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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纠正中篇小说论文写作 时间:202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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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不语,但是心里却想着:我们每天都在被惩罚.这个岛屿就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们注定要待在这个岛上,互相伴着对方,一直到死亡.

——库切《福》

“其实也不难.”

头一回面试失败,罗蔓跑进市政府八楼,到父亲的办公室大呼小叫,好像先入为主发泄一通,就能安抚内心的恐慌.罗天昊听到后来没戏了,就说:“有什么问题,问问你吴哥,小吴考试有经验.”

罗蔓没注意办公桌后面还趴着个男人,撞见他的眼神,脸腾地就红了.吴自凡高鼻梁上顶个黑框眼镜,下巴上的肉溢出了五官轮廓,像极了她在山西读研时认识的一个男人.见她看过来,吴自凡又是搬凳子,又是去文件柜里找纸杯.倒完水,也不说话,仍是讪讪地笑,好像在期待着她说点什么.罗蔓没好意思接他的眼神,低头搜罗了几个问题,吴自凡听了,开口就是“不难”.一句话顶得罗蔓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为了延续对话,她叫他说得具体点,吴自凡一本正经地阐述,首先,然后.隔壁办公室时不时有人进来,吴自凡和他们打了招呼,仍是一本正经地对着罗蔓,慢条斯理地分析,逻辑缜密得很.这是二O一三年.一月份的时候,那个山西男人还在微博里@她,说201314.到了夏天,等她研究生毕业,跑去太原,第二个星期还没过完周末,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说前妻明天就要回来了.能怪谁?只怨她之前什么都没打问清楚,竟然不知道他结过婚.莫名其妙,竟然跟一个已婚男人搞到了一起.想想就糟心.怎么办呢,她生怕给人添麻烦,稀里糊涂就到了火车站.就是坐上了火车,她还在为那个男人担心,不知道他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现在,看着吴自凡有板有眼地讲述,罗蔓听得心不在焉,喝完水,把个纸杯捏得不成样子.

吴自凡平日里主要是写材料.说起来也无非是从网上扒拉,找个格式套一套.熬个十年八年,到了罗天昊的年纪,应该也会水到渠成顶替他的位置.只是吴自凡不甘心.他白天上班,晚上学习,为了有个好的学习环境,主动要求值夜班.有人看不惯了,给领导打小报告,说这个吴自凡,不好好为单位做事,整天净想着考试跳槽.领导来谈话,吴自凡脸皮气得白一阵红一阵,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等领导走了,罗天昊安慰他:“没事,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问题,小年轻的谁不想多考考,呆在一个小单位里算啥出息……”这些,罗蔓也是听父亲说的.不写材料的时候,吴自凡就在那研究考试题.罗天昊说吴自凡有想法,学习能力也强,读了研,又过了司考,还这么朴素好相处,这样的人,全高邮市怕也不太多.罗蔓有时接不上父亲的话,听得多了,无形之中,对这个考试达人又多了份好感.可惜考了几回公务员,吴自凡都卡在申论上.他抱怨写不出优美的句子.“字不成章,半句嫌多,为什么一个道理写够一千字才是道理?”熟络了,吴自凡也会向罗蔓请教,好像她学的是中文,应该懂得其中诀窍.

十年前,因为一个女人,吴自凡留在高邮市,教了四年初中数学,又跑到福州读了三年研究生.期间稀里糊涂结了婚,又回到县里考了个事业编,迎来送往的事情也不会做,最后发配到罗天昊这里,跟着写材料.见的次数多了,吴自凡说话不像先前,偶尔也会讲点家常.他跟着丈母娘一家人住在人民路竺家巷,“紧挨着汪曾祺故居,”好像因为她念的是中文系,这么描述更容易明白.罗蔓平素也喜欢写点影评,写点诗,算是中规中矩的文学青年,只是却从没想过要去汪曾祺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她问故居里都有什么,他说他也没进去看过,里面还住着好几户人,好多回路过,都见人端着尿盆出门,碰见熟络的人,还问他们吃了没有.后来不知怎么说到学习和工作,吴自凡就感慨,说自己学成了个呆子,考试还能应付,一旦面试,就完全不会了.罗蔓就说理科生多好,简单,直接,没有什么心机.聊到后来,生硬得越来越像是在相亲了.

“是吗?你在山西都学了些什么?”

罗蔓听了,有些心慌.该怎么说呢?考研时,她第一志愿填的是东北师范大学,目的也简单,就是想离父母远一点.高二那年,父母离婚,她就一个念头,考出去.本科却也只考到苏州大学.本科快毕业,没找到合适工作,和罗天昊商量,说,你喜欢读书,就再念两年吧.结果考得不怎么好,调剂到了临汾.上了研,她也没有心思真的钻研什么学术,好些时候犯花痴,就去学校旁边的军区.她看见清清爽爽的兵哥哥身条板正地站着,仿佛看见了未来.只是这些心思,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碰到人再问她为什么不读博,毕业了找个大学教书不也挺好?她总是说:“一辈子钻在故纸堆里多恐怖啊.再说,我爸都快六十岁了.”

“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吴自凡又给她续上一杯茶水,“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坚持读下去,可比现在到处参加面试好得多.”他似乎想拿自己失败的人生做例子.刚刚窗外还电闪雷鸣,这会儿又出了太阳.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翻看,说,又有人在朋友圈晒彩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不过,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既然出来了,好好准备面试吧.眼光放宽一点,不要局限在小小的高邮市.”他说得那么决绝,好像将近百万人口的城市,都没地方容纳他的梦想.

罗曼问他,“你这成天一门心思就想考公务员,万一哪天考到别的地方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现在还顾不了那么多.我已经三十三了,只能再拼两年.要是过了两年还考不上,就只能一辈子窝在高邮了.”

罗蔓听得心头一酸.男人说得那么悲壮,和她当年非要考出去的想法一模一样.只是几年下来,她越来越害怕,好像只有回到家里才安全.就像她妈说的,“一个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看看那个谁,还有那个谁,都是你小学同学,人家孩子都五岁了.” 母亲竟连生个孩子也要和人比较,好像从此她的人生比人慢了半拍.她到底念的是师范,学过一点心理学,明白母亲不过是上了年纪,控制不住唠叨.她头一回没有顶撞李晓妮.那段时间,罗天昊听见李晓妮手臂长瘤,做了个手术,去医院看了一回,竟想着复婚.亲戚朋友都劝,既然离了这么多年,两个人都没找下合适的,干吗还赌气?罗天昊还问过罗蔓的意见.罗蔓说,日子是你们俩自己过,将来我们大了,肯定也不会住在一起.话说到一半,罗蔓意识到自己冷漠了,又说:“妈妈也不容易,她就是嘴上厉害了些.”

她没有和吴自凡说什么一起努力的话,只是心底暗暗期盼他真的如他所愿,好像他成功了,也会给她一点进取的动力.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罗蔓走到窗台跟前看兰花.两个紫砂盆里,一个养了六株,一个养了三株.晚上吃饭,和父亲聊起来,罗天昊还感慨,说这个吴自凡做什么都用心,就是养个兰草,也搜集了半天知识,把盆和土都用高锰酸钾浸泡半天,养出来,果真清清爽爽的,跟别人不一样.

离婚的原因也简单,无非就是李晓妮看不惯罗天昊了.简单的一件事情,李晓妮有本事翻来覆去说上好几天.罗天昊倒是能忍,吵架时遇到罗蔓也在,还会自己找台阶下,说,你妈这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罗蔓懒得搭理家里的事,高二时,心血来潮处了第一个男朋友.说是男朋友,也不过是平时上下学,一起走一走,或者到校门口的华莱士吃炸鸡汉堡.李晓妮知道后,问她,罗蔓却死不承认.李晓妮说得多了,罗蔓还白眼一翻,气得李晓妮拿起打气筒追着打:

“一看那个什么刘宇坤就不是好东西,胖成猪了……我是你妈,怎么会害你?”

罗蔓怎么听得进去呢?李晓妮仿佛看到了女儿即将面临的人生灾难,又把自己的惨痛教训拿出来做例子,乱七八糟的话总结到一起,就是罗蔓找的这个男生还不如罗天昊.一说起罗天昊,李晓妮崩溃了.她说他自私,什么都只顾自己.她的话没边没沿,可能也只有罗天昊明白.到了后来,罗蔓实在是听不下去,很认真地和父母谈了一次,说,你们这么凑合着过,不累吗?还有好几十年呢,怎么打发?她当时才十几岁,对人生哪里有什么感触,好像但凡遇到点事就应该火速解决,拖拖拉拉耗着,有什么劲?兴许是听母亲说得多了,罗蔓有时候也见不得罗天昊如此窝囊.一个男人,成天写些毫无意义的材料也就算了,回到家里,听见李晓妮的牢骚,也不正面应答.偶尔想讲两句理,李晓妮的声音却更高了.有本事辞去工作,做更赚钱的事去啊?说到这上头,罗天昊却又没了勇气.他总能找到理由,比如现在的工作心烦是心烦,好赖有个保障,几十岁的人了,重新开始,怎么适应得过来?李晓妮到后来都不是鄙视.她怨自己当年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离婚后,罗蔓判给罗天昊,因为还未成年,就跟着李晓妮一起生活.没多久,酿酒厂倒闭,李晓妮一时没了固定收入,就跑到市政府宾馆搞接待.这样一份无所事事的工作,并不适合一个讲求精益求精的调酒技术员.她像当年投诉酒厂老板的铺张浪费一样,指责宾馆接待的花里胡哨,结果没过几个月,就因为消极怠工被开除了.她甚至跑到南方打过一段时间零工,到底适应不了流水线上的机械作业,还是乖乖回到高邮.坐在家里终归不是办法,又去她姐姐的饭店帮忙.罗蔓去临汾读书,李晓妮还不放心,跑过来租了处房子,说是给她做做饭,尽尽这些年当妈没尽到的责任.结果住了半个月,就开始询问,说,人家姑娘都跟男朋友出去玩,怎么你都二十三了,天天就窝在家里?罗蔓说,你看得这么紧,我敢找男人吗?我怕你再拿着个打气筒追着我打.我丢不起那个人.李晓妮就讪讪地笑,说,你气性咋这么大呢?多少年前的事还翻出来.罗蔓处过的几个男人,李晓妮也知道,偶尔她还会把他们的名字翻出来,问问他们最近怎么样.李晓妮说,按我的经验,家庭很重要,要和睦的,有房子当然最好,能省不少劲,父母有个工作也不错,将来能帮你们不少忙.不过怎么说呢,最重要的还是人要好.罗蔓听得头疼,直喊,空有一肚子理论顶个屁用.李晓妮说,你的事情我不想管,下回不要老叫我参谋,你自己主动点.我懂什么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来山西不就是想看看你找的那个男生是什么样子嘛.都说你跑到这里,是因为爱情.罗蔓听不下去了,又拖长声音,大叫了一声:“妈.”

