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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论文参考文献 兰台世界杂志社罗密欧和朱丽叶论文人生十六七杂志高被引论文

赵丽兰,居澄江.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滇池》《边疆文学》《百家》《中国诗歌》《诗潮》.

我总是源源不断地听到月亮开口说话.

—题记

15.霍乱

赵纯,我老爹的老爹.死于霍乱.赵纯的儿子赵民国,比他早死七天,同样死于霍乱.七天,同样的病,同样的死,两条不同的人命.死于一场霍乱的,不止他们父子俩.一村子的人,相继在霍乱中死去的,还有很多.早上,送死人上山的人,晚上,别人就送他上山.从染病到死,就只是一个对时.短短的几天,一村子,到处是鬼喊傩叫的声音.

这场霍乱中,不得不说一个人.她的出现,会将一场悲剧,轻喜剧一般,推向荒谬的.她庆幸自己幸免于一场霍乱,她活在一堆死人之中.死了的,与尘世一拍两散,两不相欠.他们的灵魂和肉身,都静止了,消散了.死亡,结束了他们在尘世间的爱与恨,悲与喜,冷与暖.甚至,因为死,而变得高贵、光彩,与世无争.相反,那些在一场霍乱中死剩的人,却必须在尘世间继续安身立命.面对一场瘟疫,必须惶惶不可终日.必须继续卑微、邪恶、愚蠢、慈悲.必须哭着喊着伤心垂泪.倘若不光明正大地淌几滴眼泪,不擤鼻抹泪地哭一场,她就是一个没人情味的人.

她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道德、亲情、责任,以及作为女人,与生俱来的柔软和慈悲,促使着她去完成或真或假的哀悼.抛开悲伤不说,这是一个仪式,袁达着生对死的尊重.一场霍乱,毫不手软地夺去了许多人的命.赵民国,是她丈夫的哥哥.她要代表家族中的女人,去哭他.往后,她才能挺胸抬头,硬挣挣地活在一家人中间.她才可以一如既往地做一个慈悲为怀的好人.她才可以在村人之间,获得尊重,而非不齿.

她怕啊,怕瘟疫染身,一命呜呼.她是众多俗人中的一个.人间,没有理由让她假惺惺地光彩照人,视死如归,临危不惧.她活着,她就怕死.她要为她的冒险寻求一种安全的方式.来自于乡村的智慧,远远超过鬼神的想象.它存在于乡村的各个角落.我试图通过文字来赞美乡村的智慧.但是它揪着我的心,让我疼痛和颤抖的同时,却恶作剧般欢快地笑出了声.它根植并生发于愚昧.但是,乡村给它的定义是智慧.

七十五年后的一个冬夜,残月高挂.大姑奶给我复述1942年漫延在乡村的这场瘟疫.特别提到了这个女人,提到一个让人惊叹的细节.女人去奔丧.随身揣了两坨揉好的麦面.

如果没有人说出其中的细节,你永远想象不出这两坨麦面的用途.她将其中的一坨麦面,糊在了死者的嘴上.其中的一坨,糊在了自己的嘴上.试图以此,堵住瘟疫,保护自己.这两坨麦面,带着它不同于往常的使命,一坨堵住死人的嘴,一坨堵住活人的嘴.它是防毒画具.是卑微的生命获取救赎的砝码.如何在遍地的死亡中获得生的可能?这考量的不止是一个人的智慧,还有胆识、情怀、修为、宿命……假如这张嘴,还能呼吸,还能说话,还能申诉,他就不会死去.赵民国死了,他停止了呼吸.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张嘴,已经丧失了它的功能.出或者入,都不可能了.但是,这个女人并不懂得.她只想堵住这张携带着病毒的嘴.以此,堵住一场瘟疫的漫延.她有多智慧,她就有多愚蠢.她带着两坨麦面,去奔赴的,是一条绝处逢生的路途?

人活在世,她不止只奔过一次丧,不止只哭过一个死人.嘴上糊着一坨麦面去奔丧.这样的方式,辽阔的人间,仅此一次.这还不足于让尘世叹服.这样一个女人,她是凸现于乡村众多愚钝者间的智者.她不忘为死者的嘴,准备了一坨一模一样的麦面.这一坨麦面,比糊在她嘴上那一坨麦面,更为至关重要.她精准地判定,死者的嘴,就是瘟疫漫延的初源.死者的身体潜藏着无数的病毒.嘴,是通向死亡的既公开又隐秘的通道,是存在于人间的魔障.

起初,我以自以为傲的姿态,鄙视她的行为.当一场遍野尸首的瘟疫被零零碎碎地复述,众多的零碎,组合为一场人鬼同惊的瘟疫,足以让人间齐刷刷地失声痛哭.一个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没有资格鄙视.活着的,死去的,都需要获得更多的谅解和同情.

她跪下来,动用悲哀之前,她要取下堵在嘴上面团,才可以哭出声.她要让活着的人间,听见她真实的悲哀.这真实的哀哭,除却所剩无几的对亲人的感念,更多的,是对一场瘟疫无能为力的抵抗.说到底,她哭得更多的,是来自于她本身对一场霍乱的惊慌.

哭声,惊慌失措.穿越阳间,进入阴间.隔壁,又一个村人,死了.众哭声,盖住她的哭.摒弃这些挽救不了生命的虚无的爱的仪式吧.逃命,才是最重要的.她迅捷用麦面,堵住嘴,往村外逃去.

哭声,戛然而止.

赵民国的尸体,一寸一寸腐烂.瘟疫,没有因为一坨麦面堵住死者的嘴,而停止扩散.传播愈加疯狂.

七天后,赵民国的坟头,连草,都还没来得及长出一棵,坟头土,还是生的,赵民国的爹,赵纯也死了.从此,他的结发妻子,赵李氏,将寡居半生.赵李氏要一直活着.这个命硬的会骑单边马的女人,要一直活着.要一直活到大儿子劳政,小女儿丧生.要一直活到人间为她的大儿子准备谣言,要活到人间为她的小女儿准备一场来历不明的野火.人间,还将为这个命硬的女人,准备遍地的月光,以及遍地的月光中一点一点落下的白霜.

