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大学毕业论文> 本科论文>材料浏览

关于金沙江之西类专升本毕业论文范文 和金沙江之西相关论文如何写

主题:金沙江之西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2

金沙江之西,该文是金沙江之西方面有关研究生毕业论文范文跟金沙江相关在职毕业论文范文.

金沙江之西论文参考文献:

金沙江之西论文参考文献

彝族先知的秘密生活

惊心动魄的历史追述

上部

第一章风之吟

古歌一

喔哦

天地演变

共有十代

雪子十二

住在人间

有天有地

有阳有阴

有牛有羊

有白毕摩

有黑毕摩

1 演习印章丢失

这是公元1150 年的一个夜晚,鬼神对望,互眨眼睛.

云南西部的德江城里,黑夜深沉,金沙江默默流过城外的山谷,风也受到惊吓,谨慎地从地上掠过,相国府里寂然无声,油灯在院子最远处的一个宽大房间里轻轻跳跃,发出吱吱吱的,房间一角坐着一个人,火光在他的脸上闪动,这个人就是住在德江城相国府里的相国高量成.

蓬蓬———呜呜———咚咚———

铜鼓铜钟和大号齐鸣,震得德江城嗡嗡颤抖.只有德江城发生十万火急的事件,守城士兵才会在深夜敲鼓鸣号!上次鼓号齐鸣的紧急时刻,是因相国的父亲遭人刺杀的不幸降临.

今夜,德江城又遭遇什么劫难?

相国府建盖奢华.府内五层大殿一层比一层略为高出,每层大殿有一幢正房和左右两幢厢房,庭院建筑恢弘大气.院内绿树丛生,虫鸟鸣叫,小桥流水,静谧安然.后花园里花草品种繁多,美人蕉吐出艳红和金黄两种花瓣.相国府大门处,耀眼夺目的十二级白玉石阶下面,立着十根威严的十月太阳历神柱.

此时,宏伟的相国府被黑夜严密笼罩,就像忧虑笼罩了高量成的心.

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夜色中的相国府,穿过四个光影暗淡的院子,来到第五个大院最里面侧厢房一个紧闭的房门前,屋内油灯无声地跳动,把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到窗子上.

门口的吉克将军伸出手,示意来人停住脚步,轻轻叩门.

屋里的相国低声问:“什么事?”

吉克将军回答:“大毕摩来了.”

相国说:“让他进来”.

父亲阿苏帮主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沙丽.她披衣出门,连头发都没有梳理,“阿爹,发生什么事情?”

这段时间母亲老说胸口疼痛,出嫁到大毕摩家的沙丽,每天晚上都回娘家陪伴母亲入睡.

“出大事了!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

沙丽愣愣地眨几下眼睛.

阿苏帮主把沙丽引到门外,低声告诉她,丢印章是重大失误,事情危急,相国要召集四大家族开会,大毕摩要来卜卦.

沙丽说:“大毕摩来就好了.”

阿苏说:“搞不清要闹出多大的事.我预感到好多大家族会卷进这件事,整个德江城都会因此混乱,乱到哪一步,真不好说.以后我们都有得忙.我可能会忙到无法告诉你们自己去了哪里,家里的事要托你照顾.”

沙丽茫然地看着父亲.

阿苏帮主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叮嘱沙丽,演习印章丢失的事不能泄露,谁传出去,就要被杀头.说完话,阿苏帮主匆匆阶,走出几步远,他回头朝女儿沙丽挥了挥手.

阿苏帮主咕叽关上荣华居的院门,摸黑离家,踏着微薄的月光,匆匆朝相国府赶去.

2 毕摩斗法

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大毕摩的去路.

彝王宫位于德江城东门的右侧,那里是大毕摩的家.听到鼓号齐鸣的响声后,大毕摩就出门,急匆匆朝相国府赶来.他左手撑着竹伞,右手拿着祖传千年的法铃,顺着桃花溪畔疾走.

穿过花溪桥时,遇到此人挡道.

花溪桥是一座石拱桥,这个人挡在石拱桥的最高点.

暴雨中,只见对方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帽檐下围了一圈黑纱,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一件黑色的披风把他高大的身材遮挡得严严实实,双手垂在披风里面,十分神秘.

刺客?盗贼?仇敌?

此人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木剑.

“来人为何挡道?”大毕摩厉声喝问.

对方并不回答,木剑直刺大毕摩的眉心.

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大毕摩感到胸闷气短,有些站不稳.他知道此人用了最毒的阴招,想一招取走自己的性命.大毕摩赶紧举起右手的法铃,迎战刺来的木剑,只听一声巨响,木剑折断,挡道的神秘男人转身逃走.

巨大的响声,惊醒了花溪桥旁茶花酒垆的老板茶花.“吱呀”一声,茶花酒垆的木门推开一条缝隙,茶花举着油灯,露出一只眼睛,看清楚是大毕摩后,茶花把门打开,回身吩咐同样被惊醒的店小二:“起来,招呼大毕摩进屋!”

小伙计听说是大毕摩,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跃下,冲出门来,把大毕摩迎进茶花酒垆.大毕摩在屋里坐下,借着油灯的灯光,仔细观察手中的法铃,只见法铃裂开一条缝,那缝像一条长长的虫子,在慢慢爬行,渐渐的,缝隙越来越长,裂口越来越大,法铃很快破成两半.

大毕摩仰面长叹.

他失去了这件神器.

茶花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不知道大毕摩手中的东西是神物,只看着那东西会自己绽开裂口,怦然碎裂,很惊讶!再看,发现大毕摩的额头也像法铃一样裂开,慢慢长出三条抬头纹,鬓角的头发渐渐褪色,一点一点地变白了.大毕摩持法铃的右手手背上,悄悄显出两块老人斑,就像无声地停下两只灰色的飞蛾.只在刹那间,大毕摩仿佛就苍老了十岁.

茶花惊得张大了嘴.

刚才,她听到黎明的德江城中传来了低沉急促的鼓号齐鸣声,似乎发生什么事情.

她说:“大毕摩,你听到鼓号声了吗?远远的好像有鼓号声.”

大毕摩叹息道:“我就是来帮着办事的,没想到会半路遇见麻烦.”

茶花问:“刚才你遇到什么麻烦?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爆炸声?”

大毕摩摇头不语,站起来告辞,大步朝相国府走去.没想到,相国高量成退隐返乡仅一夜,就引发了威楚府演习印章被盗的重大事件.

昨天上午,一个消息在德江城迅速传开,引出阵阵惊叹:“相国高量成回乡了!”

高成空站在相国府一楼大殿宴会厅前的台阶上,等待好友扎尼西.

一个矫健的身影走进相国府,他头戴羊毛毡做的斗笠状法帽,帽带下边悬挂着虎爪和鹰爪,脖子上戴着野猪獠牙做的项圈,身穿黑羊毛擀制的毡衫,外披火草布织成的黑色披风,手上拿着避邪化煞的法铃.

相国府的管家走阶招呼来人:“大毕摩来了!”

经过高成空身边的时候,管家停下脚步,为他们相互介绍:“这位是德高望重的张古力大毕摩.”“这位是相国的大儿子,高成空少爷.”

“今天街上很热闹.”大毕摩说.

高成空听过很多大毕摩的传说.眼前的人,长着一双的瞳孔,白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皱纹,玉树临风的身姿看不出任何岁月的风霜,像一位不经世事的青年.“我在等一位老友.”高成空回答.高成空要等的老友,就是扎尼西,现在,两个青年沿着毕摩广场一路前行.

阿苏帮主家的制陶作坊前面排起长队.店家的吆喝被人们的热情掩盖,“相国回乡,火把节到来,双喜同庆!所有陶器便宜卖出!”

火把节是彝家人最隆重的节日.今天,不管是卖菜的、卖米的、卖鸡蛋的,还是对歌的、跳脚的、赶集的,人们都穿上节日的盛装.

火塘会广场,一名男子正爬在一把长木梯上,用干燥的木柴搭建一个十米高的巨型火把.

“今天晚上,人们将点燃这只火把,围着熊熊篝火打歌、跳舞,彻夜狂欢.”扎尼西说.

整个德江城张灯结彩,城隍庙里缭绕,人头攒动.就连福运塔也挂满大红灯笼.福运塔是德江城的锁水塔,平时,除了大毕摩,没人可以登塔.“龙川江水清澈怡人.”高成空说.“走,回去吧,宴席即将开始.今天贵宾云集,就连三十七部的首领乌蒙部土司热库都来了.”

阅兵广场的大道上站了两列手持标的士兵.两个少年继续往前走,只见相国府门口的迎宾广场大道左侧站着一排端着羊角酒杯的彝家少年,右侧站着一排弹着三弦跳着三跺脚的彝家少女.

“要进相国府,必须先喝三杯彝家米酒,这是彝家人最隆重的待客仪式.”扎尼西告诉高成空.“我们从别院的侧门进去.”高成空提议:“见到你,我很开心,想大醉一场,可是此刻不行,父亲安排我在今天的晚宴上招待客人.”

两人往别院的画堂走去.

过山号吹得震天响.两人一桌的宴席已经摆好.彝族饮食擅长蒸、煮、烤、烧、炖、拌.烤乳猪,套肠、辣子鸡、全羊汤、风肝、血肠等美食络绎不绝地端上桌子.

大毕摩开始念诵祈福的毕摩经.

高量成说完祝酒词后,宣布今天的晚宴正式开始.

莫什土司第一个起身敬酒.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羊皮小袄,下身搭配一条黑红蓝的彝家三色甩脚裤,头戴一顶羊羔毛翻耳皮帽,鬓角露出灰白的头发,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大部分已经斑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出精干的光芒.莫什土司端起土碗,唱了一首迎客调后,把碗中的米酒一干而尽.

“想不到,你父亲唱歌的声音这样柔情,跟他的外形一点都对不上.”高成空小声说.

扎尼西指了指父亲旁边的男子:“那是我哥哥木巴鲁,他唱起歌来,天上的小鸟都飞不动.沙朵嫂子喜欢他的歌声,才嫁给他.”

相国高量成领着儿子高成空,给所有贵宾敬酒.走过两位土司那桌的时候,高量成向儿子介绍说:“这位是乌蒙部热库土司,这位是教合部知布土司.”

高成空赶紧鞠躬,表示敬意,相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两位土司也仰头喝光自己的酒.

高量成说:“你们能来参加这场宴会,我很高兴.”

教合部知布土司抹着嘴边流下来的酒,嘿嘿地笑.

乌蒙部热库土司意味深长地回答,“承蒙相国多年的厚爱,说好的那个约定,我们满怀期待.”

3 相国退隐

高量成此番是从大理国的王宫高位上退隐归乡.

他幼年丧父,二十二岁时出任大理国相国,文治武功都有辉煌成就.

云南洱海一带山区的六大部落,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六诏,多年征战后,被巍宝山的南诏统一.公元937 年,段思平联合洱海地区的贵族高方、董伽罗灭南诏,建大理国.此后的几十年里,大理国虽然段氏称帝,掌握实权的一直都是高氏.

高氏内部,也纷争不断.

去年,大理国境内的三十七部叛乱,相国高量成领兵讨伐,班师回羊苴咩城时,相位竟被侄子高贞泰占据.高量成强压怒火,深知自己若坚持夺回相位一职,大理国会发生不可避免的内乱.他犹豫了,不愿看到自相残杀的悲剧上演.大理举国信佛,高量成也信奉佛教,为了高氏的世代英名,苍生百姓的性命,大理国的社稷平安,他平静地接受现实,默默离开大理国,返回故乡威楚府,任演习一职.

岂料,高量成退隐返乡的消息传出,被他征伐过的乌蒙部土司热库,立即与三十七部密谋,准备起兵,围攻威楚府,找高量成报仇.

高量成并不慌张,他从三十七部中自己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教合部土司知布那里,获知领头闹事的人是热库,心里就有了底.这个乌蒙部的土司热库,高量成很了解,此人粗蛮,容易冲动,却也明白事理,能听进劝告.高量成有征伐三十七部的勇气,就有收服他们的智慧.何况,他还有强大的后援,威楚府的武力不及大理国,但若遇外敌侵犯,自己的岳父,大理国的利贞国王,绝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高量成先发制人,邀请知布和热库来威楚府做客.

在知布的劝说下,热库应邀前来,想探听虚实.

热库说的约定,是高量成拟的一份协议,一个盟约.昨天,高量成拿出那份盟约,给知布和热库过目.

热库吃惊地问:“大理国与我们永远休战?”高量成点头.

热库说:“你不是大理的相国,说这话有何用?”高量成说:“我不是相国,但现在的大理相国是我的侄子,大理国的利贞国王是我的岳父.休战的意见,我早就向国王提过.”

高量成拟定的这份休战盟约,并不只是针对热库和知布,而是针对三十七部所有人的和平协议.热库不管那么多,只觉得高量成不是大理国的相国,再代表大理国签盟约,有些不合适,就连连摇头说:“我得想想,要想想,明天再回答你.”

今天,盛宴之后,经知布反复劝说,又喝了太多酒,热库松口了,答应签那份盟约.高量成大喜.可是,高量成的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了.

不盖印章,签字的盟约就算不了数.

印章找不到,高量成急得满头冒汗,无法解释.热库大笑,再转为愤怒.

高量成说:“好像,摆另外的地方了,先签字好了,改天盖好章,我把盟约给你们送一份过来.”热库愤怒地说:“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跟你签不盖章的盟约?你逗我玩啊?”高量成羞愧得满脸通红.热库拂袖而去.临行前放言道:“高量成你等着好了.这些年,我听闻不少关于你德行高尚的传言.看在你这个人,人品还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一年的喘息时间.一年以后,我随时会率兵来踏平威楚府!”

相国高量成、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已经汇聚在议事厅.

大毕摩第一次近距离看清相国高量成.他的国字脸棱角分明,显出刚毅和坚强,白净的脸庞上,泛射出智慧之光,身材高大,略微有些瘦削,身穿质地精良的短衫和长裤,脚穿一双黑色缎面布鞋.

确实是传说中的美男子,大毕摩暗暗称赞.

阿苏帮主走近大毕摩说:“你怎么突然老多了?”

大毕摩说:“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神秘的对手,你看法铃已经损坏!”

大毕摩把裂开的法铃展示给众人看.

“是呀!大毕摩你变老了?”莫什土司大惊.“不说闲话了”,相国高量成说:“先讲正事.”大毕摩问:“什么事要紧急敲响铜鼓铜钟?还吹号?”高量成一字一句地告诉大家,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了,从现在起,四大家族要齐心协力,排查今天进城的所有可疑人物!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目光扫向身边的每个人.阿苏帮主常年穿着一身灰布衣服,帽子和鞋子也是灰色的,看上去像个马帮的脚夫,其实他很有钱,富可敌国.他是个心里精明,外表散漫的人.他拿起竹子制作的长烟锅,把烟灰磕到鞋底上,慢腾腾地说:“这几天正过火把节,马帮已经停止营业.住店的客人都是些熟悉的客商,谁会搞出这种大动作?”

大毕摩把手里裂成两半的法铃放到桌上说:“我遇到的那个人,肯定就与演习印章的丢失有关.”

高量成盯住大毕摩问:“这么大胆?他竟然露面了?”

大毕摩说:“我带来法铃,就为了算卦解决问题,这个人阻挡我,肯定心中有鬼.”

高量成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毕摩拿起碎成两半的法铃说:“我昨天下午一直在相国府里陪伴宾客,宴席结束后就回家睡觉,听到鼓号声赶来,路上遇到一个神秘刺客阻挡,幸好,我把他赶跑了.”

高量成说,“好险,赶紧算卦,查一下演习印章的去向,其它等下再说.”

大毕摩摇头说,“法铃破碎,我的法力就减少了.”

“怎么办?”高量成问.

大毕摩闭上眼,念诵起毕摩经,他想找到答案,可是,心里空空的,竟然没有得到任何神祇的回音.

相国从大毕摩空洞的脸上看出情况不妙,自己也闭上眼,听着大毕摩的诵经声,默默回忆几天来经历的人和事.

昨晚,在相国的宴席上,莫什土司来给相国高量成敬酒,抱歉地表示家里有事,要提前告退.“有什么事啊?来也来了,好好玩,喝够!”相国说.

莫什土司急忙说:“是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在我家,他去盐泉县,路过德江城,顺道来看我.本来,我约他一起来拜访相国,可他跟相国不熟悉,说贸然前来不妥当.”

高量成说:“有什么不妥当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下次把他一起带来.”

此刻,莫什土司突然从羊皮小袄里掏两下,拿出一只翡翠镯子,递给高量成说:“相国,这是沙马土司孝敬昭庆公主的一点心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相国高量成接过玉镯,目光在莫什土司的脸上停留了一下,慢慢移开,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莫什土司慌张地说:“相国大人,你的印章丢失可是跟我没有关系啊!”

阿苏帮主讨好地嘿嘿一笑,不说话,他是很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看得清楚,但从不轻易发言,只等别人开口.现在,他知道相国心里着急,要安排大家帮他做事,他不开口问,只等相国吩咐.

相国把投向莫什土司的目光移开,目光坚毅地看着大毕摩说:“这些年,我把全部心思都花在治理国家上,威楚府败落了!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啊!”众人有些发愣,不知所措.

相国给大毕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接着说:“战端一开,伤害的是百姓,为避免战争和杀戮,一定要尽快找回演习印章!大毕摩,我给你一年的时间找回印章!这一年里,我将把知布留在威楚府做客,一是教授他一些生产技术,二是留作人质!我也会利用这一年时间来振兴威楚府!只要能找回演习印章,让我死,我也愿意!”

大毕摩为难地说:“我的法铃损坏了,现在没法占卜.我这就回去做准备,明天早上在彝王宫里做一场约批吉,就是羊胛骨卦占卜术.你们都来参加吧.”

大毕摩返回彝王宫,叫儿子拉乌安排下人福贵杀一只公绵羊.徒弟阿丕走进藏经阁,为仪式准备经书和法器.

太阳升起,明亮的光芒从远处的山凹间射出,斜斜地洒向在早晨喧闹声中苏醒过来的德江城.阳光滑过德江城的大片房顶,投向彝王宫的院子,把院子西面一株高大的茶花树涂抹成金色.

第二天早上,高量成来到彝王宫后,大毕摩没有等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来到,便开始做约批吉法事.

大毕摩叫拉乌拿来一块绵羊的肩胛骨,取出一束香茅草,然后,举起羊骨头,在地上轻轻叩击,又把香茅草点燃,用来熏烤燃烧羊骨,一边烤,一边低声诵经.诵完经,香茅草烧完了,变成一包灰,羊肩胛骨上出现了一些干裂纹.

他举起羊骨头,正在仔细观察上面的裂纹,阿苏帮主急匆匆地走进门来.沙丽递过来一块毛巾:“阿爹,擦擦汗,你走得太急了!”

大毕摩为相国介绍:“阿苏帮主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沙丽嫁给我的独儿子拉乌,小女儿沙朵嫁给莫什土司的大儿子木巴鲁.”

相国摸了摸下巴说:“算起来,你们三家都是亲家.亲上加亲,好事,好事!”

阿苏帮主说,“我来晚了,是因为带来了一个人,有些事要告诉相国.达耳刚刚回来,他说在路上听到师宗部马帮的人在谈论印章的事情,我想有些事请达耳来说说,我把他带来了.”

大毕摩一惊,赶紧走到门口,把门外的达耳请进屋.达耳是一个长着古铜色脸庞的汉子,他大步走进屋内,敞着胸口,外披一件羊皮褂,胸前长着浓密的胸毛.达耳是阿苏帮主的大掌柜,也是马帮威风凛凛的马锅头.

相国急忙问达耳听说的印章情况.

达耳搓着双手说,我在路上听说的,不过,跟我无关的事情,我不是太关心,那些人说的事我就没有仔细听,只是听到说什么印章.他们是师宗部的人,出德江城后一直往东边走.

大毕摩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卦象显示,印章在德江城的东方.师宗部常年从茶马古道运送洋灰,火把节那天师宗部的马帮恰好路过德江城.”

相国顿时来了精神,瞪圆眼睛,下令站在一旁的吉克将军:“立即派出一支五百人的队伍,由大毕摩担任统帅,高成空担任副统帅,前往师宗部寻章!”

阿苏帮主赶紧提议:“让莫什土司的二儿子扎尼西跟着去吧,那孩子从小练习家传的‘风云剑’,剑术了得,是远近有名的‘剑神’!”

4 出师不利

下午,茶花酒垆的老板茶花,被高量成召见.“昨天晚上你见到大毕摩了?”

“是的,我听到一声响,开门就看见了他,相爷.”茶花不敢抬头正眼看相国.

高量成郑重其事地告诉茶花,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了,请她协助查找.茶花酒垆这个地方,每天有南来北往的人进店,能汇聚很多消息.高量成交她一个任务,注意观察每一个过路人,收集有关印章的消息.

相国指着桌上的银子说:“这是你的报酬!此事务必保密!”

茶花有些不解,印章丢失的大事,竟让自己这样一个女人,在过路人的道听途说中去找线索?她知道有些消息确实可以在客人的闲话中获得,可那也太慢了,可靠性也不高.

高量成坚定地说:“你父母住的平山屯,现在是昭庆公主训练女兵的营房.放心,士兵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茶花几乎吓晕,父母似乎已被监控,相国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相国的命令不能违抗.茶花赶紧点头,解下围腰,包起桌上的银子,匆匆走出相国府院子隐秘的侧厢房.

茶花走出相国府院门时,一支五百人组成的队伍,正从德江城的正门北门出发.这支队伍由大毕摩担任统帅,高量成的儿子高成空任副统帅,急匆匆地赶往德江城东面的师宗部,寻找丢失的威楚府演习印章.

绿油油的苞谷正在拔节生长,山坡上,东一丛西一丛的狗尾巴草在微风吹拂下轻柔地摇摆.松针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欲落不落.两只松鼠在林间追逐、跳跃.一条小溪顺着马路淙淙流淌.溪水清澈照人,忽而见到小虾窜出水面,一个扑腾后便躲藏进水草里.昨夜刚下过雨,一股泥土的清香灌满鼻腔.扎尼西打了一个喷嚏:“高成空,这里风景太好!”

按照分工,大毕摩打头阵,他俩压后.高成空勒住缰绳,停下马:“这样的美景适合踏秋!我们这就是踏秋,顺路踏秋!”

七岁那年,扎尼西跟父亲去大理国的国都羊苴咩城.那天,恰逢大理三月街开马市.趁父亲去拜见相国的时机,高成空领他到城里玩了一天.

马市上人潮拥挤,大理三道茶的茶艺表演,场上的,街上售卖的牛黄、长鸣鸡、细毡、犀皮甲、麝香,一切在扎尼西眼里都是热闹和新奇的.

高成空买了一把刀柄上镶嵌着三颗红宝石的大理刀送给他作为纪念.

从那天开始,这把大理刀就成了他从不离身的物件.

那时他们无忧无虑,那时真是最好的光阴.眼前风光旖旎,可是他们身上却担负着沉重的家族责任.

泥石流发生得太突然.

扎营之前,大毕摩右眼皮剧烈跳动,他从地上捡起十三个圆石占了一卦,没有得到凶吉的提示.这是一个狭长的山谷,两侧是高耸山峰.拉乌提议在此扎营,前后留下巡逻的士兵,整只队伍就安全了.

刚搭好帐篷,天上就下起倾盆大雨.扎尼西还开玩笑说,“这么大的雨,出去解个小手就把淋坏了!”

半夜,一阵轰隆声传来,左侧山体滑坡,七十三名熟睡的士兵来不及逃跑,被泥石流淹没.十九名士兵受到轻伤.

从那天开始,大毕摩不吃不喝,接连念诵了七天七夜的《指路经》,希望早日把遇难士兵的灵魂送回祖灵之地.

泥石流事件,让一些士兵军心动摇,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毕摩收到相国派人送来的加急秘信:据可靠消息,师宗部所获的那枚印章,是诸葛亮南征时所留之物,并不是威楚府丢失的演习印章,你等即刻打道回府.

回到德江城,大毕摩让拉乌和阿丕先回家,自己直接去相国府领罪.

在相国府,大毕摩对相国说:“发生这么大的灾难,是神对我毁坏法铃的告诫!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泥石流是天灾,也是人祸!但这个祸跟你无关,不是你的错.从丢失印章那天开始,我就强烈感受到德江城遭遇了一个巨大阴谋!没有这个阴谋,你们不会出征,那些士兵也不会被泥石流所害.我会给死伤士兵家属发放丰厚的补助,你不要自责!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尽快找到印章.”相国的神色尽显疲惫.

大毕摩说,下次出门寻章,不要随行人员,护卫士兵和做饭的伙夫都不要,我只需要拉乌和阿丕随行,以免再有更多伤亡.

相国有些犹豫.

大毕摩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伤害毕摩!”大毕摩很自信,他能掐会算,法术强大,被很多人崇拜,否则相国不会专门请他来为印章丢失作法事,以求答案.

有求于大毕摩的人很多,那天,大毕摩去相国府见相国时,莫什土司正等在彝王宫里,有事相求.他把水烟筒吸得“咕噜咕噜”响,反复询问沙丽,你公公啥时回来?

沙丽多次派福贵去大门口查看,始终不见老爷的身影.

莫什土司等得快要发火,大毕摩从相国府回来,走进家门.

“父亲回来了?”沙丽欣喜地泡了一碗土茶端上桌来.

“你总算回来救我了!”莫什土司喜出望外.大毕摩奇怪地看着他.

莫什土司告诉大毕摩,最近,他家制陶作坊的火塘,总是无缘无故熄灭,似乎有人捣鬼,派了四个家丁日夜守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火塘熄灭了!

“我损失了大半家产啊!”莫什土司开始哭穷.大毕摩拿出家里的《尼色特依》,请莫什土司报上生肖属相、宫位岁位,一炷香功夫过去,大毕摩算出了答案.

他说:“有个法力深厚的人,调换了你制陶作坊的第四根和第六根火柱,回去把逆柱的顺序调回来,火塘就能恢复正常.”

“谁要害我?”莫什土司气得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大毕摩想起那天晚上遇见的黑影,冷冷地说:“火塘这个事不是针对你的,是冲我来!”

5 兄弟结拜

德江城似要大难临头.

雨季到来后,一场场暴雨不断,天像被捅了大窟窿,暴雨下得人心都潮湿了,龙川江水比往年涨了一倍.

莫什土司把德江城里的所有男人分成两组,一组人不停地上山砍树,把树运送到河边,筑高河堤.

另外一组人,负责往口袋里装沙土,把河堤垒实.大毕摩在下游的河边搭了一个窝棚,每天在彝王宫和河边窝棚两个地方来回跑,回彝王宫是为了做法事,乞求神灵保佑,阻止暴雨.做完法事,又赶来河边,跟那些在河岸筑坝的人一起干活.儿子拉乌看父亲太累,就把彝王宫里的一些经书搬进河边的窝棚,陪着父亲在河边祈福作法.

毕摩从来都是世家传承,大毕摩的儿子拉乌,已经学会基本的法事仪式,只是功力稍弱,假以时日,他不仅可以学会全部法事操作,还会修炼出无可阻挡的法力,这需要时间和耐心.自从三年前妻子病逝,大毕摩对儿子拉乌更加关心,也更加心怀期待,他把对妻子的怀念,寄托在跟着自己学做毕摩的拉乌身上.

大毕摩和儿子拉乌在河边做法事时,河边两个少年,正在奔跑玩耍.

“高成空,快来!这边有好大的一条鱼!”上游的河边,趴着一个剃光头的胖小孩,他的大红棉裤脏稀稀的,被泥巴抹得快要看不出颜色.

他的小伙伴从柳树丛里走出来.浓密的黑发,火草麻布精心织成的长袍下面,露出洁白的裤腿.乍一看,像是刚刚走出学堂的孩子.

“扎尼西,要变天了!我们快走吧!要是下起暴雨来,这儿可没有躲雨的地方!”这小孩对胖子喊.

扎尼西说:“天刚晴,我们关在家里那么多天了,要好好玩,我要逮一条大鱼.”

扎尼西卷起裤腿,试探着朝河里伸出了脚.轰隆隆巨响,一阵洪流席卷下来.“不好!山洪暴发!”高成空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去拉扎尼西.平静的河岸变成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把两个男孩卷入水中.

正坐在下游河边念诵经文的大毕摩猛地睁开双眼.

“上游有人落水了!快!挡上竹筏!”大毕摩命令守护河堤的汉子!

“用力!挡住河里的一切!生命和魔鬼!”大毕摩开始念诵《河神经》.

“嗨嚯!用力!嗨嚯!挡住!嗨嚯!生命!嗨嚯!魔鬼……”汉子们一边拦河,一边齐声唱起古老的拦河调!

三个月后,两个得救的小男孩悄悄来到河边.“我俩上次被洪流卷走,差点丧命.你现在还敢下水吗?”胖男孩问.

“敢!”

胖男孩脱光衣服摆在岸边,潜入水底.另一个男孩也脱光衣服,叠整齐后和胖男孩的摆在一起,游入水中.水轻柔地抚摸着他们,上次的梦魇,像是一场玩笑.

“那天,要不是你紧紧抱住我,我已经死了!”胖男孩往伙伴身上泼水,他们开心地嬉戏着.

“小心,岸边的衣服都湿了.”伙伴叫道.

“待会挂在柳树枝上,一会就晒干了.我俩结拜成为兄弟吧?”胖男孩说.

“好!”

两个着身子的男孩,在河边垒了一个泥巴土堆当做神山.

“今天,扎尼西和高成空在此结拜为兄弟!扎尼西为兄,高成空为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河边,绿草长出嫩尖,柳枝抽出新芽,几朵叫不出名的小花开得正美.两个男孩磕头后,坐直身子,哈哈大笑,紧紧拥抱.他们没想到,这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发誓,会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让他们见识无数生死考验的时刻.

第二章夜之谜

古歌二

喔哦

天之苍茫

地之浩荡

人间毕摩

大荒之神

历史礼俗

无所不通

农耕医药

无所不晓

学识厚积

通古往今

司祭占卜

司通神鬼

婚姻生育

饮食出猎

万事万物

滔滔不尽

6 黑毕摩的法术

一个透明的身影在堂屋的四个角落走来走去,朝瓦苦多投来轻飘飘的目光.这个身影瓦苦多看不到,但瓦苦多知道亡灵就在自己的身边,他能闻到儿子亡灵散发出来的苦味和酸味.

瓦苦多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苞谷酒.他双手同时端起两碗酒,碰一下,朝地上泼一碗,自己干一碗!很快,瓦苦多就醉了.他自己和自己说了一夜的话.

孩子,你这辈子没有托生好!明天我去请张古力来超度你的灵魂!不!汉人凭纸约,彝人凭语据!瓦氏毕摩和张氏毕摩是永久不交往的人!我不能去请他!

孩子,你知道吗,我们祖上也是令人尊敬的白毕摩,本来瓦氏毕摩和张氏毕摩是世交,后来,土司让两家毕摩斗法,我们瓦氏毕摩落败,被迫离开德江城,流落到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家.

孩子,你一定责怪我没有教授你黑毕摩的咒语经.我们咒人毕摩只能主持凶性法事,以咒人、咒鬼而闻名,只要我们念动咒语,就会有人伤病或者死去.这是罪啊!孩子,我不想再拖你坠入深渊!我有罪啊!

孩子,你问过我很多次咒语经的秘密.这些咒语经平时不能放于家中,我把它们放在人畜不能及的高山岩洞里,需要的时候去取回,念经后才能够使用.要传授这样的咒语,必须在深山野外荒无人烟的夜晚高岭月光下,传授方的嘴,对准接受方的耳朵,悄悄地一句一句传授给对方.

孩子,咒语太灵,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能随便使用.你出生的时候,头发乌黑,皮肤红润,胖嘟嘟的模样,把我的心都融化了.那一刻,我就发誓,今生我绝对不会把咒语经传授给你!

孩子,咒语是我的神秘防身术.我能够在打战中刀不入并屡屡取胜,靠的就是念咒语.今天,我用咒语经帮助沙马土司抢到箐口村、大湾子两个村庄和一百多个奴隶.我又增加了一笔罪孽!

孩子,沙马土司说我是一个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我知道我杀戮太重,惹恼了鬼神,鬼神已经降罪于我.今天,当那把麻利地砍下你的脑袋时.我感到自己脖颈一阵凉意,紧接着是一阵剧痛.鬼神要的是我的命!可是我念过咒语经,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就把你带走,代替我抵罪!

孩子,你在寻找你的头颅吗?沙马土司说你的头颅从大湾山顶咕噜噜滚下去了,他派家丁去找过,没有找到.沙马土司有时像一个菩萨,有时像一个魔鬼,他的话怎么能相信!明天,我把张古力请来,帮你把头找回来!

孩子,张古力是我们家的仇人!我要他死!不!我要他生不如死!我要报仇!我要为瓦氏毕摩找回尊严!我怎么说出去求他帮你找回头颅的醉话!可是孩子,自从你妈死后,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清醒过!

孩子,今天晚上沙马土司高兴,他告诉我,一个无比珍贵的宝贝已经落入他的手中!他是一个脸上没有表情的木偶人!今天晚上竟然笑了!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孩子,威楚府现在正在紧张地寻找演习印章.我猜测他得到的宝贝可能是那枚演习印章.

孩子,你的悲惨死亡让我十分难过,沙马土司得到宝贝这个天大的秘密,又让我万分欣喜!孩子,明天我就去德江城找张古力!就算要他死,也得在让他先把你的头颅缝上之后.

孩子,你冷吗?你饿吗?你疼吗?你怕吗?你恨吗?你悔吗?其他冤死的恶鬼欺负你没有头吗?不要怕!我给你念诵咒鬼经!

7 兄弟情深

德江城的演武场上,黄黑红三色旗子飘扬,呼啦啦猛响.

今天,相国和莫什土司正式为高成空和扎尼西举行兄弟结拜仪式.

按照他俩儿时的约定,扎尼西是哥哥,高成空是弟弟.举行结拜仪式之前,两人分别向来宾演示了家传的绝世武功.

大中国的开国国主高升泰是一位武学大师.相国家的男子,人人擅长骑马射箭,精通法.相国家传一根用陨石打就的铁鞭,重达百余斤.此神器一旦发力,天下无人能挡.江湖人称高家鞭.

只见高成空拎着高家鞭,轻松地走到教场.平时清瘦文质的男孩,随着步伐的变幻,把神鞭舞得神出鬼没.一招一式,浑然天成,像是轻舞幼儿玩耍的彩带.舞到最后,人鞭合一,不见其形,只有一团气流在旋转.

再厉害的对手,也找不到破绽的攻击点.风云剑,据说是莫什家族从中原拜师学艺得来,有人说是数十年前,一位域外高人路过德江城的时候,突发急病,被莫什家族的人相救,高人传授了此套剑术答谢.莫什家族的人对外的说法是,风云剑是莫什家族的自创.

莫什土司接管家族后,定下一条规矩,流淌着莫什家族血脉的男子,必练风云剑!扎尼西三岁入门,五岁初成.九岁的时候,扎尼西已经练到二十七级,这是风云剑的最高级别!

九岁那年,扎尼西就获得了剑神称号!

莫什土司脸上,常年不曾改变的微笑,从那一年开始定格.

在场的宾客,已看过扎尼西的风云剑.相国没有退隐以前,莫什土司在威楚府的土司中说一不二,个中原因,就因为家传剑术所向无敌.剑出鞘,身材壮实的少年顿时变得轻盈,剑成了少年的眼睛、耳朵和灵魂!

剑尖所指,杀气逼来.沙马土司夸张地惊呼一声.

上场之前,两位父亲暗地交待,来宾中不乏武林高手,今天表演,不要展示全部招数,以免有人偷师学艺!

但是他们没有听从!他们早就私下约定,要把武功毫无保留地教授对方!为此,他们拿出大理刀,在彼此身上留下烙印.高成空在扎尼西的右肩膀上刻了一个“义”字,扎尼西在高成空的左肩膀上刻了一个“忠”字.

晚宴时,大毕摩特意跟莫什土司同坐一桌,莫什土司有号称能够喝死一头耕牛的酒量,大毕摩一直缠着莫什土司喝酒.

“你生得这么优秀的儿子,我敬你一杯!”大毕摩说.

“你拜得这么好的干儿子,我再敬你一杯!”莫什土司还没有回敬,大毕摩又端起酒杯.

“你结得这么好的亲家,我还敬你一杯!” 相国刚敬完莫什土司,大毕摩紧接着再次敬酒.

莫什土司笑容更深了,毫无醉意.他四处寻找扎尼西,没有找到.他发现,高成空也不在现场.大毕摩敬酒,自有其目的,他与莫什土司相谈甚欢,谈了今年的庄稼,谈了相国在德江城发展铜鼓的计划.大毕摩故意谈到威楚府的演习印章,莫什土司迅速转移话题.

“他心中有鬼?”大毕摩更加觉得莫什土司可疑.

大毕摩觉得他与莫什土司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晚宴毕,喝晕的大毕摩和莫什土司,被相国派轿夫分别送回家.

临走时,他们各自怪笑,不动声色.

日间,相国和莫什土司,都不约而同地叮嘱自己的儿子,说过相同的话:土官和流官有争斗,你们可以兄弟相处,但是,将来只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一定要把对方干掉!

他们是好友啊!

两人的儿子都愤怒地回答:“不可能!除非我死!”

从七岁那年开始,每年赶大理三月街的时候,扎尼西都跟父亲一起到羊苴咩城.趁父亲拜见相国的时机,找高成空玩耍.

相国看到两人感情深厚,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悦,是深深的忧虑.

莫什土司也有忧虑,那天比武归来,他采取过激行为,命令师爷和护卫队长,把儿子扎尼西关进地牢.土司夫人心疼儿子,前来劝说.“你刚刚为他办完盛大的结拜仪式,转头又要他杀死对方,换谁都接受不了.”

夫人好言相劝,莫什土司才同意释放儿子.

走出地牢,回到自己房间,扎尼西看着管家送来的丰盛食物,想到父亲对自己的点滴疼爱,想到跟高成空相处的美好时光,有一种心被撕扯成两半的刻骨疼痛,头快要炸开.他拿出大理刀,想在左手臂上再刻一个“孝”字,没待动手,就昏倒过去.这一幕刚好被走到门口的母亲看到.

土司夫人和丫头翠珠赶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大声喊人.

翠珠叫道,“少爷要自杀!来人呀!”

土司夫人抬起右手打了翠珠一耳光,“谁说少爷是自杀!”

翠珠慌忙下跪,自己掌嘴.

8 死蛊之灾

高明成和扎西尼兄弟结拜的当晚,相国府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情.

那天,天刚亮,吉克将军奔来禀报:昨夜有人在相国府的大门上,射下一支飞镖,镖上订着一张图.不知是何人所为?有什么意图?

吉克将军把图和飞镖一同呈给相国.

相国展开图卷,只见远景,瀑布飞悬,中景,峭壁万仞、石峰嶙峋,近景有湖,水平如镜.

相国急传命令,一盏茶的功夫,长着国字脸、披着灰色羊毛擦尔瓦的江西,来到了相国府.这个人自称来自江西南城,上个月到相国府自荐,相国一番提问,留下他做了自己的幕僚.

“求相国赐名!我想忘掉过去,重新做人!”男子说.

“就叫江西吧!”

江西接过图,详细看过后说:“此地叫路南,我来德江城时,曾经路过.你看这地形,长满了石头森林,石峰有的长成老虎形状,有的长成*,有的像骆驼.但是,这座山峰顶端,画的是一个印章.我记得,那里的石峰没有长成印章的.”

相国一笑说,“此地是路南石林.第一次平定三十七部叛乱时,我到过该地.落蒙部乌古土司数十年雄霸路南,我明白此图之意了!”

相国奖励了江西两坛稗子酒.

江西千恩万谢,告辞走了.

当天中午,大毕摩、拉乌和阿丕便骑上快马,踏上前往石林落蒙部的征程.

第四天傍晚,打头的大毕摩看到石林最高的老圭山峰顶,同时看到两排夹道欢迎的人马.为首的汉子腰垮一把户撒刀,声如洪钟:“尊敬的大毕摩,一路辛苦!欢迎欢迎!”

大毕摩在相国的晚宴上见过他,他就是落蒙部的乌古土司.

三人连忙下马,拱手回礼.

乌古土司请大毕摩先行,主客推辞间,三匹大理马以及马背上所驮行李,被乌古土司的手下快速牵走.阿丕觉得奇怪,急忙把背上装毕摩经书的褡裢挪到胸前,以防万一.

乌古土司在宴会厅备下丰盛晚宴.大毕摩叮嘱儿子和徒弟,小心防备.

大毕摩久闻乌古土司擅长养生并喜欢美人,果然见乌古土司的七位夫人姿色俱佳,依年龄长幼,坐在乌古土司两边,长得各有韵味,坐了两排的儿子和几个长大的孙子,虎虎生威,腰挺得笔直.

拉乌有过目不忘和听耳记牢的超人本领,他发现乌古土司没有介绍三夫人的孩子,而且,整晚的宴席上,三夫人孤零零,一个人独坐一桌.拉乌悄悄指给父亲看.

“感谢乌古土司盛情款待,在下有一事不明白,想向你请教?”大毕摩直奔主题.

“大毕摩太客气了.”乌古土司嘻笑.

“我们的行程并未透露,但乌古土司好像早有准备?”

“哈哈,我的祭司早就算出了,他告诉我有贵客来访,我就提前做了准备.”

乌古土司在撒谎.大毕摩挂在脖子上的野猪牙项圈在收缩、变小,此为大凶的预兆.

宴席结束,乌古土司亲自把大毕摩三人送到客房.

“远方的贵人早些休息吧!”乌古土司告别离开.

关上门,大毕摩的徒弟阿丕晃几下身子,扑嗵倒地,大毕摩赶紧上前,扶他躺到床上,看得出来,阿丕中毒不浅.

大毕摩占了一卦,脸色大变,慌忙说:“不好!他们给阿丕下了死蛊!”

拉乌愣住.

阿丕嘴角发青,疼得滚到地下:“师傅,我肚子里有一千条毒蛇,救救我!”

拉乌紧抱着师弟,用袖子小心擦去阿丕师弟脑门上渗出的汗珠,很快把自己的衣袖揩湿.

大毕摩占第二卦后说:“我得到神谕.三夫人的独子,曾在叛乱中被相国所杀,所以她要报复,让相国出丑.”

“阿爹,他快不行了!”拉乌从小舍不得踩死一只虫子,急哭了.

大毕摩冲出门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推门进来,右手拿着一个生鸡蛋,身后跟着脸色难看的乌古土司.

“如果今天我们命丧于此,相国会派兵踏平落蒙部!现在我要用鸡蛋法,把死蛊转到三夫人身上.”大毕摩说.

乌古土司陷入沉思,他知道相国不好惹,艰难地点点头说:“明天一早,你们走吧.我要操办三夫人的丧事,可她曾经是我最宠爱的女人啊!”

9 徒弟阿丕

那天晚上,做完死蛊转移法事,大毕摩背起阿丕,快马加鞭,离开落蒙部.往德江城赶.

拉乌想替换父亲背师弟.大毕摩说,“我背着他,能随时查看他的气息,及时调整药物.”大毕摩医术高明,拉乌觉得在理,不再争辩.

回到彝王宫,大毕摩安排人,悉心照料阿丕徒弟.昏迷了七天七夜后,阿丕睁开眼睛,看到师傅坐在左侧床旁,头靠着墙壁睡着了.

“昨天我占过一个鸡卦,知道你这几天会醒来!”大毕摩露出笑意:“相国和莫什土司都来看过你,相国给你带来了一根千年老参.”

“师傅!你长出好多白发!”

“人老了,头发会变白!你父亲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阿丕是沙马土司的二儿子.

在土司中,沙马土司以性格多变出名,高兴时分人人夸赞,生气时,曾经把一个丢失羊的奴隶当众打死.阿丕遗传了父亲的性格,生性顽劣.三岁那年,就用弓箭射掉奴隶的右耳,现场的人无不变色,只有沙马土司大笑,连夸儿子有胆识.五岁那年,哥哥莫名其妙七窍流血暴死.沙马土司请大毕摩做道场.

大毕摩用了三天三夜时间,为沙马土司家做了一场除邪驱鬼法事.

法事做完,大毕摩和沙马土司进行了一场私密对话.“我得到神谕,你如果想保住小儿子的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当一位毕摩!”“可是.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沙马土司说.“谁能当毕摩?他自己、神灵和众人,最清楚.阿丕有慧根,与我有缘,我愿意收他为徒!”沙马土司心怀疑虑.“我的独儿子拉乌性格内向,心不在此.”

“那犬子拜托你了!”沙马土司对大毕摩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天,沙马土司给大毕摩一百两白银和十卷布匹,备酒宰牲,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在拜师仪式上,大毕摩赠予阿丕衣物、书籍和法器等毕摩用具.第二天早上,大毕摩带着阿丕离开图沙山寨,从此阿丕没有回过故乡.

“师傅,我做梦了.梦见你用红色的石头磨制成墨汁,用鹰翅作笔,一笔一划教我抄写彝文的毕摩经书.梦见你教我法事的经文和仪式.”阿丕一边说,一边大口喘气.

“看把你累的.”大毕摩帮徒弟盖好被子.

“谢谢您!”阿丕把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

10 相国复兴德江城

从回到德江城那天开始,高量成就开始思谋复兴威楚府.

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那天晚上,他对大毕摩说,“权力不能用来欺负人,那是责任,治理一个地区,要全力以赴.自己强大,就不怕外来威胁,人民就能安居乐业.”

大毕摩点头说:“相国英明.”

他说:“不要叫我相国,我现在的身份是威楚府演习.”

大毕摩说:“您太谦虚了.”

他说:“不是谦虚,是规矩.”

当时,阿苏帮主也在场,阿苏帮主小心翼翼地说:“称呼只是一个代号,你为相九年,大家习惯了,改不过来.再说你家大门上,挂着国王亲笔写的‘相国府’三个大字,大家都看得见,现在你让位了,但大理国的大事,国王仍然派使臣来征求你的意见呢.”

阿丕在寻找印章的时候中了死蛊的消息,传到了高量成的耳中.

阿丕清醒的第二天,相国派高成空去彝王宫看望,只见阿丕已能在床上坐起,喝着大毕摩配制的草药汤,高成空高兴地代父亲问候了阿丕,同时对大毕摩说:“父亲请您去相国府议事,官轿已经在门口恭候.”

大毕摩微笑着问:“相国是派你来看望阿丕?还是请我去商量事情?”

高成空说:“应该是两个事都有吧.”

大毕摩说:“逗你玩的,感谢相国的信任,他不请我,我也要经常去看他,走吧赶紧.”

大毕摩跟着高成空出门,看到彝王宫的门外,摆放着两架红帘深垂的大轿,八个身材魁梧的轿夫站在轿子旁,高成空把大毕摩送进前面的一乘轿子,自己也钻进后面的另一乘,轿夫扛起轿子,一路小跑,朝相国府赶去.

相国高量成,早就在相国府门外等候.

轿子来到相国府,大毕摩惊得满脸通红,钻出轿子,急走上前,朝高量成拱手作揖说:“怎敢劳相国大驾!得罪得罪!”

高量成朝相国府大门一指,示意大毕摩入院门,自己也跟着朝院内走去,边走边问:“阿丕怎么样了?”

大毕摩说:“谢谢相国关心,徒儿无大碍,好多了.”

相国点点头,换了话题说:“我要在德江城建一个铜鼓作坊,规模要大,人工要多,已从羊苴咩城请来最好的工匠,选好一个地址,要请你择日费心,为我的作坊做法事奠基.”

大毕摩有些吃惊地问:“搞一个铜鼓大作坊?有必要吗?”

高量成说:“有必要.”

在大理国和威楚府一带,铜鼓广为人知,必不可少,能做炊具和乐器,是祭祀和庆典的礼器.在有些部落,铜鼓还能在战争中传令和鼓舞士气.在羊苴咩城,王公贵族生前以铜鼓显示权威和财富,死后备铜鼓随葬.阿苏帮主的马帮每次出门,都要买一批铜鼓让马帮带走,转手远销越南、泰国和缅甸.据传,另有商人把铜鼓销往更远地区的大宋,用来做当地汉人喜爱的编钟.

高量成说:“需要铜鼓的人很多,我们可以赚钱.”

大毕摩说:“好吧,我回去算一下,为您选一个吉日.”

高量成说:“太好了.”

高量成把大毕摩带进府中,坐下来细谈,向他描绘了自己心中的德江城远景.他告诉大毕摩,下一步,还要在本地建银器大作坊,已经请到羊苴咩城高进大将军实地考察,想在峨碌山麓为他建一座宅邸.他是银器高手,最懂这个行当,将来,更多的高氏族人会搬来此地聚居,他们做银器都很有经验.选料、溶解、敲片、拉丝、制模、成型、画样、簪花、焊接、组装、打磨、清洗、抛光,无不精通.做出大批好银器,是大买卖!大家日子过得好,百姓也就安心了.

大毕摩拱手说:“相国真是为百姓操碎了心.”

高量成说:“做人不该只想自己的事,不过,东西赚了钱,我们也有自己的一份.”

大毕摩嘿嘿地笑.

高量成接着说:“罗婺部是大部落,银器作坊开工,你通知该部,叫他们来德江城学习银器制造手艺,将来,他们的生活也会更好.”

大毕摩说:“相国,你真是德江城的救星!”

半个月后,高量成带着儿子高成空、扎尼西和几队威严的官兵,在德江城外半山坡的铜鼓作坊地,举行了奠基仪式,大毕摩打扮整齐,主持了隆重的法事.

管号铜鼓齐鸣,威震群山,惊得大批老鹰从山崖上起飞,在空中展开宽大的翅膀,盘旋不去,似在拍翅欢呼.

三个月后,德江城的铜鼓大作坊正式开工.

相国决定作巡,视察百姓生活.

师爷极力反对.

当年,相国的父亲高明量演习,就是在一次出巡途中,遭到不知何人射出的毒箭遇害.那是三十七部的嫉恨?还是高氏族人内斗者下的黑手?或是来自大理国王宫里的秘密指令?始终是未解之谜.可是高量成不以为然,他摆摆手说:“我身经百战,已经学会自我保护.再说身边还有成空和扎尼西两个护卫,不会有事的.”

他不容分说,定下一个日期,就率队出发.

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进到一个村寨,就走进百姓家,查看居所,翻看粮缸,拉起床上的被盖,给孤寡老幼送去粮食.

一个月巡视结束,相国在威楚府的威信大大提升,杂七杂八的部落和山寨里,到处传颂着他的美名,百姓欢呼,争战停止,安居乐业.在德江城里,相国借鉴大理国经验,在汉人江西的指点下,在茶花酒馆里开设彝族刺绣手工坊,让茶花招收了十几位擅长女红的姑娘,制作绣品,卖给大理国王室.还安排茶花手下的店小二,去山里的村寨中收购零星绣品.彝绣远销外地,生意越做越大.

茶花的经商才华,受到江西的夸奖,但茶花只是微笑,给江西送上热茶,并不接江西的话头,似有心事.

在德江城内,相国又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他减免威楚府的税粮,免除徭役三年,对“凡有罪无子孙者”的奴隶,加以释放.对被统治的部族和部落,给予集体的自由,解除他们的集体奴隶地位.

相国说:“我要让德江城成为一片富裕幸福的乐土.”

德江城果然一天天繁荣.

相国退隐得更深.他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在离德江城五十里远的紫溪山,修建自己的避暑山庄石桑城,在山上广建珈蓝,准备落发为僧,长住石桑城.

这并不是他首创,大理国王室首领,交出政权后,已有多人出家为僧.

消息传出,紫溪山上的土匪头子十分慌张.“他奶奶的!这地盘老子占了几十年!要赶我走?不服!”土匪头子砸烂了两坛米酒.大叫一声“拿火把来!”,想把紫溪山烧光.

土匪二当家死死拉住他,才免除了一场自杀的灾难.

二当家说:“相国外表仁慈,打仗战毫不含糊,你烧了山,就是对抗他,他会动武的,我们惹不起人家啊!先打听消息再说吧.”

于是,土匪派出两个手下下山,打探虚实.

没想到情况真的不妙,打探消息的弟兄返回,带来一张高量成设计的紫溪山规划图纸.主峰建盖紫溪山居别墅,神树岭建盖毕摩堂,中峰山改成营盘,山坳是公主练兵场,整座山还准备盖二十八座寺庙.

土匪头子大骂:“他妈的,我们完全没有栖身之所啦!”

二当家小心地问:“大哥怎么办?”

土匪头子说:“老子不搬,大不了打仗,同归于尽!”

二当家说:“跟他们打仗那叫自杀啊,我们还是搬走好了,躲开这尊神,以后再说.”

土匪头子连喝几碗酒,大醉三天后下令,“搬家!”

一伙贼人灰溜溜地逃远了.

土匪搬离紫溪山的消息传开,德江城一带百姓拍手称快,他们受土匪伤害已经很多年了,真可谓无可奈何,现在,相国不伤一兵一卒,就为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其实,在紫溪山建盖避世行宫,相国的首要目的,就是赶走土匪,造福百姓,然后,自己再落发为僧.

果然如愿,土匪落荒而逃.相国高兴地派人上山,开建避世行宫和寺庙.同时安排人手,把大理国带来的茶花品种,在山上遍处人工嫁接栽培.他说:“过几年,娇艳如霞的茶花,会把紫溪山打扮成佛家的欢喜圣堂.”

那边,相国轰轰烈烈地做事,这边,莫什土司,也在行动.

莫什土司派儿子木巴鲁,去彝王宫,请大毕摩来自己家做客.

木巴鲁说:“我爹上次酒醉失态,想请你去,要当面赔罪.”

大毕摩说:“陪什么罪?那天我也喝多说了胡话.”

木巴鲁说:“反正我爹请你去,你要不给面子,我回家就交待不了.”

大毕摩心里明白,莫什土司别有意图.

大毕摩点头说:“好吧我去,但不是陪罪,是见老朋友.”

木巴鲁赶紧道谢.

阿苏帮主也受到莫什土司的邀请.

那天,莫什土司府里很热闹,酒席进行到一半,莫什土司压低声音说:“据说相国离开羊苴咩城的时候,带走几百盆茶花,那些花盆里,装满金银珠宝、玉器古玩.花盆覆着土,搬运花盆的人累得弯下了腰.有一个不知内情的人,想搬运一盆茶花,谁知花盆沉得抬不起来,那人就知道盆内有蹊跷.”

大毕摩和阿苏帮主对视一眼,不知道莫什土司有何深意,他们各自干笑两声,各自说起家中栽种茶花的技术,又从茶花,转向德江城外正在兴盛而起的铜鼓作坊.

莫什土司忽然问:“相国建好紫溪山,真的要削发出家吗?”

大毕摩不回答,阿苏帮主也摇头.

莫什土司说:“可惜了,一个大好人,大能人啊!我们要留住他.”

大毕摩说:“是啊,莫什土司你想想办法说服他.”

莫什土司把目光从大毕摩身上移开,投向阿苏帮主,阿苏帮主端起酒碗说:“喝酒吧,别人的事,我们不懂,也就少管啦.”

11 土流之争

建盖石桑城的同时,相国也为大毕摩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豪华的彝王宫.

前些天,相国重感冒,吃了三天府中大夫开的药,病情更重,开始发烧.昭庆公主很着急,每日精心照料相国.那天,她取下敷在相国脑门上的热帕子,准备为他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时说:“大毕摩医术高明,请他为你看看?”

相国烧得头晕眼花,手脚瘫软,万分难受,就点头同意说:“我们大理带来的药师治不好,就只有吃彝药试试了,劳烦夫人为我安排.”

岂料儿子高成空快马加鞭赶了去,却没能把大毕摩从彝王宫里请来.

“他为何不来?”昭庆公主面露怒色.

“母亲,这几天,大毕摩正在家中为罗老爷的女儿治病,走不开.”

“哦?罗老爷的女儿生了什么病?”昭庆公主问.

儿子高成空说:“听说是一种怪病,头疼得要命,只会拿脑袋朝墙上撞.”

高成空此言不虚,他们母子说话的时候,大毕摩正在叫两个人摁紧罗老爷哭喊的女儿的身子,为她施行药蒸法治疗.那姑娘被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想撞墙,大毕摩的药蒸法使上,效果奇佳,脑袋里隆隆翻滚的疼痛一下子消失,像被吼声吓走的乌鸦,飞得踪影全无,身子立即变得轻巧舒坦.但药蒸法很神秘,药的种类繁杂,施行时还要念咒.每次施行药蒸的时候,大毕摩必须守在现场,根本走不开.

相国第一次听说药蒸法,大为好奇,兴奋地说:“备轿,大毕摩来不了,我去找他治病,顺带也看看这种药蒸法.”

为了不惊动太多人,相国只带了少数随从,悄悄赶往大毕摩的彝王宫,他们不用通报,门口守卫见到相国,赶紧把他们带进去,可他们来到院子里,大为震惊.只见彝王宫院子里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其中坐着罗老爷一家.

院子,搭建了一个大火塘,火塘上支着一口大铁锅.火塘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罗家小姐穿戴整齐,端坐在滚沸的铁锅里.

大毕摩专心致志,举着法铃念经,绕着大火塘转圈子.

相国吓得脸色发白.昭庆公主的贴身女仆青莲轻叫一声,双手蒙住眼睛,昭庆公主满脸惊恐,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罗老爷晚年才生得小姐这根独苗,此时他愁容满面,挤到相国面前说:“相国得罪啦,一下子就好.昨天下午,大毕摩采来好多草药,煮在大铁锅里.念咒后,蒸汽会把药送到人的身子里,渗透五脏六腑,效果很好的啊!

相国赞赏说:“神奇,神奇!”

昭庆公主走近大铁锅,看见罗小姐端坐在大铁锅冒着热气的药水中,此时,大毕摩念咒特别快,阿丕用一把树枝,不停地蘸铁锅中的药水泼到罗小姐身上.罗小姐的额头流出大片汗水.

“这是什么道理?”昭庆公主问拉乌.

拉乌说:“人有十二魂,一是天上魂,二是守家魂,三是护身魂,其余九个是附身魂.彝族人认为,人的生老病死,都是鬼神作祟,毕摩念咒洒药,驱走鬼神,病也就好了.”

相国微微一笑,不出声,昭庆公主面带疑惑.

半个月后,回家休养的罗小姐,病情痊愈.

罗老爷到彝王宫登门致谢,送来重礼.

大毕摩在屋内闭门不出.

阿丕代替师父解释说:“药蒸法很伤师父内功,师父要闭关静修七天,辅以做法,才能恢复.”

“大毕摩给自己做法恢复吗?”罗老爷满怀歉意地问.

“是的,师父念诵《卸除疼痛经》,再辅以药物恢复.”

送走罗老爷,相国又来彝王宫拜访了.

大毕摩在闭关静修,依然没有露面,阿丕陪着相国说话.

相国提到建新的彝王宫的事,同时提到大毕摩的医术.

相国说:“大毕摩医术高超,那天我真长见识,你给我讲些大毕摩的其他治病高招吧?”

阿丕想了想说:“一次,有一个人的面颊和脖子上生了痈肿,师父念咒语,给他喝汤药,当场把病人的肿包,转移到一棵树上去了.”

相国大笑:“真的吗?”.

阿丕指着藏经楼说:“师父治病,并不全靠法术,主要还是用药.藏经楼里,有一本《献药经》,记载着一百多种动物药和几十种植物药,对药的采集和使用有很多说明.另有一册《明代彝医书》,记载的药更多,有三百多种.有一本《彝药志》,记载了五百种药,还有用药的方子.”

相国问:“大毕摩都记得那些药吗?”

阿丕说:“师父天天看药书,还教我们背呢.”

相国说:“新的彝王宫建好,大毕摩可以专门在里面看药书和治病.”

阿丕说:“我代师父谢谢相国.”

七天后,大毕摩闭关出来,听阿丕说相国要为自己重建彝王宫,顿时忧心忡忡,阿丕告诉他,新彝王宫共有三层大殿,其中一层,相国建议专门用来研习药书和看病,有一个院子,设计为藏经楼和做法事的道场.

大毕摩着急地说:“盖一个彝王宫,相国会出些钱,可我也不能不出钱呀?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大毕摩赶紧去相国府解释,表示不想建新的彝王宫.

相国哈哈大笑说:“演习印章丢失以来,你风餐露宿,四处寻找,我很感激!威楚府这个地方,我非常熟悉,也非常陌生.人们很亲近,又有隔阂.我父母双亡,你是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了!建新彝王宫的钱,全部由我出,放心!”

相国说得动情,眼睛微微发红.

大毕摩连忙道谢.

相国问:“沙丽她妈前久生病,现在好些了吗?”大毕摩说:“我念了经,也送去好多药,好些了.”

相国问:“什么病?”

大毕摩说:“其实是心病,阿苏家希望有个男孩继承家业,我那亲家母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她自己就有心病啦,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慢慢治吧.”大毕摩叹了口气.

相国说:“病不重就好.”

两人再说到建彝王宫的事,这新的彝王宫,其实是在老宫的基础上改建扩大,需要大毕摩一家暂时搬出.

相国说:“你搬出后,就动工.莫什土司的土司府,我也计划重建,可他不领情,没有办法.”大毕摩理解相国的好意,更理解莫什土司的心病.莫什土司的土司府,曾是德江城最奢华的建筑.土司府大门的卫兵室和卫兵居所,是阿苏帮主从茶马古道上驮洋灰建盖的水泥房.当年盖土司府时,大理的能工巧匠制作了雕梁画栋,处处精妙.现在,相国重修,可以做得更好,可莫什土司疑心太重,认为相国借机显严,有意打压他.

大毕摩说:“相国不要在意,莫什土司一家,好多嘴巴和心眼,实在不好整.”

相国说:“新的彝王宫盖好,会把他的土司府比下去,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大毕摩说:“要不我的彝王宫也缓一下再建盖?等说服了莫什土司,再一起考虑?”

相国说:“那倒不必,先盖给大家看看,猜测就会少了.”

大毕摩说:“那么,相国我倒有一个建议,你可请莫什土司再来议一下.”

相国说:“此言极是.”

当天下午,莫什土司接受相国宴请,带着全家人来石桑城赴宴.宴席结束时,相国挽留莫什土司全家在石桑城留宿.

莫什土司有苦难言,知道自己遭到软禁.

半夜,莫什土司的师爷悄悄来报,说土司府被相国的士兵占领了.

莫什土司咬牙切齿地说:“备好兵力,给我夺回土司府.”师爷叹息说:“没那么容易,只能等等看.”被强行留在石桑城,莫什土司的儿子扎尼西能跟朋友高成空每天一起玩,他非常开心.莫什土司强装高兴,住到第三天傍晚,找一个机会溜走,带着一百多名士兵,冲进土司府.相国的士兵见势不妙,拔刀迎战,莫什土司看相国士兵人数太众,赶紧制止,强装笑脸说:“弟兄们辛苦了,相国有令,让我回家,你们也回家吧!”

士兵认识莫什土司,信以为真,率队离开了.莫什土司获得胜利,他连夜把住在阿苏帮主家的大毕摩请来,做了一场除晦的法事.

相国对莫什土司率兵出击的事很反感,第二天早晨,准备带队出战,征讨土司府,大毕摩赶来石桑城,紧急拦住相国.

他说:“使不得啊相国大人,发生内乱,就给三十七部带来机会,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团结.”一番劝解,相国才率兵返回.

“父亲,你化解了一场战争!”拉乌说.

“不!我只是给相国找一个台阶下.”大毕摩回答.

其实,相国重建土司府,是查找莫什土司谋反的证据,他怀疑丢失的演习印章跟莫什土司有关,相国想借此对莫什土司家彻底搜查,找到答案.

大毕摩知道相国的心思,他猜想,相国的士兵,大概已把土司府翻遍了.

搜查了莫什土司家,相国还是一无所获,对德江城里发生的怪事,找不到答案.

第三章爱之痛

古歌三

喔哦

毕摩咒语

人血写诗

鹿血著文

狼血录史

狮血写志

岩鹰吟曲

黄蜂挥刺

天圆地方

圣语神言

《喜合特依》

《则克特依》

12 徒弟的抉择

阿丕睁开眼睛,看到站在床边的哑巴妹妹秀秀.

秀秀穿着绣满山茶花的七彩上衣和大摆裙,围腰上缝着蝴蝶、喜鹊、报春花图案的银片,鸡冠帽的檐边装饰着一圈粉嘟嘟的绣球,每只绣球上挂着一只银铃铛.两对垂到肩膀的金耳坠发出亮闪闪的光芒.看到阿丕醒来,她走上前来,抓住阿丕哥哥的双手,眼神里全是担心和关切.她紧张地看着阿丕哥哥,眼圈红红的.

阿丕好几年没有见到妹妹秀秀,秀秀长高了,长出了大姑娘的模样,他却一眼就认出她来.秀秀长得更漂亮,眼神也更机灵有情.阿丕病倒,被父亲派人用轿子从德江城抬来,回家睡倒不醒,秀秀肯定在为自己的病着急.

他赶紧坐起来说:“秀秀,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太累了.

秀秀咧嘴笑了,紧张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嘴角上扬,眼角朝下弯.哑巴妹妹很聪明.她在一岁半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病好后再也不会说话,但是她听得到别人说话.她的世界从此变得安静,但她的心更加机敏.

“几年没见,你更漂亮了!”阿丕掀开被子,从床下跳下来,伸手过去摸了摸秀秀的头.

有人推门而入,秀秀慢慢退开,父亲沙马土司跨进房门.他说:“我的好儿子醒了吗?看你身子骨虚弱,还要好好休息,我已经向大毕摩提出,让你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他同意了.可是看看啊,你从德江城坐轿子回来,路上就一直在睡,轿夫走了那么长的路,你完全不知道!”

秀秀心疼地看着哥哥.

沙马土司说:“好啦,秀秀你好几年没见到哥哥,就在这里好好陪他吧,在这个世上,你哥是最疼爱你的人了.你哥这几年在德江城,见到好吃好玩的,都会买下来托人带给你.那次,你哥跟一个客人抢夺那块从波斯国运来的围巾,赌酒差点把命丢了.”

父亲唠叨地回忆往事,秀秀眼圈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儿子,明天上山打猎,我已经安排好行程.今晚你再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力气爬山.”沙马土司慈祥地说.

图沙山寨位于图沙山腰,山上林木茂盛,珍禽奇兽很多,盛产各种野生菌.一条小河从堆满大石头的河床上蜿蜒流淌,冲撞出永远不息的哗啦啦水声,清洌的河水绕着图沙山寨流过,滋养了丰美的水草,也滋养了地里的粮食,满山的草木养活了很多牛羊,沙马土司和他管辖的寨子里的村民,日子都好过.

第二天,沙马土司的马队,带着阿丕一行出发,上山打猎去了.图沙山上有兔子,也就养活了很多野狼,林子里还有黑熊出没.上山后,阿丕跳下马背,牵着哑巴妹妹秀秀的手,走在松软的草地上.阿丕穿着秀秀新做的千层底绣花布鞋.虽然几年没见阿丕,秀秀仍然把布鞋的尺寸做得恰到好处.像是比着阿丕的脚量出来做成的.

一只马鹿从树后闪过,阿丕推开秀秀,拉弓欲射.

