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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狗书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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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异乡,忽然看到一座座群山,锦绣绚烂.我的心神充满了诧异,这是一片平原,怎么会有一座座山峰,那么漂亮,那么壮观……定睛望去,原是一株株高大的梧桐树,由近及远,高高低低,雍容的花朵,耀眼的光华,竞相璀璨,让人.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憧憬中的故乡.梦中,我数次从东南方向朝村子走来,看到一棵巨大的芙蓉树,立在村口,婆娑晶莹的花朵如火焰似朝霞,有时还梦见村子后面一排排高楼竖了起来,亮丽繁华 ……

早晨,薄雾笼罩,缥缈而隐约.傍晚,将息的雀鸣、鸡啼、狗吠、牛哞,老奶奶呼孩唤儿的喊声,这呼他应,时高时低.远处听来,如唐乐名曲 “虚铃 ”,单纯幽远,宁静祥和.我感觉到,好像一位老太太立在天边,一袭长衣,散作晚霞,随日落抚慰人间,亲切而慈祥.暮雾晨霭,与村东银亮的沙滩、晶莹的水面相应,*出浴一样,在大地上袅袅升起,美丽纯贞,如梦如幻.我的第一个恋人,瓜子脸、樱桃口,公主、王后,生芽的柳条、未展的荷尖,清新尖锐.我和她总是站在河岸上,河风吹着,和她在一起,在绿色的树荫下,望着河里轻轻的涟漪,仿佛鱼儿在水中绕来绕去,童贞而美好.

我不知道自己多大的年龄了,五百岁,几千岁,或者始终是三十、四十岁,或者是始终是二十岁、十来岁,少年或青年.但是,我知道她不是懵懂稚嫩的丫头,不是出水芙蓉的姑娘,是始终不随岁月变化的人间白玉,始终如同银河系的清新繁星.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犹如刚出土的嫩芽,见到的第一缕阳光和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或者是出土间头顶的第一颗露珠.

我想那只狗,如同这位恋人在我心中的位置一样,对那所老房子有着一种不变的执著.它在老房子里长大、嬉戏、游玩,学会了成年狗的第一次叫声.在那所老房子里,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日出日降,花开花落.那里的一块石头、一根草木都有亲切的气味、熟悉的面孔,都是它的血液、它的情感,它的不变的永恒的家园.在房子将要拆掉的时候,在房子被拆掉的时候,它都像那只刚送来的小狗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亲切如故.

村子将要拆的时候,我领着这条狗,在河岸上走,岭后的桃林如同一片火海.那么多的桃树猛烈地开着花,逃跑一样的奋奋地开,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开放.每片桃花都是受惊吓的小鸟,紧张地扑棱着翅膀;每片桃花,都像是将要融化的雪花,晶莹透亮.整个桃林喧哗、盛大、晃眼,让人产生幻觉,仿佛异样的世界.高处的太阳、一侧的大河、远处的山脉,似乎都与它无关.很快,都将被砍伐,一个个的树墩,都将被连根刨起 ……我站在河岸上看桃树林的时候,看到了我走出村子后的第一位恋人,我进入桃树林的时候,她就立在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她正拈着花朵,仿佛在嗅花朵的芳香.她也穿着红色的衣裳,融入到花海里.我听到了她的笑声,那是石龙沟溪流激下的清脆声,那是幸福的阳光在大河波浪上摇曳的节奏.那么亮的太阳下,天空洒下了一个个晶莹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清新的大地上.我看到早晨的阳光跟着她走,她走去的样子,是春风里阳光纤纤的样子;我看到了她的眼神,看到了红色的剪纸、窗棂上的花朵、美丽的荷包.想起她,我就想到了早晨阳光下清香的土地.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不说.你说?我说,你叫大丫头.你才叫丫头!你叫花花!你才叫花花.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就是不说.你说呀.我听到了琴弦奏出的轻快明亮的声音,我看到纤指在细细琴弦上的流动.又圆又大的太阳刚刚初升,整个世界陌生而新奇;又圆又大的太阳将要落下,静静地盈动着一种怀想.你看我像谁?你像是一个大坏蛋!我可不是大坏蛋.我听到了她呵呵的笑声,我看到一粒粒珍珠,有序而清晰地洒落在大河的冰面上.我看到她的时候,狗,仿佛也看到了她,汪汪地叫了两声,然后一声不吭.因为它很快发现这是一种幻觉,很快默默不语,仿佛狗也知道这一切都将离去.我笑了笑:你懂人事呢!它睁着大眼,好奇地望着我,好像尽力理解我的意思.

这只狗就是她送给我的.

有支旋律经常在我耳边回响,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将怀念你的微笑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你的姑娘 ……”哀伤而又缠绵,让人心怀惆怅.在这个世界上,她一身的红衣裳、咯咯的笑声,总是回响影动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就像一个独行侠,在许多地方逛了很多圈,看了许多景,但是始终找不到属于我的地方,始终没有搞明白我是谁,而她始终固定在我的心里.我不是穷困潦倒,但确实也很落魄,我很像是电影电视或者你想象的那种穿着破大衣、披头散发、叼着的 “犀利哥 ”,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她是我真正的第一个恋人,是我走出村庄,见到第一个让我懂得思念的女孩.就像是那株草长出芽以后,看到了风的样子,看到了阳光的样子,看到了雨水或者雪花落下的样子.她就是那缕风、那片光,那一个明亮的世界.我不知道是因为先听了这首歌,还是先见到了这位恋人,想到她就听到了这首乐曲,听到这首乐曲就想起了她.

我一辈子找不到自己的时候,她给了我这只狗.她说你这一辈了,就给你这狗吧.她放到了我的院子里.我笑了笑.我弯腰抚摸这只狗,它还小,它汪汪叫了两声.她认为我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并不是全部理解. “你这一辈子了,就给你这狗吧. ”好像是我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可转折或挽救的了,或像是说,你需要安顿下有个伴了.那只小狗就两眼汪汪地看着我,然后那只狗就跟着我,然后我有饭吃,它也有饭吃,我出门,它也跟着出门.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住在土房子里,土房子是我的,也是狗的.

我有大爷、大婶,有嫂子还有兄弟姐妹,还有父母.他们有时候给我送些吃的,我的狗也有些吃的.我的狗总是带着某些感激看着他们,有时候叫两声,有时候围着他们转.狗,都比你懂人事呢!亲人们看着我说,我依旧是笑了笑.就知道笑!笑!笑!我还是笑!他们说我笑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听到了她,我耳旁就响起了那个旋律,就看到她在阳光中走去,就想起我经常躺在床上,总想从梦中见到她,见到她走在路上,站在棉花田里.她在棉花田里,戴着草帽,天空的一团团白云,就像是那白色的无边无际的棉花田.棉花田里,只有她是一抹红色,红得让人心疼!遥远、轻柔,绵绵忆想,惆怅而断肠,如一首莫名的旋律,她就是一个泉眼,心中涌动,道不尽的哀伤!

我坐在河岸上,我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在晒太阳,还是在沐浴河风,还是想念这位恋人.是的,过去,这里的老年人,每到冬季,都坐在河边,晒太阳,抽烟,说话,讲老一辈或者新发生的故事,讲宣武年间,讲,讲王效雨,讲刘少奇,讲汉奸、土匪或者美国的飞机大炮.夏天里,大人小孩,中午、傍晚或者农闲时节,坐在岸边树荫下,风吹来吹去,那么多小孩光着屁股下河洗澡.那么多男人,到石龙的北侧沐浴,因为那里在村子的东北方向,石龙是一个天然的屏障,挡住了浴者的私密.下游岸边就有婶婶、嫂子、姐姐、妹妹洗衣服,互不影响.夜晚,女人们也在石龙的下游,洗澡游泳,嘻嘻哈哈,好不热闹,连空中的月亮都绕着她们晃来晃去.早晨的时候,河流宁静,清澈的水在岸边流淌,村子的人都挑着水桶,到河里汲水,用来烧水做饭.

我坐在河岸上的时候,一些景象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下河洗澡了,没有人洗衣服了,没有人挑水喝了.自从上游建了一个造纸厂,河水变成了,洁白的沙滩也变黄了.美丽漂亮的沙滩啊,之前,正午的阳光下,明晃晃地耀眼,月光下朦朦胧胧;春天里,洋洋的春气,透过阳光,缥缥缈缈在河滩上空袅袅上升.傍晚或者早晨,水边清新的沙滩,总使你脱下鞋,用脚丫踩一踩.而孩子们总愿意坐在干亮的河滩上玩耍,细沙从指缝流淌而下,手中满是闪烁的五光十色.在河滩上走过,咯吱咯吱的响声跟随在身后,多少年后,大地方来的人说,那叫做会唱歌的沙滩.人们在清澈的河水里看到游动的白鲢、鲤鱼、黑鱼,甚至还在水边经常看到钻来钻去的鳖,用脚就能够踩到沙里的一种鱼.在河里圈上一片水域,在下游放上筛子,就会游进许多小鱼,白花花,像丰收的稻谷.老人们坐在河岸上,议论纷纷,说,这些沙啊,日本要用煤炭给我们换,我们都没有换啊,蕴含着宝贵的资源啊!造纸厂后来关闭了,但是这里的水和沙滩,历经十余年,也没有变回原来的颜色.之后,捞沙船又来到了这里,然后就是一个个深水大坑,然后有一些善于游泳的壮劳力和喜欢水的小姑娘,游泳或洗澡时淹死了.

