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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男人四十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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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润

王瞎子对我说,男人四十就一朵花了,三儿 ,你现在已经是一朵花了!

我没理他,其实平时我挺爱说话的,也从不爱挑别人的小脚.可是王瞎子说的那朵花,倒像一根细细的针使劲地扎了我一下,我忽然就有了点不痛快.

我回到自家的小土屋后,长久地照着镜子.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脸今天也很古怪.黑红的满是纹路的皮肤,淡淡地泛着一种让人感觉恶心的黄,看上去我是那么老气和难过.干燥的嘴唇高高地翘起来,像赌气一样,使我本就厚实的嘴巴更显得肥大和“丰满”.“丰满”这个词是孙小末说给我的,我没念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丰满”这个词是说女人的.我常常看电视,我的电视是黑白的,是几年前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二手货.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在频繁出现的杠杠儿和雪花中看那些女人的“丰满”.他孙小末喜欢拿这词来说我便随他说去,我不在意.其实即使我在意了他想说还是要说的,他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我的脸色.就像坐在我的炕上,吱喽吱喽地喝着我的茶水,却大口大口地往我屋地上吐痰和甩鼻涕.我屋里的地面虽然是土的,我却是极反感他这样.我偷着注意过,在自己家他可从不这么做.我讨厌那么恶心的痰和鼻涕,我恨不得用棍子挑起来甩到他脸上,再骂着娘赶他出去.可事实上我又什么都不会做,我继续倒水,继续随着他说笑,看上去一点脾气都没有.王瞎子说我窝囊,其实我本来就活得窝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

我拿手擦了擦镜面,镜子里那道曲里拐弯的水锈却越发地在我手掌里清晰起来.我并不想看它,看了十多年了,我早就对它没了信心.这镜子还是我第一次萌生要讨婆娘时买的,满心想让这一屋土色的房子亮堂一些.抱着它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冲着我喊,呵,三儿开始买镜子了,是不是要讨婆娘了.我不答他们,但心里美滋滋的,好像手里的镜子都不是镜子了,倒是个羞羞答答的婆娘被我心甘情愿地搂着.当时我就有些心猿意马,走起路来趔趔趄趄地就甩不开腿.别人就说,呵,三儿,咋扭捏了?真的要讨婆娘了?我心里笑,可嘴上还是不想答他们,我偷着瞄了眼怀里的镜子,那心情就像瞄一个满面桃花的美人.可那一眼当时就吓了我一跳,镜子里的那张脸离得我真是太近了,脸上那些泛着皮皮渣渣的癣一下多了好几倍,像树皮一样粗糙和干燥.眼睛鼓鼓着,还慌里慌张受了惊吓一样.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挂在脸上,却比哭还难看.我真不明白自己为啥长得这么难看,其实爹也好看,娘也好看,甚至傻四儿不流口水的时候都比我好看.可我就是不随爹也不随娘,单单长成个自己的模样.孙小末说,三儿你别急,王瞎子那德行都能有人给婆娘,他比你多啥?孙小末说这话时王瞎子没在跟前,若在跟前了,孙小末肯定不会说.其实孙小末说的这话也不全对,王瞎子虽然长得跟我一样难看,可谁都能看出王瞎子比我强,他炕上既没有躺着爱睡觉的爹,地上也没有站着比他还高的傻苶弟,而这样的爹和弟,我都有.看着怀里的镜子,我的心忽然像浇了瓢凉水那么凉,一直到家也没再去瞄一眼.回来把它挂在了墙上,就是现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一直没换地方.讨婆娘的事却一直没着落.头几年我看着娘到处托人说媒我还有点心思,现在我却劝娘连说都不要说了.说了也是白说,我不想老让别人拿这说事,说了十几年了,我不还是光棍一条,有个屁用.但不说就不代表我不想,毕竟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所以王瞎子说,三儿,你现在是一朵花了,我就觉得我这颗酸了吧唧的心被王瞎子舌头上的那根针给狠狠地扎了,扎得我哪哪都不舒服.

