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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年轻人学术论文怎么写 与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相关学术论文怎么写

主题:年轻人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9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本文是关于年轻人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范文跟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相关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范文.

年轻人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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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臣

秋夜

秋夜,月亮升起来了.

孟娜约上团支部书记立军,说出去走走.

他们走,月亮也走,一直走到村西口.孟娜停住脚步,靠着一棵大柳树.立军也停下脚步,站着.

天上的月亮也停下了.

孟娜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回村已有多半年了.村外,每一块土地,沟沟坎坎,她都到过;村内,每一条街,家家户户,她都串过.这些日子,孟娜正为一桩心事犯愁.有好几次,都想找立军聊聊.

孟娜欲言又止.

立军不置可否.

月亮的清辉,透过垂柳,洒在立军和孟娜的脸上.

半晌,孟娜说:“再走走,有桩心事,早想跟你谈谈.”

立军说:“嗯.”

孟娜和立军向田野走去.

天上的月亮也跟着他们.

突然,“呱呱——”从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给寂寞的夜晚增添几许生机.

立军望着孟娜:“孟娜,你听,多像一曲田园抒情诗啊!”

孟娜嗤地一笑,说:“瞎掰!”

立军说:“咋是瞎掰,依我看,电视里那些庸俗、低俗、媚俗的破玩意儿,还抵不上蛙鼓呢!”

孟娜攥起小拳头,分寸极好地擂了他一下,说:“什么话!”

立军说:“孟娜,真的,我总想,现在大家一天到晚忙着抓钱,仿佛除了抓钱就没有旁的事做了!”

孟娜不无揶揄地说:“咋没事做?码长城,甩老K,在家打老婆,出门惹是生非,还有更坏的……”说到这里,脸噗地红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更加妩媚,楚楚动人.

立军说:“眼看晚秋了,农活一天天忙完了,村民整天游手好闲,成群搭伙,咋能不生事!”

孟娜说:“我回村这么多日子,常为这些事劳神费心.”

立军凑近孟娜,清了清嗓子,说:“我总想把农民组织起来,引导他们学点文化.《红楼梦》里有个诗社,在咱村,也弄个诗社!真的……”

孟娜急忙接过话来说:“你别蒸的煮的了.几个人的小诗社?那不行.我早考虑好了,就由团支部牵头,把全村的人都动员起来,成立起文学社,开夜校,办讲座,倡导村民多读书,读好书,创办文学杂志,发动农民自己写自己,写身边人身边事.另外,大秧歌、小车会、健身操、迪斯科、卡拉OK……”

立军高兴地说:“行,以文学社为龙头,我看行!真的,说办就办,这是我的一桩心事!”

孟娜说:“是么?这么说,我们早就想到一块儿了.唉,不易,不易呀!我从城里回来半年多了,村里事我也知道七七八八了.”

立军说:“村民们懒懒散散,摇摇逛逛,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云山雾罩,这都是好的.更可气的是、吵架、占卜、聚众滋事……”

孟娜仰脸望了望头顶上的月亮,说:“要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干正事,难,难呀!立军,咱们一边走,一边合计.”

立军盯着孟娜:“你是村主任助理,我是团支部书记,这事咱俩先沟通一下,然后……”

孟娜说:“当然,要改变农民几千年形成的旧习气,能不难么?一年不行,两年不行,三年行不行?四年五年总可以了吧!”

立军说:“新农村建设,不只是住新楼、走柏油路,搞绿化、弄游乐场,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民,就该有新的生活,过我们的前辈所不曾经历过的生活!”

孟娜和立军绕过土坎,穿过小树林,眼前是一池清水.

天上的月亮投入平静的水面,像一面圆圆的镜子.

忽然,那面镜子忽悠忽悠抖动起来.

孟娜和立军在水面的倒影,一会儿拉开,一会儿拉近.

立军说:“起风了.”

孟娜抿了一下抚在脸上的碎发,口中咕哝着,声音愈来愈轻:“新农村,新农民,新生活,新……”

立军说:“新、新,你不是还有件心事吗?”

孟娜说:“心事,心事还多着呢!”

扑腾,池塘里溅起一丛水花,把孟娜吓了一跳,一侧歪,可巧倒在立军的肘弯里.

天上,那轮金黄的圆月,羞答答地躲进白莲花般的云朵……

在春兰酒馆里

路口,有一个小小酒馆,主人叫李春兰,这酒馆便因这主人而得其名:春兰酒馆.

傍晚,跑外的杨老疙瘩捎来口信:进京看瓜摊儿的爷们儿今天晚上回趟家,家里早做些准备,明晨黎雀一叫,随着瓜车往回赶.

香菊提着酒壶走进春兰酒馆,故意不动声色:“春嫂,来二两!”

李春兰绷着脸儿,把酒壶接过来,又放在水泥拦柜上,神秘地:“哟,爷们儿不在家,给谁打酒?”故意往外溜了溜,“告诉我,嫂子为你保密.”

香菊压低嗓子说:“来,近点儿,妹子告诉你……”香菊猛地伸出手,冲着李春兰的腮帮子拧去.

李春兰急忙躲闪,后脑壳撞在货架上,原本立得老老实实的酒瓶子,发出一片“哗啦啦”的碰撞声.

“咯,咯咯……”

从低矮的酒馆里,飞出了两个娘们儿快活的笑声.

“我的西瓜赛砂糖……”瓮声瓮气的唱腔从远处传来.