我坐在河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我处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哪个时代,好像还在四处游荡.一阵呼哨很快地进入我的思想和视线,我看到村南的土塘子里升起一股小旋风.土塘子是公社时期挖的,为的是取土,填满村内的一些壕沟.那些壕沟,是当年一股土匪挖的,为的是易守难攻.土塘,南北五六百米,东西三四十米,是在一个冬季农闲季节开挖的.就是这个土塘,我小的时候,领着一只小鸟,给鸟捉蜘蛛吃.一只只的小蜘蛛,我捉到后,那个小鸟就跟在我身后,张着嘴,等着喂.当时几个老人就在旁边的一株柿子树下乘凉聊天.那时候,早晨的阳光金黄,祥和,我和哥哥们一起吃早饭,我对我的一个哥哥说,你把小鸟给我吧,我给喂.他就给了我.也就是这个土塘,在之前的一个冬季,一个单身汉,为了取土,把腿部碰伤了,然后发高烧,然后去世了,人家说是破伤风.划破了会这么严重?这还让我恐惧和想象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土塘子开始长草,开始长出野花,遗忘了那个冬季和那个去世的单身汉.然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在这里捉蜘蛛,喂鸟.然后是老人在这树下聊天.我坐在河岸上的时候,这里成了掩埋垃圾的大坑.一股小小的旋风,就在这时,就在这个地方,旋转着,直立着,向我坐的方向走来,像一条小蛇,呼啸着,穿过两棵小树.我很快被惊呆了,旋风实在太小,小得让人不以为然,但它的声音那么尖锐,如同尖利的口哨,然后疾驰而去,然后越来越大,然后就是一团大火燃烧.始料未及,我还没有来得及喊救火呢,我站起来朝着大火的地方看去,结果什么也没有,好像是我走眼.旋风就继续向村子行驶.我郁闷而又好奇,这个世界上让我郁闷而又好奇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有的人天生的是伟人,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就有特别的天象;比如有的人高喊一句,河流就能断开,整个大军就能徒步走过;比如有的人天生愚钝,却在某一天,忽然开眼,能够给人看病疗伤,等等.我郁闷的时候,第二天,就听到有许多人家的锅盖子、衣服、柴草莫名地自燃.就像前不久,一个猎人打了一只鸟以后,他的衣服就奇怪地燃烧,即便他的衣服和别人的衣服放在一起,也只有他的衣服燃烧,然后有人说科学家去了他家,也没有找清楚原因,然后又说他妻子和他离了婚,然后他本人忍耐不了,也自杀了.然后,当然了,我反复问了多遍,那个人,不远,就在我们附近的某个村子.这些莫名其妙的火,也是这样,待人们走过去,却是一点火没有,好像全村的人都看走了眼.

很快,就有了一种传闻,说是这里的村民都要上楼,都要城镇化,都要过上城市人的生活,说是不能让农民辈辈当农民,不能靠土地过日子.

我这只狗的名字叫二少.口语喊哨哨.

关于这只狗的名称,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我一天到晚,游来逛去,独来独往,像是独行侠,讽刺的说法是我像是大少爷,我的狗也就叫二少爷了.送给我狗的美人也确实这么说过:你这个人整天像是没有天没有地的大少一样,再给你一个二少爷吧.可是,当时并没有给这只狗取名叫哨哨.而是直呼汪汪或狗狗,过来,吃食,它就过来.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市长大人,带着一大到这一带视察,个个高帽燕尾、徐步容与,气氛肃然亢奋.市长尊口生花,缤纷四野,大讲要快速城镇化,要大美城市;讲这里农民要过上好日子,讲姐妹兄弟,这最美丽的新天地.其之豪迈荡云,潮涌,震古烁今,整个村庄的人心都着了火.人们看着直播镜头,侃着这个话题,小狗就汪汪地叫,市长说的越多,小狗叫的声音越高,叫得让人难以专心,难以倾听.邻居的大嫂就说,你看你这只狗,牛得,比市长还牛.另一个人说,你这狗干脆叫大少算了.因为市长的名字中有一个 “少”字.另一个说,不能叫大少,还是二少吧,难道它比市长还牛.从此,这只狗就有了它的名字,不过 “二少 ”有些拗口,就喊 “少少 ”吧,听惯了,多数人自以为是地叫它 “哨哨 ”,“哨哨 ”灵动还有些小动物的意思,就是 “哨哨 ”了.

自从我的狗有了这个名字以后,这个地方就热闹起来.

有人说丘陵地下有温泉,说是美国的商人要在这里开发,将来建很大的疗养院.有人说建了养老院,就没有你们的地方了.

有人说,这河里的沙,富含各种矿石,要建设一个大工厂,提炼这些沙.有人说建大工厂,你们就要移民了.

有人说马上就要有大的开发商来建别墅了,有人冷笑,呵呵,建了别墅,你们就要搬到外地了.

更有一种想都不敢想的说法,是这里要建设影视基地,全村的人都将是名演员,美国的梦工厂就搬到这里了.他们说美国算什么,要比起我们这座城市,用不多久,美国就得向我们学习,争着向我们这里移民了!各种传闻不断,很快有些传闻由无影变得有影,由小影变成大影.有些消息开始写实起来,有些消息像是板上钉钉,有些消息使整个村子还有周围的村子漂浮起来.所有村子里的人都开心鼓舞,都面带笑容,都憧憬美好的日子. “野牛群离草原越来越远,它知道有人类要来临 ……”好像这里如果能够安上两条腿、扎上两个翅膀,就可以凌空飞翔了!他们说这条龙终于要腾飞了,它卧了千年万年就等着这一天了.

直到有一天,那股小旋风,莫名其妙地出现,家家冒出百思不解的火焰,然后,整个村子的树叶怪异地晃.一片树叶晃,所有的树叶跟着晃,一齐晃,有风也晃,无风也晃,然后整个村子跟着晃.晃得所有的人都心慌不宁.之后,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及周围几个村子,有大客车开来了,有大飞机载着这里的人飞了.大客车开来了,这个村及周边几个村的党员、干部,带着新奇、带着兴奋、带着某种令人炫耀的优越感,鱼贯而入,外出观光、考察.飞机起飞了,轰轰的、嗡嗡的、啊啊的,载着他们到天南地北.大车上,他们看到宽大的马路、美丽的新农村、繁荣的小城镇,两眼也看不到边的大城市.飞机上,他们看到天空格外的蓝,比童年记忆时的天还蓝,看到飞机下面白色的云团,像以往大河里银白的沙滩、晶莹的河水,他们感到长上八只眼睛也不够用的.世界一下子变大了、变亮了、变美了.他们眉飞色舞,他们鸡飞狗跳,他们个个都香车宝马,腰缠万贯,走路都横起来了.他们吞云吐雾,兴致勃勃,缭绕中飘摇飞翔.他们奔的时候,他们飞的时候,多数村民们却像冰冷的铁,在下坠,仿佛有种东西拖着他们下坠.个别老党员,不是下坠,而是反常跳起来,啊啊地乱叫,对着来的人乱叫,对着去的人乱叫,仿佛翘首的毒蛇,对着开来的巨大山地车,红了眼,弓起背.不但不上汽车,不坐飞机,而是看着汽车奔驰的背影,在后面,在村头,在巷尾,点火烧纸,说老百姓的钱不够花,说的钱不够花,给他们送些钱,免得祸害百姓,祸害国家.但是大客车走得很平稳,很喧哗,飞机飞得很遥远,飞得天很蓝,飞得欢颜笑语,所有的树叶不但晃,还纷纷地落……

雨没来,风满楼.连风都没有,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先行了.灌溉的水泵没了,蓄水大坝没了.水泵拆掉容易,大坝去掉可不容易.这个社会,最不愁的事就是理由,只是哪个理由更冠冕堂皇.防洪泄洪!好!就是防洪泄洪.老百姓不相信,但老百姓很难说出什么.六十年代兴修的水利大坝,造福方圆二十公里大坝,就因有了这四个字便没有了.之前,自从有了这个大坝,方圆二十公里的村庄种上了水稻,麦收之后,村民们筑畦灌水,栽稻插秧,整个平原上洋溢着水稻的清香,这是之前祖祖辈辈没有的气息和景象啊.我们村子不需要这个大坝,我们有石龙,有深水潭,只要有抽水泵,有引水渠,就不愁稻子的绿色、稻子的清香和白花花的大米.水利设施破坏以后,有些村民还习惯性地栽了水稻,但这些稻田已不能连成片.被隔断的稻田边上,茂盛肥美的杂草,杂草丛里,破衣服、塑料袋、萌萌的布娃娃杂乱其中.