得知父亲期望复婚,罗蔓还打电话回去确认了一下.她好像早就料到父亲不可能再受得到了母亲的唠叨,劈头就是一句:“爸,你确定你受得了?”罗天昊避开女儿的质问,只说李晓妮可怜.“一个女人活成这样,不容易,我当年但凡争点气,你妈也不会气得身上长瘤.”他不知怎么看了些关于癌症的介绍,想当然地以为女人身上出现的问题都是因为和他怄气导致的.罗蔓不过是按照自己找对象的经验判断,以为父母即便复合,仍得面对那堆问题.罗天昊说现在不一样了.单位的工作可做可不做,工资也照拿,多数时间他都守在纸扎店里.照李晓妮的说法是:

“嚯,你爸现在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

李晓妮还是那副冷嘲热讽的语气.罗蔓没想到从小卖的那些灵屋纸马,那些爷爷亲手扎的童男童女,竟会成为文化遗产.说起来,罗天昊当年高考还因为这些历史原因受过影响.如今世道竟不一样了.

要不是李晓妮成天抱怨,罗蔓也不会意识到父亲有什么问题.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李晓妮为什么老是不高兴,起初,罗蔓还做过努力,试图交流,后来她发现了,无论她做什么,李晓妮都不会高兴.或者说,在她的心目中,罗天昊并不像李晓妮数落的那样不求上进.从民办教师到二中的正式职工,再到市政协写材料,哪一步能说得上简单容易?罗天昊虽然不怎么爱说话,罗蔓却从没见过他唉声叹气的样子,他做什么都笑眯眯的.小时候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等父亲讲童话,尽管讲的那些故事烂极了,却也让她意识到她的爸爸就是笨拙,也有别人比不上的亲切可爱.确实,他们这一家,几十年了,日子也谈不上有什么起色,可他们不也从十来平米的平房搬进了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好多个夜晚,他们一家四口还会拉紧窗帘,认认真真地看些《原野奇侠》《黄金三镖客》之类的老电影.当时他们兄妹俩只是为电影里的复仇、勇气屏声敛气,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父亲所有的选择其实都饱含他身为男人的梦想和寄托.和同龄人聊起来,听说她没有看过圣斗士星矢,都惊讶得不已,好像她的童年实在凄惨.罗蔓一笑置之,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和人说不清楚.

研究生快毕业时,罗天昊还问她的打算.当时,罗蔓在一次会议上认识了朱东,会散了,这个男人还坚持把她送到车站.她本没放在心上,以为这些殷勤不过是会议工作人员职责所系,不料有一次朱东喝多,半夜十二点又给她打电话.男人说的些什么,她都没听清楚,倒是挂了电话,一宿舍人帮她分析,说这个男人肯定对她有想法.意思是她得提防着些,谁知道现在的老男人都在打什么主意呢?她听了,只不过心头一乐,当晚睡得踏实,还打起了呼噜.到第二天,她跟舍友们逛街,正试鞋呢,朱东又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对她胡说八道了些不该说的话.罗蔓撩他,说,是了,你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下去了.她像是拿捏住他的把柄,又装出副关心的样子,说,喝了那么多酒,还到处给女人打电话,就不怕老婆揍你?她本不是套他的话,朱东却着急解释,说他单身男人一个,哪里来的老婆.“再说,我也没有四处给人打电话,就是突然想起了你.”罗蔓受不了男人对她抒情,乱七八糟的小说她可没少看,那些男盗女娼的桥段不都是这样开始的吗?她冷静得很.罗天昊问她有没有什么想法,罗蔓也正在彷徨,哪里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反正高邮肯定是不想回了.不过,她也没有说得那么明显,就说毕业前还有论文要修改,山西这边认识的熟人也多,看看能不能先找个干的.

或许是有些着急了吧.朱东当时不过是顺口一讲,说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挂了父亲的电话,罗蔓还是迷茫得很,也没多想,就问朱东,太原工作好不好找.朱东说,找个工作容易,问题是看你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两个人就像打太极一样说了半天,工作的事没有着落,倒是男人暴露了他的想法,他期待她去太原.罗蔓以为自己足够克制.父母离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对男女之事非常抵触.反正到了最后仍是厌倦,索性就不要开始.谁知道运气不好,竟然招惹上了满嘴是蜜的老男人.一来二去,习惯了,竟多了份贪恋.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给他写短信:

“朱叔,我的本命年过完了,一想到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第一天,还要去背书,你就尽情嘲笑我吧.”

朱东听出了她在撒娇.他没有回应她的焦虑,只说他喜欢听她这么叫他叔叔.好像一声叔叔就让他变身成了那个不太冷的杀手.这是聊到某部电影了,罗蔓自然看过.再续下去,知道两人还有那么多共同爱好,罗蔓越发信任起来.

听说女儿准备在太原发展,罗天昊还说,太原那么落后,污染又严重,你受得了?那个时候,罗天昊已经在安排退休后的生活.他都五十三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他一心想的是去郊区租几亩地,过一过自在的生活.“就像我们从前看的西部片,能去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最好.”罗蔓说,你一个人过田园生活?不是得男耕女织么?这句话像是把罗天昊的幻想打到了地上.他说,也是啊.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母亲的埋怨:罗天昊除了喝酒吹牛,就是爱做白日梦.罗天昊但凡兴高采烈有个什么想法,一定是喝多了酒.她都能想得出来,他穿件暗灰的衣服,摸着肥厚的肚皮,双脚架在茶几上展望将来的神情.她不喜欢父亲还没衰老,就已然自暴自弃,如此邋遢.罗天昊又问太原怎么样.罗蔓什么也没说.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冰与火的游戏》.到点了,去楼下买点吃的.朱东晚上回来,两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她感觉自己被包养了.只是这些话和罗天昊没法儿说个明白.罗蔓揉着磨红的膝盖,说,正在找工作,每天复习,累得半死.见姑娘说得含混,罗天昊扣下了电话.

从太原回来,坐的是最慢的绿皮火车.进了德州,她想的还是什么扒鸡,对于刚刚过去的遭遇,罗蔓仍没什么清晰的想法.等到上来一对夫妻,不停地和旁边的人聊天,才意识到他们是要去杭州.儿子在那里谈了个对象,他们要和女方见见面.女人的话多些,说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别人就劝她,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思想不能太封建,只要孩子自己幸福就好.女人絮絮叨叨的,总之是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见推销什么蓝莓干果的过来,女人又买了四五包,说是路途远,总不能空手去见亲家.罗蔓没想到这妇人心态如此矛盾,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曾想,妇人开始找她搭话了:

“小姑娘,你这是去上学,还是回娘家啊?”

罗蔓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啊啊了几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这趟旅程是要去干什么呢?她完全没有规划.她是被男人活生生从屋里撵走的啊.她爬到上铺,火车晃荡晃荡地往前开着,她举起一本《包法利夫人》,半天没看进去,脑子乱成一团麻,到了后来,忍不住,又流了半夜眼泪.

到了家,罗天昊还问罗蔓想不想去新房子看一看.罗蔓说好,脸上的疲惫落下去,又浮起几丝兴奋,发光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转到了怎么布置自己的公主房.推开门,李晓妮左手吊着绷带,正坐在餐桌边啃鸭脖,喝啤酒.见他们父女俩进门,歪了歪身子,问要不要来一瓶.显然,李晓妮已经默认了罗天昊的进进出出,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你问我答,又说了半天家常.罗蔓知道母亲的手做了手术,却没想到拖了这么久还没好.问起来才知道,出了医疗事故,整个左手无法移动,查了肌电图,说是桡神经受损,需要重新手术.看着母亲对自己的手臂无能为力,有那么片刻,罗蔓想起了自己,仿佛自己的生活不也一样吗?她拿起一块鸭脖,默默地嚼着.罗天昊问是在谁家买的?吃了两口,又来了一句,囟得还行.有一阵子几个人都没说话,她就给朱东发微信,从母亲的病,说到自己,她满是感慨:老朱,我喜欢你,却不能接受你有孩子这样的现实,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自己太虚伪.讨厌这样的自己,真的.那个时候,她也不是有多讨厌自己,就是感觉需要这么和朱东说一说,心里才舒坦.朱东半天没回音,罗蔓坐立不安,又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指望能发现点蛛丝马迹,那个从前老来家里的叔叔呢?什么也没有.新装修完的房子时不时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刺激得她鼻子发痒,想打个喷嚏,半天也没打出来.胸口憋得也越发紧了.她抓了一块鸭脖慢慢地嚼.听见罗天昊准备出门,她也往门口移动,说是回去看看爷爷.