李春兰侧耳听了听,笑盈盈地:“你听,没咂摸出小梅她爸的滋味儿来!”

香菊故意听不出,随便地顺了顺散乱的鬓发:“好嫂子,快!”

李春兰瞥了香菊一眼,鼓着腮帮子:“哟,这可是呀,刚听到狼猫叫,狸猫就憋足劲儿地跳,咯咯……”

“妈,我爸回来了!”随着一声脆生生的叫喊,蹿进一个小女孩,扯着香菊的裤腿.

李春兰忙把身子探出拦柜:“小梅,告诉你爸,你妈在外边过夜啦!”

小梅忽闪着一双大眼,使劲拽着妈妈的花汗衫,说:“不,不嘛!”

香菊凑近李春兰,显然有些讨好的样子,说:“春嫂,我早惦记给你张罗个合适的……”

香菊的一句话,捅到了李春兰的心窝上.

前年,李春兰的丈夫在抗洪救灾时,为抢救一个小孩儿牺牲了.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孩子不说,炕上还卧着个瘫婆婆.多亏了民政局的同志,帮她家弄起了这小酒馆.而今手头儿松宽了,谁知天下恼人的事竟这样多!虽说媒人踢破门槛子,可她不忍心扔下瘫婆婆往前走.她觉得,要那样的话,对不起婆婆,更对不起孩她爸九泉下的亡灵.于是,她把那桩心事深深地压在心底.有时忍耐不住,就跟姑嫂们斗斗牙签儿,解解心宽儿,在嘻嘻哈哈中也就捱过去了.

可是,经香菊一拨弄,那根无形的琴弦“咚咚”作响,使她的心尖儿发躁,脸皮儿发烧,半晌才讪讪地说:“嗯,嘴不对心,可留神风扇了舌头!”

香菊贴近李春兰的耳根:“蒙人爬着走!你不是总舍不得扔下那瘫婆婆么?可巧有个寻觅倒插门的,真的,你等着,小梅姥姥家梨树沟……”

“妈,快走呀,我爸又该……”小梅拽着香菊的手说.

李春兰装着嗔怪的样子,厉声厉气地吼:“你头里走,告诉你爸,闷得慌,先打开电视机,里边的娘们儿比你妈长得俊……”

小梅哭丧着脸,咧着嘴:“呜,我爸每次回家,就催俺快上炕睡觉,多看会儿《喜羊羊和灰太狼》都不行,呜——”

香菊悄悄捅了捅小梅,翻了春兰一眼:“再胡编排,我撕你嘴!”

“呜,是嘛,蒙人爬着走,呜呜……”

香菊小心地催促着:“好嫂子,快给打二两!”

李春兰本想再拉扯会儿,可又怕真惹恼了香菊,误了好事儿.于是,便顺水推舟,嘻嘻笑着:“好,嫂子也不能叫你白操心,先送你半斤老白干,回去给俺兄弟解解乏!”

“咕嘟!咕嘟!”香喷喷的酒灌进了酒壶.

香菊忙拦住:“不让他灌那么多猫尿儿,他这个人没起色,见酒没命,你提给他满溜溜一壶,他也给你底朝天.上次回家,灌了一肚子,死猪似的,黎雀叫了,他还呼呼噜噜睡得香呢!”

“没事,他不是有你这好媳妇替他操着心嘛!”

香菊脸上刷地红了,拽着小梅跑出春兰酒馆.

李春兰立在酒馆的屋檐下,心窝里好像有只小兔子……

黄昏雨

黄昏,春风,编织着丝丝细雨.

红房,绿树,淅淅沥沥……

春花望着溅在玻璃上的水珠,一串串,像一行行泪水.

春花一天天地盼.锃亮的双人床上,她孤身一人,冰凉冰凉的,忍耐了整整七天!好容易盼满了这漫长的期限,夏宇,也该回这个窝儿了.

春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街门.一桩桩往事不分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她的心头……

“咋又这么晚才回来?”春花盯着夏宇的眼睛.

“唔,夜校学习嘛!”夏宇吞吞吐吐.然后,麻利儿关了灯,做一些现代电影或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动作,马马虎虎地掩盖过去了.

“夏宇,你站好!这一次,你可再不要骗我了,照你们那样没完没了地赌,早晚要进局子!”春花说.

“嘻,你吓唬谁?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还没有小孩子懂事呢!你们赌了多少次,当我不知道?再不听,我就……”

“离婚!对么?嘻,你舍得么?”

“谁跟你嬉皮笑脸!真的,你再不听,我可真……”

“打么,行!”夏宇抄起鸡毛掸子,朝自己狠狠地抽下.然而待接近身子的一瞬,却轻得不能再轻地抚一下,然后,递给春花:“你抽,你打.嘻,嘻……”

春花劈手夺过,扔在双人床上.

夏宇凑近春花,哼着:“我愿她拿着细细的鞭儿,不断轻轻抽在我身上……”边哼边俯下身子,“咩,咩咩——”

春花把他搡到了墙角.

坏习惯也真难改,春花想不出辙了,她为夏宇整夜到外面去赌,哭了好几次.

又是一夜未归!

春花哭够了,锁上门,跑出了小院,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春花立在房檐下,脑海中一幕幕地过电影,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她的面颊.

春花正在痴痴地想.

“咚,咚咚——”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春花赌气任他敲.

门,一直没有再响.

春花望着细细的雨丝,又心疼他了,轻轻走到院里,打开门.

夏宇就立在门口.

呀,那乌黑乌黑的头发,不知丢在了何处!光光的脑壳上,“哧溜哧溜”不断淌水珠.