我的哨哨,二少爷,每次和我一起走到稻田边,总是有嗅不完的气息,总是转来转去,唤都唤不动它.它特别爱围着那个萌萌的布娃娃,嗅来嗅去,不肯离开.看着被扔弃在那里的布娃娃,一双眼睛就在我眼前,水汪汪地,像巨大的天空出了一个清澈的泉眼,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我就看到一位女子闪着那纯情的大眼睛,从稻田的田埂上走来.那时天空很亮很亮,空中布着一个又一个大云团,云团在稻田上洒出片片荫影,稻田里的水,在秧间映着蓝天,整个田野清新而明亮.那时候,我坐在一片果园的梨树下,想着天上的事,想着天外的事,想着心里的事,那个女子就走来了,就跳着欢快的脚步,在田野上走来了.她从北方的一个大城市走来,因为她听说这里有一位青年正在果园里打坐修禅,凡是见到这位青年的姑娘,都会戴上五彩芳香的花冠,百鸟就会绕着她旋转,奏出欢快的歌唱;大河的水,像透明轻盈的衣裳,带着她升起,如同悬在空中却又裙裾逶迤到河面的女神.女子的脚步如同夏天的绿叶,女子的声音抑郁而带着温柔,像水缓缓地流过却直入人的心扉.她美丽的眼睛打动了谁,她温柔的声音牵动了谁的灵魂,整个果园都为她布满芳香,整个稻田都为她铺展,她本身就像是无边的绿,覆盖了整个的村庄.想到她,见到她,就是想到了、见到了整个水田稻香的夏天.

布娃娃的眼神和那位女子的眼神那么相似,有些萌,有些纯,有些一往情深.看到她,绿叶就抖起来,她就在稻田的光中,快乐的小鸟一样,踩着绿色的波浪走来,带着某种欢快却不乏深情的忧伤.

哨哨嗅来嗅去,然后向着远处看去,然后昂首叫了几声.

这个村子往北十八华里,是一串东西向的群山.站在村后向北望去,看到的是一座蓝色的山,有雪的日子和雨后的晴天,这座山清晰如在眼前,高大而又壮观,大坝就在山脚下的大河里.这座山上有一个澄金泉,每年到了一定的季节,都能够澄出一锭金子,有一位南方人到了这个季节,就来取这锭金子.泉边有棵茶叶树,树上有一枝生出的茶叶很特别,南方人用这根枝上的茶和他们当地的茶相拌,泡出神仙才能饮到的茶.站在这座山上,朝村庄方向俯瞰,村后一条青龙盘旋着自西往东,伸展到明亮宽阔的大河里.这条龙生动而又清晰,它是从北山向南至古城五十华里范围内唯一的丘陵,名为凤凰岭.凤凰岭蜿蜒到大河里,延伸出一条石脊,人称石龙.石龙与河岸相接处,长出一块高高的石头,人称龙角.石龙北侧,又有半月状石梁盘踞,北端与河岸有一步宽的间距,大河的水自上游冲荡进入,形成一股激流;南侧端与石龙尾部相对,水在其环中涡漩之后,从石龙尾部荡出,形成一个盆状,人称石盆.知情的老人更正说,那不叫石盆,名为洗马池.说的是爷爷的父亲那一辈,一百年前,他高祖的马生了一个马驹,浑身长了斑,丑陋又难看.那个采金和采茶人,来到这里,告诉了他高祖澄金泉和茶叶树的秘密,并送给了他一包茶叶,代价是换他那小马驹.南方人得了马驹,每天都到这石盆里给马洗澡.一个月后,洪水来了,这个人就骑着这匹马,在大河上横渡而过.村民们才知道这原是一只麒麟.在凤凰岭的后面,石岭长年累月滋润渗透出涓涓细流,与稻田渗出的水,汇集形成一条水沟,环着岭的背部,弯弯曲曲流到大河与石盆相接.接近大河的时候,沟底由上游的黄土变成下游黑色的石头,两侧树木掩映,水流清澈,泛着浪花,溪上蜻蜓飞翔,蝴蝶岸边驻足,小鱼逆流向上,诗意而有好多的传说.这条沟犹如这片原野上的玉带.

从南面古城,除了看到北面的山,就是能够看到一株高大的树,树冠巨大而婆娑,那是一株不知生长了几千年的白果树,白果树立在寺庙里,谁也无法考证这座寺庙建了多少年.这棵白果树和这座寺庙就立在石龙和陆地相接的岸边.灌溉抽水的设施紧邻寺庙原址的北面、洗马池靠近岸边的一侧.这里终年水深,每逢大旱的时候,村民们清理这里的淤泥,天就开始下大雨.人说龙显灵了.村子背靠凤凰岭,东傍大河,因而旱涝保丰收.周围许多村子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这个村子总是相对殷实.许多村子的女孩都愿意嫁到这里.

天赐的宝地,给这里四季的祥和与幸福,让这里的人水边岸上聊天嬉戏,来去从容,但却不能带来富贵荣华和市场的喧嚣与荣耀.外面的村子穷则思变,个体经济快速发展,这里还世外桃源,四季花开.直到外面的风徐徐吹来,这里的人一个个出去;直到那么多人兴奋地在这里挖沙卖沙,一些村民逐渐富裕起来,开始盖上一些又宽又高的二层小楼,然后一排排二层小楼在村子次第展开,仿佛芙蓉树花开,村民上楼的计划就开始实施了.

人们无法证明这究竟是天意还是整个时代使然,但是却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有另外一种力量,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许许多多的村民,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村民都不愿意拆房上楼.原因很多,城市人愿意住个别墅,村民虽然比较笨,比较落后,但是多少也有些耳闻啊!再说上了楼,那些农具放在哪里,牛羊放在哪里?还有,就是上了楼水电暖都要交费啊,这对农民也是不少的费用.当然关键的问题好像还不在这里,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的土地全部要征走,吃饭靠什么呢?一亩地几万元,花完了找谁?有那么一亩二分地,养几只鸭、养一群鹅、养一些鸡就有蛋吃,就能换一些零钱补充;种一些菜,就有菜吃;打口井,就不缺水喝;捡一些柴禾就有火烧.年轻人外出打工,互相补充.要是有点能耐,在自己的土地上搞点小制作,或者做点小生意,就能够发展起来.没有了土地,还能靠什么呢?喝西北风吗?但是有大人看上了这里,看上这里距离城市不远,北面有丘陵,左侧有大河,春天里有花开,夏季里有麦香,秋季里有果实,冬季里阳光温暖,建上别墅,每栋别墅有一亩或者半亩地,那些革命的老人、事业的功臣,都来这里住着,养花种菜,有政策、有资金,风吹便坐地而起,一派繁华,祖国的窗口,世界的标杆,一个大东亚恭养老示范基地就建成了.高官名媛都颔首嘉许,整个世界都举手点赞. “愁堆解笑眉,不欢更何待. ”一切不就是为了让人民幸福吗?

最不愿意搬的是王老太太.她不愿意搬,是有原因的.她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没有房子,在人家屋山头上搭了一个草棚,外面大雨,屋里中雨,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滴滴答答.后来盖起了草房,有了安身之地,但是比之他儿子刚给盖的两层小楼,那是没法比了.楼还没盖成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看;盖起来还没有安门窗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搭了一个床,没事就在那里躺躺.说真好啊,像是金銮殿样啊!不知道她脑海中的金銮殿什么样?反正她觉得现在就可以住在金銮殿里.她说想一想当年住的破草房,哪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这个房子刚刚装修完,她还没有住热乎,拆村就开始了.

她自然是带着倔劲不愿拆的.

最后让她拆掉房子的原因,既不是时不时有人来偷砸她的门窗,或者盗走她家的物品,或者在她门前挖上沟,或者威胁在外工作的儿孙,也不是有人朝她家洒一些污浊的大粪,更不是各种可怕的直接将房屋*将其压死在房子里的传闻,当然也不是苦口婆心的各种劝诱和说服.真正让她离开的是,有一天,她下田回来,快到村子的时候,忽然发现灯火通明,排排别墅、超市,人来人往.那一瞬间,她找不到村子了.她不知道到了哪里.惶惑之间,她身边的小狗康康,叫了起来.狗一叫,一道火光,沿着凤凰岭西去,眼前又是拆得七零八落的破房子、残破的街道,和一道道挖得让人无法通行的深沟,天空下只有她的房子和尚未搬走的几户人家……

她忽然明白有一种隐秘的力量,不可阻挡.