这一回,人命,需要鬼来拯救.

关于霍乱的记录,最早始见于《内经》, 《灵枢·五乱》篇说: “乱于肠胃,则为霍乱.”《汉书》记载: “闽越夏月暑时,欧(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

查阅相关资料,关于云南霍乱的记录,大规模发病的有三次.1921年,正值第一次霍乱大流行,波及全省三个市(县).患者54例,死亡9人.1938年,染病患者7000余人,死亡3487人.1942年春,流传于缅甸的霍乱由保山传人,仅保山就有6万余人,占全县人口的五分之一.1939年到1942年,三年间,全省有74县流行霍乱,除保山外,患病人数达53430人,死亡25079人,死亡率达46.9%.

除霍乱外,1938年,昆明还流行麻疹.据当时访问云南寿材业公会称:自今岁一月起至四月底止,全市各区决计售小棺木约二千具.同业之中,营业规模较小者,售出后没登记.又赤贫之家,无力购棺,即行埋葬者,亦不在少数.

这样一组由尸体和棺木构成的数据,尸体的数量,远远大于槽木的数量.尘世何其大,尘世又何其小.无论再怎么卑微的生命,理应都应该有一口棺木,收纳其肉身.然而,战争、疾病、天灾、人祸、瘟疫……多少生命,暴尸荒野,四处游荡.孤魂野鬼,这样的四个字,是避之不及的破碎.孤魂或野鬼,若是趁着人间月色,赶在五更天前,提酒而来,约酒一盅.人间,却无一人,懂他.阴阳两隔,活着是想,死了是害.

让我的叙述,回到1942年春.

这一年春天,村里村外,都是哭声.有抚棺而哭者.有倚树而哭者.贫穷的人家,草席裹尸,就着一棵春天开花的树,埋了亲人.赵李氏,这个爽辣的女人,扒开荒野,就着荒地上开得正好的朵朵野花,埋了丈夫赵民国,再埋了公公赵纯.

香冢一堆人没了.

这一年春天,村里村外,一群群光着屁股的女人,抬着棺材,送葬.光屁股抬棺材,羞死鬼脸.

坟要零,田要整.一场霍乱,让许多的家庭妻离子散.荒坡不荒,孤坟不孤.坟挨着坟,遍布荒坡.赵纯和赵民国的坟,紧挨在一起.这开出朵朵小花的野地,原本是待结籽,等鸟来啄.开花的地,此时,要埋人.他们是父子俩,在阴间,他们一样需要相依为命,相互照应,相互温暖.冬至,去上坟.摆上凡俗间的供品,糖果烟酒.我似乎看见,父子俩举杯对酌,喝至兴处,大呼,好酒,再来一盅.既已忘掉疾病、死亡,阴间阳间,何不连这埋骨的坟墓一起遗忘.冬至,坟前祭扫,不过是回到亲人们中间.把酒言欢.既如此,拿酒来!阴阳同醉,共享天伦.

死了的,正在被活着的人送往荒野.荒野,将成为墓地.那些感染了病毒的,他们在人间的命数,掰着指头,等不及数完,就将命丧黄泉.

四道城门,每天都有送葬的队伍穿城而过.抬棺者,光着屁股,清一色的女人.棺材小头朝前.倒着走.没有回头路,不走回头路.小头朝前,灵魂能够站起来就走.寓意是将逝者的尸体和灵魂毅然绝然地一同带走,不许回头,不许留恋人间,干干脆脆地去.回头路是走不得的.从此,不必再瞎念活着的亲人.把瘟疫干干净净地带走.回来,就是祸害阳间.慈棺落地为不舍,凶棺落地为不甘.忘记回来的路吧.不舍或不甘,都不是怀念.是灾难,是祸害,是侵犯.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回来,死人的气息吹拂到亲人们的身上,亲人们活在人间的命数就尽了.人间,将多幽一个或者更多个冤魂怨鬼.死者对亲人的惦记或不舍,到了阳间,就是一种毁灭.

人间奇事,无处不在.

这些光屁股的女人,抬着棺木穿城而过.她们白花花的屁股,在惨白的阳光下,摇曳多姿.不必羞怯,不必脸红,不必忏悔.道德的裁量,此时,对她们是宽容的.暂时打碎捆绑在女人身上的枷锁.三贞四洁,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乡村,用朴素的形而上的思想,试图去捉鬼.实在是高超得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

她们光着的屁股,羞人?羞鬼?羞是什么?耻辱、难为情、害臊?或者使别人耻辱、难为情、害臊?别人,在瘟疫面前,在“光屁股抬棺材,羞死鬼脸”荒谬的逻辑里,是横行于人间的恶鬼.鬼,又是什么?鬼,都是恶的、厉的?

光屁股的女人们,抬着棺木,飘飘然,凛凛然.她们背负着拯救生命的责任.她们是战士,去奔赴一场鬼死人活的战役.

这多么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戏.阴间人间,齐齐来看.上演的,是一出人鬼大战的武戏.鬼手向上,索命来.刀光剑影,你且去.要么鬼死,要么人忘.

一个小姑娘,躲在一扇窗户后.惶恐、惊惧.她不是旁观者.几天前,她爹和她老爹,就是这样被几个光屁股的女人,抬上荒坡,合着野花,埋了的.她仿佛也变成了一个飘荡在人间的游魂.

这个小姑娘.七十互年后,已是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她给我讲述这一场瘟疫时,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扒了扒火盆里的火.火光,映衬着她的表情,月亮旁边的那一两朵闲云一样,淡淡地泛着些微红光.灾难已经过去了.从荒凉里走出来.坟那头,野花遍地.人间正好.火盆边,我认真地啃完大姑奶递给我的一个苹果.它的甜.泛着时间的亮度.被火盆里的火光,映衬出温暖、细腻、完整的光泽.老姑奶笑起来,光秃秃的牙床,也笑着.