回到矮旧的巷子里,罗蔓松了一口气.爷爷像是长成了雕塑,多少年了,还是佝偻着背坐在那砍竹削篾.只听一声脆响,长长的竹子应声而开,竹节依次崩裂.她一下子就懂了势如破竹的意思.罗天昊进了院门就坐下来,开始捆扎骨架.纤细的篾条在父亲手下游动生长,不一会儿,一个灵屋就有了模样.罗蔓不禁看得呆了.她走过去摸了摸那些刚刚剪裁,还没粘糊的彩纸,又拿着篾片嗅了嗅.爷爷这才看见她,问:“回来啦?”那语气,好像她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那段时间,罗蔓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有空的时候,她蹲在老院子里陪爷爷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看他不停地重复,似乎在琢磨一个人竟然如此有耐心,会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这样一件事情上面.有两回,罗天昊大概是看见她无所事事,问她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实习,罗蔓说也行.她答应了,却也没有着急去父亲的办公室.有回给朱东打电话,他像是完全忘记了先前曾经那么恶劣地对待过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她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还是一副颓废的架势,说,还活着.她想他年龄跟她相仿佛,理应有更多谈得来的话,问她到底适合做什么.他说她一个女人,怎么着也应该找个有保障的工作.她本来也这么想,李晓妮的教训就明摆在那,可听到朱东一副女人长女人短的语气,还是稍微抗争了一下:

“ 我这么糊涂的脑子适合做那一行吗?”

朱东就笑,说:“你要是连这一行都干不好,别的行业恐怕更不适合.”

她问为什么.他说她太善良.这是什么逻辑.又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还那样,仍是无聊发呆,偶尔有兴致了,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罗蔓就说,发给我看看吧.朱东就说,你不是在准备考试吗?我不过是一个人打发寂寞而已.罗蔓就来了一句:

“你前妻不是来了吗?你前妻都来了,还会寂寞啊?”

她哈哈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笑完了,才解释,说那些都是过去时了.不过,到了晚上,他还是给她发了过来.看完后,她又把他的小说转给了吴自凡,有段时间她经常和人说起这个朱东.大概也是她说得多了,引起了他的好奇.罗蔓就说,扔一篇文章让你看看,就是这么一个寂寞无聊空虚冷的家伙.吴自凡看了,就提了一句意见,说:“技术啊什么的都没问题,故事也编得挺好,不过,他大概年轻,没当过什么领导,写出来的东西没什么思想.”罗蔓没想到吴自凡这么考虑问题.她想了想,也不能认定吴自凡说的完全没有道理.确也是,这个朱东成天写些男欢女爱,关注的境界实在谈不上高大上.

在给朱东的信里,罗蔓也说了自己的感觉:“你的文章总是那么嘚吧嘚吧的,又那么不神经,让我觉得这个人好自然,和女人乱七八糟的,还能想出许多狗血的段子,好像自己真的试过那么多次惨淡的恋爱似的.你文章字词之间的空隙好像有大段的留白,然后你又迫不及待的用干巴的感情去填充它,所以有时候看得有点头疼,每次我看完总会心里咯噔一下,你写的东西和你的人为什么让人激动不起来,可人情背后的天色暗下来,好像一幅被你乱七八糟涂抹的水墨画,有一种糟糕的美.”她好像还怕朱东多心,又说:“总体来说,老朱啊,你有点感动我了……文字里才是你本我的样子,很好玩……俗是俗了点……就是怪怪的亲切,有种粗俗的炙热,让我毅然决然的觉得,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还不赖……好友们都说:哎,老朱啊就是你那个奇怪的老朱啊,我说,是啊是啊,就是他就是他,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一起加油吧,保重身体……晚安.”

朱东很快也给他回信了,除了抖漏一些自己的缺点,呼应她,也鼓励她,像是为了表明他的认真,又在信末抄了一些曾国藩的话:“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求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信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讼必排解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 这是说养成好习惯的重要了.她到底不甘心,只是感觉浑身像是黏着一层沥青,用不上劲.看上去是够绝望的了,可是,忍不住了,又会和朱东说说话.不管他听没听,至少他当时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只是,有什么意义呢?不能细想,有些事情她清醒的时候也会感觉虚妄.只是窝在高邮这样的小地方,她难得有清醒的时刻.那段时间,罗蔓碰到什么事都愿意和朱东说一说,虽然隔着一千多公里,好多事因为书写,像是回过头来省察,更多了些耐烦.

就是那个时候,她经常去父亲的办公室.说是实习,多数工作吴自凡都做了,她成天都无事可干.吴自凡鼓动过两回,叫她一起考公务员,她只是对考试有些厌倦,嘴里应着,却也没有真的动手去准备.老实讲,除了未来毫无着落,她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环境.不大的办公室,不知是谁买了些不锈钢的货架做书柜,摆满了旧书旧杂志.罗蔓起先只是帮着拾掇,又摆了几盆绿萝,乱七八糟的架子终于变得清爽了.冬天的时候,高邮又冷,她就打开电热扇,窝在沙发上读书.不全是小说,基本上逮住什么就读什么.马歇尔?戈德史密斯的《魔鬼管理学》,尽管读得云雾罩,她也能坚持读完.当然,她还是喜欢小说,一本《水浒传》,金圣叹的点评本,她更是画了又点评,批几句“写得好”“好有趣”.偶尔从虚构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她也会纳闷,这里说是一个政府单位,怎么这个办公室就完全被人遗忘了?兴致高了,她还会泡一杯浓茶.她双手握着茶杯,从氤氲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大地一片萧索,时不时地有几声孩子的叫唤远远地渗过来.她不禁恍惚.或许是被电扇吹得太久,也或许是刚读过的故事让她想象,令人激动,她脸色通红.这些微妙的感觉,她也在给朱东的信里提到了.男人安慰她,说既然暂时改变不了处境,有这么好的心境好好读点喜欢的书,也令人羡慕.一天坚持读几个小时的书也是有益身心的工作.这些年,回头再看,会怀念这时光的.男人的话又煽情了.她想表达些什么呢?她只是感觉恐惧,好像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切身体会到了当初这个小办公室的人,和她差不多,也是因为对周遭的环境不满,所以才一心打造这么一个小的世界.而在她到来之前,这里早就变得零乱.她不知道其中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好像在这个小小的窗口里,她陡然察觉到了一丝人生的残酷.

这是五月的南方,窗外浅灰色的云层堆积在蓝色的天空上,远处楼顶上铺排了被褥,要不是阳光发烫,她真想冲到外面,把自己也暴晒一番.窗户装了个卷帘,她从来没把帘子拉下来过.好多时候,她愿意让阳光打进来.好像因为阳光的到来,这个堆满了文件资料的办公室才会多少有些生气,生动起来.吴自凡还说过他有心把办公室稍微拾掇,变得宜居一些,可总有杂七杂八的事情影响他继续下去的心情.房间里倒是挂着几幅照片,只是从那寒酸的装裱来看,更像是什么人漫不经心地敷衍,粗糙,生硬,多看一眼都会感觉心里麻烦.

朱东罕见地主动打来电话.接通电话之前,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她还是做不到得知他的任何信息时保持无动于衷.她的头一句话简直像是带着指责.

“ 奇怪啊,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是不是恋爱了?”

“什么?”

“你好久没有和我说起过你们办公室的那个男人了.还以为你正忙着恋爱呢.”

“胡说什么呀.”她压低声音,走到楼道,后来索性下了楼,走到院子里来.她举着电话,好像是在听他的话,却又对着阳光下忙忙碌碌的蚂蚁出神.她生恐自己迈得过大的步子打乱了它们的阵形.

“你要真是有了男朋友,我应该为你高兴.”

这话说得,好像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有权利嫉妒似的.她踢了一颗石子,看见蚂蚁受到惊吓,一下子慌乱了.朱东的猜测是对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对吴自凡挺有好感.但好感并不代表喜欢. 不过是因为平日里一起做事,他的善良和懦弱感染了她.他不算特别地聪明,长得也不是很丑,他的眉目和朱东还有那么点神似,是她喜欢的类型.这一点,她早就和他说过了.

隔着天远地远的距离,朱东好像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他辨认得出来,这是迷失的第一步.而罗蔓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完了朱东的影射,她才耐心地解释:

“我跟你说过,他只是和你长得有一点像.我不可能和他发生点什么,我明知他也有孩子了,怎么还可能那么做?”她认为他理解她的处境.她不可能完全不长记性嘛.“再说,我提他,是因为和你离开后,我的生活中也没接触过别人.再说,他很执着,不像你,对什么事情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都不认真.”

说到后来,朱东还是那么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罗蔓生气了.她肯定听出了他的嫉妒.她生气是因为他到现在,还是一点也不理解她.他把她想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有那么不自知,自甘堕落?一想到自己内心里也是瞧不起吴自凡的,她不禁有些惭愧.朱东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的小盘子,我这不是想你了嘛,我这不是嫉妒了嘛.小盘子是他给她取的绰号,本来是嫌她胖,叫的次数一多,竟也有些可爱的意味了.他说了一大堆话,说了一大堆,好像就能代表他的真情实意.罗蔓也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没,反正,到了最后,听到他不停地求自己,罗蔓才好受了些.

上了楼,见吴自凡躺着,就放慢了步子,像是生怕惊醒他.倒水时,吴自凡坐了起来.他去拿杯子,她端过热水壶,给他续上了.他喝了口水,又歪过去睡着了.罗蔓百无聊赖.正好隔壁办公室的姑娘来串门,问想不想出去逛逛.她合上书,跟着出了门.太阳还是毒辣辣的,她感觉身上汗腻腻的,有那么一刻,她想起了朱东天天搓到发亮的手串.他总说自己满脸油光,时不时地拿手串往脸上蹭,还自嘲,说自己包浆包得好.看到一家卖麻辣烫的,同事问吃不吃,罗蔓说好.一人来了一碗.罗蔓辣得额头冒汗,脑中放空,完全想象不到刚才还枯坐在电脑跟前做什么数量关系,也忘了因为什么和朱东争执.她说做题真是痛苦,同事还劝她,年纪轻轻,那么苦自己干吗?好好找个男人嫁了,才是正经.罗蔓找不到话来应答,只是直吐舌头.