什么力量呢,如此强大?肯定不是九仙女,更不是菩萨,也不会是王母娘娘.是魔鬼,是幽灵?蛇精、黄鼠狼子精、狐狸精,造不出这么大的氛围和气象.除非具有龙一样的力量,龙也抵不上.因为她回想起来,人们为了挖沙,不仅把龙角砸掉了,还把石盆给炸了.龙要是有这么大的力量,就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她想不出来,但是她有种感觉,这种力量是持续的,是伺机而动的.一个个的场景,一幅幅的画面,在她脑海展现.那座寺庙,一座泰山王母娘娘庙,庙里有许多神仙,元始天尊、托塔李天王、长须龙王,还有寺庙里许多许多的蛇,刻满文字的石碑.过去许多私塾的学生,都来临写碑文.那些石碑,不知多少岁,也不知道出自谁手.连庙里的蛇,都成了精.有一个人在田里耕地,见到一条蛇,一鞭子打去,把那条蛇的肚子打破了.后来他来到寺庙,看到那条蛇从屋檐穿过,然后自己的肚皮就烂,而且持久的烂,最后是道长告诉他用牛屎饼子糊了一个月,才治愈!这么一个历经千年百年,享受了千千万万香火的寺庙,一把火,就没了.旁边的白果树,五六个大人手拉手都搂不过来,就那么一阵风,两个壮劳力,用一条锯,半个月的功夫,就把它锯倒了!那些石碑,秋叶一样被废弃在沟渠、土坑,然后找不到踪影.凤凰岭上长着许许多多叫不上名的野草,能给人治病,饥饿的年代,还能充饥.时不时,人们还会见到一些长尾巴的、五光十色的鸟在那里飞,甚至有时落到人家的院子里,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一圈.可是就那么一天,一声炮响,人们不仅采石头,挖出一个个的石塘,干脆又沿着岭脊,开出一条深沟,说是搞水利建设,却从未流过水.倒是人们用炮轰石头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莲花宝座,还有人看到一种五光十色的生灵在一声炮响中,伴随烟火,消失而去.还有村前安坐了一千多年的王陵,每临傍晚,有许多火焰跳动.传说过去曾有许多人到这里盗墓,还没有动手,就风起雷作,天昏地暗.盗墓人,有的到家就没有了气息,有的终年畏光不敢出门.结果后来三角旗一摇,一句口号,一就把那高高的王陵给扒平了,不仅仅扒平了,其中的六具金缕玉衣,都被铁锨铲碎了.然后,风一样,消失了.这是过去未曾有闻的力量,这是开天辟地才能具有的力量.而且这些力量,看起来,就是动了动念头,呼了呼口气.

她不知道也叫不上,这种力量来自哪里,称呼是啥?但是她已经明白这是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不可置疑.

老太太的狗,名叫康康.康康的名是随着哨哨起的.既然有只狗名字叫哨哨,那就给这只狗取名字康康吧,因为康康比哨哨的官还大.村民取名就这样,随着,后来又有一些狗,名字中居然有了情人、秘书一类的,什么青青、滑滑、公公一类的!嗨,连太监都有了!他们面带笑容,面带调侃,甚至些许自豪,不仅是给狗取了好名字,还通过这些狗的名字,找到了一种自觉,一种难以言表的好感觉:咱家也有的了.或者:家里人没有的,狗也是官了,种种.

康康忽然叫起来.它为什么叫,是它看到了某种真相?是它同样感到了某种不正常?不管怎么说,康康的一时狂吠,至少印证了老太太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确实存在的某种异象!

难道她老人家看到的异象,就是那巨大力量使的法力,还是某种精灵,向她显灵,给她某种启示?总之,康康的一声狂吠,使那出现幻境的东西,一下子受惊或者什么,顿然逃匿.然后眼前的景象复原.

老太太,其实,也是通神的.当地很多人叫她老神仙.有人头疼,她伸手摸摸就好了.有的人身上长满了红疙瘩,她给吹口气,回家睡一觉就好了.有的人东西丢了,找她问问,她会说,没丢,在什么位置放着呢.还有些人的孩子患了某种怪病,到大大小小医院打针、吃药,甚至动了手术,都不管用,她就用张纸,在孩子身上撩来撩去,然后在村头烧烧,就好了,她说是碰到一个过路鬼了.

老太太通神,也就是通一些蛇精、黄鼠狼子精、鳖精或者鬼怪一类的,大部分是人间常见的小来小去的,至于那些魔法大的,或者大到摸不着边、看不到顶的东西,或者力量非常强大的,她也就是高高大树下的一株小草了,而且那高高的大树有可能在山上,或者在天上.因为那些经常在人间显灵的祖祖辈辈多少年的老祖宗,也都从地下,被掘地扬起,驱赶到了土不存、草不长的山坡上.没有被赶走之前,蜻蜓、蝴蝶在这些老祖宗坟头飞来飞去,从这枝头飞到那个枝头,从这个草叶飞到那个草叶.顽皮的孩子总想用小手捏住它,眼看就要捏到了,又飞了,逗趣一样地飞开了.孩子们爷爷的爷爷,或者奶奶的奶奶,再也不能这样看着晚辈的晚辈了.

有一天,她老人家的金銮殿里,来了两位庄邻,一位乳名为大狗,一位乳名为二蛋.大狗二蛋坐在她的屋里,面向她老人家,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怪异地说:他们说,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老太太仿佛会意地微笑,或者准确地说是带着某种自豪地微笑.

知道什么?不知道啊,她老人家心里想.这种想法在微笑中隐秘而飘摇.

那两位还是带着微笑,带着可以意会的微笑:他们说你就是知道呢!

知道什么呢?他们两人看出她的迷惑和诧异.

大狗做了个启示的表情,并说,何家湾的两位老神仙说话了!

哪位老神仙?你是说,神灵附在他们身上说话了?!

对,对,就是!他们恳切而激动地回答.他们说如果不信的话可以问您,看来还是你知道!

仿佛印证了什么似的,他们带着某种自豪和鼓舞.继续说,他们可不是一般的老神仙,比姜子牙还大,是通天教主、南极仙翁.

他们说的什么呢?

说王母娘娘到了京城了,找了那位大领导了,告诉了这里的事情.说很快就来调查组了.

说王母娘娘又到京城了,调查组回去了,说是马上就要处理!

他们说得神乎其神,传递着神的消息.他们说这些的时候,还真是先后来了几个调查组,甚至到后来,有最大的包公,驻扎到了山后……

他们说这些话,是从拆村开始的.他们说村子拆不了,不但拆不了,还要有些人受到处分呢.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拆村的步伐不仅很快,建设的步伐也很快,一些土地被铁丝网圈了起来,商砼站就在这片土地上建了起来,一切轰轰隆隆地滚着走,村民的迁居楼,雨后春笋一样排排拔起.哨哨嗅来嗅去的那个布娃娃,就在商砼站跟前的稻田里.

大狗二蛋说,别看这些圈起来了,都要拆掉;别看把村民的路封上了,必须扒开,不仅扒开,还要在路口安放两只麒麟.说得不光人不信,连神仙也怀疑.然而某个夜晚之后,仿佛一切应验了,圈的铁栅栏,没了;堵路的墙不仅扒开了,路口竖起了两尊麒麟.说的是王母娘娘发话了,如果不拆,圈地建房的人就有大灾、大殃.开发土地的人,眼睛致盲了,腿瘸了,建楼的人先后有九人神不知鬼不明地倒地死亡了.于是,一切都好像是换了灵魂,更新了模样.

老太太执意不搬,或许与这些神的启示和鼓舞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尤其是当时全村拆的已经没有几户,她新建的房子一天更比一天多的遭到破坏,直至门口都挖上了大沟,直至看到了那个景象.尽管栅栏去了、麒麟立起来了,一切却仍在快马加鞭,吞云吐雾,蒸蒸疾行,她不得不对大狗二蛋说的有些怀疑.

不信你看着呢,神仙说了,村子要是拆了,江山也要晃三晃.晃三晃,也就是后果严重罢了,但毕竟不是说拆不掉.

不过,好像有道光照到了这里,村子被彻底拆掉以后,村民们好像一下子醒来一样,觉得这样不行,不能把地卖了,卖了就完了.