镜子里的那个人还在看着我,我敢说这是十几年来他跟我对视时间最长的一次.平时镜子里的那两条眉总是顺着眼睛躺着,看上去就像两条睡着了的虫子,连动都不动一下.可今天却好像要说什么重要话似的,使劲使劲地往一起凑,连尾巴都翘起来了,让我一下想起电影《林海雪原》中杨子荣的眉毛.我一般是记不住电影里那些人的,可《林海雪原》那场露天电影我都看完好几个夏天了,竟咋都忘不了杨子荣那装模作样的屌样.那神情,可真男人.想到杨子荣我的心就晴朗多了,我把眉毛又挑了挑,没挑起来,眼睛却慌慌张张地耸了几下.于是我对着镜子就笑了,悄摸声地.

三哥,我饿,我要吃.四儿在我身后使劲地搡了我一下,吓了我一跳.

我忽然有些恼,我说,滚.

王瞎子的那朵花正堵着我,吃,吃,我对着四儿喊,啥花都得让你吃蔫巴了.

娘一个小脚步迈进屋来,说,啥花.

我不说话,娘又问,啥花.

爹在炕上没睁眼,翻了个身答娘,高粱花子.

我的心情一下就又不好了,觉得今天这屋里的空气可真少,怎么喘都喘不透.我甩开追着我喊饿的四儿,几步就跨出屋去.

三儿,娘追出来,村长刚找了你,说有事哩.我有些愣,村长可从来没找过我,啥事呢?莫不是昨天跟孙小末王瞎子摸两毛钱一把的犯事了?还是别地?别地我也没咋,咋就找了我了?我心里有些慌,问娘娘说村长也没说找你做啥,只是让你上他家去趟哩.

我脚下加了劲,直接就奔了村长家.

村长正在吃饭.

村长家我还是第一次来,地上铺的滑滑溜溜的白砖可比孙小末家好看多了.我的布鞋迈上去,真担心有土渣不小心会掉下来.桌面大的电视摆在屋中间,里面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露着很大一截的膀子在唱歌.那膀子可真好看,那衣服也好看,比我那黑白电视里的人可漂亮多了.我看了眼睛就有些挪不开.村长说,坐吧坐吧,我跟你说个事.

他那一脸横肉的婆娘没看见我一样,眼皮都不撩.

我就坐了,村长家的沙发也好,比孙小末的侄儿结婚时买的沙发还软乎.他侄儿结婚时我去了,随了三十元的礼,我是看孙小末的面子去的.那个新媳妇还给点了支烟,我当时就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孙小末的侄儿说,这是叔.那新媳妇就说,叔.那小声音,可真好听.

村长可比以前胖多了,原先在我家前院住的时候,瘦得像个干猴子,谁知当了村长没几年,竟胖得跟个要出圈的猪似的,那肚子就比我大了好几圈.王瞎子说村长现在老能喝啤酒了,他那胖都是喝啤酒喝的.哪天在谁谁家,村长一人就喝了十二瓶哩.我说我的娘亲哦,喝那么多不会撑死么?王瞎子就笑话我,说你个傻逑,人家一边喝一边去尿了,不拉尿,还不得憋死.我倒没笑,觉得那十二瓶的啤酒被村长喝得真可惜了.要是我,一天喝一瓶(其实我就半瓶的酒量,剩下半瓶我就给爹一杯再给娘一杯,要是还能剩,就给四儿,四儿还没喝过啤酒,过年的时候我给四儿倒了点,可娘怕四儿喝了更傻了,就怎么也没让喝),差不多够我一家喝半个月的了.那么多天都喝啤酒,得啥样的好日子哩.但这话我没跟王瞎子说,说了他会更骂我傻逑.

村长的岁数比我大点,但也大不了多少.可看上去比我年轻多了.连头发都比我的亮.想着小时候我流长鼻涕他也流长鼻涕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舒服.都一样长大的,他比我多嘛么?咋就活成了两样了.可说实话,我还真不敢当了真地去比,真若比了,我死的心都有.

村长说,那啥,你吃饭了?

看着村长筷子上的那块大红肉,我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我说,吃了,吃过了.