秀秀抓住哥哥的手,慌忙比划.

阿丕明白了,他看到大马鹿后面跑出来一只小鹿,这是一只鹿妈妈,秀秀求他不要把大马鹿杀死.阿丕笑了笑,收起弓箭,马鹿跑得不见了踪影.

当天晚上,马队在山上扎营.晚饭后,沙马土司叫来儿子阿丕,父子两人坐在火堆旁,进行了一次长谈.

沙马土司说:“儿子,我这次接你回来,有两件事情要办.一是我计划把秀秀嫁给扎尼西.那个莫什土司,现在急需跟我这样有实力的亲家联姻,来对抗相国强大的统治势力.扎尼西号称‘剑神’,在智商和武功上,都是年轻人中少见的才俊.两年前,秀秀跟随我去德江城做客,见过扎尼西一面,秀秀非常喜欢他.他们俩的婚事,莫什土司已经同意.二是我已经命令瓦苦多收你为徒,从明天开始,你就跟他学习黑毕摩的法术.”

“拜师学毕摩法术?”阿丕诧异地望向父亲.

火光忽明忽暗,阿丕看到父亲的脸在黑暗中晃动,表情不清.

他说:“没那回事,拜瓦苦多为师?我不干!我已经有天下最好的毕摩师傅了!”

沙马土司说:“傻瓜儿子啊,听爹一句话,技多不愁!猫永远不会告诉老虎上树的办法!”

阿丕愤怒地大喊:“不要!”

沙马土司扑通一声跪在儿子面前.

阿丕吓一跳,站起来后退几步.沙马说:“看看你可怜的妹妹吧!她可爱单纯,却是一个哑巴.你要永远照顾她,保护她不要受苦.你只有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毕摩,才能保护好妹妹秀秀!也才能保护好我们这个家族!”

沙马土司抬起头,阿丕看到父亲的眼里流下眼泪,不知所措.

“家里不是已经有瓦苦多这个黑毕摩了吗?”阿丕说.

“孩子,我一直认为瓦苦多是一个魔鬼!魔鬼怎么能懂得人间!我从来不曾指望过他!”

阿丕说:“父亲对不起,我不愿意学习黑毕摩的法术,真的不行.”

沙马土司猛地抽出挂在腰上的长刀,横过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说,“我儿!今天你必须答应!否则,我就死在此刀下!”

秀秀赶到现场,吓得脸色通红,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丕看着妹妹,叹一口气,勉强点头,算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第二天,沙马土司把瓦苦多叫来,为阿丕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他暗中叮嘱阿丕,“从今往后,你要监视好大毕摩和德江城的四大家族,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飞鸽传书给我!”

阿丕为难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13 黑山魔王

威楚府距离大理国约二百公里.威楚府境内,乌蒙山虎踞东部,哀牢山盘亘西南,百草岭雄峙西北,金沙江和元江以威楚府中部为分水岭各奔南北,形成三山鼎立、二水环流之势.德江城的四道城门,分别通往滇洱驿道和茶马古道.山灵水秀、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让威楚府成为大理国八府中最重要的演习府.

威楚府与统矢府的交界处,有一座神秘的黑山.

黝黑的山上,没有花开,长满了黑色的大树,树下几无杂草,红土大片裸露,让人惊恐,黑色的泉水淙淙流淌,水声似诡异的咒语.山上爬满长着多足的黑蛇,它们自相残杀,以同类为食.

几十年来,没有人敢踏进黑山半步.

三十多年前,一伙自恃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想占领黑山.他们有人左右手各持一把锋利无比的,在空中舞得呼呼直响.有人手提一张巨大的弓,背上背着插满毒箭的箭筒,双目射出金的光.

有人骑着大理国最好的骏马,人称宝红马.宝红马全身土红,棕毛黑色,额间核桃大的一团雪白,似一只凛然的天目.那马平地奔跑如风,登山永不疲惫,令人惊叹.这群神秘的土匪满脸狂妄,噢噢怪叫,为首的骑着宝红马,小厮蹦蹦跳跳,前呼后拥地钻进黑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消失,无人再见过他们的踪影.

此后,黑山成为恐怖的象征,当地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说把你丢进黑山,小孩立马吓得噤声,不再哭闹.也可以恐吓成年人,两人争吵,一方说你有本事去一趟黑山?对方就哑口无言,不敢出气.

这天出了大事,沙马土司家的羊圈里,一夜之间死了一百多只黑山羊.沙马土司大怒,同时感到惊恐,全身冰凉,命令瓦苦多赶紧做法事!

他高举着发颤的双手,怒气冲冲地说,我一定要把那个坑害我的祸祟揪出来!砍死!烧死!剁成肉酱!让他永世为鬼!

此时,瓦苦多手脚摊开,独自躺在屋里,他已经醉倒了.

自从阿丕返回德江城后,瓦苦多便没有出过家门半步.

卫兵队长把瓦苦多带到羊圈的时候,他仍处于醉醺醺的状态.

卫兵队长把沙马土司的命令转告他.

瓦苦多看了看天时,迷迷糊糊地说:“不,今天不适合做法事!”

沙马土司闻声赶来,怒吼道:“瓦苦多!你竟敢违抗老子的命令!赶紧整,做法事赶紧!你这个醉鬼!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睡老子的!敢不为老子办事!”沙马土司跨前一步,揪住瓦苦多的衣领,用力摇晃瓦苦多的身子,似乎想把他掐死.

瓦苦多毫不反抗,身子瘫软,摇来晃去,任沙马土司折磨,一付气息奄奄的痛苦模样,卫兵队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替瓦苦多解围说:“老爷,小心伤了他.”

沙马吼道:“老子就要把他掐死!”

卫兵队长赶紧说:“老爷我来吧,我带瓦苦多过去说说话,先留下他的命,眼下急需他做法事呢.”沙马土司厌恶地看了瓦苦多一眼,松开紧抓瓦苦多衣领的手,骂道:“滚!快去穿上你的法衣!”瓦苦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自己的屋,穿上做法事的衣服,戴好高高的法帽,懒拖拖地来到羊圈外的空地上.

他左手托着祖传的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上身内穿一件洁白的火草领褂,外穿一件厚厚的棉袄,下身是一条崭新的黑布棉裤,脚上穿着一双新编的草鞋,看他走路很别扭,草鞋好像有些夹脚.

法事开始前,他脱下新草鞋,把它们整齐地放在空地一侧.“这是我儿子编给我的.”他说.接着,他把头顶长长的天菩萨解开,用手指梳理整齐,让它们顺着耳朵垂到自己的身体两侧.他开始念诵经文,身子慢慢旋转.他转得由慢而快,越来越快,快得像风.他的黑色披风飞扬起来,看上去他像一只展翅的大鹏鸟,似乎马上就要飞向天空.

他又唱又舞,连蹦带跳,很快满头大汗.他轻盈地跃过羊圈那堵矮墙,用牙齿咬住一只成年山羊的左耳,轻松地把它衔起来,转了三圈.放下那只羊后,他轻松跳出羊圈,用舌头反复舔空地上那只烧得通红的铁犁头.然后,他抬起双脚,在那个烧得通红的铁犁头上踩来踩去,好像要把那个害死了羊的鬼赶出来,把它踩扁、踩烂、踩碎.

忽然,他全身颤抖,风声呼啸,他抖得就像爆发海啸的海面.抖.抖.抖.抖得就连大地也摇晃起来.

抖着抖着,他扑嗵一声昏倒在地.

“给他泼冷水!把他叫醒!”沙马土司命令卫兵队长.

卫兵队长连忙照办.

看到瓦苦多睁开眼睛,沙马土司急忙问,“是谁?”

“诵经经不灵,请神神不至.神枝叶掉光,火塘火熄灭.”瓦苦多答非所问.

“你疯了?”沙马土司突然捡起瓦苦多摆放在空地边上那双新草鞋,朝他脸上狠狠砸去!

瓦苦多躺在地上,微微喘气,沉默不语.

沙马土司连连摇头,继续狂骂:“你这个笨蛋,什么事也办不成!我要杀了你!可我不愿意杀一个毕摩!你当过我家阿丕的师傅,我更不想杀你!但是,你滚吧!赶紧滚出我的图沙山寨!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会杀死你!”

瓦苦多默默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那双草鞋,揣在怀中,拿着羊皮鼓和狼椎,慢吞吞地走远,沙马家卫队队长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回屋收拾东西,押送他离开图沙山寨.

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囊,没有片刻迟疑,走上了去往黑山的路.

黑山之巅,俗称金顶.金顶上矗立着一座外墙涂黑的塔.黑塔高达三层,一层的内部,从顶到地,包满虎皮,里面有一个大厅,站在大厅,感觉全身有被老虎威逼的疯狂.二层挂满头骨,有男人头骨,女人头骨,老人头骨,小孩头骨,有豺狼虎豹的头骨,有毒蛇的头骨,有大鸟的头骨,密密麻麻,头骨空洞的双目刺穿塔壁,投向着更加空洞的远方.黑塔的第三层,是魔王库克的住所,里面高深莫测,很少有人进入,几乎无人见识过里面的摆设.

瓦苦多进入了黑山.

从踏进黑山那天起,瓦苦多的心就高高悬起,任何一个夜晚,他都不敢放心地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来到黑山的十天里,除了要对付喷射毒液的多足黑蛇,瓦苦多还打败了无数个长着两个脑袋的恶魔.第一次,瓦苦多砍下一个恶魔的脑袋后,稍稍大意了一下,就差点被恶魔悄悄长出来的第二个脑袋咬死.吃过那次大亏,瓦苦多谨慎多了,每次砍下恶魔的第一个脑袋,总是瞪圆了双目,盯住恶魔的身子,在它第二个脑袋刚刚冒出的瞬间,干脆利落地把它切下.第二个小脑袋落地时,恶魔便气绝身亡,化成一股黑烟,飘向迷茫的天空.周围黑色的大树,颜色变得更黑了.

相比恶魔,黑山的土匪比较容易对付.遇到第一个土匪兵的时候,看到他只会机械地执行杀人的命令,瓦苦多立即明白,黑山上的人,都中了魔王库克的蛊毒,变成了丧失思维能力的木偶人.于是,瓦苦多念诵着咒语,马上解除了对手身上的魔力,还把面前的土匪兵,变成自己的手下.对执念太深拒不服从的土匪士兵,瓦苦多绝不手软,当场杀死.十天里,瓦苦多收获巨大,手下有了自己的七十九个士兵.

在这场杀戮、征服、反抗、服从、信任与被压迫的战斗中,瓦苦多并非大获全胜.有一天,他疲惫不堪地靠在一棵树干上,准备休息片刻.突然,从树干上伸下无数根藤条,紧紧地缠住瓦苦多,其中一根就像沙马土司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几乎让他窒息.瓦苦多快被憋死了,根本没办法念诵咒语脱身.幸好,七十九个士兵及时出手相救,迅速砍断所有藤条.那些巨大的藤条,一根根顺着瓦苦多的身体往下滑落.冰凉、邪恶,像一条条蟒蛇.等所有藤条断落后,瓦苦多瘫坐在藤条上,像一滩稀泥巴.

一个月后,瓦苦多攻占到黑塔内挂满头颅的第二层内室.

“贵客驾到!欢迎欢迎!”一个硕长的身影缓缓出现,从三层塔楼的木梯上走下来.

随着这个人步伐的靠近,瓦苦多渐渐看清对方的容貌.

来人长着一副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俊朗面孔,一对黑色的瞳孔,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白净的皮肤宛如凝脂,一股玫瑰花香随着他的靠近扑鼻而来.只见他全身穿着洁白的绸缎长衫,就连鞋面和千层底布鞋,也由纯白的绸缎缝成.他左手臂上缠绕着一条通体雪白的毒蛇,蛇头盘在他发髻的顶端,慢慢伸向前方,朝瓦苦多哧哧吐出血红的信子.他右手扇着一把乌黑的铁扇,扇子上写着“不负光阴”四个雪白的大字.

这个美男子,感觉是从画中走出.

瓦苦多和他的手下士兵都看呆了.

“你是谁?”瓦苦多问.

“在下库克.”男子温文尔雅地回答.

那是带有磁性的雄浑男中音,听起来让人十分舒服.

“魔王库克?”瓦苦多又问.

“正是在下.”

瓦苦多身后的士兵心生惧怕,一齐悄悄后退,因为库克曾经带着这帮士兵攻击一个村子,在一个时辰内把村里的人全部杀光.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瓦苦多说.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库克做了一个楼上请的手势.自己首先转身朝楼梯上返回.

瓦苦多向身后的士兵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镇定.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移步向前,跟着库克走上楼梯.

黑塔的三楼内室别有洞天,散发出浓重的书香雅气.

房间里没有太多摆设,一桌二椅一床,全是黑木制成.窗外蔓萝碧绿,桌上有毛笔和砚台,刚才,库克拿在手中扇面上的字,应该是库克本人所书.床边有一个巨大的石盆,盆中飘满玫瑰花瓣,那条通体雪白的毒蛇,一进屋,便滑入石盆的玫瑰花水中.“平时,我都泡在这个石盆里.”库克指着石盆说.盆中传来哗哗的水声,瓦苦多看到石盆中露出两个蛇头、三个蛇头、四个蛇头……,瓦苦多有些眩晕,不敢再看石盆.

库克端上两杯茶水.整个房间顿时茶香四溢.“法力比试,你赢了.可是,你靠什么生存?看看现在的你,被人家赶出门,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如!”库克说话的时候,总是保持着谜一样的微笑.

瓦苦多的嘴角浮现很浅的一丝冷笑:“人间的事情你不懂!哪里有争斗,哪里有杀戮,哪里有,哪里就有我生存的空间!人间一旦产生邪念,不用你去寻找,魔鬼自己会找到你!我不怕纷争、阴暗、恶毒、仇恨,我就怕和平,就怕天下不乱,哪里最乱,哪里就是我们的王国!你要是想在人间混好,少不了我,你全都得听我的!”

库苦也在笑,他脸上挂着的谜一样的笑容,像水迹,朝皮肤深处缓缓渗入:“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能率领我们夺得人心和天下?”

瓦苦多解开披风,挂在椅背上.

接着,瓦苦多脱下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袄,撕开棉袄左胸的布片,把棉絮一点一点掏出来,堆在桌子上.很快,桌上就堆起一个棉堆.然后,瓦苦多像变戏法一样,从棉堆里抓出一枚印章.

他把印章举起来,让库克看清楚,慢慢地说:“看到这枚印章了吗?这枚极具分量的威楚府演习印章,它能够号令威楚府的部队.只要你我始终齐心协力,不断发展壮大!将来,图沙山寨是我们的!德江城是我们的!威楚府是我们的!整个大理国都是我们的!”

库克大惊,站起来,朝瓦苦多深深地鞠了一躬.

瓦苦多把印章紧握在手里.

库克再次朝瓦苦多鞠躬,然后直起身来说:“大王,你是我的大王!”

瓦苦多冷笑.

库克说:“我立即把这屋让给你居住!”“不用!”瓦苦多撇了撇嘴,看看爬满毒蛇的石盆,摇摇手说,“我将在黑山的山脚大兴土木,与士兵同住!”

“大王,请问你有什么禁忌吗?”库克恭恭敬敬地问.

瓦苦多从怀里掏出那双被沙马土司摔断一只鞋带的草鞋,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命根子,谁都不能触碰它!”

瓦苦多复仇的双眼,望向德江城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

从那天起,黑山的新主人瓦苦多,开始彻夜念咒:张古力,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大山传出去一遍又一遍的应声: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大山的那边,总是传回来遥远的回音:

我的灵魂永远不离!

我的灵魂永远不老!

我的灵魂永远不死!

14 大毕摩家断了血脉

德江城渐渐变得繁华.街巷民居星罗棋布,盐店、绸缎店、茶庄、马店林立.城里车水马龙,商贾云集,月月集市,成了一个繁华的地方.

火塘会广场上,每天晚上聚满人群,广场上有很多温暖的大火塘,众人在巨大的铜鼓里点燃高耸的火把,火光照亮了半座德江城.把夜晚的德江城居民们从家里唤出,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彝族服饰,围拢在广场的火塘边,四方的宾客也纷纷围上来,人们一边对唱山歌,一边跳起奔放的左脚舞.彝族崇拜太阳、火、老虎、葫芦,热情好客.任何人伸出手,都有人把你牵住,拉你加入他们的打跳圆圈,一起跳舞唱歌.

德江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欢快海洋.那天晚上,人们跳得最欢时,沙丽突然出事了.

当时,正拉着她的手跳得高兴的沙朵被吓坏了.

只见沙丽几步奔到铜鼓旁,全身僵硬,指着沙朵说,“我口渴,快端碗水来给我喝.”

沙朵愣住了,沙丽口中发出的声音,跟沙丽死去多年的奶奶阿苏极似.

火塘会广场左侧开茶店的老板,赶紧派人去请大毕摩,同时,用瓷碗端来一碗清水.

沙丽接过碗,咕噜噜喝完清水,接着咔嚓咔嚓地把瓷碗嚼碎,咽了下去.

她用左手捋起右手的手袖,擦了擦嘴巴,这是奶奶阿苏的习惯动作.奶奶阿苏还有一个大家都反感的动作,就是每次吹完鼻涕后,都会抬起一只脚板,把鼻涕揩在绣花鞋底上.奶奶阿苏活着的时候,沙丽最讨厌看到她做这两个动作.

咽下嚼碎的碗,沙丽把双手伸到火塘上烤着,嘟哝道:“冷,今天真冷.”

大毕摩赶到时,沙丽正在烤火,几块柴烧得炸响,火焰很高,沙丽的双手却没有受伤.

看到大毕摩和拉乌,沙丽说了句:“快去乌蒙山.”便昏倒在地.大毕摩上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沙丽,对拉乌说:“沙丽成一个神婆了.我得择日为她举行一场法事.”

几天后,大毕摩正式为沙丽做法事.

举行法事仪式那天,大毕摩郑重地对拉乌和沙丽说:“做我们这行的,对家人和后代都不好,既然神选择了你,你就无路可逃.”

神情恍惚的沙丽有些发呆,她对大毕摩说:“父亲,有人在阴间告你的状,说你泄露太多天机,你以后不要再给别人看寿辰了.”

大毕摩说:“我已经多次收到类似的警告,孩子,我们生来就是有使命的人,我们担负着连通天地人神的重任.从接过这份责任起,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便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跟拉乌、阿丕我们一起,出门寻找印章.乌蒙山自古就是土匪窝子,阿苏奶奶叫我快去乌蒙山,难道是神的旨意?莫非印章被土匪盗走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要出发,明天我们就去乌蒙山.”

大毕摩说到做到,次日凌晨,天还未亮,夜风摇动着院子里的树叶,黑暗的空气中传来哧啦哧啦的声音,拉乌和阿丕就被大毕摩叫醒,点灯起床,忙碌起来.拉乌负责备马,阿丕收拾法器和经书,沙丽在厨房里煎烧饼和烤乳扇.乌蒙山土匪出没,没有人敢开客栈,也很少有小饭馆和酒楼,他们会露宿野外,只能吃自己携带的干粮.如果运气好,能借宿村民家,吃住就方便得多.

吃过沙丽做的早饭,拉乌和阿丕准备上马,没想到,沙丽打扮整齐,穿得很精干,也跑出来,要跟着丈夫拉乌和父亲大毕摩一起出门.

拉乌反对妻子沙丽跟着走,对大毕摩说:“我不想让沙丽也去!”

大毕摩并不反对沙丽跟着出行,也不表示支持,笑着对拉乌说:“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商量好了.”

站在一旁的阿丕说:“师兄,嫂子你俩感情这样好,巴不得随时粘在一起.现在一起出门,你们就有了天天相伴的机会,怎么你会打起退堂鼓?你是怕嫂子受到伤害吗?”

拉乌说:“危险还用说吗?我看女人还是在家好了.”

大毕摩说:“拉乌,有我在,还有你在,问题也不大.去乌蒙山,危险当然是有,但我们很多年来出门作毕,翻山越岭,沿途得到过无数人的相助,遇到危险,基本上也都解决了.”

拉乌说:“反正有危险,沙丽最好不要去.”

大毕摩说:“你们还记得那次去思陀部作毕的事吗?”

阿丕回答:“师傅,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们摸黑住进山洞,半夜,师兄被一双发光的眼睛吓醒.天亮时,才发现我们昨晚是跟一只老虎同住.真是不敢想象,老虎竟然没有伤害我们.”

大毕摩说:“你想想是什么道理?人和动物,都不会去触碰毕摩和毕摩的物品.所以,危险是有的,但一般来说不会出事.”

拉乌脸红地说:“我是怕沙丽身子骨受不了,沙丽她,有了.”

大毕摩高兴地看着沙丽,试探地说:“那么,你是不是就留在家里算了?”

沙丽说:“没关系,做女人就这样,不用怕的,可以出发,我收拾好了.”没等父亲大毕摩和丈夫拉乌说话,沙丽就背着褡裢,走到他们的身后,挥挥手催促他们出发.

大毕摩欲言又止.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四匹白马,踏上前往乌蒙山的征程.土匪猛于虎,这次他们算是领教了.刚进入乌蒙山,他们就遇到土匪,这伙土匪从树林里突然闯出,有两个人竟然是从树上跃下,提着长刀,挡在他们面前.十多人前后把他们团团围住,抢走了四匹白马,砸坏了拉乌的法帽,踩扁了阿丕的签筒.

然后,他们把拉乌和阿丕捆牢,吊到一棵大树上.

大毕摩不慌不忙,冷冷地看着土匪,这伙土匪认识大毕摩,听说过大毕摩的名声,他们让大毕摩坐到一个石头上,派两人提刀看管.

大毕摩的身边,站着沙丽.

土匪头子色眯眯地看着沙丽.

大毕摩说:“放我们走,你们的胡闹也就算了,不然相国派兵进山,你们会死得很惨.”

土匪头子大笑说:“哈哈!我一无财产,二无家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高量成能把我怎么样?”

大毕摩说:“不能怎么样,至少会把你杀死.”

他抬起头,看着吊在树上的儿子和徒弟阿丕,心如刀割.他看出这个土匪太愚蠢,有些道理跟这个人讲不通.

大毕摩暗自叫苦,心里无奈地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然,大毕摩不会善罢甘休,任人宰割,他要反抗,施行巫术来收拾土匪.毕摩的巫术分黑巫术和白巫术两种.嫁祸别人时,施用的是黑巫术,祝吉祈福,施用的是白巫术.

但是,巫术不能随便施用,施用过一次黑巫术,大毕摩的命运就会永久改变,他将变成跟瓦苦多一样的黑毕摩,后代也无法洗白.

天使和魔鬼,天堂和地域,相隔一步之遥,良机和噩运,只在一念之间.

他强忍着,不动声色.

可是,情况的转变,让他无法忍受.土匪头子动手了,命令手下把沙丽强行拖走,大毕摩双目圆睁,正欲施法,却看到沙丽哗地解开编得顺溜的两个麻花辫,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她抢在大毕摩之前,变成神婆,突地跃了起来,无比矫健.

呼的一下,她就飞到树干上站着,土匪头子惊得发呆,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飞上树去的.没等土匪缓过神来.她就敏捷地解开吊住拉乌和阿丕的草绳,两人咚地落地,土匪大惊,扑上去围住,用长刀指着拉乌和阿丕.

沙丽并不着急,从树下跃下,双目微闭,念念有词,身子慢慢旋转,渐渐转快,很快转成一团旋风,完全看不清身影.

忽然,沙丽停止转圈,立定站好,土匪们吃惊地发现,坐在地上的拉乌和阿丕,已经站了起来,身上捆绑得严实的绳索,已经全部解开,自动脱落了.土匪们提刀朝二人扑过去.

沙丽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

晴朗的天空电闪雷鸣,猛然降下瓢泼大雨.土匪头子吓得扑嗵一声跌倒,扭头就逃,手下的土匪也眼着逃蹿进了树林.

沙丽发出那声巨吼后,倒在地上,她的下身流出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她躺着的泥地染红了.

拉乌抱起妻子,呜呜地哭.

沙丽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

沙丽病倒,大毕摩带着人马只能撤退.从乌蒙山回来后,沙丽躺在床上,足足吃了半个月大毕摩为她配的草药后,高烧才慢慢退去.

那天在乌蒙山的战斗现场,沙丽施出神婆的奇功,打败土匪,却因为用力过猛,导致自己意外流产.不幸的是,她的神功竟然激发上天降下了大雨,大雨使她严重受凉,身体亏损更大.

德江城的稳婆下了断言,说沙丽这辈子再也不会生育.

大毕摩把稳婆的原话转述给拉乌,痛苦地说:“沙丽不能够再生儿育女,若你不再娶妻,我们家的血脉就断了.”

拉乌说,“我深爱沙丽,你是知道的.再说沙丽是为了救我们才受到这样的天遣.你让我再娶,此生绝无可能!”

15 繁华的德江城

一年前的冬天,说书人刘云跋涉千里,翻山越岭,从北方来到德江城.他是跟随师宗部的马帮来到德江城的.他来到德江城那天下午,刚好遇到德江城的人们在欢庆彝族年.

在这一路上的相处中,博学多才的刘云与见多识广的马锅头成了好朋友.在前往德江城的路上,刘云听马锅头说,德江城是一个阳光明媚,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那里住着的彝族自称是鹰的后代,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悠闲自得的日子.彝族使用十月太阳历,以十生肖记日,以虎为大,以虎开头,从虎年虎月虎日起算,一年分别记为一月黑虎,二月水獭,三月鳄鱼,四月蟒,五月穿山甲,六月麂子,七月岩羊,八月猿,九月黑豹,十月蜥蜴.农历十月第一个属虎日,他们就要过年,要举行隆重的祭祖大典和祭火大黄.

这些介绍,让刘云听得发晕,无比兴奋.

他们跨过龙川江的威楚桥,走进德江城正门北门的时候,只听得一阵巨大的喧嚣响彻天空,扑面而来,刘云游历了很多地方,还是被德江城的繁华和喧闹震住了.

前面,德江城的一个彝族男子,头顶天菩萨,身披羊毛毡和擦尔瓦,下身穿着大裤脚黑布棉裤,正在蹦跳着弹奏月琴.彝族姑娘头戴着绣花瓦盖头帕,身穿百褶裙和绣花衣,围腰和脖颈间戴着闪亮的银饰品,随着他的琴声跳舞.他们大群地聚集在火塘会广场上,弹着悠扬的月琴、口弦,唱着歌,围成圆圈,跳着欢快的左脚舞.

“他们白天不下地劳动吗?”

“彝族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脚.今天是彝族年,是他们隆重的节日,所以就出来玩了.过节的日子,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听到三弦琴响,他们就会呼啦啦地赶来,聚集到一起唱歌跳舞.”

广场的迎宾道上,长街宴的桌子呈一条直线摆开.彝族年这天,嫁得再远的女儿,都会赶回老家过年,亲朋好友会受到邀请.家家户户做出自家的拿手好菜,端出来供大家品尝.路过德江城的客人,会被邀请坐到街边的长桌座位上,拿起碗筷,大吃大喝.

著名的大毕摩已经出来了,正在广场一方无人靠近的空地里做法事.他全身法衣,神情庄重,念念有辞,正念诵古老的毕摩经,为德江城祛除鬼魔和噩运病痛,也祈福明年的吉祥安康.

刘云看得发呆.

当天下午,马锅头带刘云到达耳家吃团年饭.马锅头走南闯北,交友甚广,达耳对马锅头带来新朋友,不以为然,高兴地把马锅头拉到凳子上坐下说:“生意好做了,彝族年前几天,德江城里全是采办年货的人,橘子、豆腐、韭菜、豆皮、蒜苗、红糖、米酒都卖光了,明年你提前几天来,多带些货,能赚大钱!”

达耳端来火塘里烤的糯米糍粑.刘云蘸着老树蜂蜜,连吃了两块.长街宴上的肉菜,多得桌子也摆不下.烤土豆、烤肉、彝家招牌菜坨坨肉,苦荞粑粑,不一而足.

达耳一边敬酒,一边唱祝酒歌,很快,刘云就被灌醉.

第二天早上,刘云留在德江城,没有跟着马锅头离开.

“我不走了,这里太好,太奇妙,这里的歌舞和食物太多,人太好,人情味太重,住在这里太舒服了.我要留在德江城,在这里老死.”刘云握住马锅头的手,用力摇几下,向他告别.

马锅头问:“真的留下?”

刘云咧开嘴傻笑着说:“当然,我会想你的,我在这里扎根,你要来看我!我等着你来看我!”

马锅头看惯了生离死别,挥挥手,转身走了.刘云看着马锅头远去,一个人站在原地,眺望欢乐的德江城.

听说德江城来了个外地的汉族说书人,莫什土司很快找来,为刘云安排了说书的好地方.

莫什土司说:“我们这个德江城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汉族的说书人,说书人讲的故事,好听.你看,我给你找了这个古戏台,下面摆了桌椅板凳.每隔一天,你就在说书,听书的人会很多.怎么样?”刘云,赶紧作揖,表示感谢.

当天下午,刘云就兴冲冲地去古戏台说书.

古戏台周围,绿树环绕,戏台刷着耀眼的红色屋顶,四壁墙上,画着彝族人播种、耕作、收割、纺纱、绣花等劳动图案.刘云一眼就爱上这个戏台.第一天登台开讲,台下的听众并不多,很多人还不知道德江城里来了一个汉族说书人,而且,刘云的外地口音也让听众有些听不懂,摸不着头脑.后来,刘云名声传开,听众渐渐增多.两个月后,无论刮风下雨,刘云都会准时出现,台下也会坐满了听众.

刘云把一场评书分为两段来讲,整整一个上午,他讲得十分专心,格外投入,除了敲几下惊堂木,不曾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一口茶水.

每天开讲前,刘云都会念出一首定场诗,那诗很长,十分有趣:

德江城里看德江,桃花溪边赏桃花,你且听我来说道,忙碌归去又来兮.

一天容易好过,黄昏日落西方,茶房提壶找坐忙,准时不误上场.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德江城里桃落红.鸯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百般生意好做,惟有相声难习,出场不用锣鼓,上台不穿戏衣,说学逗唱耍嘴皮,看的是精神气力.离却昆仑到地方,子牙今日娶新房,六十八岁黄花女,七十二岁作新郎.

哪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说学谈唱古至今,都得合辙有韵.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

定场词念完,台下就有人叫好.

听众马上明白当天说书的内容.

接下来,刘云再说:“听书的人三六九等都有,我喜欢德江城,在这里跟大家说书,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刘云从来不跟客人计较.”有人在台上催促道:“快讲,等不得啦.”

刘云笑笑,张口开讲.

他说:“话说高量成在紫溪山上修建了望天寺、功德林寺、智光寺、净乐寺、普贤寺、拈花寺等几十座寺庙.大理国王段正兴,每逢国中有疑难大事,都总是要遣使到威楚府向高量成征询意见,讨得主意后,方做决断.高量成也因此获得‘山中宰相’的美誉.”

听众一动不动地坐着,刘云编的这些事都是当地传闻,他们早就知道,但刘云讲来格外有味,他们听得入迷.

刘云知道这些事,是因为他与高量成已经有了交往.

高量成虽然在紫溪山住寺为僧,却仍然公开、频繁地处理着军国大事,并卓有成效.他还以威楚府演习的身份,治理着威楚府,时常召集部落头领聚会.部落头领聚集时,紫溪山上人嚷马嘶,热闹非凡.

紫溪山郁郁葱葱,森林密茂,古刹林立,是一个修身养性的绝佳之地.

刘云惊堂木一拍,接着说:“东园三月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进入冬季,高量成在紫溪山上人工嫁接栽培的茶花,大片开花了.娇艳如霞的茶花,为紫溪山增添了美丽风光.”

听众的脸上,也绽开茶花一样的笑容.

事实确实如此,随着高量成一系列复兴德江城举措的实施,德江城贸易增多,大理刀、细毡、犀皮甲、麝香、牛黄、长鸣鸡等货物被卖到外地.瓷器、琉璃壶、沉香木、甘草、石决明等货物从外地运来,成为德江城的畅销物品.德江城百姓和贵族的对外交往,也逐渐增多.

高量成的厚德功绩,成为刘云最主要的说书内容.

说书人刘云成了威楚府的名人.

为了满足听众的热情,刘云改隔天说书为每天说书,时间压缩,全部改在下午.古戏台人满为患,每天下午,戏台下方的座位很早就被占完,去晚的人,只能站在墙角,或蹲在走道上听.听到专心处,有人忘记自己没座位,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却不影响他继续听书,只见这人双手拢进袖子里,很快恢复了刚才的蹲姿.

16 进京朝贡

一日,高量成召集莫什土司、阿苏帮主、大毕摩、扎尼西到紫溪山上议事.

他说:“大理国王命我担任朝贡使,进京朝贡.国王已派人备好三百八十匹贡马,二十位歌舞乐人,以及香、牛黄、碧阡山、金刚经等贡品.你等随我进京,我将沿途拜访各地土司.大毕摩除了担负作毕、司祭、占卜、掌管神权外,还要肩负寻找演习印章的使命.阿苏帮主负责贡品的运送和保管.成空是此行的左护卫使,负责贡品安全抵京.扎尼西是此行的右护卫使,负责此行人员的安危.明日启程.”

众人领命,各自回家,做出行的准备.

两个少年激动得彻夜未眠.

自从上次两人跟随大毕摩到师宗部寻章,他们便再没有一起出门的机会.现在,想到可以一起相伴,翻山远行,去传说中遥远而繁华的都城,他们心花怒放,按捺不住地盼望赶紧出行.

院墙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莫什土司拉开夫人搭在自己胸前的手,嘟囔一声说:“今年怪事多,这个时节还有布谷鸟在叫.”夫人睡得很沉,没有回答.

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扎尼西翻身下床,找出布鞋穿上,悄无声息地走出土司府的大门.

布谷鸟的叫声,是高成空和他之间约定的习武暗号.

皎洁的月光下,龙川江水清澈照人.

江边垂柳长得遮天蔽日,是两个少年练功的好地方.

在高成空的悉心指导下,经过几个月的习练,扎尼西已能够把百余斤重的高家鞭举起,接着开始练习一些简单的鞭式了.

高成空练风云剑,进步神速.练了一段时间,扎尼西就照着风云剑的形状,用桃木为高成空精心雕刻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把木剑送给高成空时,扎尼西笑着说:“你哪天用这把剑刺穿我的心脏,就说明你出师了.”

高成空接过木剑,很久不愿跟扎尼西说话.

有一天,扎尼西多次逼问,高成空才闷闷不乐地说:“你说话太不吉利!练功是为了你杀我我杀你,那就不如不练!”

扎尼西赶紧打自己两个耳光说:“我这张乌鸦嘴,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那天以后,高成空才恢复了笑容.

这天晚上,月夜下,两个少年相互传授家传武功.教的用心,学的专心.他们尽量放低身形,很少说话,他们知道,被双方家长知道,就会有家法侍候的惩罚.

大毕摩在新盖的彝王宫里睡得很沉.

他做梦了,梦里,一对少年在相互传授武功,专注而开心.

梦里,大毕摩觉得这两个少年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练到凌晨,两个少年悄悄回屋睡觉,等待天明上路.

这次进京朝贡,行程非常顺利.

沿途,高量成拜访了磨弥部、罗鸠部、强宗部、阳城堡部的土司.虽然没有打听到演习印章的下落,但是,高量成跟几个部落结下友好联盟.

到达京城后,按照安排,大毕摩在皇宫里做了一场毕摩法事,现场展示了吃火炭、踩热犁头、口衔整羊的奇功.二十位歌舞乐人,表演了大理国的传统舞蹈.他们的表演得到宋高宗和外国使臣的赞赏.宋高宗赐高量成“中国公”的称号.宋朝正式册封大理国主段正兴为“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

宋高宗赐话一句,源远则流长.让高量成把这话带给段正兴.

高量成当即跪谢龙恩.

圆满完成朝贡使的任务,三个月后返回德江城.

高量成在德江城的迎宾广场,举行盛大的赛装节,以表庆祝.高量成说:“赛装节,就是服装大比赛.茶花,你是赛装节的头领,要评选出最好看的彝族服饰,还要评选出最漂亮的彝族女孩,她就是德江城今年的‘马缨花’.”

彝族崇尚黑色和蓝色,彝族的衣着,以这两种色为基调.在领口、袖口处,绣着红白相间的彩案,图案以花瓣为主,色彩鲜艳.彝族女子的服装,全靠手工挑花和刺绣,每个人的服装构图、用色独具特点.构图上的繁简虚实,形象的夸张变形,色调上的对比反差,各不相同.

举行赛装节的告示张贴后,茶花的彝族刺绣手工坊,每天人满为患.彝族有马缨花崇拜,彝族人民认为,马缨花是有花魂的,代表马缨花的女孩,是世上善良、纯真、美丽的化身.女孩们使出浑身解数,想绣出最美丽的服饰,赢取神圣的“马缨花”头衔.赛装节这天,男人穿着白色的花边火草领褂,妇女配“品”字形围裙,银链系在脖子上,叮当作响,两条绣花带系在腰间,以蓝为底,自上而下用红色、绿色花边镶成“几”字形图案,图案下为倒悬的扇形花瓣,上面用五彩花线绣成花朵.年长妇女头上包黑布或蓝布包头,年轻女人头戴花球帽.男女都穿着艳丽的绣花鞋,集体跳起欢快的左脚舞.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刘云根本不相信眼前的盛景.

同一个人身上,竟然穿出这么多缤纷色彩,而且,色彩搭配完美,无懈可击.

赛装节当天,服饰和选美比赛之后,高量成还安排了耙田、捆驮子、射弩、踩高跷、顶肩、拔藤等玩场.晚上,大毕摩诵经、篝火狂欢夜、对山歌、赶山街,热闹欢乐.

受邀前来参加赛装节的四方来宾,玩得不亦乐乎.当初被相国强行留在德江城做人质的教合部土司知布,已经学会了这里的铜鼓制造术和银器制造术.那天,他也加入跳脚的队伍中,跳得忘乎所以,十分投入,早就忘记自己当初曾用绝食和跳进龙川江湍急的水流里寻死的方式抗争,坚决要求回家.

赛装节开幕时,浑厚的彝族乐声中,身着羊皮褂,手拿祭祀道具的大毕摩,缓缓走向赛装场,用传统的祭祀方式,为一年一度的赛装节祈福,刘云发现自己的全身在不住地颤抖.

那一刻,刘云觉得自己找到了灵魂的皈依之地.

赛装节那天,茶花给江西和刘云分别赠送了一套彝族服饰.

她说:“在彝家,一套彝族服饰是必备的.”刘云把衣服小心翼翼收好,放在衣柜的最下层.

进京朝贡,得到汉地皇帝的接见,阿苏帮主很高兴,认为自己将从此飞黄腾达,享受荣华富贵了.赛装节当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让老婆拿来一块的头帕,自己把头帕结成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老子不缺钱,老子也想脑袋上戴顶官帽,耍耍老爷坐官轿的威风.”

老婆吓得连忙跪下,央求道:“老爷,你小点声,这叫人听见,要掉脑袋的.”

阿苏帮主一边喝酒,一边对老婆唱起梅葛调.头帕做成的帽子,在他的头上特别显眼.他说:“夫人,你看,相公我戴上官帽,是不是一样地威风凛凛?”

老婆跪着不敢起身,低声说:“老爷使不得,这会遭报应的.”

第二天上午,阿苏帮主骑着新买的大理马,出去驯马,马性子太烈,把阿苏帮主从背上甩下,阿苏帮主摔下悬崖,不幸坠崖身亡.

果然遭到了报应.

第四章武之毒

古歌四

喔哦

追寻天起源

源头木古陆

追寻地起源

源头咪索尼

追寻水起源

源头茂尼矣

追寻人起源

源头六祖先

17 阿苏帮主还魂记

第二天清晨,吉克将军快马加鞭到石桑城报告相国:阿苏帮主诈尸了!

“诈尸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正准备前往荣华居吊唁.”相国对吉克将军的报告心生疑惑.

吉克将军连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阿苏帮主坠落的悬崖叫老鹰崖,是德江城附近最高最险峻的一座山峰.所幸阿苏帮主并未坠到崖底,老鹰崖山腰上侧生着不少青松.谁也说不清这些松树生长了多少年,任凭风吹雨淋,它们都坚韧地生长在崖壁上,坚硬如铁,松树把阿苏帮主拦腰挂在崖壁半空,从山崖往下看,辩不出阿苏帮主的生死.

德江城最擅长攀岩的左洛,沿着悬崖小心往下爬.左洛清瘦高大,长脚长手的他长得就像一只猴子.他从小就擅长攀岩,胆子特别大,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平时总是独自一人带着一根粗麻绳,到深山老林里采摘大树蜂蜜,背到德江城的集市上售卖.他采摘的大树蜂蜜味道纯正,本地居民和外地客商都争相购买.这个左洛爱喝酒,他戏言自己所有的血汗钱,都被卖酒的女人茶花赚走了.德江城的居民知道左洛喜欢茶花,可是,茶花正眼都没有瞧过左洛.茶花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总是停留在江西的身上.

左洛小心翼翼地贴紧山崖爬下去,慢慢靠近挂住阿苏帮主身体的那棵松树枝干,他怕摇动树干会把阿苏帮主震落山底,一点一点地靠近阿苏帮主的身体后,不敢伸出手,只是扒着山壁,叫唤阿苏帮主的名字:“阿苏老爷,阿苏老爷.”阿苏帮主没有回应,他才试探着把手伸过去,探到阿苏帮主的脸上,他的心一阵发凉,阿苏帮主的脸已经冷却,鼻孔和嘴里也没有呼出来的气.

他朝悬崖顶上探出头来张望,摇摇手,告诉崖顶的人,阿苏帮主死了.

此时,太阳投下的黑影已经朝山顶移了很大一截,距离阿苏帮主坠崖已经过去很长时间.

左洛把系在腰上的一根麻绳解下,拴紧阿苏帮主的尸体,再把那尸体麻利地捆到自己身上,打好死结,然后,把捆住自己的另一根麻绳使劲拉两下,这是事先说好的动作,意思是已经准备好,崖顶的人可以往上拉绳子.

崖顶的人把背着阿苏帮主尸体的左洛一点一点用力往上拉,左洛的身子在虚悬的崖壁上晃来晃去,他能感觉到阿苏帮主的脑袋在一下一下地敲击自己的肩膀,那敲击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左洛心里有些毛毛的.他去深山老林里采摘大树蜂蜜时,经常睡在坟堆里,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人,现在,左洛却越来越感觉到害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上面的人把左洛和死去的阿苏帮主一起拉到崖顶时,过份紧张和恐惧的左洛,全身都湿透了.

阿苏帮主的尸体被放到马车上,从山上运下来,抬进荣华居的大门.阿苏帮主老婆、女儿沙丽和沙朵哭成一团.

“老爷啊,你一句话都不曾留下,就这样抛弃我们孤儿寡母走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啊?”帮主老婆哭诉着,她心口疼的毛病发作得更厉害,哭着哭着,人就昏倒过去.众人拥上去,有的揉心窝,有的掐眉心,有的抠脚掌,有的喂糖水,忙成一团.待她睁开眼,喘过一口气来,大家七手八脚,赶紧把她抬进卧室的房间里躺下.

大家都知道阿苏帮主深爱老婆,他只有女儿,做梦都想有个儿子继承庞大的家业,却从未再娶.老婆也为自己无法生出儿子着急,多次建议他纳妾,他不仅没同意,还生老婆的气.时间长了,老婆也不敢再提纳妾的事.

这些年,阿苏帮主的老婆看过无数医生,吃了无数偏方,任凭两人怎样在床上卖力,阿苏帮主的老婆却再不会怀孕,肚子平坦坦的,毫无变化.有时候,老婆思维混乱,竟怀疑女儿沙丽和沙朵是不是自己十月怀胎后生下来的?那时候她多年轻,午睡时的一次匆忙欢愉,肚子就像吹气球似地鼓起来.谁曾想,后来每天大鱼大肉,吃些山珍海味,生育的事却都不能如愿,也因为这个巨大的心理压力,她才患上心口疼的毛病.

阿苏帮主老婆躺在床上,想起这些往事,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中滚落,很快就打湿了丝绸枕头.大毕摩急匆匆赶来,走进荣华居,打断大家正在进行丧葬仪式的准备工作.他对拉乌下了严格的命令:要求从此刻开始,荣华居院子里,不能出现任何办丧事用的物件.

大家都愣住了.

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大毕摩为什么要下达这样奇怪的命令?

但是,没有人敢违抗大毕摩的指令,在德江城,大毕摩就是神.

翠珠把大毕摩的原话报告帮主夫人,夫人有气无力地说:“全都按照大毕摩的吩咐去办.”大家把已经准备好的洁白的火草麻布孝帽、孝衣、孝裤、孝鞋,全都抱出去,堆在荣华居大门外,一把火烧得精光.前来奔丧的来客,被拦在德江城南门处,荣华居的人反复向来客解释,感谢大家赴丧的好意,恳请来客收起悲伤的表情,换上高兴的笑容,他们说,大毕摩说了,此行你们来参加的不是葬礼,是喜事啊!

来客怔怔地摇头,转而发出轻轻的笑声.

阿苏帮主的家也被重新打扮,整个荣华居院子里,除了摆放阿苏帮主遗体的会客厅,其他地方全被装饰成火把节和彝族年时张灯结彩,欢天喜地的模样.

大毕摩忙碌起来,在荣华居宽阔的会客厅,布置隆重的道场.阿苏帮主的遗体安放在会客厅一张硕大的草席上,草席周围,摆放了一圈燃烧得正旺的雷公树火盆.大毕摩让拉乌和阿丕穿上喜气洋洋的节日盛装,分别坐在阿苏帮主遗体的左右两侧,让两人一边摇晃法铃,一边合诵,或轮流独诵,不停地念经.他俩诵经的声音抑扬顿挫,苍凉有韵,音乐般动听,仿佛抵达遥远的天际.

布置完道场后,大毕摩骑上他的大白马,头也不回离开荣华居院子,往乌蒙部方向赶去.

他把马骑得太快,以至于后来世间流传着几个版本.有人说大毕摩是跑着走的,有人说大毕摩是骑马走的,有人说大毕摩是骑着老鹰走的,有人说大毕摩是自己飞走的.

彝王宫养着一只百岁老鹰.它太老了,老得鹰嘴和鹰爪都已经变得和钢铁一样坚硬.它长着一身比墨汁还黑的黑毛,每过五天,它就要吃一副新鲜的羊肝.威楚府里的黑山羊,膘肥肉嫩,远近闻名,外地客人来到德江城,都以能吃上一顿最正宗的彝家全羊宴席而感到骄傲.老鹰养住在彝王宫的藏经楼里,从不离开.去彝王宫看它的人,总是看到它蹲在藏经楼靠窗的条桌上,用坚硬的鹰嘴,一根一根地梳理身上的羽毛.它明亮的眼睛,射出箭一般锋利的光,大毕摩说,那是因为它吃了太多羊肝,羊肝有清肝明目的保健作用.

人们怀疑那鹰已经老得不会飞,可是就在相国高量成重新建盖彝王宫,大毕摩搬进荣华居暂住的那天中午,老鹰抖擞着翅膀,忽然飞了起来,绕着德江城,展开宽大的翅膀,缓缓盘旋,飞行了三圈,嘴里不时发出咕咕咕的叫声.那声音尖锐而霸道,听到它的叫声,看到它在头顶飞翔,德江城的居民都会纷纷下跪,给它磕头.在人们心目中,彝王宫这只老鹰已经活成一只神鸟,能看见它凌空飞翔,三生有幸.

“师傅,老鹰同意跟我们搬到荣华居去吗?”搬家前,阿丕问过大毕摩.

“我跟它商量,它已经同意了.”大毕摩回答.拉乌正在念诵《六祖分支》经.

“追寻天起源,源头木古陆;追寻地起源,源头咪索尼;追寻水起源,源头茂尼矣;追寻人起源,源头六祖先.”

人类很多民族,都经历过洪水灾难,彝族也如此,战胜了泛滥的洪水之后,彝族部落内部发生巨变,血缘关系的纽带解体,彝族祖先阿普笃慕把子民分为六支.每两支为一个盟,交由慕雅切、慕雅考、慕雅热、慕雅卧、慕克克、慕齐齐带领,向六个不同的方向迁徙,开辟各自的新领地,并与相遇的其他部族不断征伐和融合.后来,六个儿子发展成为武、乍、糯、恒、布、默六个彝族部落,武、乍居云南,地处天南,称南孟国.糯、恒迁四川,位在地北,称北仲国.布、默徙贵州,置于,称皇国.这就是彝族历史上的“六祖分支”.经书里把带队的六个首领称为“六祖”.

拉乌念完《六祖分支》,阿丕接着念诵《指路经》.

“到了这地方,德布卸马鞍,德施把马歇,古侯作小憩.”“口渴得喝三坛水,不渴得喝三坛水”.《指路经》,是指引彝族“六祖”后裔迁徙的信史,能够引领死者的魂灵返回祖先发祥地.彝族人认为,人去世后,魂灵必须回到祖先发祥地,也就是回到“六祖分支”的初始地去,与祖先团聚,这样,才能保佑后世子孙.《指路经》记载了一个家支从古到今的迁徙路线,所记录的地名、山名、河水名,都是一个家支在迁徙过程中走过或居住过的地名,其终点指向乌蒙部的葡萄井这个“六祖”取分支水之地.在那里,当年的“六祖”,饮完葡萄井的甘泉,继续跋涉,披荆斩棘,开创新天地.

雷公树火盆把偌大的会客厅烤得热烘烘的,让人宛若置身火炉,可是,念诵经书的拉乌和阿丕,却冷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清晨,鸡叫头遍时,眼尖的人发现,平躺在草席上的阿苏帮主,动了动双手的手指头.鸡叫第二遍时,人们惊奇地发现,阿苏帮主睁开了双眼,鸡叫第三遍时,阿苏帮主打个长长的哈欠,坐起身子来了.

拉乌和阿丕完全沉迷在诵经之中,喔喔哦哦啊啊,不停地念,对阿苏帮主死而复生的奇事视而不见,他们把经书念诵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快得旁人完全听不清经文的内容.

除了拉乌和阿丕,其他人全都被从草席上坐起来的阿苏帮主吓坏,连滚带爬地跑出会客厅,他们万分惊恐,跑到会客厅外面,嘴里不停地高声呼喊着:

诈尸了!阿苏帮主诈尸了!

哐啷一声,大毕摩推门而入.

人们更加吃惊,只见大毕摩全身近乎,从头到脚,沾满干枯的麦秆、草屑、锅底的烟灰、河边的苔藓、亮闪闪的鱼鳞片、德江城里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的花朵、饱满的谷粒、神秘的羽毛.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气味,那味道混杂了茅坑的恶臭味、全羊宴席的荤腥味,火把节点燃的明子的清香味,左洛采摘的大树蜂蜜的甜腻味,以及死人的腐烂味.

人们同时惊恐地发现,大毕摩整个人明显消瘦了一圈,脸上多了很多皱纹,还长了不少老年斑.

大毕摩拦住从身边惊慌失措跑过的人群,大声说:“跑什么?慌什么啊你们!我把阿苏帮主的灵魂追回来了.”

会客厅里,阿苏帮主坐稳了,看着大毕摩那双射出精光的眼睛问:“我这是咋啦?累死我了,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去了很多地方,一下子上山,一下子下河,对了,我梦到自己去了鬼山.”大毕摩说:“没错!你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一天一夜里,我飞奔过神山、鬼山,下过龙川江,走过无数村子,终于把你的灵魂追了回来.”

阿苏帮主眨了眨眼,似有不解.

大毕摩晃几下脑袋,命人把那圈燃烧了一天一夜的雷公树火盆端走,把盆里的火浇灭.

“现在是什么时间?”

“鸡叫过三遍,快天亮了.你这一觉,睡得太长.那匹把你甩下山崖的大理马,性子太烈,叫人把马杀了吧?”

阿苏帮主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想起自己托人从羊苴咪城高价购进的那匹白马,本来,阿苏帮主想把它训练成马帮的头马,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训练那匹马时,被它狂奔而去,甩下了老鹰崖.

“我梦见一个黑衣人和一个白衣人,他们用一根有我大拇指粗的铁链子,把我拴起来,一人拉着铁链子的一端,扯着我朝德江城相反的方向奔跑.大毕摩啊,你就像一只大鹏鸟,突地一下,纵上我家的房顶,骑着老鹰,一直在追赶我.”

大毕摩呵呵地笑.

阿苏帮主不再说话,看着大毕摩发呆.

大毕摩耐心告诉阿苏帮主:“灵魂附于形体,也可以脱离形体,分为三魂存在.你的一魂,丢失在老鹰崖那棵挡住你身体的松树上,一魂,守护在荣华居你的身体上,一魂,归往祖界与祖先相聚.现在,我已经把你的三魂追回,合为一体,送回你的身体里.这次作法,我为你追回半年的寿辰.”

阿苏帮主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说:“大毕摩啊!我的马帮和财产,除了我的夫人,我所有的一切财富,你随便挑,要什么就拿走.”

大毕摩笑着说:“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身为你的亲家,帮你是我的分内之事.神给了我指示,救活你可能是神谕,神说你是找到演习印章的关键人物,我不知道你真能帮些什么,但我想,你一定很重要.”

当天晚上,大毕摩拿出祖传的签筒,想用占卜算出印章的所在地.

他点燃青蒿,诵完经文,摇了签,却没有获得任何关于印章去向的明示.

他感到虚弱无力,这次,为追回阿苏帮主的灵魂,他做了一场大法事,这场法事,耗了他太多精力,他感到自己法力剧减.

此时,距离寻找印章的一年期限,已经过去半年.

18 女将军昭庆公主

段易长顺,大理国中美人,见者,皆惊为天人.从小,高成空就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这位倾国倾城的*就是高成空的母亲,大理国利贞国王之女,昭庆公主.人们都说高成空遗传了母亲绝世的容颜.光滑白皙的皮肤,黑亮有神的双眸,清瘦苗条的身材,纤长灵动的手指,清脆柔和的语调,乌黑卷曲的头发.就连美人母亲也说,成空要是个女孩子,一定比我漂亮明媚.

高成空两岁开始习武.练习武术的第一天,父亲就反复交待,孩子,你这辈子一定要记住,切莫被外表蒙骗,越美丽的东西,越是有毒.

高成空的武术师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

第一次看到母亲把高家鞭舞得神出鬼没的时候,高成空就对母亲生出了一种既爱又怕的情愫.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懂得琴棋诗画诗酒花的母亲,那双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貌似柔若无骨的碧手,除了会绣花、会做女红,会用一根毛管草给自己编织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或者蜻蜓,还能把这根重达百斤的庞然大物灵巧舞动,功力之深厚完全超出常人的想象,已经可以做到谈笑间致人于死命.

以至于江湖传言,相国高量成自幼丧父,生长于大理国的封地德江城一隅,文采和视野难免受到局限.高量成之所以后来能够官至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方面得益于其驸马的身份,另一方面,得益于昭庆公主这个贤内助的辅佐.

高量成沉默不语,从不理会谗言,他只对儿子高成空的成长格外关心.

从大理国退隐,回到德江城以后,相国高量成不止一次提醒夫人,对儿子要多加管教,不要让他总跟扎尼西混在一起.

夫人昭庆公主却不以为然,每次,高量成叮嘱之后,她嘴上好好好地答应,却没有行动,一次也没有把丈夫的原话告诉过儿子.

相国知道夫人对自己主动让位的事情心有不满,她在羊苴咪城里过惯繁华、热闹、奢侈的宫廷生活,忽然迁移,搬到偏远的德江城来居住,她嘴上不说,内心肯定窝了怨气.

当年,能够迎娶这位佳人,相国就暗暗发誓,今生一定要让夫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回德江城后,想到她心里可能窝藏的怨气,高量成就很不安,所以,从回到德江城的第一天起,高量成就做出盘算,决定把德江城建成大理国八府中最繁华的演习所在地,让夫人在这里也能感到羊苴咪城里的舒适和繁华.

昭庆公主能文能武,住在羊苴咪城的时候,就会训练女兵,曾经被父亲封为女将军.退隐德江城后,高量成在茶花的故乡平山屯小姑英村里,修建了一座供昭庆公主训练女兵和驻兵守关的营房,并在平山关前的神庙里,修建了一尊横马立刀、威风凛凛的女将军神像.在紫溪山修建石桑城的时候,相国又让人在寂光寺前面的的山坳处修建了营盘,平整出很宽阔的一块地,做为公主的练兵场.

眼见夫人的好心情一天天恢复,人重新变得热情开朗,相国终于松了一口气.相国搬到避暑山庄石桑城居住的第一天,夫人昭庆公主兴致勃勃地与相国一起出行,共同种下了石桑城里的第一株山茶花.从此,人们把这株山茶称为相国茶.

好几次,高成空觉得母亲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很多时候,昭庆公主觉得高成空是自己的影子.外貌像,言行举止像,就连习练高家鞭的悟性和身形,也那样相像.

儿时,高成空曾经问过母亲:“我羡慕女孩子可以穿花裙子,我为什么不能穿?”

“因为你是男孩子!”从那一刻起,昭庆公主就发现儿子内心深处隐藏着女生柔性的那一面.从小,她就有意让那些身材魁梧的将士陪少爷习武,高成空身边,清一色的都是男性朋友,现在,昭庆公主发现自己错了.如今,已经长成少年郎的儿子,从来不曾对哪位女孩子动心.羊苴咪城里王公贵族家美丽的小姐,或者威楚府地最有魅力的女孩,儿子都不会多看一眼.

昭庆公主隐约觉得,自己从小不让他接近女孩子的教育是错误的.

高成空更加用心地做事,渐渐地,威楚地的人都知道,高量成培养了一位得力的儿子.

有时,高成空也会去母亲的练兵场,观摩母亲训练女兵.好几次,他心里会生出一种冲动,他想问问母亲,她想对自己说的话.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高量成的治国谋略加上夫人昭庆公主的练兵天赋,在大理国首屈一指,无人能敌,所以,尽管高量成已经退隐,大理国的国王段正兴遇到大事,总会派使臣来德江城,找高量成商议.每次大理国的使臣来到,被奉为座上宾的大毕摩,都会为来宾做些吃火炭、踩热犁头、口衔整羊的舞蹈等神秘法事的民俗表演.

为此,莫什土司暗地里瞧不起大毕摩.好几次,参加完相国的宴会回家,他都会冷嘲热讽地说:“他大概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是人间的智者,是连通天地人神的巫师,不是供人娱乐的演员.”

土司夫人吓坏了,赶紧蒙上他的嘴巴,小声说:“老爷,你是不是喝醉酒了?这种得罪神灵的话你也敢说?”

19 印章初现端倪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如墨汁.暗无天际.能看到太阳,但太阳光是黑的.能看到云,但云是黑的.刮风了,打雷了,下雨了.伸出双手,能抓到雨滴,雨滴竟然也是黑的.

黑,是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能感受到的一切.为什么?我使劲蹬脚.

不!我不要陷入黑暗!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推开淹没了天地人间的黑暗.

可是没有用.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力气都好像击打在柔软的棉花团上,没有一点疼痛感和回响.

世界依然陷入让人绝望的黑暗和沉寂中.

昭庆公主急得在相国府里走来走去,从高成空病倒那天起,她便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在所有孩子中,高成空最为她疼爱和牵挂,因为她总能在他的身上,看到很多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高成空已经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就连利贞国王遣派的两个御医,也拿不准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高量成去罗婺部做客了.

昭庆公主派去找相国的士兵,刚才,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相国府,向她禀报,告诉她相国已经结束对罗婺部的访问,出发去更远的部落了.“你们为何不去追老爷,却要返回德江城?”昭庆公主脸都急绿了.

“回禀公主:罗婺部的人说,相国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下一个行程,奴才也不知道该往何方寻找相国.所以,我们连夜赶回来报告公主,请公主定夺.”领头的一个士兵跪在地上回答,他的身后跪着一队士兵,人人又累又怕,吓得浑身哆嗦.

“看来,成空注定要遭遇这次劫难.人各有命,就看他的造化了.”昭庆公主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退下.

昭庆公主倚靠在贵妃躺椅上,右手拿着一只莲蓬头形状的碧绿玉如意,左手抚摸着玉如意上面镶嵌的那颗玛瑙.

贴身侍女青莲,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子旁边,放下托盘,端出盘中银碗里的莲子羹:“公主,厨房为你做了莲子羹,请趁热吃一点吧.”

“放着吧.”昭庆公主答应着,并没有吃:“你还记得这个玉如意的来历吗?”

“记得,这是少爷第一次参加大理国的比武大会,获得冠军的奖品.”

“是啊,当时,是父王亲手奖给他的.成空从小就是一个孝顺孩子,他领到奖品后,第一时间就把它送给我.”

“当时公主还批评少爷,说不准少爷叫母亲,得叫师傅.”

昭庆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想起在羊苴咪城渡过的那些幸福时光.那里有她最美好的童年和少年回忆.自从搬到德江城,相国忙于复兴威楚府的事务,自己受到冷落不说,就连最疼爱的儿子,也在生死线上挣扎.想到这里,公主下巴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这几天都没见到扎尼西少爷.”青莲说.“我对外界封锁了成空病重的消息,不然,那孩子会来看望成空的.”

“是不是,找扎西尼来?”

“好吧.”

昭庆公主立即下令,命府上的家兵去寻找扎尼西.

扎尼西没有来,来访者竟然是阿苏帮主.

昭庆公主听说了阿苏帮主死而复活的事,对那件神奇的事颇为好奇,见到阿苏帮主,她很高兴,发生阿苏帮主的坠崖事件后,昭庆公证还是第一次见到阿苏帮主.

一直以来,这个阿苏帮主,昭庆公主始终觉得有些怪怪的,现在,他死而复生,更显得古怪,昭庆公主感觉阿苏帮主身上散发出一股阴冷气味.

主客落座,她特意让青莲把阿苏帮主的座位安排在较远的地方.

高成空病入膏肓,从内心来说,昭庆公主不欢迎从鬼门关返回的人踏进相国府.但是,她急切地想知道,阿苏帮主为何而来?会带来什么消息?她认为,阿苏帮主带来的消息,一定十分重要.

行过跪拜礼后,阿苏帮主开始他的讲述.相比坠崖之前的啰嗦和唠叨,他的言辞简洁了许多.原来,莫什土司的儿子扎尼西,也受重伤,差点断了右手臂,这几天正躺在家中休养.

“莫什土司怒气冲冲地说,要来相国府里讨说法,被我阻拦了,我这个亲家样样都好,就是脾气太过火爆.”

“他来相国府讨什么说法?”昭庆公主问.昭庆公主知道,上次相国让莫什土司强行搬家,莫什土司一直耿耿于怀.

“扎尼西曾接受高成空的邀请,去石桑城的紫顶寺赏茶花.紫顶寺栽种着紫溪山最好看的山茶花,扎尼西按照约定,高兴地准时赴约.”

“成空那天刚从羊苴咪城赶回来,怎么来得及邀请扎西尼去赏茶花?”昭庆公主问.

“可高成空确实邀请了,还给扎尼西送了一封信.”阿苏帮主拿出那封信,交青莲呈给昭庆公主审阅.

昭庆公主接过信,展开一看,发现信中只写了一行字,说的是见面时间和地点,落款是高成空,不假.字体模仿得很像,但昭庆公主一眼就看出来,这并不是高成空亲笔所书.

昭庆公主不动声色,把信收好,示意阿苏帮主继续往下说.

阿苏帮主说:“没想到,扎西尼去赴约,竟然遭遇险情.”

那天,扎尼西刚到紫顶寺半山腰,就遇到一个左手使刀的蒙面刺客.据随行的仆人说,扎尼西一副赏花的装扮,连风云剑都没带.仆人说,扎尼西随手折了一根树枝与对方过招,让他赶紧回德江城报信.

“难道是仆人带去的援兵救了扎尼西?那成空又是怎样受伤的?”昭庆公主皱起了眉头.

阿苏帮主接着说:“那仆人并没有离开,躲在一旁的松树下,急得直跳脚.眼见扎尼西身中两刀,其中一刀差点砍断他的右手臂.”

正在此时,高成空赶到了.

“奇怪的是,高成空带了高家鞭,却没有使用.扎尼西流血过多,已经昏迷.刺客惧怕高成空的高家鞭,不敢恋战,转身就撤,高成空急着抢救扎尼西,没有追敌.可是,那刺客在逃跑前,往扎尼西身上射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东西被高成空用身子挡住了.仆人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

“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为何不早来汇报?”昭庆公主脸露怒色.

阿苏帮主说:“外界并不知道高成空病危,这些事是公主派兵去土司府找扎尼西后,莫什土司询问仆人,仆人才说出来的.莫什土司也觉得奇怪,才派我来做中间人转告.”

“我明白了.你退下吧.”昭庆公主下了逐客令.阿苏帮主走后,昭庆公主写了一封秘信,派人加急送往羊苴咪城.

她已经知道成空的病因.

大理国中,左手使刀的武林高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曾经担任过相国的贴身侍卫.这个世界上,他只效忠相国.相国主动让位后,他也解甲归田,回乡下老家种地去了.除了相国,没有其他人能够使唤他.除了刀,他还有一项独门绝技,绣花针.他射出的绣花针,要射在离心窝半寸的地方,绝对不会失手射到离心窝一寸的地方.被他射出的绣花针封住穴位的人,都会不明不白地,痛不欲生地死去.这个武林高手,除了相国、昭庆公主和高成空,世间没有人知道他身怀此两门奇特的绝世武功.

解铃还须系铃人.昭庆公主的送信对象,正是此人.

高成空紧急赶回来,一定是在羊苴咪城里,获知了有人要暗算扎尼西的消息.

相国突然离开,难道也跟这一切有关?

昭庆公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丈夫高量成了.

敞开的窗户外面,是无底洞一样的黑暗.

我清楚地看见窗子里飞进来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蝴蝶.黑色的触须、黑色的翅膀、黑色的身体,通体透黑.我正欲追赶,忽然发现它变幻成死去多年的皇太后.她蹲在窗户下面的墙角里,冷得直发抖.我想脱下身上的衣服给她穿上.

可是,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我发现她不见了.

我转过身来,惊奇地发现她蹲在我的右侧床边.在黑暗中,我看清楚她竟然光着身子.“祖奶奶,你怎么了?”我着急地问她.

她说:“我冷.”

我想起床,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盖上我热乎乎的被子.

可是,她又不见了.

我感到黑暗的房间里热浪滚滚.我感到自己像是躺在火炉里.难耐.

我想杀人.

我想舞动我那根高家鞭.它能够见贼杀贼,见鬼杀鬼.

“秘信送出去几天了?”昭庆公主每天数次询问青莲.

看着昏迷中的高成空一天天消瘦下去,说梦话、挣扎、高烧不断,昭庆公主的心紧缩成一团.“公主,信送出去三天了.”青莲回答.

昭庆公主知道,照这个症状下去,高成空可能熬不过明天晚上.

阿苏帮主又来过两次.一次带来荣华居表达问候的礼物.一次带来扎尼西的消息,说那孩子身上敷满药膏,要不是被莫什土司捆绑在床上,他爬着也要来看望高成空少爷.

上次,昭庆公主为儿子的病着急,没时间向他询问去鬼门关的经历,现在,她抓紧机会,要阿苏帮主说说去鬼门关的见闻.