走了一截,市场嘈杂的声音鼓鼓囊囊地挤了过来.罗蔓这才意识到她很久没逛街了.在太原的时候,朱东虽然也没怎么陪她逛街,超市却是经常去的.回到高邮,除了上下班,她竟然很少出门.同事看到内衣商店,迈不动脚了.同事新换的文胸咔哇咿得很,罗蔓无意中触摸到了她那硬挺的.她不是同性恋,碰到女人的肉体,也不习惯,只是脑中突然就荡出一股邪念,想着,这要是朱东的手,会是什么情景.结果,她又在试衣间里帮同事解胸罩.同事在里面花样翻新地试,她呢,坐在外面给朱东发微信:看到年轻的脸和稍微丰满的腹部,我觉得时光真美妙,仿佛你在我身体里变成了另外一个生活的自己,每天按时上下班,不再乱七八糟的掀出情绪给他人看.那是更加淡然又顽固的自己,也像三十多岁的你.

发出去了,她又觉得这一切挺没劲的,这是要干什么呢?她撤回了消息,起身拿了两件还算满意的纹胸,去了试衣间.

把同事送回家,她一个人骑过漫长的路,看着人来人往的匆忙,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高邮,和朱东差不多不在同一个世界.像是丢了魂似的,她歪歪扭扭往家骑,根本没注意到梧桐树叶筛下来的斑驳金光.突然听到后面忽然有人喊她:“小盘子……”罗蔓停下来,四周看了一圈,又继续往前走.肯定是幻听了,她揉了揉头,像是不可思议,怎么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没把这段关系理清楚呢?她想起朱东说过的很多话,又挑不出来哪句是他讲的,只感觉他老在耳边说,哎,小盘子你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而她竟然都照着做了.这种感觉很愉快,好像这样,她就认定自己可以克服情绪去做一大堆想不明白的事情,并且做得很棒.唯一有点遗憾的是,当她离开了家人和同事,一个人回到家里瘫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他一下,甚至会习惯性叫两声老朱.

这些隐秘的恐慌,她从没和人提起.甚至和其他男人聊天,聊着好像很开心实际上很无聊的话题时,她也会走神,想着如果换做是朱东,会怎么说.总是这样,她会模仿他的语气说一遍,可是他们的对方,他的回答总是很糟糕,或者百无聊赖.

老朱,我想你了,你问我用什么想的,告诉你我真的是用心去想的,想你的好,只属于你的,一个笑容或者是一个傻气的眼神,想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光,想你的大嘴猴睡衣和那间装满书的房子,那是我的家.我知道我不能回头,因为回头就变成石膏像,但依旧时不时的拉着你的影子向前走,好像从来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不敢经常骚扰你,因为这样挺无耻,既然不能接受你的孩子,我又何必如此霸道自私,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和忙碌.对不起,写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罪不可赦,理应受到上帝责罚.于是上帝每次都罚我看不到喜欢的人,只会偷偷地哭,这样的感觉真不妙.老朱,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多了?在理想和现实面前是不是原本就有泾渭分明的大河难以逾越?我又不自知的觉得现实里应该饱含理想的成分,而这样的想法本身就在虚与委蛇的现实里不断地膨胀,变成睡梦里和迷茫中的一针兴奋剂,朦胧过后又觉苍凉.我也明白,其实不该这样.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除了喜欢看书,还喜欢看.看过的电影不胜枚举,开始只是好奇,到后来成为两个月一次狂看的习惯,从法国看到韩国,还有中国的,包括你推荐的《感官世界》.最爱的还是韩国十年代的片,我甚至想把毕业论文写成身体,也是由于这个.后来我分析了一下,可能与没有性生活有关系,而身体到一定阶段是需要的,这样的落差很大.认识你之后我就不看了,可是回来又会想看.这两天回看了几部之前看过的书,看完了能管很久……这一年多来,我就是靠这个坚持过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奇怪的爱好,可能有男人就不会这样.我想对说什么呢?我是说,老朱,我想你了.我想你了,但并不代表我就想任何一个男人.

老朱,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走什么样的路,拥有什么样的家庭,但我始终是你的小盘子.希望在遭遇世事百态之后,依旧能在你这里找到自己本来的样子.老朱,我又想哭了,你得容忍我忍不住掉眼泪的毛病.

最近转季,注意身体,想你.

碰到这样的时候,她总要漫无边际地瞎想一番.她喜欢给他写信,尽管他的回信总是短,还不及时.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她认为自己还有爱的能力.

和人聊天,她开口闭口总要提起几句老朱.就是一些普通的琐事,她也是一副神往的语气.要不是吴自凡点拨,罗蔓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那回和吴自凡聊得久了些,罗蔓再次提到了朱东对她人生的一些建议.她才起了个头,吴自凡就问:

“你成天都在说这个朱东,你们这是在搞异地恋吗?”吴自凡见过朱东的照片,有一回用她的手机,见她把他的照片做成了屏保.凭直觉,吴自凡认为手机上的这个男人并不适合罗蔓,那男人看上去也太老了些.“不是,我们早分了手.”

“那还提他干什么?”

“我只是感觉他算是聊得来的一个朋友.心理学家马龙?龚特不是说过嘛,每个青少年都需要一个成人助其成长,但这个人不能是他们的父母.”

“天,你都二十六七岁了,还在把自己当青少年?”

吴自凡的话确实不算好听,罗蔓受了回刺激,也认真想了想她跟朱东的关系.是有那么些畸形.他都把她抛弃了,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想过憎恶下他,反而要那么依恋他?很多时候,她跟他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在她的想象中,好像那就是爱情的模样,而朱东呢,竟然也有那么大的耐心敷衍她.毫无疑问,她把他当成了备胎,而他呢,因为完全不用任何成本,所以也乐意跟她周旋.

她总想着自己还年轻,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认真的呢?谁怕谁啊?她喝了一口水,又吐了出去,好像万事都轻松得很.

见父亲总是脸憋得通红地蹲在院子里,不咳了,又在那摆弄篾条,罗蔓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罗天昊却什么也不讲.罗蔓就说,爸,你不能什么都硬扛着,去看看医生吧.之前李晓妮的手术是在高邮做的,家里人都怀疑一个小地方的医生怎么做得了这么复杂的手术,可李晓妮固执,说是熟人,是她妹妹的同学.谁知出了事.能怎么办呢?索要赔偿是没法儿张口了.熟人倒是热心,说就是去了上海做手术,也是全额报销.不过家里人还是人心惶惶,毕竟手术费营养费误工费,乱七八糟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只是这些都不是目前最担心的,要操心的是去了上海怎么办.头一个想到的还是去找熟人.去上海华山医院给李晓妮做完桡神经重建手术,罗天昊也给自己做了个检查.医生看了片子,说他的肺部有一个漏洞.罗蔓脱口而出,问是不是肺癌.医生既没否认,也没确定,就说还得做一个病理检查.听说还得做什么胸腔镜微创手术治疗,罗天昊连句多话都没说,就起身出了门.新买的房子还欠有房贷,两个孩子工作也不稳定,他不想因为自己多活几天,又把整个家拖到赤贫的困境.罗蔓跟医生又问还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医生说,不想动手术,也可以吃点中药,保守治疗.罗蔓说了谢谢,连忙和李晓妮追出去,问罗天昊怎么了.罗天昊说闻不得医院那股腐败气味,想早点回高邮.

罗蔓还是坚持到医生建议的那家中医研究所开了一大包中药.看到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打开一个个抽屉,把或黄或黑的药末放在秤上,罗天昊还感慨了一句,说还是中医比较人性化,不会动不动就要把你身上的东西切掉.

坐汽车回高邮时,李晓妮因为做完手术不久,上车睡着了.倒是罗天昊一直拿着手机看自己的脸,左看右看了半天,好像还是不放心,问罗蔓,他的脸色是不是不太正常.罗蔓能说什么呢?她有很多年不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也根本不知道父亲的生活规律,这回倒是在一起呆了半年,她也没怎么注意到父亲.她以为父亲的脸和大多数中年男人的脸一样,褪去了光泽,变得蜡黄,甚至鬓角冒出些褐色斑点.这能说明什么呢?她认真看了看父亲,说可能是累的.再后来,一家三口都没再说话.罗天昊坐在靠窗的位置,准备向后仰躺着,却又整了整衣领,好像生怕人看见.躺了一阵,他索性转过头,直瞪着窗外.窗外的世界绿意盎然,没有谁关注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恐惧和绝望.晚上到家后,罗蔓做了个蒲包肉,又炖了条鱼.见女儿把菜端上桌,罗天昊又剥了几个咸鸭蛋.直到他打开一瓶汇金酒,罗蔓才意识到父亲准备喝酒.

“刚开了这么多药,还喝酒,不好.”

尽管李晓妮也反对,到底顶不过罗天昊的固执.他说得那么凄哀,罗蔓差点哭了出来.

“我这辈子差不多完了.就让我痛快喝点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能怎么样呢?李晓妮脸还是僵着,说,给我也倒一杯.结果,罗蔓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们还碰了一下杯.碰了杯,罗天昊李晓妮还是没说话,罗蔓就说,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这顿饭吃得特别难受,好在后来喝了些酒,一家三口的脸上才和缓了些.中途,罗光皓打来电话,问起父母检查的结果,罗蔓本想着离开客厅到一边跟哥哥好好说说,罗天昊却把电话要了过来,说他妈手术做得挺成功,不要担心.喝完酒,父母早早就躺下了,罗蔓收拾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万家灯火亮起来,有一刻特别悲伤.

吃了开的中药后,罗天昊总说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有事没事,都要去卧室的化妆镜前照一照.可能意识到时日无多,他不再像先前那么平和了,总是上网搜一些偏方,一个不管用,又会喝上几天酒,好像完全是自暴自弃了.

“我总感觉喘不上来气,好像有个人在里面吹口哨.”

“你是没有休息好,可能出现幻听了,就像飞蚊症.”罗蔓听得瘆人,好多时候她以为那些鸠鸣声是父亲在打呼噜.

“睡不着的时候,我恨不得把肺拎出来洗一洗.”

“爸,你要相信.好多病都是因为自己吓倒了才加重的.”