春花剜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关上了街门.

夏宇仍立着,他早就觉得再没脸进这门,再没脸见他的春花了.

春花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

夏宇听到了春花的抽泣声,小心地推开门.

夏宇鼓足了勇气,轻声地:“春花——”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夏宇垂着眼帘,充满了虔诚与忏悔.

夏宇眼窝发红,讨好地为春花顺了顺披肩散发.

春花把散着的长发向后一甩.

细碎的水珠,溅在夏宇的脸上,痒酥酥的.

“在那儿,打么?”春花忽然问.

“没.”

“咋不往死里打!”

“你,你舍得?”

“嗯,要不、要不我还不去局举办呢!”

“真的是你……”

春花脸色铁青,肯定地点点头.

突然,夏宇翻了脸,像发了狂的狮子,咆哮着.

春花圆睁着一双秀眼.

夏宇拳头高高举起,“咚”地擂在门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弯弯曲曲的泥泞小路上,“呱叽呱叽”的脚步声,渐渐远逝……

春花的一双素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晶莹的泪珠,从指缝间钻出来.

春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雪白的梨花

春嫂家的小院,正当中有一棵树,是梨树.说来怪得不能再怪,只开花,不结果,一个果也不结.姑嫂们嬉笑着,说这是一株公梨树.

公梨树应该砍掉,可春嫂不,她每年可以看一次繁茂的梨花,累累满枝,冰清玉洁,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临谢花的三五日,春风吹来,一片片的花瓣飞舞着.院子里,缸沿边,凉灶锅台上,全都落满了,连跳跳跃跃的小猫咪的脊背上,也常常驮着三片五片的.

梨花如信使,每年清明过后第十天,准时含苞欲放.一不留意,全树忽地一夜雪白,煞是怡神.

清明节来了,又过去了几日,春嫂家的梨树,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儿挂满枝头,嫩生生的,好像专等着人们不留神的时候,哗地一下子绽放.

忽然,绿色街门开了.

进来了三五个人,领头的是永来的娘.

永来娘回首示意随行的几个人立定.

那几个人极是听话,在绿色街门下站着.

永来娘走近春嫂.

春嫂正要开口,永来娘摆摆手,说:“她嫂子,和你商量点儿事,行不?”

春嫂扑哧笑了,好像绽开了一朵樱桃花,爽朗地说:“啥事?凡是我能做到的……”

永来娘往日也是食了喜鹊蛋似的,未曾开口先叽叽喳喳地笑,可今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那样儿,倒像是阴冷的天空.

永来娘说:“她嫂子,是这样,我娘家三叔伯侄儿媳妇没了.出殡那日,要献花.我是劝了的,人死如灯灭,还献什么花!唉,俺那三叔伯侄儿,能倒腾买卖,财烧的,手里的俩钱不知咋个糟法……”

永来娘摆了一通儿话,春嫂半晌没摸着头脑.于是说:“婶子,有什么事,您直说,我是个急性子……”

没等春嫂说完,永来娘抢过话茬儿说:“好,街上人都知道你是个急性子,那我就照直说了:我娘家那三叔伯侄儿媳妇没了,人家手里有俩钱儿,追时兴,找了个半仙算卦,说要用梨花,取个‘离’字,媳妇出殡那天,给媳妇献花,走得顺通.不然的话,这几年混富了,死了也难舍难离,日后阴魂不散,俺那三叔伯侄子怕不吉利!”

永来娘弯弯绕了半天,才被春嫂猜出,于是说:“是不是要向俺讨一些梨花?”

永来娘合手称道:“怪不得都说你快性,痛快,真是一捅就破!”然后望望那院中的梨树,“人家也不是讨,花钱买.咋样,说定了,行么?”

春嫂抚着那株梨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永来娘趁机说:“好,定了,定了!”颠起一双小脚儿,走出院子.

第二天,春嫂早早起床,还没有刷锅烧火,先去看那株梨树了.

呀,忽如一夜春风来,那株梨树果然开得十分繁茂,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每朵花心里都含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她呆呆地立着.

突然,绿色街门咚咚地响.

春嫂抽了门闩,三五个人涌进来,手里带着锯、菜刀、斧子,直奔那株梨树而来.

春嫂:“你们干啥?你们想干啥?”

“放树.”领头的一脸胡髭,他说.

“那不行!”春嫂立在了梨树下.

胡髭从腰间抽出一沓钱,“钱,看准了,厚厚一大叠!”

“不行,不行的呀!”春嫂说.

“再添些,临来俺姐夫有话,花多花少,凭俺一句话!他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仨瓜俩枣儿,千儿八百块,放在他眼里,都不磨痛!”

春嫂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颤:“俺不卖,给俺一千块、一万块也不卖!”

“咋这样,反正是棵公梨树,一个梨子不结的呀!”胡髭说.

春嫂紧紧地靠在那株梨树上,吼道:“不卖,不卖,俺啥时也没说过这个卖字呀!”

胡髭无可奈何,一招手,那几个随行的人,急匆匆从绿色街门挤出.

临末,胡髭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你就搂着那棵公梨树过罢,受穷不等天亮,娘们儿的……”

春嫂真想追出去,骂龟孙子们几句.可是,双腿一软,侧歪在那株挺挺的梨树下.

梨花如雪,纷纷扬扬……

花儿

花儿,是外号,其实人家有名有姓,叫蒋淑兰.“姑娘好像花儿一样”,村里人疑心就是唱的她.可背地里却说:“花儿是花儿,可插在了牛粪上.”