阿苏帮主慢慢讲述,昭庆公主仔细听,她忽然觉得,儿子此时就在阿苏帮主走过的那段阴暗路上挣扎.

御医用尽从大理国王宫里带来的名贵药草,熬成各种汤汁,强行撬开高成空的嘴巴,把药汁灌进嘴里.高成空不配合吞咽,喝下去的药汁极少.昭庆公主心想,少爷滴水不进,补总比不补好,就由着他们折腾.

第二天下午,昭庆公主总算见到那个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的身影,他依然戴着黑色的面纱.此人收到秘信,前来拜望昭庆公主.得到昭庆公主的允许后,他独自走进高成空少爷的房间.一盏茶的时间后,他走出高成空少爷的房间,朝昭庆公主深深鞠了一个躬,慢吞吞地说:“回去后,我自会向相国以死谢罪!”

说完,那人便转身走了.

昭庆公主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见不到此人.这是哪里?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这是一个恐惧的山洞,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在无边的黑暗里,我渴望光明.此时,我惧怕光明.因为太过明亮.树没有影子.人没有影子.就连太阳也没有影子.

我在山洞的树藤中穿梭爬行.

我想念母亲.想念相国府.想念扎尼西.

我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子,它射出金色的光芒.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那是大毕摩的彝王宫.可是我找不到入口.光芒太亮太强大.我绕着屋子爬了一圈又一圈.我找不到入口.

我爬上房屋旁边的一棵大树.我想从树顶上一跃而下,准确地跳进屋内.但是我怎样都爬不上树.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口干舌燥.

我害怕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我宁愿回到那暗世界里去.在那里,至少我不曾感到害怕.

我爬,我爬,我爬……

那不是德江城的清明河吗?那不是茶花酒垆吗?

拉我一把!

求求你们,救救我!

为什么你们都不理睬我!

高成空终于高烧退去,从死亡线上返回,大毕摩奉命,来到相国府,为高成空做一场简单的驱魔道场.

大毕摩禀告昭庆公主,说高成空少爷身子骨太虚弱,不宜做太大的道场.

做完驱魔道场,大毕摩当着昭庆公主的面,为高成空打了一个鸡卦.他满怀信心地告诉公主,前几天,因为王室的亡灵太想念高成空少爷,纠缠着他.如今,她们都已经离去.

大毕摩请公主放心,高成空少爷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同一天,莫什土司也请大毕摩去家中,为扎尼西做了一场驱魔道场.

莫什土司让大毕摩去自己的房间里,寻找做道场的用品.为了写符咒,大毕摩寻找磨墨的砚台,在砚台下面,无意中看到莫什土司和沙马土司为扎尼西和秀秀书写的婚约.

两个大土司家的少爷和小姐订婚,竟然没有请我这个大毕摩占卜?不请我为他们合婚和诵经祈福?难道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大毕摩心中充满疑惑.

大毕摩注意到,两家写下的婚约中,并没有提到威楚府演习印章的话题,他觉得这份偷偷写下的婚书十分可疑,又找不出什么漏洞.

大毕摩想把此事告诉相国.可是相国出访,不在德江城,相国府里的人,正忙于治疗高成空少爷的病,无人顾及其他.站在砚台边思量了一会儿,大毕摩悄悄把那张写下婚约的纸放回原处.

他决定保持沉默,暗里展开调查.

第二天下午,莫什土司来彝王宫拜访大毕摩.“尊敬的大毕摩,昨天你为扎西尼做了法事,今天他精神好多了.你真是他的救命恩人!”

大毕摩提醒莫什土司,这次扎尼西遇险,是高成空少爷在危难中救了他.

“你别提那边,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一切祸端,难道不是由那边引起的吗?是高成空约扎尼西去紫溪山赏花,才惹出这些事端.在未查明真相之前,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莫什土司下巴上那撮山羊胡须已经全部变白,他越说越激动,胡须也气得一抖一抖的.

“你找到演习印章没有?”莫什土司转变了话题.

大毕摩摇摇头,一边如实回答,一边观察莫什土司的表情,他没有在莫什土司的脸上发现任何可疑痕迹.莫什土司依然情绪激动,对扎尼西受伤的事耿耿于怀.

他说:“扎尼西一直用右手练习风云剑.那个杀手太险恶,他并不是真想要扎尼西的命,是想废掉扎尼西的功夫.于习武之人来说,被废掉武功,就生不如死啊!”

大毕摩默默点头.

莫什土司接着说:“自从演习印章丢失,我们四大家族就噩运不断.阿苏帮主差点丧命.对了,听沙朵说,沙丽成为神婆之后,所有预测都挺准的.就连因远部的人,都不怕路程艰难,赶来德江城找她算命.”

大毕摩说:“孩子们的事情,我就不太方便过问了.”

莫什土司指着大毕摩头上那顶羊毛毡做的斗笠状法帽,大声说:“要我说,沙丽最大的失误,就是说出去乌蒙山找印章那件事.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听说后也很难过.拉乌性格犹豫,你怎么也跟着糊涂?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这顶世袭的法帽从此失去传人?”

拉乌是张氏毕摩世家的独子单传.自从固执的拉乌对父亲表态,明确告诉大毕摩,自己今生绝不会另娶他人为妻,此后不仅大毕摩痛苦,儿子拉乌和他深爱的妻子沙丽,也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大毕摩觉得莫什土司是有备而来,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找茬激怒自己.

难道他认为我看到过那份神秘的婚约?他说刚才这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你一直往东边找印章是错的!我建议你往西边去找!”莫什土司用不由分说的口吻说完这句话,连寒暄告别的话都没说,就站起来走了.

大毕摩默默目送莫什土司从门外消失.

“师傅,莫什土司此行,好像不是来表达谢意这么简单?”莫什土司走出大门后,阿丕问道.

“阿丕,西边是哪里?”

“师傅,我的家乡图沙山寨就在德江城的西边.”阿丕回答.

过了片刻,阿丕又说:“师傅,西边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黑山!”

20 羊苴咪城寻章记

自从主动让位,这是高量成第一次回到羊苴咪城.

他内心百感交集.对大理国的这座都城,他说不清楚自己算是归来,还是再访.自己在德江城出生和长大,却在羊苴咪城为相九年,取得卓有成效的文治武功.往事历历在目,羊苴咪城街巷依旧,却已经物是人非.

这次,高量成奉利贞国王之命,前往羊苴咪城参加十六国王齐聚之盛会.陪高量成随行的,除了相国府的家人,还有大毕摩一家四人.

大理国被其他十五国国王誉为“妙香佛国”.大理国内,无山不寺,无寺不僧.寺院占有大量田产、山林.寺院的僧侣享有政治特权、赋税经济的豁免权, 他们通过购置田产,来维持寺院的生活,并使财产增值.

在高量成为相的九年中,羊苴咪城岁岁建寺,铸佛万尊.寺院把土地租佃给农夫,借给羊苴咪城的商人,形成蓬勃的寺院经济.当时,佛寺生意做大,高量成看到商机,下令每年在崇圣寺旁举办大理三月会,用娱乐促进交易,用交易繁荣经济.

如今,大理三月会成了十六国里最盛大的集市,街上所售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八岁那年,高成空曾经在大理三月会上,购买了一把精致的大理刀,赠送给好友扎尼西.

大病初愈的高成空,穿着厚厚的貂皮大衣,昭庆公主吩咐下人,为少爷准备了一张带有卧床的马车,好让少爷在旅途中得到良好休息.

高量成跟夫人开玩笑说:“哈哈!成空被你包裹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你看,他就像一个粽子.”

这是相国主动让位后,第一次说出的玩笑话.丈夫的笑话,让昭庆公主感受到很大的幸福,昭庆公主也笑了,她心里甜蜜蜜的,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离开羊苴咪城,返回德江城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每天笑容满面.

德江城里有两个和人们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一个是神药两通的大毕摩,另一个是彝医张鬼手.

张鬼手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时间长了,他的本名就被人忘记.但外号是私下里叫的,当着他的面,人们都尊敬地叫他:张神医.

在德江城里,人们从来搞不清大毕摩和张鬼手的年龄.

一直以来,大毕摩都以一个俊朗青年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他慢慢变得苍老,是半年来才出现的事.

张鬼手刚好跟大毕摩相反.

德江城里年龄最大的老人说,他记忆中的张鬼手,永远长着一幅苍老不堪的面容.张鬼手身型干瘦、矮小,走起路来,瘦小的身躯在白色的火草麻布长袍中晃荡,像一具行走的骨架.他脸上没有肌肉,皱纹覆盖了脸颊,一头银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银白色的长胡须垂在胸前,梳理得根根分明,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永远没有睡醒.其实,他把眼睛睁到最大,还是这付瞌睡模样.他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都有些驼背.这是他跟大毕摩截然不同的一点,大毕摩睡着的时候,也是身板挺直.

张鬼手有一双修长的手,十个手指纤细灵巧.这是一双跟他本人完全不协调的手.谁也想不通,如此一双美手,竟然生在这样一个苍老不堪的人身上.因为手臂太修长,张鬼手看上去就像一只长臂猿.最让人惊异的是他的牙,他的牙齿整齐、洁白,颗粒分明.

人们都说,张鬼手有一种保养牙齿的神奇药物.

可是,这样一个双手美妙,牙齿漂亮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年轻过,好像打从娘胎出生后,他就是这副苍老模样.老到再也没法再老.老到连阎王都不愿意把他收走.

他真正的本事,是高明的医术.

在威楚府,没有人质疑张鬼手的医术.

传说,曾经有人亲眼看见张鬼手拿着一把杀猪刀,割开一个头疼病人的脑壳,从那人脑袋里取出一条三搾长的虫子,那人至今还活着,只是变成了一个白痴.

张鬼手擅长使用彝族医药,他认识的动物药、矿物药、植物药,多如天上的星星.山上的鹿茸、麝香、、穿山甲、蛇,动物的胆、肉、骨、血、油,在他那里都是神药,他对那些药了如数家珍,对它们的使用方法了如指掌.

张鬼手还亲自撰写医书:治跌打损伤用野鸡胆,止心痛用杉木鱼胆,治麻风初起用麂胆,治烧烫伤用马骨髓,治风疹水痘用乌梢蛇骨,治风湿心痛用岩羊胆.这些,都是他在治病救人中发现的新奇药物.

但是,神医张鬼手有个忌讳,德江城之外的人有病,一概不治.那些病人即使远道而来,病入膏肓,好话说尽,哭诉求情,他也绝不多看一眼.

他总是冷冷地说:“我医不了外地的病人.”为此,有人给他下跪,有人要杀死他,有人把他的祖宗八代咒骂了无数遍,说他不是医生,是见死不救的魔鬼,诅咒他不得好死,死后必下地狱.张鬼手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这句话,大毕摩也说过.

张鬼手的高明医术,在扎尼西身上再次得到验证.

扎尼西从小身子骨结实,张鬼手每天给他进行药物包敷.半个月后,扎尼西就拿着风云剑,在土司府的练兵场里舞来舞去了.

身体康复的他去相国府看望高成空,没想到竟白跑一趟,相国全家去羊苴咪城做客了.

大毕摩在陪相国去羊苴咪城的前一天,去土司府拜访莫什土司,告诉他自己要去羊苴咪城.同时看望病中的扎尼西少爷.

大毕摩没想到,沙马土司也在莫什土司家作客.

大毕摩说了来意,沙马土司冷嘲热讽地说:“听说相国并不愿意让位?你们想,一位拥有文治武功的相国,带兵外出打胜仗归来,等待他的,不是加官进爵,是被罢官免职,换成是你们,心里会舒服吗?”在德江城里,每家每户都有火塘,立有锅庄.圆形的火塘用石条钳成,火塘分作三等分弧开,立有三个略向内倾的石庄,这便是锅庄石.土司府的锅庄布局均称,高矮适度,锅庄雕成龙头虎形,就像三条龙和三只虎同顶着一口锅.龙虎是彝族的崇拜物,象征荣华富贵.

大毕摩说过,人的一生都是围着火来走的.彝人不灭,火塘不熄.火塘里的火烧得越旺,德江城就会永远兴旺发达,平安吉祥.

德江城四大家族火塘里的火,一年四季都烧得很旺.

大毕摩坐着烤火.他烤着火,不说话.莫什土司爱喝百抖茶.他喝的是自己亲手抖的百抖茶,茶叶放进小土罐里,把土罐抬到火塘上烤,一边烤,一边抖,抖是百抖茶的关键.抖的时候,茶罐不能离开火苗,抖动的速度不紧不慢,茶叶在罐中受热均匀,既不焦也不夹生,然后,朝罐中冲进开水.行家抖出来的百抖茶,剔除了涩苦味,冲进水后,入口香气四溢,舒心爽快.

莫什土司做百抖茶功夫一流,大毕摩进屋,看见他一边烧水,一边将小茶罐放于火塘里预热,随后放入茶叶,快速抖动,让茶叶在茶罐里翻腾.从茶叶发泡至微呈,有节奏地抖动上百次,直到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时,冲沸水入罐体.罐内立即发出嚓嚓声,茶汤化作茶沫、茶泡罩在罐口,上下涨落,如此反复冲入沸水三、五次,至茶汤不溢出罐口为限,茶香四溢的百抖茶才算抖成.

莫什土司倒出冲泡好的百抖茶,慢悠悠地说:“我听到的另一个版本,说相国的岳父,眼见女婿势力一天比一天大,心生焦虑,趁相国外出平定三十七部叛乱的机会,把他更换免职.国王家的事太复杂,要说我等草民也整不懂.”

大毕摩接过自己的百抖茶,闻了闻罐中飘出的香气,还是不语.

沙马土司朝手中的百抖茶罐吹几口气说:“说起历史,当年段思平国王讨伐杨干贞的时候,得到过好友善巨郡城守高方的支持,借了东方黑爨、松爨等三十七部的兵马,攻入羊苴咩城,推翻了大义宁,才建立大理国.如今,三十七部反倒成了大理国的镇压对象.”

“此一时彼一时,事情得客观地看.这些年,三十七部频频反叛,给老百姓带来太多灾祸.大理国王室,向来崇佛成风,不希望看到生灵涂炭.再说,大理国是小国,国力消耗不起内乱.”

两个土司关于大理国和高量成的议论,让大毕摩不安,他简单说了几句,忽然把话止住,觉得说话不是时候,场合也不对,话不投机,还是匆忙结束为妙,于是大毕摩站起身,告辞离开了.

大毕摩走得匆忙,连扎尼西都没有来得及去探望.

大毕摩此次随行,公开的任务,是与缅甸等国的来使,进行文化交流,私下任务是寻找演习印章.前几天,相国出游回来,突发奇想,认为印章流失在羊苴咪城,他的分析是,大理国的高氏子弟为争夺权势,一直混战,窃走威楚府的演习印章,可以制造更大混乱.

在羊苴咪城里,大毕摩一家四人,利用高量成的私人关系,从民间印章,到印章,查看了很多,都没有发现威楚府演习印章的踪影.

停留羊苴城期间,有人很奇怪地问,为何高演习要让大毕摩一行来查看印章?这些问话,都被大毕摩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他知道,丢章之事,绝对不能外传!要是被利贞国王知道,是要掉脑袋的!

第五章师之咒

古歌五

喔哦

毕摩世家代代相传

念咒做法忠于职守

男女老少一视同仁

不图虚名不贪钱财

遵守古约诚实守信

尊重同行互相学习

举止端庄做事公正

风餐露宿吃苦耐劳

21 师徒遇难

“父亲,你快去救救阿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拉乌冲进彝王宫,奔到父亲面前,急切地说.他满头大汗,焦急地看着大毕摩父亲.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毕摩正在毕摩房里抄写经书,他放下右手握着的羽毛笔,问拉乌.

今天中午,德江城来了一位缅甸客商,他在茶花酒馆售卖一只玉镯.阿丕一眼就看中那只镯子,说要把它买下来送给秀秀.就在阿丕和缅甸商人讨价还价的时候,酒馆里的另外两位客人也看中这只镯子.双方为了得到这只镯子产生争执.对方看到阿丕穿着毕摩服饰,提出要跟阿丕赌法术,谁赢,谁得到这只镯子.对方提议,双方斗法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观看.

于是,他们一起离开了茶花的酒馆,朝远处的老鹰崖山坡走去.

那两位客人打扮非常抢眼,一位身着绿色长衫,一位身着灰色长衫.酒馆的常客拉乌都认识,那两位客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那两个人话语不多,酒量奇佳.拉乌觉得事情有些怪异,看着他们走开,犹豫了一下,就先跑回彝王宫来,向父亲大毕摩求救.

大毕摩看着心地善良的儿子,想批评他为什么不去现场帮阿丕的忙,又说不出口.

大毕摩拿出签筒,算了一卦.看完卦象,惊呼一声“不好!阿丕有危险!”拔腿便走.

拉乌紧跟着父亲出了门.

顺着老鹰崖山坡上滴落的血迹,大毕摩和拉乌找到了阿丕.

阿丕瘫倒在地,嘴角流血,手臂上有数条裂开的伤痕.

大毕摩问:“人呢?那两个人哪里去了?”

拉乌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其他人.

阿丕显然受了重伤,说话吃力,他断断续续地把刚才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刚才,他们双方赌气,一起出城.只见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径直上山,走路的速度快得惊人.阿丕急步奔跑,方能跟上他们的步伐.来到老鹰崖山坡,双方开始斗法,刚刚使出功夫,阿丕就败下阵来.他被穿绿色长衫的人击中一掌,瘫坐在地,顿时无法动弹,更不要说还手.

大毕摩定睛看去,只见阿丕身后那棵千年古树的树干和枝叶,摇曳得十分厉害,此时,山上没有一丝山风吹过.古树下,站着一只灰色的老熊,眼睛亮堂堂地盯着三人看.

大毕摩幡然猛醒,知道阿丕遇上了古树精和灰熊精.

阿丕被击中的那一掌,本来可能致命,可是对方手下留情,只让他受些内伤,大毕摩赶紧摸了摸阿丕的肚子,知道他内伤不十分严重,并没有肝肠俱碎,才松了一口气.

大毕摩朝古树和灰熊看了看,发现对方没有再比试的意思,就让拉乌背起阿丕,对古树和灰熊抱拳致意,转身离去.

半路上,大毕摩对昏昏沉沉趴在拉乌背上的阿丕说:“孩子,忘记这件事情吧!这是你喝醉酒之后做的一个梦.”

阿丕说不出话,脑袋在拉乌的背上轻轻晃动.沙马土司上次去拜访莫什土司,本想把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定下来,但是,莫什土司推三阻四,说要等大毕摩随高量成到羊苴咪城参加十六国王聚会回来,再做商议,莫什土司还强调说,要听了大毕摩带回来的消息,才能做出女儿婚事的决定.

沙马土司回到图沙山寨,越想越生气,家里的一场婚事,跟相国和大毕摩的出行何干?又不是打仗,也不是闹鬼祭神,何必搞得如此神经兮兮?他猜想,莫什土司可能另有想法,这桩婚事也许要有变卦.想到这一步,他紧张了,认真考虑起对策来.他给儿子阿丕捎去口信,谎称女儿秀秀生病,十分想念阿丕哥哥,希望阿丕赶紧回家来看望一下自己的妹妹.

他想把阿丕骗来,打听一下大毕摩和相国羊苴咪城之行里发生的事情.

可是,阿丕受伤了,躺在大毕摩的彝王宫里,出不了门.

他跟古树精和黑熊精斗法,差点丢了性命,休养好几天,经大毕摩调理,身体恢复不少,但整个人还是很虚弱.

收到父亲沙马土司捎来的口信,阿丕向师傅大毕摩说,想马上回家,看望妹妹秀秀.

大毕摩知道阿丕跟妹妹秀秀感情很好,不让阿丕回去,说不过去.可是他对阿丕正在恢复的身体不放心,不敢放阿丕独自回家.想来想去,大毕摩找到一个两全之策,提出自己把送阿丕送回家.

“父亲,你这段时间太疲累,让我送师弟回家吧?”儿子拉乌说.

“从羊苴咪城回来后,沙丽患了重感冒,你留在家中照顾好她.我这次前去,顺道也可以拜访沙马土司.”大毕摩说.

从羊苴咪城回来,这段时间,高量成都住在相国府里.每天处理完公务,便和昭庆公主和高成空一起品茶、赏花、习练高家鞭.

昭庆公主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一家人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了.

仆人过来报告,说大毕摩来访.

相国和家人围坐在雅室里,正在品尝刚泡好的野坝子茶,那茶他们用大理苍山上带回来的雪水煮成.

“把大毕摩请到雅室喝茶,”相国下令.雅室是相连的三个房间,中间那个房间里,摆放着精美的茶器,有尊贵的客人到来时,昭庆公主就亲手为来宾表演白族最高待客礼仪的大理白族三道茶.左边那个房间是禅房,*着大理国国王御赐的三十八卷经书.右边那个房间是兵器房,房间里摆放着红缨、弓箭等一些习练兵器.

雅室是相国家人聚会的地方,一般人没有资格进入.

很快,大毕摩在仆人的引路下,走进雅室的茶房.

他摘下头上的斗笠状法帽,对相国和昭庆公主鞠躬问好.

大毕摩是人间之神,不需要也不能对任何人跪拜.

青莲给大毕摩端来一只土陶茶碗,倒进三分之二碗的野坝子茶汤.

“你尝尝,这是用苍山的雪水煮的茶.”高量成说.

大毕摩端起茶叶,先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嘴唇后,接着连喝了两口,把碗里的茶水喝光后,连连赞叹:“好茶,真是好茶!”

接着,大毕摩为高成空少爷把了脉像,观察了少爷的气色,断定少爷的身体已经痊愈.

高量成说:“你还有事吧?应该不会只是来看我儿子的身体?因为前几天你才给他开了药.”

大毕摩说:“相公真是英明,马上就看透了我的心事.”

高量成说:“你有什么心事?请讲.”

大毕摩说,“今天我来,是想借用你的马车,去看一下我徒弟阿丕的妹妹.”

大毕摩把徒弟阿丕受伤的事,讲给相国高量成和昭庆公主听,又把沙马土司捎信来的事也说了.大毕摩接着说:“我想借用上次成空少爷去羊苴咪城时,乘坐那辆带卧床的马车,因为阿丕的身体还没有完成康复,中途上要照顾得好才行,用车的费用,全都按照你们的要求办.”

大毕摩站起来,对相国和昭庆公主又鞠了一躬.“谈什么酬劳,”相国爽快地对青莲说,“叫管家来,给马车配上四个熟练的马夫,明天就让马车拉着大毕摩出发,去图沙山寨.”大毕摩再三表示感谢.昭庆公主感叹大毕摩对徒弟的关爱,赞赏地说:“阿丕能够遇到你这样好的师傅,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

次日,四个马夫驾着豪华马车,驶来彝王宫,大毕摩让人把阿丕扶上马车,在车上的卧房里躺好.阿丕身体虚弱,大毕摩嘱咐车夫,放慢把马车的速度.于是,两天的路程,被大毕摩延长成了三天.为了更好地照顾徒弟阿丕,大毕摩没有单独骑马,他选择陪阿丕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定时喂阿丕喝水,督促他服药.

走上几个时辰,大毕摩就让马车停下休息.“颠来簸去的,马和人都很累.”大毕摩说.

马车停下来,车夫休息,大毕摩没有闲着.他趁这个时机,爬山采摘治疗阿丕内伤的草药.这些新鲜草药,有的可以煎服,有的外敷,药效比晒干的草药好.

阿丕掀起马车卧房车窗的布帘,偷看师父瘦削的背,眼角湿润.自从跟瓦苦多学习黑毕摩的法术,以前脑袋一沾枕头就能呼呼大睡的阿丕,开始失眠了.很多夜晚,他都被噩梦惊醒.梦里很惊恐,醒来后,却一点梦境也回忆不起来.他越想记住梦境,就越忘得一干二净.

草药采来,大毕摩一时找不到把草药舂碎的工具,就把草药放进自己嘴巴里咀嚼,嚼碎后,连药渣带药汁,敷在阿丕手臂的伤口上.

大毕摩教过阿丕这样治病救人,阿丕尝过这些草药,知道它们味道苦涩辛辣.

阿丕转过头去,不敢看师父的白发,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师父的关爱.

马车继续往鹰洛山的路上前行.

鹰洛山山高坡陡,古树成荫.唯一的一条山路蜿蜒向前.要下山,得先爬到鹰洛山的山顶,再顺着这条山路,缓缓下山,走到鹰洛山的山脚.从德江城到图沙山寨,必须翻越鹰洛山,别无选择.民间有句俗语,爬完鹰洛山,累死千里马.可见,走过鹰洛山,是何等的奇险.

突然,马车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马车停了下来.

“什么事?”大毕摩问,掀开了车厢的帘子.他准备跨下马车,这时,一根箭不偏不倚,射中他的左胸.

完全没有防备的大毕摩,“啊”地叫了一声,滚落到马车下.

大毕摩用右手捂住中箭的胸口,抬起双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顶硕大的草帽,帽檐下围了一圈黑纱.一件黑色披风.这次,他左手握着一把弓箭,右手垂在披风里面,看不清楚是不是还握着另一支箭.

“你到底是谁?”大毕摩怒问,受伤后用力,他觉得眼前发黑,呼吸有些急促和困难.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上次我输了,我不服!这次,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对方冷冷地说,举起弓箭,瞄准马车.

大毕摩说:“不要这样!我,死,不足惜.求你,放过,我的徒弟.我,此生,的心愿,只想,把他带回,彝王,宫,教授,他,我的,毕生所,学,让,他,永远,保,护德,江城.”

大毕摩感觉身子里的气流正在泄漏,手脚发软,他的身子在流血,上半身淹没在血迹里.他想爬上马车保护徒弟,已经无能为力.

师父中箭那一刻,阿丕看得清楚,他想冲下马车去救师父,可是听到刺客说出第一句话,阿丕掀开车帘子的手停住了.

没错,这是瓦苦多的声音.

阿丕跟着瓦苦多学习黑毕摩的法术,对他很了解,瓦苦多曾教他用腹语说话.

蜷缩在马车里的阿丕,不敢动,出也不是,躺在里面又不甘心.他知道,以瓦苦多的脾气,只要自己此刻出去,苦瓦多一定会无情揭穿事实,让大毕摩知道,自己曾经背叛,偷偷拜苦瓦多为师,学习黑毕摩法术.此话说出,一身正气的大毕摩,会当场气晕,在大毕摩看来,偷练黑毕摩法术,是罪恶的勾当.

不需要再有人伤害大毕摩,以他的正直和自尊,他会当场自杀,以保清白,显示正气.

阿丕听到师父对瓦苦多痛苦的恳求,心如刀割.他能够想象,师父内心承受着巨大的伤痛.但是,阿丕不敢下车.

阿丕想偷偷掀开马车车窗的布帘子,看一眼师傅,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受意志控制,在瑟瑟发抖.你害怕瓦苦多?还是在担心大毕摩?你这个罪人!你活该!这下你总算遭到老天的惩罚了吧!阿丕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咒骂自己.

迈出走下马车这一步,对于阿丕来说,重如千斤.

人生为什么要不断地抉择?阿丕撕扯着自己的内心.

“你彻底死心吧!你中了我的毒箭.这支毒箭是用黑山最毒的毒蛇的胆汁浸泡成的,你的身体会一寸一寸地变黑、腐烂、发臭,痛不欲生.二七一十四天后,你整个人会臭成一滩脓.德江城会因为你的死亡而余臭月余.实话告诉你,你这次的行程,就是有人预先告诉我的,是我们合力设下了这个死局.”瓦苦多说完,仰头大笑.他的笑声里传出深厚法力,震得山路边的树叶纷纷坠落.

瓦苦多再次举起弓箭,对准奄奄一息的大毕摩.

他说:“考虑到你法力高深,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以防不测,我一共为你准备了三支毒箭.”他缓缓抬起垂在披风里的右手,手中握着第二支毒箭.

瓦苦多慢慢拉满了弓.

“不要!”正当阿丕准备扑下马车挡箭的时候.一团红色的身影闪在大毕摩前面,用身体挡下那支毒箭.

“灵狐!”瓦苦多睁大了眼睛.

阿丕看到昏倒在大毕摩身旁的那只长着红色皮毛的狐狸.阿丕见过她.这是一只会说话的灵狐.她曾经想拜大毕摩为师,都被大毕摩拒绝了.

关键的时刻,人不如狐.

“灵狐,”大毕摩想抬起手,为灵狐疗伤,可是,他毫无力气.鲜血止不住地从灵狐身体里喷涌出来,地面混杂着大毕摩和灵狐的血液,很快,一大片土地被染红了.

四个马夫拿着马鞭,想靠近黑衣人,又惧怕黑衣人和他身边的两个随从.马夫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忽然,树林间传来悠扬的梅葛调:

远古的时候没有天,

哪个来造天?

我们来造天.

远古的时候没有地,

哪个来造地?

我们来造地.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像是有几十人,不,几百人同时在吟唱.

听到歌声,瓦苦多四处观看,拉开黑色的披风,把弓箭插进裤腰带,右手拎起血淋淋的灵狐,左手一把掀开马车的布帘子,命令阿丕:“跟我走!”他已经知道阿丕躺在马车车厢里.

四个马夫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瓦苦多带走阿丕.

很快,从深山密林里走出一个人,“张神医.”一个马夫认出了来人.奇怪的是,张鬼手身边再无其他人.

“什么都别问了,只有我一个人,我用了古老的千里传音术.快,帮我把大毕摩抬上马车.立即返回德江城,用最快的速度!”

神医张鬼手把采药的背箩丢上马车,扶住昏迷的大毕摩,对他说:“这么多年,多少人让你做法处置我,你都在暗中保护我,你以为我啥都不知道?老伙计,这次,让我用神医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阿丕疲惫地骑在马背上,朝山路远方走去.

看着马背上病怏怏的阿丕,瓦苦多的心里五味杂陈.

这辈子,除了儿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让瓦苦多感到心里难受.

阿丕曾经拜他为师,他曾经在暗夜里,手把着阿丕的手,嘴巴对着阿丕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教授他黑毕摩法术.可是,瓦苦多心里清楚,阿丕是被他父亲沙马土司逼迫来的.阿丕的内心,一直排斥认他为师.阿丕嘴上不说,心里却根本不承认他这个师傅.即使在那场简单的拜师仪式上,阿丕也不曾叫过自己一声师傅.阿丕的心里,只有大毕摩张古力一个师傅.

该死的张古力.算你命大,又让你逃脱.瓦苦多生气地在阿丕骑的那匹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马鞭.

马跑得更快了.阿丕被这么一颠簸,疼得五官都扭曲了.想到大毕摩的伤痛,阿丕想死的心都有.我不配当他的徒弟,我有罪!让我赶快死吧!他在心里低声喊.瓦苦多藏在黑纱后面的脸,非常难看.刚才,射出第二支毒箭的时候,他知道阿丕曾经使用自己教授的法术来诅咒自己.是那种最恶毒的诅咒.阿丕,你既然怀有二心,不让我好生,我也不让你好死.我要把你带回黑山,让库克他们好好惩罚你.让你知道,怎样才配当我的徒弟.

沙马土司你这个老狐狸,你把张古力的行程告诉我,不就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四大家族中的一个对手.我这次把你的宝贝儿子带到黑山,作为人质,你就乖乖地为我备好银两和粮食,来换回人质吧.

瓦苦多越想越生气,把阿丕的坐骑抽打得飞跑.

忽然,阿丕栽下马去了.

瓦苦多跳下马,用右手试了试阿丕的鼻息.“没死,还活着.”他嘀咕道.

看着倒在马下的阿丕,瓦苦多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瓦苦多的咒语经,因为恶性太大,只能放在高山岩洞里,需要的时候,才去取回来.传授咒语的时候,人要在深山野外,荒无人烟的夜晚高山月光下进行.瓦苦多曾嘴巴对着阿丕的耳朵,小声地、一句一句地教阿丕.那天晚上,取经书的时候,瓦苦多不小心扭伤了右脚,走路十分困难,是阿丕把他背回了家.路上,虽然阿丕一句话都没有说,瓦苦多的内心却被深深感动.

瓦苦多坐在地上,想了好一会儿.

一个他劝慰自己说:阿丕使用咒语经,是在帮我.张古力是该千刀万剐,可是暂时留下他的狗命,也勿妨.等他帮我找到儿子从大湾山顶滚的头颅,再杀不迟.以我黑山的势力,取他小命,易如反掌.

另一个他命令自己说:不行,阿丕得送回彝王宫,他是沙马土司安插在德江城的眼线.把他带回黑山,对我没有好处.黑山什么都不缺,只缺爱,这世上有个徒弟,甭管他有心没心,他总归是我的徒弟,是一份爱.

瓦苦多把那两个随行士兵叫来,命令他俩,“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半死人送到德江城的彝王宫大门口.敲门后,有人应答,就快速离开,别让任何人看见.”

发完指令,瓦苦多带着昏迷的灵狐,独自踏上回黑山的路途.

他要赶紧回去,把这只传说中的灵狐救活.彝王宫里一片忙乱.

拉乌和沙丽,刚把张鬼手救回来的父亲安顿躺下.

福贵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有人砰砰砰敲彝王宫的大门,他开门一看,吓一跳:“阿丕少爷躺在大门口,不知是死是活?”

拉乌和沙丽连忙跑去大门外查看.

门外果然躺着阿丕.

“父亲和师弟这次出门,到底遭遇了什么?”拉乌惊恐地问沙丽.

沙丽猛然摇头,她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此时,她那神婆的身份,也不能找到任何答案.

22 盛大的订婚仪式

沙丽回了一趟荣华居,把大毕摩和阿丕受伤的事,告诉父母.

她说:“这段时间,我不能经常回来照顾母亲,只能劳烦沙朵妹妹多回家中帮忙.”

“你母亲心口疼的毛病好多了.”阿苏帮主说.“确实,近来都没有听到母亲说她心口疼.”沙丽说.

“那场生死劫难后,你母亲和我,对好多事都看开了.人生苦短,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快乐地活着最好.”

沙丽点点头说:“阿爹,你要张罗马帮的生意,没有时间陪阿妈,我不放心.我去土司府,找沙朵妹妹,告诉她要多抽时间回来陪阿妈.”

午时,沙丽从荣华居出来,直接就去了土司府.走进会客厅,沙丽发现莫什土司全家人都在.

沙丽觉得莫什土司家一定在商议重大事情.平时这个时候,莫什土司都雷打不动地在睡觉.

沙丽先向莫什土司和土司夫人请安,又分别向木巴鲁少爷和扎尼西少爷请安.

“稀客呀.自从沙丽成了神婆,还是第一次到土司府来.快请坐.”莫什土司意味深长地说.

沙丽连忙解释,说自己有点私事要告诉妹妹沙朵,看来你们正在忙碌,就改天再来拜访.沙丽做出准备告辞的姿势.

土司夫人吩咐翠珠给沙丽冲茶,说:“你好久不来看我们,怎么说走就走?你们两姐妹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说,都是一家人,没有外人的耳朵.”沙丽想了想,觉得土司夫人说得有道理,沙朵回家照顾母亲,需要土司夫人同意,才能回去.

沙丽把大毕摩和阿丕受伤的事讲了一遍,又把自己想让沙朵回家的事也说了.

听完姐姐的话,沙朵面露难色.

沙朵说:“阿姐,我也想搬回去跟母亲住一段时间,可是土司府……”说到这里,沙朵停止了讲述,好像涉及到一个什么重大秘密.

沙丽回头,看看端坐在会客厅主座上的莫什土司和土司夫人,两人都面无表情.她再看了看坐在沙朵旁边的木巴鲁,木巴鲁也没有说话.沙丽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扎尼西,扎尼西转头看了看父母,回避了沙丽询问的目光.可是,很快扎尼西又转过头来,目光直视沙丽,话语却是说给父母听,他说:“阿爹阿妈,刚才你们说了,沙丽嫂子不是外人,你们把事情提上日程了,干嘛不直接告诉她?”

莫什土司举起右手捋了捋那撮洁白的山羊胡须,干咳了两声说:“沙丽,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彝王宫,请大毕摩帮我一个忙呢.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大毕摩受重伤,差点丢了性命.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伤害我们德江城的庇护神.大毕摩不仅仅是德江城的庇护神,他可是威楚府的庇护神.连大理国的利贞国王和大宋朝的宋高宗皇帝,都对大毕摩高深莫测的法术十分赞赏.要不是公务繁重,我应该去彝王宫看望大毕摩.”

沙丽说:“谢谢土司老爷!”

莫什土司转头看着夫人说:“其他的你告诉沙丽吧.”

土司夫人接过话题说:“土司府要办喜事,扎尼西少爷要订婚了!”

“是哪家小姐有幸得到扎尼西少爷的爱?”沙丽看了看沙朵,又看了看扎尼西,发现扎尼西脸上没有丝毫欢喜.沙丽心生奇怪,之前没有听说扎尼西找媳妇的事,忽然就说扎尼西要订婚,这可不像莫什土司喜欢张扬的风格.

“阿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沙朵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是图沙山寨沙马土司家的秀秀小姐.她长得像天仙.”莫什土司脸上,再次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也许瓦苦多法力不够,也许大毕摩命不该绝.瓦苦多那支毒箭,没有射中大毕摩的心脏,刚好射在擦心尖而过的位置.

从鹰洛山赶回德江城的路上,马车启程,张鬼手摸清毒箭所在的位置,坐在马车上,就把毒箭从大毕摩身上拔出了.拔出毒箭前,张鬼手揉好两大团新鲜的紫茎泽兰,毒箭拔出,张鬼手立即把那两团揉碎的紫茎泽兰连汁带液,敷到大毕摩的箭伤处.然后,张鬼手在大毕摩的四肢、面部、头部和颈部扎了数根银针.很快,大毕摩胸前伤口的血就止住了.

“老伙计,剩下的就是为你驱除体内毒素了.别担心,解毒是我张鬼手最擅长的绝技,很快你又可以健步如飞了.”张鬼手把银针从大毕摩身上一根一根拔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那个火草麻布缝的布袋里.

张鬼手把大毕摩送回彝王宫,拉乌每天按照张鬼手开的药方,给父亲煎药和喂药.

张鬼手也每天早中晚三次上门,给大毕摩扎针灸.张鬼手的银针,扎满大毕摩全身.每次张鬼手来给父亲做针灸治疗,拉乌都吓得闭上眼睛.他担心张鬼手的银针扎错位置,但是,看到父亲一天比一天好,他又放心了.

大部分时间,阿丕都安静地坐在大毕摩床边那个草墩上,草墩摆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那里,刚好能够晒到太阳.他不说话,也不动.

拉乌问沙丽,为什么师弟这次回来,变得有些呆傻?

沙丽说:“等父亲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阿丕为何性情大变.”

拉乌说:“以前,阿丕是一个爱说爱笑、简单快乐的小伙子.”

沙丽说:“也许,他受到严重惊吓,等父亲好了,给他叫魂吧.”

拉乌求张鬼手:“你给我师弟看看病吧?他上次受伤,没有康复,这次又受到惊吓,多可怜.”张鬼手看一眼坐在床边的阿丕,冷冷地说:“我医不了外地的病人.”他不急不缓,一根一根拔完大毕摩身上的银针,把银针小心翼翼地装进那个火草麻布缝的布袋里,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阿丕听到师兄的恳求,听到张鬼手的拒绝,觉得张鬼手已经看穿自己的秘密.作为一个罪人,他苟活在世上,是一种耻辱.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师傅昏迷三天,在张鬼手的精心医治下,清醒过来了.

莫什土司去彝王宫看望大毕摩那天,大毕摩已经穿上做道场的盛装,端坐在彝王宫会客厅的毕摩椅上,腰板挺直地跟莫什土司说话.

当时,走进彝王宫的会客厅,莫什土司从头到脚打量了大毕摩,见他气色红润,声如洪钟,精气神比去羊苴咪城之前更好,大为吃惊.看来,从沙马土司那边传来的消息并不准确,他们说大毕摩中了用黑山最毒的毒蛇胆汁浸泡过的毒箭,可眼前的大毕摩,比以前还精神.莫非,大毕摩练就了百毒不侵的法术?或者,张鬼手真是个无所不能的神医?

无数疑问在莫什土司脑海里翻腾.

“听说你病重,把我急坏了,一直想来探望你.可是,家里一堆俗事,把我缠住了.此刻,我眼睛里看到的大毕摩,哪里有病人的影子.老天时刻都在看护着我们德江城的庇护神啊.”

莫什土司抱拳上前,向大毕摩问好.

大毕摩大步走下毕摩椅,请莫什土司落座.

沙丽为两人端来糯米茶.

糯米茶是沙丽亲手炒的.

阿苏帮主家,有两种茶叶热销缅甸等国.一种是沙丽亲手炒的糯米茶,另一种是沙朵亲手炒的苦荞茶.苦荞茶又分黑苦荞茶和白苦荞茶.为了苦荞茶生意,年龄比沙丽小一岁的沙朵,只能晚姐姐出嫁三年.阿苏帮主曾说,沙丽和沙朵,是我的两棵摇钱树,沙朵这棵摇钱树,摇下的钱更多.

阿苏帮主的夫人曾劝说他,老爷,荣华居不差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别想钱想昏了头,耽误女儿的婚事.

莫什土司说:“扎西尼和图沙山寨的秀秀小姐,就要举行订婚仪式,要请你帮他们在订婚仪式上诵经祈福.我要同时举办一次盛大的狩猎活动,邀请周围的土司参加,当着众位土司的面,宣布扎尼西和秀秀的婚期.”

大毕摩大惊.

莫什土司家,是德江城的名门望族.按照规矩,扎尼西的婚事,要经过求亲、合婚、订婚三个步骤.扎尼西看中秀秀,或者两人暗中相好,莫什土司家会请媒人去沙马土司家公开求亲.媒人要去三次,每次都带齐酒、糖、面条、茶叶四色礼.第一次去,是向沙马土司表明求婚,并问清秀秀的八字,男女双方用一顺红纸的折子,写上各自的生辰八字和属相,请大毕摩为他俩合婚.第二次去,是告诉沙马土司,经过大毕摩的合婚,双方属相相合,请求沙马土司同意婚事.第三次去,将商量举行订婚仪式.订婚以后,扎尼西要去秀秀家的祖宗神案前,在沙马土司的带领下,对秀秀家族亲戚中的长者,按秀秀的称呼一一拜认,并向秀秀通报结婚日期,送给秀秀彩礼钱,以筹办婚事.走完这些程序,才可以按照双方的生辰八字和属相,择日举行婚礼.

为什么把这些重要仪式都省略了?

大毕摩忽然觉得自己的背脊冒冷汗,难道,扎尼西和秀秀的婚姻,是两位土司交换权利的牺牲品?

“不行,哪天我得做一个道场,为扎尼西和秀秀算一卦.”大毕摩在心里说.

昨天晚上,高量成也在深夜来彝王宫看望大毕摩.

两人在藏经楼里进行了一场私密谈话,就连老鹰,都被拉乌带到毕摩房去了.因为相国说,“我总觉得这只老鹰有灵性,能听得懂我们的谈话.”

“莫什土司是否请你去主持扎尼西的订婚仪式?”相国的声音,低沉,浑厚.

“我受伤后,莫什土司还没有来过彝王宫.不过,今天下午,阿苏帮主来看望我时,说莫什土司告诉他,要请我去主持扎尼西的订婚仪式.”

大毕摩穿着厚厚的披风.

大病初愈的他,夜晚凉风袭来,仍然感觉很冷.张鬼手曾说,大毕摩身体里的骨头已经全部变黑,驱尽大毕摩体内的全部毒素,需要半年光阴.

相国说:“知布告诉我,莫什土司这次要利用棉拉山的地形特点,用狩猎的借口,进行一场兵力演示.”

棉拉山,是离德江城十五里的一座山峰,方圆五十里的棉拉山,世代都是莫什土司家的领地.那里地势平整开阔,是练兵的好地方.

“我的伤痛并未痊愈.”大毕摩拉了拉披风,把身子包裹得更加严实.

“我看得出来.但是莫什土司这次举行的聚会,跟以往不同.从明天开始,你应该装出神采奕奕的模样,等待莫什土司来请你.自从印章丢失,我吃不好睡不香.这次来参加聚会的人,都是德江城附近有权有势的土司.你抓住这个机会,查找一下演习印章的去向.”相国叹了口气,接着说:“只要能找到演习印章,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有劳你了.”

相国留下两样贵重的药,告辞走了.

扎尼西的订婚仪式,成了莫什土司举办的一场狂欢盛宴.

棉拉山上用树枝搭起一座青棚,棚内棚外披红挂彩,正中摆放着彝家喜神牌位.青棚周围,搭起了数座帐篷.帐篷与帐篷之间,洒满厚厚的青松毛.铺成一道道绿色的长廊.每一位到来的土司,莫什土司都亲自去德江城的正门北门处迎接,并把来宾送到棉拉山的帐篷里安顿好.

教合部土司知布,已经熟悉德江城里风土人情,看到莫什土司既要迎接客人,还要把来宾送到棉拉山住下,分身乏术,主动提议,愿意帮助莫什土司,把来宾迎送到棉拉山上.在德江城住得乐不思蜀的知布土司,已经忘记自己是个人质的事实.厨师在临时搭建的四十个锅台前准备晚宴.

吃不完的黑山羊肉、品不尽的苦荞茶、喝不完的糯米酒.按照彝家的风俗,来宾送来的所有猪鸡牛羊,都将在此次宴会上全部宰杀,用来待客.晚宴的牛角吹得震天响,大毕摩端坐在青棚正中摆放着彝家喜神的牌位前面,念诵《青棚调》.桌子迎面摆开,中间留路,宾客三方围坐后,剃着光头的彝家男子开始跳菜.

跳菜开始.

只听数声锣响,大号、唢呐齐鸣,引菜人和抬菜人一对紧跟一对,从厨房到餐桌,头顶托盘,手里撑着托盘,托盘里面装满菜碗.在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的音乐声中,迈着轻柔而敏捷的步子,缓缓入场.他们姿势各异,变化多端,刚柔相济,旋转自如,装满菜肴的托盘在他们手中交错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高量成在大理国为相的时候,曾经让人把跳菜编排成舞蹈,在大理三月会上表演.每次表演,这个节目都能获得十六国王的好评.今天,坐在棉拉山上,再看跳菜舞,高量成感慨万千.

沙马土司第一次看到跳菜表演.

只见跳菜人从容自如,重叠在一起的菜碗,在他们手臂上滑动,随着舞姿,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断变化位置,却稳稳当当,一点菜也不撒出来.

沙马土司连连称好.

莫什土司以一首“喜欢要喝酒,不喜欢要喝酒,管你喜欢不喜欢都要喝酒”的祝酒歌,拉开了晚宴序幕.

莫什土司祝福了扎尼西和秀秀,宣布盛大的围猎活动,安排在第二天进行.希望今夜所有来宾尽兴.

当天晚上,人们彻夜在野外狂欢,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唱山歌、跳三跺脚,通宵欢庆.

四十个锅灶里,一直烧着大火.

锅灶上的大铜锅里,彻夜煮着香喷喷的羊肉,唱累了,跳累了,便有人把热乎乎的羊肉和甜腻得醉人的糯米酒端上桌子,开始美食的盛宴.

订婚仪式上,秀秀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彝家少女盛装,姣好的容颜和甜美的笑容,给来宾留下良好的印象.

沙马土司在订婚现场做了一个小型的彝绣展示.

展品是秀秀亲手设计缝制的一些衣物用品,有给莫什土司和夫人制作的火草麻布套装,有给木巴鲁大哥缝制的千层底布鞋,有给沙朵大嫂缝制的绣花背包,有给扎尼西缝制的香囊和荷包.

来宾非常欣赏这些精美绣品,对心灵手巧的秀秀印象极佳.

当大家得知秀秀儿时生病失声,不能说话,纷纷露出怜惜的表情.

大毕摩说:“老天不让任何人太过完美,有得就有失.”

众人听了,觉得此话有理,更加怜爱秀秀.绣品展示结束,穿着盛装的扎尼西,出现在订婚仪式上.

只见他穿着洁白的棉布上衣和宽裤脚的黑色麻布长裤,外披一件灰色的擦尔瓦,头发修剪得只有一寸长,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扎尼西从迎光那面走过来.秀秀眼里看到的他,整个人笼罩在光芒里,就像看到太阳神朝自己走来.想到这个人就是世间的剑神,秀秀的心砰砰乱跳.她看着扎尼西,在心里暗暗发誓:今生今世,相依相伴的人,就是他了!

整个订婚礼仪的过程里,扎尼西正眼都没看秀秀一眼.

扎尼西和秀秀给高量成和昭庆公主请安.

此时,扎西尼用眼光在周围搜寻.

高成空没来.

扎尼西的心顿时凉透了.他曾经希望高成空不要出现在订婚仪式现场,可是,看不到他的身影,心里又很孤独和绝望.

成空,你在哪里?

成空,你生气吗?

成空,你恨我吗?

成空,你还好吗?

扎尼西不知道,高成空两天前被昭庆公主派去羊苴咪城,见利贞国王去了.自己订婚的事情,昭庆公主没有让任何人告诉他.

在这件事情上,昭庆公主和高量成不约而同地达成了高度一致.

第二天的狩猎活动上,莫什土司向亲家沙马土司和众位来宾展示了一场演武.高量成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没有参加莫什土司举办的狩猎活动.演武结束后,莫什土司向众位土司探听对高相国的看法.虽然大家的态度莫衷一是,但是莫什土司感觉得出来,私底下,大部分土司在内心里都对高量成有不同程度的排斥.

狩猎活动上,按照双方父母要求,扎尼西一直陪伴在秀秀的身边.秀秀总是微笑地看着他,笑容里充满爱意.扎尼西懂得秀秀的眼神,内心感到非常不安.秀秀不会说话,但这两天的相处,让他感觉到秀秀是个难得的好女孩.

你这样的好姑娘,应该找一个疼你、爱你、宠你、怜你、懂你、愿意为你生为你死的男人!

傻瓜,快把你的爱收回.我不值得你爱.我的心,自从爱过另一个人之后,便不会再爱了.

秀秀,回去吧.回你的图沙山寨去吧.那里没有伤害,没有杀戮,没有恨,没有我.

我给不了你要的爱,而除了爱,你什么都不缺.错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撕扯.我们都在错的时间,遇到那个错的人.

扎尼西在心里跟自己对白.

他的每一句话都不跟秀秀说,是跟自己说.秀秀以为,扎尼西知道自己是个哑巴,就听不懂说话.其实,扎尼西明白秀秀能听懂.他怕自己说得越多,对秀秀的伤害越深.

扎尼西突然庆幸秀秀是个哑巴.要是秀秀会说话,自己得说多少话,才能向她解释得清楚.或者,就算自己说再多的话,也根本无法向她解释.

扎尼西和秀秀总是形影不离.扎尼西想悄悄离开狩猎场,但不敢违抗父亲的意图,也不想惹恼沙马土司.扎尼西人在秀秀身边,心却时刻惦念着高成空.

成空,我要立即见到你.

成空,我要告诉这一切.

成空,你知道我的苦吗?

正午,秀秀被母亲带去小憩.

莫什土司叫扎尼西跟自己去狩猎.两人策马奔驰时,莫什土司指着天上的一只老鹰,命令儿子,“给我把他射下来!”

扎尼西搭弓拉箭,一箭射穿老鹰的身体.

士兵拣来死鹰呈给莫什土司.莫什土司骑在马上,哈哈大笑说:“好儿子!好箭法!这只老鹰就是高成空!高成空就是相国的双翼!你找到机会,要帮我干掉他!只要除去了相国的臂膀!我看相国还有什么办法?”

听完父亲的话,扎尼西心痛得差点栽下马来.除了大毕摩,谁也没有洞察扎尼西内心的挣扎.

大毕摩想不通,扎尼西对高成空和秀秀截然不同的态度,就像天与地,冰与火.大毕摩想知道,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两种情感.

当天晚宴上,扎尼西想起那只被自己射杀的老鹰,想起父亲的话,感到既失望又难过,他喝得烂醉如泥,被莫什土司派了四位士兵用轿子抬回土司府.

沙马土司对扎尼西赞不绝口,对女婿的风云剑和高超的箭法大为夸奖.他大声说,女婿是因为太过高兴而喝醉了.事实上,沙马土司也看出来了,扎尼西对这场婚姻百般不情愿.可怜单纯的秀秀陷入了单相思,可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沙马土司也没有办法了.

“秀秀,让你受苦了.”

沙马土司在心里默默地对女儿道歉.

23《护法明公德运碑》

吉克将军大步流星走进彝王宫,一副要来抢人的架势.

他怒冲冲地站着,沙丽见势不妙,赶紧泡茶,还没等沙丽把茶泡好,吉克将军已经接连催问了三遍大毕摩的去向.

吉克将军每次催问,沙丽都耐心地回答,她说:“父亲正在静修房里修炼,拉乌已经去通报他了.”“相国家里真有急事啊!赶紧叫他出来!”吉克将军摩挲着双手,跺了跺脚,着急地说.

大毕摩有定期静修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把自己关在静修房中,把红色的石头磨制成汁水,用鹰翅或者雁翅做笔,重新抄写藏经阁里的毕摩经书.不抄写经书的时候,大毕摩会连续几天念诵毕摩经.有时候,大毕摩盘腿坐在火塘旁边,不吃不喝,就这样安静地坐上几天几夜.

刚嫁到彝王宫的时候,沙丽十分好奇,问拉乌:“父亲这样坐着真能修行?”

“毕摩是人与神、人与鬼、人与祖先的调解人.保护毕摩的神灵,有毕摩神、护法神、法具和经书.毕摩神是祖先神和行业神.护法神包括天神、地神、山神、风神、岩神、雨神、雷神、树神、鹰神等.法具和经书,是毕摩做法事的手段和根据,很久以前,毕摩不置金水鼓,不行骨卜,不佩杉签筒,不持竹神扇,不戴神斗签,不摇神铃,不念经书,导致驱鬼鬼不走,祈福福不至,治病病不愈,后来,毕摩才有了经书和法具.父亲的时候,是在跟这些神灵交流.”拉乌总是对沙丽充满爱意和耐心.

“父亲要静修多长时间?”

“不一定,普通的休养提神,只需几个时辰,身体差的时候需要静修三天,做完一场大型仪式,父亲有时会静修七天.”

沙丽看吉克将军神色慌张,想问他有何事,又不方便问.相国家中到底有何急事?沙丽也很着急.她把茶端给吉克将军,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但不好紧紧地盯着吉克将军看,吉克将军不解释,她也无话,两人就那样尴尬地对坐着.

大毕摩很累了.

他主持完扎尼西的订婚仪式,第二天,又为莫什土司盛大的狩猎活动,念诵了安定山神卸除邪怪的《山神献祭经》,献祭安稳神灵不再降祸的《安神献祭经》,献祭各种受神灵派遣降祸与人的邪怪的《防止邪神经》.棉拉山上湿气太重,大毕摩重病的身体太过疲劳,回到彝王宫后,大毕摩便病倒了.

自从上次被人抬回来彝王宫,阿丕便拒绝出门.他连最疼爱的妹妹秀秀的订婚仪式,也没有参加.

沙马土司得到瓦苦多的密信,知道阿丕病情加重,被送回了彝王宫.

瓦苦多在信中着重强调了自己打败大毕摩和救了阿丕并把他送回彝王宫的功劳,对自己强行绑架阿丕,并导致他从快马上跌下来导致昏迷的事情,只字未提.

沙马土司对家人隐瞒了阿丕生病的事情,来到德江城后,他独自一人前往彝王宫看望儿子.

“怎么回事?你飞鸽传书说,不参加秀秀的订婚仪式?”沙马土司趁福贵不注意,悄悄走进彝王宫阿丕的房间.他不想让大毕摩知道自己来过彝王宫.

阿丕穿着厚厚的棉袄,蹲在右侧窗边打盹,有阳光照着他的半边身子.阿丕总是觉得冷,每天只想追着太阳跑.太阳一落山,阿丕就觉得全身不舒服.晚上他总是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他总是感觉无力,爱打瞌睡.

“我不想见人.我怕见人.”阿丕回答,没有抬头.

“秀秀怎么办?你要怎样跟她解释?”火冒三丈的沙马土司看着儿子,有种想暴打他一顿的冲动.想到这是在大毕摩家里,沙马土司忍住了.

“你知道怎么办.”阿丕仍然蹲在那里,他缓缓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了父亲一眼.“反正我不去.”“行,那我告诉她们,你被大毕摩派到羊苴咪城去了,一时赶不回来.”沙马土司撂下这句话后,也没问儿子的伤势就走了.

对父亲的来和去,阿丕不在意.他开始打盹,很快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去吧?秀秀可是你最疼爱的妹妹.

不去!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真的不去?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不会后悔吗?秀秀单纯善良,我怕父亲拿她作为权利交换的筹码!

不会吧?秀秀是他的女儿?

父亲是个性格多变的人,我也是他的儿子,不也被他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梦中,一个阿丕和另一个阿丕争吵得难解难分.

大毕摩站在门口,看着阿丕,感到心疼.沙马土司走进彝王宫那一刻,大毕摩就知道了.大毕摩不想打扰父子俩难得的相聚时光.没想到,相见不如不见,做父亲的竟然一句问候和安慰的话语都没有.

大毕摩看着入睡的阿丕脸上停留着撕扯的表情,以为徒弟被父亲的到来深深伤害.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知道,徒弟那颗正直的心灵,正在遭受背叛和羞愧的双重撕裂.心疼难忍.痛不欲生.

大毕摩再次提醒自己,等身体好些,一是要为阿丕做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二是要为扎尼西和秀秀做一场姻缘占卜.

没想到,自己却先累倒了.

沙丽惦念父亲大毕摩,也记挂着生病的师弟阿丕.

眼前的吉克将军不是倾诉的对象,沙丽坐在他面前,觉得自己的心里快要闷出一只鸟来了.正在这时,拉乌大步走进会客厅,说父亲来了.

吉克将军看到穿着毕摩盛装的大毕摩,顾不上礼节,也来不及解释,拉上大毕摩就往外走:“那辆带卧床的马车已经在彝王宫门外等候,路上我再细说吧.”

俩人走到大门口,张鬼手正好跨进彝王宫的大门,他说:“啊呀,我来给你扎银针.”

张鬼手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吉克将军.

“相国府有急事.”大毕摩看一眼张鬼手,歉意地说,快步走出了彝王宫的大门.

“大毕摩,成空说想和你单独谈谈.”昭庆公主说,她让吉克将军把大毕摩带去高成空的房间.高成空背对着房门,坐在条桌右侧的长椅上.

吉克将军把大毕摩留在房间,自己悄悄走出,轻轻关上房门.

“少爷找我有事?”大毕摩轻声问高成空.“听说扎尼西订婚了?”高成空问.

“是.”大毕摩说.

“所有人都瞒着我,父亲和母亲派我去羊苴咪城见外公,原来都是阴谋.”高成空的语调充满了哀伤.

“是.”

“我快要瞎了.”

大毕摩心里一惊.

这段时间,大毕摩的右眼皮跳得特别厉害.

按照毕摩经书的记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可是大凶的预兆.大毕摩病倒的时候,以为右眼预示的灾难应验到了自己身上.可是,自己病重期间,右眼依然跳得厉害,原来灾难在相国府.

大毕摩说:“你能给我讲讲病情吗?”

高成空说:“我从羊苴咪城回来之后,右眼总是流眼泪,晚上痛得睡不着觉,看东西也很困难.太医看过,说是右眼感染了,给我开了些内服和外敷的草药.谁知过了三天,右眼没有好转,左眼也出现相似的症状.太医为我继续治疗.我的视力一天天变差,视物模糊,以后我便没有出过房门.父亲说我不是真正的男人,让母亲转告我他看不起懦夫.其实我不是想哭,也不是装病,我是真的病了.昨天母亲来我的房间,说父亲和她也出现跟我相似的眼疾症状.”

大毕摩语气坚定地说:“不要担心,你的眼疾,我会尽力治疗.”

走出高成空少爷的房间,大毕摩去见相国和昭庆公主,问清楚三人的年岁和生辰八字,大毕摩用羊甲骨算了一卦,问相国:“卜夕山腰是不是埋有一处祖坟?”

“我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就埋在那里,后来我父亲请人另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从爷爷和奶奶开始,就埋到另一个地方了.”

“卜夕山腰那座祖坟里的小白龙出事了.要尽快择下吉日,举行一场重大的道场,由你亲自把祖坟挖开,否则,全家人都会失明.”

“挖祖坟?”相国和昭庆公主惊讶地问.

相国知道挖祖坟是不孝的事,但是,想到全家人将面临失明的灾难,他只好请大毕摩用杉柳做神枝,用牛羊做牺牲,用猪鸡做供品,用鸡骨做占卜,订下挖祖坟的日期.

吉日那天,大毕摩在卜夕山腰插满了神枝,拉乌画了九九八十一块鬼板,布好道场.

不可思议的是,闻知相国一家的病情,沉默多日的阿丕,竟然主动戴上法帽,围上野猪牙项圈,拿起自己的法扇、法铃、签筒和经书,制作了响竹和水鼓法具,要求参与这场盛大的法事.

法事开始前,阿丕要求自己点燃巨大的艾蒿堆,负责让青烟一直袅袅升起.青烟是法事中连接天地人神的通道,点燃青烟的法师,非常消耗自身法力.大毕摩知道,徒弟是担心自己尚未痊愈的身体,想为分担重任.

大毕摩同意了阿丕的请求.

吉克将军带领手下,杀了七七四十九头公牛,作为牺牲献祭.

大毕摩念诵《引神经》,召请天上和人间诸神,前来帮忙做法.相国半信半疑,在大毕摩的指引下,挖开了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祖坟.

挖开祖坟后,相国惊呆了.

只见那座祖坟中,躺着一条已经死去多日的白蛇,蛇的尸身被蚂蚁啃噬得惨不忍睹.

大毕摩杀了一只鸡,把鸡血滴到墓穴中.念起《眼睛明亮经》,指挥相国把白蛇清理埋葬,把蚂蚁灭掉,把祖坟重新填埋好.

整个过程中,高成空被人搀扶着,跪在坟前,此时,他已经不大看得清楚周围的物件.

修好祖坟后,大毕摩带着拉乌和阿丕,在卜夕山念诵了三天三夜的毕摩经,吉克将军按照大毕摩的安排,带人在祖坟前敲了三天三夜的铜鼓.做完法事的当天,相国、昭庆公主和高成空的眼睛,不再流泪,视力也一天天恢复,七八天后,三人亲自到彝王宫登门道谢.

大毕摩没能出来会见相国.

沙马土司家的订婚仪式和围猎仪式,再加上相国家的这场大法.旧伤加上新疾,让大毕摩只得继续关门静修.

拉乌抱歉地告诉相国,父亲这次的静修时间,可能会稍长.

相国表示理解,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出门时,天色阴沉,德江城上空暴雨将至.相国忧心忡忡地望了望天,感到内心沉重.

老天,你到底要把威楚府带向何方?

老天,你到底要把大毕摩折磨成什么样?

老天,你到底把演习印章藏到哪里去了?

远方传来隆隆的回答: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这声音,只有相国听到.

而且,这声音高量成是第一次听到,那隆重盛大并气势汹汹的呼喊,像巨风撞击而来,抽得相国打了两个趔趄.

这一次,瓦苦多没有听到大毕摩那三句古老而遥远的回音.

高量成的心乱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心虚和不踏实.

大毕摩病倒,高量成觉得,也许,只能自己救自己.

第二天,相国召见江西,命令他为自己撰写《护法明公德运碑》.

扎尼西和江西是好朋友.自从订婚后,扎尼西便没有再见过高成空.就连高成空生病治愈的事情,他也是后来才听江西讲的.

订婚后,扎尼西的生命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喝酒,每天他都把自己喝得大醉酩酊.

江西劝他不要再喝,告诉他,借酒浇愁愁更愁,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要想办法解决,不能用酒来麻醉自己.

“不!你不懂!我这事,永远都没有办法解决!”

扎尼西说完,又咕噜噜喝光一大碗米酒.

江西无奈地摇摇头.

江西开始撰写《护法明公德运碑》,扎尼西因此多了一件事情,就是帮江西誉抄写好的稿子.

一个月后,扎尼西把一份自己手抄的《护法明公德运碑》稿子,拿给父亲莫什土司,想让父亲先睹为快.

日升月落,昼夜轮回.大江苍苍,河水茫茫.虎豹呼啸,鹰鹤翻飞.魂归天国,命运辉煌.858 年过去,后人在云南楚雄的紫溪山上,看到已经破残的《护法明公德运碑》,碑上的文字是这样的:

大理国高相国公仲子之孙,讳曰量成,自幼有大器.及长,思欲立大功,定寰宇,而道未合.俄然,四夷八蛮叛逆中国,途路如猬毛,百姓离散.天不早命公,斯民坠矣.公于时领义兵,率乡勇,扫除烽燧,开拓乾坤,安州府于乱离之后,收遗民于虎口之残,四海清肃,路不拾遗.帝赦号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周道,不行商道.商以誓为实,周以会为实.公累与诸蛮会而不曾誓,故行周道;非独行周道,代亦周氏,囗囗囗囗囗放囗囗囗囗?关门不闭.传曰:进贤受上赏,敝贤受诛戮.齐有仲父,郑有子产,竹帛称之为民之父母,孔子囗诚只为囗进贤也.公囗贤良囗有德,囗囗八纮,宗族同一心,四海为一家.《诗》曰:“济济有众,此之谓也.《语》云:生而知之者,上也”.

公自幼孤,久失庭训,不喜盘游.弱冠岁余,天地合德,日月同明,温良五德备囗,六艺三囗,随而有之,所谓生而知之者上也.公不闲书史,而所为动作皆合书史.公以礼义为衣服,以忠信为甲冑,以智勇为心肝.远之来者,割地而封之;不归化者,兴兵而讨之,自是天下大化.公明明囗地,了了性源,兴修白马,喜建伽蓝,众山蓝若,无不周备.所谓溉其根而囗其实,种其福而积其基.帝悯其精勤有道,为囗济民,皆在斯焉,再敕号曰“护法公”.公在位九年,乃让位于其侄中国公.中国公心腹股肱爪牙,皆公之为也.

公爵地威楚府牟州石桒弄,地处威楚府西隅,去府五十里,地名薇溪,山林茂盛,是贼巢穴,采樵刈草,皆为贼所掳.公顿归,创居处,建宫室,贼散去不知几千里也.泉甘而山茂,公之居处.仲尼有云:“仁智者也.四夷八蛮,累会于此,八方群牧,累囗于此.虽夷狄之深仇、部曲之死恨,到此善归方寸,恶意冰释,袖刃怀刀,一时捐弃,甘辞艳语,以发喜戏.古人有云,人杰地灵也.八纮四海,闻命于此,可谓大矣.树异山灵.不可囗松杉枝囗囗囗囗囗白云囗庭寺前栖一囗,两囗端囗囗囗,明月侍座,清风扫门,喜听法鼓明心,不闻尘嚣聒耳.真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公自负而生喜色.况公功业盖天地,道德高古人,尚和光同尘,而不负自高自大之意,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皆以身为天下安危.《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伍员者,古之智勇忠孝之士也.囗见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尚不能忍,将吴军而伐楚,破冢鞭骨而冤未消囗.如公虽以深仇大,胸襟坦然,而怀不校,此皆能仁之行,囗囗囗囗囗囗.