一路抛撒的黄裱纸.这通往阴间的买路钱.仿若是一封封寄往阴间的信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间悲喜.等鬼来领.没有看见风,一张黄裱纸跌落下来,遮盖了抬棺木的其中一个女人的屁股.这封寄给亡灵的信件,找不到阴间的邮路,只好返回人间.它要为人间卑微的生命遮羞、遮丑.它要人间体面光鲜地活着.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有人屁股冷.这声喊,猝不及防.破坏了通往地府的秩序.光屁股的女人们,感觉到肩上的棺木越来越沉.肉身压着肉身.灵魂压着灵魂.四野瘴气.与其说这是黄泉路上躲不过去的冷,不如说是卑微的生命在人间的常态.

这人间,究竟是人羞死了鬼,还是鬼羞死了人.抑或,人鬼同羞.

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那场回不去瘟疫,呈现在冬夜高挂的残月下.

大姑奶起身,送我出门.她所见证的1942年的那个春天.那些开花的树,老了.埋在树下的人,也老了.树不说话,埋在树下的人,也不说话.唯有人间,还可感叹: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她拉住我的手,使劲一握.她在用衰老的力量,表达人命对一场瘟疫的博弈.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需要在一场瘟疫的回望中,停下来.她需要在月光下,将她死于一场瘟疫的爹,轻描淡写地,唤一声.需要说出一句与霍乱无关的话,于此,躲避她亲睹一场瘟疫,又幸免于一场瘟疫的宿命.在瘟疫面前,她无能为力.在幸运面前,她一样无能为力.一切,只得听天由命.

那个揣了两坨麦面去奔丧的女人,早已过世.她留给人间的,是怀想之余的笑料,以及笑过以后,说不出来的悲哀.后人,对她津津乐道之后,轻喜剧一般,一笑了之.

那些光屁股的女人呢,终要一一回到墓地,去找她们的亲人,和亲人团聚.

七十五年过去,一场瘟疫,在尘世更多的无能为力、走投无路中,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没有了惊惧与慌乱.连那些悲伤的泪水,都像是别人眼睛里淌出来的一样.

月光下,大姑奶一直目送着我走远.她在等月光一点一息消失.迎面而来的,只是和外孙女一次轻描淡写的闲聊.那场人鬼之间的博弈,以及较量.最后留给人间的细节,无关悲喜,无关生死.

念及人世的种种惊慌失措,如今,死,已经换了多种方式.瘟疫,渐行渐远.越来越迫近的.是环境污染、资源掠夺、高速公路上的亡命杀手……

还有谁,会在遍野哀号的人间,一遍一遍复述:光屁股抬棺材,羞死鬼脸. 16-清香树 西来庵,又名西来寺.坐落于小镇西边山脚.寺不大,几间低矮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寺院里,有几棵柏树.早年间,西来寺院墙外,还有一棵清香树.

冬月间,老鸹的翅膀落了霜一样,显得又冷又重.它们飞得不高,也不远.静静地落在田间.收割完庄稼的田野,只剩灰黑的光秃秃的泥土,以及老鸹灰黑的翅影.有农人经过,惊到它.扇两下翅膀, “嘎”地长叫一声.飞出一两米,又落了下来.翅膀上,除了霜,仿佛还有别的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压迫着.

老鸹啄的!这是小镇的妇女们骂人骂得最恶毒的话.这报丧的鸟.小镇上,如果谁家有人命数已定,要死了,老鸹是会提前感知到的.老鸹一定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它会 “嘎嘎嘎” 地叫唤.平静而悲伤.这即将要死的,仿佛首先是老鸹的亲人,然后才是人的亲人.这不吉的忧伤的鸟,在报丧之前,早就替入间伤过了一遍心.乌鸦悲鸣,恨别惊心.仔细揣摸一下,老鸹是通灵的.像遗留在人世间一个悲伤的孩子,在死亡的气息里,安静地等待亲人离去.

春天,我帮父亲在田间挖小春洋芋.一只老鸹在田那头,低飞盘旋,并不离开.父亲说,挖完这墒,就回家.父亲看一眼老鸹.随即,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朝山坡上的一个小土堆望去.土堆,是座新坟.刚埋了一个六岁的小孩.三天前,在一个水塘里打澡,淹死了.他母亲煮熟的饭摆在桌上,还不来及被风吹凉,她的儿子,就凉在了春风中.村人们说,老鸹都叫了好多天了.村人们还说,如果清香树还在,这孩子的尸体应该担在树上.不应该埋在土里.幼儿夭折,视为不洁.夭折的孩子,用草席或白布裹了,担在树上.这样,孩子才可以脱胎换骨.生命的紧要处,从安置死亡的方式开始.或残暴,或温隋.抑或,两者兼备.

父亲收了锄头.这死老鸹!瞎慌些什么.清香树早不在了.

我跟在父亲的背后.春天的风,很大.刮的是醒树风.父亲的话,被风,吹往远处.一只老鸹应该是听到了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清香树不在了.小镇若有孩子死了,都埋进土里.由树葬到土葬.安置死亡的方式,更显急迫.担在树上,等风吹,等鸟啄,等雨淋.这样的方式,悲凉而浪漫.一种暴力的美.挖个坑,埋进土里.尘归尘,土归土.干脆妥帖.不动声色的毁灭.生和死,就是在矛盾中得于平衡和统一的.

一棵清香树.是老死了?还是被人砍了?没有谁说得清.

老鸹在田间低飞.忧伤的眼睛所及之处,只剩一层凉.这个傍晚,我看到一只老鸹的孤独,是从寻找一棵清香树开始的.树不见了,老鸹就惊慌.那个死了孩子,给孩子送火的母亲,风,吹起她的衣摆.空荡荡的.魂,没附体一样,没着没落.她空留一身体温,找不到给予温暖的人.她已经第三天为孩子的亡魂在去冥府的路上送火了.一个母亲的召唤.让世界上所有的火,都抢着要为一个孩子燃烧.最终,火灭了,灰也冷了.

我记忆中的清香树,只剩枯败的枝干,黝黑苍老.伸向消失了鸟的翅膀,只留有月色的天空.它迟早要在月色下消失.跟随那砦孩子的亡魂去到别一个世界.母亲们急切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天黑了,妈妈喊你回家了!孩子们都不敢在树下玩耍.夜里,闪烁跳跃的磷火,绿荧绿荧的.大人们都说,那是鬼火.全是孩子们的骨头,在燃烧.