花儿,做姑娘时,有些个花事,日子久了,嘴上瞒得住,肚子显了形,着急忙慌地嫁给柳树庄前街的李山.

李山个子不矮,可长得不太帅,尖尖的头顶,长着稀不棱噔的黄头发,像是被羊啃过,却又没被啃干净的坟头草,乱蓬蓬的.

蒋淑兰看不上他,可有啥法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抱着走,是历来的古训.斗转星移这么多年,没变到哪里去.

小说里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有,比如有句“美人儿没有一个是安静的”.这话未免偏颇,用不着引经据典,随口就可罗列出一长串“安静”的美人儿来.不过,这蒋淑兰,内心多少有些躁动,可出来进去就在自家的篱笆院里转悠,除了自己年幼的儿子,就是孩子他爹李山,你再不安静,有啥法子!

生活宽绰了,就想邪事.花儿见人家安装玻璃窗,眼馋,学着人家的样儿,也打算拆掉屋子里的土墙,换上一人高的玻璃窗.

换玻璃的师傅姓岳,外乡人,在柳树庄前街租赁了三间小南房,开了个玻璃店,看着不起眼,村民们都传言:“钱,赚海了,老鼻子了!”

李山把岳师傅叫到自家,说把土墙拆了,换上一人高的玻璃窗.

岳师傅拆墙,推土坯,清扫渣土,丈量尺寸,拉玻璃,一个人,蹬上跳下的不易,不一会儿,额头上“哧溜哧溜”地滚汗珠子.

“给,擦擦汗.”蒋淑兰递上一条毛巾.

岳师傅忙摇摇头,说:“不,惯了,惯了.”

蒋淑兰无奈,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像电影中的“定格”.

岳师傅赶忙伸过手,取过毛巾,随意在脸上抹了抹,那清馨的气息,令人陶醉,那凉丝丝的感觉,更使他惬意,一面说着:“谢、谢大嫂.”一面递过一个笑窝儿.

蒋淑兰接过岳师傅递过的毛巾,丢在脸盆里,嗔怪地说:“你这人,好不懂规矩,我真以为你给脸不张兜呢!”

“张兜,啥?哦,张兜,张兜,也没见你张开兜呀!”

蒋淑兰说:“没正经的!”

岳师傅嬉皮笑脸地说:“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正经的!”

蒋淑兰赌气扭脸儿欲走,却又停下脚步.

岳师傅说:“哪儿去,还有活儿正需要你帮忙呢!”

蒋淑兰说:“讨厌!”

岳师傅笑着说:“讨厌?你呀,嘴不对心!是吧?”

蒋淑兰不语,两片红霞飞上了她的面颊,心里跳跳的.

岳师傅跳下高凳,把蒋淑兰紧紧地揽在怀里.

酒怕筛,人怕挨.酒越筛越浓,人越挨越亲.一来二去,岳师傅和蒋淑兰竟然好得如胶似漆.

日子一长,没有不透风的墙,柳树庄人一传俩,俩传仨,都知道顶数李山家的玻璃窗安装得漂亮,那活儿细致得没挑儿.娘们儿张扬这类事儿,兴致浓得很,眉飞色舞,添油加醋,有梗添个叶,越传越花哨.

蒋淑兰怕这个?爱咋咋的!索性有事没事把岳师傅请到家里来.

村民又把气撒在李山身上,明里暗里骂他“孬种”“窝囊废”.

没想到,这李山脾气大大的好,说句文雅的词儿,叫做极有涵养,不急、不火,脸不红、心不跳,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秋日,是庄稼人收获的季节,也是最忙碌的日子.

岳师傅没等请,便来李山田里帮忙.

岳师傅和李山在棒子地里忙活,累了,乏了,坐下来喘口气儿.

巧得很,蒋淑兰挑着小担子,一头儿是白面馒头,一头儿是绿豆汤.

蒋淑兰背着李山,朝岳师傅丢个媚笑,辨不清是说给岳师傅,还是李山,或是他俩,说道:“我去河里打罐子水罢,给你们擦把脸,也好凉快凉快!”

岳师傅说:“当心!”

李山说:“甭管她,咱吃咱的.”

蒋淑兰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喜滋滋哼着小曲,穿过一片庄稼地.

岳师傅说:“你这辈子,命好,艳福不浅!”

李山说:“有啥浅不浅的,黑灯瞎火的,都那样!”

突然,从庄稼地的那一面,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

岳师傅支楞起耳朵,听出两个字:“救命——”不由心头一惊,再侧耳听听:“救命,岳师傅,快,快救我——”他分明听出了蒋淑兰的呼救声,他准确地做了判断:蒋淑兰落水了.

“救,救……”

岳师傅抻了抻李山,说:“快,你没听见,嫂子落水喽.”

李山瓮声瓮气地吼:“咋,咋的?”

岳师傅搡了李山一把:“快,快去救人啊!”

李山把还没有喝干净的绿豆汤碗,掼在地上,口中骂着:“妈的,地里的农活越忙越添乱,这娘们儿!”急急蹿出庄稼地,匆匆爬上河沿,着急忙慌跳进河里,连抻带拽,把媳妇拽上岸,铆劲摁头,用力控水.

岳师傅立在一旁,扎煞两只手,嘴里连连说:“这咋说的,多险呀,这咋说的!”两只眼睛忙不迭地往蒋淑兰的身上溜.

