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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还乡类有关本科毕业论文范文 跟无处还乡相关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主题:无处还乡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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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还乡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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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其华

我出生之前,我们家住在一个百年老镇的下街73号.我十岁的大哥,聪明异常,他总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煤油灯跳动的火焰,跟着沉默寡言的祖父练书法学格律诗.写完毛笔字的破旧报纸,当场就烧掉,以免在白天被红小兵们发现.我七岁的二哥,性情顽劣,满街道寻着比自己大的孩子打架撒野,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回来.我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哥,被母亲扎着小辫眉间点一粒胭脂红当女孩儿养着.他们都被人们叫成“街上的孩子”.

我们家那个老镇,三街六巷,都有着满满当当的繁华与富足.而我们家在镇上的祖屋,足足占据半条街道.身为街上的孩子,原本是极体面的一件事.可哥哥们不体面,他们全是“黑五类”.

我来到母亲腹中的时候,父亲从那个挂有“下街73号”门牌的气派堂皇的祖屋中决绝地离开,脱离了一个庞杂纷乱的家族.母亲满是麻坑的脸上,挂着她不值钱的泪水,凄惶地跟在父亲身后.母亲与父亲的身边,我三个未成年的哥哥,流着鼻涕穿着空荡荡的破祆,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走向了一个不太陌生的村庄.

这是在老镇出口处的一个村子,据说我家的祖辈就是从这个村子走出来的.我的父亲很容易在村里借到了两间房子,母亲在借居的人家产下了我.

我的祖父与祖母生养儿女八个.只有我父亲得以存活.我的祖父沉冤数十年,官职丢尽,功名全无.祖母早早忧凄而死.祖父才葬下亡妻,又遭遇了兄弟反目.祖父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文韬、武略、超群、绝伦,这是三个哥哥和我还在母亲腹中时,我的祖父为我们兄妹四人取下的名字——他以为我也是个男孩儿,他说他脚下需要多多的孙儿,越多越好.我那遭他人批斗又遭亲人冷眼的祖父在黑沉的夜晚,面壁长叹——菩萨啊,让我的孙儿们一定要发奋图强、飞黄腾达,文韬武略、超群绝伦……

还在我轻轻能记得住些事儿的时候,便听父亲说祖父戴了二十多年的帽子了——说是的帽子,那时的我还不是太明白.只是后来的祖父被批斗得近乎于痴愚了,再也不敢抬起头,不敢开口说话了,我才依稀对那顶帽子有些眉目.后来祖父便走了,在快要平反的时候,走了.我记得跟着父母哥哥们一起,头一次去到那个对于我来说非常陌生的老镇,在一个盛大嘈杂的丧礼上,我们被人戴上白色的帽子和黑色的“孝”袖章,跟着一个长长的队伍,穿过弯弯曲曲的老镇街巷,在锣鼓与唢呐声中,走得很累.

祖父死了.他的孙儿们是不是文韬武略超群绝伦,便再也无从知哓了.

我们又回到了这个离老镇不远的村庄.那个老镇下街73号的门牌里面,再也没有父亲的一席之地了.我那曾得尽了饱读诗书的祖父教导的大哥在念书的间隙,得帮着父亲干农活,等田间地头的活忙完,他又匆匆赶往学校考试.书法再也没有练过,而格律诗,也没有人与他对半句了.祖父的死,让大哥有些失魂落魄.他在丧礼上,站在祖父深红色的大棺材前哭得特别伤心.老镇三街六巷的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大孙子会哭.也有人看着我的二哥笑.十多岁的二哥,在祖父的丧礼上,吃着大块的肉,吃得满腮鼓胀满嘴流油,还跟着大人们一起喝了几杯烧酒.他不会哭,他只会吃饭打架和干活.祖父死了,二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不过他让村里的一个窑匠看中了,要收他为徒,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十多岁的二哥饭量惊人,学徒的二哥不用吃家里的饭了.小哥也得帮着母亲干家务,他头上的小辫早剪掉了,眉间也没有那一点红.父亲老是骂人,摔摔打打.母亲忙忙碌碌,因为天花而布满了麻坑的脸上同时也布满了忧愁.没有人理会我.

母亲原本不想生我的,已有三个儿子的母亲害怕再生一个儿子.母亲拢着我在怀中,看我的眉眼唇鼻,看不够的样子. “我挑很重的担子,想给你压死在肚子里呢.”母亲说,“我爬到很高的树上采桑叶,想着能不能给你掉落下来.我还吃过‘敌百虫’,虫子都药得死,想着给你也药死呢……”母亲的话语中有了笑,笑中又带着泪,给我拢得更紧. “真是个精怪.”母亲的手从我的额头滑到脸庞,“多亏生下了……”

我所出生的那个乡村,除了吴姓,没有几家外姓人,于是村子便只得叫成吴村.

母亲生下我时,没有奶水,我瘦小得可怜.吴村的大妈婶娘们最喜欢拿这个耍笑我.说我只有一只鸡那么大,说我出生的那年全村的鸡都发瘟,只存活下一只,我便是和它一般大.也有人说,我只有父亲的鞋子那样大.可我一直认为那是我没有喝到祥爹爹买来的红糖和牛奶的缘故.那时祥爹爹在一个叫做供销社的单位上班,每次来带的红糖都让我的二哥搞成了一大盆糖水邀来全村的孩子喝掉,连牛奶也是他一个人独占.我的二哥力大无比,他总能把比他年龄大的孩子打压在身子底下,是不是因为喝了本该我喝的牛奶与糖水呢.我是被炮娘娘的奶水养活了的.炮娘娘脾气不好,嗓门很大,她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与我同岁.炮娘娘的硕大,乳汁金黄,营养无比.炮娘娘嗓门极高,笑声朗朗.那哺过我的,拖吊在衣衫中,晃晃悠悠,让我眼光跟着流连.

哥哥们都有在吴村看牛的记忆,有在吴村的生产队记工分的记忆,而我没有.我的童年,牛不知去哪儿了,或许全都被生产队的乡亲们杀了吃肉喝汤啃骨头了吧,一定是的.而生产队也可能是解散了吧.我不关心生产队的事情,倒是对哥哥们说的那头叫做二黄的牛犊子向往不已.要是它能陪着我,多好.我会牵着它,去吃青嫩的草.我还要坐在它的背上,让它从坝坡上飞奔到长河边,然后我们再跑回来,这样的游戏,二黄一定也喜欢吧.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二黄.

父亲很快搬离了借居的人家,在老镇与村子接壤的一块泥沼地盖了三间土坯的房子.那一块泥沼地,连着一片荒芜的坝坡,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我常在那儿玩,一个人,哥哥们都得干活呢.

我们家没有邻居,因为那儿被乡亲们称为“鬼窠”,老镇上的人们更不屑于来这不吉祥的地方.

我在鬼窠里,见过早天的婴儿,那死去的婴儿有着胖嫩的手臂,用篾篮子装着,静静入睡,一个年岁不大的妇人在一旁暗泣.母亲劝慰那泣哭的妇人,好了,莫要难过了.然而那妇人骂母亲——你又没死过孩子,么样晓得我的难过呢.母亲听了,吓得脸上的麻点子由白转红,给我搂得紧紧.

我还见过溺死的少年,那少年灰白色的脸,双目紧闭,唇上发青,也是静静睡去.还有死得庄重的老人,放在深红色的棺材里,盖了一间小屋存放着.那小屋两边留有方形的孔洞,我常从孔洞处张望,不知里面是谁的祖父母,睡得那样安安稳稳.我还见过尸骨,发大水的时候,冲翻出来,一节一节,泥黄的色……

带着坟墓的安宁,没有邻居,我的童年便是静悄悄的.母亲总是很忙,而我总想赖在她的怀里缠着她.母亲没有办法,她腾不出手来抱我.太阳出来的时候,母亲就得光着双脚下田.吴村的生产队分了好几块田给我们家.有一块叫做三斗,还有一块叫做五斗二,以及小块的秧田.我不知这些田到底有多长有多宽,但母亲知道,她的手脚都丈量过的.月亮升起的时候,母亲又得纺线.我记得母亲的纺车,一下一下地摇,摇出白色的穗子.是的,纺车都是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我还记得白色的像尾巴一样的棉条,在母亲的手里一点一点缩小到没有了.在不用插秧割稻的季节,母亲便会提着满大篮子积下来的线穗子,去当年借居的那户伯娘家,用他家的织布机织成布匹.我们全家人的衣衫,都得靠着母亲这双手.母亲把我放在织布机上坐着,我挨着她,看着她的手上下移动.我记得那灵巧的梭子在母亲的手中翻飞,我还记得那织出来的越洗越旧的土布做成的衣服,如同母亲的发际,一日更比一日白将起来.