大宋国建武军进士,两战场屋,画虎无成,囗囗南国,十有六年,蒙公清照,如族辈人也.囗命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史记》,修《春秋》,褒贬合宜,为万世之信书.而发微言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惟《春秋》乎?”语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其褒公者,百之一二耳,尚未尽善也.后之高氏,如有聪明俊杰,克己复礼,能崇公囗囗囗囗公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亦高族世世之囗也与!叙之不足,乃作铭曰:

明出社囗彼位克己相君奇囗囗囗囗囗

众星共北是水潮东道贯古今德比周公

外掌部域内浥真流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乐山乐水仁哉智哉紫云缭绕囗囗囗囗

手拓山河化洽乾坤囗囗囗囗公名常存

850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儿子扎尼西把江西的手稿偷偷送给父亲先睹为快时,莫什土司不以为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阅读永恒长存的一份秘史.那天下午,莫什土司对儿子扎西尼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堆歌颂自己的文字?”

扎西尼撇了撇嘴.

莫什土司没想到,公元1158 年,一件大事发生了,高量成对江西撰写的《戊寅护法明公德运碑赞》进行修改,命人刻到石桑城的猢逊箐山崖上.

此碑通高3.6 米,额高1 米,佚高0.55 米.刻文共25 行,行46 字,行楷书,庄严肃穆.文字之后,有回声呜呜数百年不息.

24 大毕摩的奇遇

瓦苦多让库克去德江城打探大毕摩的消息,得知大毕摩病倒,瓦苦多慌了.

“你这个本该千刀万剐的张古力,在找回我儿子的头颅之前,你绝对不能死!”瓦苦多恶狠狠地咒骂着,破天荒地为大毕摩念了一段咒鬼经.库克穿着彝族男子的棉布上衣,棉布大裆裤和棉布套鞋,全身纯黑色.他摇着一把精致竹扇,扇把缀着一个翡翠玉佛.

库克在扇面上书写了四个字:人间温暖.

瓦苦多看看那四个字,又看看刚从德江城赶回来的库克,问:“怎么办?”

“大王莫急,先听我告诉你,我在德江城做了什么.”库克露出那谜一样的微笑.

瓦苦多感叹,这个库克,真是世间唯一的美男子,骄傲自大,还心狠手辣.真如高量成所说,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有毒.

库克告诉瓦苦多,多年没去德江城,那地方繁华得差点让他迷路.幸好,桃花溪还在,他顺着桃花溪,找到了茶花酒垆,看到被人们称为“马缨花”的老板茶花,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总是笑出月牙形的弧度,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小麦色的皮肤透出健康活力,全身的彝族服装缀满叮叮当当的银饰.酒馆里坐满南来北往的客人,他喝光三坛米酒,因为酒醉,打翻了一只煮茶的红泥小火炉.茶花却不怪罪他,反而笑地看着他,不停地跟他说话.他很轻松地就从茶花嘴里,打探到了大毕摩病倒的消息,他不放过机会,顺带造谣,对茶花说,那个丢失的演习印章,已经被阿苏帮主的马帮带往缅甸了.“哈哈!”库克大笑.

“茶花相信你的话?”瓦苦多心存疑惑.

“为何不信?不信我的话,她还信谁呢?大王,她被我迷倒了啊!”库克骄傲地说.

“呵呵,”瓦苦多笑笑.

库克接着说:“大王,德江城之行,让我坚定了追随你的决心.现在的德江城气势丝毫不逊羊苴咪城,黑山太小,养不下我们了,要把德江城拿下!”

库克摇着扇子,仪态华美地走出兵营.

茶花第一时间把在酒馆听到的演习印章去向,报告相国.

“此话是何人说的?”相国问.

茶花把库克的形象描述了一遍.

“这人我以前没有见过.”茶花说.

茶花走后,阿苏帮主被叫到相国府.

“听说你近期有马帮要去缅甸?”相国问.“是的,三天前刚出发,这次主要运送一批药材出去.”

“谁负责马帮?”

“达耳.”

“听说他把威楚府的演习印章带走了?”

阿苏帮主扑通一声跪在相国面前,哭诉道:“大人,没有的事情,一定是有人诬陷我啊.要是我找到印章,一定会赶紧送到相国府,岂敢运往他处.”相国扶起阿苏帮主,平静地说:“我刚听茶花来报,说有人在茶花酒馆放出这样的口风.会不会是达耳发现印章,瞒着你不报?上次就是达耳听到师宗部马帮的人的谈话,我们才知道师宗部获得一枚诸葛亮南征留下的印.”

“这个,”阿苏帮主思量片刻,迟疑地说:“达耳当了荣华居多年的大掌柜和马锅头,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个消息事关重大,马帮走不快,为了证明清白,恳请相国派出士兵,与我一起追上马帮,找到达耳,当面审问清楚.”

阿苏帮主情绪激动,门童来报:“大毕摩到相国府拜访相国.”

“快请.”高量成面露喜色.

大毕摩穿着毕摩的着装,大步走进会客厅.他面色红润,身板挺直,对相国、昭庆公主和高成空少爷到彝王宫看望自己的事,表示由衷的感谢和歉意.向相国和阿苏帮主请安后,大毕摩直奔主题.“听说演习印章被马帮带往缅甸了?”

“你听谁说的?消息竟传得这样快?”相国问.

“茶花刚才来彝王宫,告诉拉乌的.我静修结束,听了拉乌的话,赶紧就来相国府.”

“这件事,你有何高见?”相国问.

“来相国府之前,我做了一次打木刻的占卜,没有在阿苏帮主的马帮行程里得到任何神谕,卦象表明,这是骗局.”

“亲家,有人要陷害荣华居,谣言是无形的剑,是会杀人的.不管卦象如何,都请你跟我走一趟,以证明荣华居的清白.”

阿苏帮主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也罢,不管真相如何,这都是对方设下的一个谜局.我觉得,去走一趟也好.以动制静,查清楚对手要干什么.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尽快出发.”大毕摩说.

相国想了想,点头称是,他说:“也好,那就辛苦大毕摩和阿苏帮主,辛苦你们跑一趟,我让吉克将军随行护送.”

三天后,一行人快马加鞭,追上了达耳的马帮.见到达耳,阿苏帮主二话不说,指挥手下人,把达耳捆了起来.

吉克将军派人把马帮的人和货物搜寻一遍,结果,跟大毕摩猜想的一模一样,没有见到演习印章的踪影.

受了委屈的达耳和一帮马夫,都表示理解阿苏帮主的做法.

双方道别.

大毕摩一行往回走,马帮继续前往缅甸.返途中,吉克将军建议,走一条能够节约半天时间的捷径.这条路最大的困难,就是要从溜索上横渡金沙江.那里悬崖陡峭,江中水流湍急,不知道大家敢不敢过.

“鬼门关我都去过,过溜索有什么难的?”阿苏帮主笑着说,洗清了自己所受的冤枉,阿苏帮主情绪很好.

来到金沙江岸边,只见危岩耸立,江水汹涌澎湃.金沙江上,一根用竹篾扭成手腕粗细的长索,横跨于金沙江水之上,长索的这端固定在岸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长索的另一端,固定在对岸一块突兀的岩石上.

吉克将军让随行士兵先过溜索.

“士兵经常过溜,有经验和技巧.”他说.

一名士兵把长长的麻绳一折为二,一股绳子牢牢溜绑在溜绳上,另一股绳子勒住腰杆,打牢扣结,双手紧抱溜梆,头一偏,脚使劲一蹬树干,腿弯曲,顿时凌空,朝对岸飞去.

很快,这名士兵就在对岸招手,一名接一名的士兵,有序地溜到了对岸,阿苏帮主也很快溜到了对岸.

阿丕背着装有毕摩经书的背篓.过溜之前,大毕摩仔细对背篓进行了封口和捆绑处理,谁知,阿丕过溜的时候,身子一晃,背上的背篓掉进了金沙江湍急的水流中.

背篓下坠的那一刻,大毕摩没有多想,纵身跳下了悬崖.

根据阿苏帮主后来的叙述,大毕摩跳下悬崖的时候,整天蹲在彝王宫藏经阁那只老鹰出现了,是它驮着大毕摩飞下悬崖的.

可是,吉克将军的叙述是这样的:大毕摩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背上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

拉乌有过目不忘和听耳记牢的超人本领,可是,父亲跳下悬崖那一刻,他还挂在溜索上,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毕摩经书,从材质上分,有竹经、兽骨经、羊骨经、皮经、布经、纸卷等种类,从书写上分,有人血经、兽血经、牛血经、猪血经、鸡血经、木炭经、墨汁经等种类.从内容上分,有祭祖经、诅咒经、通神经、生育经、毕摩史经、鬼神像经、招魂经、送魂经、护身经、治怪病经等.毕摩经书不但能与神鬼沟通,与灵界对话,还有治病救人和呼风唤雨的神力.每一本毕摩经书,传承了五代以上,用残了便要抄录一本新的毕摩经书.破旧那本毕摩经书,要举行特定的仪式,将它送入深山或岩洞埋葬.如果拉乌当时不在溜索上,一定也跟着父亲,一起跳下了悬崖.

大毕摩没有从江水里找回背篓,却挽救回来一部分毕摩经书.

在中途的客栈里,他们赶紧晾晒、整理和修复,沙丽在拉乌的口述下,重新抄写部分经书,清理之后,他们发现,这次共损失了十八部毕摩经书,另有七部毕摩经书残缺,无法恢复完整.

“父亲,那十八部毕摩经书就这样失去了,这七部残缺不全的毕摩经书怎么办?”拉乌忧心忡忡地问大毕摩.

“以后使用这七部毕摩经书念经作法,要带上牛角、鹰爪和竹签作为法器,在祭坛上插青树枝,以弥补经书法力的不足.”大毕摩有气无力地说.

纵身跃入金沙江的这场折腾,让大毕摩再次病倒.

阿苏帮主让吉克将军一行先返回德江城,自己陪着大毕摩一家,住在途中的客栈里,让大毕摩休养两天.

这天夜晚,大毕摩整夜发高烧.

这是哪里?如此热闹?大毕摩听到客栈院子里马队嘶鸣,一群着装怪异的人冲进房间,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捆绑起来,丢上一辆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马车,迅速拉走.很快,马车停在一个庙门口,庙内灯火辉煌,锣鼓争鸣.那群着装怪异的人给大毕摩松绑,把大毕摩带进庙内.大毕摩望向庙内的高处看,看到上方坐着一个身穿黄袍的人,此人面容不清,直呼大毕摩的姓名后,他朝大毕摩端详很久,才对那群把大毕摩捆绑来的人说:“张古力这个名字很对,但不是此人,你们绑错人了.你们要绑的人,在离此地三十里的大平地村庄,快把此人送回去.”大毕摩走出庙门时,看到阿苏帮主夫人走进庙门,没跟自己打招呼,也没看自己.

第二天早上,大毕摩退烧了,他让拉乌收拾行李,准备起程回家.

阿苏帮主说:“亲家,你身子太差,是我做主让吉克将军先走,我们留下来让你调养身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们必须立即启程.夫人她,出事了.”大毕摩对阿苏帮主说.

“你的意思是,沙丽她妈?”阿苏帮主疑惑地盯着大毕摩.

“没错.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她走进了阎王殿.”大毕摩的语调充满哀伤.

“阿妈.”听到这个噩耗,沙丽失声痛哭.

阿苏帮主惊叫:“夫人啊!我被大毕摩找回了半年的寿辰,你一直说不愿意独自一人苟活于世.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兑现了诺言,竟然舍我而去.”

阿苏帮主瞬间面容憔悴,几乎老了十岁.

客栈门口,有人在叫嚷着,要找荣华居的阿苏帮主.

拉乌把来人带到阿苏帮主面前,此人是荣华居的下人地生,地生扑通一声,跪在阿苏帮主面前说:“老爷,昨天晚上,夫人突然说心口疼,大叫三声后,夫人便去了.”

阿苏帮主摆摆手说:“你退下吧,我已经知道了.”

地生惊恐地看看老爷身边的大毕摩,跪着退出了房间.

拉乌租了两辆马车,生病的大毕摩乘坐一辆,阿苏帮主和沙丽乘坐一辆.

拉乌和阿丕骑马随行.

穿过猛屹山丛林的时候,阿丕忽然被一条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狗咬伤左侧小腿,野狗偷袭阿丕后,迅速窜入深山老林,不见踪影.

听到阿丕的惊叫,大毕摩让人停下马车,下车为阿丕疗伤.

大毕摩不明白,为何山林间的野兽要无缘无故伤害一位白毕摩?难道因为阿丕把装满毕摩经书的背篓掉进金沙江里,惹恼了毕摩神?

羞愧难当的阿丕,不敢看大毕摩的眼睛.

在金沙江上过溜的时候,阿丕按照父亲飞鸽传书里的交待,先松开背着背篓的左手臂,接着,他又松开了背着背篓的右手臂.当他感到背篓脱离自己身体那一刻,他产生过同时松开自己双手的想法.可是,他怕师父跳崖去救自己罪恶的身体.他没有想到的是,师父同样会跳下悬崖,去拯救传世的毕摩经书.

下部

第六章父之魂

古歌六

喔哦

都火舞铁叉舞青棚舞

送灵舞篱笆舞老虎舞

锣笙舞兽首舞踏歌舞

劳动舞祭祀舞战争舞

狩猎舞丧事舞婚礼舞

自娱舞节日舞迎宾舞

兵舞帗舞皇舞羽舞

鼓舞哑舞旄舞鹰舞

25 与三十七部的战争

三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出巡威楚府的路途中,遭到不知何人射出的一支毒箭遇害.往后的两年时间里,母亲一直对我撒着善意的谎言:“你父亲奉大理国国王的命令,到宋朝朝贡并求经去了.”

直到无上法师来到德江城的那天下午,母亲才神色凝重地把我领到高家祠堂,指着那块写着“显祖考高明亮演习之灵”的灵牌,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上,拉着我一起,在灵牌前跪下,哭泣着讲述了父亲惨死的遭遇.

母亲说:“穿过米腊山丛林的时候,你爹骑在闪电身上,正跟随从谈论着今年地里的收成,忽然,一支毒箭从丛林里飞出,射中你爹的胸口.我后来听随行的士兵说,你爹栽下马来,用手指了指德江城的方向,就断了气.”

闪电是父亲的坐骑,它是一匹有灵性的大理马.

“你父亲,死得,惨,呀.”母亲指着父亲灵牌后面摆着的那支黑色毒箭,泣不成声.

不!这不是真的.

父亲的音容笑貌浮上我的脑海.

这两年里,我总是追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从宋朝回来?世人传言,大理国无段立国而名不正,无高为相而国不兴.大理国王室的实权,一直被高氏所掌控.权利的光环下,高氏内部也纷争不断.在母亲不厌其烦的回答里,我渐渐知道了父亲的高尚品行.

父亲一直淡泊名利.是什么歹人,竟然对他下毒手?

我握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有血渗出来,我并不感觉到疼.一双温暖的大手一点一点掰开我的两只拳头,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睛像湖水一样的把我严密包裹,湖面反射出悲悯,博大,伤感,慈爱,怜惜,隐忍的光芒.我从中感受到佛祖的无上智慧与大慈大悲,握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心里坚硬的仇恨和愤怒,也变得松软.

“这位是无上法师,他曾经当过你爹的师傅.这次,我专门请他来演习府当你的师傅.”母亲让我跪下拜师.

这两年里,不管我是去城隍庙进香,还是去桃花溪玩耍,母亲总是让演习府里的士兵把我看管得严严实实.我觉得自己一点自由都没有.现在,我总算理解母亲的苦心,母亲是怕另一支毒箭射中我幼小的身体.

自从无上法师来到演习府后,我开始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师傅饱读诗书,深谙中原文化,还教我习练高家鞭.高家鞭本来只传高家子弟,当年父亲为了报答师傅的教导之恩,硬是把高家鞭传给师傅.世道难料,如今,我家的独门绝技绕了一个弯,在父亲传给无上法师后,再由师傅无上法师把高家鞭传授于我.

了解父亲的死因后,我每天刻苦背书、习武.太阳还未升起,我已经在演武场上习练得满头大汗.天色变黑,我还在书房里苦读书史.母亲每次来看望我,见我如此刻苦用功,又高兴又心疼.

我经常到高家祠堂里,看看那只毒箭.师傅曾经跟我讲过,演习手下养着上万士兵.这些士兵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士兵过百有总佐管理,士兵过千有理人管理,士兵过万有都督管理.遇到战事,国王一纸诏书,演习便得下发征文召集士兵征战.

师傅说:“你父亲死于非命,也是还了他多年四处征战犯下的杀戮之罪.胸怀大志的人才能治理好天下,而治理天下,需要的是大德行.厚德载物,做人当以德为重.”随着师傅的教导,我心里的仇恨已经渐渐消泯.

十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到羊苴咪城拜见高氏亲戚.跟随师傅练习高家鞭十年来,虽然师傅每天组织士兵与我对阵,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在大理国王宫举行的一年一次演武大会上,我被国王点名上场参赛.经过三天的演武大赛,我夺得演武大赛的第一名.

演武大赛结束,我的名声很快在羊苴咪城的达官贵人中间传开了.

羊苴咪城之行,我对社交礼仪、治国理政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迎娶了集绝代佳人的美貌和武艺超群的功夫于一身的昭庆公主做妻子.

新婚之夜,我郑重发誓,今生一定要让夫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普摩部、磨弥部、纳垢部、罗鸠部、夜苴部、磨弥殿部、落温部、落蒙部、师宗部、仁德部、閟畔部、嵩盟部、际鹿部、维摩部、弥勒部、阳城堡部、强宗部、步雄部、罗加部、宁部、休腊部、因远部、罗婺部、华竹部、罗部、屈中司部、纳楼部、教合部、矣尼迦部、王弄山部、乌蒙部、乃娘部、芒布部、乌撒部、于矢部、休制部、嶍峨部号称三十七部,仗着当年帮助段思平国王建立大理国的时候,他们是段氏的坚定同盟者,隔三差五便来向大理国国王提出各种减租免税要求,要求得不到满足,三十七部便会联合反叛大理国.

我二十一岁那年,三十七部再次反叛,占领了鄯阐城,大理国国王派我出兵救援.

我率兵出战,多年的学识总算派上用场.

我采取怀柔政策,能够安抚的部落,对部落土司进行割地分封和收买,以停息战火.顽固不化的部落,我布局谋兵,没待对方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士兵已从天降,杀得对方人仰马翻,投降认输.此次平定三十七部叛乱之战,我大获全胜,威名由此远扬.

待我回到羊苴咪城请功领赏那日,只见朝廷上站满群臣,我暗暗打量,发现相国、清平官、坦绰、布燮、久赞,幕爽,琮爽,慈爽,罚爽,劝爽,厥爽,万爽,引爽,禾爽,乞托,禄托,巨托,大理国的文武大臣全部到齐了.

庆功仪式需要如此隆重吗?我有些迷糊.

原来,大理国的相国一心向佛,提出请辞,国王已同意他的请辞.今天国王召集群臣,只为一件事,就是推选新的相国.

从高升泰开始,大理国的相国一直由高家人担任,何必再推选呢?群臣听国王说出推举相国的建议,有些摸头不着脑,不知道国王心里的人选是谁.朝中人际关系复杂,群臣小声议论,未有人公开表示意见.

见没有人上奏,国王叫清平官说话.

其实,上朝之前,国王已特意对清平官说:“威楚府演习高量成文治武功出众,品德高尚,此次为我大理国立下赫赫战功,应该重赏.”

清平官听懂了国王的意思.

众臣议论纷纷时,清平官走上前来,朝国王鞠躬,大声禀报:“臣以为威楚府演习高量成能担当此职.”

国王面露微笑,点头赞许.

群臣恍然大悟,一致表态,同意推举我为相国.几位这次跟随我出征的将军,也上奏我的功绩.

没有异议,二十二岁这年,我年轻有为,战功赫赫,还是高氏后代,从此登上大理国的相国宝座.清平官在大札上写道:群臣以高量成有德,请立为相.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历史总是惊人的相像.那名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的汉族女子,成为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这名汉女,本是鄯阐城十六条烟花柳巷中的名妓.她能文词,善谈吐,妙应酬,评品人物答对有度.普摩部阔热土司第一次与她相遇,见此女丝竹管弦,艳歌妙舞,样样精通,跟他部落里那些舞弄棒的放羊牧马女子截然不同,顿时被她勾去魂魄.待耳鬓厮磨和一夜销魂后,他不由分说,要把此女从妓院带走.

老鸨不干.

此女住在妓院帷幕茵榻的小室里,是老鸨的头牌,失去这棵摇钱树,是妓院的重大损失.可是,老鸨不敢得罪土司老爷,情急之下,老鸨想起鄯阐府演习高明清的一位侄子十分喜爱此女,曾提议要为此女赎身,后迫于家族压力,不得已放弃,未能把此女纳为小妾.但那位少爷痴心不改,隔三差五就来妓院与此女相会,甚是亲密.

老鸨立即差人把阔热土司的原话带给那个高氏少爷.

很快,少爷带兵来到妓院.

几句话的争吵后,一场激烈厮杀在所难免.在鄯阐城的地盘上,带兵较少的阔热土司,被砍断左臂,负伤逃跑.高氏少爷这边,也有人受伤.

三天后,失去左臂的阔热土司,汇集了三十七部的兵力,大举进攻鄯阐城.高明清演习一边派人向羊苴咪城请求支援,一边奋力抗敌.无奈兵力悬殊太大,抵抗一天一夜之后,鄯阐城被三十七部攻占,高明清演习身中数箭,战死在城墙上.

阔热土司让士兵放出口风,下一步将大举进攻大理国的八府、四郡和四镇,彻底攻陷羊苴咪城,打败大理国.

高明清演习战死的消息传到羊苴咪城,群臣对三十七部如此嚣张十分气愤.鄯阐城是大理国的,是大理国连通大宋国的重要关口,不稳,作为西宫的羊苴咪城,同样岌岌可危.

群臣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没错,当年我平定了三十七部的叛乱,国家连年稳定平和,百姓安居乐业,户不上锁、路不拾遗.国王嘱托的目光也投向了我.

我扑通一声跪下,立下重誓:“请国王下诏八府、四郡和四镇的精兵速到羊苴咪城集合,臣统帅部队,即刻出征鄯阐城,收复失地.”

如果说,以前三十七部发起的数次反叛,都名不正言不顺,这一次,三十七部找到了反叛的正当理由.他们打出的口号是:高氏狼子野心,权倾朝野,铲除恶霸势力还权段氏.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在出征路上颠沛流离,奋力抗敌的时候,这句口号传到国王耳朵里,他还露出短暂的微笑.也许,那一抹轻浅的笑意,是我为国忠诚却不得善待的暗示,是一支射向我心的毒箭.

近年,三十七部跟中原的接触增多,学习了中原的一些兵家战术.他们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战术.他们的士兵出征时,大多上身.每次出征前,部落的毕摩都要在他们的身体上画一些奇怪的符号,他们相信,这些符号经毕摩念经祈祷后,能够逢凶化吉,让人刀剑不伤.

我认为,人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抵挡刀剑,他们的魔法,我一笑了之,毫不畏惧.我只对阔热土司感到头痛,这个人,被砍断一只手臂,疯狂报复,势不可挡.他生得一副神力,能够举起一头牛,把牛活活摔死.现在他失去一只手臂,体力下降,可是他擅长布阵.开战之后,我在鄯阐城外的树林里跟他对阵,长久僵持不下,不分输赢.

我带兵强闯树林,他在树林里设下埋伏,我和士兵往左移动,他的兵也往左移动,我和士兵往右移动,他们也向右移,曾经有一刹那,我陷入迷糊,感觉整片树林都在移动.正当我被他的怪阵扰得头昏脑晕之际,我的护卫大喊了一声:“冲杀!”我顿时清醒,带领士兵往正前方猛冲猛砍,才杀出血路,安全返回营帐.

上了那次当,我再不敢对阔热掉以轻心.

我改武为文,暂时放下武力强攻的策略,决定采用攻心术.

我派出谋士,说服落蒙部的乌古土司撤兵.落蒙部离鄯阐城不远,而且乌古土司拥有七位爱妻,膝下儿女满堂,其乐融融.对于他来说,战争是无奈之举,天伦之乐才是人间美事.可是,乌古土司没有明确表态,他没有说退兵,也没有说留下,尚在观望.

我不给乌古土司犹豫的机会.谋士返回的当天下午,我安排副将死守鄯阐城,连夜带兵急行军,第二天早上到达落蒙部.洛蒙部有一位青年男子带兵守城,此人英勇善战,可惜不是我的对手,我只用了一个上午,就轻取了他的小命,攻占了落蒙城.

闻讯赶来的乌古土司,恭恭敬敬地俯首投降,立下永不反叛的字据,我释放了他的七位夫人和家眷.也就在那时,我才获知,那位战死的守城青年将领,是乌古土司最宠爱的三夫人的独儿子.

我一直记得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可惜生死场上无朋友,否则,他应该是我的一位好副将.

解决了乌古土司,我的压力减轻了一些.

阔热土司被我的副将困在鄯阐城里.

我继续派人,说服各个部落的土司,愿意归顺的,我赐他布帛、牛马、种子、金银珠宝,让他带着士兵返回部落.顽固抵抗的,我采取对付乌古土司的办法,突然袭击,各个击破.

但仍然胜负不分.

羊苴咪城派来监军,国王也几次写信,质问我为何鄯阐城久攻不下?

战场上,高明清演习的尸体,被阔热挂在鄯阐城的城墙上.我无比愤怒,也疲累不堪.战场上局势每日发生变化,给国王的秘信里,我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鄯阐城断水断粮了.

陆续有部落首领打着白旗,向我表示投降.我以德服人,一律给他们厚待,让他们返回各自的部落,只有阔热一直在顽抗.

四个月后,三十七部有的主动撤兵,有的在我的游说下退兵,有的被我端了老巢,首领无奈逃亡,鄯阐城被攻陷,阔热土司被我活捉.

当士兵把阔热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发出一个字的指令,“斩!”

我抱着叔叔高明清演习已经臭烂得只剩骨骸的尸体,泪如雨下.

这一年,我三十一岁,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看透了生死.

厚葬了叔叔高明清后,我另有打算,没有按照国王的命令立即返回羊苴咪城.

得民心者得天下.

每次发生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四野哀鸿,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我要为百姓着想,为万世求太平,不能再让三十七部组织如此惨烈的大规模战争.我带上盐巴、皂角、香料、贝币、铜钱,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走访、倾心深谈、真诚盟誓,让他们纷纷立下永不反叛的字据.

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宁幸福,我在和平的道路上辛苦奔波,却不知道羊苴咪城里已经发生可怕的变化.

有大臣参奏国王,说我夺回鄯阐城却不听命返回羊苴咪城,正奔走在三十七部之间,收买人心,准备反叛.利贞国王,也就是我的岳父,他不相信我会背叛,可是国事繁忙,朝中长期没有我这个相国,他不堪重负,穷于应付.群臣一次又一次上奏,说我的坏话,请求国王另换相国,他听得厌烦,也累得心乱,于是做出决定,同意我的侄子高贞寿担任相国.羊苴咪城里发生的事变,在外征战立功的我,全不知情.

我安抚完三十七部,带着和平的喜悦,回到羊苴咪城,才发现相国府里已经更换主人.

利贞国王亲自到城门口隆重迎接我.

我受此奇耻大辱,怒火中烧,确实想过要造反.在大理国内,论文治武功,我无人能敌.举兵造反,一呼百应,我肯定胜券在握.可是我已经厌恶战争,对和平充满渴望,也已经营造了一定的和平环境.我一旦领兵造反,就是打自己的耳光,天下百姓也将坠入血雨腥风之灾.死神在战场上游荡,无情地收割鲜.战场是一个杀戮世界,没有道德也没有人性,只有杀死对方和保存自己,只有倒地的尸体和侥幸存活的逃亡者.

我奔波在三十七部之间,正是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为了社稷安定.在国王的殿堂上,我看着站在一旁的侄子高贞寿,这个新相国,这个夺去我职位的青年男人,他很虚弱,惧怕的眼神躲躲闪闪.可以想象,他为了得到这个相位,暗地里打过不少主意,做了不少手脚.看着他,我忽然想起叔叔高明清演习那具臭烂的尸体.同是高家子弟,为何要内讧?已经有人战死了,难道还要增加一些尸体?罢了罢了,这个相国不当也罢.

当着朝上文武百官的面,我不禁哭出声来,泪如雨下.

我当场宣告:即日退隐,返回德江城.

普摩部土司阔热被我斩首以后,乌蒙部土司热库成为三十七部的首领.热库抓住我被迫让出相位的事,联合三十七部,准备打压和报复我.

战争不可避免.

战争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一旦被它盯上,我受苦,士兵受苦,战火纷飞中,百姓更要受苦受难.

我一直记得那个被彻底毁灭的村庄.

三天前,我带兵从那个村庄前面的山路走过,看到宁静的小村长满绿树,一条清澈的溪流环绕着村庄淙淙流淌.村子旁边的苞谷地里,大个大个的玉米棒子像顽皮的孩子,争先恐后地用力朝上挣扎,仿佛想说话,想告诉人们,即将到来的又是一个丰年.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牛羊在悠闲地吃草,小尾巴轻轻摇摆.村中道路上,老奶奶的身边,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追逐打闹,嬉戏吵嚷,远处的村中茅房,飘出袅袅炊烟.

我看看天色,已经到下午饭的时候了.

我骑在马背上,率兵从这个安宁的村庄旁走过,微笑地看着这个村庄从我的身后渐渐退远.七天后,我打败反叛的乃娘部返回,再次路过那个村庄,眼前所见,让我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绿树全部砍倒,小溪边横七竖八倒着几具无头男尸,有的被砍断手脚,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血肉模糊.原先错落有序的茅草房,已被烧成灰烬,苞谷地里那些尚未成熟的玉米,也在战火成残根断屑.什么人如此残暴?我愤怒不已,叫副将上前打听.

很快,副将返回,他的身后,踉跄走来一个被捆住双手的青年.这个青年躲在村后的树林里,因过度惊吓并极其悲伤,脸色惨白,双目凹陷,神情呆滞.

他腿一软跪到地上,再也无力抬头,也不敢抬头看我.

我的副将告诉他,我是德行高尚的高相国.

他哆嗦地慢慢抬头.

我微笑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泪水从他的脸上滚滚而下.

他告诉我,因为多年的积怨,另外一个山寨的人来打冤家.他们把村里的男人都砍了头,把老人、妇女和孩子全部带去做奴隶.他自己,因为头天晚上喝醉酒,倒在山上睡着,醒来后,才发现村庄里遭遇了灭顶之灾.

说到这里,青年男子的眼中,忽然闪出仇恨的火苗.

“他们的头颅哪里去了?”我指着小溪边那几具无头尸体问.

“全被仇家带回去,放到他们山寨的人头桩上了,说是要祭天.”

青年男人跪在地上,慢慢直起身子,请求加入我的队伍,做一个士兵.

他说:“我活一天,就要报仇!”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一撇,又哭出声来.

我心里难过极了,无法开口.冤冤相报何时了?

人类发明了石器、铁器、刀具,难道是用来杀戮同类吗?

惨烈的战争让人变得残暴.人与人之间,用尽一切手段,夺取对方的生命.为什么?战争泯灭了人性,人性中丑恶不堪的东西,在战场上暴露得淋漓尽致.战争中,只有死神在唱歌,只有魔鬼在狂笑.不!我要拼尽全力,赶走战争中的那个死神,消灭那个魔鬼.

我要找回威楚府的演习印章.

我已经不是相国了,我管不了其他,但能管好我的封地.

在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让战火在我的封地上点燃.

从前,那些被毕摩念过咒语画过符号的三十七部士兵,自以为能够刀剑不伤,可他们都被我打败了,受伤和死亡的不在少数.

现在,自从大毕摩治好我的夫人,还治好成明和我的眼疾,我忽然相信世间万物有灵,人神能够共舞,我忽然有些动摇,觉得世界太神秘,生命太深奥,世事的一些个中秘密也许我确实不懂?

26 疑团重重

这是村庄?还是古镇?

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穿城而过,溪边的建筑很古朴,又处处透出本地民族的建筑风格.石板路面被马蹄踩出一个个小坑,一群马夫正赶着一队马从街上走过.这位从中原来的侠客,在城里转一圈,见西街的男子羽扇纶巾,东街女子黛眉如画,北街有市井人家,南街名士云集.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如梦似幻.他心中生疑,难道,我误入了画卷?侠客走进茶花酒垆,问正在温酒的老板茶花.

“这不是画,是德江城.”茶花回答.

“德江城?”

“这是大理国这边最有名的地方,是方圆百里最豪华的小城啦.”茶花说.

“你这酒香味诱人,是什么酒?”

“这是用五谷杂糖发酵,手工酿造的德江小灶酒.这酒味道醇香,跟别的酒不同.”茶花为侠客倒了一大土碗温酒,端上桌来.

侠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赞叹道:“好酒!再给我来两碗.”

侠客拿出一枚从西域带回来的玉佩,赠予茶花.“这件礼物太珍贵,我不能收.”茶花婉言相拒,侠客坚持要赠,两人正在推让,刘云和江西一前一后走进酒馆.

“住手!大胆贼人!竟敢在德江城里欺负茶花!”江西大喝一声,抄起酒馆门后那根手臂粗的顶门杠,冲上来要跟侠客拼命.

刘云也对侠客怒目圆瞪,准备帮着江西打人.

“等等,”茶花把那枚精美玉佩放到桌上,拦住情绪激动的两个男人,对他们说:“你们误会了,这位是中原来的客人,我请他品尝德江小灶酒,他要把这枚从西域带来的玉佩赠给我,表示感谢,这礼物太贵重,我不敢收.”

侠客站起身来,对两人抱拳问好.

误会消除,三人不打不相识,坐下来喝酒聊天.“我走遍大半个中国,听过无数奇人异事,德江城里有没有稀奇的人?”侠客问.

“哈哈!说出来吓死你.”江西说.

“那就说来听听.”侠客说.

江西说:“德江城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你听说过吗?相国府的高量成,三岁那年,他的父亲被人毒害,可是他饱读诗书,勤练武学,二十二岁时,当上了大理国的相国.土司府的莫什土司,不认识吧?那个人五大三粗,却精明灵巧,方圆百里的土司,人人服他.另有荣华居的阿苏帮主,他常年穿着灰色的土布长衫,低调稳重,看上去他像下人,其实他那荣华居的财富,无人能比,那可叫富可敌国.”

侠客吃着茶花端来的炸花生,喝着酒,慢吞吞说:“德江城也算卧虎藏龙哦!不过,我去过大宋都城,有权有势的人物见过了.”

江西说:“德江城最传奇的人物,是彝王宫的大毕摩.他是彝族的知识分子,懂天文地理、彝医彝药.这个人博通众艺,能歌擅诵、善书会画,精通文史,熟谙民情风俗、神话传说、故事谣谚.他上通天下通地,人神一身.”

侠客问:“大毕摩?一位老头?”

“他腰板挺拔,从未见老,总是穿着毕摩的盛装,带着那顶祖传的法帽.德江城的人看到大毕摩的身影,便内心安定,晚上睡得安稳.”江西指了指刘云,接着说:“他是德江城的说书人,四大家族故事,他可以讲三年五载.”

刘云连忙摇手.

三人说笑一阵,侠客表示,想去彝王宫拜见大毕摩,江西看时间尚早,答应带他去.

三人辞别茶花,走出茶花酒垆,穿过花溪桥,很快走到位于德江城东门右侧的彝王宫.

福贵开门,领三人走进院内.

踏进院子,侠客便惊叹彝王宫的空旷与奢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瓦顶飞檐和粉墙照壁,照壁用凸花青砖组成立体彩案,镶嵌着如诗似画的山水图案大理石.院内建盖有高低三层大殿,白墙青瓦耀眼夺目,山墙上方均画有水墨图案,墙角用刻有几何线条和麻点花纹的石块铺成.精美的木雕分布在屋内的格子门、横披、板裾、耍头、吊柱、走廊栏杆部分,屋子里雕刻的龙凤和花卉图案比比皆是.

第一层大殿前,立着母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鼠、牛共十二个栩栩如生,又威严庄重的雕塑.

“这是彝族的十二兽舞,彝族认为自己是虎子虎孙,每年正月的第一个属虎日,大毕摩都要在毕摩广场主持隆重的祭母虎神仪式.是母虎哦,不是公虎.这一天,十二个彝族舞者要跳十二兽舞,在舞蹈中表演纺麻、织存、农耕、撒种、插秧、薅秧、割谷、抖谷、打荞等动作,祈求德江城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江西说.

在茶花酒垆,侠客听江西讲过高量成为大毕摩建盖彝王宫的事.却没想到彝王宫如此规模盛大,其丰盛与豪华,远远超出侠客的想象,他对大毕摩的敬畏又多了一层.

沙丽为三位客人奉上茶水和点心.江西说明来意,沙丽对侠客说,欢迎来我家做客,但也不巧,今天大毕摩去桃花溪码头为开渔节举行祭龙仪式,拉乌和阿丕也跟着一起去.

听说有更热闹的节日,三人匆匆喝几口茶水,与沙丽告辞,赶紧离开彝王宫,往桃花溪码头赶.桃花溪码头上人头攒动,铜鼓喧天.一排张灯结彩、装饰一新的渔船停在龙川江岸边,每艘渔船的中间,站了一个敲鼓男子,两边各坐着八位赤膊壮汉,人人鼓足了劲,只等一声号令,便划动船桨,撒网捞鱼,争取成为今天的捕鱼冠军.

开渔节在德江城很受欢迎,除了火把节和彝族年,开渔节是第三个隆重的传统节日.

“你小子有福气,大人物今天都到场了.”江西附在侠客耳边说.他指着码头上就坐的人,告诉他哪个是高相国,哪个是莫什土司,哪个是阿苏帮主.

侠客问:“莫什土司右侧坐的那个贼眉鼠眼的人是谁?”

他走遍天下,阅历丰富,能一眼看出某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那是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这个人的性格阴晴不定.站在他身后那个长相甜美的姑娘,是沙马土司的女儿,叫秀秀.前段时间,她刚和莫什土司的二儿子扎尼西订婚.秀秀人品德行样样好,可惜是个哑巴.订婚之后,她一直住在未婚夫家的土司府里,没有回图沙山寨.”

大毕摩站在渔船左侧的岸边,左手摇着法铃,右手用法扇端着稻谷、黄豆等贡品,一边高声念诵《祈福经》,一边朝河里撒贡品.河风把他法帽帽带上坠着的虎爪和鹰爪吹得摇摇晃晃,身上的黑色披风鼓满风帆,远看去,大毕摩极像一只欲展翅飞翔的神鹰.

开渔节仪式结束,街上赶集的人增多了.

观音寺门口的耍猴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众人一窝蜂围过去.

耍猴人看围的人多了,赶紧敲几下锣鼓开讲:“咚咚锵!今天我来道一道,德江城里的大毕摩.他的故事传天下,他的法力天地知.你看他,法帽威严,法袍加身,法铃叮当,法扇作响.阿苏帮主三魂丢失两魂半,大毕摩健步如飞急急如律令,硬生生把他从阴间带回阳世.”

耍猴人身边那只小猴子,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带一顶仿制的毕摩法帽,跟着耍猴人的唱词,做出各种滑稽动作.

“大毕摩来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大毕摩走过来,扒开人圈,挤到圈子中间的耍猴人身边,转身对围观的人群说:“都散了吧.”他的话最灵验,如此一说,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很快散开了.可是,大毕摩回头,发现耍猴人和那只戴着毕摩法帽的小猴子不见了,找遍四周,也没见他们的踪影,这耍猴人和猴子,好像一个幻影,竟然活生生地从大毕摩眼前消失了.

“你俩看到耍猴人和那只小猴没有?”大毕摩问拉乌和阿丕.

“父亲,他俩不是你变幻出来的吗?”拉乌奇怪地看着父亲.

以前,每年的开渔节,大毕摩都会在街上变幻一场法术,为德江城的人们增加节日的欢庆气氛.有一年,大毕摩在福运塔旁的空地上,变出一条巨大的金鱼,惹得人们纷纷去捉鱼,一炷香之后,金鱼当着人们的面,消失不见了.

德江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大毕摩在开渔节上给大家变幻实物,大毕摩也乐于做这样的法术展示.可是,此时的大毕摩眉头更加紧锁,他想知道,耍猴人和小猴子为何凭空消失?他不想告诉拉乌和阿丕,今天的耍猴人和小猴子不是自己变出来的,是真的实物.

相国退隐德江城以来,这里发生的怪事太多了.

难道,有个比我法术更高明的人躲藏在德江城里?

大毕摩脑海里,闪现出那个曾经和自己在桃花桥上斗法,在鹰洛山上对自己射出毒箭的身影.会是你吗?

你到底是谁?

威楚府的演习印章,是你偷走的吗?

27 毕摩世家的传说

“相国府有喜事,有大喜事啊!相国请你到相国府,参加今天晚上在相国府的会客厅举办的晚宴.”大步流星走进彝王宫的吉克将军远远地就对大毕摩说.

大毕摩连忙走下第一层大殿会客厅前的石阶,站在彝族十二兽舞的雕塑前,迎接吉克将军.他说:“昨天晚上,我听到桃花溪边的树林里喜鹊在欢快鸣叫,心想今天德江城要来什么贵客呢?原来是你啊!”

吉克将军哈哈笑着说:“不是我,大毕摩的预言,就跟下雨之前必然打雷一样准确.确实是有贵客来德江城了,客人在相国府,我们这就走吧,去相国府看看.”

吉克将军不由分说,拉起大毕摩就走.

武将不拘小节,大毕摩了解他豪爽耿直的性格.

相国府大门的横梁上,挂着四个大红灯笼,大门两侧的两排绿树上缀满彩色绸带.守门的士兵脸上堆满笑容,看见大毕摩和吉克将军走来,士兵们连忙扶直手里的红缨,挺直了腰板.

相国府里到处洋溢着喜庆气氛.

原来,大理的利贞国王派使臣入宋,求得经书169 种,药书62 本.利贞国王知道高量成在石桑城广建珈蓝,一心向佛,特意要求使臣路过德江城时,赏赐高量成大藏经1273 部.鼓励高量成广播佛学,感化叛服无常的三十七部,实现教化一方,稳定一方的目的.

尊贵的客人,就是大理国的过路使臣.

高量成当着众人的面,从大理国使臣的手里,接受了利贞国王赏赐的经书.

高量成心里明白,利贞国王此举,表面上是赏赐经书,实际是昭告天下,提醒自己要真心退隐,皈依佛门,永远不要跟朝廷作对,永远不要再有二心.如此一来,他也就不用担心和防备朝廷,只要去对付虎视眈眈的三十七部就行了.

高量成很高兴,命令手下用最高的待客礼仪,招待大理国使臣.同时下令,今日相国府内遍行奖赏,人人有份.

高量成德行高尚的美名,远播十六王国.

道静和尚这次跟随大理国入宋使臣一起,路过德江城.

在高量成的相国府答谢晚宴上,道静和尚刚好坐在大毕摩对面,大毕摩有定期食素的习惯,那天是他的吃素日,在会客厅落座后,大毕摩跟道静和尚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顿时彼此产生了好感.

虽然道不同,但语相通.晚宴结束后,道静和尚和大毕摩便成为好朋友.道静和尚告诉大毕摩,他计划在威楚府云游十余日,于是,大毕摩盛情邀请他入住彝王宫.

当夜,两人在彝王宫的藏经楼里彻夜长谈,就连屋子里的那只老鹰,也彻夜不眠,目光清亮地蹲在藏经阁靠窗那张条桌上,听他们讲了一夜的话.道静和尚告诉大毕摩,自己是个孤儿,被少林寺的住持收养并抚养成人,谈话间几多唏嘘.

大毕摩也平生第一次讲出自己的毕摩世家传说.

他告诉道静和尚,自己名叫张古力,是张氏第三十七代毕摩传人.毕摩经书记载,张家的祖先原来住在一个山崖陡峭的崖顶上,崖顶上刚好有一块平坦的平地,那地有彝王宫两倍面积大小.整个村庄只有三户人家,进出村庄只能依靠藤条从山崖攀援上下.石头屋子建盖的屋顶上,铺着茅草屋顶,风大的夜晚,茅草屋顶经常被刮走,第二天早上睡醒,家人会发现自己睡在空屋下.

张家祖先希望另找一块好地方居住,无奈开阔宽敞的平地已被汉人占据,水肥草丰的坝子也有傣族和白族居住.有一天,张家一个少年说,要去远方行脚.他顺着藤条爬下崖顶,穿过一座长满苍天古树的大森林,越走越远,饱一顿饥一顿,一直往前走.有一天,他来到德江城,看到这里有山有水有树,天上祥云飘过,风景美极了.他靠在一棵大树根上睡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建盖了房屋,栽种了庄稼,圈养了牛羊,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他被睡梦中自己幸福的笑声惊醒.

醒来后,他仔细观察这片地形,只见这里长满苍天树木,山下有一大块望不到边的平地,一条河流穿过山林,清冽甘甜的河水欢快地奔向远方.他趴在河边,咕噜噜喝了个饱,用手背抹干净嘴角的水珠,立即做出决定:留下来,开垦荒地,栽种庄稼,建盖茅草屋,娶老婆建家园,把梦境变成现实.“去哪里娶老婆?”道静和尚问.

“那可不难,哪里有良田万顷,哪里的包谷丰收,哪里就有勤劳善良的姑娘.”大毕摩回答着,为道静和尚续上一杯清茶.

“他就是我们张家的老祖祖.”大毕摩接着说,”渐渐地,德江城成为一个村里盖满茅草房、地里长满庄稼的地方,附近的人看到这里土肥水美,也陆续搬来.五年后,老祖祖把祖奶奶娶进门,祖奶奶很快怀上孩子,可是,有一天,老祖祖在追赶猎物的时候失踪了.”

云游和尚轻叹了一口气.

大毕摩说,关于老祖祖失踪的解释,后人有三种版本.一是老祖祖在围猎时,不小心掉进“仙人洞”,经过艰难险阻,终于得到好心神仙的帮助,得以脱身.

德江城后面的大山上,有不少“仙人洞”.山体上突兀地长出一个洞,像是大地的血盆大口,行人和牲口掉下去,连个回音都没有.奇怪的是,有时候洞中传出“轰轰”巨响,像一头怪兽在洞中咆哮,好事的村民搬来大石块往下扔,连“咚”的一声也听不到.村民不服气,去山上割来老树藤子,把藤子一根连接一根拴起来,那藤子接了多长?用村民的话说,“藤子长得能够捆绑住整条龙川江了.”后来,他们把接好的极长藤子放进洞中.放绳子那天,祖奶奶请来老毕摩念经做法.村民们把藤子慢慢往洞中放,十分谨慎,担心洞中突然伸出一只巨手,把洞口的人连同藤子一起往下拽.但是,他们失望了,直到藤子放完,也没有试探到底.他们费尽力气把藤子拉上来查看,发现树藤上多了些刮痕,并无特殊变化.

老毕摩带着人们走了,他的解释是,洞中住着的神仙太懒,不想跟洞外的凡人计较.从那以后,山洞就被叫做“仙人洞”.

第二种说法是,老祖祖被野兽抓去了,野兽没有吃掉他,把他圈养起来.有村民说,那是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它把老祖祖当成自己的孩子,每天定时逼迫老祖祖吃它的母乳.有的村民说,那母狼把老祖祖当做自己的丈夫,他们会定时做一做夫妻的那个事.村民的证据是,老祖祖回村,身上沾满狼毛,全身散发出狼臊味.

第三种说法,比较让人信服,说老祖祖爱恋一个异乡女子,趁围猎的时机跑走,跟那名女子生活去了,有一天,他偶然得知祖奶奶怀孕,想了想,狠心告别那个女子,依依不舍地回村,老祖祖返回家门的第三天,祖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

在老祖祖的脚步踏进家门那一刻,祖奶奶惊呆了.

之前,村民们都说老祖祖已死,祖奶奶不相信.她说:“他福大命大,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信他死了.”

现在,男人回家了,祖奶奶也不相信.

祖奶奶看着这个晒得黑黝黝的男人问:“你是张达鲁?”

男人点点头.

祖奶奶把手里正在纳的鞋底恶狠狠朝他砸去:“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个死鬼!你突然冒出来,想吓死人呀!”

老祖祖任她骂,骂够了,问祖奶奶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德江城有个说法,要知肚里孩子的性别,就看孕妇的肚皮.如果肚皮圆润,怀的是男孩;肚皮显得尖,怀的是女孩.如果孕妇喜欢吃甜食,怀的是男孩,喜欢吃酸食,怀的是女孩.祖奶奶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祖祖哈哈大笑.

生孩子那天,老祖祖找来接生婆.接生婆穿一身黑衣服,是个表情高深莫测,笑容诡异的外乡人.四乡八里,只有她一个接生婆,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大家对她既恨又爱,需要的时候,对她充满期盼.不需要她,远远看见,有人就悄悄吐口水,据说这样做能驱除她带来的鬼魂.

大毕摩说:“奇事怪事很多,就这样,有些是听说,有些是真的.”

道静和尚说:“走过千山万水,我发现世上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太多了.”

大毕摩再说,接生婆是个“领生者”,又是“死生者”.领生,就是把婴儿接生下来,让新生命脱离母体,独自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接受天地人神的熏陶,接受出生成长安身立命的宿缘.死生,就是接生婆会一种法术,据说她恶毒的诅咒百分之百灵验.这接生婆,平时忽然不高兴了,会诅咒人,诅咒的原因不明,也许因为某人一句话和一个表情,也许因为天气变化,反正她心情不好,就会念出咒语.接生婆就是个神婆,她不定期诅咒他人,那个人就会烟消云散,她在不停地害人.

“老毕摩为什么不除掉接生婆?”道静和尚问.

“难啊!老毕摩跟接生婆斗法,打了个平手.接生婆会一种毒招,叫‘骨指术’.她的骨头用人骨、木棒或者石块做成,沙地村有个青年男子就吃过她的亏,有一次接生婆走过他家地头,青年悄悄瞅了她几眼,接生婆就骨指了他.几天后,那个青年面部变形,眼睛浑浊,目光呆滞,口吐白沫抽搐,不断,当天晚上就死了.”

祖奶奶生娃娃那天,接生婆从遥远的村庄赶来,她不知是累坏了,还是她生性恶毒,那天她充当了一位“死生者”.男孩呱呱落地时,接生婆悄悄诅咒了新生儿:“让他在人世间不死不活地逗留三天.”她的诅咒发出,只能用巫师反制魔咒,否则无药可解.

【毕摩经的记录】:

天黑了,地黑了,月黑了,星黑了.

黑如墨斗,黑得不见五指.黑如人心.黑,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字眼.

我这辈子,吃的都是劳苦饭,做的都是良心事.我老了,每天坐在火塘边烤火回忆往事.我要记下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后来成为我的徒弟.

说起那小孩,不简单呐,那可是阅人无数的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婴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头黑黝黝的绒毛发,那双肉嘟嘟的小手,那伸出舌头东舔西咂的俏皮样,都说人看从小、马看蹄爪,这孩子刚出生就这么机灵可爱,长大以后一定是大人物!

可惜我只看了一眼.我是一位毕摩,毕摩是不能靠近产妇和产房的.谁知道世事多变,当天傍晚,张达鲁慌慌张张地跑来我家里,说娃儿从下午开始就不哭也不动.娃儿并没有死,时不时还眨巴一下眼睛,偶尔还有轻微的呼吸.

我心里一惊,忽然想起早上看到接生婆脸上露出过诡异笑容,难道是她搞的鬼!我挂念那个神气活现的小孩子,拿上法器就往张达鲁家跑.

到了张达鲁家,张达鲁的老婆把孩子抱给我看.

天哪,才几个时辰,孩子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小脸蛋紫嘟嘟的,眼睛紧闭,嘴角死死地咬在一起,两只粉圆的小拳头紧紧握着,脚丫子卖力地勾在一起.整个身体,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张达鲁的老婆一边挤掉多余的奶水,一边向我哭诉:“早上孩子都吃奶了,从下午开始,就掰不开他的小嘴巴,我们是造了什么孽啊!”

张达鲁悄悄对我说:“下午接生婆来过.她让我们赶快把孩子扔到村庄的庙后面,她说那里狼多,省得去埋.我咋舍得呢!还是婆娘提醒,说娃儿怕是被那神婆种下诅咒了,我才请你来救救孩子!”

我拿出法器,一边念经一边用石头占卦,很快明白,孩子确实遭遇了接生婆的诅咒.

接生婆的“死生”诅咒十分灵验:她说孩子活不过三天,而且这三天将处于好死赖活的状态,情况常常就是那样.

我了解接生婆的所有丑恶.我的法力跟她的巫术不相上下,村民恨她,又都离不开她;怕她,可她又是唯一的接生婆.

人有善报轮回,接生婆的来世,我早就算过了———她将变成茅房里的一条蛆.来世,没人会跟这种低劣的生物计较,见到它,人们只会恶心.

可是,现在,重要的是救这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无辜的孩子!小小的你,正在承受怎样巨大的苦难!

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他.作为一个毕摩,我洁身自好,我热情善良,我悲悯大地,我相信万物有灵,我与众神和睦相处.可是,我没有子嗣.曾经在很多深夜,我问过自己:你的毕摩传承,难道后续无人?

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开出花来.我的心醉了.毕摩有识天意的能力,这孩子,是上天派给我的徒弟!别无他二!

因为欢喜,看完这孩子,回家时,我唱了一路的古歌!开始规划这孩子跟我学徒的生涯,三岁教他识字,五岁教他画图腾,七岁教他编草偶,九岁教他唱古歌,十一岁教他背诵毕摩经.

你看,我们的明天多美好!只有上天的赐予,才能织出这样美满的画卷!

我看到他在呵呵地笑.

不!我要拼尽全力挽救他!

这个万劫不复的老巫婆!我要用毕生所学,跟你拼死一搏!

按照村里的规矩,哪家添了人丁,得大肆操办,欢庆三天.这三天里,全村人都来到这户人家,杀猪宰羊,唱山歌,跳欢快的舞蹈,庆祝村里多了一位勤劳勇敢的小伙子,也给新生婴儿壮胆鼓气,把山林里那些想打婴儿主意的不洁之物吓得落荒而逃,躲避到远方.

要赶紧救这个生病的孩子,时间过去了一天,我必须抓紧时间.

这次,按照我的吩咐,全村人集体出动.大家砍来青松枝,把村庄用青松枝围成一个大圆圈.两天时间里,任何人不得出入这个大圆圈.我给这个圆圈做了法术,村里的情况外面无法窥探到.

张达鲁家的院子,也用青松枝围一个密密匝匝的圆圈,院子里燃起翠绿的青蒿叶子.青蒿的烟雾升腾起来,整个村子都充满浓郁的青蒿味道.

张达鲁家院子里的青蒿燃起了炽烈的火焰,我把孩子脱光,放在张达鲁的床上,用古老的巫术为他做药蒸治疗.孩子被我用滚烫的青蒿枝包裹起来,张达鲁忍不住问我:“会不会烫伤娃娃?”我说不会.可惜孩子不会说话,要不然,他会告诉别人,滚烫的青蒿枝贴身,他的感觉却是凉爽的.

第二天晚上,孩子睁开眼睛,吃了一次奶.他吸奶的模样有气无力,而且吃的量很少,但已经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

青松枝为我们的祭祀活动做了天然屏障,让那个神婆探测不到我们的行踪.同样,我的法力也被青松枝的法力挡住,我也算不出神婆现在的动向.第三天,我对孩子进行“疗法”.按照时辰,半个时辰把孩子放进烧着大火的滚烫药锅里蒸,蒸半个时辰后,又把孩子放进冰冷的药水桶里泡,泡半个时辰,再把孩子放进烧着大火的滚烫药锅里蒸,如此循环反复.

此疗法,对施法者和受法者,都是莫大的考验和伤害.法力不够者,无法施展此法;定力不够者,无法接受此法.但我相信自己,也相信这个孩子.第三天傍晚,做完“疗法”后,孩子又睁开眼睛,吃了一次奶.天黑的时候,张达鲁跑来告诉我,一直在村子外面徘徊的接生婆,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我立刻拿出石头卜了一卦,我这次做法,召请了天神、地神、灶王神、土地神、山神、树神、火神、水神.所有神力都是外因,最重要的是,这孩子身体内部散发出一股神奇的正义力量,这股正义的力量,彻底打败了邪恶的接生婆.祖先神告诉我,接生婆再也无法害人了.

什么人能成为毕摩?什么时候成为毕摩?能成为什么级别的毕摩?毕摩神知道,毕摩师傅知道,这个人他自己也知道.

我长跪谢天,我知道,我的毕摩传承后续有人了.

孩子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告诉张达鲁夫妇,我用羊骨卦占卜,从今以后,张家就是德江城的毕摩世家.

“他这么小,什么都不会,怎么当毕摩?”夫妇俩被我的话吓到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件毕摩法衣和一顶神斗笠,给孩子穿戴好,在他脖子上挂上一对鳄鱼牙齿,赐他一把鹰翅神扇.我说,这孩子长着黑舌黄目,有天赐的毕缘,在摧毁那恶毒的接生婆时,他等于已经正式拜我为师了.

大毕摩眼含泪花.

他有些恍惚,沉浸在祖先的往事中.

道静和尚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响.他说:“前段时间,我的儿媳意外流产,儿子不愿再娶.张氏一族,就这样断了血脉.幸好,我跟当年的老毕摩一样,找到了一位好徒弟,我的徒弟名叫阿丕.明天早上我让他来拜见您.”

道静和尚右手数着佛珠,左手立掌,连说了两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道静和尚在威楚府云游了十天,期间,大毕摩派拉乌每天陪同,好生照顾.

道静和尚离开德江城时,赠送大毕摩一块铜制的护心云镜.

他说:“这块云镜,是少林寺一位得道高僧赠予我的.平时它只是一块普通镜子,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候,云镜能避邪化煞,为你挡去一劫.”

大毕摩小心地收好云镜,把道静和尚送出德江城很远,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回到彝王宫,大毕摩看阿丕消瘦不少,精神也很差,想到他跟自己寻找威楚府演习印章,吃了不少苦头,就把这面珍贵的云镜赠给了阿丕.

大毕摩说:“来,阿丕,为师把这块云镜给你戴上,你把它装在贴胸的口袋里,要*好,时刻随身携带.”

阿丕被师傅的疼爱深深感动,内心如有一盆栗火在熊熊燃烧.耳边一会儿是父亲逼迫自己学习黑毕摩法术的叫骂声,一会儿是大毕摩关爱的叮嘱声.阿丕觉得,自己脑袋里那根紧张的弦,快要崩断了.

28 大毕摩游毕记

道静和尚走后,大毕摩心里空落落的.

接连两天,大毕摩都想起道静和尚那个袈裟轻飘,渐行渐远的背影.

大毕摩听拉乌说,道静和尚在威楚府的十天里,一直在最偏僻落后的村庄行走,十天时间,穿坏了三双草鞋.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广播佛法,普度众生.

大毕摩拿出挂着豹牙的签筒,摇出一根神签.看完神签,大毕摩告诉拉乌和阿丕:“我们一直忙着寻找威楚府丢失的演习印章,很久没有出门游毕.你们两人收拾行李,我们明天一早出门游毕.”

“父亲,我们要到哪些地方?”

大毕摩指了指德江城的南边:“按照神的旨意走吧.”

阿苏帮主在大毕摩的主持下,火葬了夫人.沙朵怀孕了.办完丧事的第二天早上,木巴鲁就把沙朵接回了土司府.

沙丽还在荣华居服丧,同时也照顾着阿苏帮主.当天晚上,拉乌到荣华居跟沙丽告别.“明天早上,父亲要带师弟和我出门游毕.你照顾好岳父大人,也要照顾好自己.”

“你们要去哪些地方?”沙丽问.

“父亲占过一卦,说朝德江城的南边走.”

“是不是南边有威楚府演习印章的消息?”

“不是,父亲说德江城今年怪事频发,可能跟我们太久没有出门游毕,四方恶魔兴风作浪有关.”

拉乌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长发,自从流产后,沙丽掉发非常严重,过去那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日渐稀少.

拉乌说:“道静和尚走后,父亲一直自责.他说自己身为连通天地人神的毕摩,没有守护好德江城,没有守护好威楚府的人们,心里有愧.他说自己身为张家第三十七代毕摩传人,竟然不及一位远道而来的僧人,广做善事,传播佛音.”

“不行,我得跟你们一起去游毕.”沙丽说.“你在服丧,父亲不会让你去的.再说,你去了,岳父大人怎么办?”拉乌连连摇头.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门外传来阿苏帮主的声音.

拉乌和沙丽走到门口,看到阿苏帮主站在沙丽门外.

阿苏帮主说:“我刚好路过,听到你们的谈话.”自从夫人去世,阿苏帮主老了,背也弯了.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他,走路一声不响,像一个幽灵在偌大的走廊上穿行.

“岳父大人,外面天凉,我们去会客厅坐吧.”

拉乌把阿苏帮主扶到会客厅坐下,沙丽连忙为父亲冲泡滚烫的苦荞茶.

“我决定跟你们一起去游毕.”阿苏帮主用肯定的语气,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从来没有去过德江城的南边.听说一直往前走,能够看到最富裕的村庄,也能够看到最贫穷的村庄.我将安排达耳.让他赶上一个由一百匹骡马组成的马帮,驮上大量苦荞、玉米、小麦、大豆、稻谷以及它们的种子,购买尽量多的棉花、布匹和麻料带上.我将带上编织作坊、制陶作坊的师傅和徒弟们随行.大毕摩此行,带去的是精神的告慰.我此行,带去的是物质的丰足.”

拉乌欲言,阿苏帮主摆摆手,制止拉乌插话.

阿苏帮主接着说:“我这一辈子,辛苦奔波,每日算计不得安宁.睡觉的时候仍然操心这偌大的家产,生怕自己哪里一不小心毁掉这祖传下来的百年家业.曾经,利益蒙住了我的双眼.为了赚钱,我甚至把沙朵的婚期推迟了三年.你们看,荣华居的地下室里堆满了金银珠宝,粮仓里堆满了陈年的稻谷和玉米.编织作坊和制陶作坊生意太好,一再扩建.阿苏帮主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就连大宋朝都知道,大宋朝的达官贵人都愿意出高价,点名要阿苏帮主的马帮为他们购买大理国美观精巧的象皮甲胄、行动灵敏的大理马、柔韧光滑的碧纸、补血益气的三七.钱财乃身外之物,拥有这么多财物又能怎样,我越来越不开心.大毕摩帮我追回半年寿辰以后,我已经看透了尘世,觉得人活着,不能只是总想着自己,想着每天要赚多少银子,要收回多少粮物,要获得多大的利益.你们看看大毕摩,以及前几天来威楚府远游的道静和尚.他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他们心里,总是想着别人,想着脚下这块土地,想着天下苍生.就说高相国吧,他明明立下大功,却被亲侄子霸占了相国的位子.以他的文治武功,要把相位抢夺回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一旦发生战争,受苦受难的是天下百姓.他忍辱负重选择退隐,是因为他高尚的道德心系天下苍生啊.他跟我推心置腹地长谈过,这次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要是一年的期限到了还找不回来,那乌蒙部土司热库就要集合三十七部反叛威楚府!他为此焦急悲痛.过去,我总是绞尽脑汁,想着怎样算计别人,怎样获得财富.自从你娘去世后,我完全大彻大悟了.以前的我,就是一个浑身沾满铜臭气的商人.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个世界.每个人死亡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地离开这个世界.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毕摩为我追回半年的寿辰,我此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时间,做一些对别人、对社稷有益的事情.”

阿苏帮主把拉乌和沙丽的双手拉拢,放在一起捏紧.

“你们两姐妹,都幸运地找到一个疼爱你们的男人,嫁到一个温暖的大家族里.对你们俩,我总算是放心了.”阿苏帮主靠在躺椅上,慢慢闭上眼睛,“你们收拾行李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相国在德江城的正门,为大毕摩一行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震天的过山号吹响了,铜鼓声敲得就连住在黑山的瓦苦多也被惊醒.

大毕摩一家四口,加上阿苏帮主率领的盛大的马帮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马帮的队伍太长,头马走出了德江城十多里路,后面的马匹还站在荣华居的马厩里等待出发.每匹骡马都驮着沉甸甸的货物.为了防止匪患,相国又派出一支百余人的队伍,由高成空担任领队,护送大毕摩一行人这次游毕的安全.

从头至尾,受到邀请参加送别仪式的莫什土司,一句话也没有说.自从被大毕摩追回半年寿辰以后,莫什土司每次见到阿苏帮主,都觉得他脸色蜡黄,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可是,今天骑在马背上的阿苏帮主,神采熠熠,容光焕发.

“难道,行善的力量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莫什土司在暗地里发出这样的疑问.

阿苏帮主的善举传开之后,有人说他是个菩萨一样的大善人,有人说他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有人说他赚了太多昧良心的钱财,现在想博得人们的一点好感.不管怎样,赞成第一种说法的人占多数.

但阿苏帮主确实做得太多,出门游毕前,阿苏帮主把家里的奴隶和半奴隶恢复自由人的身份,还给他们一些田地和种子,让他们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

布燮把阿苏帮主的行为上奏大理国国王,国王听后大悦.国王说,高量成宽厚待人的品德,影响到德江城人了.你们看看,这位掌握着富可敌国财富的荣华居阿苏帮主,都做出如此的善行义举.

布燮再奏说,大毕摩一行人,不仅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

利贞国王听了兴致大增,命令布燮上报详情.布燮详细讲述了大毕摩率队的游毕之行.

每到一个地方,大毕摩有求必应,尽自己所能,为路过的村子念经做法,治病救人.

罗家庄有个叫娃几的小男孩,生得虎头虎脑的,人也聪明伶俐,就是长到四岁还不会说话.祖上也没有出过哑巴.娃几的父母请本地神婆看过,神婆说这孩子上辈子惹了祸,在大年初一那天早上烧香时,说过灶王爷的坏话,这辈子要来还债.娃几的父母只好带孩子请当地的彝族太医看病,两年里,太医给娃几抓了几十付草药煨水喝.娃几吃药很乖,不哭不闹,接过药碗,咕噜噜一口气,就把那黑乎乎的药汤喝完了.每次喝完药汤,都痛苦得掉下眼泪花.

听说德江城有名的大毕摩来到村庄,娃几的父母半信半疑,带孩子来请大毕摩神药两解.大毕摩在娃几家布置了一个道场,请来了毕摩神,大毕摩、拉乌、阿丕师徒三人,为娃几念了一天一夜的《安神献祭经》.做完法事,大毕摩为娃几开了三付彝药,交待娃几的父母,这药一天煨一付,一付药每天早中晚各吃一次.

第二天下午,大毕摩一行离开村子,队伍走到村子外面那座大山背后,三个身影从村子方向急匆匆追赶上来.大毕摩猜想来人有急事,连忙拉住马匹的缰绳,跳下马,等着来人跑近.