不料,蒋淑兰嗖地站起来,抬起湿漉漉的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吼道:“滚,往后,再不许你姓岳的登门!”

李山急得直拍大腿:“那、那咋行!这,为的啥?”

蒋淑兰乜斜了李山一眼:“为啥,为啥,回家再打听!”

入夜,蒋淑兰滚进李山的被窝,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道:“傻东西,那是我玩的猫腻,谁真谁假,一试,不解了?”说着,伸出两只胳膊,把李山紧紧地揽在怀里.

李山的耳边,像鸟儿在轻轻地鸣唱.心里说:“今夜,真滋润……”

秋天的罗曼

春兰家包了六亩多果园,有栗子、李子、梨树、金丝小枣、大盖柿子、红元帅苹果等十几种果树.村谚说:“七月打栆,八月摘梨,九月苹果请下枝,十月柿子烂如泥.”秋风一下来,果实相继成熟.平常日子也就罢了,可到了这节骨眼,对于春兰来说,汗珠子滚进眼里,都顾不得抹一把.

瑞秋去海南跑趟买卖,一去就是仨月,挣了好多好多钱.

这一天,瑞秋从海南回来,正在院子里坐着,心里想,等春兰回到家,先叫她闭上眼睛,把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塞进她的怀里,让她猜,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瑞秋想到这里,自己先笑开了.

突然,街门咣当一声开了.他的妻子春兰肩上扛一篓子酥梨走进院里来.

瑞秋赶紧站起身,帮妻子抽下篓子,兴高采烈地说:“闭上眼睛!”

春兰说:“别闹,没见我忙着呢!”

瑞秋把那鼓鼓的提包揣给春兰,眯眼朝她一笑:“嘻——”

春兰脸上挂着汗,用手随便抹了一下,说:“呀,可盼你回来了.”

瑞秋上前攥住妻子的手,嘻笑着:“是么?”

“不是咋的?”

瑞秋把妻子的手攥得更紧了.

“快罢,这么大的果园,丢下我一个人,咋忙得过来!”春兰甩开瑞秋的手,奔了几步,“还愣着干啥?不赶紧跟我干些活去!”

说着,随手提起一只空篓子,奔出了街门.

瑞秋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追上妻子,来到果园.

春兰上了梯,攀上一棵梨树,灵巧的双手不停顿地把梨从树上摘下来.

瑞秋立在树下,讨好地说:“春兰,你歇,我背.”

春兰“咯咯”笑了一阵,然后说:“可不嘛,你不在时,罢了;你来了,可不得你背嘛.”

瑞秋爱听妻子那脆脆的笑,更喜欢看妻子笑时的俏模样.可是,妻子那话,却使他感到不悦.

瑞秋忙忙乎乎把篓子装满,催促妻子:“算了,赶明儿,我从厂里叫几个上夜班的小伙子来帮你.”

春兰像是没有听见,仍忙乎着,直到那一杈摘完才下梯.

瑞秋扶着妻子:“慢,看摔着啰!”

春兰又是“咯咯”一笑,甩开他的手,说:“咋会摔着呢!”

瑞秋感到妻子不会“来事儿”,心里不快.忽然,他看到篓里有一对硕硕的梨,像连理枝一样长在一起.他小心地提到妻子的胸前,嘻嘻一笑,说:“瞧,这像什么?”

春兰一把揪下,放进篓子,说:“没正经的!”

瑞秋又凑上一步,贴近妻子说:“新婚不如小别.况且,这一别仨月.两口子,哪有那么多正经的.”

春兰忙闪在一侧:“你没见急等着下果,忙还忙不过来.”她甩掉花褂子,去收拾地上的果篓.

瑞秋望着忙忙活活的妻子,心里极不是滋味.他低下头,忽见妻子花格褂子口袋中似有一封信,便迅捷地抽出塞入自己口袋,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躲入树丛中……

树叶间撒下夕阳的红色光斑,投在信笺上——

亲爱的兰:

你好,在我们接触的短短三个月中,我感知了你的心,你是那么的善良,又是那么的多情……

瑞秋顿时气得脸色发紫,无心接着再往下看,恨不得扯了.但他还是忍住了,攥成一团,塞进信封里.

夜归,春兰洗漱过后,还搽了些“奥琪”,在瑞秋身旁坐下来.

瑞秋向旁边挪了挪.

春兰又向他靠了靠.

待瑞秋再欲挪动时,春兰扳住他的肩膀,娇嗔地说:“咋?”

不料,瑞秋嚯地站起来,“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咋!”

春兰嘻嘻一笑,娇滴滴地说:“吃药了?”

瑞秋从口袋中掏出信,拍在茶几上,厉声厉气地说:“你干的好事,能骗谁?”

春兰以为他生气拍桌子,并没有注意到那封信,委屈得呜呜咽咽地哭了:“这么多日子,我知道你在外面风风雨雨,不容易,我在家铆死劲儿干,省得你分心,没想到你刚登上这个家门,就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告诉我,你在外边是搞小蜜了,还是有小三了……”

瑞秋愤愤地又拍了拍桌子:“你少跟我玩猫腻,我还要问你呢,这封信,是谁给你写的?提笔就是‘亲爱的兰’,好恶心!”

春兰这才注意到茶几上的那封信,竖起柳叶眉,问道:“啊,你给拆开了?”

瑞秋连瞅也不瞅她.