父亲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在鬼窠中的三间土屋里,用他原本执笔的手握着他不熟识的农具,劳作,生息.父亲身材高大,相貌周正,性情暴烈.原本我的父亲可以不是这样的.父亲在风华正茂之时,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可他同时也是祖父的儿子,所以,在快毕业之时,他的档案被抽出来.原本我的父亲可以另娶一个不是母亲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是我们兄妹四人……母亲比父亲年长五岁,母亲不识一字,母亲是根正苗红的老贫农的女儿,还有,母亲的脸上,布满麻坑.

父亲来到乡村,开始做农民时,是带着满腹的怨恨的.父亲不适应农民这个光荣的职业.父亲的父亲因为有官职,又因着能写戏文与诗,便成为了我不明白的叫做“”的一类人.我不懂那是哪类人,然而我的哥哥们记得.我的二哥不知从哪儿找来几张破旧的报纸,扎了一顶很高的帽子,戴在我的头上,然后和小哥两个人一左一右,押着我,嘴里叫着“镇压反动,保卫人民”.二哥告诉我,就是让我来扮演的戴着高帽子的人,而且要跪,要游街,要让人家踢、骂,口水吐到脸上,也不能擦掉,不能抬头,眼睛只看地面——我觉得好玩,戴着高帽子游街,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个游戏.可我没有赶上那么有趣的年代.

父亲是不是因为不喜欢那有趣的游戏而带着我们来到这鬼窠中安生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想弄清楚.

鬼窠很好,我喜欢这儿.我多么盼望鬼窠里的鬼们出来与我说话啊.那天掉的幼儿,他哪怕啼哭一声,我定会拍拍他的脸蛋,唱歌给他听.那灰白色脸的少年,他为什么总那样睡觉,起来吧,不要再睡了,打个鹞子翻个筋斗,我一定是要拍手大笑的.那睡得沉沉的老人,咳嗽一声,起来讲个故事给我听,也许我听着,也跟着睡着了吧——我喜欢鬼窠里的那些老的少的.

这鬼窠是父亲的领土.父亲终于爱上了他的这片领土.他在这鬼窠里栽树,柳树栽得最多,插上一种叫做木荆条的植物,成排地插,以至于春天的时候,鬼窠里也是青绿一片,还点染着各色的花.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在这里鸣叫,那些鬼儿们一定也高兴坏了吧,这么好的风景.

吴村的乡亲,看着父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在这鬼窠中一茁壮开来,他们也瞄上了这块地方.

父亲的领土,如何容他人来侵犯.父亲说:“我吃了多少苦,挑了多少担子.”他拉着我的母亲出来,大声地吼着: “她这么矮,这么小个子的女人,和我一样地挑,她的腿都挑肿了,肩膀都挑烂了.她拖着四个孩子,陪着我把这儿挑平了,扁担都挑断了——”父亲拿出一根并没有断的扁担,挥舞着.声大如雷,咆哮不止,直到喉咙哑破掉.

不知父亲怎么又让步了.父亲的领土终究没有守住.先是一伙青壮的男人抬着一根木头的粗段子,上端刻划出了轻淡的鼻子眼睛,说是神菩萨.这伙人抬着神菩萨在我家这鬼窠里冲冲撞撞,走走停停,后来又停着不动——神菩萨说了,这儿好,这儿火焰高旺,就是这儿……

接着为我买过红糖与牛奶的祥爹爹的大儿子搬来了,他盖了四间瓦屋,用的是从窑里烧出来的青砖,敞亮无比.

祥爹爹的大儿子,我们喊他雷叔.雷叔名字叫雷,却性格温和,和父亲年岁相仿.雷叔身材瘦小,皮肉黄白,头发不好,稀疏几根,哑暗无光.那不茂盛的头顶让雷叔气息文弱,他从不像父亲那样高亮着嗓门.

雷叔家底好.四间宽敞的青砖瓦屋里,有崭新的方桌,长条凳就有四条.而我家那土坯的房子里,连一条长凳都没有,更不要说桌子了.但有很多的土砖.父亲从稻田里取土,踩软成泥,再将泥坯子摔在长方形的木框中,让太阳晒干,便成了一块一块形状规整的土砖,可以当凳子坐.哥哥们还给土砖码得方方正正,像雷叔家的方桌那样.母亲把家里唯一的那盏油灯放在土砖做成的桌子上,灯罩用草木灰擦得透亮.哥哥们在跳动的灯光下安静地写字,母亲纺线.我托着腮,眼睛看着母亲手中的棉条一点点地短下去,线穗子一点点鼓胀起来,脑子里想着那鬼窠里的鬼儿们,今天有没有听懂我唱的歌呢,都没有谁来拍拍手.

而白天,我们钻到屋外,看到雷叔家的桌子,有四条腿,我家的桌子没有腿.父亲也不喜欢这没有腿的桌子,有时发脾气,一脚踢掉了这砖做成的桌子.我说过,父亲有一双宽大厚实的脚,于是土砖倒塌,有的碎了,有的完好.不要紧啊,我的哥哥们都能干,很快能再砌出一张新的桌子.我还记得我的小哥微眯着眼,伸出一只手臂,摊开手掌,指挥着我的大哥二哥“过来一点——再垫一块——好——往左——换一块厚的……”已砌出来的桌子和雷叔家的一样方正.我的小哥后来落下了毛病,他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微低着头,眯着眼,偏着脖子看桌子的四边与拐角……

雷叔家还有两担稻箩,扁担是桑木做的,上面有暗红色的纹理.父亲恶恶地骂: “狗日的雷佬,那稻箩扁担不错.”稻箩扁担哥哥们做不出来,父亲也不会.但我的二哥从很远的村子,趁着满天闪躲的星星与不明朗的月色,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弄来了碗口粗的苗竹.还弄来了一把锋利的.二哥的脸被竹杈子划出条条痕痕,隐隐的血渗出来.我笑着拍手,二哥花脸二哥花脸.二哥叫我滚一边去,他舞着破烂的衣袖,擦掉脸上渗出的血与汗,为父亲做出了两根漂亮的扁担.父亲给扁担放在肩上试试,恶狠狠地踢了二哥一脚,接着又骂了一句:“你这个贼儿.”母亲丢下了棉条,腾出来的手放在二哥的额上脸上,拉走了二哥.

母亲又哭了.

父亲骂人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大,踢二哥的脚劲儿一日比一日重.他常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的三间土坯房子,低矮的顶,两扇窄窄的木门像二哥犟扭的脖颈,总关不严实.清冷的月色与亮白的阳光从狭小的木窗子照进家里,照在我们兄妹四人的身上,照在脸上布满麻坑的母亲的纺车上,照在我家的土凳子与土桌子上,照在父亲暗沉的脸上……父亲看着,一言不发.

父亲又常常拿恶恶的眼神看着雷叔家的四间青砖瓦屋,依然不发一语.

雷叔的家虽然有四间青砖瓦屋,两担新的稻箩,桑木的扁担,木头的新凳子与方桌,但他家只有一个儿子.

父亲看着雷叔家那白净的瘦弱的独儿子,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父亲笑开了他宽宽的嘴巴,白白的牙全笑闪了出来.父亲硬短粗黑的头发都笑得在颤动.父亲笑出了声:狗日的雷佬,在老子面前神,老子有三个儿,你狗日的独一个病歪歪的种还在老子面前神.

父亲头一回骂人是笑着骂的,头一回眼神从大哥身上移到小哥身上,再落到我的二哥身上,还是笑的.我头一回听父亲这样笑着骂人,不感到害怕.但父亲没有看我.

雷叔只有一个儿子,但他有两个女儿,雷叔的大女儿是哑掉的.