他们醒来,不单单是一下子大彻大悟了,而是附近有个村庄给了他们榜样的力量,就是因为附近的这个村庄,村民异常团结而且充满智慧.这个村庄的人斩草先拔根,首先搞的是村干部.拆村伊始,村民不知是用什么手段,掌握了村干部贪污挪用集体财产的大量证据,并通过适当的方式,让村干部知道了自己与村民对着干的现实后果.村干部当初憋足劲像牛肚子,颇有大干一场、直上九天的气概,瞬间像缩头乌龟,直接将头插到了土里.不仅如此,为了讨好村民,还时不时透露镇政府的消息,镇政府不仅断了腰,连屁股乃至都裸露无疑,一些宣传包括离间性的宣传变成了笑料,一些措施成了瘪了的气球,工作步步被动.重要的是,村民们还学会了政府惯用的一些手段,谁要是想拆,谁家里就会在夜晚被扔满石头或者门上糊上屎饼子,同时制造种种舆论,比如哪位领导发话了,比如那个干部被抓了,比如国家出政策了,比如那个地方拆村上楼的都后悔和了.甚至还传言说,一个大领导来到这个村子,对他们说,你们可要坚持住啊!他们这些做法起到了明显效果,村干部换了几茬,越换,村干部胆越小,村民的斗志越增强,集体越团结.他们暗地汹涌澎湃却又张弛有节,阳光下,又组织看电视、读新闻、学法律,领袖的像就挂在他们看护土地的村头,一有异动,就有老人敲锣打鼓,全村出动.

村民们不仅看到了这个榜样,还明白过去是被吓蒙了!就如那些树叶怪异地晃动和坠落一样,行将拆村的日子,政府的舆论也是铺天盖地的.摆在桌面上的是,领导批示了,文件支持了,谁先上楼,谁优先挑好楼层了,谁可以获得奖励了.不但让你形成不可阻挡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侥幸,而且让你感到只有顺从才是唯一的、可靠的、不吃亏的选择.他们动用了电视广播报纸和各种平台,大街小巷贴满了巨幅标语,其气势和力度,连大领袖都不能比,因为大领袖早晨在电视上讲,不能赶农民上楼,土地是农民的生活保障,晚上他们就滚动播出评论员的文章,说上楼一种方向,大势所趋,旨在必然.铺天盖地散发的小道消息更让人心慌心惊,比如哪里有人阻挡,被砸在房子里了;哪里有人顶着,人影都找不到了;哪

些牛人被整了,最后还是灰灰溜溜、老老实实.还解释说,表面上这样说,实际上却是鼓励下面这么做.过去有个皇帝不就是这样吗,你要是按照他说的,就杀头;不按照他说的做,就升官晋级.上面的当好人,下面的唱黑脸.桌上桌下的气场和氛围,布满了春天的昂扬之气,秋天的肃杀之气.春天的昂然之气,是拆村圈地轰轰烈烈.肃杀之气,每一片树叶晃动,都会让村民心里一惊,就好像有个箭头或者火星落到自己的身上.除了大狗二蛋还能悄悄地问问神仙,其他人只是想的怎么拆,怎么多要些钱,或者怎么抢一个好楼号.

在这个古老文明而没有断续的国度里,可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智慧,加上新时代的开放和创新,这些智慧会进化升级,犹如注入了新的血液.你想想,满耳朵的是,谁谁先拆了,得了多少钱?谁谁还没拆,家里的孩子不让上班了.谁谁说不拆,实际上早就签订协议了.或者事先给某人说好,然后半夜给拆了,你喊着强拆了,许多人翘首等待看强拆严重后果,你悄无声息地上楼了.加上压死的、失踪的种种传闻,连在外面工作有些来头,开始顶着扛着不拆的人,也跑回来把楼拆了.这阵势,谁还能观望,谁还有理由或勇气观望?!

那时,有人站在岭顶上,俯瞰着几个村庄,口吐白沫地说,连八百万国民党军队都打败了,难道还整不过你们这些村民?一切一切,不仅把村民的耳朵煮熟了,心搅烂了,最重要的是把胆子也给挤没水了.也有些人曾信誓旦旦地说,到选楼号的时候,谁要是去,祖宗,结果到时候第一个跑去了.

鱼贯而入抢着上楼以后,看着祖祖辈辈的土地,看着附近那个没拆成的村子,顿然醒了,开始学着那个村子,在田边搭上了草棚,挂上了标语.

我是最晚拆房搬走的.

这倒不是我英雄,也不是有什么能耐.因为我一贯独来独往,生活在自己的思想和世界里.我本来和这个世界就不鸟,或者不搭界.随你们怎么折腾,我就是一块生锈了的铁,一个煮成夹生的地瓜,既成不了才,也让你难以煮熟.除此之外,还有我的哨哨,忠实的伙伴,它对我这所房子,比我还忠诚,还执念.要说我,仅仅是懒得动,或者生就的就是吃了秤砣,好赖对我都无关紧要,什么老房子,什么楼房,都是那么一回事.但是哨哨不同.这个房子和这片土地就是它的血液,它的骨头和它的灵魂.所以周围那些晚拆或没拆的,不是丢东西,就是窗户被砸,门上贴了咒语,或者其他什么,我的破房子始终安安全全,因为有哨哨忠实且一丝不苟地护着.那时候,它似乎特别警惕,甚至警惕地连我都顾不上,一天到晚,竖着耳朵,瞪着眼睛,有什么声音一走近,它就嗷嗷地叫,一有人过来,它就向上扑.仿佛本能地能够看出什么人,凡是有可能算计这所房子的人,还没有来到跟前,它就伺机而动.直到大铲车过来,伸着长长的铁爪,它还向上窜,窜不上去啊,还有我用绳子拉着它.

它就狂吠着、呜咽着,趴在地上,砖头坷垃都向

它身上滚,它也不离开,躲闪着狂吠.他们说:你就行行好吧,别给我们作对了.他们说:你看看都走了,到处是沟,没电了,也

没人家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他们不敢给狗说,他们只能站的远远的,对我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是的,到处像是废墟一样,在这里待着像啥,还能待下去吗?最终还是那一位,那桃林里红衣的女子,摸着哨哨说,走吧,别在这里拧了.

多少年了,我就是我,我就是一块朽木疙瘩,就是废弃在路边的一块石头,那一刻,我长出了心,而且跳动了.

哨哨不懂这一切,或者很懂,但是骨子里不能割舍自己.它惺惺地看着我,好像在询问,好像不可理解.

我上了楼以后,哨哨却始终不跟我去.我把它强拉到楼上,它总是转来转去,朝门外拱.我给它食吃,它趴在地上也不吃.我说:都拆了,就在这里住吧,你这么一个畜生,

在哪里不一样,你又不是失去了土地,又不是没法生活,又不是像人一样,还有什么得失想法,人都忍得过去,都能想得过来,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可是它就卧在地上,就是不吃食.我只好开了门.它就一溜风一样跑向了我的老宅子,在那里一圈

圈地转,然后找个地方卧下来.

十一

我上了楼之后,睡在楼房里,却总像是不久于人

世一样,总是做一些陈年旧梦,总是看到过去的街道,看到过去的老人.有时候,我还不自觉地问,这不还好好的吗?村子没拆啊!

有时候,我梦见我躺在澄澈碧绿的河水里.河水给人肥美、雍容、宽大的样子,那肥美的大浪,向着我包裹而来,我看了我的心上人.正午的阳光很亮,她徐徐地走来,如米芾的书法,舒展而逶迤,神性而飘逸;像白天鹅,扇动着翅膀;像巨大的帆船,在我的视野,覆盖着我的身心.我很渴,好像要一口把她吞咽下去.我瞬间变成了牧神,她就是那让我的女神. “我的已熟透而绛红,每个石榴都会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 ”就是那时候,我看到了雍容华贵开满树枝的梧桐花,看到了山脉,看到了我的繁华的村庄.

人家说我是精神病,我神经就是有些问题啊.

那只天鹅,总是在蓝天下、在大海上,在辽阔肥美的玉米田上空,她把我带到蓝天上,蓝天真辽阔啊;带到海上,大海真是壮阔啊.我随着她飞翔,伴着她周游,在辽阔的大地的玉米田里唱歌,我就是一位仙人.

她就是蓝色的天,蓝色的水啊,我的眼睛就生了泉眼,泉眼融到蓝色的水里,融到天上,旋转在大海上,荫过大地一片清凉.

那时候我总是破衣褴褛,总是一副落魄的样子.因为我的村庄就是这个样子,偏僻、落后,为了吃饭,东奔西走.这里后来虽然产出了那么多的大米,却要起五更睡半夜,到遥远的集市上,换地瓜干吃.集市总是阴暗的,因为去的时候,总是天未亮,总是在农闲的寒冷季节,嘈杂的、褴褛成群的人,高低参差如同攒动的鸦群.我总是走着走着,就走丢了,就找不到自己了.我要费很大的劲,才把自己带回来,带到现实中来.