小镇上的人们说起这棵清香树.都说“担死娃娃树”. 清朝徐珂《清稗内钞·丧葬史》称之为树葬.凡未满七岁之小儿死时,土人以其先父母而入泉路,且为不孝,乃盛之以无盖之棺,悬之树,任鸟啄之.民间将幼儿尸体葬在树上,俗以为,小孩儿灵魂小,若埋在地下,恐不出来(投胎),以后再不会有孩子了.孩子圣洁,他们一旦埋入土里,就难于脱生.

西来寺、老鸹、清香树、早夭的孩子.它们组合在一起,使悲伤更为具象立体.一只老鸹和它们的关系,没隔山没离水.只是隔了一棵清香树.清香树还在的时候,那些早夭的孩子,草席裹了,被担放在树权上,让老鸹啄食.不敢想象, “老鸹啄”,这样一个过程.一具完整的孩子的尸体,被老鸹一点一点撕碎、啄食.老鸹的食物比较杂,以草籽、粮食、昆虫等为食.有时也吃腐败的动物尸体.老鸹因为吃腐尸,摧毁了“鸦反哺,羊跪乳”的美好形象,成为邪恶之鸟.一棵清香树和田野、老鸹、坟场,建立了一种互生共存的关系.

清香树,在小镇,很长一段年周,是一个安置于空中的乱坟场.

为了让一棵清香树回到那样一段年月,承载起它“担死娃娃”的使命.我的叙述,需要回到1956年秋天,需要再次说到我的老祖.那个果断干脆的女人.

处暑,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古人常在这个时节处决犯人,谓之“秋决”.也就是顺天地肃杀之气,借此告诫人们秋天不可骄盈,要谨言慎行,反省收敛.

摸秋不妨和秋决.

这个秋天,老祖眼都不眨地杀死了一个刚刚从衣胞里剥离出来的胖嘟嘟的婴儿.

日暮,闲行于野.天地肃杀之气渐起.那几天,老鸹最先是在清香树上叫.叫着叫着,就叫到了房檐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叫到了老祖的头顶上.它洞悉掌控着人间即将到来的生死.

老祖在堂窝里打草鞋.她高挑枯瘦的身影在月光里抖动.老祖长叹一声.唉!这死老鸹,叫得祖宗心慌心乱呢!莫非家里要死人!她骂一声,举眉,月光落进她的眼窝里.

月光下,不曾有腐烂的气息.谷草的味道,是干燥温暖的香甜,让人稳妥、踏实.老祖打的草鞋结实柔软,有韧劲.货像人形.如她的性格一样.人间,为了活命,忙着以各种方式奔波赶路.老鸹也没闲着.嘎……嘎……一声接一声叫唤着.催魂夺命一样.

老祖停了手里的活计.她感知到有死亡的气息向她扑过来.月光里,有一双眼睛正觊觎着人间.它掌控着命数和死亡的时间.这双黑色的眼睛,它所判定的时空危险而准确.它们等待着,等待清香树上有死娃娃担上去.

老祖即将要杀死的,是老姑奶的孩子.爱情,破坏了世俗道德里秩序.老姑奶未婚先孕.一个无辜的生命,在道德的审判下长大.没有谁敢轻易说破一个清晰的事实.它需要隐匿.

批判,是道貌岸然的虚无的价值判断.老祖,便是一场爱情里道德裁量的审判者、执行者,甚至刽子手.道德外延的价值,摧毁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子的痴气.恋爱和婚姻,是需要秩序的.秩序得法,便是贞洁和高尚.那个年月,自由恋爱,是戴着镣铐舞蹈.

老姑奶不仅是个痴女子,还烈.她必须生下这个孩子,给她的爱情一个交待.抵达爱情还不够,还要抵达爱情的延续.让一个孩子呱呱坠地,爱情的价值,才蓬勃完满.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疼得在床上打滚,撕扯自已头发.月光从亮瓦里照进来,落在她的凸起的犬肚子上.羞辱一般的窥视.一只老鸹,落在房顶上.只有月亮和老鸹,感觉到了人间即将来临的生死.羞死先人哩!老姑奶不敢叫喊,不敢哭泣.十个月来,她担负着一个家族集体式的耻辱.

老祖一见老姑奶就骂:我咋会生养了你这么一个囡!羞人摆底!老鸹啄的!

她任由老祖骂她.不回应,不抵抗.

回应老祖是需要力气的.她得省着力气,把孩子生下来.

腹中的孩子踢她、挠她时,一团拱动的喜气,只有她懂得其中的甜蜜.那些藏在心底的幸福,只能偷着,让自己的心去懂得.多么孤独的人间欢欣.

老祖,她的愤怒,在老姑奶一天天长大的肚子面前,无能为力.这暗藏的扬眉吐气的生长,简直就是对道德的反审判.

老祖无疑是一个捍卫道德和贞洁的“勇者”与“恶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祖杀死一个婴儿的过程,在我这里缺乏确凿性.但是,长辈们每一次的复述,都是千真万确的.老祖杀人,就有了充足的证据.他们说,老姑奶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一个野种.老祖必须保证他一出生,就死掉.月光照耀下的一切,才是清白的.老祖要在小镇上树一块不朽的口碑,让老姑奶的爱情回归中规中矩的本义.

人活一口气.老祖要争这一口气.

这个秋天的晚上,老鸹嘎…一嘎……嘎的叫声,催促着老祖去实施蔷谋已久的计划.她在月光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骂道,老鸹啄的!底气比以往足.一只老鸹给了她力量.杀死一个婴儿的力量.老鸹叫了这么多天,实则是命令老祖去拿一个婴儿的魂魄.

没有接生婆.老姑奶就着月色,生下了孩子.

孩子的哭声,和老祖的咳嗽声一样,底气十足.宣告他来到了人世.人间,月光如水.多么美好!