那哑掉的女儿与我的小哥一般大,她没事喜欢围着我母亲转悠.她拿她黑黑的眼珠子盯着我母亲纺线,盯着我母亲做鞋.有时黑黑的眼珠子也落到我的身上,她像鬼窠里的那些鬼儿一样,不说一句话.但她能干很多的活,她能做出三餐的饭菜,能洗全家人的衣裳,还能拿着镰刀割稻,也会插秧.可是她不说话.我盯着她的嘴巴,她的嘴巴闭得紧紧.我想她张口,我看一下她的舌,看一眼她的喉咙,为什么不说话呢?可她不张开口.她只是动她的手和脚,不停歇地干活.

雷叔不骂人.不骂他的孩子们,也不骂他的女人.雷叔轻言细语地跟他的女人说话.那女人不太吭气.有时雷叔凑到那女人脸前,低着头,细声和气地讨问着什么.女人脸暗了下去,不作声,像她那哑掉的女儿一样,嘴已紧紧.雷叔的脸凑得近了些,头更低些,腰弯得更曲了.女人没好气地开了口,眼睛却别开走了.那语句子像小哥帮母亲塞火时,烧着一根竹节,带着闷闷的一声呼响,炸开一灶膛的草灰,我想再听一声,却没了.而雷叔听到女人短促的闷响,这才直起身,肩膀继而都散落开来.

母亲依然纺线,依然织布,依然赤着双脚去到田里,依然带着沾在腿脚上的泥巴,抱着满怀的柴火回到我们这土坯的小屋.不过母亲又种了许多的豆,圆的扁的大粒的小颗的红的绿的,那豆种是向雷叔的女人讨来的.我的眼里,看到了更多的花,白的紫的红的.花儿们都笑,它们不唱歌,它们爱跳舞.起风了,花儿们都扭着腰肢摇着头争比着跳舞,那的花跳得最起劲.蝴蝶与蜜蜂成群,飞飞停停,也嗡嗡嘤嘤地吵闹,发出像母亲纺线时那样的声音.我喜欢唱歌,我唱得更大声了,不光唱给鬼儿们听,还唱给这些花儿们听,蝴蝶蜜蜂吵死了,它们一定不爱听我唱的歌,但我要唱给那哑掉的女孩儿听.她黑黑的眼睛还是那样看着我,嘴巴闭得紧紧.我故意在她面前张大嘴,亮开嗓子,我故意露出我的舌头.可她依然眼珠子黑黑,嘴巴紧紧,不说话.

邻居的儿子总在生病.那个叫作“平儿”的孩子,他的头是歪垂的,老是想搭靠在肩上,可他的肩却又是削窄的.他的额上总是烫的.额上烫的时候,面上又是红的.我听得出来他与鬼窠里的鬼儿们身上一样的声音—一鬼儿们不笑不说话不唱歌,可他们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声音.我听得出来.

平儿还没有搬到我们这鬼窠里来时,就曾被吴村里的乡亲用铺着棉被的竹床抬着去到很远的地方治病,祥爹爹跟在后面,扶着平儿的头,后来又被村里的人抬回来了.回来时,平儿的头还是那样歪垂着的.祥爹爹的头发原本只是花白,后来全部白干净了,一根黑发都没有.

平儿与我那成天赤着脚不好好走路犟扭着脖颈的二哥一样大.我的二哥高出他一个头.满头蓬黑的乱发成天不知从哪儿钻来,不是沾着枯叶就是青草.我的二哥只有在下雪的天才肯穿鞋子.他晨间起床,总喜欢与星星同行.当那如鸡蛋黄般的太阳暖洋洋的光芒照到鬼窠里的还带着露水的花儿身上的时候,二哥已拾回来满满一筐粪了.他回来的时候,我哪怕是睡在床上,也听得出来——哼哼哧哧的声音,总响在我二哥的喉咙里.不听喉咙里的声音,单听脚步声,我也晓得二哥回来了——啪哒,啪哒,很重.即便不听脚步声,我还是晓得—一二哥的肩头很少是空的,他挑着担子,或背着筐子,全身破烂的衣衫都会发出一种塞塞率率的声音.

我全都听得出来.

我有一双神奇的耳朵.

二哥的头也喜欢歪.他得歪着头让出更多的肩.肩上得放那条他从很远的村子弄来的苗竹与做成的扁担.不过二哥的下巴是翘着的,这与平儿的不一样.平儿的下巴是低垂的,连唇角都是低垂的.

平儿的妈妈,眼睛总是湿的,里面有东西在闪,滚动着,却又不肯掉落下来.不像我的母亲,眼睛里一有东西,准是泪,一眨,就“啪”地掉下来,那是掉在被阳光晒得干透的地面上.有时是“噗”的一下,掉在阴雨的潮湿的草从中,还有时滑落在枕边.

我全都听得出来.

我看母亲掉泪,就想伸出双手去接.那颗颗饱满的泪珠儿,我想用线串起来,挂到我的颈间,一定很好看,像早间花儿上的露水一样.

雷叔的女人,眼里总滚动着一种奇异的声息,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雷叔的女人眼睛里有一种声音的时候,就喜欢看着她,远远地看她,我也学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

母亲总在忙,母亲的手空不出来拍拍我,我只得成天呆在鬼窠里.我唱歌唱累了,就只得托着下巴看花儿们跳舞.我的下巴被我的双手托得越来越圆了.

雷叔的女人也喜欢呆在鬼窠里.

雷叔的女人也喜欢插木荆条,如我父亲一样,成排成排地插.但她比父亲插得更密,更直,也插得更远些……雷叔的女人还种了更多的豆,开出更多的花……

雷叔的女人弯着腰,黑的发垂下一缕,黑的眼睛在那一缕黑发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声息.我听出来了.

父亲又在插木荆条.父亲拔掉了雷叔的女人刚插下去的木荆条,丢开到一旁.父亲在那儿重新插上了自己的木荆条.

雷叔的女人将垂下的那缕发撩到耳后,抬起头,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的父亲.她看我父亲满头浓密蓬乱的黑发,再看我父亲两道立傲的眉,又看我父亲高挺的鼻子,再到宽宽的嘴,以及满是胡茬的下巴……女人的腰肢像要断掉一样,女人的胸脯饱胀起伏,女人的脸上红润光滑,女人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飞快地流淌.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女人眼里那流淌的东西闪出如鬼窠里的花儿那般各种的色.

父亲的额上渗出了汗.

女人的眼睛在说话.我听出来了,女人不是嘴巴说话,女人的嘴巴紧紧.可她的眼睛在说话.

女人耳后的那缕发又垂下来了,女人又重新插起了木荆条.她再次弯下了她那柔软的腰身,那会说话的眼睛又藏在黑的发丛中了.父亲上前,捉住了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中木荆条插得歪斜了.

女人的手在叫,我听出来了.是她的手在叫喊.

父亲额上的汗一粒粒掉落下来,如母亲眼里掉落出的泪珠儿那般大,成串地掉.太阳给汗珠儿照出了特别好看的光.我在鬼窠里一株巨大的向日葵花下,我的小脸让太阳晒得发烫了,可我的耳朵不想离开,我贪恋地听着那一些奇异的声响.我很想上前,去拾捡起父亲掉落下来的汗珠儿,用母亲纺出来的白色的棉线,串起来挂在颈间.挂一串母亲的泪珠儿,再挂一串父亲的汗珠儿,多好看.

可我不敢去到父亲的跟前,我只是听着,用我神奇的耳朵在听着.

平儿的头一天更比一天低垂得很了.雷叔的女人拿出一张有靠背的椅子,让平儿坐在门口.太阳的光亮像母亲拿来纺线的棉条那样柔软,拂在平儿的脸上.可他的脸上一片灰白,如我在鬼窠中见到的那溺死的少年的脸色一般.

雷叔的女人的眼里,那闪动着的东西终于掉落了下来,是大颗的泪滴儿.原来如我母亲眼里一样,都是泪.

祥爹爹提着几个大纸包来到了我们的鬼窠.

平儿的奶奶,颠着小脚,睁着很清亮的双眼,在鬼窠前前后后扫了一遍,最后眼睛落在了我三个哥哥的身上——我的大哥,瘦长的身子,稳实地站着,衣裤短了一大截,他能和父亲一样干农活了.我的二哥,身上没有一整块布是好的,光着脚,犟着脖颈,脸上糊着黑烟灰,臂上有一块一块硬实的死肉疙瘩,他是从窑洞里钻出来的.我的小哥,乖巧的斯文样子,吸着清鼻涕,牵着我汗湿的小手.我们瞪着黑亮的眼睛,看着平儿一点一点低垂下去的头.