春兰攥起小拳头,雨点般地擂在瑞秋的脊梁上,哭着说:“嘎巴儿的,你也不睁开眼,细细看看,那是谁写给谁的信?”她愤愤地把信展开,“瞎了也该摸摸呀,这是文采托我转交给香兰的……”

瑞秋一慌,立马站起身来,扫了一眼信封,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内详.正欲探看信笺,被春兰一把抢过.

春兰把他搡在沙发上,说:“你让我咋跟文采和香兰开口呀,这不现眼嘛!”说着,扑到床上……

呜呜咽咽,春兰一直哭到后半夜.

高粱高豆子密

母亲四十八岁生的她.村谚说:“四十八,开晚花.”晚花这名字是邻居们送的.晚花父亲命不济,没等到她会叫“好听的”就谢世了.晚花她娘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少本事?把晚花拉扯到十八岁时,已背上一屁股两肋的饥荒.妈妈无奈,竟将一个豆蔻年华的黄花闺女糊涂涂嫁给本村出了名的皮喘哥.

皮喘哥自个儿躺着不动还捯气儿,所以晚花开到二十二岁上,仍是没冒嘴儿的花骨朵.

一日,皮喘哥从自家的偏坡子高粱地回来,闷闷不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长叹一声后,唤过晚花:“嚊儿,我头午,去咱偏坡子地蹓跶,遇上个‘半仙’,‘半仙’说,每日吃一百粒煮黑豆,能治我的喘病,咱那偏坡子,红高粱地里,种了点黑、黑豆,你去摘、摘、摘黑豆荚……”话还没说利落,早已喘得不能动弹了,泪水盈盈,扎在被摞上.

晚花提了篮子,推开用山柴扎成的栅栏门,默默地往前走.

一阵风吹来,远近一片声响.她抬头望了望,高高的黄土坡上,一片片火红的高粱,忽地,像点燃了她心上的一把火,鼓鼓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感到惶惑,惊恐,还掺进丝丝缕缕的委屈,终于有几颗泪落下.

她来到了偏坡子,站在自家的地边上,抬头望望,一排排的红高粱,低头看看,脚下一簇簇浓密的豆秧.忽听有口哨从地间传出来.那曲调再熟悉不过了,就是那粗俗的《高粱高,豆子密》.那几句歌词羞死了:“高粱高,豆子密,拉拉扯扯进了高粱地.”她怕了,颤颤巍巍,不敢往地里钻.

晚花正犹豫间,忽然,从高粱地里闪出一个赤膊的汉子,晚花正想喊叫,那汉子止住脚步,冲着她嘻嘻地笑.

周围都是密匝匝的庄稼地,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想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出.闭上眼睛,嘶哑着嗓子,干嚎.

那汉子腾地蹿上一步,把晚花揽在肘弯里,瓮声瓮气地说:“晚花,花妹,别怕,我是牛娃呀!”

晚花撩起眼皮,她简直不敢相信,在她面前的竟是从小在一块儿放牧的牛哥,她只喊出个“牛”字,那“哥”就哽咽在嗓里了.

平日里,牛娃只知道大片大片地割草,大捆大捆地往家里背,时下,他不容晚花再絮叨什么,拉拉拽拽进了高粱地.

牛娃踩倒脚下的豆子秧,甩掉汗衫,铺在上面.

晚花使劲闭着眼,涨红了往日那张粉红的小脸.

……

该摘豆了.

牛娃的汗水还没有消散,晚花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尽,他们肩并着肩地摘豆了.

皮喘哥吃了晚花煮的豆,喘息地说:“见功,见功.”便催促晚花再去地里摘.不用说,晚花是乐颠颠的了.只是,再用不着她动手,牛娃每日急匆匆地割了草,早早地把豆荚子摘了一大堆等她哩!

偏方终究不过是偏方,没有治好皮喘哥的病.秋处露秋寒霜降,过了“立冬”,屋外北风吹,雪花飘.屋内皮喘哥整宿整宿地咳,咳出了血.

皮喘哥临咽气,伸出一只手,摸着晚花隆起的肚子,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知道,你跟、跟牛娃好,我看见过,他常去、去那些地方割、割草.偏方,是我借那、借那‘半仙’的名,瞎、瞎编排的,为的是叫你、你们俩……等孩子生下来,我求你,姓皮,姓皮就成……”

晚花瘫软在地上,早成了泪人……

白露和德子

村里有个姑娘叫白露.白露不姓白,因在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白露”那天生的,小名就叫白露,是个靓妹,弯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

德子生在“惊蛰”,可他不叫“蛰子”.村里的老学究说:“蛰者,潜伏于冻土之下,不食不动之蛇蛙也.人何以比作蛇蛙乎!”叫来叫去,便成了而今的名字“德子”.德子四方大脸,一笑俩酒窝,是个帅哥.

德子这两年开了窍,退了九亩责任田,干起修配自行车的行当.

德子说:“别小看这行当不济,背背拉拉的,平均每天百十块.哈,科长都不换!”

白露乜斜了他一眼:“谁不换?往下说呀!德行!”

俗话说,打是疼,骂是爱.白露嘴上骂他“德行”,可她那脸上笑得甜,喜欢的就是德子那“德行”.

德子一面忙活,一面嘻嘻地笑.半晌,催促白露:“快上班吧,晚了,罚款!”

白露嗔怪地说:“你呀,还知道什么?一门心思奔钱.嘻——”白露转身骑上车,回头甩下一串笑.

时光荏苒,眨眼间到了“白露”节气.

夕阳落在了燕山山坳里,西面半拉天上,一抹画师们难以调配的发亮的枯黄霞光.