追赶上来的人,原来是娃几一家三口.见到大毕摩,三人扑通一声跪倒,娃几的声音稚嫩而清晰,他递上一串用稻草编织后捆在一起的鸡蛋,一字一句地说:“恩公,这是我爹和我妈攒了很久,才攒得的鸡蛋,请你一定要收下!”

大毕摩笑着说:“不必客气啊,我们已经走远,送点鸡蛋还这样跑来?真是让你们辛苦了.”

娃几的父母双双给大毕摩磕头,父亲直起身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几个鸡蛋了,请师傅收下.真是太神,你的法力也太大了.我这娃,你看他不是会说话了,你把哑巴治好了啊!你看他,精神很好,刚才跟我们一起跑来,这娃跑得很快呢.”大毕摩说:“是啊,你看我也忘了,这孩子是哑巴,现在会说话了,我也为他高兴.”

几天后,他们又路过底色寨.

底色寨被人称作疯人村,据说风水不好.底色寨背靠底色山,寨子左边有发源于底色山的丹水河缓缓流过,丹水河在寨子前面的洼地里形成一个清澈见底的莫愁湖,寨子右边,是那条宽敞的比及大路,通向另一个村庄.这样一块地皮,从风水学来讲,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算得上风水宝地.可是,寨子的村民不团结,想在哪里盖房子就在哪里盖房子.有的挖断了丹水河,有的填埋了莫愁湖,严重破坏了寨子的风水,村里生癔病的人越来越多,胡言乱语的疯子接连出现.

因为疯子太多,寨子里的男人讨不着婆娘,寨子里的女人嫁不到汉子.底色寨成了一个遭人嫌弃的村庄.

利贞国王听后,脸色凝重.

站在国王身旁的久赞,也忧心忡忡,他插话:“这样下去,这个村子迟早要亡啊?”

以后不会啦!布燮继续往下讲述.

大毕摩一行路过底色寨,在村子外边问路,接连遇到两个思维混乱、言语不清的疯子.大毕摩觉得奇怪,进村查看,走了一圈,发现村里神志不清且痛不欲生的疯子不少.有的疯子赤身*,站在路边大声骂人.有的四仰八叉,躺在大路中间,大毕摩以为他睡着了,走近细看,才发现他大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大毕摩.

看到村子外面忽然出现这么多人和马,有几个疯子兴奋地在马堆中间跑来跑去,乐此不疲.达耳禀报阿苏帮主,说这些人总在马匹中奔跑,马夫没法下货和搭帐篷.

现在,阿苏帮主的马匹减少很多了,队伍越走越远,路过的村子增多,阿苏帮主一路行善,送给村民东西,让卸下货物的马夫和马匹,陆续返回德江城.可是,眼下的马帮,还有六十匹马驮着沉重的货物.

大毕摩安慰达耳说,你别着急,我这就开始为他们做集体治疗.阿苏帮主看到急行军一天的大毕摩非常疲累,想劝他休息,可是,再看那些可怜的疯子,阿苏帮主又把话咽了下去.

说到这里,布燮停住话头,脸上露出了微笑.急性子的久赞插话问:“后来怎样?他们拿疯子怎么办呢?”

布燮说,底色寨的疯子,全被大毕摩治好了.听说,大毕摩的儿媳沙丽也参与了治疗.他们没日没夜,接连做了三天三夜法事,念完了三只马匹驮着的全部毕摩经书.

游毕,就是外出游走,沿路做毕摩法事.大毕摩这次游毕,彝族、汉族、藏族、蒙族、傈僳族等民族,纷纷邀请他进村做毕.当娃几开口说话的奇事和底色寨的疯子全部治好的消息传开,求见的人更多,大毕摩每天忙碌,应接不暇.除了赶路,所有时间都用来为人们治病和做法.大毕摩的生育招魂术,让没有生育能力的忧伤家庭有了希望,他治愈的风湿病人,无法计数.

同行的阿苏帮主,也一刻没有停歇.每到一个村子,阿苏帮主就去查看人们的穿着、铺盖、住房,粮仓里的粮食,田地里庄稼的长势.没有被子的人家,阿苏帮主让编织作坊的师徒拿出棉花和布匹,为他们赶制棉被.制作棉被时,阿苏帮主让村子里的妇女来学制作棉被、衣服、鞋子的编织技术.阿苏帮主对村子里的妇女非常严厉,不准浪费一针一线,不准浪费巴掌大的一块布料,甚至不准私下讲笑话.阿苏帮主说,我们离开后,你们要自己会做.没有粮食吃的人家,阿苏帮主给他留下足够的粮食,还根据当地的土质,留下种子.种植山地的人家,分得苦荞、玉米、小麦的种子.种植水田的人家,分得大豆、稻谷的种子.阿苏帮主鼓励人们好好过日子,告诉他们,只要勤劳,粮仓里就会堆满粮食.

路过万马村时,阿苏帮主看到村子里人不穿鞋,一双双劳作的脚掌,踩在干燥的土地上,脚丫子全部裂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跳着一担大粪,晃晃悠悠从阿苏帮主旁边走过.那双经历无数风霜雨雪的脚掌开裂了,渗出血迹.阿苏帮主眼圈发红,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穿的那双黑色棉布鞋,亲自为老人家穿上.

看到阿苏帮主光着脚丫,达耳连忙从背包里掏出一双阿苏帮主的备用鞋,请阿苏老爷穿上.大毕摩这次游毕,并非一帆风顺,也遇到无数麻烦.暴风雨曾经让他们在一座原始森林里迷路一天一夜.一场忽如其来的泥石流,冲走了马帮的六匹马.除了天灾,还有人为的因素.在笆枓村,他们吃尽了苦头.

笆枓村是个彝汉混居的村子,住着四十多户人家.大毕摩他们刚到笆枓村,就遭到村民的驱赶.只见那些人举着柴棒和锄头,把大毕摩一行赶出村子.村里的青壮年男子,还向退到村子外面的大毕摩一行扔石头.还好,吉克将军带着士兵赶来救援,村民看到带刀的将军,退回村子,不敢追撵大毕摩一行.

大毕摩站在远处眺望笆枓村,只见村民都不穿衣服,男人全部用草绳系着一圈宽大的树叶遮挡住下体.村中房屋十分多样.有的村民在村子里大树的树叉上搭建了窝棚,就住在树上的窝棚里.有的村民在山脚处挖了一个山洞,洞里有炊烟飘出.村里最好的建筑,是一幢茅草房.

村民强烈的反抗情绪,让阿苏帮主十分不安.一路走来,这是他们遇到的最贫困的村庄.

大毕摩、阿苏帮主、吉克将军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大毕摩说,这个村庄和以往我们遇到的村庄都不同.以前路过的村庄,有的害怕吉克将军威名,有的期盼阿苏帮主的仁慈,有的等待我去做法治病,对我们很欢迎.只有这个村子,永远一副深仇大恨的态度.好像这里没有跟外面的人打过交道,村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

有人说:“那怎么办呢?”

大毕摩说:“我们是来游毕的,不是来打仗的.要学习相国高量成的高尚德行,用品德来感化人心,不是用武力来征服人心.吉克将军,你带上一队士兵,请住在茅草屋里的人出来和我们谈谈.

吉克将军立即进村,找领头的村民商谈.

听到这里,利贞国王感叹道:“大毕摩真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人.”

是啊,经过他们的努力,村民的情绪从排斥,到接纳,到感激.大毕摩为村民求雨、解梦.吉克将军带着士兵,教会村民建盖土基房子和木板房子.阿苏帮主让达耳在村子里建一个制陶作坊,教村民制陶技术.阿苏帮主从制陶作坊里带来的一位制陶师傅,看上村子里一位美丽文静的姑娘,经过大毕摩的占卜和合婚后,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简朴热闹的婚礼.

经过阿苏帮主同意,那个制陶师傅,娶妻后留在了笆枓村.

大毕摩一行走在了返回德江城的途中.

这次游毕,风雨兼程,每天忙碌.每个人的身体都非常疲倦,精神却异常地好.就连从老婆去世后就悲伤的阿苏帮主,脸上也现出微微的笑意.

送完最后一匹马背上的物品后,达耳带着马帮剩下的马匹,踏上返回德江城的道路.没有了货物,大毕摩让吉克将军也跟达耳一起返回.

此时,还在途中的人,只剩大毕摩一家四口和阿苏帮主.

这天晚上,走到雾祁山山脚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这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大毕摩提议原地搭建两个帐篷住下.一个给拉乌和沙丽住,另一个给阿苏帮主、阿丕和自己住.阿苏帮主说,我这几天肩膀和腰腿疼得厉害,如果拉乌不反对,我和沙丽你们住一个帐篷,晚上沙丽可以揉揉我的肩膀和腰腿.大毕摩表示赞同.

半夜,阿丕听到有人在帐篷外求救:“神医,请救救我家小姐.”大毕摩也听到求救声,他翻身坐起来,叫阿丕把煤油灯点燃.

大毕摩和阿丕走出帐篷,看到一位衣着单薄的姑娘,右手举着一根用木柴点燃的火把,急切地说:“两位神医,我家小姐病重,请你们一定去家里帮她诊治!”

大毕摩叫阿丕背上法器,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姑娘往前走.在火光影影绰绰的照耀下,大毕摩和阿丕来到一个大户人家.这家人院墙很高,进门后,穿过深深浅浅的花园和过道,来到后院的小姐闺房.

领路的姑娘轻轻敲门.

“谁呀?”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静和小姐,两位神医来了.”领路的姑娘回答.“怎么会有两位神医呢?”房内的小姐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请两位神医进来吧,我走不了路,不能出来见你们.请见谅.”

“好的小姐.”领路的姑娘说.

小姐患了严重的足疮,两只脚掌都溃烂了,下肢又红又肿.小姐生了这样的重病,依然面色红润,对答有礼.

大毕摩看过病情,为小姐更换了她脚上包的药,又为她开了一付药方,嘱她按时煨服.

治疗结束,大毕摩拉上阿丕的手,拖着他快速离开了小姐的大院.举着火把的姑娘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大毕摩说:“一个姑娘家,晚上不要走夜路,赶快回去吧.

大毕摩拉着阿丕,一路小跑,回到帐篷躺下.阿丕发现师傅的手掌心湿了,他想,这次游毕,师傅确实太辛苦.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大毕摩招呼大家,收拾东西出发.

阿苏帮主伸着懒腰说:“亲家,何必这么急?什么事让你这么慌张?”

大毕摩没有回答.

收拾行李时,阿丕拿出昨天晚上小姐付的银票,愕然发现那是一沓黄纸.

阿丕吓坏了,找到大毕摩,把那沓黄纸拿给大毕摩看,“师傅,你看,我们昨晚看病,收到的是纸钱!”

拉乌立即脸色骤变,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父亲,何方妖孽,竟敢来这样戏耍你?”

沙丽走出帐篷,闻之此事,生气地说:“父亲,你告诉我们方位,拉乌我俩就去为你报仇!”

大毕摩说:“不用,当场我就算过,知道她们是死人了.那位叫静和的小姐,死于足疮.她太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孩子,你们记住,当你的能量足够大的时候,天地间的一切事情,都跟你有关!东西收好,我们出发吧.”

走在路上,大毕摩才害怕起来,并越想越害怕.

刚才,大毕摩没有跟拉乌说实话.

其实,昨天晚上很凶险.在小姐房间里,大毕摩就察觉到小姐在房间里布下了死局.短短的治病时间里,大毕摩用毕摩秘语,念诵了《妖魂引路经》《咒驱女妖经》等十多种毕摩经,可是破不了把房间罩得严严实实的死局.

毫无察觉的阿丕,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没有给师傅帮忙,眼神反而被小姐死死粘住,整个人都被小姐勾引住了.幸好,大毕摩念诵了《剿鬼经》,房间里的死局才被破了.于是,完成治疗,大毕摩拉起拉乌就走.

临走前,大毕摩故意把法铃遗忘在小姐的病床上.这只法铃,是上次在花溪桥跟黑衣人斗法,损坏那只法铃的子铃,它也拥有世力.大毕摩知道,从此以后,小姐和丫鬟都不敢碰那只法铃.只要法铃在那里镇压着,那俩个女鬼,就不可能出来伤害人.

但是,大毕摩也有困惑.

一般来说,这种事不会找一位白毕摩.要是自己法力稍弱,就走不出那个死局.难道,有人要置自己于死地.自从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自己的行踪,好像尽在某个对手掌握之中,难道,我身边有奸细?不对,大毕摩突然想起一个细节.丫鬟和小姐都对面前出现两个太医感到意外.

难道,她们感兴趣的是阿丕?我的出现在她们的计划之外?

大毕摩骑在马背上,用唾沫占了一卦,念经后,卦象全部飞往位于大毕摩左前方的阿丕身上.

大毕摩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

神说: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时候,就不要卜卦.

难道,阿丕出了什么事?

大毕摩被惊出一身冷汗.

第七章花之影

古歌七

喔哦,

天上一日

地上一年

人间一日

海里一年

生死荣枯

诸行无常

29 茶花大婚

所有路过德江城的外地客商,都以做到这三件事情为荣:得到大毕摩的诵经祈福、见过茶花酒垆的漂亮女老板茶花、吃到德江城的全羊宴席.

高量成试行一系列新政,大力复兴德江城以来.德江城里人口兴旺,商业发达,老屋修葺一新,新房子纷纷破土而出,街巷民居星罗棋布.盐店、绸缎店、茶庄、马店林立.德江城的四道城门,不仅通往大理国的鄯阐城和大理国的西宫羊苴咪城,还连接着走向远方的茶马古道.城里月月集市,车水马龙,南来北往路过和定居德江城的人逐日增多.开渔节那天下午,四面八方的客人再次蜂涌而至,江西赶来相国府,禀报高量成:“大人,德江城的客栈全都住满了,还有一些客人没有住处.”

高量成背着手,站在书房的木格子窗棂旁边,正兴致盎然地望着院子的花园.花园里有个池塘,塘中有荷,池塘一架高大的水车正在咯吱咯吱转动着.水车把水流引到池塘外边的一条水沟里,清冽的塘水顺着水沟往外流淌.高量成的目光望向远方,就像这条水沟里的流水,不断向前,向着远方流淌,汇拢桃花溪,汇拢龙川江,汇拢滇池,一直流向遥远的江河大海.

一滴水珠的旅程,谁能说得清楚呢.高量成自言自语道.

“大人,”江西轻轻喊了一声,把正在发呆的相国惊醒了.

高量成微笑着听完江西的禀报,略微沉思一下说:“这样吧,德江城里的所有人家,每家最少腾出一个房间,给外地客人提供住宿.该收多少钱,照收就是,客人有了住处,居民赚了收入,何乐不为?”

江西连忙跪谢:“真是妙招啊!相国,你的慈悲心,老百姓能够体会得到.”

高量成命令江西:“那就好,你赶紧叫师爷来草拟文书,告示全城百姓.”

江西仍然跪在原地,低声说:“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高量成疑惑地看着江西,心想,这个江西文人脾气重,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为何今天变得婆婆妈妈?他说:“好吧,有事快说!”

“求大人为我和茶花证婚!”

“可以啊.婚礼时我当然要出场.”

江西说:“是这样,茶花和我真心相爱.可是,茶花说你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给她,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她不敢答应我的求婚.我一个人来到德江城,有幸得到你的好心收留.我在德江城没有其他亲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高量成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出来吧,绕得我头昏.”

江西看到相国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接着解释说:“平山屯是出入威楚府的一个关口,当初你让昭庆夫人到平山屯训练女兵,是看中了平山屯独天得地的地理位置.可能茶花误解了,以为你派人监控她的父母.”

相国若有所思,微微一笑说:“啊呀,这算什么事?我同意你们结婚,同意了,我要来为你们证婚,放心好了!

江西面露喜色,迅速站起来,施礼告辞,赶紧找师爷写告示去了.

第二天,大毕摩按照江西和茶花的生辰八字,为他俩做了一个庄重又简洁的合婚仪式.

做完合婚仪式,大毕摩和相国认真商议并筹划了江西和茶花将要举办的婚礼.大毕摩说,茶花是彝族女孩,江西是汉人.名义上是茶花嫁给江西,可是在德江城,江西是个独人.结婚以后,等于江西到茶花家上门.大毕摩建议,江西和茶花的婚礼,不需要严格按照求亲、合婚、订婚三个步骤来进行.相国听后,连连点头,说眼下是德江城的特殊时期,江西和茶花的婚事尽快*,既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该从简的步骤还要从简.相国交待大毕摩,要把这层意思分别向江西、茶花、茶花的父母说清楚.

相国让相国府的师爷准备了酒、糖、面条、茶叶四色礼,陪着江西,一起去到平山屯茶花的家中,向茶花的父母说明来意,把相国和大毕摩商议的意见转告茶花的父母.

自从高量成归隐德江城后,茶花酒垆的生意越来越好.酒垆里开设的彝族刺绣手工坊,已经汇聚了三十多位绣女,她们当中最擅长女红的茶花,被大家尊称为绣娘.去年的赛装节上,身为赛装节头领的茶花,成为德江城里除了昭庆公主之外第二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见过茶花的外地客人,都在私下称赞说:“茶花酒垆这个老板不得了,她有可能成为德江城第二位富可敌国的人.”大家都知道,德江城第一个富可敌国的人,是荣华居的阿苏帮主.

这话传到茶花的耳朵里,茶花脸红了,她说:“我可不想赚大钱,也不想成为花木兰那样的女中豪杰.”

花木兰是汉人的巾帼英雄,尊崇忠孝节义,代父从军击败了入侵的敌人,芳名流传千古.江西给茶花讲过花木兰的故事,当时茶花听得入迷.

师爷带着相国的嘱托,走进了茶花家,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观察茶花家的摆设.茶花家的房子盖得跟村里邻居家的差不多,正房是一排三间的土基房,三个房间分别做了厨房、客厅和卧室.正房左边另盖着一间牛厩.牛厩里关着一头黄牛和十多只黑山羊.德江城的黑山羊以肉质鲜嫩出名,附近的居民都有养黑山羊的习惯.黄牛是耕牛,耕种时节,自家的牛与邻居家的牛搭成一对,就能犁田耙地.正房右边,盖了一间猪厩.猪厩里养着一头黑色公猪,看上去,这猪应该是今年茶花家准备的年猪.猪厩里还养着一头黑白毛色相间的老母猪,一群刚出生十多天的小猪拱在老母猪肚皮下,哼哼唧唧地吃奶.师爷数了数,一共有十七头小猪.小猪拱来拱去的,数清这些小猪,花费了师爷好大一会儿时间.

有一个细节最触动师爷的心思,茶花家院子的中间,有一个简陋花坛.这花坛有些奇怪,问了以后,才知道是盖房子时留下的一个土堆,土堆有半人高,十来人围起来那么大.土堆上栽种着三棵石榴树和一颗梨树,树下和树的四周,粉彤彤的鸡冠花开得喜气洋洋,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郁郁葱葱地冒出来,生机勃勃的感觉.这花坛别说在德江城里,就是在羊苴咪城的普通百姓家里,也不曾见过.师爷心想,盖房子时留下这个土堆,把它培植成这样一个漂亮花坛,一定是茶花的主意,这女人还真不简单.

师爷再次向茶花的父亲请教,问他为何在院里筑了这样一个土堆?茶花的父亲小心翼翼地说,当时就想过要把这个土堆运走,把这个位置挖一个粪池,可是,茶花建议把土堆留下来,栽种些果树和花草.

果然是茶花的提议.

可见,一个人有多少才能,从生活的点滴细节里,就能够看得出来.

德高望重的相国,竟然派相国府的师爷亲自来家里为江西提亲,茶花的父母受宠若惊,接待师爷一行时,说话有些慌张,显然被吓坏了.等到茶花的父母听师爷说完相国和大毕摩捎来的嘱托,连忙跪谢师爷,跪谢相国和大毕摩.

茶花的父亲激动地说:“相国和大毕摩是神啊,今天,师爷受两位大老爷所托,来我家为江西向茶花提亲,我们觉得是祖上积德了,一切按照你们说的办吧,我们没有别的要求.”

师爷放下四色礼,再送上一百两黄金的聘礼.他说:“这一两百黄金,是江西撰写《护法明公德运碑》后,相国给他的赏赐,你们放心收下吧.”

茶花的父母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被一堆黄灿灿的黄金亮花了眼睛,赶紧又跪下.七天后,德江城的绣娘茶花出嫁了.

左洛,那个比猴子还擅长攀岩的男人,深爱着茶花,却得不到回应.听说茶花要出嫁的消息,左洛在茶花酒垆里喝得大醉酩酊,走出茶花酒垆后,左洛每遇到一个身边的过路人,就拉住人家说:“你给评评理,江西哪里配得上茶花?”在左洛心里,茶花是德江城的马缨花,茶花就是德江城的花神.有人回答:“是啊,江西配不上我们美丽的茶花.”左洛高兴得呵呵大笑.如果有人回答:“他们俩男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就会遭到左洛白眼.如果赞赏茶花和江西的过路人长得瘦小,左洛会给他猛地推一掌.对方是身材魁梧的大汉,说了茶花和江西的好话,左洛也会狠狠地瞪他一眼,走得稍远后,再呸呸呸地吐口水.

气恼归气恼,左洛心里清楚,茶花看不上自己,自己也不太配得上茶花.江西能书会画,一表人才,除了来历不明之外,哪里都比自己强,不服气也得服.茶花出嫁那天,左洛破天荒地换上一身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婚礼.

左洛跟扎尼西少爷、说书人刘云,以及德江城另外五名小伙子,加上江西,一共九名男青年,组成一支迎亲队伍.大毕摩说了,娶亲和嫁亲的双方,派出的迎亲人数和送亲人数,只能是单数.双方的人聚拢,成为双数,就叫好事成双,就会婚姻大吉.

平山屯的茶花家里,茶花的父母用相国派师爷送来的厚重礼金,为茶花准备了丰盛的嫁妆:两床加厚棉被、两床簿棉被、两个洗脸用的铜鼓、两只做饭用的铜鼓、煮茶的全套银器、茶花化妆用的铜镜、一把有成年人前臂长的精致牛角梳子、数套为茶花和江西缝制的衣物等等.

为了准备丰盛嫁妆,茶花的父母从订下茶花的婚期那天起,就开始忙碌.他们把德江城最好的弹棉花师傅请到家里,每天深夜,师傅都在煤油灯下加班加点,赶制各种床上用品.

茶花酒垆彝族刺绣手工坊里三十多位绣女,都为茶花找到一个知书达理,又深爱她的男人感到高兴.现在,老板茶花要出嫁,婚礼就要举办了,她们每个人都绞尽脑汁,为茶花赶制花样繁多且别具心思的嫁衣、饰品等物件.她们说,要把茶花打扮成威楚府最美丽的新娘.

高量成在大理国担任相国时,德江城藏书楼里的藏书和经卷,长期无人翻阅,也缺乏管理.虽然师爷一直派人打扫藏书楼的卫生,定期开窗通风.但是,岁月的侵蚀,加上虫蛀和鼠患,很多藏书和经卷还是遭受破坏,变得腐烂和残缺,急需修复完善.相国回到德江城隐居,江西流落德江城,被相国收留.江西被相国大人礼贤下士,待人如己的风度深深感动.相国安排他管理藏书楼,他非常用心.每天,江西都不辞辛苦地整理和誊写藏书楼的经卷,修复旧书,希望这些宝贵的财富能流传下去.

这次他与茶花的婚事筹办,相国竟然亲自操心,江西感激涕零.江西对茶花说:“如果我没有来到德江城,没有遇到相国这么一个大好人,可能我因为贫困交加,早就暴毙街头,相国是我的再生父母.”

茶花与江西的婚礼如期举办.

彝族人有哭嫁风俗,姑娘出嫁,要唱哭嫁歌,那歌唱得时而高吭,时而低诉,时而欢乐,时而凄凉.婚礼那天,茶花的母亲唱起了德江城代代相传的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一岁两岁时,阿妈抱在怀里坐,端详阿妈的容颜,自乳下饭喂女儿,香甜味儿满舌尖.”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五岁六岁时,石板当作锅,砂粒当作饭,树叶做钩子,柴火用竹签,办起锅锅宴,房前屋后跑得欢.”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九岁十岁后,红裙闪闪穿在身,耳坠摇摇垂两肩,穿戴见利落,协理家务已熟娴.”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三四岁后,鸡鸣起床来,出门天没亮,不怕大雪漫天飞,一天要打三背柴.”

“阿妈的女儿哟,长到十七岁,穿着会打扮,伶俐会言谈,入门笑满面,出门容止端,陪伴姻亲有礼貌,亲戚中间美名传,再也不是家中的人.”

“阿妈的女儿哟,想来又想去,前辈的姑娘不嫁,不会有今天的人,别家姑娘嫁到我家来,我家姑娘嫁到别家去,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是女人都得走这一步啊.”

那歌唱出了茶花从出生到出嫁的成长经历,情深意长,依依不舍,听者无不动容.

盛装的女伴登场,她们围着茶花,唱祝福歌和跳舞.领唱者、代唱者和随唱而歌的女伴们,开始一轮又一轮,一唱一和,把彝族男女歌场定情、夜会相恋的风俗,以及成年时从母亲处继承首饰的习俗,统统唱了一遍.

在平山屯吃完中午饭,娶亲和送嫁的人们,把嫁妆背的背、抬的抬,一路弹着月琴、唱着山歌、跳着欢快的左脚舞,来到德江城江西的家里.

人们开始燃放鞭炮.

大毕摩念诵《进亲经》.

伴娘左手举着一枝烧得正旺的火把,右手搀扶戴着红盖头的茶花,走进大门.茶花跨过院子里摆放的燃烧得红彤彤的铜火盆时,大毕摩为她念诵《娶亲经》.

江西和茶花在堂屋里举行拜堂仪式,喇叭匠吹奏《拜堂调》.年长的妇女把两只小陶瓷杯的杯底用红线拴起来,喂江西和茶花喝交杯酒.江西和茶花喝完交杯酒后,按辈份分别给在座的亲戚敬酒、认亲,受敬者分别给江西和茶花喜酒钱.

做完这些仪式,伴娘搀扶茶花,走到洞房,在床上坐下休息.

下午,婚礼晚宴开始.

在大毕摩的指挥下,喇叭吹起《摆碗调》《上菜调》等乐曲,客人听着调子,在新搭建的棚子里入席就坐.

棚子又叫青棚,地上铺满刚采来的厚厚的青松毛,空气中散发出松树特有的清香,月亮升起来时,客人还吃得酒肉正酣,乱纷纷坐在青松毛上喝米酒,吃羊肉,有人站起来,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通宵欢庆.

喝醉了的刘云,竟然很快学会彝族的山歌,大声唱“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穿千层底,阿妹跳破绣花鞋.”刘云的歌声雄浑嘹亮,诱人入迷.

众人叫好,起哄,有人上前灌刘云喝酒.不一会儿,刘云就没有声音了,他已经醉倒,趴在地上的青松毛堆里睡着.很多客人歪歪倒倒地,坐着不动,也不出声,他们都半睡半醒地醉翻了.

月亮顺着山梁慢慢滑下去,有些躲开要去睡觉的意思.棚外的一堆高大的柴火,噼噼*炸响,架起的木柴渐渐垮塌,火苗弱了下来.

第二天,喇叭将吹奏着《谢主调》《谢灶调》《谢棚调》《谢亲调》《谢相帮调》等乐曲,江西家拆除了青棚,婚礼结束.

茶花和江西,在筹备婚礼过后,最近一个属虎日的回门礼.到那天,江西和茶花要带着喜糖、喜酒等礼品,回到平山屯茶花,拜望茶花的父母.大毕摩嘱咐他们,到那天,我会跟你们一起去.

心怀感激的江西和茶花,再三拜谢大毕摩.

可是,就在江西和茶花回门那天,大毕摩没能跟他们一起同行.

因为,德江城出大事了.

30 儿媳惨死

事情要从江西和茶花办完婚事的那天说起,那天下午,德江城的街上突然出现一群长相奇形怪状的人.

他们有人脸上长着巨大的疱疹,有人双目失明,有人头发眉毛全部脱落,有人手足残缺不齐,有人鼻梁断裂,有人全身溃烂.有人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肢体大片溃烂,下面露出白色的骨头和血肉.

看到这群丑陋而且恐怖的人,德江城的人们全都好奇地走到街上,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边观看,一边窃窃私语.胆大的小男孩,稍微靠近他们身边,就会遭到大人的责骂:“谁让你过去的?快滚回来!”小男孩赶紧返回父母身边,但还是止不住好奇,老远朝这群人的身上瞄.

人们立即把这件奇怪的事情向德江城的四大家族都做了报告.

相国立即命手下人出发,召集四大家族来相国府议事.

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很快赶到相国府的会客厅.

这些相貌狰狞的人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德江城里?是三十七部搞的诡计?还是大理国的高氏在制造恐慌?或者,另有他人设下了未知的巨大阴谋?

三人各持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

相国叫来师爷问:“刚才我让你通知大毕摩来相国府议事,大毕摩来了没有?”

师爷毕恭毕敬地回答:“老爷,我在茶花家找到大毕摩.他正在主持江西家的拆青棚仪式.他让我回话给你,说主持完拆青棚仪式,他去街上看看到底来的是些什么怪人.”

吉克将军大步流星地走进会客厅,他又急又忙,额头上满是汗珠,匆匆施礼后,向相国禀告:“老爷,不好了,除了街上这群人,来福客栈里,还住着和这群人差不多的另外一群人.来福客栈里的那些人昨天晚上就住下来了.”

莫什土司被吉克将军的话绕得一头雾水:“一下这群人,一下那群人,你们查清楚没有,一共有多少人?”

吉克将军说:“查清楚了.今天下午来的人,一共有八人,六男二女.昨天晚上来的人,一共有五人,四男一女,女的是个三岁半的小女孩.”

“他们手足残缺,走路不方便.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相国问道.

“我认真盘问过,来福客栈的掌柜说,这群人是一个穿棉布上衣,棉布大裆裤和棉布套鞋的男子送来的.这个男子,全身穿纯黑色衣服,骑着一匹黑色大马.他把这群人从马车上搬运下来.来福客栈的掌柜看这群人面目狰狞,本来不想收留他们住宿,但这名男子抽出宝剑,轻轻一挥,就把客堂里那张厚木桌劈成两半.男子留下一袋银子说,这是预付的食宿定金.这人的着装和言行举止太独特.掌柜对他记得很清楚.”

相国眉头紧皱,他知道这个人.如果没有猜错,上次茶花来相国府,报告丢失的演习印章被阿苏帮主的马帮带往缅甸的消息,就是茶花亲耳听此人所说.这人连着装也没有改变,说明他就不怕被别人认出来.

大毕摩来了,他几乎是小跑着进入相国府.相国看到大毕摩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大毕摩来不及向众人行礼,就开口说话:“快!快去把这些人关起来!找个隐蔽的地方关起来!不!找一个没有人住的地方!不对!找一片荒郊野岭!关在那里,不准出来!”

一向镇定的大毕摩,慌得语无伦次.

阿苏帮主赶紧从八仙桌上倒了一杯糯米茶,示意亲家先喝茶,稳定情绪.

“有人想毁灭我们的家园,毁灭我们的德江城啊!”大毕摩愤怒地说:“我和张神医查看过了,这是一群疠者.他们本来被隔离在一座渺无人烟的荒山,几天前,一伙士兵不由分说把他们捆绑起来,放到两张马车上,被拉到这里.其中一张马车因为迷路,所以比第一张马车晚了一天才来到这里,这群人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德江城,不是他们要来,是被别人强行送来的.”

听完大毕摩的话,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阿苏帮主大吃一惊,他说:“汉人的秦律有规定:疠者有罪,定杀.或曰活埋.听说很多地方,疠者都被火烧或水淹处死.”

相国立即连续发出四道加急指令.

一是命令吉克将军,带领士兵把所有疠者集中,送往远离德江城的荒山;二是派出更多士兵,在德江城附近的区域认真搜查,确保没有一名疠者流散在外;三是命令相国府的师爷,草拟告示,让威楚府封地上的大小土司加强防备和排查,发现疠者,立即采用相同办法处置,并把处置结果报送高量成演习;四是命令师爷通知来福客栈的掌柜和茶花,立即来相国府,让江西画出那名把疠者拉到德江城的青年男子画像,张贴通缉.

莫什土司问,疠者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天刑”?听说得了那种可怕的怪病,是因为祖先不积德的报应.

大毕摩耐心地解释说:“疠者就是麻风病人.麻风病是一种古老的病,有传染性,患了麻风病,轻者皮肤麻木、感觉丧失、肤色变深、毛发脱落,重者五官错位、四肢溃烂,直致死亡.”

莫什土司很惊恐:“我们是不是会被传染?”

大毕摩安慰他,麻风病会通过皮肤、呼吸、吃东西,蚊虫叮咬发生传染.但是,这群人来德江城的时间不长,不要恐慌,我自有办法.

阿苏帮主沉吟不语.

莫什土司建议,把这些人全部处死,他说:“太可怕了,要是这瘟病在德江城传染开,那是要灭城的呀.”

相国说:”据汉人的秦简记载,秦朝设立了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的‘疠迁所’,把麻风病人统一隔离在里面.唐代麻风病流行,曾把一些寺院辟作‘疠人坊’,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疠人坊’男女分住,给予一定的供养和照顾.他们得了这病,够痛苦的.他们没有犯错,把他们全部处死不人道.”

大毕摩说:“把疠者全部隔离起来后,不妨让我和张神医试试,能不能把他们治愈?”

阿苏帮主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了看大毕摩,欲言又止.

自从上次被大毕摩救回半年寿辰,大毕摩说的话,阿苏帮主从来不反对.

相国思索片刻,同意了,他说:“幸好这群人不熟悉德江城的地理环境,没有逃散开,把这群人隔离以后,不妨让大毕摩和张神医为他们治疗.”

阿苏帮主奇怪地问:“张鬼手不是从来都只给德江城的人治病?”

“这次是他主动提出,要为这群人医病的.”大毕摩回答.

莫什土司大惊,高量成退隐德江城以后,锱铢必较的阿苏帮主变成人见人爱的大善人,难道性格古怪的张鬼手,也受到高量成感化,变成了一个拥有医者仁心的太医?

事情就这样商定.

大毕摩一行走后.相国对站在一旁,准备草拟告示的师爷说:“这事发生得太蹊跷,我认为,这跟威楚府演习印章的丢失有关.有人想在德江城里挑事.还有,那个穿一身黑装的男子,他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昭庆夫人为相国端来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她端起银碗,小心地把汤羹吹凉说:“老爷,今天德江城里发生的事情,我听青莲说了.看你这样操劳,真是让我心疼.来,吃点补补身子.”

高量成接过银碗,歉意地朝昭庆夫人笑笑:“辛苦夫人了.”

第二天,大毕摩就和张鬼手骑马来到荒山,为封闭的疠者治疗.

张鬼手开了祛风、化湿、散寒的活血通络的中草药剂,交待士兵,要按照时辰煮药,发放给每一位疠者服用.

大毕摩、拉乌、阿丕和沙丽,为疠者做了一个道场.

大毕摩找来一只大碗,朝碗里倒进张鬼手配置的药水,再从法袋里找出一块白布,盖在碗口,用一根麻绳把白布扎好.大毕摩一边念诵《祭经喂药》:“良药自内入,病症向外出,我为尔毕摩,为尔述药剂.云际绿鹰胆,绿鹰红鹰肉,此乃阴间速行药;南方绿蟒胆,绿蟒红蟒肉,此乃阴间伤寒药;北方绿虎胆,绿虎红虎肉,此乃腹泻痢疾药;树端绿猴胆,树端绿猴肉,此乃爽身药;山林雉鸡胆,山林雉鸡肉,此乃伤筋损骨药;大江鳄鱼肉,此乃渡船昏晕药;胡椒生汉地,胡椒治伤风;黄姜生汉地,姜治腹泻药……”一边将装满药水的碗倒悬起来,拴在士兵为疠者临时搭建的帐篷顶上,奇怪的是,碗里满盛了药水,那药水却一滴也没有从盖住碗口的白布里渗漏出来.

大毕摩在用倒悬水法为疠者治病.

大毕摩说,这碗药水倒挂在帐篷顶上,直到自然干涸.随着这些药水蒸发,药物会从疠者的眼耳口鼻和皮肤的毛孔里渗透进去,达到治疗作用.十五天后,吉克将军来相国府报告相国:“所有疠者都痊愈了.”

吉克将军说,七天前,一名士兵在荒山上的一棵苍天大树下煮药草的时候,树上掉下来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那条大蛇掉进大铜锅,被煮成了蛇肉药汤.士兵把这件事情报告大毕摩后,大毕摩大喜,说这是老天赏赐的药引子,叫士兵赶紧把药汤趁热分给疠者吃下.过了七天,疠者们的病奇迹般地全好了.

相国大喜,说这是天意啊.老天让他们受尽苦难,来到德江城就是为了让他们遇上大毕摩这个救星.相国交待吉克将军,分给疠者一些种子和粮食,让他们在那座荒山上生活.

相国说:“以后,他们就是威楚府的子民.”

吉克将军刚走,大毕摩来相国府拜见相国.他说疠者已经治愈,但是自己担心德江城里有病毒残留.明天正午,他要在德江城的毕摩广场,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为德江城驱灾除病.大毕摩邀请相国、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明天前往法场,和自己一起为德江城祭天祈福.

相国愉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正午,大毕摩带着儿子拉乌、儿媳沙丽和徒弟阿丕,在德江城的毕摩广场布置了庄严的道场.

法事开始了.

身着盛装的大毕摩,光脚踩在烧得通红的铁犁头上,高声念诵《驱逐麻疯经》.拉乌端着法扇,把摆在法扇上的高粱、小米、苦荞等谷物和张鬼手配制的中草药,往燃烧铁犁头的火堆里泼洒.谷物祭祀麻风神,中药草预防接触过疠者的人感染此病.之前,张鬼手也给接触过疠者的人开了中草药服用.

站在火堆中间的大毕摩一边念诵经文,一边原地跳舞,毕摩经越念越快,快得坐在法场上的人听不清楚经文内容,在经文念得最快的时候,大毕摩竟然飞起来了,他飞到了一人多高的天空中.人们纷纷跪下,感谢这位人间之神,一直庇佑着德江城.

忽然,法场旁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他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帽檐下围了一圈黑纱,看不清相貌.来人外穿一件黑色披风,双手垂在披风里面.

“有人闯入法场.”下跪的人群里,有眼尖的人惊叫道.

对方还没有闯入法场的时候,大毕摩就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现在,大毕摩已经认出,这人就是两次想夺走自己性命的仇家.在桃花溪,对方落败而逃,毁坏了大毕摩祖传的法铃.在鹰洛山的山道上,此人趁大毕摩不备,射出一支毒箭,直到现在,为大毕摩挡下第二支毒箭的灵狐,仍然生死不明.

闯入法场,是对一位毕摩最大的不敬.

对方来者不善.

大毕摩下定决心,不管丢失的演习印章跟此人有没有关系,都要拼死一搏,好好教训此人.上次在鹰洛山,此人哈哈大笑,把树叶纷纷震落,大毕摩知道此人拥有深厚法力,心想,尽量把他生擒,以便查问演习印章的丢失,以及德江城这次发生的疠者事件,也许这些事都跟他有关.

相国也想查清这两件事.

德江城发生了疠者事件,很多外地客商害怕被传染,宁愿绕道走开,或者匆忙路过德江城,都不愿在此住下.这段时间,德江城的来往客商明显减少,高量成担心,自己花费心血复兴的德江城,会陷入衰败.

相国在人群的惊叫中,知道来了不善之人.他暗中招手,把吉克将军叫过来,想安排吉克将军协助大毕摩,一起对付来人.

大毕摩看懂相国的意思,对相国摇摇手.

大毕摩认为,毕摩之间斗法,别人帮不上忙,叫相国不要插手.相国看到大毕摩连连摇手,知道他另有想法,就对大毕摩点头,制止了吉克将军的出马.

大毕摩集聚全身法力到手中的神铃上,神铃发出嗡嗡嗡嗡的巨大响声.

来人从黑色披风里抬起双手,左手托一只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一下一下地敲鼓.他每敲响一下羊皮鼓,人们的耳朵里就响起奇怪的响声,那声响中混杂了野狼的嚎叫、猫头鹰的哭丧、毒蛇爬行的斯斯声,以及其他一些难以描述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杂音.

法场旁边胆小的孩子被吓哭了.

大毕摩缓缓摇动神铃.很快,人们耳朵里灌满悦耳的铜鼓声、淙淙的流水声、百灵鸟欢快的鸣叫声、轻风掠过青草尖的声音、山茶花缓缓绽放的声音.

孩子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来人加大敲鼓的力度,人们耳朵里再次传入奇怪的噪声.

大毕摩把神铃摇得越来越快,人们耳朵里重新灌满令人愉快的声响.

坐在法场东侧的相国、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他们同样听见了这些声音.奇怪的声音传入耳朵,他们感到压抑,无法喘气、也无法动弹,心脏像被人紧紧捏住,遭到梦魇一样难受.令人愉快的声音灌满耳朵时,身心愉悦、精神欢快,呼吸顺畅,闻得到淡淡的花香.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移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法场里,虽然大毕摩和来人都不曾移动身体,但是,人们隐约看到大毕摩和来人的身影,在空中飞来飞去地搏击.

今天的法场上,阿丕负责点燃青蒿,往火堆里添木柴.必要时,他也要向火堆里撒火把面.火把面就是松香粉,是把从松树干上采割来树脂,用石磨磨碎后做成.松香粉洒进火堆,能瞬间加大火力,也能增加站在铁犁头上的大毕摩的法力.

看见父亲把神铃摇到最快,拉乌扯了扯阿丕的右手手袖,示意他该撒火把面了.

阿丕犹豫一下,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拉乌小声提醒阿丕说:“师弟,快撒火把面.”

阿丕把手伸进法袋里.

悲剧发生了.

阿丕撒出火把面时,正朝来人那个方向吹的北风,忽然转变了风向,变成朝大毕摩猛吹的南风.

阿丕撒出的不是火把面,是号称大理国最辣的,俗称鬼火绿的辣椒面.

正睁大眼睛瞪着对方,专心施法的大毕摩,被忽然吹进眼睛的辣椒面蜇得睁不开眼睛,痛苦地弯下了腰.

拉乌赶紧上前,把双眼被蛰出泪水的父亲从铁犁头上拉下来.

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看到大毕摩发生意外,抓住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敲响羊皮鼓.咚!随着这声巨响,一股暗黑的法力,铺天盖地,群山塌陷一般,向大毕摩压来.

坐在法场东侧太师椅上的三个人,相国、阿苏帮主、莫什土司,同时站了起来.人人看得出来,大毕摩有生命危险.

阿丕被吓呆了,大张着嘴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拉乌扑向那股巨大的法力.

可是,身为神婆的沙丽,动作比他更快,就在大毕摩的双眼被辣椒面迷住的时候.沙丽看出来人恶毒的想法,用身体挡住了对方趁乱推送出来的暗黑法力,于是她口喷鲜血,内脏俱碎,瘫倒在法场上.来人看到自己不占优势,趁混乱逃走,不知去向,相国叫住准备追赶的吉克将军,说救人要紧,来人法力深厚,你追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拉乌抱起妻子,泪水簌簌掉落.

沙丽依依不舍地看着拉乌,一句话说不出来,闭上了眼睛.

“沙丽,沙丽,沙丽!”拉乌悲伤的哀嚎声,回荡在德江城上空.

张鬼手叫人挑来两大桶井水,在法场边为大毕摩清洗双眼.

听到拉乌哭喊,大毕摩知道,沙丽为了救自己,已经惨死.大串大串的眼泪,从大毕摩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大毕摩如此伤心,现场的人们纷纷跪下,心乱如麻,德江城的庇护神泪流成河,就是厄运降临之时啊!

张鬼手把人们的担心悄悄告诉大毕摩,大毕摩让张鬼手转告,自己是被辣子面辣出了眼泪,其他没事,不要恐慌.

张鬼手知道,自己不可能朝跪下的人们喊话,那样只会引起真正的混乱.

他看到大毕摩默默低头,猜想大毕摩的内心已被悲伤填满.

彝王宫为沙丽举办了隆重的丧葬仪式.

拉乌把沙丽抱回家,轻轻掰开沙丽的嘴巴,在沙丽的口中放上大米、碎金、碎银等口含,希望惨死的沙丽的灵魂早日安息.

大毕摩念起《气断经》:

三月水不饱

五月睡不饱

身睡眼莫睡

不得要睡是

眼睡耳莫睡

不得要睡是

……

大毕摩念诵了《别咔交》经.

一头拴在沙丽身侧的母牛,被人在院子里勒死,用作葬礼仪式中的牺牲品,表示母牛已经同沙丽的灵魂一起升天.

德江城年长的女人为沙丽洗尸.

尸体必须清洗干净,否则后人会有灾祸.洗尸用的白布要妥善保管,洗尸水不能到处乱泼,因为,踩到洗尸水的脚会开裂.洗尸用的木槽,最后会跟沙丽一起火化.

洗尸结束后,大毕摩念诵了《棺装》经.

洗尸的女人为沙丽更换丧服,给她穿上新衣裤,系上新围裙,戴上洁白的头饰.丧服是茶花带着彝族刺绣手工坊的绣女们连夜赶制的.按照规矩,惨死的人,死后只能穿黑色和白色的服饰,否则会变成厉鬼.

德江城的男青年全都来到彝王宫,围坐在沙丽尸身的四周,陪伴伤痛欲绝的拉乌守尸.

第二天早上,沙丽的尸身就要被火化,从此与拉乌阴阳两隔.那些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留给了孤独活着的拉乌,留给他一日接一日地回味,在回味中增添一日比一日浓重的悲伤.

沙丽的灵魂要奔赴祖灵之地,需要大毕摩指路.大毕摩念起《呗神请》经,奉请寺庙中的神、土主神、祖先神,所有自己知道的大神和祖师,来到祭坛,为自己助阵,护送沙丽的亡魂早日回到祖灵之:

德江官老大

呗上站给来

半边林边上

土主神大们

呗上站给来

山神花脸啊

呗上工帮来

村边村头上

村边土主老

呗上站给来

牛王马王们

城隍土主们

呗上工帮来

天公地母们

天雷天闪们

呗上站给来

门大守儿们家堂

祖祖们苍龙花脸们

呗上站给来锅灶

神大们房屋祖师们

普安祖师们座安祖师们铜铃

摇师们兵儿七十来

……

清晨太阳未出时是火化时间,九层的焚尸架搭好,沙丽的尸身被放在焚尸架上,熊熊大火点燃了.大毕摩开始念诵《指路经》:苍龙乌黑们

锅灶神大搭

头磕手拜去

这样脚起去

房前天公搭

天公地母们

脚膝跪下拜手双合拢拜

这样身起去

房屋门大到

门大神大们

你上询问的

七轮八十五阴地回去要

今天轮满起得也脚起要

不得脚起要

这样出去后

房屋村大中

千家村大边村伴表妹们

你上询问的

哪里去要说

七轮八十五阴地回要去

这样过以后村边土主王

土主王中到

阴地官人有

你上说给去

村边土主到

村边土主大门

大守人有那样若进去

头磕手拜要……

多少路途有多少垭口有

天上云白出

地上路白出

天上云黄出地上路黄出路黄你莫走

为啥又莫走

路黄官路是

路黄王路是

天上云黑出

地上路黑出

路黑你莫走

麦捏路是去

天上云红出

地上路红出

路红你莫走

威别路只是

天上云白出

地上路白出

路边只可走

路边说是呀

有人亡终路

这样回进去

……

阴地门大到

门大见得了

阴地门大边

坝大一个有

水潭三潭有

你上说给去

牛黄喝不过猪黑滚不过

三潭是

不好喝这样过后呀

阴地门大边

那样到是啊

门大边若到

多么害怕呀

阴地门大边

狗白一双有

……

火葬仪式还没有结束,拉乌就在葬礼上昏倒了.

从头至尾,阿丕都没有出现在沙丽嫂子的葬礼上.

那天从法场回来后,阿丕就一直喝得醉醺醺的,像一滩烂泥巴,瘫睡在房间的地板上.火葬了沙丽那天晚上,拉乌来到阿丕的房间.拉乌从院子的花园里端来两盆冷水,泼在阿丕头上.

阿丕猛然跳起,又缓缓坐下.

拉乌冷冷地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也不会喝醉.你实话告诉我,本来应该撒火把面,为什么撒辣椒面?是不是故意的?”

阿丕不敢直视师兄悲伤的双眼.

他对师兄说了真相:“我父亲以死相逼,强迫我跟瓦苦多学习黑毕摩法术.他还要我把德江城里四大家族动向,用飞鸽传书的方式,经常向他汇报.”拉乌吃惊地瞪大眼睛.

阿丕抱住脑袋绝望地说:“师兄,我也不希望这样啊.我是想帮师傅,我希望师傅赢,可是,谁知道风向会忽然改变.师兄,你打死我吧.”

拉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愤怒地骂开了:“枉费我父亲在你身上花费那么多心血.去落蒙部找章那次,他冒死把你从乌古土司手里救出来,亲自把你背回德江城.陪你回图沙山寨那次,他在鹰洛山上遭人暗算,差点丧命.我和沙丽问过父亲几次,为什么你俩会在路上遇到这样大的灾难,父亲没有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但是,我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一定跟你有关.游毕回来,在雾祁山山脚住宿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恶鬼竟敢惊扰一位神圣的大毕摩,原来,她们要纠缠的,是你这个万恶的黑毕摩.”

拉乌狂骂着,猛地抽出腰上的,把刀子高高举过头顶,红着眼睛,大声说:“你害死了我心爱的妻子沙丽,还差点害死我父亲,我父亲待你如子,沙丽待你如弟.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猪狗不如.我要杀死你!”

阿丕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拉乌,痛苦地说:“师兄,你杀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杀死我,我就彻底解脱了.求求你,赶快割下我的头颅,我愿意用我的鲜血去祭奠沙丽嫂子的亡魂.”

听到阿丕说沙丽嫂子,拉乌愣住了.

拉乌的双手颤抖得非常厉害,犹豫了好久,拉乌慢慢放下.

拉乌拿起阿丕房间里的草席,把草席割成两半.

以前,两人经常在这张草席上研读毕摩经书.拉乌说:“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绝交.今天晚上,我不屑于杀死一个醉鬼.明天早上,我们去老鹰崖斗法.我要你当着毕摩神、我的父亲、德江城的乡亲的面,把你丑恶的罪行,一一说清楚.”

绝望的拉乌拿起,推门离去.

他的身影轻飘飘的,整个人,好像追随沙丽,也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一切,刚好被来看望阿丕的大毕摩看到了.大毕摩没有惊动拉乌和阿丕.

拉乌离去后,大毕摩返回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坐了一夜.

拉乌走后,差点被割去人头的阿丕,酒醒了大半.阿丕知道,师兄说到做到,第二天怎么面对师傅和师兄,无法想象,他再也没脸待下去,阿丕留下屋里的毕摩用具,趁着深沉夜色,悄然离开彝王宫,朝德江城外走去.

他知道自己只能离开德江城,本想去土司府向秀秀说清楚这些事,但是,他怕大半夜去土司府叫门,吵醒莫什土司全家,吓坏了秀秀.

阿丕在离土司府不远的街边站着,想了想,转身走入夜幕中.一个瘦弱的身影,在夜幕里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远.阿丕无路可去,他不想回图沙山寨,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

31 大毕摩疯了

正午.

德江城的铜鼓敲响了.鼓声和上次完全不同,这次的鼓点,密集,细碎,一阵紧逼一阵.整个德江城的人,听到鼓声之后,都心头一紧.任何人,只要专注地听一会儿那鼓声,都觉得宽大的德江城变得狭窄,压迫得所有人喘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莫什土司被鼓声从睡梦中惊醒,连忙披上外衣,坐起身来,大声朝窗外问到.过了一会儿,去街上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来禀报莫什土司:“彝王宫的下人福贵说,大毕摩疯了!”莫什土司眉头紧锁,气恼地说:“大毕摩是德江城的守护神!一个下人,竟敢这样胡说八道!去把我的土司长刀拿来,我这就去彝王宫,把福贵的舌头割掉!”

下人在门外战战兢兢地回答:“老爷,德江城的人都说,大毕摩是真的疯了.大毕摩,他,现在赤身*,站在德江城的孔圣殿大门口.”

莫什土司大吃一惊,连忙穿上衣服,要去孔圣殿看个究竟.

先是阿苏帮主性情大变,接着是张鬼手的改变.

现在,大毕摩竟然疯了.

这个消息太让人吃惊,莫什土司慌乱中把上衣穿反了,把大裆裤的左右两只裤腿也穿错,竟毫无察觉.

从昨天中午开始,不断有人来到相国府,向高量成报告德江城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

官员禀报说,演习大人,今天清晨,有大群的鱼从正对德江城北门那段龙川江的河道里跳出来.刚开始,德江城还有人敢去捡鱼,后来,跳出来的鱼太多,人们认为不吉祥,不再敢去捡鱼了.

高量成问,这个现象发生了多长时间?现在还有鱼跳出来吗?

来禀报的官员说,鱼跳了三盏茶的功夫,现在没有鱼从龙川江跳出来了.不过,龙川江边,已经堆起一个很大的鱼堆.

高量成对禀报的官员说,赶紧回去,派人把鱼堆处理掉,安抚好老百姓,随时查看龙川江,发现异常情况,立即报告.

过了一会儿,吉克将军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

他向相国禀报说,昨天晚上,三家村刮起大风,把整个村庄吹走了.

三家村位于老鹰山山脚,是彝汉混居的村庄,有十几户人家.

吉克将军说,三家村不在山头上,昨天晚上德江城里一丝风都没有,为何发生了这样大的风灾.高量成让吉克将军赶紧带足够多的士兵、铺盖和粮食,去处理三家村的灾情.他嘱咐说,要保证灾民有吃有穿有铺盖保暖,有遮风挡雨的住处,保护他们的安全.你一定要告诉他们,房屋和村庄以后再重建,我不会不管他们的.

吉克将军领命离去.

高量成心里烦乱.

昭庆夫人听说德江城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赶来演习厅看望高量成,高量成愁容满面,昭庆夫人问:“为何不通知大毕摩前来?”

高量成说:“今天是沙丽的火葬日,大毕摩怎么走得开?”

昭庆公主点点头.

高量成拉起夫人的双手,深情地看着夫人说:“你跟我回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生活,让你受苦了.”昭庆夫人也深情地看着高量成,发现夫君的鬓角添了不少白发.

这时,地方官又来禀报说:不知哪里跑来好多青蛙,在德江城大街上满地跑.

演习老爷,这官员支支吾吾,不敢大声说话.高量成催促他快说.

官员看了看一旁的昭庆公主,低下头,整个人跪趴在地上说:“老爷,德江城外,野狐的叫声宛如婴儿在啼哭,很快天就要黑了,听到野狐叫声的人全都感到心惊胆寒.”高量成命令来人,立即带人清除大街上的青蛙.同时,派士兵加强德江城四座城门的看守,凡可疑人等,一律不得入城.

来人走后,高量成安慰昭庆夫人:“夫人莫急,过了今天晚上,明天一大早,我就请大毕摩来相国府.大毕摩来了以后,一切都好办了.”

穿反了上衣和裤子的莫什土司,来到孔圣殿,远远看到一群人围在孔圣殿大门外.莫什土司推开人群,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昨天,莫什土司参加沙丽葬礼,见过大毕摩.可是,才过了一个夜晚,大毕摩的头发竟然全部变白了.眼前的大毕摩,光着身子,弓腰驼背.他那双脚掌,像是走过了万水千山,脏得让人无法直视.这么多人围着他,他不闪不躲,向右侧斜偏着脑袋,眼神呆滞,望着孔圣殿右侧门口那个有三人高的孔子雕像.

“让开!都让开!”莫什土司赶紧走到大毕摩身边.他脱下自己的上衣,脱上衣时,莫什土司摸不到盘扣,低头看,发觉上衣穿反了,不禁苦笑,脱上衣时,莫什土司发现裤子也穿反了,有些狼狈.他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把上衣围在大毕摩的腰上.莫什土司对围观的人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散开,快散开.”

人们听话地退开了.

但都没退远,只是隔一段路,远远地站着看.“大毕摩,你这是咋啦?”莫什土司喉头发酸,眼睛潮湿.

“拉乌和阿丕呢?他俩哪去了?为何不见人影?”莫什土司问大毕摩.

大毕摩呆傻地歪着头,看着孔子像,嘴角有口水拉子流下.

有人走过来说:“我们去过彝王宫了.拉乌醉得不醒人事,阿丕房间是空的,彝王宫只有福贵一个下人.”

一队马帮过来,马蹄声哒哒直响,马帮从孔圣殿门口的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一个马夫指着赤身*的大毕摩,问旁边的马夫:“那是谁?为何那么多人看他?”.身旁的另一个马夫回答:“一个疯子吧!”莫什土司想冲上去打那两个马夫,可是,人家那样议论,并没有什么不对,眼前的大毕摩,就是一个疯子.

“走,我们回家.”莫什土司抓着大毕摩的双手,他听说疯子都跑得快,生怕大毕摩跑得无影无踪.

大毕摩站着不动.

“走吧,我带你回家.”莫什土司好像在哄小孩子.

大毕摩听话地跟着莫什土司往前走.

围观的人自觉让开一条通道.

从人群的通道中走过的时候,大毕摩突然说:“看吧,尽管看吧,我是光明磊落的,我从来没有不能向世人公开的东西.”说完,他惊恐地甩开莫什土司紧紧拉着自己的手,甩开莫什土司围在自己腰上那件上衣,他力气大得惊人,光着身子,向一条僻静的小巷跑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快,快派人去找,一定要尽快找到大毕摩.”莫什土司惊慌地说.

恐慌的人们四处寻找,有人从家里端来米糕、蔗糖、水果和其他贡品,堆放在毕摩广场的祭祀台上,祈求神灵保护大毕摩,他是德江城的守护神,人们不能没有他.

大毕摩确实疯了.

从那天起,他满街出现,随意进出相国府、土司府和荣华居.他出现的时间从不固定,有时清晨,有时正午,有时傍晚,有时半夜三更来敲大门.

他上次在孔圣殿门口光着身子跑,被相国严厉批评.以后,他再没有过身子,只是,他的衣服很邋遢,盘扣不整齐,穿得歪歪斜斜,裤脚高一只低一只,鞋子要不就只穿一只,另一只在家里没有穿出来,或者两只鞋子穿出来了,但是把左右脚穿错了.有时,见他两只鞋子都穿在脚上,却把鞋后跟踩在鞋子里面,走路鞋不跟脚,整个人歪倒斜靠的.

相国把拉乌叫来,问怎么不见阿丕?

拉乌语焉不详.

拉乌说:“办完妻子的丧事,自己再也没有见过阿丕.阿丕没有跟自己说要去哪里,他房间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减少.”

相国看拉乌没有一点精气神,失魂落魄的,叹了一口冷气.

拉乌走后,相国让师爷派了两个得力的下人去彝王宫,照看大毕摩.

相国说:“德江城的人间之神,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太难受了.”

有一天,大毕摩跑去莫什土司家,他大咧咧地拿起莫什土司书房里那只香炉,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莫什土司紧张地看着大毕摩,生怕他失手摔坏了这只翡翠香炉.

翡翠香炉由三只虎腿稳稳地支撑着,炉身上雕刻着六只栩栩如生的飞龙,香炉的盖子顶端,雕刻着一只神气活现的麒麟.这只翡翠香炉不只是贵重,还是莫什家的祖传,是莫什土司最心仪的宝贝.

此时,大毕摩左手拿着香炉的盖子,右手举着香炉,忽而正着拿,忽而倒着拿,香炉里的香灰洒落到地板和书桌上.

莫什土司很着急,在想着怎么把香炉从大毕摩手里抢走.

“你还有没有更好玩的东西?拿来我玩?”大毕摩像小孩子一样,眼神定定地看着莫什土司.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相比相国府和荣华居,大毕摩特别喜欢来莫什土司家玩.他在莫什土司家,总是任意出入自己感兴趣的房间,随便翻找好玩的东西.有一次,他跑进莫什土司家的茅房,蹲着看一只胖乎乎的蛆,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个下午.

“有的,我有更好玩的东西.”莫什土司赶紧说.大毕摩好奇地看着他.

莫什土司叫木巴鲁去院子里采摘一朵开得最艳丽的山茶花来,把山茶花递大毕摩说:“你看,这是更好玩的东西,香喷喷的.”

看到山茶花,大毕摩松开拿着香炉和香炉盖的双手,把山茶花从莫什土司手里夺过去,闻来闻去.

莫什土司手忙脚乱,赶紧去接香炉和香炉盖子.香炉接住了,香炉盖子却掉到了地上,盖上那只精美的玉麒麟摔折了.大毕摩在闻那朵山茶花,对此满无所谓.

莫什土司痛苦地想,难道我一个土司老爷,要跟一个疯子较真吗?他看着摔折的玉香炉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发泄胸中的闷气.

莫什土司去相国府,向高量成诉说大毕摩摔坏自己翡翠香炉的事.

听莫什土司这么一说,相国疑惑了.

相国曾经怀疑,大毕摩为了找到丢失的威楚府演习印章,故意装疯.可是,在德江城,家家户户的香炉里,香灰都是神圣的东西,人们认为,袅袅,是神的通道,点燃了香,神能够听到人们的祈祷.燃剩的香灰,人们称作香面,平时不能随便倒入垃圾,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把家里的香灰带进玉皇阁,倒进那只巨大的香炉里.大毕摩摔碎了莫什土司家的香炉,还把香炉里的香面到处泼洒.难道大毕摩是想惹怒莫什土司?逼迫他动怒?大毕摩,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你到底遇上什么恐怖的事情,竟然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高量成安慰了莫什土司一番,说大毕摩精神不正常,不能跟他计较.他一个光着身子到处跑的人,还能怎样.他爱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

莫什土司叹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换做别人,我早就收拾他了.”

从相国府出来,莫什土司在街上遇到阿苏帮主,他说:“你那个亲家,真是个疯子.”

莫什土司把大毕摩摔坏自己祖传香炉的事,又对阿苏帮主讲了一遍.

阿苏帮主回答:“谁说他疯了?我这位亲家,我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碰了一鼻子灰的莫什土司,气恼地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地骂道:“阿苏帮主,你的小女儿沙朵嫁给我的大儿子木巴鲁,难道我不是你的亲家?你就只会帮着大毕摩说话!我看你两个,都是疯子!”

大毕摩三天没有来莫什土司家了.莫什土司心里不踏实,赶去彝王宫看望大毕摩.

福贵为莫什土司端来一杯苦荞茶,告诉莫什土司,大毕摩呼呼大睡了三天.

莫什土司赶紧追问:“他的身体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吧?”

福贵告诉他,这三天中,自己多次用手指探大毕摩的鼻息,看到他呼吸正常,也就放心了.莫什土司说:“那我在这里歇一下,你做事情去吧.”

望着冷冷清清的彝王宫,莫什土司鼻子发酸.以前,彝王宫里人来人往,除了德江城的居民,外地慕名前来彝王宫拜访大毕摩的人,络绎不绝.每位前来拜访的人,都带着仰慕的表情,心情迫切,等着传说中的大毕摩接见自己,为自己消灾除难、解疑答惑.

那时,每位来客,都能品尝到沙丽亲手冲泡的苦荞茶.如果大毕摩不在家,拉乌或阿丕会陪客人说话,或者为来客做些简单的毕摩仪式.

现在,偌大的彝王宫,宽敞的会客厅,空空荡荡,福贵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丝声音.彝王宫宛若一座死宫.莫什土司突然感到一丝寒意从足底升起.他连忙走出会客厅,快步朝毕摩房走去.

莫什土司刚走到毕摩房的大毕摩床旁,还没开口,大毕摩突然睁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莫什土司,自言自语地说:

“玲珑,你来了?”

莫什土司被吓一跳.

玲珑是大毕摩死去多年的妻子,大毕摩把自己叫做玲珑,惊慌的莫什土司不知如何是好.想逃走,不行,不逃走,又很害怕.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只有大毕摩和自己,才坚持站住,继续听大毕摩说话.

大毕摩接着说:“玲珑,我在龙王的邀请下,去了趟地下龙宫,刚从龙宫回来.这趟龙宫之旅,真是把我累坏了.”

大毕摩打了一个大哈欠,伸了一个大懒腰.

大毕摩再说:“龙王请我去地下龙宫,为他刚刚出生的龙子祈福.我收到龙王的邀请,觉得很困,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宫殿里所有的物件上,都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闪亮的珍珠.宫殿正,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龙椅宝座,龙王长着两只龙角,穿着金的袍子,笑容可掬,坐在龙椅上.龙王的两侧,站着数不清的虾兵蟹将.龙椅旁边,一只有磨盘大的千年老龟缓缓转动它的脑袋,一双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反复打量着我.龙王笑着大声说:‘尊敬的大毕摩,欢迎来到龙宫!’”

莫什土司半信半疑,看着大毕摩.过去,两人有过一次谈话,大毕摩曾经告诉莫什土司,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是一肚子的水,纯净得像眼泪一样.大毕摩继续说:“玲珑,我在地下龙宫里,看到很多德江城以前死去的人.西街卖米的王东笠,我那亲家阿苏帮主的夫人,上头村的杀猪匠旺财,对了,我还看见沙丽,只看到一眼,我本来想问问她,在龙宫过得好不好,可她一下子就游远了.那些人,他们的两只手臂旁边,长着一对像鱼鳍的东西,他们自由地游来游去,生活得很快乐.

莫什土司听得入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大毕摩说:“龙王把小龙子抱来给我看,请我为他的爱子赐名.那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我为他起名宝龙,他咯咯地对我笑了.龙王带着我参观了龙宫.为我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很多菜肴,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稀奇食物.美丽的青蛇和白蛇为我们端来琼浆玉液,一群美人鱼在宴席上为我们跳起欢快的舞蹈.龙王和我都喝得非常尽兴.”

玲珑,我在地下龙宫的监狱里,还看到了殉情自杀的晋佑.晋佑被吊在一棵有两人高的海带树上,我大叫了他几声,他没有回答我.我问龙王这人犯了什么罪?龙王掐指算了算,说他正在接受一种可怕的惩罚.三天前,龙宫的罚官把他的灵魂剥下来,安到一头鳄鱼身上.可是这头鳄鱼昨天下午不幸被一条巨蟒吞进肚子.龙王说,现在这个人的灵魂正在巨蟒肚子里奄奄一息.

我问龙王,我能不能帮助到晋佑.龙王说不能,这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每个人的灵魂都是有记忆的,如果这次他的灵魂能够成功逃脱回来,罚官将会免除他的所有罪行,他以后仍然可以幸福地生活在龙宫里.

龙王一定要留我在龙宫多待一些时日,可是我惦念着你,就赶回来了.你看,我这一去,就去了三年.我离开龙宫的时候,宝龙已经有三岁了.玲珑,你看,这是龙王送给我的礼物.大毕摩从被子里伸出右手.他把握成拳头的右手慢慢地松开,右手的手心里,躺着一个鸡蛋大的夜明珠.

刚才还对大毕摩去了地下龙宫三年的事情,持有怀疑态度的莫什土司愣住了.据他所知,德江城里,没有哪户人家拥有这样一件稀奇的宝物.而且古歌里唱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一日,海里一年.大毕摩不是刚好睡了三天.照这样算来,大毕摩的地下龙宫之行,确实已经有三年时间.”