平儿奶奶的眼神又落到了平儿的身上.

“么话呢?”平儿奶奶又颠了一把她的小脚.“么话,神菩萨明明指了的,这块地能消灾.么话搬到大胜一堆来,还好不了,火焰这么旺的,连鬼都不怕的人家,么样也冲不掉平儿身上的瘟气呢?”平儿奶奶眼里也落下了泪串儿,没有光亮,是黄浊的泪串儿.

祥爹爹打开了一个纸包,拿出里面的糖块,分给我和哥哥们.

祥爹爹叹了口气,扶稳了平儿的头,塞了一块糖到平儿的嘴里.平儿很快就吐掉了那块糖.我咽了下口水,还舍不得马上吃掉这手中的糖.

平儿的头忽然开始了剧烈地摆动,唇边浮出了白沫,他的双唇在白沫里显得越发地乌青了.

平儿的妈妈在哭,哭出了长长的不断串的泪,嘤嘤的泣哭声里,夹杂着“平儿平儿”的呼唤声.

平儿的哑妹,眼睛里滚动着灼人的泪,任泪儿淌在黑红的脸上.

只有我一般大的三妹和我一样,并不知道平儿哥哥的死去和活着有什么不同.她的手里拿着糖块,没有泪,眼睛里有太阳晒进去的五彩的光亮.她不时偷舔一下糖块,又总拿衣袖来揩那老流不清的黄绿鼻涕.

雷叔的双手揪着他那暗哑黄稀的头发.

后来,他们全都哭出了声,平儿的头在阳光里剧烈地摆了几摆,便倒在了他奶奶的怀里,再也不动了.

我听到一片嘈杂的号哭声.

平儿久久地睡去了.他再也不会醒来,睡在白色的棺木中,笔直笔直,头一点儿都没有歪垂,他终于能正着了.

吴村的叔伯婶娘们全都围拢到我们这鬼窠里,他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他们踩踏了青草儿,弄碎了红的黄的各色的花.鸟儿们扑棱棱地飞到高高的树枝上,连鸣叫都不敢了.蝴蝶蜜蜂也躲起来了,连鬼窠里的鬼儿们都嫌太闹吵了.我听到老的鬼儿在翻身,少的鬼儿在踢脚.叔伯婶娘们却都不理,他们大声气地说着鬼窠,雷叔,说着父亲,说着刚死去的平儿,说着哑女,也对着我的三个哥哥指指点点.还有炮娘娘,——母亲告诉过我,这个胸脯一晃一晃的高个子大脸的女人就是喂过我奶的炮娘娘,她大着嗓门,来摸我的脸.粗糙的手,给我的脸都摸疼了.三妹与我挨得紧紧,我们缩着脖子勾着头,怯生生地望着这些凭空而来的人群.我们还不懂得怎么样让眼睛湿出泪来.

父亲带着大哥二哥帮着雷叔在鬼窠中掘出了一个深深的坑穴.这鬼窠中总算有了一个我熟悉的鬼儿.我和三妹都歪着头,看他们要怎么样去放下那棺木.我想知道平儿的头睡在哪个方向,我好让自己唱歌的时候对着他的耳朵.坑穴有点儿窄,我的二哥腾地一跳,落进坑穴.他横着身子一躺,朝我的大哥比划着——往这儿挖,还挖半尺—一我的母亲急得脸上的麻坑里都充满了紫红色,她带着哭腔大骂——扯筋的,快些上来.二哥麻利地一跃,上来了,拍拍身上的土.母亲飞快拉过二哥,去掸扫掉他头上的土.二哥挡扒开母亲的手,又拿起铁锹飞快地掘着.

平儿的奶奶坐瘫在地,一拜一磕着头,拖长着声调——我的可怜的平儿啊——我的苦命的孙儿啊——你到阴间去投胎.投到一个健旺的胎里……平儿奶奶的眼泪和着鼻涕,糊糊遢遢,唱哭不止.

平儿的棺木落土的那一刻,雷叔的女人昏死了过去.平儿的头一定是睡在朝着向日葵花的那个方向,我记下了.以后在向日葵花下唱歌,平儿一定听得到的.平儿哥哥,听了我唱歌可一定要拍拍手啊.

母亲扶起雷叔的女人,用指甲掐向她的鼻唇之间.母亲的那不值钱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儿一般,扑簌簌地掉落在那个有着粗黑发辫光洁面孔的女人的胸前.雷叔给自己荒稀的毛发揪抓得越来越少,满面是泪,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哭着.吴村的婶娘们全都围在平儿妈妈的身边.天上有太阳,明晃晃的,跟向日葵花的样子一般,圆圆满满,光芒万丈,照得这鬼窠里暖意无限.

我的父亲带着大哥二哥在欢快地掩土,白色的棺木,很快被新鲜的沙土掩埋起来了,很快看不到了,很快雷叔的女人刚插下木荆条的地方隆起了一个崭新的坟包.二哥拿着铁锹,在坟包的周围用力拍打,沙土严实了起来.雷叔号哭着烧香纸,嘴巴张得大大的.我看到他的泪沿着黄白的瘦脸往下淌,与鼻唇里出来的粘液混合成一汪涎水.他的哑女红着眼与脸,拿香纸一张一张扔进火堆里,烟灰在阳光下飞着旋儿,如蝴蝶般跳着舞,落在哑女那黑漆漆的乌发上.

雷叔家没有了儿子.雷叔的女人眼里的光亮没有了闪动,面色一地暗沉了下去,嘴巴闭得更紧.雷叔的腰也似乎弯得异乎寻常的低了.

然而雷叔和他的女人都能干,而且祥爹爹有很多的门路.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好几头猪仔,黑的花的白的,还有一大群鸡鸭,都放养在鬼窠中.雷叔的女人在鬼窠中开辟出了长条形的地块,还大方地给更多的种子让母亲也种到地里,甚至常常送鸡鸭的蛋到我们这土坯的屋子里来.

祥爹爹再一次来到我们的鬼窠,手里再一次提着让我们嘴巴里生出口水的纸包来到了我家矮狭的土坯屋子里.祥爹爹站着,雷叔也站着,雷叔的女人低着头,顺着眉眼望着我的母亲.

他们看上了我的哥哥们.

“过继一个吧,三个,随便哪个都好.大胜,往后两家就是一家——”祥爹爹望着我家的土坯的桌子,望着强烈的阳光透过狭窄的窗子照到屋子里我的三个哥哥的身上,温和的光亮给哥哥们的破衣衫涂上了一层明的影迹.祥爹爹的口气也温和得怕人:“大胜,随便你给哪个儿,我送你一窑青砖,檩条,松木的,杉树的椽子,还有大梁,我都包了,随便哪个儿都好……啊?大胜,过继一个……”祥爹爹的口气近乎于乞求了.

而我的父亲不为所动,脸上浮闪出一种异样的神采:想儿子,自己生,我的儿,摔到壁上让苍蝇吃掉,也不送人.

祥爹爹放下纸包.雷叔上前了些.“大胜哥.”雷叔小声气地喊着我的父亲,他削窄的肩勾缩了起来, “大胜哥,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你的儿也是我的儿,过继一个吧,我亏待不了——”

父亲冷笑一声,“你们先是强占了我们这屋基,又想来霸占我的儿,做梦去吧,我儿饿死,也不送人.”

祥爹爹带着雷叔忿然离去,那纸包儿又一一拿走了.我把满嘴涌出来的口水,又暗暗吞了下去.雷叔的女人带着哀哀的绝望的神色,望着我父亲伟岸的个子,不舍地垂下了眼.

我神奇的耳朵又听到一些异样的声响.

雷叔的女人总是莫名地跟在我父亲的身后,悄无声息.可我听出来了——雷叔的女人的发辫、雷叔的女人的衣襟、雷叔的女人的眉眼……全都发出一种奇异的声息,如鬼窠中花儿苞蕾快要绽开、豆荚即将炸裂的那种声响……我听得清清楚楚.

雷叔的女人在鬼窠中搭起了一个高高的草垛.雷叔的女人在草垛周围种满了向日葵,饱饱的大圆盘向着日头,黄亮耀眼.