追溯到那个晚上的一些细节.我悲伤地惊觉,月光在那个晚上发生了蜕变.我所定义过的月光的柔软,这之前,它只照耀那些美好的事物.那个晚上,月光,坚硬明亮,如一把刀.明晃晃的,照在老鸹乌黑的翅膀上.清香树,散发出浓烈的气息.用力碰一碰它的叶片,它散发出来的气息更强霸.

老鸹啄的!你羞不羞!婚都不结,就生出这么一个!祖宗一辈子干干净净的.这野种不死,祖宗就没脸活在世上!

老祖骂得满脸是泪.像一匹母狼.一边护崽,一边做好了行凶的准备.只差一声仰天长啸.这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有着传统妇女贞洁式的牺牲、勇敢、无畏,也有着传统妇女母性的慈悲、宽容、柔软.她杀人的勇气,来自于伟大母性的本源.她要保护她的小囡.因为杀人,她的母性的慈悲,变得立体、多面,丰满.同时,可疑、残酷、邪恶.人间悲凉,直逼人心.

老姑奶生下的野孩子,被老祖丢进粪桶,淹死了.月光如水.人间悲欢.

这个可怜的婴孩.死得可怜、污秽.

老祖一连声说,死了好!死了好!她的声音在月色下,软绵绵的.

到底是要有人最先妥协、放弃.人间事,太多的无能为力.老姑奶连哭的权力都放弃了.她在无可争辩的悲欢里认领了自己的命.瘪下去的肚子,空空的.人间,空空的.哭有什么用.

老祖从粪桶里捞出婴孩.屎布裹了.抱着往月色里去.月影下,清香树等待着收纳一个污秽的孩子.老祖不再骂人.她紧紧的抱着孩子,像是抱着自己的命.悲从中来.一路将眼泪滴落在月光里.不是所有的死亡,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人将死时,耳垂会提前干枯.人中会缩短变黑.这个小小的婴孩.新鲜如露.饱满如月.月光下,他小小的耳垂,透明柔软.仿佛还活在人间.从生到死,等不及月落日升.

月光下,将亡灵交给一棵树.婴孩小小的尸首,扭在清香树上.明月清风.此处,适合生离死别.此处,适合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处,适合孤魂野鬼出没.老祖从未怕过鬼.她的一生,鬼一样活在人间.这小小的婴孩,在她所经历的死亡面前,什么都不算.

老祖在树下,挖了一个坑,埋了婴孩的衣胞.

老鸹止了叫.只有女人嘤嘤的哭泣,带着若有若无的味,在暗夜里飘荡.丢人又丢魂.

这之后,老姑奶被明媒正娶.结婚生女.有了老祖所希望的体面的婚姻.很多年后,老姑奶被一场来历不明的野火烧死.老祖母性的慈悲泛滥到极致,日夜哭泣.晓不得是忏悔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谁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属于神性的慈悲的那一部分存在着.有意义的是,要让神性的这一部分显现出来,与月光互为辉映.

人世,无权审判我的老祖.人性的复杂,阻止谁审判谁.死亡已经成为事实.成为过往的一部分.与现世隔了一条忘川之河.欢欣悲痛的情感和肉体的死亡一样,消失了,连虚构都不可能.于是,关于一棵清香树的存在,显得模棱两可.我的陈述,老实、客观.零度叙事一般.睁着一双冷眼,看人间悲欢.倘若这情感的部分不肯消失,我必会编造、虚构,放大我的老祖的母性.让她在道德的光亮下熠熠生辉.那么,这牛皮就吹大了.

天可怜觅!月光的尽头,清香树长在去西来寺必经的路旁.它指点生灵们忘记亡灵,穿越苦难和悲痛越过地狱,进入月光如水的美好世界.

回到人性吧.回到一棵清香树.树有脚,却不走动.它一辈子就站在同一个地方.它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事物,经过它.那些担在树权上的孩子,从生到死.老鸹啄剩的骨头,掉落到树根上.夜晚,如果看到绿荧绿荧的鬼火,就是孩子们的魂回来了.

小镇上的人,年老的那一辈,常常念叨起这棵清香树.喊魂一般,试图把消失的清香树喊回来.在他们心坎上,清香树,不是一棵树,它该是点别的什么.那些对着天空喊魂的人,喊着喊着,就泪流满面.

清香树,记着很多事情.他是1942年春天,霍乱症死的.他是1958年,拉肚子,脱水死的.她是1959年,饿得抓土吃,死的.他是一个私生子,被丢了的.他是误吃了耗子药,闹死的.最神奇的,是树杈上的一个空粪箕.1 956年,它装着一个刚生下就摸不到气的男婴,担在了树上.那一天,老鸹不叫,只低回盘旋.像是有话要对人间说.晌午,清香树上突然有婴儿的啼哭声.乡邻们爬到树上,将男婴从粪箕里抱下来.他没有死,他活着.他的灵魂,日子还长着呢.他取名长命.装男婴的粪箕,一直挂在树上.树长多高,粪箕就跟着有多高.

清香树在不在,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灵魂,都在.忌日,母亲们会去点三炷香,烧几张纸.以此告慰孩子们的亡魂.

那一日,一个妇人去西来寺上完香.走着走着,跪了下去.在空旷的田野里,焚香祭扫.

我的儿啊!树在你在!我的儿啊!树不在,你还在!

空中的乱坟场,已经尘埃落定.

旷野无边,魂无处不在.终会找到一个去处.可以喊魂.可以去哭,去笑.去和孩子们的亡魂说话.

17.野草和妖精

<尔雅》: “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在我的小镇, “邑、郊、牧、野”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划分.小镇,太小了.邑中有牧,牧中有野,野中有林.小镇,它实际意义里的“城”,满目荒芜.遍地野草.

这荒芜的小镇,草是野的.草棵深处藏匿的事物,也是野的.大野草和小野草,是小镇上的两个女孩儿.她们,也是野的.叛逆而生的野.大野草是姐姐,小野草是妹妹.小镇的野,在她们听到的看到的以及她们自己的故事里得以拓展深入,得以通过文字还原体内黑暗的一部分.