就是到了这个地步,有时候市里组织一些节目,比如搞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摸底,罗天昊也会化好妆,坐在摄像机跟前安静地讲述.他讲得那么头头是道,别人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一个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有一回,罗蔓在朋友圈看见朋友晒照片,说是去个泰国,自由行,来回双飞,才四千块钱,就对罗天昊说了.她的意思是,父亲出去走一走,说不定心情会变好一点.谁知罗天昊听了,眉头一飞,说,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凤凰,去佛山,去邯郸.他对纸扎真是上了心,一心想的是看看同行们的成绩.

“你看爸爸写了一辈子材料,谁也不关心.倒是祖辈留下来的纸扎,突然间被市里搞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总不能白占上这个遗产传承保护人的名号,什么都不做,对吧?”说到这些,罗天昊来了精神,也顾不上再谈论自己的病了,顺手拿起篾条,随便绕上几段,就有了个造型.“你看,做什么都是个熟能生巧.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肯定也知道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爸爸要不是在机关荒废了这么多年,恐怕也不至于才得到一个市级的遗产传承人.”罗蔓喜欢看见父亲雄心勃勃的样子,好像一旦重新振作,整个家里都不再是那种压抑的气氛.

那个时候,她又和高中同学刘宇坤联系上了.到部队上锤炼了几年,他又转业到高邮,去了消防队上班.以前的胖墩墩,现在竟出落得气宇轩昂.一米七八的个子,穿着军装,寡言少语,性感极了.微信上一条一条地打字,太慢了.后来她打开了语音.再后来,她等不及,索性拨通了电话.高中毕业,刘宇坤考到东北,毕业后又去了部队.好几回都试着联系她,却没打听到她的地址.她问他为什么要回高邮,他憨憨地说,哪有为什么呢?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这话说得.太尴尬了.她想起了自己从太原那个老男人家里落荒而逃的情形.她问他现在的工作怎么样?他说,挺好的,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有那么多兄弟.他说了那么多,却又表露了一点遗憾,说单位全是男生,连个年轻的女人都没有.“倒是有个做饭的阿姨,可人家都当奶奶了.”

和刘宇坤重新好上的那大半年,罗蔓没怎么给朱东打电话.偶尔,她也有困惑,感觉她和刘宇坤的相处,并不是什么爱情,而是两个身处困境的人在相依为命.她总是提醒他,说她那么在乎他,为什么他就不能更爱她一点.刘宇坤听不得她成天说些爱恨情仇,生活不是一点点地过下去吗?非要把这些字眼挂到嘴边?罗蔓也不是要把这些字眼挂到嘴边.她从来没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他好像也没想着要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偶尔吵起来,他梗着脖子说,有本事,咱们结婚啊?他说得那么轻巧,好像结了婚就解决了所有问题.结婚不是需要准备很多东西吗?他也不提.吵的次数多了,她反而认定,他和她的矛盾,跟电影电视剧里的男欢女爱也没什么两样.天底下的爱情差不多也就是个这.她想起没碰到刘宇坤那一阵子,她的生活也没什么起色,好上以后,做了一番美梦,以为生活马上就有大的不同.可现在呢,她开始意识到他和她一样,都困在了高邮,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所以才把火气发泄到对方身上.意识到这一点,她又多了些恐慌.

有一回两个人走在街上,竟然遇到了罗天昊.罗天昊看见女儿,瞪了一眼,掉头就走,罗蔓都没来得及喊一声.晚上回到家,罗天昊破天荒地没有看电视,而是坐在沙发上,好像是在硬等她回来.“这就是你处的男朋友?怎么嘴巴那么笨,都不知道喊人?”他像是想说点别的,却又住了嘴,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家里到处飘散着中药味,她打开窗户,想着该怎么和父亲解释.

罗蔓知道父亲对刘宇坤不满意.他认为他的女儿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自己的婚姻都处理得乱七八糟,又怎么好意思指责她?虽然没有明确地反对,他的态度却摆了出来.再见到刘宇坤时,罗蔓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个时候,倒是刘宇坤话多了起来.他说他有个邻居,五十好几了,是个京剧迷,天天大清早一起来就练声,吵死个人.“你说人到了一定年纪怎么就丧失了对自己的判断了呢?就像你爸爸,还要折腾什么纸扎传人.”大概是有一段时间她跟他说过罗天昊.她当着外人说起父亲的时候,本意是要表现那么一点谦逊,也可能从那些没话找话的闲聊中,不经意带出了些鄙视.但她从没觉得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堪,就是身为一个失败者,那也没什么好谴责的,毕竟,那是她的父亲.

“我爸爸怎么啦?他又没有打扰到别人.”她想为父亲辩解,可说到最后,连自己也感觉无聊起来.这有什么好争的呢?或许他并不是要嫌弃她的父亲,不过是恰巧印证了罗天昊的判断:刘宇坤就是嘴太笨了.

从凤凰回来,罗天昊又给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办公室打了个报告,竟然得了一笔经费.他把小院的墙打开了,又搞了个玻璃橱窗,展示他的作品.罗天昊还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题了几个字:罗天昊纸扎工作室.背景加上了LED灯,挂在了院门口.要是在灯光下远远看见,还挺瘆人.不过,罗蔓早就习惯,看到父亲干劲如此充足,也跟着莫名的欢喜,就像小时候,碰见爷爷赶集回来,总盼着能带来不一样的糖食果饼.好多时候免不了失望,到了下一回,她还是要伸长脖子.完全不由人.见姑娘回来得这么早,罗天昊还问了一句.罗蔓说:

“我是不是成了多余人了?娘不亲爹不爱的.”

“你不是在搞对象吗?”

“早不在一起了.”

罗天昊放下手头的篾刀,叹了口气,说:“不在一起了也好.你们天天吵,我早就听不下去了.”

罗蔓这才知道她和他原来成天在吵架.她竟然从没意识到.吃了饭,她看着父亲和爷爷仍坐在院子里忙活.他们基本上不怎么说话.罗蔓看了一阵,又站起来走到巷口,试着给朱东打了个电话.电话竟然拨通了.朱东好像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问他在干吗,他说在出差.罗蔓听得那头像是有人在唱歌,就说,出差还不忘去歌厅嗨啊.朱东就说,这不朋友们热情好客么.说了几句,她也听出了朱东的心不在焉,就挂了电话.她在街上溜了一圈,抬头看着天上,月亮就挂在树梢.她走了两步,再抬头,月亮还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街上玩,也是看月亮,两个人都弄不明白月亮为什么老在身后跟着.哥哥就说,妹妹你站在这儿别动,我跑到前面,你看月亮会不会跟着我跑.结果回来,哥哥说月亮跟着他跑了,她说怎么可能,月亮一直就在那呀.因为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她有些想哭.她总是碰到点什么事情就要哭.在太原的时候,朱东稍微对她好一点,她也总是哭.那个时候,朱东应该是烦她了.他总是说,我他妈最烦女人哭了.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双鱼座啊.这个时候,她又想,朱东烦她是对的,刘宇坤离开她也是对的,谁让她的眼睛水这么不值钱呢?她抹了一把泪,小声咳了一下,四顾无人,才把胸挺起来.她走得那么沉稳,好像心肠真的可以硬起来了.

只要不谈工作上的事,吴自凡聊天的兴致还是挺高的.本来,她对他还存有一点偏见,背后罗天昊没少说过吴自凡.那些话也谈不上闲话,只是话里话外,免不了带出一些看法,比如说这个吴自凡一心想考公务员,都快成范进了.谁知道,有回看见罗蔓在那看小说,吴自凡慢悠悠来了一句:

“你应该看看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

“是社会学方面的书?”

“一本小说.”

“一听名字就倒胃口.”

“什么啊,那是本励志的书.你要是看到更多人因为工作,因为婚姻,因为酒精遭遇的困境,就会想着更努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为说到了工作,吴自凡不知怎么谈到了他的父亲.他说他爸一辈子都在他妈的阴影下生活.“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出门打工,几十年了,就只会刨板,连开机台都不会.我妈这么说也不公平,毕竟我爸靠着这份坚持,硬是把我还有我弟弟供到了大学.我上大学那会儿一年学费就要八千块,好多政府工作人员一年工资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我平时也很少想起我爸,只有我妈埋怨的时候,我才会想起那么一副画面,一个中年男人成天往锯木头的机器上抬木头,一抬就是十一二个小时.”

或许正是从小因为朝不保夕担惊受怕,听说他都进了有编制的事业单位,还想着考公务员时,他妈说:“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也稳定.你成天在单位不好好工作,还一心二用,不怕领导对你有意见?”他学着他妈的语气,好像还在纳闷她为什么会如此容易满足.

他说他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不过他为他的弟弟骄傲.一个毫无背景的人,上了大连理工,毕业了又考到气象局,因为专业素质过硬,很快得到重用.“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儿.我弟可比我脑子机灵多了.他们气象局也没什么事,大连不是靠海嘛,他又搞微商,卖海鲜干货,好家伙,收入比工资高得多.好几回,我跟他说起考公务员这本经,他就说,哥,都什么时代了,你怎么还想着什么铁饭碗.和我弟弟一比,我感觉自己太没出息了,年龄越大,就越是恐慌,生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这个时候,罗蔓才意识到,吴自凡过得也不容易.她能说什么呢?她想象不出来他的挣扎.后来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不过,临下班,她又鬼使神差地登录京东,买了本《革命之路》.

她对外国小说并不怎么喜欢.主要是那些长句子,拗口,费劲,就像沼泽地里的藤蔓,远远一看,倒也清爽,等到自己上手,想要理出个头绪,并不容易.收到《革命之路》,她也就翻了个开头.翻完开头,她想法不少,一心想找吴自凡聊聊.谁知几天不见他来上班.和罗天昊一说,才知道吴自凡家里出了点事,他爸的三个手指头被机器切掉了.

过了两星期,吴自凡才回来.他说起单位制度的不人性化,成天正事没有一件,还要把人像囚犯一样套着.罗蔓没怎么听见他说粗话,这回听见他抱怨,还有些不适应,好像只有在他如此直露地问候祖宗八代时,才清楚地看清了他的出身.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他缓了过来,看见了她桌上摆着的《革命之路》,才说起他爸的事.