父亲仍是在他钟爱的领土上流连.父亲并不喜欢稻田,插秧割稻的时节,父亲总会恶咧咧地骂人.然而父亲喜欢在这鬼窠里开荒辟地.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地松土,他奋力地抡起宽大的板锄——这把好出力的板锄也是我的二哥披星戴月为父亲弄回来了.为此,父亲一脚踢在二哥的膝盖上,二哥半屈着腿跪了下去,却又马上立挺起来,犟着脖颈一摇三晃地往窑洞的方向去了.

父亲此刻向天空举起板锄,板锄在头顶停驻了一瞬.太阳的光芒反照在锃亮的板锄上,随即板锄落到地面,掘翻一大块板实的土快.一下,一块,又一下,又一块……被父亲掘破的硬土排列均匀,带着新鲜的青草汁液,向着远处延伸……父亲脱下了他汗湿的衣服,父亲的腰杆呈一个好看的角度弯曲着,父亲的每一寸骨节都在坚硬的土地上划下印记,父亲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铿锵之音.

花儿在鬼窠中舞动得厉害.有风,有蝴蝶,有蜻蜓,天上飞过种种我不知名的鸟儿,热烈地唱鸣不止.

我与三妹在欢快地追赶.我们一路飞奔,我们追赶着风,我们追赶着蝴蝶,我们追赶着蜻蜓,我们甚至试着追赶天上那飞得不知疲倦的鸟儿.

我们追赶到日落了.太阳累了,歇在远远的河面上,光亮的颜色也暗淡了下去.

我们要回到向日葵花下去了.

我神奇的耳朵又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音.

给我一个儿子吧,大胜哥.

我听到雷叔的女人,低低的泣哭似的喘息声.

雷叔的女人让父亲给她一个儿子,她要我的哪个哥哥呢?

好吧,我给你一个儿子.

我听到父亲粗重的呼吸声.

父亲说,要给雷叔的女人一个儿子.

我听到向日葵花围拢着的草垛里细碎的撕扭声.

父亲是要把我的哪个哥哥送给雷叔的女人呢?我希望父亲送走大哥或小哥,留下二哥,因为我贪恋二哥弄回来的种种能吃进嘴的东西.

我还听到了父亲的吼声,和雷叔的女人和着欢欣的哭声.

我和三妹手拉手,我们对着一寸一寸落下去的太阳,忘记了回家的路……

三妹总粘着我.她总淌着永远揩不干净的黄绿鼻涕,她的手拉着我的手时,我总觉得有鼻涕的腥臭.可我还是愿意她的手拉着我.

我们俩手拉着手,往鬼窠的边界处奔跑.我们发现了成片的沙地,风儿吹过,沙地里有红的黄的花儿,苗儿们深的浅的绿着,全发出刷刷的声响.我们跑得更快了,一路碰碎了好多的花儿,也踩踏了苗儿们的脚杆.

沙地的尽头是长河,清亮亮的河水徐缓缓地淌着.我们大着胆子,走进了清凉的河水.有鱼儿,一群小鱼儿排着队,在我们的脚边游来游去.我们俩咯咯笑出了声.

风儿大了些,吹得三妹的头发全蓬乱了.我看到乱发遮住了她的额,她的额头很宽,像她的母亲那样.乱发又被风儿吹得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发丛中黑亮地闪动着.风儿把她的一头黑发全部吹得散乱了,一长缕头发扫过她的半边面颊.她的黑红的光洁的面颊,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三妹弯下腰,用黑脏的小手捧起河水,拍击到自己的脸上,她的黄绿鼻涕让河水洗走了,几滴水珠儿从她的挺立的鼻梁上滚落,在小巧的鼻尖上挂着.她开心地大笑,露出了那颗尖细的虎牙.她又捧起水泼洒到我的头上脸上,她的笑声像一粒粒的珠串儿,洒到河面上零零落落,波光点点.

太阳又变成了蛋黄的颜色,远远地停在河面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落.

鱼儿们在围着我俩的脚丫子啄咬,痒痒的,三妹大笑,又洒落出满河的像珠串儿般的笑声.

我的耳朵听到了太阳慢慢熄灭的声响,那热的火球儿凉了下来,太阳一定也是喜欢上了这清凉的河水.它远远地落在河面上,红得那么好看,把河水都染得红透了.我俩眯着眼,看得呆了.

我俩往太阳的方向跑,河里的鱼儿很快吓得四散.我俩一路跑着,一路笑着,我俩想跑到太阳边上去,好看,太好看了….

太阳的家在哪儿呢?太阳要回家了吧.我和三妹边跑边大叫着,太阳,你的家在哪儿?

带我去你的家吧—三妹大声地喊着.

带我去你的家吧——我也喊出了声.我的声音比三妹的更大.

可三妹跑得比我快,她甩开了我的手.她离那好看的落日一点点地近了.

她马上要跑到落日跟前了.四周的风儿好像停了下来,天色慢慢阴暗了.

三妹的乱发被河水弄得湿淋淋的.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的短袖的小褂儿也全湿透了,贴在她的瘦小的身子上……我看着她在河水里飞快地跑着,我拼命地追赶,却追不上.我看着她一点点向落日招着手,一点点地远了.她和太阳一起沉入了河底,四周全都暗黑了下去.三妹让落日带回了家.

我嚎啕大哭,太阳只带三妹回家,而丢下了我.

三妹被太阳带走了.

而我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抱回了家.母亲抱着我在怀里,摸着我的头脸,摸完头脸后又摸我的手脚.摸完后母亲又拿大巴掌响响地打我的屁股.母亲脸上的每一粒麻点子都变了颜色.母亲让我记着,再不得去河边.我哭了.母亲又狠狠地打了我几巴掌,问我可记下了,再不得下河了.我疼得真跳脚,只得说记下了.母亲又抱住了我,她成串的泪珠儿滴到我刚换好的干衣服上,给我的衣服又弄得湿了.母亲抱着我哭了好长时间.

我也哭,我哭三妹跟着像蛋黄儿一般的日头走了,而丢下我.她揩过鼻涕的那么腥臭的手天天拉着我,我都没有嫌厌她,她却跟着那么好看的日头走了.三妹去的那地方一定有更好看的花儿吧,一定有更甜的糖块吧,鸟儿也会唱更好听的歌……我越想越伤心,我没有去成.我哭得接不上气了…一

母亲吓坏了,她说一定是水鬼拉去了我的魂儿.母亲让二哥陪着她去河边为我喊魂儿.

母亲接连为我喊了七天的魂儿.

母亲再不让我一个人呆在鬼窠里了.母亲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带着我坐在田坝边,她摘下大片的荷叶给我戴在头上遮阳.母亲在田里薅草,不时直起身子,望望我.我在田坝边举着宽大的荷叶,看着绿色的小青蛙一跳一跳,我想唱唱歌,可又不想唱给青蛙听.黑褐色的螺蛳和蚌壳都沉落在沟渠里,一动不动.黄绿色的蚂蚱与稻禾的颜色一系,我拿手去捉的时候,蚂蚱蹦得远去了.鸟儿一只都没有.整个田畈大得无边无际,也没有树,风吹过,闻不到花的香味一我开始想三妹了.

三妹在太阳的家里要玩到什么时候回来呢?

母亲薅完一整块田的草,带着满脚的泥巴走到沟渠里清洗.母亲洗好脚,沿着田坝往鬼窠的方向走去.母亲的腰似乎酸疼了,她走得有点慢.我拿我的小手轻轻在母亲的腰背处捶着.母亲一路上都展开了她的布满麻坑的笑脸.母亲的眼睛没有泪滴儿的时候,很好看的.我歪着头脸望着母亲,她的发丝掠过含笑的眉眼.母亲的手握住我了,她粗糙的手一路握着我的手,紧紧的.母亲一定对我说了很多话吧,可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一年的夏天,我五岁这年的夏天,母亲的手只要一空下来,就要来牵住我,不想松开.

母亲也开始养起了猪,猪崽儿是雷叔的女人家的,一只花色的一只黑色的.母亲也养了一大群鸡鸭,那些鸡鸭也是雷叔的女人家的蛋在鸡鸭的身子底下孵出来的.雷叔的女人对母亲特别友好,近乎于姐妹的情谊了.雷叔的女人的脸上常常漾起幸福的笑.她的头不再低垂,满头的黑发梳得光滑平整,长长的发辫垂在脑后,饱满的脸迎着太阳,嘴唇红润得像初开的带着露水的花瓣.