危险期,是惊慌的,漫长的.很长一段时间,大野草和小野草都赴于危险期.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它们,在长大的意义上,是不均衡的.身陷其中的,是孤独、无助、误解、审判.无法肯定身心的独立、自由.经历作为人,不,作为女人,羞愧的完整.最先,她们从属于父母.恋爱,她们从属于爱人.结婚,她们从属于丈夫.年老,她们从属于虚无.女人的一生,是否都需要依附,却又为要极力摆脱依附而承受羞辱.这不只是大野草和小野草的共同实质.是极大多数女人的共同实质.

不被允许挣脱的那些约束.从家养到野生.可以是放弃,可以是自愿.自愿的野生,月照旷野,朔风野大.就如大野草在日记里写的.睡在满山甘蔗一样高大的茅草中,她想用一个具体的量词表达出茅草的广袤无边.她一棵一棵去数.风,一下吹倒一棵.一下又吹直一棵.有的,甚至被风连根拔起,吹跑了.一群羊和几匹马钻进来,吃的吃,踩的踩.茅草的秩序,被风,被羊,被马,破坏了.无法数得清.她放弃了这种笨拙的方式.只得动用一个虚无的有统治权的大词.她想到了“伟大”.老师说,祖国是伟大的.在大野草的眼里,茅草的世界,就是一个王国的世界.供养着小镇的牛羊马匹.占领了小镇的坡坡凹凹.统治着她的小镇.最重要的是,藏于其中的事物.因为遮避,得于倮存住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幸福的、甜蜜的、惊慌的、自由的,甚至是可耻的.

那年冬天,大野草十三岁,小野草十一岁.天空蓝得像从没被用过一样干净.两个女孩儿一起去放家里的大白马.和她们一起放牲口的,还有一个叫老丑的女孩儿.老丑放牛.老丑家的牛,脊背上总是叮着很多苍蝇,散发出一股粪臊味.大白马吃饱了,就撅起尾巴拉屎.她们喜欢看大白拉屎的样子.自由自在,旁若无人.她们更喜欢看马抬头嚼草的样子.像是在和天空对话.也像是在发呆.更或者,像是在想另一匹马.一匹马想另一匹马的时候,天空更蓝了.一想就是大半天.被马的眼睛看久了的天空,蓝,似乎更有了意义.

这之前,大野草和小野草,她们有父母取的名字.大野草的名字里带金,小野草的名字里带木.这一天,她们隐匿在一人高的茅草中.姐姐想,马多好啊,可以在野地吃草.可以抬头看天,一看就是半天.田野里如果没有一匹马,没有野草,那该有多荒芜啊.大白马吃什么呢?它得去田里吃庄稼.偷吃庄稼的时候,一匹马抬头看天时,天空,还有意义么?一匹马如果没有草可吃,没有天可看,马是不是也会荒芜掉?

姐姐想,长大,会不会让她们姐妹俩也荒芜掉?

母亲说,大野草出生的时候特别能哭.用屎布蒙了头,还是哭.很多个夜晚,一村子,都是她的哭声.被风送出去很远.哭声,撞上一棵树、一片草,或者一朵花,又折返回来.撞上金属的时候,哭声特别响亮.折返回来的速度,也特别迅捷有力.比如,撞上灶门前的那把砍柴刀,哭声,刀子一样,会让人伤心.哭声,常常撞上的是卫生院的那两扇大铁门.它们,像是逃亡之时,最后一道忘了关紧的门.大野草的哭声,撞上去,拐个弯,继而往院子里深入进去.那个时候,卫生院的产床上,赵医生正在给一个女人接生.生下来的男婴,浑身青紫.倒提着脚使劲抖,才哭出声.

母亲无法控制大野草没日没夜的哭声,只得去找了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大野草命中带金,命硬,要认一个“名中有草”的人做干爹.接连很多个早晨,大野草的父亲站在桥头,等一个名字里有草的男人.大野草出生在九月.父亲一直等到水瘦草枯的冬天,都没等到一个名字里有草的男人.突然有一天,大野草抬头,呼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盯地看夜空中清汪汪的月亮.看着看着,就会咯咯咯笑了.从此,哭喊渐次少了.三岁以后,大野草偶尔会哭,只管淌眼泪,不管有没有哭声.母亲说,这八字里带“金” 的孩子.眼泪淌出来,都有月光一样的色泽.这干爹,不认也罢.

姐姐想,田野,除了种庄稼,还要开花长草.她要给自己和妹妹取一个名字.草木一样的名字.这样,她们的长大,才会有意义.她们才不会一天一天荒芜掉.姐姐怕,她们会像田野没有野草一样荒芜掉.那该多苍白无意义.姐姐更怕,算命先生一语成谶.会让她哭一辈子.有泪无声地哭一辈子.

姐姐给自己取名大野草,给妹妹取名小野草.草,长不成大树,成不了木材.但是,它们不是别的,它们字里带草.它们像女人的命一样,是一个具有着叛逆性的好听的名字.草,原本是柔弱的.因为野生,它们获得自由和韧劲.成长和枯萎,只是草自己的事.那铺天盖地的藏匿,让身陷其中的人,不可自拔.大野草的八字里,还带着一股子野性的叛逆.算命先生说,她命数里带着匪气.她讨厌按部就班、亦步亦趋.构建新事物的时候,她总是试图打破旧的事物.她总是在清汪汪的月光里,照见自己的内心.草,是女人的命数.这是天生的,她无能为力.选择自由,是可以昀.选择不逆来不顺受,也是可以的.选择占山为王,也是可以的.这渴望挣脱束缚的快感,既刺激,又具有微妙的魔力.人在自由中,会感受到巨大的存在感.以叛逆的非常规的方式获得的自由,显然更硬气更令人佩服.野,也要野出路数.

大野草和小野草有了自己生命里的名字,回到了一棵草的命数里.她们获得了存在感、安全感.她们在草丛里睡着了.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大白马唤不醒她们,独自个回家了.