“我一直想去我爸打工的地方看一看,上学的时候没钱,等到上班了,又没时间.我爸其实年龄早超了六十岁,按道理,交不了保险,就没法儿打工了.可我爸呢,又不甘心在家呆着,就办了个.年龄是改小了,毕竟上了岁数,反应大不如从前,结果就出了事.这回我去他所在的工厂一看,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照我过去的理解,都二十一世纪了嘛,那工厂不说多么干净讲究,至少也规范,去了漳州才知道,郊区的,全是厂房,不是刨板厂,就是是晒板厂,只是每一个厂房都非常简陋,石棉瓦房下摆两台机器,每天大卡车拖来一两车木头,电闸一开,工厂就算是运转了.我爸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呆了三十来年.你成天听到的都是机器切割木头的轰鸣,下了班,吃完饭,根本不想再说一句多话,还得攒着力气,准备第二天继续锯木头.我觉得我爸都快成一根木头了,每回给他打电话,就是问,吃饭了没有?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好像天气实在是太重要了.不过对于刨板的人来说,天气确实重要.一下雨,刨掉的板晒不干,就没法儿继续干活.不能干活,就少挣一天的钱.只是你能想象吗?我爸在我心目中,不说多能干,也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当家人,可他竟然在一个又一个类似的工棚里刨了三十年板.结果到最后,十个手指头还被机器锯掉了三个.我爸看到我时,还不让我找老板理论,说要是老板发现他的是假的,指不定还会怎样找他的麻烦.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老实得像个阿弥陀佛,老到五六十岁,手指头都被锯掉了,成了个残废,想的还是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那段时间,只要单位有人叫喝酒,吴自凡都会答应.好几回,他像是为了答谢,还主动约人.有一次,罗蔓也跟着去了,就在门口的苍蝇馆子里,五六个人就着面目不清的盘子,喝完两瓶白酒,又叫啤酒.吴自凡并不能喝,就是胆子大,不管是谁和他碰杯,都是仰口一脖子.白酒怎么能这么喝呢?罗蔓看着也揪心.结果就多了.喝多了的吴自凡,有些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会滔滔不绝说中午碰到的某个人如何有趣.好像有段时间大家都知道他正和老婆闹矛盾,喝酒的时候,那个六十来岁的老男人就说,有什么好死缠烂打的,大不了离了,再找个小的.紧接着,就对另一个老头说,不行,把你家姑娘介绍给我们小吴,你家姑娘不也三十好几了?介绍的人说完,又对吴自凡说,到时候你真娶了他姑娘,就可以带着你岳父一起去嫖娼,你岳父是老嫖.旁边的老头就说,要真娶了我家姑娘,嫖娼的事可不能干.老头说得那么认真,好像真把他当成了女婿候选人.不知道是喝了酒高兴,还是知道自己的婚姻还有无限可能性,喝完酒,吴自凡又跑到办公室和人到处描述他喝酒的情形.罗蔓不太喜欢吴自凡不自重的样子.更可怕的是,要是哪一回喝得不高兴,他有本事在单位皱着眉头骂人.那一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和老婆吵架了,反正喝完酒,凶神恶煞的,像是要杀人.骂完了人,他还冲过来想搂她,幸好单位又进来人,她才躲过他的骚扰.知道了吴自凡酒品不好,下回再叫她时,就不去敷衍了.她想,这个吴自凡要是如此不知节制,恐怕很快就会醉生梦死,堕入稀里糊涂的中年生活.就是这个时候,她也压根儿没想过要担心自已的安全,还在为吴自凡的未来困惑.

罗蔓也没多想就拨通了朱东的电话.“我跟你说过那个跟你长得巨像的胖子吗?就是我办公室的吴哥.那个一心想考公务员的.我怀疑他是不是自暴自弃了,平时那么自律的一个人,现在成天都在喝酒.”

“喝酒也是一种社交啊.”

“什么啊,他成天就跟隔壁办公室的在门口小馆子里喝烂酒.”

“中年生活不都是个这吗?”

“你不也中年了?你中年了,还挺讲究的嘛,我在你家窝在沙发上看个电视,你还嫌我不求上进.你知道吴哥他老婆是怎么抱怨的吗?她说她知道他是个凤凰男,也许平日里在单位是不容易,那也不应该一下班就往沙发上挺尸,不是看刘老根,就是看乡村大舞台.吴哥还反问他老婆,那他应该看什么?结果两个人因为出身问题又吵了一架.他第二天到了办公室,还要把这些话讲给我听,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兴许他对你有那么些意思.”

“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我跟你说,我特别讨厌他喝多了还毛手毛脚.”

朱东邪恶地笑了起来,好像眼前出现了一个胖子欺侮她的场景.电话里闲聊总是这样,聊着聊着,她就被他带到轻浮的地方,感觉整个人都不清爽起来.和上班多年的他相比,她还是生涩了些.她以为看到了一些生活的真实,就能和他找到一些共通的话题.好多时候,她还会嘻嘻哈哈地跟他开玩笑,说,老朱啊,我要是在高邮混不下去了,还得去太原投奔你.朱东怎么说呢?朱东总是说好.他说得那么好听,好像他早就把前妻孩子那堆问题解决掉了.

罗蔓有时候为自己竟有这样油腻的想法感到恶心.她在感情上从来都不是嫉恶如仇的么?怎么吃了一回亏,还想吊着老男人的膀子呢?

到了秋天,大姨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是药厂的车间主任.她一听到这四个字就想把电话给砸了.她不是讨厌工人,只是想起母亲当年的遭遇,好像一下就看到了灰败的过往.大姨问她见不见.她怎么愿意呢?她给朱东写信,自嘲,说她怎么说也曾经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女朋友,怎么一下子掉了这么多档.她时不时把这些话说给朱东听,好像只有他能理解她的困境.

春节期间,罗天昊又进了一批货.罗蔓和罗光晧从早到晚都在门口站着,帮着看摊.卖得最好的是对联.对联看上去也普通,不过都是好话,像什么“接财接福接平安,迎春迎喜迎富贵”.看到这样的话,她还顺手拍了张照片给朱东微信了过去.她说这么俗套的一句话,她家二妈挂了整整二十年.果真应了这祝愿,孩子也考上了公务员,媳妇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她说她也开始迷信了.原来美好的祝愿会成真,有心则灵.她说,过年了,不在你身边,没资格问你吃喝,就祝你平平安安吧.朱东回得很慢,却也表现了好奇,好像她们家的生意实在有意思.罗蔓枝枝蔓蔓地讲,她们家卖春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她出生前,刚开始只是卖卖红纸,到后来,罗天昊自己写写对联,再后来变成了杂七杂八卖一堆.当年卖的人远没有现在多,最高峰的一年她们家卖过一万多元.站在门口,每天吹得冷飕飕冻兮兮的,却也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看见他们挑选春联的时候,罗蔓就在想,这些人,有些抠门,有些幽默,有些随和,有些吹毛求疵,即便如此,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来年生活得更好.她像是轻声对着朱东说:我们所谓的理想,也不过是像他们一样好好地享受最俗套的幸福,你说呢?天太冷,里三层,外三层,她恨不得把衣服全堆身上.笨是笨了些,她却也有小小的欢乐.风吹得她的羽绒服臌胀起来,如同臌满了风的帆,好像和朱东漫无边际地说些话,心就暖和起来了.

这一年,她二十六岁,研究生毕业一年半,工作遥遥无期,还在一个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办公室实习,心里泼烦,却也暗暗地期待着什么.

过完春节,她穿着一身从太平鸟买来的玫红色新大衣,来到单位.看着自己置身的办公室,还是几十年前配置的办公桌,屎,漆也起皮了.面积倒是大,只是要这么大有什么用呢?吴自凡还摆了一张沙发床,时不时地把偌大的身躯往上一躺.有一回,她困极,趁他不在,也想在上面午休一下,结果被上面的气味熏着了.

“这是不是太荒诞了?难道我命中注定就该一辈子窝在这儿?”

她这么问朱东,其实并不是希望得到对方的鼓励,她什么都知道,就是希望对方配合她,做出一点点反应.她那么说的时候,还为去年的自己感到脸红.她竟然年纪轻轻,就渴望找个地方安享一生.

突然就读不进去小说了.有一天,她看到吴自凡桌上的《国家公教材》,拿过来翻了几页,竟然一下子看了进去.过去,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为熬过时间,就能逃避世事,只是她还得时不时地看望李晓妮,只要在母亲跟前呆上一阵子,罗蔓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愚蠢.李晓妮从不评价自己,但却总能一眼看到别人的不是,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世人困守在原地,却浑然不自知,都是一样的愚顿.她怎么能竟然习惯这一切呢?突然决定全副身心地投入考试,罗蔓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她写计划,做笔记.罗天昊见了,也暗暗骇异,好像没料到自己稀里糊涂的女儿,会突然成为一个明白人.想法是不错,就是碰到数量关系时,她头疼得很.有两天她傻傻地坐在电脑跟前看数量关系的视频,没来由生出一股困惑:学了快二十年,也没把数学学好,就这么胡乱做一通题,会有效果?

又在重复万劫不复的老路.有那么一阵子,她做不进题,望着对面的吴自凡,在想这些中年男人到底有怎样的纠结和不甘.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好像什么都不顾忌了.