母亲一有空便带着我满田畈讨猪菜,去到沟渠里捡螺蛳蚌壳,让两头猪崽吃得欢快无比,鸡鸭们也一天天壮硕起来.

雷叔的女人的腹部慢慢隆起,脸上的光芒愈发明艳.

雷叔的女人一穿梭于鬼窠里.她的哑女会料理所有的家事,能饲喂猪与鸡鸭.雷叔则总在田间忙碌着.

父亲呢,我有时会忘掉父亲.因为我总被母亲带在身边,而父亲总流连在鬼窠里.我只有在土坯的桌子旁吃饭时才看到我的父亲.他酣畅淋漓地喝起了酒.是的,父亲开始喝酒了,而酒是雷叔的女人送给父亲的.母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有时候,泪滴儿掉落在碗里,母亲飞快地将和着泪的饭吃下去了.

十一

父亲又开始从稻田里取土——他快把稻田挖出一个小池塘来了.父亲命令哥哥们都不要上学了,他把我的小哥的格子布书包扔出了门外.我的小哥把泪滴儿挂在眼睛毛上,不敢让它掉落下来,更不敢去捡那个他特别喜欢的格子布书包——那书包是他的宝贝,我想翻动一下,他硬是不让.我偷着动了,拿出里面的书想细看一下,他马上发现了,还给了我一个毛栗子吃.父亲叫我的往学校方向走的大哥站住,我的大哥停了一停,脚步又收回了.至于我的二哥,这一点倒是如他的意,早就不念书了.他把我的三个哥哥带到稻田里.在烈日下的父亲,领着我的三个哥哥,迈着如他一样的步伐,给乡间的小路弄得尘土飞扬,像一支雄壮无比的队伍.

我的二哥一锹一锹从稻田里取土,他有的是力气,很快板结的稻田就被我的二哥掘出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口子.我的大哥很快学会了给取出来的土和弄成湿度恰好的泥.父亲驮起一大块泥,往砖模子里摔,嘿——一块砖坯子成形了,又一下,嘿——又一块砖坯子成形了…一块一块湿的砖坯子被小哥排成了队,在阳光下成行成列,方方正正.

太阳当空.天空被什么洗过吗?干净得连云彩都没有别的颜色了.父亲摔累了,抬头,眯着浓眉下的眼,看着开阔无际的天空——父亲的眼里没有了怒气,父亲很满足.他拿手撇下一把汗,拿起我送来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下了一大碗.我看到父亲的手上有圆饱饱的血泡,两只手上都很多,有的破了,流出淡红色的血水,与泥巴混在一起.父亲,疼吧,我想.可父亲没有恼怒,他放下碗,抿抿嘴,哈出一口长长的气——都过来,歇下——

我的三个哥哥望着父亲——确定是父亲在说话.

于是哥哥们都停下了,慢吞吞地移过来,拿起碗倒下茶水,拿到离父亲稍稍远些的地方,也是如父亲那般咕噜咕噜喝下了.

有微微的凉风.父亲眉毛下的眼角延开了些,父亲的嘴角也向上扯动了些.

三个听着,父亲在说话.不是在骂人.父亲是在说话,父亲是在温和地说话: “三个听着,要晒出一窑砖坯子,家里要盖青砖的屋,给你们三个,一人盖一间房,青砖的.”

那微微的凉风掠过来了新鲜的泥土清甜的香味,父亲说完,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去了.

整个田畈上是刚插下去的晚稻秧苗,一波一波漾着青绿,看不到人影儿.乡亲们全在歇夏呢.

稻田里的青绿过后,会有的禾穗等着收割.我知道收割的时候,父亲又要骂人了.他带领着哥哥们走到田里,黑着脸孔.哥哥们蹲在田里割着稻禾,累了偷偷坐在割过的稻茬上歇息.母亲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哥哥们,而后镰刀会越发地割得快了.我什么也干不了.可也只得小心地坐在田埂上,连蚂蚱在蹦,都不敢去追.

父亲将割过的稻把放在脱谷机上脱粒.他的手因为摔砖而磨出的很多的血泡都破了,结出了厚厚的茧子.有着老茧的父亲的手,再握住稻把时,显得熟练多了.父亲一下一下踩着脱谷机.哥哥们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一下一下踩着,双手握住稻把,很小心地在脱谷机上翻转,生怕会有谷粒还留在禾穗上.收割过后的稻田里飞来了成群的麻雀,我终于有活干了,我在田里奔跑着,驱赶那些饥饿而又闹吵的麻雀.

终于哥哥们帮着父亲将那些带着潮气的稻谷全部收割起来了.父亲一担担地挑着,倒在吴村的大稻场上让太阳晒干.父亲的肩膀真的不擅长挑担子.父亲担着稻谷的时候,他怪异的姿势让吴村的叔伯婶娘们指指点点.然而父亲黑着脸,不理会人.

那些的稻谷会被父母亲送到老镇上的收购站卖掉一大部分,剩下的很少一部分又被碾成白色的大米.白色的大米会被母亲盛放在一只很大的黑色木桶里.这只木桶是雷叔的女人送给我们家的,是一只漏水的木桶.米放在里面,是不会被漏掉的.但会慢慢浅下去.当木桶里的大米浅得快要见到底的时候,鬼窠里就要开始下雪了.

十二

我们不喜欢下雪的时候.下雪的时候,母亲老让我们喝粥.母亲给关不严实的木门恶狠狠地关上,让我和哥哥们喝粥——母亲不准我们喝出声音.于是,我们一口一口,很小心地喝着这些稀粥.

母亲的眼睛里干巴巴的,没有神色.母亲说话也粗声粗气了.

稀粥喝下去,很快就饿了.可母亲不准我们说出“饿”这个字.

当我饿着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去鬼窠里玩耍.再说,天下雪了,特别冷.我们家这土坯的屋子里,风比鬼窠里的鬼儿们讨厌多了.鬼儿们从不说话,也不乱跑乱动,鬼儿们只是喜欢睡觉.可风就不一样了,它会发出可恶的声响,钻进屋子的各个角落.它不让我们好好睡觉,它总是钻进我们单薄的被子里捣乱.

好在有二哥.我的二哥已经能让吴村的人们响亮地喊出“小武子”这个名字了.吴村所有的叔伯婶娘们都喜欢我的二哥.雪花飘的时候,我的二哥格外地神气.他的窑洞口,巨大的灶膛内总是火红的.我的二哥偶尔能从外村的田地里弄回来比如*甘蔗花生之类的东西,让吴村的乡亲们在窑洞口快乐大方地享受.二哥总能将窑洞里那独属于他的温暖,以特殊的方式带回到我们这土坯的屋子里.只要二哥一回到这土坯的屋子里,风啊,冷啊,饿啊的东西,都会统统滚得很远.

我的二哥从来都是睡在窑洞口,温暖的窑火映红了二哥的脸与胸膛,他总在夜间的时候双目发亮.清晨时分,我还在床上,我的空空的肚子总能等到二哥带回来的美味填充.我们那土坯的屋子里陆陆续续出现一些陌生的东西,比如崭新的锄头、如坚实的木板——总之,我的父亲急需要的东西,我的二哥马上在第一时间弄了回来.然而,我的父亲总是拿他粗重的脚来踢我的二哥,嘴里骂骂咧咧.我的母亲总是满目含泪,一眼不够一眼地看着我的二哥,而后深深地叹息.

十三

二哥学会了烧窑的技术.

二哥在窑洞口过了好几个冬天,跟着师傅烧了十八个窑的时候,学会了装窑,看窑火,浇窑水,出窑.

十八个窑,二哥搬了盖几十间房子的砖块.二哥已经长成了一个和窑洞里烧出来的青砖那样坚硬的少年了.二哥爱他的窑洞与砖块,他像在做一个快乐的游戏.将一块块土砖坯子搬进,又将一块块烧成的青砖搬出.二哥在窑洞里爬高爬低,兴奋无比.