说完这些话,大毕摩闭上眼,又睡着了.

32 相国的回忆

这是德江城一个平常的早晨.

马店最先热闹起来.

住店的马夫习惯早起,喝一碗热乎乎的米粥,吃两个香喷喷的肉包子,长年行脚的人,那个饱经风霜雨淋的身子,立即暖和起来.

马夫们坐在桌上吃早餐,开着荤的素的玩笑.那玩笑里,三句话离不开女人.好看的女人、泼辣的女人.除了男人,家里的母亲、婆娘、女儿,都是女人,这些女人是赶马人愿意吃苦驮货走夷方的动力和念想.

两个马锅头起得晚,为了争抢蒸笼里最后的两个肉包子,谁也不让谁,在马店里打起来.马帮的人常年在外行走,同一个马帮的人很团结.刚才还有说有笑,互相开玩笑的马夫,迅速分成两派,撕扯、扭打在一起.直到吉克将军接到报告,带着士兵来到马店,才平息了这场让人啼笑皆非的打斗.

马帮的马蹄声哒哒哒地走远了,闹哄哄的德江城恢复平静.

绸缎店也陆续开门营业.

绸缎店的掌柜,叫店小二把靠街道的几扇木窗子放平,拿木棍和板凳,把木窗子撑稳,摆放成一排货物展示柜.掌柜抱出些绸缎,摆放在木窗子搭成的展示柜上,供顾客观看、挑选和购买.

天气很好,米店和盐店的掌柜,也让店小二把米袋和盐巴搬到街道上,买米和买盐的人,远远地就能把货物看得清清楚楚.

茶庄里飘出浓郁的茶香.

老茶客迫不及待地走进茶庄,品尝早茶.

开渔节以后,每天清晨,渔民划着渔船,从德江城的桃花溪码头出发,带着希望出海,想捕捞到更多鱼虾.

今天早上,一向开门得很早、关门得很晚的铁匠铺,没有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邻居询问,才知道昨天半夜里,李铁匠的老婆老了.老了是德江城百姓避讳的说法,就是去世的意思.

大毕摩的疯病时好时坏,可铁匠的老婆死了,毕摩要来念经,不念经,死人就送不走.邻居建议李铁匠去彝王宫,看能不能把大毕摩请来.

李铁匠愁眉苦脸地回答,内人老了以后,他就去彝王宫了.福贵说大毕摩这段时间都在呼呼大睡,只在莫什土司去看他那天,醒过来一会儿.

邻居又提出建议,请拉乌来,或者请阿丕来也行.他们俩跟着大毕摩学习毕摩法术多年,可以出师了.

李铁匠说:“我请了.拉乌说办完沙丽的丧事,他就不再主持丧葬仪式了.福贵说阿丕跑了,不知去了哪里.”

邻居叹息道:“德江城没有人为我们搓毕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呀.”搓毕,就是主持超度亡灵的法事活动.

李铁匠说:“我只能等.已经让徒弟守在彝王宫门口,只要大毕摩精神正常,就操办内人的火葬仪式.”

李铁匠让儿子砍回很多桉树枝叶,围着房间里老婆的尸身摆放,一来防尸身腐烂,二来可以阻止虫蚁和老鼠爬尸身.

七天之后,李铁匠家周围的大树上,落满了乌鸦.

乌鸦爱吃腐肉,能闻到死人的味道.乌鸦哇哇叫,叫声粗劣、嘶哑,听到乌鸦叫,人们就有凄凉和厌烦之感.邻居跑去土司府,向莫什土司哭诉:“土司老爷.我们那条街到处是死尸臭味,飞来好多乌鸦.你说怎么办啊?”

莫什土司带着门公,来李铁匠家,屋里浓重的难闻恶臭味,差点把他当场熏倒.莫什土司抬手捂住口鼻,问李铁匠:“为什么不赶紧把你的妻子火葬?”

李铁匠跪在地上说:“没有大毕摩来搓毕,不敢举行火葬.否则,我老婆的灵魂会被魔鬼拖走,她永远回不了祖灵之地.”

莫什土司愤怒地说:“大毕摩变成这个样子,还能等?等到什么时候?”莫什土司命令李铁匠,明天清晨,就为你的妻子举行火葬仪式.并警告说:“你再拖延下去,我就把你杀了,连你一起火葬.”

李铁匠不敢违抗莫什土司的命令,第二天清晨,全家人和亲戚、邻居们一起,哭丧着脸,把老婆那具已经臭烂的尸体草草烧了.

烧尸之前,库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火葬现场.他假惺惺地说:“可怜的人家啊,你们这样草率地把亲人烧了?你们德江城没有毕摩了吗?我为你们带来一位法力深厚的毕摩,他谙熟祖先特性,洞察神鬼意向.他为你们念诵经文,用语言的魔力赞美、教导、规劝、诅咒、控制和驾驭神鬼祖先.他能为你们去祸纳福,逢凶化吉.你们看,他来了.”

随着来人的身影慢慢走近,一位前来帮忙的人大喊一声:“不能相信他们!”这人指着库克,说他就是那个被高演习通缉的人!另一个人看清库克身后走来的人,说他就是差点害死大毕摩那个魔鬼!

人们纷纷拿起手中的、木棍,没带武器的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紧紧地捏在手里.库克眼睛里射出凶狠的光芒,右手摸向腰上的长剑.

瓦苦多看到计谋没有得逞,命令库克撤退.库克压低声音说:“这些蝼蚁,再来数倍都不是我的对手.”

瓦苦多说:“我们今天是来收买人心,不是来杀人的,快撤.”

两人很快走了.

此时,正在彝王宫的毕摩房里熟睡的大毕摩,梦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他呵呵笑了两声.

李铁匠老婆火葬的事情传开,德江城的人们忧心忡忡.人们说,照这样下去,德江城总有一天会被这些回不了祖灵之地的冤魂占领.到那一天,德江城会变成一个鬼城,彻底毁灭.

“风来!风来!风来!”大毕摩又发病了.此时,他穿着黑羊毛擀制的毡衫和白羊毛线织成的裤子,手上拿着那只神铃,高高地爬上望江楼的楼顶,大声呼喊.声音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温柔,时而凶悍,时而优美,时而急促,时而铿锵,时而慢吟,时而讨好,时而愤怒,时而凄婉低迷,时而气势磅礴,时而低声慢吟,时而悠远长啸.

望江楼是一座九层的塔楼,它是德江城的福运塔.

过年过节祭祀的时候,德高望重的大毕摩,才有资格登上望江楼.以前,大毕摩沿着塔楼里的木楼梯,一格一格走到望江楼楼顶.

今天,大毕摩是顺着塔楼外面的楼柱,胡乱爬上去的.

相国闻知大毕摩爬上了危险的望江楼,急忙赶来,他站在望江楼下,朝爬在楼顶上的大毕摩喊道:“你在上面干什么?”

“看风!”大毕摩回答.

“快下来!上面危险!”

大毕摩看了看高量成,听话地从塔楼顶上爬下来.他像猴子一样敏捷,整个人头朝下,脚朝上,很快顺着塔楼外面的楼柱爬回到地上.

“你比德江城最能攀岩爬树的左洛还爬得快.”

相国说.

大毕摩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一只蚂蚁,没有理会说话的相国.

当天晚上,大毕摩跑去相国府,找高量成讨酒喝.

相国让人用玉壶端来最好的美酒.

相国为大毕摩倒了满满一玉杯的美酒,端到大毕摩面前.看到大毕摩眼神明亮地看着自己,伸手来接酒.相国缩回手问:“大毕摩,你是不是在装疯?”

大毕摩礼貌地回答:“真疯,还是假疯?是个问题吗?”

“如果你在装疯,我可以配合你.如果你真的疯了,我要派人保护你,至少,你应该实话告诉我.”

大毕摩叹了一口冷气说:“为了救我,我的儿媳死了,我的独儿子变得痴痴呆呆.我的爱徒背叛我,逃跑得无影无踪,连个屁都没有留下.”

相国第一次听说阿丕的失踪是因为背叛,惊呆了.

他记得,那次大毕摩为了护送阿丕回家,专程来相国府,为他借那辆带卧床的马车.当时昭庆公主感叹,阿丕遇到这样好的师傅,是前世修来的造化.

相国想问,近期流传的那些关于德江城将被鬼神占领的流言蜚语.

青莲送来一盘羊苴咪城的传统美食,切成长条状的米花糖.这是人们用麦芽发酵,熬成黏稠的糖浆,拿炸好的包谷花,或者米花,裹上糖浆,做成的一种香甜软糯的美食.

“老爷,这是昭庆公主叫我送来的.”青莲放下盘子,转身走了.

没等相国开口,大毕摩已把整盘米花糖端到胸前,他拿起一块糖,看了看,舔了舔,不吃,把糖扔在地上,又拿起另外一块糖,开始做同样的动作.

相国皱着眉头,看着行为忽然变得古怪的大毕摩.

盘子里的米花糖丢完后,大毕摩伸出舌头,把嘴边的鼻涕卷进口中,咽进了肚里.

相国深感恶心.

大毕摩看到装酒的玉壶问:“那是什么?”

“装酒的玉壶.”相国回答.

“我要尿尿.”大毕摩伸手去拿玉壶.

“师爷,快领大毕摩去小便.”相国护住玉壶,叫师爷过来.

莫什土司已经来哭诉过,说大毕摩摔坏了他家祖传的翡翠香炉.相国不想让大毕摩再摔坏了自己最心爱的玉酒壶.

师爷闻声赶来,牵着大毕摩的手,领他去茅厕解小便.

大毕摩回来后,相国不再询问他任何问题.

相国让大毕摩坐在自己对面,两人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快,两个人都喝醉了.大毕摩瘫坐在地上,不说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相国.

“这日子,谁也算不清楚.你以为站在高处,它忽然给你来个大转折,让你马上跌到低谷.你以为到了绝境,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忽然变得眼前开阔,顺风顺水.”

相国端着酒杯,毫无顾忌地说个不停.他像是在对大毕摩说话.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知道吗?身为一个小国相国的不易之处?对外,要讨好大宋,对内,要安抚百姓.对上,要辅佐段氏,对下,要压制高氏.大理国的国事治理,三十七部的随时反叛,个人的生死安危,那支曾经射向我父亲的毒箭,随时有可能射向我和成空.我累了,我是真的感到累极了.”

高量成自言自语地说话.

大毕摩瘫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高量成接着说话.

“为相九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大理三月会开马市.修建崇圣寺三塔.派遣使臣前往大宋,为段氏要来封官加爵.洱海的水是否清澈,白井的盐巴产量是否正常,每年田地里的庄稼是否丰收.事情太多了,我为大理国的大事小事操碎了心.名义上我是一国之相,其实就是大理国的一个大管家,一个跑腿打杂的.三十七部叛乱,我含泪告别即将临盆的昭庆夫人,为了国家社稷的安宁奔赴战场,我身后,无声的战火正在蔓延,造谣的利剑,刺向我的背和我的家人.我大胜归来,竟然被迫让出相位.”

说话间,相国不知不觉又喝完两杯酒.

昭庆夫人听说相国和大毕摩在演习厅喝醉,急忙赶来,昭庆夫人接过相国手中的酒杯,温柔地说:“老爷,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我没醉!谁说我喝醉了!”相国甩开昭庆夫人的手.

夫人紧握着酒杯,不给他.

相国说:“今夜,你们谁都不要来打扰我.我要跟大毕摩说说话,把这辈子过去没有说,不曾说,不敢说的话语,全部说完.”

昭庆夫人轻手轻脚走到门外,靠在长廊上,悄悄抹眼泪,贴身侍女青莲急忙递上真丝手绢,给昭庆公主擦眼泪.

屋里,相国在继续说话.

“当我要离开羊苴咪城,归隐德江城的消息传出去后,大理国的皇亲贵族、达官贵人纷纷登门送别.没想到我要退隐的事情,这么快就传遍了天下.我本来无心与任何人寒暄,可是夫人劝我,威楚府若要发展,将来少不得要跟这些人打交道.我只好强打笑颜,做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参加一场接一场的欢送宴席.”

相国忽然唱起了大理的弥渡花灯:

“想当年我身骑枣红马

手握高家鞭

左呼右唤惊四座

叫一声我的美娇娘从此我削发为僧再不理凡尘俗世”相国唱着唱着,老泪纵横.“听说大理国有人还去利贞国王那里奏我,说我离开羊苴咪城的时候,带走了几百盆茶花的花盆里,装满了金银珠宝、玉器古玩,把搬运花盆的人都累得弯下了腰.利贞国王派来使臣,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真相,这个世间哪里有什么真相?过去的事情,永远成为一个谜?历史有许多面孔,你看到的哪一面?”

大毕摩静静地坐在原地,像一块石头.

偷偷站在门外边的昭庆夫人,又心急又难过,不知该怎么办.

夜幕下,天色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也看不到皎洁的月光.这是一个阴天,明天恐怕会下一场暴雨.这天,难道会一直黑下去吗?昭庆公主长叹一声,她在问自己,也在问苍天.

第八章死之舞

古歌八

喔哦

结绳子

追鹿子

下套子

扑鹿子

敲石子

烧鹿子

围拢来

吃鹿子

33 拯救大毕摩张古力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高量成举起镇纸木条,把演习厅里的公案拍得*作响.

自从大毕摩发疯后,高量成的情绪变得激动易怒.

这天傍晚,高量成派去彝王宫照顾大毕摩的两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回相国府报告,大毕摩失踪了!

“你们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一个下人趴在地上,低声回答:“老爷,按照你的吩咐,我们一直紧跟着毕摩老爷.昨天晚上,我们看到他从土司府出来,径直走回彝王宫,走进毕摩房里睡下了.”

另一个下人早就被吓得全身颤栗,说不出话来.

“为何到现在才来禀报?”

“老爷,小的,小的该死!以前毕摩老爷也经常玩失踪,每天傍晚时分,便会自行回来.今天下午,我们看时间不早了,就分别去土司府、荣华居、茶花酒垆这些毕摩老爷常去的地方,打探消息,大家都说,今天一整天没有见到毕摩老爷的身影.小的被吓到了,赶紧回来禀告.”

“算啦,你们走吧!”高量成挥了挥手,神情失望而疲惫.

两个下人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闻讯赶来的昭庆夫人,刚好碰到这一场景.昭庆夫人语调平和而不失威严地说:“没听到老爷的命令吗?退下吧!你俩继续查找大毕摩的行踪,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两名下人跪谢相国和昭庆公主,跌跌爬爬地离开演习大厅.

“他会去哪里呢?”高量成问夫人,视线飘忽地望向演习大厅外面的天空.

“他一定在该在的地方.”昭庆夫人眼神温柔地看着夫君.她关爱的目光,似乎想把高量成的所有担忧和劳累消融.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高量成收回视线,凝视着昭庆夫人说:“你消瘦了很多,受苦了.”昭庆公主微笑着摇摇头.

高量成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昭庆夫人的脸颊.

“你不要太操心啊!”昭庆夫人依然深情地看着夫君.

青莲端茶进来,看到眼前高量成与夫人相互凝望的美好一幕,大受感动,心里涌出了暖流,这太像一幅画,一幅春节挂出来的年画,她能感受到,同样的暖流,也在高量成和昭庆公主的心里流淌.青莲放下茶盘,轻手轻脚地退出演习大厅.

夜幕降临了.

大毕摩,依然没有消息.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饿了,我抓路边的观音土吃.这种像面粉一样的白色软泥状土,颗粒细腻,是我那亲家阿苏帮主制陶工坊里的主要原料.这种土不难吃,就是吃了肚子胀,手脚肿,屙不出屎.不过,这些都难不倒我,路过村子的时候,我总是能够在田边地头找到麦芽、谷芽等帮助消化的药物.

我不喜欢路过村庄,这些地方人太多,村民们总是围观我.他们站在路两旁,离我远远的,好像我带着瘟疫.但他们的目光一直不离开我,紧紧地把我捆住.他们谁也不跟我说话,让我难受.我多想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啊.我太寂寞了.我特别想念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山,有河,有良田,有街道,有人,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地方的名字.那个地方好像有我的亲人,又好像没有.我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也许,原来脑袋藏着很多秘密,很多知识,很多财富,后来,有一天,潜伏在里面的坏人突然窜出来,烧杀抢掠,把脑袋洗劫一空,破坏得面目全非,不留一丝痕迹.

这真让人难受.

我感到,自己只剩下一个空壳.风从前面吹来,穿过我身体的空洞,向我身后吹去.

村民们不跟我说话,我也就不知道要跟他们说什么.

他们给我端来香喷喷的烧鸡,烤得脆香脆香的野猪,颗粒分明的白米饭,松香苏软的米糕.他们待我很好的,就是不敢跟我说话.

他们好像怕我.

我也害怕他们.

我看着他们端来的美食,毫无胃口.我习惯了吃土.我背袋里随时装着一大把观音土.我不知道这只背袋是从哪里来的.我家里好像没有这样一只背袋.它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布袋.布袋的两脚缀着两只用七彩羊毛线编成的绣球.布袋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茶花.布袋的上面缝着一根精心缝制过的带子.带子上缝着小朵小朵的茶花.这是一只多么好看的背袋.有一天,我从背袋里掏出一只铃铛.我举起它,对着阳光看了很久.它很重,我用牙齿咬了咬,感觉它是一只银制的铃铛.我试着摇了一下,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铃声解除了我的孤独.在找到这只铃铛之前,很多次,我都曾经试着把一只脚探出悬崖外面.我闭上眼睛,想把另一只脚也探出悬崖.每次在最后一刻,我都放弃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放弃.就像村民们为什么会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一样.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担心.

怜悯.

怀疑.

悲痛.期待.

人和兽差别巨大,是不是因为人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情感.高兴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哭.人会说爱,会说恨.会用跳舞来展示欢喜,会用奔跑来宣泄伤痛.歌声、语言和文字能够倾诉人类的无数种情感.

从发现这只铃铛开始,我便每时每刻都把它拿在手里.醒着的时候,我摇响它.睡着的时候,风摇响它.

听到铃响,更多的村民包围了我.他们甚至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们总是问我很多问题.他们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像神一样通灵的大毕摩,他的名字叫张古力.这名字我听着挺耳熟.可是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他在哪里呢.

村民们失望地散开了.刚才,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诉说着他们各自的烦恼:

我爱上对面山寨的姑娘,但是她不爱我.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想药?听说吃下这种药后,她这辈子非我不嫁.

我家那头大黄牛,是四乡八里最好的耕牛.上个月,我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大黄牛丢失了.你能不能帮我做一次占卜,帮我找到这条大黄牛.

我那去世多年的母亲,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回家来看望我的小儿子.我的小儿子每天晚上都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哭泣着说奶奶又来看我了,奶奶抚摸我的全身.我的小儿子因为惧怕和睡眠不好,骨瘦如柴.请你帮我家做一次送祖灵仪式.

我问他们:为什么每个人都背负着这么多愁难困苦?灵魂需要轻盈,它背不动太多的忧愁.

我回答他们,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村民们自动为我散开一条道路.看着我摇摇晃晃地走向远方.远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下雨的时候,我总是靠在大树根上.有时候醒着,有时候会睡着.醒着的时候多.有一次,天上下起暴雨,我靠在一棵苍天大树的树根上避雨的时候,一个过路人硬要把我拖走.他说:“你不要命了.雷电会击中树干.”我死活不愿意离开大树.我觉得大树像是伸出一双手臂,把我紧紧搂抱在怀里.那人松开紧拉我的双手,奇怪地看了看我脚下那块干燥的土地,打着油纸伞,在暴风雨中走远了.

我遇到过各种野兽.南瓜粗的大蛇,长着两颗长牙的野猪,奔跑太快身子拉长变成一条线的兔子.唉,野兽也不理我,兔子跑远了.我想,可能是我脏兮兮的模样吓到了它们.过一条小河的时候,我低下头,伸长脖子,朝水里打望,看到自己水里的倒影,我吓了一跳.

这就是我?

水中的我,脖子上挂着一串用两根野猪獠牙做成的项链,它们围成一个圈,套在我的脖子上.蓬乱的头发下,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上,堆着厚厚一层污垢.也许,还沾着被太阳晒干的猪屎.

我大受打击,无限悲伤,不愿以这副面孔见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河边蹲了很久,一直看着水里的自己.我蹲在河边,水里的那个人也蹲在那里,我看着他,蹲在水边看,一动不动,我与他相互凝视.我的右手拿着一只铃铛,水里的那个人也是.蹲着看厌了,我站起来,慢慢走开,水里的他也立即消失.

我特别怕冷.不知道为什么,寒意袭来的时候,我能够感到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散发出逼人的冷气.后来,我找到解决办法.冷的时候就去找猪圈,我喜欢和热气腾腾的猪群呆在一起,它们身上散发出臭烘烘的热气,我和它们躺靠在一起,就不再冷了,很快睡着.

我被他们抓住的时候,正跟一只大肥猪靠在一起,睡得很香甜.

一个长得肥嘟嘟的人,指挥着一班手下,要用绳子把我捆绑了拖走.

我使劲挣扎.我冷,我不愿意离开猪圈.只要不让我离开猪圈,我可以不跟你们较劲.我力气大得惊人.最后,他们看懂了我的意思.那个肥嘟嘟的人放弃了把我绑走的想法.他留下两个人守在猪圈外面.我看出来了,只要我不离开猪圈,他们不会再来捆绑我.

十天后,高量成闻知大毕摩被的消息,气得火冒三丈.

他举起桌上那块印度檀香木的镇纸木条,用力猛拍,木条顿时断为两截.

“休制部太不像话!他们竟敢抓大毕摩,还把他囚禁在猪圈里!”

高量成紧急召来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俩人的态度跟高量成不同,他们为大毕摩被囚禁和受虐的事生气,却也感到可笑.可笑的是,失踪十天的大毕摩被找到,却被作乱犯上的刁民关到了猪圈里.这些无知的人胆子真够大啊!大毕摩可是一尊神,德江城的大神,侮辱了他,将会不得好死!

但是,不管怎么说,找到了大毕摩,毕竟是高兴事.

德江城的三大家族,为了寻找大毕摩,早就分别派出数队人马,朝各个方向出发,到处搜寻.每天,他们只要捕捉到一丁点并不可靠的消息,也赶紧行动,闻讯而去,快马加鞭地急赶,只怕大毕摩有什么意外,令人伤心的是,所有的搜寻,都一无所获.

数百人,四处搜寻了整整十天啊!

这十天里,阿苏帮主带着达耳,亲自出门寻找大毕摩,辛苦不要紧,无功而返,最让他心焦.莫什土司安慰他说,“亲家,你不要太着急.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消息.生要见人,死要见…….”话未说完,莫什土司就发现阿苏帮主变了脸色,神情有些发僵,他知道自己将要说漏了嘴,立即住口,把最后那个尸字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

高量成终于获得大毕摩的消息,便急召高成空和扎尼西进相国府,他任命莫什土司为统帅,扎尼西为右先锋,高成空是左先锋,执行救回张古力大毕摩的任务.

“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大毕摩!”高量成放出了狠话:“谁敢对大毕摩失礼,谁伤害了他,绝不轻饶!”

莫什土司十分震惊,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高量成高尚德行下掩藏的强悍.那气势冷静而霸气,正义凛然,不容分说.一瞬间,莫什土司忽然读懂了高量成,明白了眼前这个人能取得重大成功的道理.他历时九年,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震四方,原因就在于既讲仁义,待人如己,又讲原则,嫉恶如仇,绝不姑息.

其实,自从把大毕摩关在猪圈里,休制部,勐叉土司和言玉夫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争执.

勐叉土司号称平生只爱美酒和美人,没想到,娶的老婆言玉夫人并不美,还是一个凶悍的母夜叉.

言玉夫人小时候患严重的过敏病,全身留下疤痕,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脸上斑斑点点,眯缝小眼太过狭窄,她的嘴,大笑时咧开,显得无比巨大,几乎把脸撕成两半,非常夸张.偏偏言玉夫人最爱笑,伴随着她的笑声,随着她一张大嘴的猛然咧开,站在她面前的人,无不感到惊悚.她的一双招风耳,极不受人待见地从脸庞两侧生出,那耳朵大得让人想起了短耳兔.她高高盘起的发髻,更使那双大耳朵展现无遗.其实,言玉夫人有一头黑密如瀑的秀发,但她最不懂打扮,总是把头发死板地高高盘起,连丈夫勐叉土司,也没有见过言玉夫人秀发披散,妩媚多姿的模样.

言玉夫人不妩媚,可也有优点,她长了一副好身材,腰肢纤细柔软,丰乳肥臀,光看背影,会让所有男人鼻血喷涌,一旦转过身子,迎面而来,热血沸腾的男人们准会吓得跌倒,爬起来夺路就逃.

没有人恭维言玉夫人,但也没有人敢当面说她半句坏话,言玉夫人被称为三十七部第一夫人,拥有过人的头脑.她自幼生病,面貌被毁,于是闭门读书,长到十三岁,过敏病痊愈并出门四处走动时,她已经上知天文,下懂地理,俨然一位女先生了.

她凭聪明的脑袋,彻底征服勐叉土司,勐叉土司一向对夫人言听计从.

但是,这一次,抓到大毕摩,他不听夫人的劝告,只想好好收拾这个从前过份得意的男人.夫人说:“我们要善待大毕摩.”

勐叉土司说:“一个疯子而已,有必要对他好吗?他知道我们对他好吗?”

“这你就不懂了,进入神灵状态的毕摩,都是不同程度的发疯.”

“我把他关在猪圈里,看他怎么办?”

“那你才是疯了!应该把你关进猪圈!你想过吗,哪天大毕摩恢复正常,将拥有齐天的法力,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我不怕!我到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他的本事已经用光了!不然怎么会发疯?”

勐叉土司和言玉夫人每天重复类似的争吵,另外三位如花似玉的夫人,静静地坐在各个角落的饭桌旁,悄然无声.

大毕摩真的被关在猪圈里.

言玉夫人的预感没有错,几天后危险降临,莫什土司领了高量成的命令,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朝休制部赶来.他们还在半路时,就不断有高量成的狠话传来,人们议论纷纷地说,高量成已经发出警告,威楚府此行是为了救回德江城的大毕摩,不相干的部落不要插手!否则与休制部一样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勐叉土司吓得浑身冒出冷汗.

言玉夫人说:“这倒不用怕,高量成不至于杀人,只想带走大毕摩,你赶紧把大毕摩请出来,好吃好睡地服伺好.”

于是,熟睡在猪圈里的大毕摩,被一伙士兵七手八脚地抬出来,送进宽敞的大房子里,打几盆水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抬到床上,捂进了软和的被子里.

大毕摩不为所动,继续睡.

休制部只是一个小部落,领地和财富不多,士兵少.面对大兵压境的险情,一向爱说大话的勐叉土司慌神了.

言玉夫人嘱咐勐叉土司,赶紧把洗干净并睡够了的大毕摩送走,送到半路上赶来的莫什土司营帐里去.

哪知道,吃饱睡足的大毕摩,似乎有些清醒了,勐叉土司带着手下来房间请他,告诉他将送他回家,一箩筐好话说尽,大毕摩的回答是,不想走.

无计可施的勐叉土司,赶紧把情况告诉夫人.

言玉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我看休制部是在劫难逃了.不过,夫君不要怕,幸好,大毕摩已经好吃好在地搬到了大房子里,就让莫什土司自己来领吧,我们并没有他,如果莫什土司看到大毕摩睡在猪圈里,吃的是猪食,身上沾满猪屎,那就真是很糟!”

勐叉土司无奈地点头.

没想到,莫什土司率兵来到休制部,不理会出门恭敬迎接的勐叉土司,他面无表情,长刀拔出,朝前一指,身后的士兵就挥剑开杀,现场刺翻了勐叉土司府门口的几个小兵.

勐叉土司见势不妙,转身就逃,耳边呼呼飞来利箭,他吓得*发软,不敢回头,跑得更快.忽然胸口发凉,一枝箭从后背射中,他无力地扑倒,死了.

莫什土司带人冲进后院,把大毕摩从房间里搀扶出来,小心地背上了马车.

士兵们在勐叉土司府的几个院子里猛冲,见人就砍,一路杀进后院,冲进言玉夫人的房间,发现那个女人已经服毒自尽.

言玉夫人身边,睡着另外三个夫人,她们也同样服毒,死去多时,身子渐渐冷下去了.

救回了大毕摩,复仇的德江城士兵洗劫了休制部的勐叉土司府,勐叉一家死光了,战绩迅速传回德江城.

救回了大毕摩,高量成深感欣慰,杀了太多的人,他又觉得痛心.当夜,高量成长叹一声,仰望孤独的星空.他仿佛看到,整座石桑城的茶花,都在这不该开放的季节,在不该开放的半夜,突然汹涌开放,举目望去,满眼满树都是血红色.

34 情殇

每年九月份,秋意渐浓,雨水淅沥,果树飘香,生活在图沙山寨的秀秀,看到成群的大雁从天空飞过.

“这么多大雁,有多少只?”秀秀比划着哑语,问阿丕哥哥.

阿丕告诉妹妹:“少的雁阵,有几十只大雁,多的雁阵,有几百只大雁,甚至上千只大雁.”“它们从哪里来?”秀秀又问.

“它们从很远的地方飞来,来我们这里过冬.等到明天三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们就飞回去了.”

小时候,有一次,秀秀独自一个人爬上图沙山的山顶,她站在山顶上,看着雁阵一会儿飞成一个“人”字的形状,一会儿飞成一个“一”字的形状.你们总是成群结队的,一定不缺少朋友吧?秀秀想对着天空大声呼喊.可是她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因为她是哑巴,只能跟哥哥比划手势,但登山很快乐,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哑巴.

山下传来沙马爹爹、阿丕哥哥和众人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那声音充满焦虑和不安.秀秀知道图沙山上有老虎、野猪等野兽出没.可是,今天上山,秀秀竟然一点不感到害怕.变成哑巴之后,秀秀习惯了孤单,学会独处.她常常坐在树旁,花费几个时辰的时间,等待一朵花慢慢绽开.

秀秀想大声回答父亲:“我在图沙山顶上.”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上山的路上,她的绣花鞋磨破了,柔嫩的脚掌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秀秀想自己走下山去,可是每走一步脚都疼得厉害.此前秀秀从来没有独自走过这么长的路,也没有独自爬过这么长的山坡.

那天,人们在图沙山顶找到秀秀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一块大岩石上面睡着了.

阿丕冲上前去,想叫醒妹妹.

沙马土司制止了阿丕的举动.他让人把女儿轻轻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背上,小心翼翼地把女儿背回土司府里.

秀秀累极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睁开眼睛,秀秀看到一个壮实的中年女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床边,准备服侍自己起床.

“云芳在哪儿?”秀秀比划着手语,问这位中年女人.

云芳是秀秀的贴身丫头.秀秀一出生,云芳就开始照顾秀秀.秀秀一岁半那年生病,变成了哑巴,云芳也跟着秀秀学会哑语.

沙马夫人推门进来,告诉秀秀,云芳嫁人了,以后再也不会回图沙山寨.母亲指了指床边站着的中年女人,告诉秀秀,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贴身仆人.母亲强调,这个奴隶很聪明,很快就能懂得你的意思.

云芳嫁人了?为什么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沙马夫人离开房间后,阿丕哥哥来到秀秀的房间.他解开胸前的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鸟,放在秀秀的梳妆台上.“喜欢吗?我为你射了一只雁.”

这是一只红胸黑雁,它挣扎着想要飞走,可是右侧翅膀被射伤了,就连站稳都很艰难.

秀秀突然感到难过,不知是因为云芳的不辞而别,还是因为这只大雁离开了雁阵,孤零零的,还受了伤.她觉得自己很像这只悲凉的大雁.

直到很多年后,秀秀才偶然到,云芳根本没有嫁人.那天晚上,云芳被父亲关进土司府的地下水牢里,备受折磨后,凄惨死去.

跟扎尼西订婚后,沙马父亲不准秀秀再回图沙山寨.“你已经是莫什土司府的儿媳,必须留在德江城里.”沙马父亲告诉秀秀.

威楚府向来有订婚后女方便留在男方家住下的习俗.在人们心里,姑娘总归要嫁人,两家订婚后,姑娘就是他家的人.直到成婚前两天,女方的父母才把姑娘接回家去,等待男方来家里迎娶新娘.秀秀人长得好看,性格温婉可亲,还是彝绣高手.惟一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话,莫什土司家接受了秀秀是一个哑巴的事实后,大家都渐渐喜欢上了善良甜美的秀秀.

秀秀不能说话,但是听得懂别人说的话语.除了语言,微笑和手势也是她与别人有效沟通的法宝.秀秀很快就跟茶花酒垆里开设的彝族刺绣手工坊的三十多位绣娘成为好姐妹.

秀秀设计了一些新奇的彝绣图案教授大家.茶花多次夸奖秀秀,说秀秀心灵手巧,下一届评选“马缨花”,一定是秀秀.

秀秀害羞得红了脸蛋.

很少称赞人的江西,也对秀秀的绣品举起了大拇指.

阿丕哥哥突然从彝王宫失踪前,隔三差五,阿丕哥哥会来看望秀秀.不管秀秀在土司府,还是在彝族刺绣手工坊,阿丕都有办法找到她.他有时候给秀秀一块丝绸,有时候给她一块红糖,更多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是来看看秀秀,静静地陪她坐一会儿.

在德江城里,秀秀有家人,也有朋友.可是,她仍然感到无比孤独.

刚开始,秀秀以为扎尼西不好意思跟自己大大方方地相处,有意躲开.时间长了,秀秀明白,扎尼西不爱自己.

秀秀尝试过讨好扎尼西的数种方法.饭桌上,主动为他温酒,这本来是下人做的事情.暗夜里,就着油灯,为他一针一线缝制火草领褂.无数次,秀秀想告诉扎尼西,我需要你的一个拥抱.

秀秀尝试主动跟扎尼西独处.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小姐要尊贵、矜持、有礼,现在,她把这些都放下了,为了扎尼西,为了爱情,也为了婚姻,她要做出挽救的努力.一个夜晚,她敲响了扎尼西的房门.秀秀怕自己紧张得会当场逃跑,白天偷偷写好一张纸条:明天,我想和你一起去石桑城赏茶花.

满怀希望的秀秀,坐在椅子上,看到扎尼西拿起纸条,心怦怦直跳,当她看到扎尼西脸色剧变,两眼瞪圆时,吓得想逃跑,却抬不起脚.

扎尼西狠狠地瞪她一眼,咬紧了牙齿,秀秀仿佛听到他的口里传出咬紧牙的咯吱响声,如果没有看错,秀秀还看到醉醺醺的扎尼西握紧了拳头.

他要打我吗?

秀秀全身发冷,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裂成几瓣的脆响.

就算拥有别人全部的爱,缺少你那份,所有的爱我都不要.

秀秀没有放弃.

善良的秀秀安慰自己,也许,扎尼西曾经有一个相爱的女孩,因为自己的出现,拆散了爱情,自己有错在先,要原谅扎西尼.秀秀想找到那个猜想中的姑娘,跟她说对不起.秀秀想告诉那个女孩,只要能让扎尼西开心,只要能让扎尼西把爱分给自己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哪怕做小为妾,都愿意.

带着这样的卑怯,秀秀开始跟踪扎尼西.

刚开始,秀秀什么都没有发现.清醒的扎尼西,喝醉的扎尼西,都不曾对哪个女孩驻目.在秀秀的记忆里,扎尼西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孩露出过笑脸.其实她错了,事实上,两人举行订婚仪式之后,扎尼西就没有露出过笑脸.

秀秀发现,扎尼西的生活一团混乱.

江西撰写《护法明公德运碑》,扎尼西抄完江西撰写的《护法明公德运碑》,就去喝酒.

参加完桃花溪码头为开渔节举行的祭龙仪式,又喝酒.

帮忙莫什土司处理完公务,再滥喝.

参加完大毕摩一行游毕的欢送仪式,又喝醉.

在习武场练习完风云剑.喝酒.

参加完江西和茶花的婚礼.喝酒.

德江城的神婆沙丽死了.喝酒.

德江城的大毕摩疯了.喝酒.

德江城的大毕摩失踪了.喝酒.直到有一天,相国命令扎尼西担任前往休制部拯救大毕摩的右先锋,回到土司府的扎尼西才笑容满面,如沐春风.秀秀偷偷走过扎尼西的房间,听到他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嘴巴里竟然哼唱着欢快的左脚舞小调.

难道,扎尼西是一个把获取功名看得比一切身外之物还重的人?

不对,秀秀反驳自己.

九岁的时候,扎尼西已经把风云剑练到二十七级,这是风云剑的最高级别.那年扎尼西就获得剑神的称号.莫什土司家的这个二少爷,还有什么样的功名能让他如此欢欣?

是什么让扎尼西如此快乐?

难道,出征的路上,有一位佳人在远方等待?

忐忑不安的秀秀,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漂浮在大海上的孤舟,失去了航行的方向.那个顶替云芳照顾秀秀的中年女人,如今已经能够熟练使用手语.秀秀订婚后,她也跟着秀秀来到德江城,继续照顾小姐.感情的事情,谁也帮不上忙.看到小姐坐卧不安的模样,她站在一旁干着急.当天晚上,秀秀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扎尼西穿着练功的紧身黑衣黑裤,轻手轻脚地从土司府的侧门走了出去.按说,以扎尼西的功力,轻易就能发现身后有人盯梢.可是被快乐冲昏了头脑的扎尼西,丝毫没有发现一路跟踪在自己身后的秀秀.

月光如镜,江边垂柳愈发葱茏如盖.

果然有人在江边等他,一个黑影朝他奔来,两人在江边紧紧拥抱,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在边上滚倒在地,哈哈地笑.

那是一个男人.

奇怪了,这个男人是谁呢?

秀秀躲在江边的树丛里,呆呆地看,夜色浓重,月光轻薄,无法看清.

这人是高成空,高量成的儿子.

他跟扎尼西,那年在龙川江边结拜为兄弟,现在,这两个男孩,已经长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两人经常相约,在江边习武,最近,两人数月未能一起习练武功了,只得各自在家中练习.因为刻苦,扎尼西已能够把百余斤重的高家鞭挥舞如蛇,他和高成空紧挨着坐在江边的地上说一阵话,站起来各自表演武功.扎尼西摆开架势,解开衣服,把缠绕在身上的长鞭缓缓解下,朝空中啪地一声挥去,身子慢慢扭动,*稍弯,忽进忽退地迈开步子,手里的鞭子熟练地轻盈挥舞,渐渐把一套高家鞭行云流水地习练完毕.

接着,高成空展示自己的武功.扎尼西送他那把木剑,已换成一把锋利的真剑.高成空拔剑在手,目光射向漆黑的远方,剑挑遥远的夜空,忽闪忽挪,翻身跳跃,刺劈砍挡,得心应手,扎尼西看得大声叫好,他把风云剑的第二十七级教给高成空,眼看高成空也要练成另一个剑神了.

秀秀藏身江边的垂柳之后,看到远处的两人年轻男人相互切搓武功,舞鞭挥剑,全神贯注和温暖对望.他们那入眼入心的温暖笑容,大大刺伤了秀秀,把她的心抛入了黑夜深处的冰窟.

秀秀知道自己完蛋了,有了高成空如此深厚的友谊,扎尼西可以忘记一切,包括女人,这辈子,她再也走不进扎尼西的心里.

跌跌撞撞地走回土司府的秀秀,整夜以泪洗面.

往前,看不到任何希望.公公婆婆、哥哥嫂嫂对自己再好,毕竟都不是此生能够白头厮守的人.而那个将要迎娶自己的人,身心都不属于自己.

往后,没有任何退路.沙马父亲脾气火爆,她如果提出退婚,或者提出回图沙山寨居住一段时间,绝不可能,沙马父亲会断然否定她的请求.

那天晚上,秀秀哭泣着画了一张图画.画上一个身材消瘦的姑娘,断草般曲身,双手捂胸,泪如雨下.远处的江边,两个青年男人在习武,身手矫健,动作潇洒.

第二天,莫什土司带着拯救大毕摩的部队出发,秀秀把那幅画卷起来,藏在围裙兜里,来到茶花酒垆,自己坐在一旁,破天荒地没有跟彝族刺绣手工坊的绣娘们一起绣花.

“给我温一壶彝家米酒.”秀秀连比带划,告诉茶花酒垆的店小二.

茶花奇怪地说:“秀秀,怎么想喝酒呢?像个大男人?”

秀秀低头,待店小二端来一壶温酒,她端了起来,走进一个幽闭的小房间,独自在里面绣昨夜画的那幅画.

茶花结婚后很快怀孕,已经显怀,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天比一天大.她的丈夫江西说,我家有生双胞胎的遗传,茶花,你会不会是怀了双胞胎?茶花也想知道答案,遗憾的是,能测会算的大毕摩疯了.江西说,德江城还有张神医和稳婆,把他们请来算算?茶花说,除了大毕摩,其他人,我都不太相信.

茶花怀孕,动作笨拙,发现秀秀独自躲在小房间里绣花,有些不解,吃力地走去,想进门看个究竟.还未走到门口,一阵猛烈的反胃,攻击得茶花上气不接下气,她赶紧扶住墙,气促喘气,慢慢转身,回自己的房中休息去了.

秀秀坐在小屋里绣花,听到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叫声,站起来张望,看到两个姑娘把怀孕的茶花扶着走开,心里顿时生出羡慕.秀秀很想跟扎尼西生一堆小剑神,守着自己的孩子,全家人幸福生活.现在看来,这个最普通的愿望,也许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了.

她躲在小屋里绣花,同时一杯接一杯地独饮,很快她就喝醉了,趴着睡去,那幅画掉落在地,毫无察觉.有人进屋,扶她回家,那幅画扔在地上,被姑娘们踏出门外,差点被踩烂.

茶花酒垆的一位外地客商捡到那幅画,非常惊奇,他在茶花酒垆里打听,问谁画的画?店小二连连摇头,再问酒垆的其他人,也一概摇头.这个外地客商只好把那幅传神而感情浓烈的画收起来,放进背包带走了.

几天后,秀秀酒醒,再回茶花酒垆,找不到那幅画,非常吃惊,不知道画去了哪里.茶花酒垆的姑娘告诉她,那幅画被一位外地客商捡走了,秀秀没说画是自己画的,只说是别人给她的,再也不吱声.秀秀担心看过那幅画的人,读懂画的内容,猜出她的心思和痛苦.

从那天起,秀秀深居闺中,直到被沙马土司接回图沙山寨准备出嫁以前,都没有踏出土司府半步.

事情凑巧,离开德江城四处流浪的阿丕,把从大毕摩那里学来的毕摩法术和医术用来谋生,为人做法和看病,挣钱不少.

这天,阿丕在达城的客栈遇到一位客商.听说客商去过威楚府的德江城,思乡心切的阿丕,坚持请这位客商喝酒吃饭.

席间,客商把自己在德江城见闻告诉了阿丕,告诉他彝王宫里长满荒草,拉乌变得痴呆,大毕摩先是发疯,后来失踪.阿丕大惊,心如刀绞,焦灼地喝酒,想赶紧出发,回德江城去,却不敢出声,也不可能返回,只能默默喝酒.他痛苦地想,那个叫德江城的地方,那座叫彝王宫的大宅院,还会认我吗?我还能回去吗?我还回得去吗?阿丕的胃里翻腾着酸水,嘴里吃进的东西,一时无味.

突然,客商谈起了茶花酒垆,客商大力赞美彝家小灶酒,彝族绣品.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拿出那幅捡到的画,给阿丕观赏.

阿丕一望而知是秀秀的作品.

他把画摊在酒桌上,只见龙川江畔的垂柳下,一个姑娘捂胸痛哭,两个男人舞剑耍鞭,画上全是阿丕熟悉的景物.

阿丕猜想,画上痛苦的姑娘,就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秀秀.

自从在图沙山上围猎的那天晚上,沙马父亲在火堆旁边告诉阿丕,秀秀要嫁给扎尼西,阿丕就不看好妹妹的这场婚事.阿丕早就听到些扎尼西和高成空的传闻,知道他们的友谊过于深厚.扎尼西向高成空传授本家族的绝功,高成空教扎尼西习练高家鞭,面前的这幅画,似乎在证明阿丕的猜测.想到秀秀吃苦受气,不开心,度日如年,阿丕有些眼前发黑.

他想,扎尼西教外姓人高成空学剑法,将会受到严厉的家法处置.

当然,在家法处置扎尼西之前,阿丕要先去帮助妹妹秀秀.

秀秀!我要为你报仇!

忽然,阿丕想起黑魔法和瓦苦多,想到了黑山,也想到库克.

去他妈的彝王宫!去他妈的德江城!去他妈的威楚府演习印章!

为了秀秀!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幅画多少钱?”阿丕说:“这幅画我喜欢,要买下.”

“不卖.”客商喝高了,当场拒绝:“我也喜欢这幅画.”

“咦,你这人怎么这样?”阿丕想骂人.

“哈哈!逗你开心呢,我看你是个可怜的思乡人,这幅捡来的画,就送你好了.”

客商挥了挥手,举起杯说:“喝酒!”

“干杯!”阿丕兴奋地说,把酒碗举起,一饮而尽.

他把画卷起来,小心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35 神使

莫什土司没有想到,刚把失踪的大毕摩带回德江城四天,高量成又给他派了一项重要使命,去汉人的宋朝卖马.

这次,高量成同样任命莫什土司为统帅,扎尼西为右先锋,高成空为左先锋,赶着大批名贵漂亮的大理马,率队出发.

大理国境内山多林密,连绵起伏的山峰,一望无际,永无尽头.就像此行的前程,有何凶险,看不清,摸不着.

不出家门,可以养尊处优.羊苴咪城附近有风景宜人的苍山,苍山顶终年积雪,万物复苏的春天,苍山绿树苍翠,马樱花、茈碧花、杜鹃花竞相开放,花海汹涌,让人迷醉.

站在苍山顶上观流云,只见滚滚白云变幻多姿,如涛似烟,如美人似楼宇,浓淡相间,或翻滚如巨滔,似沉静似处子.

苍山上共有十九座山峰,有十八条溪水泻于十九座山峰之间,苍山之水汇聚成为一个高原湖泊.在山峰与山峰之间,忽然展现出一个波光潋滟的高原湖泊,如仙似幻,美不胜收,大理国国王命名其为洱海.

波光粼粼的洱海上,有金梭岛、银梭岛、普陀岛等景色绝佳的岛屿,还有让人流连忘返的蝴蝶泉.喷涌而出的清泉之上,数不清的蝶群飞来飞去,宛若森林长出了翅膀,正欲离地飞去.

大理国是一个佛教圣地,被世人称为妙香佛国.苍山之角,有一座被世人称为妙香佛国第一寺的大理崇圣寺三塔.

苍山雪水常年流淌到洱海里,清澈见底的海水俗称丽水.丽水制作的大理刀叫蛮刀,吹毛即断,卖往宋朝,最受欢迎.

自从高量成担任相国,大理国与大宋的民间商贸活动,空前繁荣.

大理国养殖的长鸣鸡,体形矮小,羽毛长而斑斓,鸣叫声悦耳动听,每次鸣叫的时间,长达半刻钟,一只长鸣鸡卖一两银子.大理国制造的碧纸,硬厚如牛皮,柔韧光滑,耐热耐光,是宋朝各级官员和文人墨士争相购买之物.大理国出产的象皮甲胃,大片的牢固护身,小片的坚实护心,弓箭无法穿透,比铁甲轻便和安全.铜鼓,犀皮甲,陶器,桐华布,兰干细布,胡羊,披毡,翡翠,碧阡山,金刚经,麝香、牛黄、三七等药物,孔雀,犀,象,轲虫,食铁貊兽,说话的猩猩等大理奇货,都为大宋人所喜爱.

宋地商人也从中原带来金锦,豹皮,瓷器,琉璃壶,黄金,光珠,琥珀,水晶,玛瑙,彩帛,食盐,绫罗绸缎、沉香木,甘草,石决明,《文选》《国语》《初学记》,“五经”、“三史”,以及医、释等大量的汉文书籍,卖入大理国.

大宋和大理国,也进行马匹交易.

马是最珍贵的物产,最稀奇的交通工具,最忠实的朋友和战士.军队需要马,百姓也需要马,商人需要马,木匠也需要马,将军需要马,士兵也需要马.

大理马,号称天下稀世之马.大理国泉水清冽,草地肥美,适合养马.大理马出生时奔跑轻盈,似苍山落下的一片云.养殖六、七年后,吃够了肥草和滋补药草,马尾高翘,鬃毛上扬,腿脚结实,四蹄有力,奔跑极快,尤其擅长攀爬.高原爬山不喘气,平原上日行数百里,仍精神抖擞,神气活现.其中白马更显骏美,最受爱马者追捧,是大理马中的佼佼者.

大毕摩被莫什土司从休制部带回来那天,高量成亲自监督,两个下人把大毕摩脱光,泡在大木桶里,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整洁的衣服.

“你是谁?看着眼熟.”大毕摩问高量成.

“我是威楚府的演习,名叫高量成.”

“干嘛要给我洗澡?”

“你是德江城的大毕摩,脏兮兮的,神不高兴.”

高量成转身,准备离开彝王宫.

“你从哪里来?”大毕摩叫住他.

“从相国府来.”

“要到哪里去?”大毕摩又问.

“回相国府.”

“我也要跟你去.”不等高量成回答,大毕摩走上前来,紧紧挽住高量成的右手臂,就这样,大毕摩紧跟在高量成后面,住进了相国府.

高量成派莫什土司、高成空、扎尼西远行宋朝卖马,交代任务时,大毕摩也在场,他静静地坐在演习大厅里,似听非听.他总是这样,睡觉醒来,就形影不离地跟着高量成,高量成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仿佛是高量成的影子.

高量成跟莫什土司等人交谈,大毕摩盯着演习大厅一个空落落的角落发呆,好像那里摆着一件稀世珍宝,要把它看穿.

大家热烈交谈,他无动于衷.

莫什土司满脸疑惑问:“卖马这事,以前都是弥勒部带领着三十七部做,为何大理国王忽然派我们卖马入宋?”

高量成微笑着说:“卖马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战马是军队最重要的资源,决定着战争的胜负.宋室南迁后,北方马匹的来源逐渐断绝,宋朝军队的战斗力受到严重影响.宋朝为了抵御辽、夏、金及蒙古的侵扰,派提举洞丁多次到云南寻找贩马客商.公元1133 年,宋高宗下诏,朝廷岁拔本路上供钱、经制钱、盐钞钱及廉州、石康盐、成都府锦付经略司为市马之费,在广西南宁附近的邑州横山寨开设马市,购买极善驰骋的云南战马.

以云南弥勒部为首的三十七部,瞄准贩马这个大市场,利用虎踞南盘江的区位优势,自己蓄养战马出售,还从大理购马转卖,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不辞艰辛地跋涉在滇桂黔的险山恶水之间.

贩卖战马利润颇丰,每匹马的银价在三、四十两和六、七十两之间.三十七部每年将价值白银20万两的数千匹战马,卖往宋朝,获利丰厚.三十七部依靠贩马致富迅速强大起来,它的繁荣成为大理国政权的心头之患.

三十七部开辟并捍卫的南昆战马丝绸路,大理国何不拿来利用?

高量成对莫什土司说:“大毕摩发疯后,关于大理国,关于威楚府,关于德江城,我想了很多.我上奏大理国利贞国王,希望他同意我卖马入宋.威楚府不能错失商机,更不能失去重要的南昆战马丝绸路.现在,利贞国王同意我的请求了,实为好事啊!”

扎尼西连连点头,眼露钦佩之色.

莫什土司说:“是啊,有道理.”

高量成接着说:“我已让吉克将军购买了八百匹战马.大理国的马夫养马有术,相马也有术,你们多带些士兵和马夫走,此行会遭遇很多危险.三十七部、土匪以及来路不明的人,都会在路上筑关设卡,阻拦你们前行,或抢马,或迫使你们低价转让.记好啦,这是威楚府第一次派出马队,既是开路,也是探路.要振我威风,道理说不通,就开战,杀出血路!”

扎尼西叫了一声好!

高成空也跟着叫好!

莫什土司有些犹豫.

高量成问:“怎么啦?你害怕?”

莫什土司“噢”了一声,算是做了模糊回答.高成空和扎尼西相视一笑.

高量成说:“就这样定了,明早出发.”

扎西尼和高成空再次并肩出征,策马奔腾,两颗年轻的心飞翔起来.

“我第一次指挥这么大一个马队.”打扮得英姿勃发的扎尼西说.

“说真的,我内心有些紧张.”高成空依然穿着一身白色的火草麻布,一件白色的擦尔瓦随风轻舞.看上去更像风度翩翩的书生.不认识的人,无法想象这位气质温和的公子,竟然能把高家鞭从细到粗,从轻到重,舞得虎虎生威,重达百余斤的巨鞭,也能舞得行云流水般漂亮.

“别担心,吉克将军带了那么多士兵,我们两个,还是武功高手呢,谁敢来找死?让他尝尝厉害.”扎尼西哈哈笑着说.

高成空被逗乐,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远处,一团黑云缓缓飘移,黑云之下,可看到一支神秘的马队在狂奔,为首骑在马上的人,是黑山的库克.威楚府的马队从德江城出发以后,黑山的瓦苦多就命令库克带兵出发,朝弥勒部的方向奔去.

苦瓦多对库克说:“你们务必在高量成的马队之前赶到弥勒部,找该部落的人,把威楚府马队的危险告诉他们,挑拨阿己土司,让他生气动武,阻止高量成的马队前行,要让他们打起来.高量成是治国奇才,还是精明的商人,他们此行成功,实力将大增,我们想占领德江城和威楚府,想打败大理国,就不太可能了,一定不能让高量成此举得逞.”

库克率队领命出发,快马加鞭地急赶.

马队出发以后,高量成开始失眠.

每天晚上,相国府的演习大厅里,油灯彻夜点亮.失眠的高量成,有时端着那只玉酒壶,独自喝两杯.有时端着昭庆公主沏的热茶,偶尔喝上两口.他长时间坐着,手里的热茶变凉,也浑然不知.

大毕摩发疯以后,相国茶饭不思,睡不安稳,昭庆公主内心忧虑,日渐消瘦,时常感到疲惫,有气无力,稍微活动一下,就心慌气短,头疼眼花.

现在,马队出发后,高量成熬夜不眠,昭庆公主也不敢睡,每夜陪他坐着.

夜夜陪伴高量成坐着不睡的人,还有一言不发的大毕摩.他可以接连几天彻夜不眠,别人熬夜,身心疲惫,大毕摩只会发呆,别无大碍.

大毕摩沉默不语,高量成却不断地对他说话.

他说:“卖马入宋之路,何其艰难啊!”

大毕摩一声不吭.

高量成接着说:“除了三十七部,土匪和其他路上的危险,我还有一个担心,万一宋朝出尔反尔,以前他们曾经骗过我们的战马.”

大毕摩毫无反应,眼睛也不眨一下.

高量成长叹一声.

往事历历.

公元1074 年, 宋廷委成都路招募峨眉进士杨佐到大理国,说要购买大批大理马做战马,大理国王狂喜.次年,大理国的马队行至峨眉县铜山寨说:“杨佐要的马,我们送来了.”岂料,宋朝官府不认帐了,他们回答: “本路未尝有杨佐也”, 寨门不开,拒马不留.

公元1134 年,大理国请求进贡并卖马入宋,宋高宗曰“令卖马可也.”终于做成一笔生意.

公元1136 年,大理国再送战马一千余匹及大象三头前往宋朝,队伍行至富州,广南西路准备买马的提举司,竟遣人告谕大理国使者:“今春买马已足,别无买马钱物在寨.”

大理国劳命伤财,赶回来的马病死累死了小半,三头大象也病死一头,损失惨重.

北方马匹的来源逐渐断绝,宋朝才幡然猛醒,赶紧找大理国联系买马,公元1141 年,宋朝购买的大理国战马数量,达到了二千四百五十匹.

高量成说:“总算熬来了好时候,可不要再出事.”

大毕摩呆呆地看着他,不出声.

高量成着急地说:“你看,马队出发十多天了,竟然没有收到莫什土司带回来的消息.他们到哪里了?他们顺利吗?不会出事吧?

大毕摩眼睛半睁半闭,高量成的问话,好像没有听见.

高量成的担忧没错,威楚府派出的马队,果然出事了.

刚进入弥勒部地界,马队就遭到劫持.对方兵强马壮,早有充分准备.领头的人穿彝族男子的棉布上衣,下身着棉布大裆裤,脚蹬棉布套鞋,全身纯黑,十分威严.

扎尼西一眼就认出此人.

他就是散布阿苏帮主的马锅头达耳带走威楚府演习印章消息的人,就是把麻风病人拉到德江城的人,就是领着害死神婆沙丽的黑毕摩瓦苦多来为李铁匠的老婆做法事的人,正是他,就是他.

扎尼西听说,这个人也是剑术高手,冷冷一笑,心想这下正好比试高低,他握紧手中的风云剑,只等莫什土司一声令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打败对方.高成空挺直身子,准备与扎尼西联手,打一场硬战,他握住鞭头,轻轻提一下,试了试那根重达百余斤的高家鞭是否灵便,只听鞭子内部呜呜响起轻微的风声,仿佛远方的战士在号叫,令他振奋.他把鞭子用右手轻轻举起,放在右肩膀上.战斗打响,甩出一鞭,一般人非死即残.

可是,两个年轻人并无一试身手的机会.

莫什土司的先锋队队长吉克将军,赶回来报告:“我们的马队,已经被对方包围了.兵力悬殊太大,打起来,恐怕只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人能够脱身,马队将全部覆灭.”

“我们就这样束手就擒?”莫什土司沮丧地问.“我看对方并不想置我们于死地,先跟他们谈判吧,试试?”高成空提议.

高成空帮助父亲高量成处理威楚府公务,长进很快,已经具有前瞻性和很强的执行力,才华得到大家的认可.他从空气里闻不到死亡的气息,认为可以谈判,莫什土司沉默,吉克将军和扎尼西表示同意.

莫什土司向对方表示了谈判的意愿后,对方的大队士兵来到,把莫什土司的士兵和马匹原地看押.押着莫什土司、吉克将军、高成空和扎尼西上路,前往弥勒部去见阿己土司.

弥勒部是三十七部中最强健的部落.

弥勒本人,亲自参加过攻灭南昭,帮助通海节度使段思平建立大理国的战争,在地位上,弥勒部比其他部落都高.一直以来,弥勒部以三十七部之首自称.弥勒部土司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乌蒙部土司热库借机对外宣称自己是三十七部的首领.弥勒部土司,从来不参加大理国的活动.江湖上有不少弥勒部土司的传说,但人们很少见过阿己土司的真容,连见多识广的莫什土司,也是第一次见到阿己土司真人.

只见会客厅堂上正中,端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深目,长身,黑面,白齿,左耳戴一银环,锦缠椎髻,短褐,徒跣,戴笠,荷毡珥,金环约臂,左肩拖羊皮一方,身背长刀,腰弩箭箙,腋下佩皮箧,胸至腰骈束麻索.”女人一头长发披洒在地,长发遮挡了容颜,只见她双耳的一对硕大银耳环,她手中拿着一只比手臂还长的铜烟锅,正吧嗒吧嗒地吸,吞云吐雾.

会客厅两旁坐满了两排人.

莫什土司默默环视,发现有几个自己认识的土司.

有两个相识的土司赶紧避开视线,假装往水烟筒里填塞烟丝,他们动作慌乱,大概有所羞愧,害怕面对莫什土司责备的眼神.

阿己土司慢吞吞地说:“你们要把八百匹大理马卖给宋朝?”

莫什土司说:“是的,多有打扰,请原谅,让我们走.”

阿己土司冷笑一声说:“自杞国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任何人不得通过,不得带货物过去.”

“自杞国?”扎尼西第一次听说,好奇地看了看高成空.

高成空面露迷惑.

阿己土司再说:“你们几个,有人是剑神扎尼西吧?听说还有高量成的公子高成空?吉克将军擅长布阵对吧?还有你,神通广大的莫什土司,现在,你的神通没有用了,要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扎西尼气得眼睛冒火.

高成空示意他忍住.

莫什土司脸色胀红.

吉克将军痛苦地垂下了头.

阿己土司拖声拖气地继续说:“你们有两种选择.一是走人,东西留下,包括那根高家鞭和那把风云剑.”

会客厅静悄悄的,门外的院子里,风刮过树叶,噪声刺耳.

莫什土司咬牙切齿地说:“我宁愿去死.”

扎尼西吃惊地看着父亲.

阿己土司说:“想死,我可以提供方便.”

高成空赶紧上前,挡在莫什土司的身前,着急地说:“不要这样,我们听他怎么说,再考虑自己的办法.”

阿己土司哈哈大笑说:“有什么好考虑的?莫非你们还逃得了吗?如果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只好开杀,你们四位都活不了啦.人死了,东西也就是我的啦,你们真是一群傻瓜!”

此话确实说到了关键处,四个人全都感到震惊,哑口无言.他们均明确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已无可选择.高成空看了一眼扎尼西,只见扎尼西咬紧了牙,腮帮鼓胀,呼吸急促.此时高成空很后悔,如果当时不投降,说不定还有一拼,可以杀出去,现在一切都晚了.

阿己土司接着笑眯眯地说:“不说了,我们先把你们关进地牢,你们商量一下,明天午时前,给我答案.”

阿己土司挥挥手,门外走进来一伙彪形大汉,把四人用麻绳捆结实,带了出去.

高成空和扎尼西,眼看着自己的风云剑和高家鞭,被那几个大汉抢走了.高成空想反抗,已经绑住,高家鞭已落在敌人的手里,扎尼西骂了一声,无可奈何,他的剑也被一个光头士兵拿手里,想拼个你死我活,完全没有机会.

一把他们推出去,带到后院,打开一扇门,推入一个狭窄而冷嗖嗖的房间.房间墙角有一个方形的洞,士兵把他们带到洞口,用刀逼着一个个赶了下去,然后,把上面的洞口用石板盖住.

洞内漆黑,冷气袭人.

扎尼西坐在地上,高声怒吼:“阿己你这泡猪屎!别让我逮着机会,我一定让你知道厉害,剑神的称号可不是白得来的.”

“你们注意那个黑衣人了吗?”高成空说.

莫什土司说:“我知道,他就是黑山魔王库克,黑毕摩瓦苦多的帮凶.”

莫什土司把牙齿咬得咯吱直响.

以前,莫什土司认为自己天下无敌,今天见到阿己土司,他深感惭愧.阿己土司那派头,气势和口吻,远在他之上.

吉克将军说:“商量正事吧,怎么办?同意阿己的处理?”

“不同意.”高成空和扎尼西同时回答.

“我也不同意.”莫什土司说:“我宁肯死!”

吉克说:“我也是,我死不要紧,现在,我最担心的是相国,他没有我们的消息,一定急坏了.”

“怎么办?我们出不去啊?”高成空说.

扎尼西挪到高成空面前,低下头,用牙齿去咬他背上的绳结.

费了好半天力,高成空腕上的绳子解开了.

很快,四个人身上的绳子都解开.

这天晚上,高量成走进演习大厅,被大毕摩吓了一跳.

只见大毕摩头戴毕摩法帽,身穿毕摩法衣,手里拿着那只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神铃,端坐在演习大厅左侧那个为司仪专设的座位上.

大毕摩身旁,蹲着那只老鹰,老鹰犀利的眼睛,亮堂堂地看着高量成.

高量成看清楚是大毕摩,颤抖着声音问:“你好了吗?”

大毕摩没有回答.

高量成再问:“你怎么啦?”

大毕摩开口了,他问:“威楚府的演习印章是个什么样?”

高量成说:“铜铸的,方形,有印台和印钮,印台上篆刻着‘威楚府演习之印’七个字,印背上刻着铸印的时间.”

大毕摩说:“如果威楚府演习印章永远找不到,怎么办?”

高量成回答:“不会的.我最担心的不是找不到,是被人盗用,伪造出官文.”

“你不能另铸一枚威楚府演习印章吗?”

“绝对不行.我担任大理国相国的时候,就制定了完善、严密的官印保管和使用制度,禁止私铸官印.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一直由吉克将军保管,师爷负责盖章.我太大意,印章丢失后,德江城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高量成痛苦地低下了头.

大毕摩说:“我懂了,再见.”

高量成吃惊地抬起头,只见大毕摩骑上老鹰,呼啦一声,老鹰张开翅膀,载着他飞出大厅,很快消失在院墙外.

高量成跪地,朝着门外磕头,心里默念道:“大毕摩啊,你可是德江城之神!你法力恢复我就放心了,也有依靠了!”

高量成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他在地上长时间趴着磕头,磕了不知多少个头,恍然大悟地站起来,慢慢走回卧室,很快睡着.那天晚上,高量成睡得很香,一个梦也没做,脑袋里一片寂静,万物止息,心安理得,静默无声.

次日上午,地牢洞口的石板咕咚响,士兵来到,搬开了洞口,一束光线射进来,让地牢里的莫什土司四人感到惊喜,更让他们惊喜和不解的是,士兵把他们带出地牢,竟然放走了.

释放了,他们自由了.死里逃生了.

不仅如此,阿己土司还释放了莫什土司带来的所有士兵,归还了全部马匹和财物.

阿己土司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他让手下端来酒肉,在会客厅里热情款待莫什土司四人.

他说:“你们走吧,我尊敬的张古力大毕摩说,高演习挂念你们,那八百匹战马,你们也赶回去,我今年所备草料不多,只够自己的马吃.”

莫什土司想骂人,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开口.人家放你走,还骂什么?可是被关一夜冷嗖嗖的地牢,实在生气.

扎尼西、高成空和吉克将军在发懵,说不出话来.

昨天捆绑他们的几个彪形大汉,再次走进会客厅,把风云剑和高家鞭归还扎尼西和高成空.“大,……”,莫什土司迟疑地问,“大毕摩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阿己土司说:“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阿己土司盛情款待,他们四人却无心吃喝,草草吃点东西,站起来欲走.

阿己土司说:“送客.”

一队士兵走来,把他们领出客厅.外面的山路边,他们的士兵和马队已经在等候,看到四人走来,队伍中发出阵阵欢呼.

莫什土司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赶上去,看到了大毕摩,这个人正是大毕摩.他等着莫什土司,等着扎尼西和高成空,等着吉克将军,要跟他们一起上路.

莫什土司疑惑地问:“大毕摩?是你?”

大毕摩看着他,微微一笑.

熟悉的表情,熟悉的智慧双眼,大毕摩不发疯了,他的病好了?还是他本来就没有病?

莫什土司也笑了.

上路,吉克将军猛然挥手.

马队开始移动,队伍逐渐拉长,浩浩荡荡地沿山路前进.

卖马的计划撤销,莫什土司率队返回德江城.生意没做成,人马安全回来,高量成很沮丧,又松了一口气.

回到相国府的当夜,高成空与父亲高量成,进行了一番父子长谈.

高成空感叹道“: 此番遭遇,我对阿己土司的统帅能力和用兵谋略,深感佩服.”

高量成说:“这正是那自杞国让大理国感到不安的地方.”

高成空问:“他怎么这么厉害?”