这一年春天,朱东说他打算辞掉目前的工作.罗蔓在太原的时候,朱东就说过他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想回乡下去.问去乡下干什么,他说去养猪.当时罗蔓听了,心里急,说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做杀生的营生.结果,男人也只是说说而已.后来,她明白,男人和她讲这么些丧气的话,也无非是表演给她看的,好让她更加决绝地离开.所以,这回男人说辞职的时候,罗蔓想也没多想,说,辞吧,别成天抱怨了,你还那么年轻.朱东说,差不多快定了.一个挂靠在三本院校的民营学院,要招一批老师.他本来口才不好,又容易紧张,去试讲了一次,基本上没戏了,谁知有个主管领导看到了他的简历,竟然做主把他聘上了.罗蔓说,这是好事啊,还能接触到更多年轻人.要是换从前,罗蔓肯定会一惊一乍,为他有一条更好的出路欢呼,可现在呢,两个人的对话寡淡如水,她不知道是不是吴自凡的提醒让她变得聪明了些.朱东好像还很激动,他说只要去了学校,拿到年薪,他就不会像从前那般窘迫.罗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委婉的暗示,还是在为他过去的猥琐致歉.到了最后,她仍是很礼貌地说:“这下你有假期了,有空了来高邮看我.”她知道他不会来,她呢,也就是顺口一说.

罗蔓没想到吴自凡的妻子会跑到办公室来.这天,她正歪在沙发上读《革命之路》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进来.罗蔓起先没看出她的不正常,见她对着自己笑,也跟着笑了笑.那女人像是来过无数次似的,走到吴自凡的办公桌前东翻西翻,过了会儿,就扭过头来和罗蔓说话.

完全是控诉了.她说吴自凡不负责任,太自私了,孩子生下来,就没怎么操过心.吴自凡也说过他们结婚的时候过于匆促,只是理由一经他的妻子说出口,要更沉重.“要不是婚前怀孕,我肯定不会那么草率地走进婚姻.”

结了婚,她本来也想认了命.谁知吴自凡却总想着考公务员.还不能说,一说他就讲适应不了南方,精气神全不在这里.还口口声声声称被她套在南方完全是因为责任,是因为习惯,是因为家里的压力.他有什么责任感?家里的大务小事,全不用心.她是想着好好教育孩子的,从三岁到十八岁的规划,她都做了.目的自然是不想让孩子重复父辈的老路.谁知她才起了个头,吴自凡就没有耐心听进去了.他认为她太法西斯,没有考虑孩子的感受.很多问题都达不成一致,看到两口子吵得这么厉害,好多亲戚都听不下去,劝他们索性离了算了.她也真的去咨询过律师,谁知道她再次怀了孕.

罗蔓看了看她的肚子,在想该怎么接她的话.

“你不知道吴自凡好多次酒后都提起过你,他说他们办公室新来了个姑娘,说话温柔,又有上进心.”

罗蔓根本没想到一个女人会当着完全陌生的人如此鄙视自己的丈夫.她听得心惊肉跳.等到再见到吴自凡的时候,她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说:

“恭喜啊,吴哥.”

吴自凡还没反应过来,好像闹不明白有什么好事值得庆贺.又听罗蔓说刚见过他的妻子,吴自凡马上就来了一句:“她是不是又跟你说了我的不是了?”罗蔓还没回答,吴自凡又说:“我算是把她毁了.你不知道,当年我们结婚时,其实并没怎么想好.我压根儿不知道她的性格那么极端.比方说,平常恋爱,要是知道对方还跟异性说话,嫉妒也算正常,问题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一副态度.她总认为我每天在办公室算复习并不是真的在复习,而是背着她,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刚开始,我还会辩解几句,后来见她如此固执,也懒得解释.这几年来,她确实对我很好,人也还不错,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感情的事真的是不能勉强,我好像对她始终没什么热爱和,也不喜欢这个城市.这些年来,争吵,泄气,很消磨,很疲惫,连感恩的心态都快被消磨掉了.我们年纪这么大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是害人害己,全军覆没.我一定要考上省里的公务员,要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吴自凡虽是这么说,但罗蔓却疑心他的妻子怀疑上了她.难道我天生就是当第三者的命?她终是没忍住,和朱东说起这摊糟心事,朱东还笑话她,说,真是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你怎么净遇到些烂桃花.罗蔓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来.

国庆前一个星期,罗蔓接到朱东的电话,说是学校到南方交流学习,他临时开小差,跑到高邮来了.他没来的时候,罗蔓还幻想过他突然到来,只是这回来了,她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在高邮生活多年,好像也没觉出这里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后来不知怎么想到了竺家巷.她说去汪曾祺故居看一看,朱东却痞痞地说,看不看什么故居不重要,能看看你就好了.话虽是这么说,骑上电动车带着他往竺家巷拐时,他也没反对.巷子比她想象的要更破,更窄.潮湿的墙壁上铺满了苔藓,跟她生活的小区简直不像是一个世界.谁料到会在这里撞见吴自凡呢?他套件松垮的白背心,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往绳子上晾衣服.吴自凡也看到了她,喊了一声,抱着孩子走出来.看到电动车背后的男人,吴自凡略微迟疑了一下,扭过头问罗蔓:

“这是?怎么不介绍一下?”

朱东伸出手,说他是她的朋友,路过,顺路来看看她.吴自凡本伸出手,结果孩子从背上滑下来,他又连忙去搂孩子.

“到屋里坐坐吧.”

吴自凡的妻子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甄嬛传》.见他们仨进来,往里让了让,又指挥吴自凡找杯子泡茶.泡好茶,她开始埋怨吴自凡,说他不管家里的事,有空就往外跑,乱七八糟的事快把她压垮了.她说起吴自凡的不是时,头头是道,一点也不觉得别扭,压根儿没意识到同样的话,两个星期以前刚和罗蔓说过.她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出得门来,罗蔓继续往汪曾祺故居骑,进去一看,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坐在天井边打盹的老人,见他俩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罗蔓还伸过头往里扫了两眼,感觉也没什么可看.门内挤挤挨挨地放着沙发,茶几,柜子.朱东说,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吃点东西去吧.罗蔓说,想吃什么?朱东说,随便.罗蔓就说,带你去吃我们这著名的阳春面吧.朱东说,去年还说我来了请我吃小龙虾的啊,怎么才一年,待遇就降得这么快?罗蔓说,你不是有哮喘吗?做一回爱都几天缓不过来,不怕吃这些刺激的东西把命丢在高邮?罗蔓说得如此直接,朱东的面色都变了.他像是被她拿住了短处,求饶似的,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吃了面,朱东像是若有所思地来了一句:

“刚刚我们碰到的那个神经兮兮的男人,就是你天天和我说跟我长得巨像的吴哥?”

“他不神经,神经的是他的老婆.”

“那是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尼采说过一句话,与恶龙搏斗日久,自身亦将成为恶龙.”

“什么呀,他学的是哲学,他的心理建设可比我们搞得更好.”

眼看着就要闹崩了,朱东才讨饶似的说,带我看什么汪曾祺故居有什么意思呢?你不是常说你爷爷的纸扎店么,带我看看你的别居吧.

罗蔓带着他远远地走了一圈,朱东还在那里胡说八道,他说他还是喜欢她在信里描述的一切,是琐碎了些,却也给人想象.什么话.明显是说来了一趟反而失望了.罗蔓说,高邮太小了,真没有什么可看的.

后来又说到了工作.她说目前做的任何事情都找不到尊严,只要提起这回事,她感觉就像吃进了无数苍蝇.“问题是还吃不进去,苍蝇的翅膀还在你的喉咙里嗤啦嗤啦地扑腾.”

“意思是你准备一个人跑掉,还是跟着别人一起走?”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吴自凡也在筹划着离开他老婆吗?”

“你真是没劲.”

朱东讪讪地还要说些什么,罗蔓也不问他的意见,径直去了汽车站.到了汽车站,罗蔓突然来了一句,这就是我当年搞对象的地方,你知道,做学生的时候又穷,又没地方可去,我和男朋友就在这里一呆一整天.那个时候,我们好像有很多话,又好像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在一起,轻松得很.朱东说,和我在一起不轻松吗?罗蔓说,你明白的,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不见你的时候,还很想你,可看到了你,一切都糟糕透了.

朱东背着包走进车站,罗蔓就骑着电动车走了.背后少了个人,她顿时感觉轻松不少.雨越下越大,她挤在一个商场的门脸下避雨.狂暴的风扭打着树枝,揪扯着卖房的巨幅广告招贴.罗蔓庆幸及时地躲到了屋檐下.要是晚来一步,恐怕就被淋着了.她听着人们谈论一些琐琐碎碎的事,好像眼前的景象完全不用担心.果真,没过多久,先前还雨气蒸腾的街面,一下子清风阵阵.她推出车子,继续往前走.之前很多回,走在回家的路上,总会有些恍惚,她总是幻想那个喜欢她的老男人叫着她的名字,然而现在,她耳根清净了.

查分那天,罗蔓紧张得要死,看到自己连初试都没过,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好像从此不用再在这上头纠结.有什么好纠结的呢?她本来也没怎么认真准备.或者说,她认真准备了半天,也没怎么复习进去.总是不能集中精力,效率低得吓人.人总该在适当的时候有紧迫感,为了梦想,是该努力的时候了.这些道理,她都懂.问题是,她总感觉没什么希望,闲时看看杂书,刷刷微博,胡乱看看,时间就过去了.她甚至都有些悲观,想着死亡不过是迟早到来的节日,那期间的经历,又有什么意义?那时,她还没看到爱因斯坦的话,年纪轻轻,就思考人生终极,结果活活把自己弄得快抑郁了.好在她读了些书.因为多读了些书,又像是说服了自己,及时跳脱出来.给吴自凡打电话,他说他进面试了.罗蔓恭喜完他顺利入围,又向他讨教经验.吴自凡还是平静地回答:“没事,多练练,你还年轻.这种考试,也就是个熟能生巧,多考几回,自然就能找到规律……”

挂了电话,罗蔓走到院子里,和罗天昊说自己考砸了.罗天昊放下篾刀,说:“姑娘啊,你能考上,有个稳定工作,爸爸自然高兴,但没考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人这一辈子短暂得很,重要的是,你得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要干什么.”

罗蔓差点想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做一头猪,混吃混喝,又感觉这个时候油腔滑调,太不正经.她想父亲肯定是在安慰她,才说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话.后来说起了吴自凡,罗天昊说吴自凡为了考试,请了一星期假,结果又被人参了一本.