那只天鹅,把我带到了巨大的蓝天,也给我展现了一个巨大的澄澈的湖,让我变成了薄薄的雾霭,早晚为她萦绕.她给了我太多的想象和诗意,我看到村旁芙蓉树,看到了大河,看到大河的早晨,朝霞出现的时刻.这只天鹅,出现在天空,带着红色,像一朵彩霞,又忧郁地落下,然后飞了.然后,我看到了那只凤凰,那只拖着光芒而去的凤凰.说的是村后的那座丘陵,多少年前,有一户人家,老人去世了,要找一个坟穴,说是葬到这个墓穴,就会富起来,就会摆脱贫穷.一位风水先生就在岭顶上指了一个穴位,并千叮咛万嘱咐,挖掘坟穴的时候,会碰到一个石板,到了石板的位置就千万不要动了.谁知道,那帮挖坟穴的人,心太好奇.开始是不信,挖着挖着,真的见到了石板.还真是有石板呢?!石板下有什么呢?管有什么,人家嘱咐了,不能动.看看呢,看到底有什么?可不能看!不碍事,看看就给盖上.就在他们打开的一瞬间,就像是这些人的后代在岭脊上挖掘水渠一样,一道五彩的光,瞬间飞向了远空.他们远远望着,像是一个幻觉,一个念头,还像是朝霞的记忆.我看到那个天鹅像彩霞一样逶迤、闪烁,又看到了那只飘逝的凤凰……

十二

我醒来的瞬间,还在疑惑,是真的没拆吗?都是梦吗?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还在问,等到彻底的醒来,再细细地想,肯定是蒙了.

而哨哨,不知道它脑子里是什么?一天到晚都是卧在我那又老又破的宅子旁,有时候我来到这里看不见它,就知道它在老太太那*的房子旁.是的,房子没拆以前,我经常到老太太家,老太太对待它,也像对待自己养的康康一样.我只好时不时给它端来一些食物,它好像是很认可,在那里吃一点,有时候在附近转转,然后卧在那里.

开始的时候,它并不是很孤独,因为康康、滑滑、青青、公公,有时候也跑来和它在一起,不过康康、滑滑它们都是来转转,嗅嗅,到了吃食的时候,就会回到楼上.到后来,又来了两只,这两只应该是邻居或者邻村的,陪伴着它.有时候它们互相追赶,嬉戏,有时候都静静地卧在那里,目光向着夕阳,好像老人追忆深远的往事、思索远古的真理.照例是我给送些食物来,它们一起吃.有时候,那两只狗并不在这里吃食,因为我喂食的时候,那两只狗常常不在.但是更多的时候,是那两只狗和它一起.如此这样春夏秋冬,风里雨里,两年三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雨天雪天它是怎么过的.因为后来我时不时忘了给它送食.

在这个村子里,总有些传说,不光是神,还有动物.说的是这个村子总有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咯咯地走,在村头、在庄稼地,吃虫,吃草籽,从不祸害庄稼,许多人都看到过,说是凤凰岭被扒了之后,那群鸡就不见了.还说这个村里有一只小白兔,好多人都证实看到过,说的是这只小白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人们看到小白兔的时候,村子就有喜事,就添人口,生孩子或者娶媳妇.说是石龙被炸了以后,有一个人捡到了一只白色的玉兔,从此这只兔子就看不到了.还有大家共同看到的是,石龙那个地方,由于上游的水冲荡过来,在石龙尾部形成了一个很深的水坑,人称龙潭.大人们经常在那周边洗澡,深不见底.即便天很旱,大河的水已经很浅的时候,这里的水依然很深.说的是人们经常看到这个深水潭里飞出一个火球,飞上来,越过村庄落到村子西南方向的王陵上,然后就不见了.到了人们挖沙炸龙的时候,这个火球就再也不见了.不知哨哨和这些精灵有没有关系,因为之后,村民们讲起这些动物的时候,或许会说到它.

哨哨,夜夜守着这个已经成为废墟的老宅子,像一尊泥塑,又像阴森森的坟冢中的一抹夕阳残辉.

十三

哨哨依然卧在那里.

大狗、二蛋,则总是面带微笑,而且充满信心地说,土地,卖不成,他们还要回来,还要在这里建房子.他们说的风暴已经刮起,一个不漏;的风暴,如同刀子,锋利不可抵挡.傻子都认为这是没边没沿的瞎扯和痴人说梦,但是就有一帮傻子,在村头跟随他们搭起窝棚,点火取暖,说天道地,信心满怀.他们说起两位神仙,比姜子牙还厉害,一个是通天教主,一个是南极仙翁,当然还有王母娘娘.他们说这是通天教主和南极仙翁说的.他们的话语重复而让人新鲜,重复而让人鼓舞.整个村子已经变成了残破的废墟,晚上,还有外村的人偷偷到老宅子上取土卖沙,附近的几个村子,月光下,隔着庄稼田,有的是废墟一片,有的是吊车架交错林立、别墅已见雏形,怎么能够重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们的信心显然也鼓舞着那些没有参与护地的人们,似乎到处都是暗流涌动,鸟语虫鸣.他们在那里讲着或者听着远处一些护地成功的故事,讲着或者听着,有个地方把看地的人烧死了,结果干部受到了处分;讲着一帮农民为了躲避,竟然骑着自行车走了上千里,赶到京城.他们还说国家强大了,那个岛子又回来了,我们的船在那里转,狗娘养的干瞪眼没鼻擤.他们这样说,也在学着做,时不时组织人悄悄地跑到京城里去,当然都是在大神的指引下进行的.大神告诉他们怎么走,怎么能够去成.告诉他们哪天可以走,还告诉他们能够去多少人.

有一天大狗说,我们计划十八日走的,大神说你们走不成.果不然,那一天车站很多都在查,他们只好回来了.大神说,你们去十一人,当时约定的十三人,结果由于种种原因,那两个人没有去成,也有说是被看起来了,也有说是其中一个人患了病.不管怎么说,大神说的一句都没有错,都应验了!

大神给他们说了那么多,但大神说的好像也靠不住.附近的村庄已经开建别墅了,不仅开建了,而且据说有个阻挡的老人直接被铲车轧死了,折腾了半天,被捂住了,消息没传出去,花了几个钱就了了.不仅仅是开建了,而且建别墅挖的土都在朝这里倾倒,埋没他们的庄稼,他们挡了多少次,也没有挡住,因为朝这里运土的,经常在他们睡了,或者麻痹了,选在半夜没有鸡叫的时候.

面对这一切,我经常哈哈大笑,我笑的时候,眼前的田野也跟着笑,笑得打了很多褶,连天上的月亮都跟着颤,大河里的水也打晃.我不知道我多大的年龄了,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或者五十岁,或者五百岁.我见得多了,我周游世界,我放眼四海,我是坐在北山上的那个真人.不过有时候,我的笑,如同干朽的枯枝,孤独而哑无声响.

我看到从四面村庄来了那么多人,他们喊着、聚集着、围着,天空阴霾而灰暗,仿佛一个阴冷的傍晚,那么多人都在用雪堆砌一个女神像,那女神的表情,更像菩萨,悲悯而慈祥.像是我在楼梯上,抬头看到了一位绿衣女子,神情遥远而亲近,哀怜而温柔.那瞬间,一种情感撞入了我的心,我去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就像是清流的泉水,在我的精神领域里回旋,飘起蒙蒙的雾霭,将我笼罩其中,宛如梦中走在葱绿的麦野里,或者卧在麦田里,透过葱茏和芳香,仰望广阔的天空.女神高大,光辉纯洁,高出了整个的村庄.村民们就在村庄的广场上,广场上点着篝火,领着雕塑的是那位老太太.我说雪很快就融化的.她老人家说融化了也要建,重要的是建.我耳旁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重要的是变,是变,变才能进.说旧时代闹饥荒的时候,一些饥民坐等救济,另一些饥民忙着建祠堂、搭戏台.灾荒一过,建祠堂搭戏台的人很快发展起来了.相反,另外那些是穷,还是穷.我看到从四面八方来了那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看不到他们干了什么,怎么干的,又粗又高又大,用不锈钢柱子竖起来的巨幅广告牌,什么大东亚恭养示范基地、震寰火星建筑公司、超美大市之眼,被锯倒了,然后到了,然后人散了,然后大广告牌横倒在那里.

然后,大狗从拘留所出来,面带微笑,说:嗨,有吃的,有喝的,有管饭的,挺好!

然后,又看到二蛋从拘留所出来,阳光披在他身上,脸上的笑和阳光一样,忽明忽暗……这日子真有点讲究,连我这个生锈的死水,都颤动了一下!

十四

不过,我的笑,还是不大吉利.

有人认为我不怀好意,甚至有人认为我装聋作哑,实际上就是那两位大仙中的一个.