德子从镇子里回来,嘴里打着好听的口哨,推开了白露家的栅栏门,故意干咳了两声,没人应,正在踌躇,白露走了出来.

白露嘻嘻笑着,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把手一点,德子随她进了屋.

白露止住笑,正色德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贵干?”说完憋不住,还是笑了.也难怪,白露要是一时止住笑,她就不叫白露了.

“给——”德子怯怯地把背在身后的一个用纸包装的小卷递给白露.

白露打开了,是一件粉红色的鸡心领毛衣.

德子说:“试试,合适不?”

白露麻利儿脱下外衣,只一件花格格衬衫,她把毛衣穿了,照照镜子,她笑,镜子里的“她”,也笑.她像一朵带露的蔷薇,镜子里的“她”,也像一朵带露的蔷薇.

德子立在白露的身后,深情地望着穿衣镜里那朵“带露的蔷薇”.

白露转回身,张开双臂,忘情地向德子扑去.

德子匆忙向后退了三五步,“咚”的一声,脑勺磕在立柜上.他一面揉,一面说:“别,别,咱望泉寺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白露稍有不悦,一会儿,便消散了.

农谚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果然灵验,正月十五这天,阴冷的天空,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

德子在黑古隆冬的堂屋里,正忙活出摊儿的事儿.

白露披一身细碎的雪花,挑帘进来了.

德子撂下手里的活儿,惊喜地说:“白……”

白露抻过德子的手,向他的手心里一拍,留下了一方小纸.

德子惊讶地说:“呀,票,啥戏票?”

白露说:“知道嘛,王娟爱、西单女孩……还有……反正都是北京最有名的歌星!五十元一张票,值!”

德子兴奋异常,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白露,心里总那么喜滋滋的.

白露挑帘儿跑出门,回首干干脆脆地蹦出两个字:“记着!”

日上中天,雪不知不觉地停了,日头从云缝里探出圆圆的脸.

白露站在剧场的台阶上,盼望着在人头攒动的街巷,突然发现德子的身影.有时,她还常常乜斜一下身边,仿佛在某一刻,德子会突然用手蒙住她的一双眼睛……

入场的铃声响了,此刻,她心里忽地一亮:兴许,德子提早入场了.她想至此,一阵兴奋,一面入场,一面轻声地骂道:“傻德子!”

然而,事实是:白露身边的座位始终空着,德子一直没有来.

白露挺沮丧,自言自语道:“连古人都懂得,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心里恨恨地骂,“傻,傻德子!”

直到谢幕,白露也没有见到德子的踪影!当她走出剧场时,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定是德子发生了什么意外,不然他是绝不会失约的.她越想越怕,心里哆嗦开了,两脚忙乱地蹬车,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两旁的杨树嗖嗖地往后退.连迎面刺耳的喇叭声,她也顾不得了.

啊!那白白的布幌子,飘在她的面前.他在那儿,他一定在那儿,白露一面骑车往前奔,一面心里喊着.

果然,德子在他的摊位上,双手泡在水盆中.

白露立在他面前,本来想吼,可她没,只等他发现她.

德子的水盆里漂着几片薄薄的碎冰片,那双浸泡的双手,满是冻裂的血口子,叫人看了发麻.

白露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德子顺着面前的一双脚向上望,哦,是白露.他喃喃地说:“白露,是你,你不是……”

白露心绪烦乱,又当着旁人,不好说别的,半晌,才问:“德子哥,咋没去剧院?”

德子吭哧半晌,才说:“白露,你听我说,我趁今儿个正月十五花灯节,逛灯听戏的人多,活儿肯定比往日忙,这良机能错过了?庄稼人,指望啥哩!”接着,他扑哧一笑,“我那张戏票卖了,给咱一百块,真是冤大头!这不,连今日的工钱,都在这里.嘻,全归你!”德子一面说,一面把钱往白露大衣兜里掖.

白露一闪身,那卷钱,不偏不倚,可巧掉在水盆儿里.

德子愣愣地,心里说:“钱,谁会跟钱有意见?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傻的人!”

白露扭脸走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她那煞白的脸蛋上……

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度过了十五天的囚徒生活.不错,曾有过《囚徒颂》,可那绝不是颂他或他们这类人的.

他扛着铺盖卷儿,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寻思:他曾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而今却又成了囚徒,凭心而论,能怨他么?唉,到这份儿上,再用一万条理由为自己开脱也不中用了,他悔得要死.他摸了下光秃秃的脑袋,不由叹了一口气:咋回村见人!当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真的,他多想她呀,可又怕见到她,第一面,可咋开口!

他下了石子路,拐上了柳溪东岸,依依的柳丝轻抚着他的脸,痒酥酥的.多少往事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在幽暗的紫穗槐丛下,多少缠绵的话儿流出心窝;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他和她把赤脚泡进浅浅的柳溪……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背上的铺盖越发显得沉重,他无力地移动着双脚,简直没有勇气再往前走.

突然,“老地方”站着一个人.呀,竟是她!他的心咯噔一下子,收住了脚步,他简直没有颜面再见到她,他真有心从原路退回去.此刻,他进退两难.亏他是个男子汉,平日牛气大了,她的突然出现,竟使他没了主意,就那么立着.

她默默地低着头,双手撕扯着垂在胸前的散发.

他终于鼓了鼓勇气,大步流星地朝她奔去.

她扭了下脸子,给他个后脊梁.