二哥挑了十八个窑的水.我们吴村的烧窑师傅家的那担木头的笨重水桶,比我只矮一点儿.二哥挑在肩上,穿过那一片长长的沙地,跑到长河边,迅速地将两只木桶按下,浸到河水里,装满,回转头,飞奔,上到砖窑的岭子顶的洞口,我的二哥跑得飞快——一窑砖得挑几百担,日夜都得浇水.二哥赤着脚,像到河里去抢什么好吃的那样奔跑.他如父亲一样粗大的脚板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呼呼声,一路吓得鸟儿扑棱棱乱飞.二哥的头偏得更厉害了,往反手边偏.他的顺手边的肩膀有厚厚的茧子,我拿手摸过,像石头那样硬.

二哥终于出师了.我十六岁的二哥也会烧窑了.他成了烧窑师傅.

十四

二哥出师的头一件事是要为家里烧出一窑青砖.几大方堆砖坯子.

父亲带着我的三个哥哥们花了三年时间,用我家那两块稻田里的土,摔出了一整窑的砖坯子.趁着烈烈的大太阳晒干了.可在雪雨的天气里,这些砖坯子又总会被淋湿掉.父亲总是在一个又一个雨雪猝不及防落下的日子里,气急败坏地用茅草盖上他那些一块块亲手摔出的土砖坯子.父亲带着哥哥们将这些历尽了千辛万苦的砖坯子搬到窑门前.二哥站在空敞的窑肚子里,接过大哥和小哥传给他的一块块土砖,按照他学成的技术严格规整地码好.

封好窑口的时候,父亲高兴地买回了肥厚的猪肉,打来一壶烧酒.那一天,我们家的土坯桌子上,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和酒香.二哥喝得醉了,父亲也醉了.二哥醉得很欢快,父亲醉得幸福无比.他用带着浓重的酒气的嘴巴喊着二哥. “小武子”父亲这样亲昵地喊二哥的小名.——实际上,我的成为了窑匠的二哥那个叫做武略的大名,早就失去了当年祖父所期待的意义. “小武子”父亲的舌头都大了,他拍着我的二哥坚硬的肩膀.后来红着眼睛的父亲搂住了二哥,父亲将二哥长着一头如他自己一样浓密粗黑头发的脑袋抱在怀里.小武子.父亲的眼睛红得可怕极了.但语气是轻缓的.我的二哥奋力地从父亲怀抱中挣脱出来,他摇摇晃晃地往窑洞的方向走.二哥觉得父亲真是莫名其妙,他不适应这样的父亲.

二哥点着了属于自己家的第一灶窑火.他弯着身子,用一把巨大的两指铁叉叉起一大捆柴火,熟练地往灶膛内塞.干燥的柴火在炉内噼里啪啦地欢跳,二哥用铁叉老练地在灶膛内挑拨着火焰.父亲看着红红的火焰,兴奋地搓着手.

父亲对着窑洞口的他的三个儿子,开始分工. “小武子”父亲让他夜里好好睡,父亲对二哥说.我的十六岁的二哥,头一回得到父亲这样的关切. “夜里的窑火不要操心,你带着群儿负责白天,你教教群儿,莫顾着他,你多歇歇.”父亲头一回用轻柔的声音这样对着我的二哥说话.

继而转过身子,看着我的大哥说: “小文子,你听好了……”父亲开始命令我的大哥.父亲从不喜欢我的大哥那个叫做文韬的好名字. “你和我负责烧夜里.你烧下半夜,我烧上半夜.”父亲对着大哥还说,“不准看书.砖烧出来了,要给你做屋,你十九了,要讨亲了.”

大哥面无表情.我的叫做文韬的大哥,农忙的时候他帮着父亲插秧割稻,冬天帮着父亲在河里捕鱼,可考试的时候,大哥总会去学校.我的沉默老成的大哥,没见到他怎么上学,可常常有老师找到家里,坐在我家那土坯屋子里土坯桌子边的土坯凳子上,一再叮嘱我的父亲,说些好好培养前途无量之类的话,临走时还总退还回大哥开学时报名的学费.大哥断续地读着书,从来没有真正丢下过书本.而父亲在这时候,总是恶狠狠地瞪着狂热地爱恋着书本的大哥.

父亲憎恨有很多学问却最终让家道寥落的祖父,憎恨读过不少书却最终生疏着手脚走向田地的自己,父亲害怕哥哥们再读书了.他从祖父和自己的身上尝到了身为读书人的刻骨的苦痛.父亲惧怕这苦痛会重新落到哥哥们身上.

窑洞口火红的光亮持续十天过后,父亲梦想的盖房子的青砖便要出炉了.为了这仍在窑中及父亲梦想中的青砖,我们在好几个冬天都饿着肚子.父亲总要计划着给更多的稻谷卖掉,换回更多的柴火,以保证这十天巨大的窑洞灶膛内的火光不能熄灭.父亲在幻想着他的青砖的房子,以他的双手,哪怕每一块青砖上都带着他的血泡的手残破的血迹.念过很多书的父亲天真地以为,他只要凭自己的力量盖起一座房子,竖立在这鬼窠中,便有了从此在吴村抬头生活下去的资本.父亲时时懊恼,自己不生来就是吴村的乡民.父亲多么希望自己如这吴村的男人们一样,生在这里,带着简单的衣食暖饱的希望,与土地相依相恋,劳作至终老.父亲总觉得吴村的男人们在嘲弄他,嘲弄他种出来的稻穗没有别家田里的壮实,嘲弄他挑不动与高大的身材相匹配的担子,嘲弄他让自己的妻儿饿着肚子.尽管我们喝粥的时候不发出声音,且关着门,但父亲固执地认为吴村的乡亲们全都知晓这一切.

特别是雷叔,这个毛发稀少面容黄白的畏缩男人,他居然带着一个双目发亮脸庞发光的女人,跑来这鬼窠里,住在敞亮的青砖屋子里.这原本对带着三个儿子住在土坯的漏雨钻风的矮屋子里的父亲就是一种嘲弄.这鬼窠原本因为雷叔家只剩下哑女了,而成了凶兆之地.可雷叔的女人又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额头宽宽嘴巴宽宽的儿子.雷叔,还有母亲都用狐疑的神色看着这个孩子,他像凭空而降到这鬼窠中来的一样.只有雷叔的女人,带着秘而不宣的幸福享受着这个儿子带给她的美满人生.

然而,我的大哥在一个有着星光与露水的深冬的清晨,给窑灶里塞进了满膛的硬实的松木柴杈,最后看了一眼那温暖的窑火,带着他蓄谋已久的心思,提着准备多时的小包裹,离开了.

直到窑火熄灭,大哥也没有回头.

十五

我的关于童年的记忆,总会一马平川地记到九岁时,戛然而止.无数次回忆到这儿,只能以双手掩面,让泪从指缝中又漏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狂风吹向不知名的天际.而那拽着我的残线,在母亲的手中,断了.那一截残线断在母亲手里,被母亲带入了泥土中,又随着母亲的骨肉一起腐烂.是的,一定是慢慢腐烂的.母亲的骨肉是慢慢腐烂的,像母亲在世时纺线的棉条那样,一点一点,最后没有了.那一截系着我的残线,和母亲的骨肉一起,化成了泥土.可另一头,却一直在一个九岁的孩子手里.我握着这一截带着血泪生死的残线,一天,一月,一年,年年月月天天,再不敢松开……

我从九岁那年,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再没有童年,没有欢笑,闻不到花香,听不到鸟鸣,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努力地拼凑,九岁那年所有的记忆.父亲因为大哥的离家出走,暴怒.

而母亲为大哥的出走,积蓄了全部的气力.母亲将家中所有能换成钱的东西都悄悄积攒给了大哥.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卖掉了家里的猪及所有的鸡鸭.

大哥的出走是母亲的阴谋.

是的,父亲不允许他的儿子与女人用这种方式来背叛他.父亲在和着汗血的泥土上辛苦劳作,父亲幻想着用青砖的房子来让他的儿孙们能世代简单地在吴村得以生存下去.然而母亲策划的阴谋让父亲愿望落空.

我记得父亲与母亲的厮打.

我还记得父亲给母亲的头发拽住,将母亲推搡在地,父亲用他的脚踢向母亲的脸部,胸部,腰部……母亲在地上打滚,父亲再用脚踢向母亲的头部,背部.

我的父亲有一双宽大厚实的脚.

这双宽大厚实的脚一下又一下踢向我的母亲,我的瘦小的母亲,毫无招架之力.

父亲累了.他粗暴地喘着气.他太累了.