说了一阵子话,罗蔓还是无法缓解焦虑.和闺蜜们在微信群里聊天,得知好几个人都闪婚了.她说她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太尴尬了,就是想找个结婚对象,呆在高邮也不好找.结果李娅来了一句:

“来北京吧,北京的大龄男青年多的是.”

很难说是不是因为朋友的这句鼓动,罗蔓执意去了北京.

在北京生活是难,不过,也没想象的那么恐怖.先是跟李娅租住在通州,连工作也是李娅介绍的,在《祖国》杂志做一名编辑.最难熬的是头两个月,跟李娅挤在一起,许多年没见,开始还好,有说不完的话,时日一长,两个人下了班,基本上就回到各自的小房间做自己的事.起先她想这样也不错,至少有时间做自己的事了.等到一个人坐下来,偶尔听见隔壁李娅和男友弄出来的响动,隐秘,又压抑,好像时刻都在提防着她.她又不自在了.她戴着耳机看《马男波杰克》,看《丑陋的美国人》,看《无耻家庭》,感觉又把高邮的生活习惯直接复制到了北京.有一回趁着李娅和她男朋友睡着了,罗蔓没忍住,拨通了朱东的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幸好没人接,她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翻了半天微信微博,仍是无所适从.放下手机前,她把他的电话从通讯录中删除了.

五月份,她开始独立做完一期采访,闲了下来,听见人们又在热议国考.她点开网页,看见这一年公务员面试的真题,多了一道即时追问环节.追问等于即时提问,最考验人心理素质.她也没多想,拨通了罗天昊的电话:

“吴哥怎么样?他进了吗?”

“ 差一点, 比第一名少0 . 0 5 分, 惜败……”

罗蔓听完,心里好像有一根针掉下来,很疼.

“还有机会吗?”

“35岁截止了吧……”

窗外,霞光透过暗黑色的云层,像是马上就要炸裂开来.她不知怎么想起吴自凡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要是细细算下来,最好的光阴怕也那屈指可数……”她脑子里尽是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想不明白时间是怎样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她嗓子发干,半天蠕出一句话来.

“他还好?”

“一直在说,差一点……”

罗蔓没勇气给他打个电话.她总想着,打了,也是白打.人生就是一场苦熬,那些孤寂,还得他自己去承受.

罗天昊在那头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挺好的,最近换了个房子,比以前大了些,“能洗澡”.好像能住到一间带沐浴的房子真是幸福.她又问妈妈怎么样.罗天昊还是淡淡的,说:“好着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耳背,还是她没以前那么唠叨了,我好像越来越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罗蔓笑了起来,她想着妈妈一直唠叨不停,而爸爸默默忍受的场景,也并没有从前假设的那般难过.她本来还想问问他们复婚的事,可又感觉突兀地说起这些,实在无聊.

采访的时候,认识了个同行,聊起来,竟离高邮不远,算是半个老乡.有一回,单位组织大家去军区俱乐部跳舞.她问他去不去.结果说,去那干什么啊,我们自己去唱歌吧.结果到了歌厅,他嚎完一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就抱住了她.那个时候,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挣扎一下,表明她不是个随便的人,不知为什么,等到他舌头伸进来的时候,她反而忘情地迎合着他.只是见他还要进一步动作,她才咬了一口,低声喊道:

“ 不好, 这里不好, 到处都是摄像头.”

再后来,又结识了几个男人.认识的人多了,她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找同行了.别人问起来,她理直气壮得很:

“我都这么神经了,再找个文艺青年,日子怎么过?”

这么说的时候,她倒不是完全否定过去的生活,她就是想找个人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北京是足够大,只是她要求的也不多,有一个人天天守着,就行了.有一回,她正和介绍的男人吃饭,手机震动了,一看是朱东,她头一个反应是怕旁边的人听见,就借故说是要去洗手间.到了外面,本想挂掉电话,还是接了,问什么事,朱东说他在北京,问她有没有空,最好晚上见一面.他说得那么理气气壮,好像她活该就应该去为她服务似的.她本来没那么大气,知道他还惦记她,心里还有那么些满足,只是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生气.他把她到底当什么了?一个性工具?关于过往的羞辱,懦弱,全都叠加到了一起.她冷冷地说:

“不要再骚扰我了,我有男朋友了.”

原先她爱哭,这个时候,她竟然没有哭.做了那么多不正确的事,她头一回认为自己总算做对了.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懦弱的毛妹了.不忙的时候,她就窝在家里看书,说是要节制些,乱七八糟的书可没少忙.听到单位领导说读书就如同走亲戚,有那么几家心里就踏实了,可她还是看到微信上、微博上别人的推荐,忍不住就买来,好像只是为了验证一番.偶尔读到头疼了,就坐在飘窗前抄古诗,有一回,抄到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整个心仿佛也真的腾挪到那虚空的境界里了.

每天下班,仍是不紧不慢地走,有两回像是特意试探,她绕了一截远路.看起来是多走了几步,心底却有小小的欢喜.那些红底白字的广告牌,那些走路的人,和原来的路,区别不大,感觉却是不一样了.为了徒步更舒服,她咬咬牙,买了双哥伦比亚的鞋.就这么走,也不像是徒步了,只是尽量用自己的步子丈量,好像竭尽可能拓展自己的空间.某个周五,她竟然买了张去五台山的,到得沙河镇已经四点半.错过了去东台顶看日出,也没什么.两天走下来,大腿根都酸痛,她仍是天天惦念再出门.平日里,她走在路上,也喜欢往空阔的地方跑.戴耳机,声音总是开到最大,有时候,就是空手,看到菜市场了,也愿意进去游荡一会儿.夜色悄无声息地裹过来,她仍是慢吞吞地走,好像分外享受这空无一物的自由.

过年没买到,和李娅坐了躺慢车,挤回高邮.路上李娅问她,一起处的几个男孩,最满意哪一个.罗蔓这才想起来,她没心没肺的,把朱东、吴自凡都和李娅说过.她说得那么兴奋,很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对他们都有那么点意思.罗蔓就笑,说,我妈对他们都不满意.说完了,好像又过于决绝了,又补了一句,“我妈倒是看好朱东,就是那个比我大好几岁的男人.我妈就是那样一种思想,总想着男人大几岁,会让着女人点.也不知道我妈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经验.”她说完了,心底又暗暗骇异,没想到自己会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母亲头上.铁轨哐当哐当撞击着,就像为她翻腾的心思放着背景音乐.她看着起伏的芦苇,看着芦苇在金的阳光里起伏,看着不断闪过的湖面,才意识到火车到了南方.她想起之前的懦弱,委曲求全,竟然把那么多时间用在埋怨,用在指望男人身上,长吁了一口气.她感觉背有些疼,站了起来,双脚打开,双手吊在行李架上,还是不得劲儿,又塌下腰去,双手像是要竭力够住地面.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嗵嗵跳动.

到了家,罗天昊李晓妮有说有笑的,那么多天,也没再为什么事争吵.偶而李晓妮的声音高了些,罗蔓听得不自在,罗天昊倒是坦然得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妈,一辈子了,就是个这.他现在就连什么纸扎非特质文化遗产也不多想,说都是虚妄.有空的时候,他仍会纸扎店忙乎上一阵.先前他还担心他们家的本事没人继承,现在却想开了:

“据说都有了3D打印技术,做出来的东西比我们弄的要好的多.时代就是个这,干吗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你不是惦记这些都是文化,是历史,是情怀吗?”

“那也没必要天天自己把自己压着.”正说话呢,来了两个剃着平头的年轻人,说是要买个花圈,扎几个小人.问做什么用,说是要扔到欠债人的窗前.原来是放的.新年大吉的,把这么些东西摆在人家门口,造孽啊.可客人提出了要求,罗天昊也不好说不卖.罗天昊和他们聊了一阵天,年轻人说,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想出这么个计策.他们谈论了半天鬼神,又说起几千年来的规矩.

罗蔓远远听了一阵子,也就进了门.罗天昊收拾完屋里的一切,进得门来,也坐下看电视.期间,罗蔓提了一句,问,吴哥最近怎么样?罗天昊看了她一眼,说,你是说吴自凡吗?还不错啊,我们单位不是分了一套福利房,一百五六十平米的房子,就在市中心,一平米才要四千.他贷款买了一套.就连他爱人也不说他的不是了,两口子正忙着装修房子呢.罗蔓掏出手机,编了条“过年好”的短信群发了出去,她本来还想也问候朱东一声,却死活想不起他的电话了.正捉摸要不要上网查从前的,窗外已经放开了烟花.一家大小都跑到院子里去看.

她本来百无聊赖,这个时候听见外面人们的谈笑声,还有口哨声,也套了件羽绒服,走到街上去.出来看烟花的人并不太多.在屋子里渗透进来的喧哗和热闹,勾起了她那么强烈的冲动,不曾想,出来才觉出,星空寂寥,只不过是些稀稀拉拉的响动.她凑过去,观望了一阵,又把拉链往上拉了拉.也是拉的时候,才想起,这衣服还是从朱东那里拿的.当年从太原逃离的时候,正下雨,她穿个半袖,冻起一身鸡皮疙瘩.朱东说,穿我的衣服吧.有好几年,她给他打电话,都会说起这件衣服,她说她整个人套在里面,就像是被他抱着一样,特别地温暖,踏实.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衣服居然还在家里面,还在她随手可及的地方呆着.衣服终是旧了,拉链都拉到了脖颈上,感觉风还是没遮没挡地往里扫荡.又往屋里走.坐在屋里,又听见不知什么人大嚎了一嗓,她像生怕错过什么一样,又趴到窗前,跪在沙发上呆望了一阵.烟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肆无忌惮地绽放着,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它们的样子.她很想努力记下它们的模样,到头来却了无印象.看了半天,等到膝盖酸疼,才扭回身子.热水壶开了,响起尖利的鸣哨.她端来脸盆,放进凉水,又掺上开水,把酸麻的脚放了进去.她看了看膝盖,刚刚还是吓人的红印子,现在竟然又恢复了正常.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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