大野草在日记里写道,伟大的茅草,将大野草、小野草、大白马藏匿其中.伟大的茅草,还藏着坟墓、蚂蚁、耗子以及冬眠的蛇.茅草的深处,藏着的,都是孤独的生命.它们,不敢说话.或者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扒开茅草,何以发现生命深处的孤绝,以及对孤绝的冒犯.这不是靠智慧和后天的认知可以顿悟的.这是天生命里带来的.一切孤独、惊慌和羞耻,都是为更大的自由和叛逆做准备.唯有如此,女人,才能活得像个女人.

大野草的日记里省略了一个细节.那天,风吹草低,现出两个半裸的身体.大野草和小野草都以为,那两个人在草丛里屙野屎.

只有老丑喊出草丛中藏匿的真相: “有人在茅草里干坏事”.老丑比大野草大两岁.她过早地拥有比她实际年龄准确的判断.风将她惊慌中带着快感的声音送出去,又被草挡了回来.大野草和小野草,都不敢出声.做了坏事的,仿佛是她们自己一样.本能的羞耻阻止大野草,将这样的细节写在日记里.命数里无论怎样叛逆,获取自由的方式,都必须正义、美妙和干净.

他们周围的草,倒下去了一大片.他们的嘴唇饱满湿润.瞳孔里有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刚淌过眼泪一样,却一点也不悲伤.草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他们可以把身体里幸福的透明感淋漓尽致地表达给对方.女人光滑如绸的腰上粘着许多草籽,让她看上去有了与众不同的藏也藏不住的美.朴素而真实.

大野草和小野草想,女人腰上的那些草籽,淋一场雨,就会发芽.开春,一腰身都长满了草.那女人走动起来,该有多美呵.

大野草和小野草是在很多年后,当她们也经历了爱情,那种灵与欲深度融合统一,彼此珍惜,彼此尊重,彼此呵护,彼此包容,彼此瞳得的爱情,她们才明白了其中的美好.感情抵达一定的深度,过渡到性,那是自然而然的事.爱情,必是灵与欲,两两互为完整的水到渠成.恒定的爱情,永远都不可能是短暂的不确性的和快感.没有牲的支撑,只是虚妄的乌托邦.倘若真爱,野合,也是爱的表达的姿态.它更完整、大胆,具有挑战世俗的反叛力.

那个冬天的下午,大野草和小野草像两个小傻瓜.她们身体本能的反应是羞耻.仿佛,草丛里的一男一女,是局外人,她们才是当事者.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火烧火燎,开始被掏空.她们被迫接受了人间丑陋的一面.

大野草和小野草,吓得哭不出声,只淌眼泪.用泪水,表达自由、悲伤、羞耻和惊惧.表达说不清的诱惑、疯狂和绝望.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在一个黑暗的世界自我幽闭,确保不受伤害.阻止身体开出花来.怀着尼姑一样苍白的荒芜,等待人间为她们准备一份触碰了,身心仍然完整干净的爱情.

在小镇,野合,不是樵野牧歌式的美好.小镇的人们,他们还没有建立宏大的宇宙观.他们承认生命的渺小,他们也只有渺小的价值观.自由、独立、爱情,他们不为所动.他们只感动于女人用贞洁换取虚无的口碑.却又暗地里艳羡,甚至嫉妒俗尘禁锢以外自由美好的诱惑.他们也渴望做一回坏人.人间的另一面,道貌岸然,假模假样.楚楚动人的姿态,可以赢来虚伪的同情、赞美.道德站在审判台上,举着刀子剖析人间.

人间事,实在好玩.

,是一滩必须动用刀子才可能清除的污渍.遇到茺野里的野合,这把刀,清除污渍的时候,会快出三分.一把刀,带着宗教一样的使命,主持正义、公道和贞洁.

大野草和小野草,看见一把刀,被磨得明晃晃的,准备用力去清除一滩污渍,准备去杀人.

大野草和小野草守口如瓶.老丑的那声喊,被挡在了茅草的深处.茅草似乎懂得包容、理解和宽谅,甚至包庇.整整一个冬季,小镇上,没有人知道茅草深处的故事.

大野草和小野草的父亲,牵着大白马去配了种.村子里称性马或性牛,统称性牲口.大白马怀孕了.它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大野草和小野草照样去放马.春天和夏天,水肥草盛.开春后,大白马可以嚼到各种各样的草.铁线草、熟地草、尖刀草、马耳朵草、小猫草、鬼针草……抬头看天的时候,大白马有了母爱一样温顺的眼眸.有雨的时候,大野草和小野草,把一块白色的塑料油布,披在马背上.天空,比以往更宽敞,更有意义.

夏天就快完了.繁茂的茅草,又开始进入枯季.那些藏于草丛深处的秘密,被雨水淋湿,淌走了,不着一丝痕迹.

让秘密暴露无遗的,是女人的肚子.她和一匹马一样,怀了孩子.但是,她没有资格和一匹马一样,成为母亲.她孤独、羞耻.她只是母亲这一伟大称呼的破坏者、叛逆者、侵犯者、羞耻者.她在一匹马的面前,显得可耻、败坏、肮脏.她连一匹马都不如.

爱情,本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面对狭隘的价值观,如何判断一场野合.小镇上的人们,更多的人,底气十足、咄咄逼人.具有着从容的雄辩力和控斜|生.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们不要脸,不自我救赎.道德来拯救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从草丛深处被延展到了更广阔的空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小镇上的一个公共事件.同时,他们也成为了公共物品.遭到道德的处罚和鞭打.

道德,要剥离爱情的灵与肉.要将它们硬生生地分离.人间,不允许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爱情.爱情需要仪式.需要一纸婚书给予法律和道德的认可.这没有法律认可的野合,还了得!

女人被她的母亲一嘴巴打过去.被不分白日昼夜的罚跪.命她在祖先的面前磕头忏悔.

命她打掉孩子,重新做人.女人知道,她已经不完整.已经在草丛里开至荼藤.

重新做人!不如重新投胎!

女人吃了一包耗子药.身子蜷缩,双膝并拢,弯成弓状,紧紧地抵着下颌骨.她选择了和她肚子里的胎儿~样的姿势,睡在了草丛中.被他们弄倒的那片草,再次倒在了她的身子下.

第二天,村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凸起的大肚子弯曲在她的怀里.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她怀抱里的温暖.