他们先是认真研究我的踪迹,发现我除了每天蹲在楼上,就是弄点食物给哨哨,再就是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或者像是真人在独自念经,更没有和谁有来往,找不到我有什么特别.然后,他们又怀疑我有什么特异功能,找来了知晓阴阳的大师,到我住的地方周围看,潜入到房间看,大师说这里确实笼罩着一种气息,一种看不透的气息,大师说可能需要更高级的大师来看.然后又来了一个个的大师,几乎可以说是从民间到、从乡村级到皇家级都有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原因.他们坐在红砖灰瓦的会所里,灯红酒绿、推杯换盏,说难道他就没有死穴,比如阿喀琉斯,也有个脚后跟啊!说到后来,他们就想从以往我走过的地方,见到过的人、采过的花、迷失的路,寻找痕迹.但是过去曾经见到过我的人,要么是聋子,要么是瞎子,要么是聋哑人,或者是智障,一些智力健全的人,对我都是熟视无睹,就像是集市上随意碰到的一个人,或者我是生活中的隐形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循着我人生经历的线索,终于找到了两个智力健全的人,他们爱在山顶或路口喝茶聊天.他们皱着眉头说,我们知道这个人,但没发现这个人物有什么异常啊.找他们的人不信,哈哈大笑:不愁你们不说!下意识地拍了拍腰间,仿佛是在拍钱袋和宝剑.然后,轻而易举地将他们一一关进大牢.其中一位曾经在路边摘过一个小枣,颇有偷盗之嫌.另一位,在山边的路上,曾经捡到一个铜钱,放在手里嫌脏,又随手扔到了草丛里,颇有隐匿财产之嫌.让他们交代,交代有没有别的劣迹,交代和我的来往,是否曾经我给他或他给我一杯茶;是否曾经他给我或我给他送过一个糖块,是否他给我或者我给他有什么意思的来往.他们不把小枣当小枣,不把铜钱当铜钱,他们视为在大堤底下撕出了小孔孔,就等洪水覆盖到我这里了.于是对着两位人物展开车轮战、拉锯战、攻心战、疲劳战.有的是手段,只要落在掌心里.这两位人物被逼得把吃过的墙土、野草,曾偷看过的眼神、嗅过的路边鲜花,都一一交代出来,甚至连曾经不良的念头都说了,也没有交代出一丝与我相关的东西.

我对此过程全然不知.直到这两位人物被抓,直到某种信息传导给了我,好像是故意释放给我的,看我的反应,或者达到一种警告的效果.但我是一个肉头,一个夹生的地瓜,一点悟性没有,还时不时笑一笑,或者大笑.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在座的已经不单单是州郡的,还有皇庭的!他们说,这个小子,搞得那些鬼魂着了魔,而且魔法越来越增长,简直是翻了天.他们拿出一个圆球,像是水晶球或者照妖镜,他们照啊,照啊,料定一定能够照出我是什么东东.照来照去,蛔虫、蚂蟥、鬣狗、秃鹫、猥琐者、爱叫的驴,一团团,一窝窝,蠕动,盘旋,翻来覆去中却都是他们自己的面目和灵魂.

我就是一块生铁,一个夹生的地瓜,成不了精,兴不了风,作不了浪,唯一的一点,就是经常莫名其妙地笑,或者偶尔大笑.仔细想来,我的笑与这些无关,更多笑的是我自己,笑我走过的世界、笑我陌生的样子,笑我找不到北却还曾经那么认真找的样子.这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看到坐在宴席上的是公公、滑滑,还有那两条不明来路的狗.我有些恐惧,因为早年的时候,有人曾经送我一部天书.天书上说,梦中狗说话,大凶.我就看到了河里那些挖沙后的深坑、淹死后浮上来的壮男少女,被炸成残石的石龙,没有了抽水机的空空的机房.

我被算计的时候,哨哨它们也过得不怎么样!

十五

哨哨,早就树了很多敌人.这些敌人早就有念头,想把它干掉.有的是动了念头,后来就了了.有的动了念头虽然了了,但是一有机会,还会冒出来.最早生杀念的是,拟到我*打砸的人、偷物品的人,他们在许多家都已经得手,但是一到我家附近,哨哨就吵起来,就叫起来.他们说,非把你吃了不可.哨哨愣了一下,然后又更大劲地叫了起来.还有在门前挖沟的、*房子的人,要不是他们在高高的挖掘机上,这哨哨早把他们撕裂了.他们恨不能一下子用挖掘机,把哨哨灭了,碍于我,肩背长剑,一副犀利哥的侠客样,不然,他们早就真的下了手.真正有预谋并付诸行动的是偷狗的人.

据说偷狗的人,有许多劣招.比较残忍的是训练有素、更为职业化那种.他们一般养两只条狗.这种条狗,只要一听到主人的指令,就迅疾扑向要偷的狗,一口咬住狗的脖子毙命.一般的家狗,都是和平狗、只狂叫不下口的那种.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招,又如何知道防范和抵御.在还没有明白事情真相的刹那,就被锁喉呜呼.还有一招,相对人性一点,就是用弓弩,涂上,直接将要偷的狗射死.这需要一些技术,偷狗人需要隐蔽在一侧,在狗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射出,等到狗听到了声音,已经命归西天.如果稍有不慎,有些声响,警觉的狗就会躲藏或者狂吠,使其难以下手,偷狗人只能装作过路人,没事人一样故作无关地离开.再一种是相对卑鄙和拙劣的下三滥的手段,是给狗扔包子,包子里含有砒霜.狗一旦吃了,就会死亡.但这种情况,狗还有救,泼上一盆冷水,狗就能醒来遁跑.然而更令人恐惧的说法是,偷狗的人身上有某种气息,狗只要闻到这种气息,就本能地不能动弹,偷狗人过来直接捆走即可.要真是如此,前三个手段或许就不存在了.

哨哨,树敌虽多,但有我罩着,尚无大碍.问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破屋残垣,早就入到偷狗人的法眼和偷狗人随手拈来的计划.

有个说法是准确的,或者是村民亲眼见到的,就是看到偷狗的人骑着摩托追这只狗.这只狗,在田野上,挑拣沟渠和洼坑,一个劲地奔跑.骑摩托车的人,来回调整着方向,一路追赶.追了五六里路之后,狗进入了一个村庄,骑摩托的顿了顿,吐口唾沫,掉头走了.

第二天这只狗还卧在这里.它卧的地方及其附近散落着血迹,身上还有许多伤.关于血迹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就是我给它送食的时候,它见了我面带疲倦和忧伤,哀怜地看着,好像还喘着粗气,实际上很平静.我说:哨哨,跟我走吧,这里不安全.这次你没死了,就算是命大了.它一声不吭地吃起了食.

我仿佛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声音:那是一条忠狗!

什么忠不忠,肉味一样!男的喘了一口粗气,地上湿了一道沟.

十六

只有哨哨自己还在那里,康康它们都习惯小区了,那些曾经来陪的邻村的狗,不知去向,是被偷狗的人抓走了,还是回家了,没有人知道,也有人偶尔说起,但说过就了了.哨哨们身边曾有的一时热闹,不见了,只有它孤守在那里.周围的草更茂盛了,周围被蚕食的土地越来越多了.石龙沟已被垃圾和野草湮没,附近商砼站流出水,新生了一条水沟,清澈见底,沿途所经,寸草不生,在连煎饼房都关闭、鸡鸭鹅都宰杀的环保风暴刮来的时候,尽管村民再三向天宫倾诉,它依然如故涓涓流淌.

没有人在意,我也不在意.不过,我决定远行.

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但是我要走.我用破布缝了一个包,里面放上几个烂馒头,还带了几双破布鞋,还有一顶用呢绒做的帽子.这个帽子,也是那位桃林恋人给我做的,我觉得我戴上它,很吉祥,戴上它,就会有好运跟随.到哪里去?我也没有想好.我觉得我经常坐在北山上,或者经常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我觉得还是朝北山方向走比较好.

我朝北山走,大狗不知道,二蛋不知道,王老太太不知道,那些大师们也不知道.我的哨哨认为我会一以贯之地待在我的楼上.我也没有告诉我那桃林里的恋人.