母亲也累了.

母亲是真的累了.母亲倦缩在地上,母亲累得不想爬起来了.是的,母亲的手与脚及身体从来就不曾停歇过.母亲生为一个老贫农的孤女,从记事起就不曾停止过劳作.

好了,现在,父亲不需要母亲了.

大哥也不需要母亲了.

而母亲太累了.

母亲需要长久的歇息.

母亲的血流出来,填满了她脸上所有的麻坑.母亲的头发全散了,眼睛红肿了起来,鼻孔里有鲜血流淌出来,嘴巴里也有.我九岁的记忆里,有一个红色的母亲.红色的是血.我恍然大悟,哦,原来血也是红色的.我在九岁之前并不知道,血的颜色是红的.我以为红色的是那些好看的花,或者清晨黄昏时分的太阳……

我的二哥,这个长着一副结实的身板的窑匠,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从窑洞里挥着一把锋利的长柄铁叉,一路奔跑.他不知疲倦,一直狂奔,红着眼睛,赤着如父亲一样宽大厚实的脚板奔跑.他在寻找父亲,寻找那个让母亲的脸变成了红色的父亲.

父亲比二哥跑得更快,更远.

父亲跑了.我神奇的耳朵里,听到了父亲跑向远不可及的陌生的地方,父亲再也不会回头.我神奇的耳朵听不到父亲有回头的心灵之音.

随父亲一起走的还有雷叔的女人,以及那个浓眉挺鼻壮实的男孩儿.是的,没有错,那是父亲的血脉.父亲到底还是给了雷叔一个儿子.不是我的大哥二哥小哥.父亲到底还是给了,一个男孩儿.祥爹爹喜欢的,雷叔也钟爱的,一个健康的男孩儿.一定不是他的平儿哥哥重新投胎的,因为他特别壮实,平儿哥哥那样薄弱的身子不可能有这样的来世.雷叔的女人带着他,随着父亲一起.他们更像一家三口,一个健壮清朗的中年男子,一个丰硕能干的俊美妇人,一个无知的不该来到这人世的两岁男童.

那个全身的骨节都会说话的比母亲要年轻很多好看很多的女人,她的眉眼在很长时间里都带着隐秘的笑容.那些浸着恶毒之汁的笑容从她光滑的脸上一点点滴落在她送给母亲的充满着姐妹情谊的种种物件里.她在等着这一天,她从看到父亲开始,就一直在期待这一天.她早就厌倦了雷叔这个声息低弱的男人了吧.还有那个从来不会开口说话的哑女,雷叔的女人早就厌倦了吧.

父亲和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他们去了哪儿?他们一路相依,也一路艰辛.他们是要去获得幸福,还是罪恶?他们欠下的,准备拿什么来还呢?

二哥努力地寻找,但是一无所获.我的二哥带着血肉模糊的脚板在奔跑中失望而归.

十六

鬼窠里下起了雪.

二哥喘着粗重的愤怒的气,再次点燃了窑洞口灶膛内的火.二哥把母亲抱到窑洞口.二哥为母亲搭起了一个温暖的棚子.二哥将干燥的柴草,垫在母亲的身下.二哥让我睡在母亲的身边.母亲流掉了很多的血,气息奄奄.母亲不再说话.二哥用一只变形的盆装着干净纯白的雪,放在窑洞的灶膛口烤热.二哥用这温暖的雪水,一点一点擦拭母亲的脸.母亲脸上的麻坑里密密实实布满了凝固的血迹.二哥一点一点地擦拭,直到母亲脸上每一粒麻点子都让二哥擦拭得干干净净.

母亲用她瘦弱的双手,费力地拢着我和小哥在怀抱里,我们哭了.我和小哥好害怕,我们把各自的脸贴紧了母亲的脸.

母亲的脸坑洼不平.

二哥再一次用他的二指长柄铁叉往窑洞的灶膛内叉进去满灶的柴火.火光腾地升起,烈焰在巨大的窑灶内翻腾,母亲的脸庞随即温暖起来.二哥在灶膛内烤了几块儿*,二哥慢慢撕开熟软的*的外皮,倒着手,呵着气,一点一点儿将冒着热气的*喂到母亲的嘴里.母亲的嘴巴张不开,母亲的嘴巴里不断有血水流出来.母亲的牙齿都松动了.

很快,吴村的叔伯婶娘们聚集到这窑洞口来.炮娘娘杀了一只鸡,放在一只瓦罐里,让二哥送进灶膛内煨烂.窑洞口的雪地里,全是叔伯婶娘们杂乱的脚印.三餐的饭菜都有人送到这窑洞口,我和小哥每餐都吃得饱饱,然而母亲还是无法张开嘴喝掉那罐煨得熟烂的鸡汤.母亲紧闭着她的双眼.窑洞口的雪越下越大,母亲的气息越来越弱.

二哥要封窑了.柴火已经烧完了.二哥打开窑顶的封口.漫天飞舞的雪花让二哥不用挑窑水.大片大片地雪花落在这一窑历尽艰难还滚烫着的砖块上.二哥支着那一柄铁叉,赤着双脚,站在窑顶口,看着他成为窑匠之后的属于自己的第一窑砖.

—砖不是青色的.

二哥掩面长哭.

这是二哥十六年来第一次流泪.

砖是红色的.

是因为母亲流出来的那些红色的血吗?我不知道.我和小哥呆呆地看着泪流不止的二哥,茫然无措.

十七

母亲的身体慢慢冷下去了.

二哥将母亲抱在怀里,我和小哥站在母亲的跟前.母亲慢慢在熄灭了窑火的窑洞口一点一点地冰冷.

吴村的乡亲将窑洞口围得密密层层.炮娘娘将我拢在怀里.她把我的头埋在她那硕大的摇晃不止的上.我闻到了母亲的味道.

母亲死去了,我终于知道,我再也没有母亲的味道了,我和小哥都哭出了声音.

吴村的乡亲为母亲买来了一口白木的棺材,炮娘娘为母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棉衣.二哥将母亲抱着,放进那口不大的棺材里.二哥小心地将母亲放稳,牵牵母亲的衣角,将母亲的手脚都放平顺,接着几个叔伯们盖上了棺材的盖子.

乡亲们把母亲埋在鬼窠里一棵最大的柳树下.

十八

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处置那一窑红色的砖块的.

我和小哥分别被吴村的外乡亲戚收养.我的被祖父取名为超群的小哥,文文静静的不像个男孩样,他只要背过父亲的眼睛就偷偷摆弄那个母亲为他缝制的小格子布书包.现在好了,小哥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起格子书包里的书本来看了.

我后来常常做一些梦,比如梦到哑女开口说话.

梦到平儿哥哥立挺着身子跳起来追打我的二哥,一拳把我的二哥打倒在地.

梦到雷叔骂我的父亲:狗日的大胜……

梦到三妹和红黄的太阳一起从河面上笑着冒出来.

梦到炮娘娘亮出硕大的逼着我喝那金黄的乳汁,我闭着嘴巴扭着头不肯.

梦到父亲带着哥哥们在鬼窠里盖起了一排青砖的房子.

梦到大哥和小哥在为一道题争论不休.

梦到雷叔的女人问母亲,猪仔是养黑的好还是花的更好.

梦到吴村的乡亲们喊我的名字.

可我从来没有使用过祖父为我取的这个叫做“绝伦”的名字.我九岁以后的人生档案里,父母双全,家境富足,享尽疼爱,没有兄弟姐妹.然而,我分明记得,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条叫长河的河,终年流水清清,从不曾干涸过.成片的沙地,青绿的植物们,在春天开花,秋天会长出果实.没有边际的田野从四月开始热闹,从青到黄,虽然丰欠由天,但每年都会有收获.冬天一定是会下雪的.下雪的时候,长河便会结冰,冰面并没有多厚.我曾在冬天掉落进河里过.跌破冰层的那一刻我觉得温暖极了,可被乡亲们拉起来的时候,我浑身冻得发麻发疼.

我在那里出生.我出生的时候,那儿鸟语花香.

我很想能在那里死去.我希望我的骨肉成为那里的烟灰尘土,与那里的河田树木花鸟虫鱼相伴相生,还复更迭……我相信,那个地方,永远都是鸟语花香.

作者简介:

吴其华,先后在《安徽文学》《岁月》《北京日报》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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