她被葬在了草丛中.野草,将她的秘密,从生藏到了死.这片荒草,因为有了墓地,想荒掉,都不可能了.

她死的时候,肚子里的胎儿已经足月.一村子的人都说,她肯定会变成妖精.

一村子的人,都没有说错,她真的变成了一个妖精.村子里的人,常常听到草丛里,传来婴孩的哭声.有人看见,天一擦黑,她都会来街上的小卖铺,买小娃娃最爱吃的,粘着一张红纸的小粑粑.她穿生前最喜欢的一件白衬衣,在街上一飘一飘的.有时,她会对着街上的小娃娃,眯眯笑.样子,又好看又迷人.有人好奇,要打探她的生死.有人慈悲,要超度她的亡灵.有人,要去坟地,捉妖.巫师打开墓门.挖开的墓坑里,除了一具白骨,还有一堆,红色的,小娃娃吃剩的小粑粑纸.

那个足月的孩子,是否被生了下来,在人间活着?怀着孩子死了的女人,是否都会变成妖精?

大野草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她问遍了镇上的人,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他们指着茅草深处的坟墓说,妖精在那里!

后来,大野草查阅相关资料.怀孕不产而死者,称之为“产女”.《奇异奈谈集》 (编著者不详贞享四年即1687年)记载了产女的由来:怀孕不产而死者,若弃尸于野,胎内子不死而生于野者,母之魂魄多化为人形,抱子行于夜路.此赤子之泣声,即所谓产女之泣是也.其形貌乃腰际沾血之弱女子也.日本京极夏彦《姑获鸟之夏》里称产女为姑获鸟,夜行游女、天帝少女、鬼鸟,是日本流传的妖怪之一.

如若果真,村子里的妖精不止她一个.

大野草和小野草不相信,她真的变成了妖精.大野草记得,女人粘满草籽的腰身,又迷人又性感.如今,草籽发芽.她的坟头,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她肚子里的孩子呢,是否也长成了一棵草.日夜与她为伴.或者,流落人间,在人间晃荡.

没有人能够回答大野草和小野草.

《山海经》之《大荒经》中记载了很多山,均为日月所出入的大山.草泽而人大荒.如此正好.

大野草和小野草,都长大了.和茅草一样高了.茅草根一样,细细咀嚼,便有了回甜回甜的味儿.她们像是被风吹不跑的两粒草籽.有时,会在妖精的故事里发不出声的淌眼泪.她们见证了一片野草从繁茂、荒芜到死亡.

爱情是个什么鬼,终要变成妖精.

小野草,不敢再去那片山坡放马.她怕真的撞见妖精.

大野草胆大,有些时候,甚至莫名地想念这个女人.她会去墓地看她.给她的坟头献上一束花,几棵草.她采集各种各样的草籽,撒在她的坟头.她在潜意识中,总有一种和女人互为观照的存在.大野草觉得,女人身上,有一股仙气,而非村人所说的妖气.凡俗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她变成了妖精.只有也具有仙气的脱俗之胎,才能看到那一股仙气.必须建立更宏大的宇宙观,承认宇宙万物不过如此.渺小和伟大,圣洁和肮脏,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要成为一块贞洁的石碑,就必须牺牲自由与爱情,跪伏于道德和秩序.必须忘记草和天空的意义.必须忘记爱情的圣洁、忠贞和宗教一样的教条,才能做世界上最俗的那个人.才不会像女人一样,自绝于自由、叛逆、纯真.

小野草总是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连草都守不住的秘密,就别指望长满嘴的人间,能守住什么.

那年,小野草二十一岁.她和一个男人,在独龙江边喝酒.江那边,就是缅甸.男人说,喝完这壶酒,我们就私奔,偷渡到对面.小野草哭了.她说,她不敢.她怕变成妖精.她的眼泪落下来,掉在浦亮亮的酒里.江边的小芒果落下来,打在她的眼泪上.

大野草有更大的野心.她甚至想,主动去成为世人唾骂的妖精,又何妨!灵肉在男女关系中,具有着宗教一样的庄严.即便做妖精,也要做灵肉高度统一的妖精.尊重内心.尊重灵魂.尊重爱.尊重泪水.尊重性.

凡俗的人世间,大野草有了爱.她在男人的尊重、呵护、责任、安全、不遮拦的爱里,一次次,泪流满面.男人给她拭泪.心疼她,不让她哭.要她开心.她告诉男人,她是被甜哭的.这甜,这泪涌,这慈悲.让她交出余生.不再和人间争美,争爱,争宠.浮尘卑微.她说,让他们,替那些没甜过的人,多哭一会.

男人拦腰抱起她,说,年轻的时候觉得爱好简单,性好难.长大了,才发现,性好简单,爱好难.男人还说,于他而言,爱也难,性也难.

这才是一种对等、平衡、纯粹、圣洁的爱的关系.不能让心停顿下来的爱,不是爱.诗人兰波说,眼里一片海,我却不肯蓝.不肯,不是孤傲.是对爱的尊重.

有多用力地拥抱,就得有多用力地去孤独.她甘愿.

大野草哭得更凶了.

这样一个男人,让她,把路边的荒草,也爱了一遍.

在强大的世俗面前,大野草在心的旷野上,建立了一个自由的王国.

大野草和小野草,她们和妖精,还差一步之遥.仙风道骨,白由清白,敢爱敢恨.何其难.她们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世俗浸染了太多的尘埃,只能以渴望的方式去做一个妖精.只能访仙,不能成仙.与野草为友,山水为伴.

只有月亮,一如俱往地照亮人间,让人间折射、反光,成为借光而亮的物体.同时,也遮蔽人间藏匿的黑暗.

大野草和小野草坐在月光里.她们再一次说到了女人,说到了妖精.继续在妖精的故事里,等待成为妖精.

草木荒凉已久.连月光也是.照在身上,始终是凉的.没有温度.大野草将一捧草籽,撒在月光里.像是在给坟墓里的妖精写信.告诉她,在凡俗的尘世间,有人为爱死了.有人为爱活着,哭着,爱着.

永远的,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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