高量成说:“三十七部一直反对我们高氏家族,以弥勒部为首的三十七部联合起来,成立自杞国,对抗我们高氏和大理国.”

“怎么办?”

“三十七部的联合,并不牢靠,卖马是他们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他们不准我们卖马,抢夺生意,也是有道理的.只是自杞国这个国名,很危险,我坚持用三十七部取而代之.”

时间证明了一切.

103 年后,高量成当年的话,一语成谶.

是年,元世祖忽必烈和大将兀良合台,率十万蒙军入侵云南,自杞国全民皆兵,坚持了六年的战争,消灭蒙军十万兵马,最终战败,国家灭亡.

自杞国人不屈不挠的抗争,引起编撰史书官员的警惕,他们使用了当年高量成的观点,编撰史书时,抹去自杞国的国名,用三十七部取而代之.自杞国消失在时间的滚滚长河中.

高量成与儿子的那场秘密交谈,被永恒的时间长夜吞没.

36 拉乌离家出走

拉乌出生那年,大毕摩正在建盖彝王宫.那时,建盖的新居并没有彝王宫这个名字.大毕摩请人帮工的时候,只说要建盖一个新居.原来,他住在桃花溪旁边,那里有三间茅草屋,因建盖的年代久远,草屋太破旧,不管怎么修补,还是透风漏雨,已无法居住.眼看孩子就要出生,必须盖新房.盖房子需要钱.

大毕摩只能尽量挣钱.

他挣钱的方式,就是为人祈福,消灾免祸.人们把吉祥平安、富裕幸福的理想和追求,寄托在大毕摩身上.通过大毕摩操办的仪式,祈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健康长寿、人丁繁衍、家族壮大.大毕摩说,做毕摩,要坚韧不拔和吃苦耐劳,言谈举止要端庄,为人做事要正派,只有这样,神才会认可你,你也才能获得人们的信赖.

大毕摩接受约请,山高路远或刮风下雨,均要出门.再大的难处,都不可阻挡他上路.威楚府的居民大多居住在高山上,他要赶一、二天的路程,才能到达举办仪式的地点.出门在外,遇到人家,就借宿住下,不见人烟,半路就睡大树下或山洞里.有些大型仪式,要举办数日或十数日,日夜不停,不能延误.连熬几夜,十分辛苦,大毕摩却从不叫苦,也不敷衍马虎,任何人,贫富美丑,他都一视同仁.他认为,人没有等级高低和贫富贵贱的区别,人就是人,都值得尊重.

大毕摩的报酬有白银、牲畜、粮食、布匹、、奴隶、烟土、土地,甚至劳役,也就是为他家干活.大毕摩为哪家看病和占卜,做完法事,从不主动索要报酬,他说:“不能与主人争报酬”.无力支付报酬的人家,他就免费.

人人感激他,人人尊敬大毕摩.

大毕摩要建房的消息传开,德江城的青年男女都自发来到盖房现场,帮他干活,男人做工,女人做饭.

大毕摩感动地说:“只是盖几间土基房,不需要这么多人,大家回去吧.”

可是,赶来义务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说,大毕摩是德江城的保护神,应该有一个体面的住处,我们要为大毕摩盖一座大房子.

不用大毕摩操心,人们各自分工,为他操办了一切.

建盖房的选址、设计、室内配置、火塘和灶台的设定、外观装饰,每个步骤,都有人帮忙,但大毕摩不可能全让别人做,他带着大家,一一按古法操办.新居所在之处,是一处荒地,黎明和傍晚,德江城居民都不敢靠近此地.传说此地会遇到官吏模样的鬼,呼唤人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可大毕摩不怕,他说,确实有鬼,但那是没有固定住所的遽鬼,遽鬼是鬼魅的幻行,常在外面召人出宫,听到遽鬼的召唤,不要应对,使用白石击鬼,鬼就不再作祟.

“可是,你把新房建盖在这个地方行吗?”夫人担忧地问.

大毕摩说:“夫人不要担心.新居的大门,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阳气十足,另外,我已经使用石头辟邪法,在新居四角各埋下一块大石头,以镇妖邪.以后,不仅我们这不用担心,德江城的人,也不用再害怕遽鬼了.”

建房破土那天,大毕摩杀鸡献祭土地神,求土地神保佑新居建盖顺利.立四柱的时候,大毕摩订下吉日吉时,天亮之前将柱架立好,每根柱脚下放上碎银,祈愿以后德江城居民富足安康.新居盖好后,大毕摩选定了一个属龙的日子,举行合脊仪式.新居盖好,大毕摩举行了竣工仪式、入屋仪式、立祖灵仪式、贺礼仪式.新居的第二层,既是藏经楼,也是祖先神的住所.藏经楼里设有家堂,供奉着张氏三十六代毕摩世家的家神和祖宗的灵牌.逢年过节,大毕摩都会向家神和祖灵祈拜,以求得庇佑.藏经楼的中柱是整座新居的主心骨.中柱有无限的神力,是人神沟通的桥梁,天人合一的*.德江城的兴衰全靠这根中柱的支撑.每年过年时,大毕摩都会宰杀一只白公鸡后,在中柱上插青冈栗树枝、青松毛、粘上鸡毛鸡血,在中柱前念《中柱经》,祭祀中柱.

刚开始,人们用“毕摩家”来称呼大毕摩的新居.

有一天,一个经大毕摩医治不育症,生了孩子的外地人,敲锣打鼓地送来一块牌匾,不由分说地挂在了大毕摩新居的大门上,牌匾上苍劲有力地写了三个大字:彝王宫.

从那天起,“彝王宫”之名流传开了.

迁入新居,儿子拉乌出生了.

这是一座吉屋,这座彝王宫,与拉乌的命紧紧相连.

大毕摩每天抱着拉乌,在三层新居里走来走去.

毕摩传男不传女,他有继承人了.

他抱着儿子拉乌,巡遍了整座大院的所有房间.

每到一处,他就跟还不会说话的儿子说:“这第一层大殿,是贮药间,放着采药的裹腿、背箩等物件,还有制药的铜制药杵等家什.药架上放着野参鹿茸一类的珍贵药物,还有晾干和切碎的草药.有些药,就种在后院的地里,或者种在院子外面的地里,都是珍贵草药.这些草药,任其成长,不采摘,留在有紧急病患来时使用.

他抱着儿子上二楼.

他说:“这第二层大殿,是藏经楼,那两个东西相对的方形小孔,是窗户.这个藏经楼里,藏有毕摩做法事穿戴的法衣法帽、八十多种毕摩用具和一百余卷经书.藏经楼里的东西都是神物,我们进来,是洗过手的哦,带你进来前,我祭祀过的哟,还抽了签.

第三层大殿,是毕摩房.他也抱儿子去参观.

这层大殿被分割成数个小间.其中一间是大毕摩的毕摩房,里面有一个小书架,摆放着几摞古书.

大毕摩指着最上面那排古书说:“儿子,这些书记录的,是人间最精确和最简便的天文历法,彝族十月太阳历.读这些书需要‘左翻倒念.’写的时候从上到下竖行书写,阅读的时候,要把书向左调转九十度角横看.”

大毕摩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古书,翻开给年幼无知的儿子看,边翻边说:“这本牛皮经卷,是祭祀经.是我父亲在主持祭祀亡灵、送灵、安灵、祭祖、祭山神、祭灶神、祭天地等仪式时用的经书.这本骨书,是占卜经,是我父亲预测吉凶祸福时用的经书.这本布面经卷,是百解经,是我父亲为消除邪祟用的经书.这本草纸经书,是祈福经,是我父亲做祈福、招福、播福、许愿、还愿等仪式时用的经书.这本竹简是指路经,是我父亲为死者主持葬礼、作祭、作斋等仪式时用的经书,念诵此经,可护送亡灵回到祖先发源地与祖宗团聚.等你长大,我要把这些毕摩知识,全部都教给你.”

拉乌慢慢长大,开始学说话了.

从学说话那天起,大毕摩就开始教他彝族天文、地理、历法、谱碟等毕摩知识.他一句一句地口授经书,教拉乌掌握经文,仪式程序,牺牲种类,数量习惯,牢记神枝,神图,草偶,咒板.拉乌再长大,大毕摩就带着拉乌出行做法,观察法事的过程中,学习和熟练毕摩法术.

拉乌满三岁时,大毕摩得到一对野猪的牙齿,他把野猪的下牙制作成一个项圈,戴在拉乌脖子上.大毕摩又把野猪的上牙打磨成一双筷子,送给拉乌.

拉乌长到了六岁.

那年,大毕摩做完毕摩传承仪式,赠送给拉乌一套完整的毕摩法器:鹰翅一对,鹰翅上面挂着木质的杓、手掌、佛塔、犁、铃、刀、野猪獠牙.鹰爪一对,鹰头一个,这些是辟邪物.法铃、麝角、绵羊角印、木鱼、柳叶形的法刀各一.彝文经书数本,野猪牙一颗,木卦一对,神秘医书一本,锣大小各一,师刀和神刀各一把,签书一把,鹰叉一个,长刀一把,大铜铃一个,小铃四个.毕摩乐器一只,乐器上挂着七个小铃和六根链子,链子上分别挂着六把小刀.制鬼和占卜用的神签一筒.

这堆神奇物件,拉乌不感兴趣,他拿起那本神秘的医书翻了翻,就出门玩去了.大毕摩的心冷了半截,他知道,拉乌做不了真正的毕摩.

从那天起,大毕摩萌发了要招收一个徒弟的念头.

但他并没有放弃儿子.

拉乌长到八岁,大毕摩教他学习彝族的十月太阳历.

大毕摩告诉儿子,彝族先祖戈施蛮,在默哼伯山上,用圆桌上的杆影测绘太阳移动的情况,结合北斗斗柄的指向,定出年份.把一个整年,划为阴阳两小年、十个月,又用二分法把阳年分成春、夏两季;阴年分成秋、冬两季.太阳到北端时,当太阳升起时与南方地平线的夹角最大时为阳年末,也就是夏季末;太阳到南端时,当太阳升起时与南方地平线的夹角最小时属阴年末是阴年末,也就是冬季末.

这个先祖,也是大神,把太阳从南端移动到北端的时间定为一个阳年,把太阳从北端回到南端的时间定为一个阴年,把太阳从南端到北端又回到南端的时间作为太阳运动的一个大周期,这一运动周为一个整年,约365 至366 日.其中360 个整数划分为两半,阴阳两年各占180 日,其余5 到6 天为阳年过年日和阴年过年日.

这个大神把整年以十生肖来记日,以虎为大,从虎开头,从虎年虎月虎日起算.十月太阳历中每两个月为一季,一年分五季,所以十月太阳历又叫做十兽历,十兽历图转一周为十年,也就是一轮.十月兽历用来纪年时,每兽代表一年,十年以后又周而复始.

十月兽历用来纪月时,每年一月均为虎月,兽月转了九轮以后重复一次.虎年以外,其余九兽年的各兽年称谓与第十个月份的兽月称谓相同,出现年尾年、月同兽.

十月兽历用来纪日时,按虎、水獭、鳄、蟒、穿山甲、麂、岩羊、猿、豹、四脚蛇的顺序,10 天以后重复一次,十月兽历图转18 周为半年,转36 周为1 年.

大毕摩辛苦解说和传授,拉乌睁大双眼,发呆,完全没有听懂.

大毕摩占卜过,拉乌的身上,没有毕摩慧根,张家子孙的毕摩传承,将到此中断.

大毕摩感到急迫,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徒弟,把张家的毕摩法术传下去.

阿丕就是大毕摩选定的徒弟.

可是,这个惟一的徒弟,大毕摩心里的希望之光,忽然失踪.

大毕摩只能叹息,认定天将断他的后路.

阿丕失踪后,拉乌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门.

他总是让彝王宫的下人福贵把饭菜端到房中,那些饭菜,他有时吃一点,有时根本没有动过.拉乌整天躺在床上,他让福贵把装满水的水杯摆在床旁,以便不用起床就能把水杯轻易地拿到手中.他还是盛年,就做好了衰老的准备.

桃花溪水深两米,是德江城居民的生活用水.清晨,家家户户都会去溪里取水回家,人们的饮水、洗脸、洁牙、淘米、洗菜、牲畜用水,全都来自桃花溪.

桃花溪上,每隔两公里,便有一座石拱桥.桥用石板砌成,桥边有石凳,石凳旁边,有一排石阶通往下面的桃花溪边.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在桃花溪边洗衣服.她们一边做事,一边和桃花溪对岸的男子对山歌.

“河边杨柳排对排,

看见小哥走上来.

自从今天看见你,

喜在眉梢乐开怀.”

桃花溪对面,立刻有男声回应:

“河边杨柳排对排,

关进鸟笼出不来.

放个小鸟去送信,

音信无踪不见来.”

姑娘应答:

“河边杨柳排对排,

山遥路远难得见.

手短难钩天边月,

隔河难采水中莲.”

德江城里,人人都会唱山歌.

拉乌却在房中死睡,对遥远的山歌不闻不问.儿子拉乌无心毕摩传承,大毕摩已经习惯了,他走出门,蹲在桃花溪一座石拱桥的桥墩上,远望对面的望江楼,听着溪边的男女对唱.

望江楼楼高三层.

以前,过年过节祭祀,大毕摩会走上望江楼三楼,登高远眺,德江城尽收眼底.此时,大毕摩的眼光,投向望江楼背后更远的地方.

疯了的大毕摩恢复正常,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大毕摩是一个神,行为举止跟常人不同,或者,他原来就是装疯,以躲避妖邪.

他看着远方,在想什么?在寻找什么?

威楚府有步兵10 万,精锐骑兵万余,有大刀、长矛、弩箭等短兵器.威楚府青年崇拜战死的英雄,他们知道打仗危险,又向往战场上的扬名.威楚府男子刚出生,家里便将40 斤铁入火锤炼,以后,每年锤炼数次,男孩长到十五岁时,那块铁仅剩七、八斤,已成精华,造为长刀,镶以金把,锋芒至极.威楚府军政合一,百姓平时为民,战时为军.

每年年底农忙结束,吉克将军号令各地进行军事训练.每名士兵配上犀利的剑、甲胄和腰刀,把训练当成实战,提高士兵的军事素质.

战事爆发,男子必须出征,每名士兵发放粮米一斗五升和两条干肉,直到战事结束,也没有新的食粮供应.士兵担心粮食吃完,只能全力拼杀,打胜仗的决心很大,争取短时间内取胜.

吉克将军制定了最严厉的战场赏罚制度.

受伤的士兵,前面有刀伤,说明勇敢,背上有刀伤,说明在逃跑,要受严惩.

高量成和儿子经过那夜长谈之后,吉克将军对士兵要求更严.

这天,高量成在练兵场观看吉克将军训练士兵,师爷跑来,报告麻风村的消息.

那群疠者被大毕摩治愈后,高量成同意他们在荒山生活,并发给种子、粮食和衣物棉被.

消息传开,陆续有麻风病人的亲人,来到那座荒山寻找病愈的亲人.这些人看中德江城草肥水美,人情和谐,纷纷搬来,在荒山长住.

荒山上居住的人增多,建盖起很多新房,一幢幢房屋拔地而起,那些房屋四壁用原木相扣,呈井架式堆垛而成,名“垛木房”.也有人家建盖的新房不同,墙壁用土舂成,或用竹篱笆排扎而成,屋顶覆以篾片捆扎或压上石板的“闪片房”.另有人家建盖了“土掌房”.

各处的人来到,荒山变成热闹的村寨.

人们融洽地相处,全村共用一个场院,上房下院,半米一道坎.丰收的包谷编成串,挂在院子里,没有人会拿走一颗一粒,农具挂在土墙上,谁要用谁拿走,用后放回原处.家家院子里栽种茶花,洋溢着吉祥如意.

村民说,他们要为村子取个新名,不再叫麻风村.

师爷告诉相国,村民请他取一个新村名.

高量成大为高兴,答应了村民们的请求,许久以来的低落心情,一扫而空.

这一天,另发生一些事.

天刚亮,米店和绸缎店的老板,一前一后敲响了相国府门口的大钟.原来,昨天晚上,德江城出现了小偷.米店老板说:“这小偷很聪明,他用软糖粘住门楗,开门偷窃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店铺里的银票全部被偷走了.”

绸缎店老板报的案,跟米店老板的差不多.

昨天晚上,彝王宫也经历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拉乌穿一身彝族男子服装,敲响了大毕摩的房门.

“请进.”大毕摩穿戴着毕摩服饰,端坐在毕摩房里.

拉乌看到父亲的装扮,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父亲预知.

也许,父亲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拉乌扑通一声跪在大毕摩面前.

大毕摩毫不惊讶,一声不吭.拉乌趴在地上说:“父亲,我要去大理三月会找沙丽.听说大理三月会的赶集者,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大毕摩说:“你在大理三月会找不到她,她住在地下龙宫里.上次龙王请我去给他的龙子祈福和叫名,我在地下龙宫里看见沙丽了.”

拉乌说:“我已经为沙丽念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毕摩经.明天我要远走他乡,我很想念她,不管她在那里,一定要找到她.父亲,请原谅孩儿不孝.”

大毕摩不出声.

拉乌咚咚咚地朝大毕摩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站起来转身走了.

看着儿子转身出门,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大毕摩脸上响亮地滚落.

原来,这个拉乌,是为情所困.

他无心做毕摩,也做不了毕摩,只能做一个死心眼的多情男人.

大毕摩长叹.

第二天早上,大毕摩来到拉乌房间,看到拉乌留下了所有毕摩法器和经书.大毕摩知道,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张氏第三十七代毕摩传人,也是最后一个毕摩传人,张氏毕摩家的香火,难道从此断了.

大毕摩在彝王宫的家神和祖宗的灵牌前面,跪了一整天.

大毕摩一遍又一遍地自责:神啊,我泄露了太多秘密,你要对我惩罚!我愿受罚.但请你原谅我的儿子,原谅我的徒弟吧!我愿下地狱,请你放过我的儿子和徒弟!

拉乌离家出走的第二天清晨,德江城早起的人们惊奇地看见,大毕摩穿戴着整齐的毕摩服饰,走在大街上,举止端庄地向跟他打招呼的人一一回礼.

阿苏帮主听说大毕摩神志完全恢复正常,赶来彝王宫看望大毕摩.

“亲家,你的病终于好了.”

大毕摩眼神清澈地望着阿苏帮主:“我的病?我没有生病啊.这段时间,我感到全身充满活力.”

阿苏帮主哑口无言,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合适.阿苏帮主心想,不管怎么说,大毕摩清醒了,德江城的这一场劫难,总算过去了.

大毕摩表情丰富,眼神发亮,阿苏帮主看不出他有丝毫精神异常表现,跟以前相比,大毕摩头发全变白了,微风吹过,满头白发随风轻飘,只有这点变化,此外,他就跟从前一样,还是那个值得尊敬的大毕摩.

德江城的人闻知大毕摩病愈,放心地说,德江城有救了,德江城不会出事了.

麻风村人离开狭窄的原址,集体搬入一块宽大空地里盖起的新村子,搬家那天,高量成终于想出了好村名,为新村子赐名“来福村”.

阿苏帮主安排达耳出门,购买了大量生产生活用品,用了二十七匹马驮来福村,送给全部村民.莫什土司亲自带领士兵,去村里帮村民搬家.

大毕摩仪态威严,为村民做了一场庄重的搬家法事.

居住在黑山的瓦苦多,听说大毕摩恢复正常,用最恶毒的毕摩经,咒骂了大毕摩一整夜.

当天晚上,从黑山传出一遍又一遍的诅咒: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德江城里,传来大毕摩遥远的回音:

我的灵魂永远不离!

我的灵魂永远不老!

我的灵魂永远不死!

第九章歌之魅

古歌九

喔哦,

木古此,迎神助,

尔擦苏,清洁礼.

说燕尔,开场白,

特调和,神灵礼.

木尔木色毕,请神来助法,

献牲用活献,打牲再生献.

做法又念经,烧煮熟还献,

安神且送神,完毕卡巴切.

37 阿苏帮主英勇献身

达耳有一把护身短刀,是阿苏帮主赠予他的.阿苏帮主的太爷爷,是荣华居的创始人,他在一次赶马的途中,偶然得到一块柔韧性较好的生铁,带回德江城以后,被德江城的制刀师傅制成两把短刀.制刀师傅制完这两把短刀以后,没过多久就病逝.死之前,制刀师傅为两把短刀取名为“双绝”.阿苏帮主随身佩戴这把短刀叫做“雄绝”,赠予达耳那把短刀名叫“雌绝”.

威楚府的人都听过两把短刀的名字,却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对雌雄短刀的模样.

佩戴雌绝刀的达耳,是阿苏帮主的父亲在赶马路上收留的孤儿.

赶马路上风餐露宿,遭遇艰难险阻是常事.

那天,是阿苏帮主的父亲自认为最倒霉的一天.马帮从磨黑镇出发,顺着茶庵塘二尺来宽的岔道上山,越往上走,道路越崎岖,整个马帮的行进速度都放慢.这条被赶马人叫做茶庵鸟道的道路,意指只有鸟儿才飞得过去,非常陡峭和高耸,每次走这条道,阿苏帮主的父亲都觉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可越是紧张,越会出事.一匹驮满盐巴的黑马,脚下打滑,几个趔趄后,滑下了山崖.在黑马翻倒坠崖的一刻,阿苏帮主的父亲看到它黑溜溜的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悲楚目光,那目光里全是对马帮的恋恋不舍.

阿苏帮主的父亲本能地伸出手,想抓马的缰绳,又猛然把手缩回来.货物太重,马的身子太重,山太高太陡,坠崖的力量,谁也无法阻挡.如果阿苏帮主的父亲抓住马绳,只会跟着马一起坠落.千钧一发间,他收回手,身子后退,贴紧崖壁,暗暗悲叹.只见重重的货物与马一起下坠,落向深不可测的大峡谷.阿苏帮主的父亲惊呼一声,他感觉山体在晃动、所有马匹在晃动,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他赶紧拔出挂在腰上的长刀撑在地上,稳住身体,以免跌下山崖.

中午下山,在一条山谷底的池塘边歇息吃午饭的时候,阿苏帮主的父亲又气又累,他让马腿子照看马匹,自己找了一截黑不溜秋的木柴,一屁股坐下,准备休息片刻.

那截木柴忽然游动起来,吓得阿苏帮主的父亲几大步跳开.回头一看,自己刚才坐的根本不是木柴,而是一条大鳄鱼.

不知为何,鳄鱼对马帮和马夫全然不感兴趣,悠然自得慢慢爬走,轰隆一声滑进池塘里,向水面的远处游去.

下午,在一个废弃的村子里,碰到一个流浪的小男孩,阿苏帮主的父亲马上提出要收留他.

“这个小男孩是老天爷赐予我冲走霉气的.”常年在茶马古道上行走,阿苏帮主的父亲十分迷信.小男孩说不清自己的岁数、生日和家乡,阿苏帮主的父亲看他五六岁的样子,很精灵,为小男孩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达耳.

“达耳,世上有三苦,读书、赶马、磨豆腐.马帮生活枯燥乏味且辛苦疲惫,你吃得下这份苦吗?”阿苏帮主的父亲问.

“吃得下!”达耳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一双光脚丫上结着晒干的泥巴.一双黑亮的瞳孔,闪耀着坚定的目光.

“茶叶、布匹、山货、药材、杂货,马帮什么都运输,货物中的一块盐巴,一袋烟土、一匹织布,都要用我们的性命去保护,以后你做我的马腿子,就要敢冲敢干,还要敢死.马帮有马帮的规矩,马帮到来和离去时,都要祭拜马店院中供桌上的山神、路神、桥神牌位,走吧,现在你就跟我去祭拜.”

达耳就这样跟马帮上了路,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马腿子是一份辛苦活计.每个马腿子要护卫十匹马的安全,警惕观察周围的一切,随时准备应付紧急情况.到达马店,要把自己负责的十匹马背上的货物卸下来,放到店内的指定地点.把马牵到马棚中饮水喂料,全部安顿妥当,检查完货物的安全,才轮到自己喝水吃饭.吃过饭,为了货物的安全,马腿子晚上要睡在货仓里的架子下面,不得离开.

赶马人出门在外,居无定所,食无定时,饱饥无度,能吃就赶紧吃,是食物就吃下,能裹腹就行,不求吃好只求吃饱.没有条件生火做饭时,马腿子就吃生食和冷食,吃那些猎物带血的生肉和硬邦邦的烙饼.

达耳渐渐长大,跟着马帮,大块吃生肉,用冷水洗脸脚,很好.从前做流浪儿,什么也吃不上,一年不洗澡,身上臭得很.现在有吃的,经常洗身子,已经不错了,他对阿苏帮主的父亲万分感激.他还学会拿剪刀为自己理发,学会用粗嗓门大声唱赶马调:

身着大地头顶天,

星星月亮伴我眠.

头发棵里生露水,

草帽顶上下白霜.

三个石头搭眼灶,

就地挖坑做脸盆.

在崎岖山路上跋涉一整天,晚上去到住满南来北往赶马人的马店,达耳跟大家聚集在一起,喝着香喷喷的烤茶摆龙门阵,各自讲述路上的见闻和奇遇.达耳觉得自己已经和马帮融为一体,他喜欢听奔走一天的骡马大口吞嚼草料和打响鼻的声音;他喜欢看黎明时,在吆喝声中一批批驮着各种物资的马队匆匆出发的场景;他喜欢闻马汉和烟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那种微微的酸涩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回甜里,充满马店炭火盆的余温.

在阿苏帮主的管理下,荣华居的马帮从二三十匹马的马帮,扩大成一个拥有几百匹马的大马帮,不断有新的赶马人加进来,达耳根本就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了.从前,阿苏帮主父亲的马帮,人数少,前面的马锅头回头,一眼就能看到最后面的马匹.现在的荣华居马帮,马锅头走到了山头,后面的马匹,还走在另一座山上.只有飘荡在空气中的咣当咣当的铜铃声,在传递消息,告诉马锅头帮主,整只马帮在有序地前进.

在绵延盘旋的茶马古道上,达耳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山水,他只记得在茶马古道上来回穿梭的岁月里,随着马队蹄声和铃声的传播,马蹄的印痕越踏越深,串铃的声响越传越远,荣华居马帮的生意越做越大.

阿苏帮主和达耳的年龄差不多,彼此看着对方长大.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接替父亲做了头领的阿苏帮主,把代表马锅头权威的那把“雌绝”短刀,赠予达耳.

“荣华居的马帮,从今天开始交给你!”阿苏帮主郑重地说.

达耳从来没有辜负过阿苏帮主的重托.在漫长崎岖、遭遇无数艰难险阻的赶马途中,达耳总是腰挎长刀,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走在马帮最前面,发生任何意外都第一个向前冲.

达耳做了整只马帮的马锅头,对手下所有马腿子都很关心,遇到有的马腿子生病,达耳就帮他们卸货、堆货、喂马、收货,干起马腿子的活计.此时,别的马帮的马锅头,早就被能说会道的老板娘请上楼,备好茶水、水烟袋,寻欢作乐去了.

达耳经常传授马腿子骑马的技巧:不要乱拽缰绳,以免马不明白指令;如果马失前蹄,要迅速提住缰绳,人身子压朝后,让身子的重心后仰,帮助马稳住后蹄,收回前蹄;如果马鞍松动并开始移动,要迅速抱住马脖子或抓紧马鬃,让马站住;如果马背上的人不幸被马甩出去,要尽量保持身体平衡,不要让头或后腰触地.

达耳总是说:“我们赶马人,一辈子以马为生,要熟悉马的一切习性,就像了解我们的长短大小!”

让人闻风丧胆的黑山,是南来北往的马帮最怕经过的路段.只要有条件,哪怕从别的地方绕行十天半月,马帮也愿意.人人回避这条可怕的山道.但是,这一次荣华居马帮别无选择.

缅甸王室举国大庆,特意派使臣来到德江城,向德江城的铜鼓工坊*了一批铜鼓.高量成十分重视这笔与外域的交易,命令相国府的师爷担任监工,让江西设计了三十张新的铜鼓图纸.

江西设计的铜鼓,有的是底部铸有四只母虎模样的容器,有的是底部铸有八只麒麟模样的饰品,有的是两侧铸有双耳的锅具,更多的是形状大小不一的乐器.每只铜鼓都铸造有精美的鸟、鱼、马、人物、犁、船、干栏式建筑等图案和纹饰.

相国府的师爷招募了更多工人,根据每名工人的特长,把工人分成三班.铜鼓工坊火塘里的熊熊大火烧得通红,三班工人轮流上工.工坊里热火朝天.

想到这批铜鼓将要出现在缅甸王室的庆祝大典上,人人都充满干劲.

铜鼓做好,却遇到烦.

一场意外的泥石流,把马帮走惯的茶马古道冲断了.

“多长时间能恢复通行?”每隔一个时辰,阿苏帮主就向负责打探消息的达耳询问道路情况.

“老爷,已经五天没有马帮从那边过来.道路被阻断后,大量马帮被留在德江城里走不了,这几天德江城的马店已经住满了人.”达耳忧心忡忡地回答.

“怎么办?当时,在宴席上,当着缅甸使臣的面,相国承诺会把高质量的铜鼓铸好,我也承诺过,阿苏马帮会准时把铜鼓送到.现在,离约定的时间不多了,怎么办啊!”阿苏帮主眉头紧皱,满怀期盼地瞧着达耳.

“老爷,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讲?”

“说来听听?”

“马帮不是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你是指穿过黑山?”

“是的.”

“自从那伙自恃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在黑山失踪以后,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马帮敢踏上那条道路.那不是一条马帮能走的路,那是一个通往地狱的噩梦啊!”阿苏帮主坚决反对,把脑袋摇得像个风铃.

“我懂了.我这就再出去打探消息.”达耳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开.

相国府里,高量成紧急召集阿苏帮主、莫什土司和大毕摩,商议怎样把这批铜鼓运送出去.

“上次,我本想从南昆战马丝绸路上把那八百匹战马售卖出去,可是那狂妄自大的自杞国,那目中无人的弥勒部和阿己土司,阻扰我们打开这条商路.德江城要繁荣,威楚府要发展,就要加强和外界的商贸往来.君子一言九鼎,不管黑山还是白山,我们绝对不能失信于人!”

相国心意已定,阿苏帮主必须照办.

阿苏帮主拿着那支从不离身的铜制长烟锅,右手大拇指在烟锅里用力碾了几下,弄熄烟锅里的草烟,再把烟锅翻朝下,在地上砸两下,把烟灰倒在演习厅的地上,抬起左脚,在这小撮烟灰上踩了两脚.做完这些动作,他坚定地抬起头说:“成!我这就回荣华居,安排达耳装货.马帮明天一早就出发.走黑山.”

大毕摩看着阿苏帮主,忽然说:“我和你一起出发!”

莫什土司犹豫一下,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也算上我一个!”

马帮里的人,谁都没有走过黑山.黑山的危险传闻,人人听过无数版本,此行谁都不敢大意.进山前,莫什土司坚持自己和士兵走在前面探路,被达耳拒绝了.“土司老爷,就算前面有飞镖和毒箭,我也必须走在马帮最前面,这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莫什土司还想争辩,被大毕摩劝阻了:“达耳常年带领马帮,在高山峡谷中穿梭行走,经验足,反应快,我们听他的意见好了.”

阿苏帮主表示赞同:“莫什土司,这段时间你四处奔波,上次在弥勒部阿己土司那儿吃尽苦头,苍老许多.”

阿苏帮主挺直骑在马背上的身子,命令达耳:“你只管行使你的职责.大毕摩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是,老爷!”达耳打马前行.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让人闻风丧胆的黑山.这几个人,都是威楚府甚至大理国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但他们的眼神里,充满担忧,也饱含永不言败的霸气和自信.

黝黑的山上长满黑色的大树,黑色的泉水四处蔓延,形成大大小小的沼泽地.

达耳挑选了一匹最强壮的大理马做头马.

昨天下午,听说马帮要走黑山,茶花用江南出产的彩色丝绸、彝族刺绣手工坊擀制的红色棉布,连夜赶制了一朵鲜艳夺目的彩色大花.马帮出行前,高量成亲手把这朵大花戴到马帮头马的额上.

马锅头是马帮的灵魂,头马是众马的首领.

走在马帮最前面的达耳,在踏进黑山地界之后,就竖直双耳,时刻提高警戒,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握住挂在腰上的长刀刀柄.

马帮这次任务明确,就是在缅甸举国大庆之前,把这批铜鼓安全准时地送达.马帮的每个马腿子和每一匹马,都经过达耳的精挑细选.阿苏帮主再三交待,这次出行,要最大限度的减少人员和马匹,争取轻装简行.

铜鼓是精致的工艺品,体积庞大,又很沉重,下人反复打包合并,一番辛苦,才组成了一个七十匹马上路的马队.

货物多,价值高,相国还派出士兵护送,马帮出发后,莫什土司把随团护送的士兵分编成小队,安插在马帮中间随行.

大毕摩走在马帮的最后面,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只担负着重要使命的队伍,慢慢走进黑山的地界.遇到陡峭的上坡路段,负重的马匹嗬嗤嗬嗤地端着粗气,艰难地往上行走.马腿子和士兵有的在前面拉,有的在后面推,帮助马匹往上前行.过了半晌,看着最后一只马匹消失在茫茫的黑山丛林中,大毕摩才快马加鞭,向前追赶整个马帮.

突然,阴森恐怖的笛声在黑色的森林中间回旋.笛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愈来愈近.笛子是德江城里的普通的乐器,很多人都熟悉,赶马路途漫长且辛苦,晚上住进马店,经常有马夫吹笛子给大家解闷.马夫们吹奏的乐曲充满欢愉,即使是忧伤的思乡曲,也充满温情,让人听了高兴.

可是,这黑山里响起的笛声,如此冰凉,如此暗黑,大家第一次听到,大为惊诧.笛声回旋,达耳赶紧把把头马勒停.马队里的很多马,开始焦躁不安,打起响鼻,马蹄用力刨地,这些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能判断天色的阴晴和环境的安危.

危险的笛声,传自苦瓦多的队伍.

阿苏帮主的马帮刚从德江城出发,这边,库克就把消息报告给瓦苦多.他说:“我看德江城的四大家族是一群比我们还疯狂的亡命徒.上次在弥勒部阿己土司那里,他们能够全身而退,全属偶然.现在他们得寸进尺,竟敢进入黑山,把黑山视为玩乐场,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瓦苦多用双手一点一点地抚摸着那双已经补好鞋带的草鞋,沉吟着,并不作答.

“蠢人才会自以为是,这次要是再让荣华居的马帮顺利通行,就很不好,人们肯定会以为黑山的传言是假的,肯定会认为黑山不可怕,以后每天会有南来北往的马帮涌进黑山.过不了几年,黑山就会被外面的人彻底踏平.”

“莫什那老家伙在吗?来了吗?”

“是.”

“还有张古力那个老东西?”

“对.”

一个瘦削的身影,像幽灵一样,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俩人的身旁,坚定地说:“吉克、高成空、扎尼西都不在,没有跟着马帮来,这次,马帮根本没有战斗实力.阿苏帮主手无缚鸡之力,心无杀鸡之胆,不足为惧!”

这人戴着一个铜制的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开口说话,语气十分狂妄.

瓦苦多命令库克:“按照你的计划进行.我会在黑山的龙脉地段,埋上十八个死牛头,使用黑毕摩的法术帮助你.”

戴面具的人嘿嘿干笑两声.他知道,瓦苦多这次下的是死咒,是最恶毒、最厉害的黑巫术.

死咒一出,横尸无数.

回旋在黑山的笛声突然停止,四处出奇地静寂.

静得能够听清楚一片叶子和另一片叶子相撞的声音,马帮长长的马队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所有人,都手握腰上挂着的长刀,这些长刀,每一把都削铁如泥.

大毕摩套在脖子上的野猪项圈轻微地咔咔响,在自动地不断收紧,这是神灵在昭告大毕摩,巨大的危险正在临近.

突然,大毕摩右手里拿着的神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左手拿着的鹰叉发出呼呼的风声.

路上、黑色的树枝上、黑色的泉水中,密密麻麻的黑蛇朝马帮窜过来.

“砍!”莫什土司发出号令,手起刀落,一条黑蛇被他削成两截.紧跟在后面的另一条黑蛇,马上把被砍断的黑蛇吞下肚去.

莫什土司看到这一幕,感到恶心反胃,一阵干呕.

没有时间呕吐了,人蛇混战已经开始.马匹也加入战斗,愤怒地用蹄子去踩踏被砍断后还四处挣扎爬行的黑蛇.很快,黑蛇的血液在地上四处流淌,浓黑的血液散发出恶臭的腥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毕摩四处奔跑穿行,忙来忙去,用蛇药救治被毒蛇咬伤的人.大毕摩自己,念过避蛇经,黑蛇看到他,都会主动闪避.

黑山上传出的笛声再次响起,紧凑、急促.

活着的黑蛇全都爬走,很快消失不见.

黑色的森林再次陷入死寂.

咚咚咚的羊皮鼓点从森林深处传来,听到鼓声,大毕摩赶紧摇响手中的法铃,呼唤神灵.从森林中传出的羊皮鼓声里,大毕摩听出了似曾相识的响动,猛然想起害死沙丽的杀人凶手.不错,这个人,这个敲羊皮鼓的人,就是仇人,是凶手!

大毕摩眼神坚毅,这一次,他誓为儿媳报仇.

一匹高大的白马从森林里缓缓走出,骑马之人,头顶上盘着一条通体雪白的毒蛇,那蛇吐出血红的信子.他右手优雅地摇着一把白扇,扇面上写着“宾至如归”四个黑色大字,左手托着一只用白布包裹的布包,全身穿着洁白的棉布长衫,脚蹬一双白色缎面布鞋.

他不急不缓地骑马来到马帮面前,停下马,脸上透出谜一样的笑容,温情款款地问:“你们想通过黑山吗?”

“快给老子滚开!少要装神弄鬼!”达耳破口大骂.

“魔王库克?”阿苏帮主紧紧地盯着来人.“看不出来哦,你们这些半死的人啊,也还有点见识!”库克脸上神秘的笑容久久不散.

这人在用激将法,想激怒马队,大毕摩赶紧用眼神示意亲家保持镇定.

库克哗一下收起扇子,放入怀中.用右手缓缓揭去左手布包上的白布,一把白色的月琴展现在众人面前.

月琴是德江城居民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乐器,用于传情玩乐.月琴音色悠扬悦耳,节奏鲜明,轻轻弹动,有如丝丝细雨,急促拨弄,犹如万马奔腾.库克跳下马来,姿态优美地站在地上,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拿拨奏,做出弹、拨、撮、滚、扫滚、按、颤、滑、吟各种动作.森林里,无数喷射毒液的多足黑蛇,以及长着两个脑袋的恶魔,还有成群的土匪,向马帮扑来.大毕摩也在施法,专心致志地对抗瓦苦多的黑法术.随队的士兵,准备死战.就在库克从森林里走出时,莫什土司就命令随队士兵围成一个圆圈,把马帮围在圆圈里保护起来.

恶战开始,天昏地暗,黑山更黑了.

激战中,阿苏帮主悄悄绕开人群,绕到库克身后.专心弹奏月琴的库克,沉醉于眼前自己指挥的这场恶战,骄傲自大的库克,没有注意到身后轻手轻脚靠近的阿苏帮主.

突然,阿苏帮主紧紧抱住了库克,库克大吼一声,抛开月琴,想拔出自己那把洁白的宝剑.赶不上了,他再也做不到了.阿苏帮主的“雄绝”已经刺穿了库克的心脏,刀尖从库克的左胸口露出来,鲜血喷涌而出.

阿苏帮主死死抱着库克,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月琴的琴声戛然而止,毒蛇、恶魔、土匪丧失指挥,全都退后,不见了.莫什土司大步走近倒在地上的俩人,高声呼唤亲家:“阿苏,库克死了,你快站起来!”达耳一脚揣开库克的尸体,跪在阿苏老爷面前,泣不成声.

阿苏帮主也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呢?

人们第一次看清“雄绝”短刀的造型.原来,这把平时灰不溜秋的木头短刀,弹开的时候,木头两端会伸出两把锋利的短刀.阿苏帮主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抵住库克,两把同时弹出的短刀,一头扎进库克的身体,另一头的一把短刀,刺入阿苏的胸口.阿苏帮主越用力,两把刀就同时更加深入地扎进两人的身体.使用“双绝”短刀的人,用的是以命相搏,以命抵命的方式.

士兵推着一个戴着铜面具的俘虏走上前来,莫什土司问:“你是谁?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对方嘿嘿干笑两声,不回答.莫什土司举起长刀,准备一刀杀了他.大毕摩拦住莫什土司:“留个信使,让他回去给瓦苦多报个信.叫瓦苦多不要再作恶多端.举头三尺有神灵.这世上,从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莫什土司想了想,听从大毕摩的劝告.

其实,看到此人的第一眼,大毕摩从身形认出,此人是阿丕.听到他的干笑声,大毕摩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看着阿丕步履蹒跚地走远,大毕摩在心里说:我欠你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还欠扎尼西和秀秀一场隆重的算卦仪式,这是我最后一次赦免你的罪恶.

天上忽然下起倾盆大雨.

雨点落在铜鼓上,鼓声作响,宛如在向阿苏帮主致敬,在为他哭泣.

阿苏帮主死后的第二天,“雄绝”刀忽然断成三截.

有人打听“雌绝”的下落.

达耳说,“雌绝”失踪了.也有人说,达耳把它藏匿到一个永远没有人找到的地方,以此悼念他的阿苏老爷.

38 大毕摩的预言

操办完阿苏帮主的丧事,当天晚上,莫什土司觉得疲倦,天没黑定,就躺到床上,很快入睡.“亲家,亲家.”一个声音在喊.

“阿苏?你没死啊?大毕摩把你的阳寿延长了?”莫什土司惊问.

“不.我已经死了.”

“对啊.我亲眼看着大毕摩点燃柴堆,把你火葬了.”

“是的,我已经被火葬了.”

“我想你啊,听到你的声音很高兴,以前,我俩从来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几十年来,你都和大毕摩走得近.”“这其中可能有误会.大毕摩是一位能够连通天地人神的人,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你,你是高高在上的土司老爷.民不与官斗,虽然我富可敌国,说实话,我根本不敢得罪你.”

“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出心里话.你知道吗?我很孤单.我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很多时候,我就一个人喝闷酒.我这一辈子,跟天斗,跟地斗,跟别的土司斗,跟老百姓斗.我赢过,赢得出乎意料.也输过,输得一塌糊涂.但是我从未怕过.直到高量成出现,整个德江城,威楚府,大理国,十六国王,都说高量成是一个拥有高尚品德的人.通过无数次明里暗里的交锋,我算彻底服了他,也怕了他.他才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大英雄.”

“想不到,你内心背负了这么多秘密?”

“曾经,我为高量成的归隐暗自高兴.没有对手的人生太乏味.我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心生欢喜.谁知道我错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这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黑暗的睡梦中,莫什土司看不清亲家的身影.但是他知道,站在自己床旁的人,就是阿苏帮主.听完莫什土司的一番话,阿苏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怀疑?

不解?

疑惑?

担忧?

“亲家,你是不是对大毕摩和我们隐瞒了什么?”“不不,没有,哪里有,我只是突然有感而发.”阿苏帮主赶紧转变话题.

“你托梦给我,不愿意离开人世,难道还有心愿未了?”

阿苏帮主扑通一声跪在莫什床前:“对,我有一事相求?”

莫什想下床扶起亲家,却感到身体像铁块一样沉重,连抬起一只手臂,或者动一动双脚,都做不到.莫什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像一段木头一样,硬邦邦地躺在床上,听阿苏继续往下说.

“我家的遭遇,你都知道.在我洗清马帮带走威楚府演习印章传言返回德江城的路上,我的夫人在家中突然说心口疼,大叫三声后死了.我的大女儿沙丽为了救大毕摩,惨*场.我的大女婿精神失常,离家出走.达耳衷心护主,却没有打理荣华居的生意头脑.现在,荣华居无人管理,偌大的家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听到这里,莫什已经知道亲家的来意.他心乱如麻,紧闭双眼,继续倾听亲家的讲述.

“荣华居唯一剩下的血脉,只有沙朵.希望你大发慈悲,让木巴鲁和沙朵搬回荣华居,接手阿苏马帮的生意,让阿苏家的马帮事业传承发展,这是我的遗愿,也是阿苏世家在老祖宗面前的承诺.我知道让你做出决定很难,但是你至少还有扎尼西这个儿子.沙朵现在怀着孩子,就算是你为这个快要出生的孩子积个善行吧?”

黑暗中,莫什看到阿苏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消融.

“亲家,你怎么了?”

“我感到冷,刺骨的,冰冷.他们,在催促我,看,来,我,不,得,不,向,你,告,别,了.”

阿苏期盼的眼神,祈求地看着莫什.

“好,好,我答应你.”莫什土司终于下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阿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达,耳……”阿苏没有把话说话,在黑暗中消失了.

莫什土司突然感到全身轻松,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他听到丫头翠珠搀扶着夫人走进房间的脚步声.他本来想把刚才的奇遇告诉夫人.谁知道他翻了一个身后,竟然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达耳带着荣华居的下人,齐刷刷地跪在土司府大门口.

接到门公的报告,莫什土司匆忙起床,简单洗漱后来到门外.

“达耳,你要干什么?”

达耳整个人匍匐在地:“土司老爷,昨天晚上,我的灵魂与我家老爷的灵魂相连相通.你们俩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受我家老爷托付,今天早上,我和下人们来恳请土司老爷,兑现对我家老爷的承诺,我们是来接荣华居新主人回家的.”

莫什土司还记得昨天晚上阿苏最后说的那句话.他长叹一口气,仰头看天,沉默着,沉默着.空气凝固.

木巴鲁和沙朵,听到喧哗声,走到大门口,一头雾水地看着下跪的达耳和下人,以及沉默的父亲.土司夫人站在莫什身边,一言不发.土司府的事情,一向是莫什土司说了算.此时,土司夫人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不敢轻易说出半句劝阻或者反对的话语.

“木巴鲁,早晨风大,快把沙朵扶回房间去.”土司夫人打破四周的寂静.

“不用了.”莫什土司说:“这都是天意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沙朵,昨天晚上,我当着你父亲的面,亲口答应他,同意你和木巴鲁搬回荣华居,正式成为阿苏马帮的继承人.”

“父亲!”木巴鲁惊愕地看着莫什土司.木巴鲁知道,弟弟扎尼西从小不喜欢呆在家中.以前,父亲多次说,立家难,守家更难.莫什家的家业,得靠木巴鲁才守得住.听到父亲说出这个决定,木巴鲁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亲!母亲!”沙朵挺着大肚子,艰难地下跪拜谢公公婆婆.

土司夫人性格粗暴,对沙朵这个儿媳却向来疼爱有加.看到一家人从此将分成两家,心中有所不舍.虽然,大家都住在德江城里,并未搬远,但各忙各的,要像从前一样经常聚首,已不可能.

土司夫人越想越伤心,先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滑下脸庞,后来,她控制不住,大声哭泣.

回想自己嫁到土司府以后,夫君一家老小对自己的怜惜爱护,沙朵也泪水涟涟.

莫什土司眼神复杂地看着木巴鲁:“孩子,都说你唱起歌来,天上的小鸟都飞不动.沙朵就是先爱上你的歌声,才爱上你本人的.你给你娘和我唱一首歌吧.就现在.现在就唱.”

“是,父亲!”木巴鲁扑通一声跪在父亲母亲面前,用哽咽的声音唱起那首古老的留客调: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走一步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

走一步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呀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呀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一生奔波,一生好强,一生坚硬如石的莫什土司,突然变得比水还柔软,比风还轻盈.

他对众人挥了挥右手,做了一个让大家收拾东西快点离开的手势.转身走进院子.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睡房里,倒头躺下.

他累极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他只想躺下来,摊开四肢,好好地睡一觉.梦中,没有阿苏,没有张古力,没有高量成,没有德江城,没有威楚府,没有沙马,没有瓦苦多,没有黑山,最好,也没有威楚府演习印章.

木巴鲁和沙朵搬回荣华居,接手经营马帮的生意.

扎尼西每天都骑马出门,他告诉父亲,自己要到石桑城与高成空切磋武艺,学习处理事务.莫什土司看着这个从小就向往自由的孩子,并不加以阻拦.

秀秀本来就是一个哑巴.以前还看到她每天去茶花酒垆的彝族刺绣手工坊,和绣娘们切磋技艺.不知为何,现在几乎不见她走出土司府的大门半步.除了吃饭时间,就连房门都很少见她走出来.大儿子和儿媳搬回荣华居以后,家里寂静得让人感到空虚,害怕.

土司夫人看在心里,暗自着急.她让翠珠把照顾秀秀的中年女人叫来,问她秀秀小姐为何不出门走走.中年女人连比带划,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小姐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土司夫人跟秀秀的仆人交流了很久,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她让翠珠把仆人打发走.“她跟哑巴呆长了,忘记自己不是哑巴的事实.你看她一直用熟练的手语回答我的提问.她明明知道,我不懂手语.”土司夫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咒骂着.

她觉得自己心里燃烧着一炉熊熊烈火,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幸好,荣华居的下人地生挑来一担用高粱杆煮水后染红的红鸡蛋,并且带来一个让人兴奋的喜讯:

昨天晚上,沙朵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土司夫人精心梳妆打扮以后,叫翠珠把自己压在衣柜底层那套衣服拿出来.

这套衣服,是土司夫人亲手为自己缝制的.家境好的彝族女人,一辈子至少会为自己缝制三套盛装.一套出嫁时穿,一套去世时穿,一套遇到生命中重大事件的时候穿,这套衣服一共有三层,被称为礼服.

第一层,是洁白的纯棉贴身内衣.

第二层,上衣的衣领和袖口镶嵌着亮闪闪的银片,整件衣裳绣着山茶花、马缨花、凤仙花、牵牛花等美丽图案.大裤脚的裤腿上,绣着一道一道的蝴蝶花纹.第三层,是前后围腰.系在胸前的围腰上,绣满和衣裳一样绚烂夺目的花朵.系在后腰的围腰,下面缀着一串一串的七彩绣球,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穿好三层盛装,翠珠为土司夫人戴上花团锦簇的鸡冠帽,穿上千层底纳的绣花鞋.

莫什土司已经在会客厅里等候良久.看到盛装出来的夫人,莫什土司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夫人今天真好看!”

土司夫人难得地好心情:“是啊.刚才翠珠说我像个花仙子.我们快走吧.一想到我有孙子抱,我这心里,早就乐开花.”

“扎尼西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去荣华居道贺吗?”莫什土司问夫人.

“这孩子,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莫什土司无奈地叹了一声冷气:“他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看来我得赶快把他和秀秀的婚事操办了.男人结婚后,就有办法把他拴在家里.”

“秀秀倒是在她房间里.”土司夫人用试探的语气问莫什土司.

“秀秀不喜欢凑热闹,算了.我们走吧.”婴儿盖的喜被,婴儿用的铜制澡盆,产妇坐月子吃的蔗糖、养了两年的补血益气的老母鸡,壮实的黄牛,成群的黑山羊……

一行人有的挑,有的背,有的抬.莫什土司和夫人坐着轿子.很快来到荣华居.

木巴鲁早已站在大门口等待父亲和母亲.按照德江城的风俗,沙朵在生产后的一个月之内,都不能走出卧室的房门半步.

相互寒暄过后.土司夫人快步来到沙朵的房间.她顾不上自己的盛装.小心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一点一点地,看他毛茸茸的头发,看他圆润的耳朵,看他黑亮的瞳孔,看他高挺的鼻头,看他小巧的嘴巴,看他红润的小脸蛋,看他纤长的手指和脚趾,就连那小小的、软软的小,也仔细地看了又看.“像,真像.脸的上半部分像他爹,脸的下半部分像他妈.你们看,你们快看,他在对我笑.呀,我真是太幸福了.从今往后,我又有生活的盼头了.”土司夫人逗着孩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荣华居的会客厅里,木巴鲁陪伴心神不宁的父亲说话.按照德江城的风俗,没有满月之前,新生婴儿不能抱出房门.以免染上风寒和不洁之物.莫什土司想见到孙子,只能等到一个月以后.“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名,就等着父亲给他起名?”木巴鲁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毕摩要来为孩子祈福,就请大毕摩为他起名吧?”莫什土司第一次用商量的口气和儿子说话.“我和沙朵商量过了,还是请父亲为他赐名.”

莫什土司撸了撸下巴上那撮胡子,沉吟了一下:“就叫平安.天下和顺,人间平安.”“谢父亲.”木巴鲁跪在地上谢恩.

当天下午,大毕摩应邀来为孩子祈福.

大毕摩一边念诵毕摩经,一边扎草偶,做神枝.

木巴鲁在荣华居大门口点燃熊熊的青蒿火堆,一股浓烟袅袅升空.

烟火是各路神灵前来为大毕摩助威助法的通道.莫什土司自愿担任烧火的伙夫.大毕摩开始念诵经文,他从火塘中取出烧红的洁净石放入盛水的木碗中,用腾起的热气清洁荣华居的房舍.清洁完房舍后,大毕摩时而翻开经书朗诵,时而关闭经书背诵,时而摇铃,时而投掷神枝.诵声古朴,神铃悠扬.像是把人带入另一个魔幻的世界.就连高量成和昭庆公主到来,莫什土司都没有发现.

直到大毕摩祈福仪式结束,莫什土司才发现荣华居里多了很多宾客,其中就有高量成一家三口.自己好几天没有见到的小儿子扎尼西,也跟他们在一起.

看到众人开心的笑容,回想自从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以后,德江城发生这么多的变故,莫什土司感到内心强烈的谴责.他拉住做完道场坐在一旁休息的大毕摩,想把威楚府演习印章的所有秘密告诉他.想到高量成也在会客厅,莫什土司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俩虽然不是直接亲家,也算是间接亲家.今天,你来帮我的孙子平安祈福,我很高兴,也很感谢.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谢.沙马土司数次来催促,要举行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看到我的大儿子一家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我已经决定并告诉家人,三天后就操办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喜上加喜.”莫什土司漫天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大毕摩看到莫什土司欲言又止,心生疑惑.当着满堂宾客,大毕摩没有提问,只是礼貌地回应莫什土司.当天晚上,大毕摩在彝王宫设了一个隆重的道场,一是为阿丕做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二是为扎尼西和秀秀做一场算卦仪式.阿丕的招魂仪式非常成功.种种神迹表明,失魂落魄的阿丕已经得到祖先神的救赎和谅解.阿丕的三魂四魄已经归位.祖先神说:“往后,他要走向人间,还是走向地狱,在于他内心的抉择.”扎尼西和秀秀的算卦结果,让大毕摩大惊失色.

死卦!

大毕摩不相信算卦结果.

他点燃了更大的青蒿火堆,迎请更多的神灵相助.

第一次的卦象并无差池,第二次的结果和第一次相同:

死卦!

再一再二不再三再四.

同一件法事,大毕摩不敢、也不能再迎请神灵来相助.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神灵会认为你不信任他,得罪了神灵,神灵以后永远不会再来相帮.

怎么办?

莫什土司下的决定,向来难以改变?不!

作为一位神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走向毁灭!

请相国出面阻拦?

不行,相国和莫什,本来就是两个死对头!阿苏,你还没死就好了,你是扎尼西和秀秀婚事的说客的最佳人选!

今天宴席上,莫什土司没有说出心里话,他要说什么?他在犹豫什么?还是他根本不信任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莫什土司会听我的建议吗?阿苏,我该做什么?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要以神的名义,阻拦扎尼西和秀秀成婚!第二天早上,扎尼西和秀秀八字不合的消息,很快在德江城里传开.

坏消息就像长翅膀一样.当天下午,威楚府的人们都听说了.很快,沙马土司也听到这个传闻.他搞不清楚消息是莫什土司传出来的,还是大毕摩传出来的.他料想此事可能是莫什土司想悔婚在搞鬼,也可能是大毕摩查出蛛丝马迹,想从中阻扰.自从阿丕失踪后,他失去安插在德江城里的耳目,再也没有办法了解德江城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急于知道事情变故的真相,也担心秀秀的处境.他骑上一匹快马,带上一队士兵.立刻就从图沙山寨出发,往德江城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赶来.土司府里,从听到大毕摩传出扎尼西和秀秀八字不合的消息那一刻起,莫什土司焦躁的心情就片刻没有安静下来.

他在土司府里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摔坏了当做装饰品,摆放在会客厅左右两侧那两只八骏图的瓷花瓶.就连他最心爱的,上次被大毕摩把盖子上那只精美的玉麒麟摔掉的那只翡翠香炉,他也狠狠地摔到地上.要不是土司夫人眼疾手快弯腰接住,翡翠香炉已经变成一堆碎片.他在花园里绕来绕去,一株玫瑰花枝伸出的花刺挂了他左肩的羊皮褂一下,他命令下人马上把这株玫瑰花连根挖走,“把它丢到龙川江里去!”他怒火中烧,一直在土司府里高声咒骂大毕摩,骂到嗓子都变得嘶哑仍然没有停止:

张古力!

你不是装疯!

你是真疯了!

你要是真疯还好!

你要是真疯我还能原谅你!

你把我的翡翠香炉摔坏我都放过你了!

你这个满嘴胡言的疯子!

我们又没有请你为扎尼西和秀秀合婚!

你将不得好死!

你看到我儿孙满堂心生嫉妒!

你这招太阴毒了!

你就是怕我和沙马土司结成亲家!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这是忙着要下地狱!

秀秀看到莫什土司在土司府里烦躁不安,听到莫什土司的高声咒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不动一动.当天,她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扎尼西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参加完侄子平安的祈福仪式以后,他又跟随高成空一家,返回石桑城.

接到达耳的报告后,木巴鲁急忙赶回土司府.木巴鲁出门前,沙朵十分担心,她让木巴鲁好好劝劝公公:“大毕摩是通天地、知鬼神的人间之神,父亲这样诅咒大毕摩,是会遭到天谴的呀!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让父亲的情绪平静下来.”

沙马土司一行,到达德江城以后,连土司府的大门都没有进.

沙马土司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队士兵右手持长刀,竖立在地,排成一列,把土司府的大门围得严严实实.

虽然长途加速赶路,沙马土司和士兵却都显得精气神十足.莫什土司看到这一幕,打心底佩服沙马土司的练兵本事.这些士兵,一看就是能够打硬仗的人.

“莫什,废话不多说,今天我来,就是来讨个说法?”沙马土司态度相当强硬.

“亲家路途辛劳,不进来喝杯茶再走?昨天,在荣华居举行的我的孙子平安的祈福仪式上,我已经决定并告诉家人,三天后准时操办扎尼西和秀秀的婚事.”莫申土司嘴上说着邀请沙马土司进屋喝茶的话语,其实根本没有会客之意.

“好!大丈夫说话算话!三天后,图沙山寨等着你的娶亲队伍!”沙马土司转身命令两名士兵:“去!立即把秀秀小姐请出来!我们这就回图沙山寨!”

39 印章浮出水面

阿丕已经在沙马土司一行到家之前,回到图沙山寨.

沙马土司回到土司府,看到儿子,心情大好.他全部心思都放在准备操办秀秀的婚事上,并未过多询问阿丕失去联系以后,这段时间的行踪.对阿丕,沙马土司从小就管教得宽松.再加上阿丕五岁那年就拜大毕摩为师,跟随大毕摩到德江城生活和学习.说到底,阿丕和沙马父亲的感情并不见得十分深厚.扎尼西和秀秀举行盛大订婚仪式之前,沙马土司对家人隐瞒了阿丕生病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前往彝王宫看望阿丕的时候,除了冷漠的质问和想暴打阿丕一顿的冲动,沙马土司连一句问候和安慰的言语都没有对阿丕说.

见到哥哥,秀秀一展愁容,露出久违的笑靥.阿丕伸出双手,拉着秀秀的双手:“秀秀,你瘦了很多.”

秀秀紧紧拉住哥哥的双手,不舍得放开,太多的意外、难过、伤痛、忍耐.与扎尼西订婚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像一座座巍峨耸立的大山,几乎要把她压垮.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阿丕轻轻地拍着妹妹的双手手背.想起自己逃离彝王宫以后的生活,不觉声音哽咽.

自从火葬了沙丽那天晚上,拉乌来到自己房间里,和自己进行那番谈话,自己说出跟瓦苦多学习黑毕摩的法术,把德江城里四大家族的动向,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向沙马父亲汇报,还害死沙丽嫂子等事实,拉乌把自己房间里那张草席一隔两半,永远绝交.自己来不及,也不敢去土司府向秀秀道别,半夜逃离彝王宫和德江城之后,自己四处奔波躲藏,吃尽苦头.直到遇到那位路过德江城的外地客商,在酒馆里意外得到秀秀那幅画,阿丕突然想起,到黑山去投奔瓦苦多,为秀秀报仇.到了黑山后,面对这个被人遗弃的叛徒,外表文质彬彬的库克,变着法子让阿丕吃尽了口头.阿丕不止一次在心里恶毒地诅咒库克:“你这个伪君子,骨子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库克是瓦苦多的左膀右臂,阿丕只敢夹着尾巴做人,在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种.表面上,他对库克恭敬有加,看到库克的时候,甚至会谦卑地叫一声:“库克大哥!”

阿苏帮主以命搏命,用“雄绝”短刀杀死库克.瓦苦多失去库克这个帮凶,阿丕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自己能够取代库克在黑山的统领地位.谁知阿丕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因为莫什土司和大毕摩放走已被俘虏的阿丕,并让他捎信给瓦苦多,让瓦苦多不要再作恶多端.生性多疑的瓦苦多怀疑这次战争失败,是阿丕透露了风声.瓦苦多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在猜疑:当初你能够背叛视你如己出的张古力,拜我为师,与你父亲勾结报信,如今你难道不会再次背叛我和库克,对张古力和德江城的那伙人通风报信.

库克惨死,战争失败.当天,瓦苦多站在黑山之巅,金顶上矗立着那座外墙被涂成黑色的塔的第三层,看着阿苏马帮的马匹迈着急速却笃定的步伐,驮着铜鼓,有序地从黑山上穿行通过.左手托着祖传的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的他,感到双手沉重得抬不起来.

库克床边,那个巨大的石盆里,依然飘满香气扑鼻的玫瑰花瓣.石盆里的蛇群像是知道库克的死讯,躁动不安.石盆里冒出无数个蛇头,在相互撕咬.

回到黑山脚下的士兵营房后,瓦苦多就让士兵把阿丕关进地下水牢里.

“我毕竟是你的徒弟.”阿丕苦苦相求.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师傅?你喊过我一声师傅吗?你心里从来都只有张古力那个老东西吧?”不知从何时起,瓦苦多也学会了库克那副脸上永远带着笑意的面孔.那深不可测的笑意,让人汗毛直立.

“我根本没有对谁通风报信.”

“是吗?鹰洛山上张古力差点丧命,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行踪吗?在金沙江上过溜的时候,你父亲为何会对你发出把装有毕摩经书的背篓,掉进金沙江中的指令?你们经过猛屹山的时候,你为何会被一条不知道野狗咬伤了左侧小腿?开渔节上,突然消失的耍猴人和小猴子,你知道为何会出现吗?你们住在雾祁山山脚那天晚上,那位患了足疮的小姐,为什么会找上张古力和你,要置你们于死地吗?”瓦苦多左手托着祖传的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他开始敲奏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随着音乐响起,瓦苦多房间里慢慢爬出一条巨大的黑蛇.

“黑蛇蛇王?”阿丕惊呼道.阿丕知道瓦苦多有掌控黑山一切生灵的高深法术.阿丕闭上眼睛,他以为瓦苦多要让蛇王把自己当做午餐.

“省省吧,蛇王不屑吃你.”瓦苦多仍然满脸笑意.

阿丕睁开眼睛.看到随着瓦苦多的音乐,蛇王从嘴巴里吐出一样东西.瓦苦多伸手把那个东西拿起来,举到阿丕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它就是让德江城发生太多变故的威楚府演习印章.”

“你从相国府偷来的?”

“我?不不!你高抬我了.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些事情的真相,包括这枚印章,都是你那尊贵的父亲大人,沙马土司图谋来的.当然,所有的消息都是你飞鸽传书告诉他后,他主动派人来告知我的.除了这枚印章,是我从他那里悄悄偷来的,他并不知道这枚印章早就被我偷走.你父亲,心大着呢.”

黑山的地下水牢离士兵营房有一段距离.阿丕知道,地下水牢里爬满黑蛇.一旦被关进地下水牢,生不如死.在士兵押送阿丕前往地下水牢的途中,阿丕暗地里使用了大毕摩教授的法术,试着迎请毕摩的祖先神相助.阿丕成功了,几位士兵突然感到眼前发黑,看不清楚东西.等到他们缓过神来,阿丕早已不见踪影.

几位士兵急忙跑回营房禀告瓦苦多.瓦苦多用黑魔法占卜后,说阿丕命不该绝.“他逃跑了.只好你们几个进去地下水牢了.”瓦苦多笑着说.这次,他不放心,亲自把这几位倒霉的士兵关进地下水牢里.

地下水牢的铁门才关上.地下水牢里就发出噼里啪啦的撕扯声,以及惨绝人寰的叫喊声.

阿丕一步都不敢停歇,一路小跑着,回到图沙山寨.一路上,阿丕都想不通,为什么毕摩的祖先神会在关键时刻帮助自己.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阿丕做法请神的时候,神灵都不愿意来帮助自己.阿丕不知道,大毕摩已经在彝王宫设了一个隆重的道场,为自己做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失魂落魄的阿丕已经得到祖先神的救赎和谅解.阿丕的三魂四魄已经归位.祖先神告诫大毕摩:“往后,阿丕要走向人间,还是走向地狱,在于阿丕内心的抉择.”

“你在想什么?”秀秀比划着哑语,问阿丕哥哥.阿丕收回心绪,调整好情绪:“没想什么.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我十分想念你.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阿丕从胸前掏出那张画,摆在秀秀书桌上,把画慢慢摊开.

秀秀惊奇地看着这幅传神而感情浓烈的画.画上,龙川江畔的垂柳下,一个姑娘捂胸痛哭,两个男人舞剑耍鞭.

“秀秀,你告诉我?画上的两个男人是不是扎尼西和高成空?你是不是亲眼看到扎西尼向高成空传授本家族的绝功,高成空教扎西尼习练高家鞭?你是不是在土司府里受尽折磨和委屈?”阿丕眼睛里冒出复仇的火花.

秀秀知道阿丕哥哥有仇必报的性子.她着急地连比带划,回答哥哥:“不是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德江城和土司府里的人们对我都很好.我只是闲得发慌的时候,随手画了这幅画.”

阿丕看到秀秀情绪十分激动,没有过多追问.刚好沙马父亲命令师爷来通知自己去议事厅商量秀秀婚宴的事情,阿丕向妹妹告别后离开了.阿丕刚走出房间,秀秀就关上房门,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扎尼西,你要是折磨我,那也倒好.

可是你正眼都不曾看过我一眼.

可是你微笑都不曾对我露出过一个.

可是你眼里心里从来都不曾有过我的半点位置.

扎尼西,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说要为我们举办婚礼.

难道我们就要一辈子这样走向毁灭.

难道我们的生命就这样被强行捆绑在一起.难道我们真的要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老死不相往来.

扎尼西,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肯定也不是你想要的.