他羞愧难言,背上的铺盖卷儿落在地上,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肘之间,心窝里隐隐作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弯弯的上弦月钻进了云朵,他和她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他不敢正视她,心里暗暗地想:唉,咋叫她在姐妹们面前抬头呀!算了,不能连累她,从此分道扬镳罢!拎起铺盖卷儿,扭身就走.

她一愣,拖住了他的胳膊.

他随手搡了她一下,并没有用多大力,可万没想到,她竟会顺着柳溪河坡滚了下去.

他慌了,不知所措.

她爬上陡坡,裤脚上滴着水,把他的铺盖卷儿拽落,一头扑入他的怀里.

他开始执拗着,躲闪着.

她一只手拽住他,一只手攥成小蒜锤儿,擂在他的胸脯上,披散着头发盖严她的脸.

他老实了.

她第一次踮起脚尖儿,吊在他的脖子上.

他垂着双手,像个木头人.

她吻他,舔他的长睫毛,他苦苦的、涩涩的泪水流进了她的心窝.

忽地,一股热血涌上来,他强忍住,不叫那不争气的泪水流出来,可办不到,还是有两颗滚烫滚烫的泪珠砸在她的脸上.

月儿,悄悄从云缝里探出头来,远远近近,忽地明亮了……

兰嫂

收了秋,种了麦,兰嫂上了趟县城,黄昏时分,从城里归来,喜滋滋的,口中还哼着小曲,一路春风摆柳般地回村.行至潮白河,停住了脚步,踏着松软的沙滩,在河沿蹲下来.深秋的河水,静静的,清清的,连河底的细沙都看得真真切切.兰嫂望着水中的她,头发在县城上新烫的,弯弯曲曲垂在双肩上,刘海烫了几个小弯弯儿,在额头上滚来滚去.她用手指伸进水面“羞她”,却被网进了涟漪.

兰嫂推开自家街门,一阵“丝丝细雨”从她的头上降下.

只见滚子哥一只手一根柳条儿,抽打着麻刀.那麻刀成了根根细丝,满院子飘飞.

看到兰嫂,滚子哥稍有迟疑,又忙不迭地抽打他的麻刀了.

兰嫂知道他那口子的脾气,像石滚子一样憨实,倒也是呢!亏了他这样,不然,咋会有如今的好日子呢?

滚子哥家发了财不假,可那是怎么发的呀?人家不干的差使,他干.收麻刀这活儿多“下贱”,他抄过来,一剪剪地剪断,一缕缕地抖开,一下下地抽散,再蹬上排子车给建筑工地送去,累呀、苦呀,旁人谁受得了这个!

开始,兰嫂跟他忙,帮他剪,帮他抖,帮他抽.钱袋子渐渐地鼓了,兰嫂那股子劲儿也渐渐地瘪了.近些日子,兰嫂简直连手也懒得伸了.滚子哥不计较,本来这类既脏又累的活儿,就不该让老娘们儿干,何况她又那么娇嫩!

兰嫂回到屋里,在穿衣镜前站定.那镜里的她,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见她的滚子浑头满脸毛茸茸的,活像一个“毛人”.她心疼他了,竟涌出两串泪水.

兰嫂忙不迭地抄起扫把,帮滚子哥轻轻地扫成一堆儿.望着滚子哥,说:“别忙了,歇会儿吧!”

“歇?歇到什么时候也得干.工地侯头儿昨儿就吼:正急着用呢!”

兰嫂凑上来,把那散发着霉味儿的麻绳一团团地打开,一段段地剪断……

直忙到黑灯影下来了,这才住了手.

兰嫂打了盆儿凉水,抄起暖壶兑上,端给滚子哥.

滚子哥忽然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儿,正发愣,兰嫂早把他的头摁在水盆里,一面撩水,一面说:“来,我给你好好洗洗脑袋上的老泥儿!”

头洗干净了,肚也吃饱了,两口子拉了窗帘上床.

兰嫂望着滚子哥,轻声说:“好看吗?”

“好看啥呀!”

“憨,我烫了头发,这也看不出,德行!”

“乱蓬蓬的,草鸡窝一样!”

兰嫂踹他一脚:“憨!你咋不去草鸡窝睡!”

滚子哥不再搭言.

半晌,兰嫂扳过滚子哥的头,说:“我告诉你个好事……”

“真的?”

“你别蒸的煮的!往后,我这身子一天天不方便了,这活我再也帮不了你!”

“不方便,咋不方便?呀,我懂!”滚子哥伸过一只手,分寸极好地抚在兰嫂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兰嫂拿开滚子哥的手,说:“傻样儿,我那个好事还没说呢……”

“说!”滚子哥无比喜悦.

兰嫂说:“这回,我到县城托付了人,谈妥了.咱也花俩钱儿,送你去乡村人才学校进修.你没见,像咱们这宗活,机器也能干.咱也买机器,学会开机器.那家伙,一个人顶十个人,顶一百个人!哈,忙不过来的话,咱也雇人,这不,你就成了小老板!老人古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活着,就得活出个人样儿!”兰嫂说到兴头上,巴儿巴儿的,像机关似的.

不料,滚子哥却不耐烦地说:“看你说的,笔儿描得似的!咱现在混得就不错,你还嫌钱少!所有挣的钱都归你攥着,行不?兜里揣着钱,谁敢小看咱?妈妈的!”滚子哥侧过身,没半袋烟工夫,雷一般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口中叽里咕噜地说:“老子有……有钱,钱,妈妈的!”

兰嫂随意理了理新烫的头发,仰卧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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