我要动身的时候,我看到一位少女走来.那一刻我好像站在楼上,看到那个少女纤纤地摇曳着阳光走来,如同轻轻弹奏的琵琶呼应着金的水面,她整个的形象就如那河岸上又圆又大的初升的太阳.我看到凤凰岭前的平原上,麦子熟了,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整个麦野,强烈的阳光下,曚曚耀眼,似乎有种声音在人们脑海和耳膜中嘤嘤嗡嗡,仔细听去,这个声音并不存在,而是一种繁华,一种生机,一种曚曚的光.再侧耳、定神,云雀快乐地啼唱,割麦的镰刀在有节奏地响.而站在岭顶上看去,人们在劳作,一言不发,宁静而又美丽.这时候,有一个婴儿被放在一个筐里,在麦野中的一棵树下,或者几捆麦子搭的小棚下.一个小姑娘过来逗弄娃娃,这个娃娃咯咯地笑起来.那个小姑娘,是从天上来的,从天上来给他温情和关怀的.所以这个娃娃长大以后,总看到一位仙女在天上照应着他,一位仙女总是伴随着他.我站在楼上,看着这位少女纤纤走来的时候,那个麦野再现了,但是我始终搞不清,这位少女为什么这么让他着迷,是来自什么气场和力量?是不是,在远古时代,他们就生活在一个洞穴里,是不是从那个时代,他们就在一起,在温馨的油灯下,过着静好安乐的日子?一个在田里耕作,一个在家里织布,老黄牛总是发着敦厚温暖的气息.冬季里,他们相偎着取暖,夏季里在河水里嬉戏,戴着肚兜的孩童,甩着柳条,跟随在他们身后.恍惚中,他有些哀凉和惆怅,吟唱出一首悲伤的歌,是远古人就会唱的歌,他唱得出来,却说不出歌词.

十七

我被眼前景象迷离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仿佛正在一个丛林里,不知道是站着,还是坐着,或是飘在空中.我看到了一位女子,身材高大、健硕、高鼻梁、大眼睛,是那种西方古堡里亭亭玉立的公主.我好像坐在马上,很高很大的棕红色大马,身上背着弓箭.我见到了她,几缕阳光穿过了树林,照在她身上、脸上,一身红色裙裾,整个世界都在放光,有种爱的气息牵引着她和我. “正如你那柔美的声音,叫人心驰神往 ”,她不是描写的那种十四的月亮,而是那散发光芒的仙女.我看到她阳光下缓缓转身.一朵雍容的牡丹花开放了,浓香弥漫在树林;一朵洁白的玉兰花开放了,清香在空气中散开;又荷花怒放,亭立在水面上,一种甘甜沁人心脾.我看到了村后岸边的一片树林,林中各色各样的小鸟,啄木鸟、喜鹊、猫头鹰,还有长着彩色尾巴的野鸡;南飞的大雁、高大的灰鹤成群结队,在树林一侧的大河上空飞翔,然后落在河滩上觅食饮水.一群群鸳鸯,在水面歇息.一只只闪着白色翅膀的小鸟,在河面上掠过,又在树林里消失.狼群从北山,沿着河流来到附近的树林,夜晚发出嗷嗷的叫声.岸边槐树花,鲜艳明亮地开放,恰似柔曼的轻纱,绿衣的女子从槐树林里带笑呈现,面容有着菩萨的慈悲和安详,河水随之打出许多漂亮的小漩纹,向着远处延伸,直到河对岸,然后更远.又一位少女挽着盛满金菊的花篮相继降临,仿佛来到了久违久盼的人间.

公主说,你是一个需要雕琢的王子.我说我不是王子,我是一个浑身泥土的猎人,而且还是一个多情善感的猎人,我只适合孤独地走在草丛里.她美丽的脸庞、温柔的眼神,像满天的大雪后阳光洒了过来,整个世界都通亮,亮了我的村庄,亮了树林,桃树、苹果树、老槐树.阳光中,一片片雪花飘下来、飘下来,像是她美丽的睫毛忽闪着,梦境一样.然后遍地春天,大河里的冰咔嚓咔嚓地响,冰在一个劲、忙不跌地融化.白茫茫的阳光下,河水绿绿地流淌,河里飘来了许许多多的小生物.我和一位比我大一些的小姑娘,那是我姐姐,拿着笊篱,捞着这些生物,然后走过湿漉漉的沙滩、银白的沙滩,然后我们又来到了村北的树林.那是一场雨后,白色的野草上长满了地皮,树林里长满了蘑菇,我和姐姐采地皮摘蘑菇,地皮和蘑菇在傍晚的炊烟里,散发出少有的香.那时候,总是东南晌午,总是两个太阳,闪着朦胧美丽的光.一切都那么光亮,那么静好.

她微笑着说,你是快乐的美少年啊!我说我不是美少年,我是泥腿的少年.

这时候,我看到我和两个女人站在一起,她们都背过身去笑.

我想是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总是存在的,总是伟大的,总是赐福给我们,我们总是在他的光芒中沐浴.她们背过身去笑,像是两位严肃的修女.

十八

我终于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一个个的人,好像是石雕,面上带着一样的表情,好像来自远古.我一个个地看着的时候,忽然有一张脸动了起来.先是他头上的几缕头发动了起来,仔细看,就那么几缕头发,像是石头上的几根草,几根就要脱落的荒草.他表情严肃,说:我是牧羊人,我在牧放成群的羊,成群的羊在阳光下,我送给它们春天的消息.有种光在他身上抖动,像是来自天堂的风.他说的时候,他身体一动不动.我继续向前走,就像是用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钢琴的琴键,或者拨弄着古琴的弦.另一个人出现,高大威严,发着宇宙音,目光中,似在说大地辽阔,万民幸福.我们为那些苦难的人苦行.又一个人,头顶上一个疤,疤更像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之后,好像是一个女的,向我挤着眼睛,仿佛传递一种眼色,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然后就是一种大雾覆盖而来,接着就是大海的浪涛声,接着就是无边的大海.然后所有的人好像在一个大厅,他们一起跳起了假面舞蹈,一齐戴着黄金的面具,闪闪发光,尽情、酣畅.一会是轻柔悠扬的天鹅湖,一会是激昂顿挫的斗牛士;一会昂首如同仰望星空,似与远古的神灵对接;一会又低首会意,似听萧萧竹声,与万民呼应.转瞬间,似又跳起了东方某国的能剧,机械而又重复,呆板而又整齐,声音齐刷刷,好像许多灵魂都在说话.台下仿佛很多人,看着这一切,惶惑而迷茫.

我仿佛站在荒芜的海滩上,世界上就我一个人.

然后,我又看到一排排的大楼.我在一个楼道里,看到一位女子,金质、清脆,又如初绽的荷花,风吹而过.然后又是一道黑色.接着看到了几盏灯,灯光金黄摇曳,我感到了一种火热的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血液激荡的气息,一种后来回想似未曾有的气息,她给了我一汪幽深的水,无数的秘密和深情.我说我爱你啊,然后我就起身走了!回首看去,只有刚才的灯光,其他都已经废弃,满是破烂不堪的模样.然后我朝着一个方向走,所到之处都是栅栏,哪里也走不出去.我穿着一双靴子,涉水,攀登,水底油滑,像一个机器人,反反复复,怎么也攀登不上去.

十九

偷狗人叹息一声之后,看到许多狗狂吠着向他呼啸着扑来,他那只死了的条狗,也翻过身,向他扑来,直接来咬他的喉咙!他一下子惊醒了.正面的墙上,一个狗头,狗头下面有一本斑驳陆离的书籍,书里写满了咒语和龙盘蛇旋的符号,以及大段大段诗句,都是人们看不懂的天书.这都是不可告人的秘籍和护身符.书中记载了他抓捕过的一只只狗的灵魂,里面有哨哨的名字,但又好像被涂抹了.他惊醒之后,看着狗头和书,然后在下面燃起三根香.然后,又起身,从床底摸出被厚厚油布包裹的弩!

我给哨哨擦了擦伤口,看起来哨哨有些疼,但是更像是疼爱地看着我,然后我又给擦了一些酒精,看出刚擦的时候,它的肌肉颤抖一下,那肯定是疼的感觉,但是它更像是很困倦,或者无动于衷.我说走吧,房子已经没了,到楼上吧,那也是你的家.它仍然无动于衷.我想我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带着沧桑的背影.

我走的时候,再次喊它走,它还是卧在那里不动.

一股荒风吹来,在我眼前,在我身后打起旋.一股股的风掠过狗的身子,掠过残砖乱瓦,掠过断墙废土,掠过白色的老路和断沟.

一轮又圆又红的月亮升起来了,带着某种忧伤.我看着这轮月亮,看到了洁白的沙滩,看到广阔的原野,看到一位仙女面带着微笑,以月光的形式向我倾泻而来,像是包裹着我的乳汁,我内心生起快乐的泉眼,喊出了诗人所能有的语句:爱人啊,我是你,我是月光,我在你的微笑里,洒满苍穹和大地.我仿佛立在村前村后的田野里,望不到边的高粱地、肥大的玉米叶子,气息浓郁的土地.一位女人,高大丰腴,婀娜富贵,像丰满的山,向着我移来,又把我纳入其中;又似宽阔的大河,那大河上舒展着波浪,我卧在那波浪上,着她的温柔,并在她肥沃的土地上深深地扎根,像是欲长出一株硕大婆娑的白果树.月光、大地、肥美的叶子,我的思想和我的爱.

一切仿佛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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