老天,请给我们指一条明路吧?

老天,请放我们彼此解脱吧?

老天,请给我们更多的退路和选择?

老天,我求求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愿意做佛前的一枝莲花,以此报恩.

莫什土司广发喜帖,大宴宾客.

茶花酒垆的彝族刺绣手工坊里那三十多位绣女,从接到土司府的订单开始,便没有合上眼睛休息片刻.

扎尼西被莫什土司带着士兵,从石桑城里捆绑回土司府.说是捆绑,其实莫什土司根本没费什么劲.自从到荣华居参加侄子平安的祈福仪式,听到莫什父亲在宴席上宣布,要在三天后为秀秀和自己举办婚礼的消息.跟着高成空回到石桑城以后,扎尼西便喝得酩酊大醉.

从那一刻开始,他醒着就喝酒,喝醉了就睡觉.“你别拦我,何以解忧愁,唯有一醉方休.” 就连高成空的劝阻,扎尼西也不听.

高成空没有办法,干脆陪着扎尼西一起喝酒.

很快,高成空也喝醉了.

莫什土司之所以让士兵把扎尼西捆绑起来,他知道扎尼西武功了得.等一下发起酒疯来,一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把扎尼西捆绑带走的事情,莫什土司没有让高成空等人知道.他们悄悄地上山,悄悄地离开.看守石桑城山门的士兵认识莫什土司,听莫什老爷说此行只是来带走扎尼西少爷,并没有加以阻拦.

没想到,扎尼西这一走,竟是永别.

回到土司府的扎尼西,仍然醉酒度日.好像这场正在热闹进行中的婚事,跟自己毫无关系.按照计划,明天一早,莫什土司府的迎亲队伍,将到图沙山寨迎娶新娘秀秀.

为了操办弟弟的婚事,这两天,木巴鲁一直在土司府里忙来忙去,帮忙父亲张罗弟弟的婚事.

夜深了,莫什土司和土司夫人仍然在会客厅里,就着煤油灯的光亮,张罗次日到图沙山寨娶亲的事宜.木巴鲁刚刚离开土司府,回去荣华居照顾坐月子的沙朵和新生的儿子.

莫什土司抬头看着夫人:“今年来,你头上也长出白头发了.”

“老了,我们都老了.”自从孙子出生后,土司夫人暴躁的性格不见了.

“木巴鲁一家,总算可以让我俩安心.他俩有生意头脑,为人行事踏实可靠.”

“是啊,把扎尼西的婚事操办后,我俩也该歇歇了.你该遛鸟去遛鸟,我该领孙子去领孙子.忙碌一辈子了.”土司夫人温柔地回答.

突然,街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声长哨划破德江城寂静的夜空.

“不好!有土匪冲进城里!”莫什土司呼一下站起身来,抄起摆放在会客厅右侧那把锋利的长刀,冲出会客厅.

莫什土司刚走出会客厅,土匪已经撞开土司府的大门.

“莫什老爷,山上已经十天揭不开锅,听说你家今天大办婚事,兄弟们前来讨口饭吃!”领头的匪首左手拎一个十余斤重的铁锤,右手高举一把亮晃晃的长剑.说话声音洪亮如钟.

莫什土司看清此人,心里一惊:不好!

上次,大毕摩一行到乌蒙山寻找印章的时候,遇到的便是这伙土匪.这伙土匪软硬不吃,下手狠毒.那次,变成神婆的沙丽救下大毕摩一行,可是怀孕的沙丽流产,加上淋了一场大雨,大毕摩一家从此断了血脉.高量成虽然发布了通缉令,可是这伙土匪居无定所,手段恶毒,四处逃窜作案,至今仍然没有缉拿归案.

想不到,今天这个土司府的大喜日子里,这伙土匪竟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莫什土司站在原地,脑子转得飞快,心想要用什么办法去寻找救兵.

派人去外面求救,显然不可能,土司府已经被土匪包围了.

集合士兵抵抗,来不及了.土匪在深更半夜搞突袭.士兵都在睡梦中.

看来只能拖延时间,等待另外三大家族的救援.刚才土匪的一声长哨,但愿他们几家都能听到.按说,今天晚上高量成应该在相国府里,要是他住在石桑城里,那今夜土司府的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不知为何,莫什土司把所有的求救希望寄托在高量成身上.

听到院子里的喧哗声,扎尼西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从房间里走出来.

“什么人?竟敢夜闯土司府?”扎尼西的话语间,还喷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想来这位就是即将成婚的二公子,剑神扎尼西吧?”匪首哈哈大笑.“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来竟是一个醉鬼!你那把让人望而止步的风云剑呢?我也多年习剑,你赶快把风云剑拿出来,我俩一较高下?”

莫什土司看了看儿子,皱起了眉头.他突然想起,扎尼西向来剑不离身.自己带人把他从石桑城悄悄捆绑回来的时候,忘记一起拿回那把风云剑了.

“剑?我即是剑,剑即是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扎尼西从右侧腰杆上拿出一把大理刀.只见此刀的刀柄上镶嵌着三颗红宝石.正是扎尼西八岁那年,莫什土司带他去羊苴咩城,高成空领他去逛大理三月街时赠予他那把大理刀.

“你连剑不都用?你竟然如此蔑视我?”匪首大叫一声,挥剑向扎尼西刺杀过来.

莫什土司挥着长刀挡在儿子面前.匪首剑术果然了得,对打几招后,莫什土司被匪首的利剑刺伤右手前臂,败退下来.

扎尼西拿着那把大理刀,上前迎战匪首.

土司府的家丁与别的土匪厮打在一起,死的死,伤的伤.白天扎上的大红灯笼、丝绸彩带,全被拉扯得一团糟.

土司夫人哭天号地,一头是受伤的丈夫,一头是醉着的儿子.看着眼前乱麻麻的场面.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连日来,扎尼西都喝得醉醺醺.不仅没有力气长时间战斗,失去风云剑,他练到二十七级的剑术也发挥不出来.

利用扎尼西露出的一个破绽,匪首一招致命,轻松刺穿扎尼西的心脏.

可惜,一代剑神从此陨落.

看到儿子惨死,土司夫人大叫一声之后,昏倒在地.断断续续地半天以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看到扎尼西被自己刺死.匪首正要下令大肆抢夺财物.突然土司府门外马声嘶鸣,战鼓擂擂.莫什土司看着眼前的变故.听到门外的声音,他知道高量成带着大批士兵前来救急.

匪首慌乱逃脱.除了少数几个武功高强的土匪在慌乱中跟随匪首逃脱.剩下的土匪,大部分有死有伤.被活捉的土匪,第二天午时,全部被高量成在阅兵广场上斩首示众.

土司府里元气大伤.扎尼西死了,土司夫人死了,家丁和士兵死伤无数.好好的一场婚事,变成了一场丧事.

莫什土司家发生劫难的消息传到彝王宫.大毕摩悲痛地连连摇头,说扎尼西和秀秀这场死卦还没有结束啊!

果然,第二天,图沙山寨的人没有等到莫什家的迎亲队伍,盛怒的沙马土司派人来德江城问罪,才知道莫什一家遭到土匪的攻击.扎尼西已经被匪首凶残地杀死.

听说扎尼西惨死的消息.当天晚上,秀秀穿着出嫁的盛装,梳洗打扮成新娘的模样.吞身亡.吞前,秀秀把阿丕给她那张画紧紧地抱在胸前.

第二天早上,服侍秀秀的中年女人首先发现小姐已经自杀,她连滚带爬地下楼来,比划着手势,告诉阿丕少爷这个坏消息.从那以后,这个可怜的中年女人受到惊吓过度,再也没有说出过一句话来.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

面对秀秀已经冰凉的尸体.这一次,莫什土司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处置这个中年女人.

图沙山寨的秀秀小姐自杀身亡的消息传到彝王宫.大毕摩又做了一次盛大的道场.

做完道场,他还是忧心忡忡的摇头,说扎尼西和秀秀这场死劫,还没有结束.至于要应验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什么事件上,自己也算不出来.三天后,大毕摩知道了答案.

扎尼西死后,高成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手不停歇抄写了三天三夜的《金刚经》.第四天早晨,仆人发现高成空少爷房间里已经人去楼空.只在书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视荣贵如幻炎,执身心我人为甚倒,慨然有出世之心,不肯为凡夫.即日起,不以喜怒哀乐动菩提心,不以富贵名利动菩提心;即当以离前尘分别性发菩提心,称法界性发菩提心.

高量成立即派出数支队伍,分散开来,到大理国的各处寺庙找寻儿子.

十天之后,有消息传回:高成空少爷已经在大理水目山出家为僧,受戒于玄凝尊者,法名净尘.净尘法师再三交待相国府的士兵:请转告相国夫妇,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高成空,只有净尘法师.得知消息后,高量成和昭庆公主又气又喜,气的是儿子从此皈依佛法,不再是自己的儿子.喜的是不管怎样,儿子总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比起可怜的莫什土司和孤独的大毕摩,这已经让人感到满足.

办完家里的丧事后,后悔莫及的莫什土司突然顿悟.他穿着土司的盛装,头顶天菩萨,肩披英雄结,分别到相国府和彝王宫的会客厅里长跪不起.在相国府,莫什土司感谢相国在土司府危难之际,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在彝王宫,莫什土司把自己为了对抗归隐德江城的相国的强大势力,以沙马土司偷走威楚府演习印章、制造整个德江城、威楚府,甚至大理国的恐慌,挑拨威楚府与三十七部的关系为代价,与沙马土司签下扎尼西和秀秀的婚约合同的真相.同时,他恳请大毕摩原谅自己,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不听信大毕摩的劝告,不听信神灵的阻止,造成土司府不可挽回的惨痛现实,如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大毕摩听完莫什土司的讲述,十分气恼.看着眼前这个老泪纵横,白发苍苍的老头,想起自己跟他相似的人生黯景,大毕摩竟然连一句责备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说到最后,莫什土司只剩下颠来倒去、重重复复的一句话:我罪孽深重.印章被沙马土司盗走,你快去拿回来.

送走莫什土司后,大毕摩做了一次占卜,算出第二天早上沙马土司就会派人来请自己去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丧葬法事.

眼前,德江城乱成一团.土司府发生惨案,匪首仍然在逃.老百姓人心惶惶.相国府里,高成空出家的消息传到羊苴咩城后,就连利贞国王也派来使臣,责问高量成教子无方.

大毕摩决定先不把莫什土司跟沙马土司合谋盗章的事情报告高量成.他想,先给大家留一个缓冲空间.等自己把威楚府演习印章从图沙山寨找回来再汇报也不迟.

痛失爱子的莫什土司到相国府和彝王宫负荆请罪,求得谅解之后,退出尘世纷争.他捐资捐物、出钱出力,干脆把土司府改建成“人之初学堂”.

刚开始,德江城的家长嫌弃土司府里发生过命案,不愿意送孩子到学堂读书.莫什土司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一家一家动员孩子们来学堂里读书学习.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堂里,放在孩子们身上.

经过高量成的同意,莫什土司聘请江西和刘云担任人之初学堂的先生.现在,刘云除了每天下午六点到八点在古戏台说书,其他时间都吃住在学堂里.得到相国的同意,江西除了整理、誊写藏书楼的藏书和经卷,也成为人之初学堂一名得力的先生.

莫什土司当着德江城父老乡亲的面,在莫什家祠堂里,让木巴鲁和沙朵在祖宗前面立下重誓:从此以后,木巴鲁和沙朵专心经营阿苏马帮的生意,永远不再参与土官和流官的纷争!

同时,莫什土司也在祖宗面前立下重誓:从此以后,我将专心教书育人,德江城再无莫什土司!

看到莫什土司投入全部的家产和热情来开办学堂,打听了在学堂读书学习的一些孩子的情况之后,德江城,甚至威楚府有更多的家长纷纷把孩子送到人之初学堂来上学.

很快,人之初学堂就拥有二十三位学生.他们年龄最大的有十五岁,年龄最小的有四岁半.一天早上,人之初学堂门口挂着那口大钟被铛铛铛敲响.

“还不到上学时间,谁在敲钟?”莫什土司一阵小跑,来到学堂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型干瘦、矮小.脸上没有肌肉生长,皱纹覆盖了他的脸颊.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长胡须垂在胸前,被梳理得根根分明.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好像还没有睡醒.“张神医?这么早,请问有何贵干?”莫什土司惊奇的问.

来人对莫什土司一笑,露出一嘴整齐、洁白,颗粒分明的牙齿:“我这副模样是长得有点瘆人,要是你们不嫌弃我,从今天开始,我愿意每天准时来给孩子们上两堂医学科.当然,我是免费的.”

莫什土司对来人笑笑,做了一个请往里走的手势.40 谜底大白

很多年,江湖上都没有传出江洋大盗李飞鹰的消息.

有人说他树敌太多,已经被仇家.有人说他被官府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官府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他有飞檐走壁的神功,能在防守严密的王宫里自由进出.听说国王身上挂着的玉佩都被他偷走.这种绝世的人才,官府留着他,自然有官府的道理.”谈起李飞鹰的话题,民间有各种说法.坏消息都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本来没有的事情,传着传着,就变得有鼻子有眼,全成了真的.每次听到人们在讲述李飞鹰的事情,图沙山寨的行刑官木子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要是有人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

其实,木子就是李飞鹰.

事实的真相是,那天晚上,正在客栈熟睡的李飞鹰,确实差点被官府捉住.

得到确凿消息的官兵包围了那家客栈.领头的官爷已经得到上头的指示,那天晚上,不管用什么法子,哪怕把李飞鹰剁成肉泥,都要除掉他.

许是李飞鹰命不该绝.当天晚上,沙马土司和瓦苦多恰好住在这家客栈.就住在李飞鹰隔壁的房间.

“这小子是个人才,要不把他救下来?”瓦苦多提议.

“有用吗?”沙马土司是个精于算计的人.

“那看你怎么用了.”瓦苦多回答.

那时,沙马土司和瓦苦多的关系还处得十分融洽.那时,莫什土司还是拥有绝对权力的大土司.高量成归隐德江城的事情,谁也没有预测到.沙马土司从来没有想到,随着高量成的归隐,自己会被卷进德江城四大家族权力和财势的纷争当中,瓦苦多也会被自己扫地出门.

“你有办法?客栈已经被官兵包围了.”

“黑毕摩和白毕摩有一种共同的法术,施法后能够让周围的人突然感到眼前发黑,看不清楚东西.等到他们缓过神来,我们早已不见踪影.”

“那我们就走吧.”沙马土司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从那天以后,图沙山寨多了一个名叫木子的行刑官.他沉默寡言,见了人,总是憨厚老实地朝对方笑笑,然后快步走了.

大毕摩送走来彝王宫忏悔的莫什土司,第二天早上,和自己的占卜一样,沙马土司果然派人来彝王宫,按照土司家迎请毕摩的最高礼仪,带来牛、羊、猪、鸡等牺牲,以及一百两白银作为报酬,请大毕摩到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一场最隆重的丧葬法事.

大毕摩早就做好去图沙山寨做道场的准备.等迎请大毕摩的队伍在彝王宫稍事休息之后,大毕摩便同来人一起向图沙山寨出发了.

出发前,大毕摩把写好的一封信,让彝王宫的下人福贵送给相国府高量成.

这份信,大毕摩反复修改,最终,大毕摩只字未提莫什土司和自己说的关于威楚府演习印章的事情.大毕摩只说自己受到沙马土司的迎请,要到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一场丧葬法事.

大毕摩想,等自己从图沙山寨找回威楚府演习印章之后,再告诉相国.自己不在德江城的时候,要是高量成责难莫什土司,莫什土司连通荣华居反抗高量成,受苦受难的终归还是德江城和威楚府的老百姓.眼下,大家团结一心最重要.

到了图沙山寨,沙马土司拿出秀秀死前抱在胸前的那幅画,大毕摩一眼就看出画上所画的内容和意思.

“尊敬的大毕摩,都说你能够知晓世间万事万物.我女儿至死还紧紧地抱着这幅画,这是什么意思?”

“沙马土司,你也知道,秀秀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绣女.每个人生前都有自己特别喜好的一两样物件.我想,她一直抱着这幅画,说明她舍不得放弃它.我们就按照她的意思,让她带走吧.”这一次,大毕摩没有说出真相.他想,眼下,和平和安宁是最重要的.

按照秀秀的遗愿,火葬秀秀的时候,大毕摩把阿丕给她那幅画放在她的胸前.一股蓝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很快,那幅画连同美丽的秀秀,都化成一堆灰烬.

秀秀的丧葬仪式上,从头到尾,阿丕都没有露面.他既想念大毕摩,又害怕见到大毕摩.

大毕摩那双慧眼,世间任何的丑恶、肮脏、龌龊、不洁,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安葬秀秀当天晚上,大毕摩和沙马土司都没有睡觉,他们在土司府会客厅里,房门紧关,门窗紧锁,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彻夜长谈.

这个夜晚,注定艰难而且漫长.

瓦苦多已经被沙马土司赶走很长时间,图沙山寨里却仍然残存着瓦苦多黑魔法的魔障.

“阿丕五岁那年拜我为师,我俩已是熟人.这些年,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我俩也没有断过联系.”大毕摩右手中里拿着的那只神铃,整夜都没有停过转动.

“我知道你这次前来,除了为秀秀做丧葬法事,还有话要问.从我逼迫阿丕跟瓦苦多学习黑毕摩的法术那天起,我知道阿丕这辈子沦陷了.我连禽兽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我是个魔鬼.秀秀死了.我突然觉得心里再无挂碍.图沙山寨,土司老爷,全是一场虚空.这世上我最爱的人都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尊敬的大毕摩,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会以实相告.”

“莫什土司告诉我,威楚府演习印章被你盗走?”

“没错.秀秀是个哑巴,但是她也有七情六欲,她一天天长大,也有儿女情长.两年前,秀秀随我去德江城做客.宴席上,扎尼西表演了一套风云剑.当时,秀秀就爱上了他.为了秀秀,我厚着脸皮,在宴席上主动提出要跟莫什结为亲家.那时的莫什,在德江城里说一不二,骄傲自大,他知道秀秀是个哑女,根本不屑理睬我.从德江城回来之后,秀秀患上严重的单相思.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也变得低沉、憔悴、日渐消瘦.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毕摩长叹了一口冷气.

“谁知天不绝我.立下赫赫功劳的高量成被迫让出大理国相位,退隐德江城.莫什遇到平生第一个强大的对手.为了不失去他在德江城的政治地位.高量成归来那天,莫什找到在德江城过火把节的我,请我到德江城的土司府做客.交谈中,莫什告诉我高量成归隐德江城,以及被高量成征伐过的乌蒙部土司热库与三十七部密谋,准备起兵围攻威楚府,找高量成报仇的事情.莫什为高量成的归隐焦躁不安.他不想失去权力.他说:男人没有权力,就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我提议盗走威楚府演习印章,扰乱高量成与三十七部签署停战协议.”

“是你提出盗走印章?”大毕摩故意提高声音.其实,刚坐下来,大毕摩就知道阿丕躲藏在会客厅长桌下面,两人的谈话.

“是我的提议.刚开始,莫什不同意.他说:盗章这事,是大逆不道的举动,被查出来,是死罪.我帮他一一分析眼前的形式,盗走此章,不仅能够挑拨威楚府与三十七部的关系,还可以制造整个德江城、威楚府,甚至大理国的恐慌.我嘲笑他胆小如鼠,白白生了男人的.大丈夫做事,当断则断.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后果,都由我来承担.”“你为什么要设下这个阴谋?”

“为了秀秀.在我的游说下,莫什同意了我的提议.条件是他和我签下扎尼西和秀秀的婚约合同.”“为了秀秀?”“对.你知道我的脾气.信仰起来,比谁都信仰.不信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魔鬼.最后,莫什也为这个阴谋无比兴奋.他把儿子的婚姻赌进去了.他说:土司家从来没有真正的爱情.爱情,那是穷文人写在书上哄人玩的.真正的男人,属于权力、战争和金钱.”

“威楚府演习印章,现在在哪里?”

“当天晚上,签完合同以后,我就让江洋大盗李飞鹰盗走了那枚印章.”

“你在哪里找到李飞鹰?”

“那年,李飞鹰被官兵包围在客栈里,差点被乱刀剁成肉泥,我让瓦苦多使用法术,把他救走.从那以后,李飞鹰就成了图沙山寨一个名叫木子的行刑官.”

“这次来,我想把这枚印章带回德江城?”

“可以.请随我来,我们现在就去地窖的暗室拿.”此时,天色已亮.一个夜晚的长谈过去了.沙马土司在前面带路,领大毕摩去取章.

两人来到地窖,沙马土司解下时刻随身携带的地窖钥匙,打开地窖的铁门.穿过狭长的储藏室,打开那道隐藏在数串苞谷后面的暗室铁门.两人来到暗室,沙马土司把那个装印章的铜盒端到暗室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铜盒.

盒子内空无一物.

沙马土司额头上冒出汗珠:“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动过这只盒子?地窖的钥匙,只有我和瓦苦多有.”

“我知道黑山魔王库克为什么会对瓦苦多俯首称臣了.”大毕摩说.

“因为瓦苦多拥有威楚府演习印章.”沙马土司恍然大悟.

“事情紧急,我得立即赶回德江城,报告相国.”走出暗室,大毕摩立即告辞沙马土司,赶回德江城.杀人如麻的乌蒙山匪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样死的.

在德江城刺死一代剑神扎尼西那天晚上,匪首带着那几个武功高强的土匪,沿着茶马古道,一直向缅甸方向逃窜.他们知道这次自己捅了马蜂窝,一刻都不敢停歇,饿了,在马背上啃几口从路边马店里抢来的玉米面烙饼,渴了,就胡乱在路过的河边,或者山泉水流淌的地方,牛饮一样,咕噜噜喝上一饱.就连小便,他们都在马背上解决.困了,就拔出捆在鞋帮上的短刀,刺自己的大腿,叫醒自己.他们知道,以高量成做事的效率,追兵就在身后.事实上,这次,这伙土匪全算错了.

高量成派出的追兵,走岔了路,离土匪逃跑的方向越来越远.

让土匪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沙马土司派出的士兵却出人意料地从天而降.穿过那片不算大的森林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网从天而降.一伙训练有素的士兵,用极其熟练的手法,很快就像捆绑粽子一样,把一伙土匪捆绑得严严实实.士兵像穿蚂蚱一样,把一个土匪捆绑在一根长杆上.两个士兵抬一个土匪,走得健步如飞.每隔两个时辰,另两个士兵换班.这伙土匪被活捉后,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大毕摩刚刚离开图沙山寨.这伙土匪就被士兵抬回到图沙山寨.

刚才还慈眉善目送行大毕摩的沙马土司,顿时变成了一个让人闻风丧当的魔鬼.

被活捉那一刻,匪首知道自己这次遇到强手.经过这一路片刻不曾停息的折腾,匪首知道自己这次再也没有活路.

他推测得完全正确.

这伙土匪,受到最残忍的酷刑.

他们是一个接一个被处死的.处死上一个土匪的时候,剩下的土匪也在现场.图沙山寨的人们全都被召集到现场,观看处死土匪.

第一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腰斩.沙马土司命令行刑官把这个土匪从身子的中间切开.人身上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这个土匪受刑后,神志清醒地叫着匪首的名字.上半身还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过了大半天才断了气.

第二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车裂,也就是五马分尸.行刑官把这个土匪的头和四肢都套上绳子,由五匹快马拉着向五个方向急奔.这个土匪就这样被活生生撕成五块.

第三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剥皮.木子可以把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牛,在半个时辰内,把动物的皮肉筋骨肢解分开,半点不会混杂.沙马土司之所以让木子当上行刑官,就是看中他高明的解剖技能.这次,木子用的是活剥.咯吱咯吱的刀割声和这个土匪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图沙山寨上空回荡.很多人都恶心得哇哇直吐.

沙马土司端坐在那张虎皮包裹的土司椅上,面不改色.

第四个土匪,沙马土司用的是梳刑.梳刑就是用铁刷子把这个土匪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

轮到匪首的时候,他早已站立不稳.匪首是被两个士兵像拖一只死狗一样拖到行刑场上的.当匪首听到沙马土司发出凌迟的指令后,顿时尿湿裤子.

凌迟也叫千刀万剐.凌迟从脚开始割,一共要割一千刀.也就是说,行刑官要割下一千片肉片,才准匪首断气.

处罚完匪首后,沙马土司做出一个让世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举动.

沙马土司剃度出家了.

离开图沙山寨之前,沙马土司分别写下三封信.一封是写给秀秀的.请人在秀秀坟前烧掉.信里,沙马土司忏悔了自己的罪孽.请求得到秀秀的原谅.在信的末尾,沙马土司写到: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你的父亲!做一个让你骄傲的、最疼爱你的、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一封是写给阿丕的:回头是岸,还赶得上!从今以后,你要永远跟随大毕摩,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无愧于良心的人!

一封是写给大毕摩的: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到德江城石桑城的紫顶寺出家.从此,世间再无沙马土司这个人,只有悟了和尚.

第十章心之途

古歌十

喔哦

《岁离月附经》

《祛除业债经》

《祖茔祛秽经》

《驱邪求子经》

《德古除孽经》

《拯救运禄经》

《田园蒸癞经》

《卸除疼痛经》

《卜筮祭茶经》

《调和运气经》

《还债祈嗣经》

《安神献祭经》

《弃旧纳新经》

《妖魂引路经》《祭神刹邪经》

《索取活魂经》

《敛灵祛秽经》《驱逐疯狗经》

《防止邪神经》

《驱逐麻疯经》

《山神献祭经》

《制刹孽运经》

《杜绝死神经》

《挽魂争魂经》

《献畜招魂经》

41 黑毕摩的阴谋

今年,德江城雨水丰沛.

德江城附近最高最险峻的老鹰崖上,向来只生长耐旱的松树,树下泥土裸露,乱石嶙峋,寸草不生.奇怪的是,今年,老鹰岩山坡的松树下长出了满地茂盛的野草,草间开满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星星点点的野花.

龙川江边,那几棵粗壮的垂柳长得愈发葱翠.一天早上,在茶花酒垆,一位客人告诉茶花,昨天晚上,他趁着月光赶路,走过垂柳树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在柳树下练剑.

茶花心想,半夜三更谁会去树下练剑?这位客人赶路来德江城投宿,当时可能走累了,眼睛花了,误把月下的树影看成了人.

“你不信?”那位客人说:“当时我也觉得奇怪,还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把那个练剑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位少年,他穿着洁白的棉布上衣和宽裤脚的黑色麻布长裤,外披一件灰色的擦尔瓦,头发修剪得只有一寸长.他那剑术非常了得.我想跟他说两句话,看他练得太专注,我最终没有打扰他.”

茶花手里端着的茶碗“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客人描述的这个人茶花很熟悉,没错,在扎尼西和秀秀订婚那天,扎尼西就是这样一身装扮.难道,是死去的扎尼西心愿未了,舍不得离开德江城?

“老板娘,你怎么啦?”客人看到茶花脸色不对,大声问.

“没,没什么.”茶花吩咐店小二把茶碗的碎片扫走,支吾着与客人告辞,匆匆离开茶花酒垆,去彝王宫找大毕摩了,她要把客人讲述的这件奇事尽快告诉大毕摩.

茶花来到彝王宫.福贵告诉茶花:“大毕摩被沙马土司请去图沙山寨,为秀秀做一场最隆重的丧葬法事,不知道何时回来.”

大毕摩不在,这事应该找谁商量?丈夫江西来自汉地中原,对德江城的古老神灵完全不懂,茶花要跟他讲这些死人回来练剑的事,只怕会被江西讥笑,这些话题他们夫妻俩人说不到一起,即使江西也信鬼,但他们汉人的鬼跟德江城的神怪,也不是一码事.

茶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彝王宫.

桃花溪边,山茶盛放,绿树婆娑.花溪桥两侧,爬满碧色的绿萝.花溪桥对面的春秋桥上,一株旱金莲探出头来.最长那枝,长着四五片叶子,映着阳光,绿得透亮,绿得一点都不真实.枝叶顶端,两朵红色的花朵艳丽绽放.

德江城里长着很多旱金莲.

旱金莲一年四季都在开花.一朵花有八、九天的生命.一株旱金莲有时能开出几十朵花,香气扑鼻,颜色艳丽.

张神医说:“这花可入药.嫩梢、花蕾及新鲜种子可作香料”.

茶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早晨的空气里,含着饱满的阳光、丰沛的雨露、充足的氧气,以及旱金莲回甜的花香.

茶花感到身心舒缓不少,她一边走路,一边用双手轻轻抚摸隆起的肚子.

张神医说:“孕妇要跟肚子里的娃娃多说话,孩子出生后,会更聪明.”

茶花怀孕了,生命的种子正在她的腹中慢慢长大,显示出强大的力量,这段时间,茶花感到胎动频繁,孩子每天在肚子里猛踢自己.

张神医说:“这是正常现象,说明这大胖小子是个活泼好动的家伙.茶花你要多走动,生娃娃的时候才会顺利.”

茶花想,明天,让江西陪我去趟来福村.听说那儿邻里和睦,房前屋后栽满山茶花.这段时间,来福村的茶花开得正艳,整个村子成了花的海洋.村民在荒山上开垦土地,种上苞谷、粟米、高粱等庄稼.苍凉的荒山变成一幅绿色的画卷.今年风调雨顺,人们脸上挂满笑容,都说将是一个丰收年.去来福村走走,看望一下那里的村民,欣赏一下风景,将来肚里的孩子出生了,会更快乐,更善良,也更漂亮和结实.

突然,天色变暗了.

刚才艳阳高照,怎么光线一下子退缩了?

茶花惊恐地抬头看天,她惊呆了.

德江城上空,无数蝗虫遮天蔽日,如大片乌云翻滚.

正在桃花溪边玩耍的几个小孩,吓得争相逃窜和躲避.最小那个孩子,慌乱中被挤落入水.幸好桃花溪水不深,小孩很快游上了岸.只见他湿漉漉地快步跑进路边的一家绸缎店里.

“茶花,快跟我走.”闻讯赶来的江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茶花,躲进最近的一家茶叶店.

“发生什么事情?”

“蝗虫灾害.”

“从哪里飞来这么多蝗虫?密密麻麻的,太吓人了.”

“持续高温少雨,大量蝗虫幼卵快速生长出土.但今年德江城多雨,可以肯定,这些蝗虫是从别处飞来的.蝗虫不挑食,各种东西都吃,所到之处赤地千里,这将是德江城的一场大灾难啊!”

桃花溪两边,很快跪满磕头祈祷的人,人们嚅嚅乞求:“蝗神,求求你,赶快带着神虫们走吧!”

相国府里,高量成也被吓坏了,在高家祠堂那块写着“显祖考高明量演习之灵”的灵牌前,长跪不起,赞美蝗虫,向祖宗之神祈祷:“蝗虫是神虫,有灵性,能感悟人的品行善恶.这次蝗灾,皆因我丢失威楚府演习印章,给威楚府,给德江城,给四大家族,给黎民百姓,带来这么多灾难.德化弭灾.这是上天给予我政事有所阙失的一种谴告.我会立庙予以专祀,以此感化蝗神,使其自行消匿.”

“大毕摩回来了吗?”祈祷完毕,高量成问吉克将军.

“今早我派人去彝王宫问过,还没有.”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不会.昨天下午,石桑城紫顶寺的住持来报,说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已经到紫顶寺剃度出家,法号悟了和尚.”

“哦.竟有这事.”高量成久久沉默.直到蝗灾过后很长时间,依然沉默.

下午,各处陆续报来可怕的灾情.

德江城的无数稻田和玉米田,均遭到蝗虫蹂躏.来福村那片绿油油的山坡,庄稼长势最好,却被蝗虫啃食成一片光秃秃的枯黄.

来福村是个新建的村子,村民都没有家底.眼下新粮尚未收成,旧粮已经吃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来报告灾情的来福村男子,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

高量成命令师爷迅速统计灾情,马上进行禳弭、赈济、蠲免、粟跳、借贷、除害等一系列蝗灾的防治.

“快去把大毕摩找回来.”相国命令吉克将军.

这天,唯一让相国欣慰的事,出自上次大毕摩一行游毕经过的笆枓村.当时阿苏帮主让达耳在笆枓村里建了一个作坊,教村民制陶技术.阿苏帮主从自己的制陶作坊里带去那位制陶师傅,娶了一个笆枓村的姑娘,留在笆枓村生活.笆枓村土质好,做出的陶器供不应求,有制陶师傅的帮助,很多村民学会制陶,村民靠制作和售卖陶器过日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听说来福村惨遭蝗虫伤害,灾情严重,笆枓村马上派人,用六匹马驮着谷物等粮食,连夜送给来福村的村民,以渡灾荒.

德江城遭遇的这场天灾,让教合部的土司知布也长夜难眠.

天刚亮,他就来到相国府,求见演习大人.

“我也正想找你谈谈.”高量成端起那只自己最心爱的玉酒壶,为知布土司倒满一杯酒.

“演习大人,我想回教合部.”知布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何时启程?”

“马上.我东西已经收好了.”

“你早就是自由之身,可以像鹰一样飞翔.我派去监视你的四个士兵,半年前就被我叫回来了.去年,乌蒙部土司热库集合三十七部准备进攻威楚府,要不是你提前给我捎来消息,我退隐德江城之日,就是德江城人民陷入战火之时.”

“我知道,当时你把我留在威楚府做客,说是要教我些外面的先进东西,其实是把我留下,当做人质.”

“你恨我吗?”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你今天来,不会只是单纯向我告别吧?”

“除了告别,还有感谢.这一年,你让我在德江城的铜鼓大作坊和银器大作坊里悉心学习,让我收获颇大.我已经完全掌握制作铜鼓和银器的方法.如果你同意,回去后我想在教合部建一个铜鼓作坊和一个银器作坊,这样我们那里也可以借此增加收入,能赚好多钱.”

“你在德江城,也做下不少好事.上次莫什土司家为扎尼西和秀秀举行盛大的订婚仪式,你还帮莫什土司在德江城的正门北门迎接客人,把来宾送到棉拉山的帐篷里安顿好.”

“在你的感召下,德江城民心淳朴,德行高尚,人们对我很友善.赛装节那天,我在跳脚的队伍中跳得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当初曾用绝食和跳龙川江寻死的方式跟你抗争,我那时坚决要求回家,真是可笑啊!”回忆起一年前的往事,知布嘿嘿笑了起来.

“为何现在突然想回家?”高量成转变话题.“德江城遭遇蝗灾,我也想帮着做点什么事.我回教合部动员,让大家有钱出钱,有物捐物,尽快运送些东西过来,帮助受灾的人.对了,你上次拿给乌蒙部土司热库签字那份与三十七部建立友盟关系的盟约,我愿意第一个在上面签字.你找回威楚府演习印章,盖章之后再给我就行,我相信你.”“你也知道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的事?”相国惊讶地看着知布.

“不仅我知道,乌蒙部土司的热库也知道了.昨天晚上,他派一个密探来告诉我,说去年他给你一年的喘息时间.如今,一年期限快到,他准备借德江城蝗灾这个机会,集合三十七部,起兵围攻威楚府.他要我里应外合,配合他,偷偷打开德江城的正门北门.我回绝了,我告诉他派来的那个密探,请他转告热库,不管威楚府演习印章有没有找回来,相国维护天下苍生和平的信心绝对不会改变.我希望热库打消虚幻想法,不要打着为老百姓做事的名义,谋算为自己报仇的小算盘.那密探警告我,说如果我不协助打战,我的家眷就会有危险,所以,我也要赶紧回去看看,保护我的家人,请演习大人体谅我的心情.”

“立即为知布土司挑选一匹千里马.”相国命令一旁站立的吉克将军.

“需要士兵随行吗?”吉克将军看了看知布,又看了看相国,问.

“不用.知布有一身好功夫.据我所知,三十七部中,除了弥勒部的阿己土司,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相国笑着说.

“谢大人.”知布跪地谢恩.

看着知布离去的身影,吉克将军担忧地说:“大人,难道你就不怕他叛变,联合热库攻打我们?”“信任比金子还要珍贵,他相信我,我也就相信他.”相国自信地回答.

知布离去不久,吉克将军就收到前方士兵的急信.信上说,乌蒙部土司热库已经集结三十七部的士兵,直奔德江城而来.

民间纷纷传言:说高量成说话不管用了,他归隐那天,欺骗三十七部,签署了一份休战盟约,如今一年期限已过,高量成却没有把签字盖章的盟约拿出来给大家看.

“怎么办?”吉克将军握腰刀说:“大人,我和士兵随时听从你的命令.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且慢,这事我们得从长计议.热库散布的民间传言,也是事实.我们要想避免战争,关键得把签字盖章的盟约拿出来.做事要以德服人,找到大毕摩没有?”相国眉头紧锁.

“大毕摩到了.”师爷走进演习大厅说,“这几天,我一直等在德江城城门口,大毕摩刚回来,我就把他请来了.”

师爷身后,四个士兵抬着一个用树枝搭成的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穿着毕摩盛装的大毕摩.“大毕摩,他怎么啦?”相国和吉克将军急得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师爷让四个士兵出去,关紧演习大厅的房门说.“大毕摩,现在安全了,可以起身了.”大毕摩身手矫捷地从担架上坐起身,滑到地上站稳.

“发生什么事情?”相国急忙问.

“我在回来的路上,路过鹰洛山,遇到了鬼打墙,骑着马绕来绕去,怎么都走不出来.”“就是上次你送生病的阿丕回图沙山寨,遭人暗算,中毒箭那个地方?”吉克将军问.

“正是.本来我能在蝗灾之前赶回德江城,结果在鹰洛山顶多绕了三天.”

“你才回来,怎么知道德江城发生蝗灾?”

“我占卜得知,德江城的蝗灾,是黑山的瓦苦多施法搞的鬼.”

“瓦苦多不是在图沙山寨沙马土司那里?”师爷奇怪地问.

“他早被沙马土司赶走了.离开图沙山寨时,他盗走藏在沙马土司那里的威楚府演习印章,利用那枚印章,做了黑山大王,魔王库克也乖乖地做了他的手下.”

相国赶紧问:“演习印章在图沙山寨?是被沙马土司盗走的?”

大毕摩点点头.

“大毕摩,赶紧再讲.”相国催促他.大毕摩咕噜咕噜喝光桌上的一杯茶水,把莫什土司跟沙马土司合谋盗章的事,详细告诉了相国.“你去图沙山寨前,让福贵送来那封信里只字未提演习印章啊?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那封信我改了又改,最后,我想还是等我从图沙山寨找回威楚府演习印章,一切就真相大白,我的苦心,相信你能够理解.”

“我知道,你怕我盛怒之下处罚莫什,引发德江城的内讧.”高量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莫什现在只是一个专心教书育人的先生,我不会责怪他,更不会处罚他.”

“沙马土司不能轻饶!”师爷忿恨地说.

“沙马我更不能动他.世上,已经没有沙马土司这个人,只有石桑城紫顶寺的悟了和尚.我能对一位僧人大开杀戒吗.”高量成又叹了一口气说:“幸好,我们知道了演习印章的下落.”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瓦苦多.黑山那么大,地势又阴毒险峻,要在黑山找到演习印章,不容易啊!”吉克将军说.

“瓦苦多会主动来德江城找我的.”大毕摩的神情很冷静:“瓦苦多跟我斗法,在鹰洛山山顶为我布下死局.现在我破了死局,他不会甘心,肯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估计他现在已经潜伏在德江城某地,伺机出手.今天晚上,我将在彝王宫布下法阵,活捉瓦苦多.”

“原来,你装死是为了引诱瓦苦多上当?哈哈!”吉克将军大笑.

“是啊.师爷,再让士兵把我抬回彝王宫去吧.”大毕摩又躺到那个树枝担架上,闭上眼,装成一个死人.

德江城坠入黑夜,夜风紧贴着地面缓慢而沉重地前行,像巨刀,有力地刮得石板地面咯咯吱吱刺耳地响,仿佛风要把街上的石板掀起,把埋藏在地下的鬼怪驱赶出来.此时,大毕摩躺在彝王宫一间小屋的床上,一声不响,床前摆放着一只小小的火盆,火盆里燃着温暖的柴火,那轻轻跳动的微弱火苗,像有话要说,却无法说出来.大毕摩双目紧闭,神色平静,仿佛真的死了,而且已经死去多年.

瓦苦多准备夜袭彝王宫,行动开始之前,他进行过三次占卜,卦象的结果非常有利,全是大吉:张古力,死了,自己大获全胜,从此再无对手.出发前,瓦苦多向随行士兵交代:张古力已经死了,但是,他法术了得,死了也还有神力,能够帮我找到我儿子从大湾山顶滚下去的头颅.所以,今天晚上我们要硬抢,把他的尸体抢回黑山.

瓦苦多自认为安排周密,计划得当,可他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大毕摩会用装死术来引诱他上当.

瓦苦多带了二十个最精干的士兵,趁黑摸近彝王宫,看到院门微开,稍有些迟疑,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提刀杀了进去.

院内空空荡荡,夜风贴地猛烈地吹,再顺着墙角盘旋,飞快打转,呜呜呜地吹出凄厉的呼号.瓦苦多疑惑地抬头,看到前方一间小屋里微光轻摇,咧嘴一笑,口中念念有词地吐出几句咒语,掏出两颗弯弯的野猪牙,在空中比划三下,用手一指前面的小屋,率士兵冲了上去.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彝王宫院内始终不见人影,瓦苦多稍有疑惑,却也不太担心.刚才出发前来的路上,他曾有意在相国府外稍做停留,只听见相国府内人声嘈杂,似有些慌乱,想必大毕摩手下的人,都跑去相国府报告去了.张古力的死是一件大事,家人会不知所措,都跑去相国府拿主意,暂时不愿声张.所以,此夜偷袭彝王宫最好,这叫趁乱而入,抢尸而去,抄他们的老底.

接近那间亮着微光的小屋时,瓦苦多示意士兵停住,自己探一下头,慢慢摸进了屋.果然,他看到大毕摩张古力的尸体躲在屋内的小床上,床前的火盆中,柴火快要燃尽,噼啪炸了两声,有很小的三粒火星从垮塌的柴炭上落下.

那三粒小火星的脱落,是大毕摩装死术发力的重要信号,瓦苦多对此一无所知,也毫无防备.他走进小屋,站在门边冷笑两声,得意地走近屋里的小床,站在死去的大毕摩面前,伸手去摸大毕摩的脸,果然冰冷,毫无活人气息.他张嘴想大笑,忽然感觉心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呼吸困难,张开的嘴闭不下去了,伸出的手也收不回来,脚也不会动弹.

只见躺着的大毕摩慢慢睁开眼,用力吐出极细极长的一股气,伸直的手脚微微颤抖,腹部慢慢凹陷,又渐渐鼓起,接着,胸部猛烈起伏,他重新闭上眼,吱吱吱地吐出凄厉之声.

大毕摩在用装死术作法.

这装死术功夫非凡,也很危险,一旦失误,可能就会真的死去,再不能还阳.若功力生效,任何人无法抵抗,任何法术都会失效,束手就擒.

大毕摩再次眼开眼,慢慢坐了起来,被大毕摩装死术定住的瓦苦多,呆呆地看着大毕摩死而复活,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大毕摩坐起来,抬起手,一掌朝瓦苦多劈下去.瓦苦多瘫倒在地.

跟计划的一样,大毕摩活捉了瓦苦多.

随他而来的二十个士兵,同样被大毕摩的超凡法术定住,被彝王宫的家丁轻松捕获.

瓦苦多非常气恼,很痛苦,也很绝望,在吉克将军对他进行时,他一言不发,忽然低下头,硬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他吐出舌头,同时吐出了一口浓稠的血浆,脸上毫无惧色,只有挑衅的神情,向吉克将军强烈表示出不屑.

接到瓦苦多咬舌的消息,相国急得团团转:“他不会说话了,怎么办?印章怎么去取?印章在哪里?”大毕摩说,“我还有一个办法,对瓦苦多的断舌占卜,查看演习印章的下落.”

“好,赶快占卜.”相国催促道.

“这种占卜,只能算出大致位置.不精准.”

“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马当活马医.乌蒙部土司热库,已经集结三十七部的士兵,向德江城逼近了.”

一炷香之后,大毕摩报告高量成:“占卜结果显示,印章藏在黑山脚下.我这就出发,去黑山.”

“我派吉克将军陪你去.”相国提议.

“大军压境,吉克将军不能离开德江城.黑山非等闲之地,普通人去不管用,只是白白送死.放心,我一定把演习印章取回来.”大毕摩信心十足地说.

42 大毕摩独闯黑山

回忆往事,让人惆怅.

那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毕摩斗法.那是一场传奇.很多诡异之事传开,被当成故事代代相流传,就成了传奇,甚至变成神话.张氏毕摩传人和瓦氏毕摩传人,都是传奇之人,曾经,他们有法同做,有酒同喝,是无话不讲的好朋友.

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古语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话用在毕摩世家身上,恰好.

那年,风调雨顺,百姓康宁.德江城的大土司闲得发慌,心生一计,叫师爷四处张贴告示,通知威楚府的所有毕摩,于六月二十四日火把节那天,到德江城的毕摩广场,进行毕摩法术的比赛.最厉害的那位毕摩,将获得大毕摩的称号.

彝族民间常说:头人的知识上百,兹莫的知识上千,毕摩的知识无数.彝族民众认为,毕摩是智者和知识最丰富的人.在彝人眼里,学识渊博,精通众艺,出类拔萃者的毕摩,才能被尊称为大毕摩.毕摩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以前,两位毕摩传人,经常在一起做法.遇到问题,相互请教,共同解决.解决的过程中,有时候张氏毕摩传人的法术派上了用场,有时候瓦氏毕摩传人的法术正好使力.不管谁功劳大,出的力气多,谁念诵的经文长,两家从无半句怨言.只要法事圆满,就是毕摩最大的安慰,也是毕摩最大的功德.

可是,赛场设立,就要比出高下,昔日的好友,将无奈地接受竞争的命运,变成不甘示弱的强劲对手.

那年火把节,张氏和瓦氏两家,都表演了祖传的大刀舞.大刀舞有亮刀、簸箕转、四梅花、蔡阳刀等七十二套路,是火把节祭祀活动中独特的舞蹈,祭祀时表演大刀舞,能借助汉地传说中关羽的神力,驱鬼逐魔,永保安康.

杀鸡献神之后,大铜锣敲得震天响.两位毕摩传人戴着花脸面具,扮演成大神的模样,每人带着一支参赛的毕摩队伍,分别从毕摩广场的东西两侧冲杀出来,在毕摩广场上表演征战厮杀场面.大家都知道,两人身后跟随的参赛毕摩,只是陪衬表演的性质.这次比赛,真正大刀舞的主角,正是两位毕摩传人.

只见两人跳入圈中.张氏毕摩把一把举起的铁制的大刀扔向空中,单手接住,顺势挥舞起来,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虎虎生威.瓦氏毕摩不甘示弱,干脆双手舞动双刀,把那两把大铁刀舞得像小孩子手里的玩具,轻松自如,舞龙画凤,变化无穷.

两人精湛的表演,赢得围观群众的阵阵喝彩,连担任裁判的土司,也无法裁决谁是真正的赢家.最后,只好采用折中方式,抓阄.瓦罐里,放着两张纸条,一张纸条写着上,一张纸条写着下,抽到写着上字的算赢,抽到下字算输.

这一招看似简单,其实是法术的暗斗.

抽签之前,两人烧香跪拜,迎请各自的祖先神相助.

当众抽签,结果,张氏毕摩抽到写着上字的纸条.人们说,还是张氏毕摩的祖先神厉害,藏在瓦罐里的东西,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瓦氏毕摩一言不发.那年斗法以后,上门请张氏毕摩做法的人家明显增多,瓦氏毕摩家有些门庭冷落,院内鸟的叫声,显得遥远而空旷.从那年比赛以后,两家的交往日益减少.瓦氏毕摩不服,卯足了劲,准备在下次毕摩比试上,夺得大毕摩称号.张氏毕摩看到瓦氏毕摩雄心勃勃,做着打败自己的准备,不敢掉以轻心,每天刻苦研读经书,学习毕摩法术.

十数年以后,第二次比试,斗法升级.异想天开的土司说,大老婆前几天做梦,梦见德江城附近有一眼温泉,如果哪位毕摩能够找到那眼温泉,就是真正的大毕摩.

此前,威楚府没有发现任何温泉.

张氏毕摩和瓦氏毕摩接到指令,各自出发了.那段时间,两人走遍了德江城附近的每一个山坡,每一片平地.

有一天,张氏毕摩走到垭口梁子,在看得见大洼子盆地的地方坐下,短暂休息,突然看见一道云柱升上云宵.张氏毕摩问随行的徒弟,看见这一云柱没有,徒弟们回答,没有看见.当天晚上,张氏毕摩把徒弟叫到身边,安排他们出发,去找他白天看见的那一云柱,他认为,那道云柱之下,是一片温暖的土地,在那块温暖的土地下面,肯定有温泉.徒弟们按照张氏毕摩的吩咐,出发寻找,在寻访到的地方朝下猛挖,果然有温暖的水涌出,挖出一口温泉.张氏毕摩又赢了.

瓦氏毕摩渐渐衰败.

不!我不甘心!瓦氏毕摩在自家院子里大声咒骂!

我一定要打败你!为了赢,瓦氏毕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洗手焚香,独自走上庙树山,从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山洞里,取出一部用人血写成的咒语秘经.这部《咒语经》咒术高深,咒人人死,咒鬼鬼亡,魔力无限.

数十年以后,第三次比试的时间来到.

比赛内容还没有宣布,土司看到瓦氏毕摩拿出的《咒语经》,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宣布瓦氏毕摩赢.瓦氏毕摩赢了,可是赢得不光彩,不正大光明.表面上,没有人提出异议,私下里,人们却摇头叹息.从此,去瓦氏毕摩家登门求法的人,完全绝迹了.

瓦氏毕摩被德江城人彻底抛弃,只能搬家,浪迹四方.最后,他们被图沙山寨亦正亦邪的沙马土司家收为己用,正式成为一名黑毕摩.

仇恨的种子在瓦氏毕摩后人的身体里顽强生长,只要出生在毕摩世家,复仇之花就会在他的心里绽开,散发出食虫草的腥味.不管这个后人喜不喜欢,他的身体里一定会有仇恨的种子发芽开花,他的血脉五脏里,一定会散发出浓稠的食虫草的腥味.

骑着快马赶往黑山的路上,想起远逝的复杂往事,大毕摩心里涌出诸多感慨.

大毕摩一头雪亮醒目的白发,在风中飘扬,反射着阳光,随着快马的疾驰,白发高高飘起,像一面旗那样显眼.

进入黑山上,大毕摩马上与昏天黑地的杀戮相遇.

路上、黑色的树枝上、黑色的泉水中,密密麻麻的黑蛇朝大毕摩窜过来.

像上次荣华居的马帮经过黑山一样,大毕摩赶紧念避蛇经,黑蛇看到他,纷纷避开.

黑蛇不咬大毕摩,缠绕在一起,我咬你,你咬我.大蛇吃小蛇,小蛇缠大蛇.

大毕摩感到庆幸,普通人面对疯狂的蛇群,只能等死.

眼前的场面令人作呕,大毕摩感到庆幸,却不敢放松警惕.

经过上次一战,大毕摩知道,瓦苦多离开黑山之前,一定在黑山布下了最阴毒的险局.现在战斗刚刚开始,这是一场殊死决战,结果还没有出来,万不能大意.

大毕摩闭目端坐,缓缓入定,口中念诵避蛇经,相互纠缠撕扯的蛇群,围成一个圆圈,他被一堵高高的圆形蛇墙围住,身边只剩容下打坐的一小块空地.

咬断的蛇头、蛇身、蛇尾,不断被甩起,从空中落下,掉到大毕摩身上.黑蛇的血液淹没了的大毕摩.冲天的恶臭,熏黑了黑山的天空.

一天一夜之后,没边没际涌上来的蛇群,死光了.咬死的、缠死的、吞吃太多小蛇胀死的,都有.

大毕摩踩着满地死蛇软塌塌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大毕摩左手高举神刀,右手转动神铃,念诵毕摩经,祛除沾染污秽念《净毕身经》.安定正神刹制邪神离开,念《祭神刹邪经》.为在江河湖泊中寻魂,念《寻魂经》.挽回离体游荡灵魂,念《挽魂争魂经》.将妖引向鬼界之路,念《妖魂引路经》.

诵经之声在黑色森林里回响,越传越远.

那些执行杀人命令的士兵,全部站住,不再阻拦大毕摩的脚步.

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灵动,一点点闪出光芒.他们的脸上慢慢渗出了笑容.仿佛暗夜里突然见到一缕亮光.更像寒冬夜行路上,终于看见的那个久违的,叫做家的地方.

多少个日子,他们丧失喜怒哀乐,丧失思维能力.他们像木头一样活着.瓦苦多的手指向哪里,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向那里冲杀.烧杀抢掠,就算把整个村子毁灭,他们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更多的钱财,抢夺天下!

他们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大?天下到底是谁的?

现在,他们被

大毕摩念诵的毕摩经唤醒,灵魂渐渐苏醒,持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忽然失去目标,没有拼杀的勇气了.

可是,山路另一侧的树林里,长着两个脑袋的恶魔,踩着地上厚厚的枯叶,哧啦哧啦地窜出,成群地向大毕摩扑来.

大毕摩镇定地举起神铃,把铃转得越来越快,口中的《祭神刹邪经》也念诵得越来越急促.

只见黑山那些本来欲围攻大毕摩的士兵,全部调转方向,提刀向后,跟树林里窜出的恶魔展开了厮杀.

这些士兵太熟悉山上的恶魔了,深知他们的凶悍,也掌握他们的弱点.如果被双头魔抱住撕咬,很难逃脱,必死无疑.但是,在双头魔扑过来时闪身让向侧面,利刀砍下恶魔的第一个脑袋,那么,第二个迅速冒出来的脑袋会短暂发愣,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快刀斩下,第二个脑袋也能成功斩落.

最后一个双头魔终于被消灭,战斗结束.士兵齐刷刷地跪下,向大毕摩叩拜:“大毕摩,谢谢你救了我们,唤醒了我们的灵魂.”大毕摩问:“知道威楚府演习印章的下落吗?”

士兵摇头说:“不知道,瓦苦多和库克生性多疑,他们的秘密我们从来不知.”

领头的士兵说:“瓦苦多在黑山脚下修建了地下水牢,有黑蛇蛇王守护,可能印章会在那里吧.”大毕摩说:“好吧,我去找找看,你们都回家去,以前,你们被瓦苦多和库克利用,从今往后,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我们留下来帮你吧?”

“我有对付黑蛇蛇王的办法.”

大毕摩来到黑山脚的水牢,把牢房的门一间一间打开.

众多关在牢记里的人涌出来,这些人惨遭折磨,不成人形,有的缺半边脸,有的双目失明,很多人缺手断脚,已经残废,让人不忍直视.

最后一间牢房有三道门,每道门都挂着一把大铁锁,大毕摩念诵了七七四十九遍《妖魂引路经》,三道牢门的锁才一一弹开.

最后一道门打开,大毕摩看到牢中有一团气息奄奄的小生命.

“灵狐!”大毕摩惊呆了.

眼前的灵狐,已经不是那个美丽的精灵,她被折磨得让大毕摩认不出来了.她那身耀眼夺目的红色皮毛,变成一团脏兮兮的烂棉絮,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她那双顾盼秋波的大眼睛,已经瞎掉一只,剩下的一只散发着黯淡的光芒.她只剩下半条残腿,就连挪动半步,都已经做不到.

以前,她是一只多么骄傲的灵狐啊!

她有能够迷倒整个威楚府的甜美声音,她有一身如火如荼的绚烂皮毛,她有一双让人惊魂的大眼睛,她聪慧、灵动、擅长奔跑,就连森林里的猎豹,都转眼被她抛在身后.

大毕摩知道,再修炼一百年,她就能变幻成人形.她一直想拜大毕摩为师.那样,她不仅能够做人,还有可能成仙.

大毕摩放下神刀和神铃,用颤抖的双手,抱起奄奄一息的灵狐.

他老泪纵横地说:“在鹰洛山山顶,你为我挡下第二支毒箭.我被张神医救回德江城,病愈后多次占卜,也数次询问他人,试图找到你的去向.我没有找到答案,以为你像以前一样,躲在某处静修.原来,你被瓦苦多囚禁在黑山,遭到悲苦的折磨.我真后悔,当初我应该收你为徒,教授你一些防身的法术.”

灵狐那只独眼里,散发出喜悦的光芒,她也哭了,低声说:“虽然你不肯收我为徒,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从前的你玉树临风,倾倒众生.瓦苦多这个魔鬼,也把你折磨成一个皱纹满面、白发驼背的老头了.他这是作孽啊.”

灵狐那只独眼里,全是恋恋不舍的目光.那目光,渐渐变浅,变淡,变弱.终于,消散不见.她死了.

大毕摩埋葬了灵狐,为她念诵《指路经》.虽然大毕摩不知道灵狐的祖灵之地在何方.但他心想,她那么聪明,一定能够找到灵魂的归家之路.埋藏了灵狐,大毕摩开始最后的行动,平静地打开瓦苦多的房门.

大毕摩摇响第一声神铃,瓦苦多房间里就喷出一股巨大的黑色烟雾,这股黑烟砰一声,击倒了瓦苦多门外那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一条巨大的黑蛇窜出房间,它那如两个灯笼般突出的大眼睛,恶毒地瞪着大毕摩.大毕摩知道,这正是传说中的黑蛇蛇王,它要为蛇子和蛇孙报仇.黑蛇蛇王刷刷刷转着圈子,想把大毕摩勒住和勒死.可是大毕摩早有准备,看似狭窄的房间,大毕摩轻松躲闪,绕开了它的缠绕.

黑蛇蛇王不给大毕摩思考的时间,张开血盆大口,朝大毕摩扑来,想一口吞下大毕摩.大毕摩将计就计,顺势滚进蛇王那张无比腥臭的大嘴.蛇王中计了,它把大毕摩吞下肚去时,大毕摩左手那把锋利的神刀,把蛇王的肚皮划成了两半.

大毕摩从蛇王划破的肚皮里爬出来.

蛇王垂死挣扎几下后,瘫在地上,死了.

从死去的蛇王嘴巴里,滚出一样东西.大毕摩捡起来,一看,那是一枚铜铸印章,方形,有印台和印钮,印台上篆刻着“威楚府演习之印”七个字,印背上刻着铸印的时间.

大毕摩放下左手的神刀和右手的神铃,撸起袖子,一点一点,仔细地擦净印章上沾染的黑蛇唾液,然后,把印章紧紧抱在胸前.

他仰天长叹道:“威楚府演习印章啊,我总算找到你了!”

突然,一把冰凉的长刀架在大毕摩脖子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毕摩转过头去,吃惊地说:“瓦苦多!”大毕摩接过瓦苦多递来的草纸,看了看,草纸上写着:张古力,这次,你必死.我一定要用你的人头,来祭我的儿子.

大毕摩笑着说:“你迟迟不动手,还有什么阴谋?”

瓦苦多递过来第二张草纸说:我儿子的脑袋被人砍下,从大湾山顶滚下去,这世上,只有你能找到他的头颅,你必须帮我找到,然后,把我儿子的头颅,缝在他的身体上!

大毕摩想了想,说:“我也有一个要求.只要你能马上把这枚威楚府演习印章送到德江城相国府,交给高量成,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瓦苦多犹豫了.

大毕摩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死不足惜,只要天下苍生得以平安,我愿献出生命.毕摩是连通天地人的神灵,我们纷争杀戮,诡计百出,何苦啊?为什么不和睦相处?为什么不珍惜和平?你认为我法术了得,可以帮你找到儿子丢失的头颅,可我已经不行了,实话告诉你,黑蛇蛇王的毒性太大,刚才我以身试毒,钻进蛇王肚子里,身中剧毒,法力俱失.如果你能留我一命,等张鬼手帮我解除身上的剧毒,恢复法力,我一定帮你找到儿子的头颅.如果你不愿意,现在把我杀死也无妨,其实你不杀我也快要死了.你自己权衡吧.”

大毕摩闭上了双眼.

43 师徒同心寻回印章

瓦苦多眼睛里射出凶残.

他紧握长刀的双手,加大了力道,他用腹语说:“张古力,为什么每一次比试,都是你们张家赢?老天爷不公平.我不服!”

他仰天长吼.

那棵被蛇王毒气击倒的大树,叶片被震得纷纷掉落.

“我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你得给我留下点信物.就拿你的左胳膊当这信物吧.”瓦苦多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哐当”一声,一个物件从门外飞进来,准确地击落了瓦苦多手里的长刀.

瓦苦多定睛一看,撞中自己的是一块圆镜,这圆镜,阿丕时刻贴胸*,随身携带,是大毕摩赠他那块铜制护心云镜.此时,这块云镜已经撞破,变成几块碎片.

“阿丕,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可恶的叛徒!”瓦苦多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着:“张古力,避邪化煞的云镜,为你挡去一劫!算你命好!但现在,你就要死了!”

瓦苦多捡起长刀,向大毕摩砍去.

一个人跑来,挡在大毕摩身前,瓦苦多的刀砍中了他.来人倒下之前,朝瓦苦多射出一只箭,他箭术了得,那只箭,正中瓦苦多的心脏.

来人说:“瓦苦多,这只毒箭,是上次你在鹰洛山上,为大毕摩准备的第三支毒箭,这支用黑山毒蛇的胆汁浸泡成的毒箭,现在,钻进了你的身子.”瓦苦多脸色变成青灰色,说不出话,他用腹语咒骂阿丕:“叛徒,在鹰洛山上,你使用我教你的法术诅咒我.当年,要不是你把扭伤脚的我从荒郊野外背回家,我才不会救你一命,早知道有今天,我就该把你喂了蛇王.”

听到瓦苦多的腹语,大毕摩心里一惊.

原来,阿丕一直在暗中帮助自己.大毕摩转身,赶紧把被瓦苦多的长刀砍伤倒地的阿丕抱在怀中,撕下自己的长袖,为阿丕包扎伤口.

“师傅.”阿丕凝望着大毕摩,眼泪哗哗流下.大毕摩也哭了.

瓦苦多趁他们不防,想举起长刀,再朝大毕摩和阿丕砍去,可是他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他眼里的愤怒,渐渐变成了祈求.

大毕摩看着瓦苦多说:“放心吧,你儿子的头颅,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缝在他的身体上,为他念一场指路经.”

瓦苦多从怀里掏出那双草鞋,紧紧抱在胸前.突然,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脖颈,靠近那把长刀,朝脖子上猛割,鲜血喷涌而出.瓦苦多看见手里的那双草鞋变成儿子的双手,托着他缓缓飞向云端.瓦苦多的脸上露出笑容,他闭上了双眼.

大毕摩感到,刚才一直徘徊在瓦苦多房间里那个透明的无头身影,消失了.那种亡灵身上散发出来的苦味和酸味,也消失了.

大毕摩把演习印章收好以后,用尽全身力气,扶起阿丕说:“我们回家.”

走出瓦苦多的房门,两人惊奇地看到,黑山变了.

瓦苦多、库克、蛇王死后,黑山的咒语解除了.黑色的树木,从树干到枝叶,渐渐变绿.淙淙流淌的黑色泉水,渐渐变得清澈见底,水底,有小鱼和小虾畅快游动.大片裸露的红土上,长出了嫩绿的小草,草地上,盛开着杜鹃、山茶、野菊等花朵.花香阵阵,蝴蝶和蜜蜂正在飞舞,采蜜.

“师傅,你看.”阿丕指着最远处那片草地.两头成年鹿,正领着一只小鹿,走过那片绿油油的草地.

白马跪在地上,等大毕摩扶着阿丕爬上去后,箭一般地向德江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德江城里形势危急,气势汹涌而来的三十七部的军队,已经逼近.高量成和吉克将军,正在相国府里查看德江城和威楚府的地形图,商量对策.“这是一场恶战啊.”吉克将军说.

“我发过重誓,在有生之年,绝对不能让战火在我的封地上点燃.只要找到演习印章,把那份休战盟约交给热库,永远的和平就会到来.”

尽管战争的气味滚滚而来,荣华居院子里,依然一派和睦友善.

每天早晨,木巴鲁和沙朵都会领着平安,按照阿苏帮主传下来的习惯,在荣华居大门口,为穷人布施粥饭衣钱,还请来张神医为穷人免费看病赠药.

土司府的人之初学堂里,莫什又新收了十多位学生.德江城,甚至威楚府里,有更多家长想把孩子送进人之初学堂读书.

他们说:“打起仗来,学堂里也更安全.”

他们说得对,一般来说,士兵是不会杀进学堂的.

彝王宫里,下人福贵每天伸长脖子,双手挡在额前,仰望天空.彝王宫养着那只百岁老鹰,这几天总是飞出藏经楼,盘旋在德江城的上空.

这天傍晚,福贵听到了那匹白马的嘶鸣声.

“大毕摩回来了!”福贵奔跑出大门.

浑身冒汗的白马身上,驮着气喘吁吁的大毕摩和奄奄一息的阿丕.

看到福贵,大毕摩从怀中掏出威楚府演习印章递过去说:“快!把这枚演习印章送去相国府,然后把张神医请来彝王宫,为阿丕疗伤.”

说完话,大毕摩和阿丕摔下马来.

大毕摩昏迷了,天空中传来飘渺的古歌:

喔哦,

树归树山归山

尘归尘土归土

嘉定五年时

天开八年际

六十二载后

三十七部乱

崇宁元年修威楚

威楚西北筑德江

四大家族立盛世

品德青史美名扬

【完】

作者简介:笔名西木,真名杨淑美,云南省作协会员,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楚雄市作协副主席.有多篇作品在《萌芽》《鸭绿江》《北方文学》《延河》《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出版过长篇小说《青裙玉面》,散文集《时间之外》,短篇小说集《掌上雪碗》.获过“99 杯新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马樱花文艺创作奖”等奖项.

本文结论,该文是适合不知如何写金沙江方面的金沙江之西专业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以及关于金沙江之西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海西海岸海风吹
牛头山火山口,神奇的海上兵马俑一早从莆田市区出发,自驾车不到3 小时就能抵达龙海市隆教乡,在白塘村东南部的滨海一带,我们见到了散落在海滩上的黑乎乎的熔岩,再往前,就是牛头山古火山口 牛头山古火山口是目.

电视剧《西游记》的幕后故事
1982 年,电视剧西游记开拍 1986年春节央视首播,一经播出轰动全国,造就了89 4 的收视率神话 至今西游记依然百看不厌,是寒暑假被重播最多的电视剧,重播次数超过3000 次,成为一部公认的无法.

贵州省老年体育工作会议参会代表到西秀区老干部活动中心考察调研
3月15日,2018年贵州省老年体育工作会议参会代表,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和民族委员会委员、省人大常委会原党组书记、副主任龙超云,中国老年体协副主席、省老年体协主席、省人大原副主任刘思培一行100余人,.

省、市关工委在西秀区举办果蔬栽培培训班
8月22日,由贵州省关工委主办,安顺市委离退局、安顺市关工委、西秀区关工委、杨武乡人民政府承办的“西秀区杨武乡果蔬栽培管理技术培训班”在杨武乡政府开班 参加开班仪式的有省关工委.

论文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