村长的婆娘还是没拿眼瞅我.这娘们,当初前后院住的时候,好坏见了面还叫我一声“三儿”,现在倒好,瞄都不瞄,一点面儿都没了.,我心里忽然就不满了,我是头次来你家哩,借过你了还是我光汉子危险你了,咋就拿了那张脸对我.不就是个村长的屌婆娘么,却咋还比村长还牛了?!

那啥,是这么个事,村长说,老宋头这几天不是病了么,一时半会看样子也好不了.村上想重新找个人.他用手抹了下油汪汪的嘴说,我就想问问你哩,你能干不?

老宋头是在村部值班的,都好几年了.他病的事我知道,没想到这会跟我有关系.

村长说,一个月虽然只有三百元的工资,但活轻巧,不用动力气,而且还能照顾到家.不像出外打工,是挣的多,但也管不了家不是.我看你是合适哩,村上能考虑你,一是要扶助你的家庭境况,缓解一下你的经济压力,这些年,你养着傻四确实也不容易,村里能帮的,也尽力帮你;二呢,就是你刚好没婆娘,来村部值班,可以安心在这住,村里也能放心了.他又看了看我,胖嘟嘟的手像开会的时候举了一下,说,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看,你还考虑考虑不?

咋考虑哩,我说,咋还用考虑哩!嘿嘿,村长,我能干哩!

说实话,我本不该等村长说了这么多才表态的.可我真的有点激动了,激动得我厚嘴唇都有些抖了.老宋头的活好哇,只是看看屋子,搞搞卫生,就可以挣钱了.三百也是钱哩,在家一分钱谁给?有了钱,日子也就好了!至于在哪住,我不在意,光棍一个的人,谁还在意在哪住!

村长看着我笑了笑,说,那行,那就这么定下,你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就去村部住吧.

我慌着站起来,说,行,行.村长又说,好好干,三儿,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村长媳妇这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挂了一抹子莫名其妙的坏笑.这臭娘们,笑起来都古怪.看在村长的面儿上,我不恼她.从村长家出来时,我的脸感觉热火撩撩地,走路的脚都有些轻飘飘.村长的话也让人舒服,他竟然叫我同事哩.我知道值班看屋的事跟村长做的事不是一样的,可村长是瞧得起我,他一定是还记得我们流长鼻涕时候的情意.我想我把村长比成胖得像要出圈的猪,真有点对不起村长了.

路过孙小末家时,孙小末正背着手在门口站着.我便主动把这事跟他说了.孙小末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三儿,行啊!这以后兄弟可就是村上人了,哥有个啥事可就去找你了.

我挺痛快地笑,说行啊行啊,你婆娘啥时跑丢了,你尽管找我,我一定在大喇叭上多两遍喊喊.

老宋头除了照看村部的屋子,管的最多的就是在大喇叭喊事.谁谁家钥匙丢了,谁谁家驴跑了,一遍两遍三遍,在大喇叭里哇哇地喊,谁不想听都不行.

孙小末伸了脚就来踹我,我跑得快,我听见孙小末在我身后笑着喊,你小子给点阳光就要灿烂,长阳了是不是?我听了也随着他笑,但我没回头,我想尽快把这个事带回家去.

娘正挪着她那半大脚添火做饭.四儿在锅沿边守着,嘴唇爬了一溜的鼻涕.我上去一把就给抓了下来,甩到娘烧的柴禾里.我不能甩到地上,我看厌了那些恶心的东西.

四儿垂着眼皮连动都没动,靠着墙,使劲地抠那黑指甲.

我就又把这个事跟娘说了,娘干巴巴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嘴里连着声地说那可好那可好,能挣了钱了.三儿可是要好命了,村上是可怜咱哩!紧着又冲屋里喊,他爹,你听见了么,三儿要去村部挣钱了!

半晌,爹在屋里咳了两声,说,三儿,你进屋来!

我不想进屋,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咋回爹的话.最后我还是磨磨蹭蹭地进了屋.

爹难得地坐直了身子,两个眼瞪得鼓鼓地看着我,说,是真的?我说,是真的.

爹绷紧的身子一下便有了些软,看样子就像累着了似的.

爹好像又瘦了,那眼睛都鼓得吓人,我真担心爹哪天一使劲它就会从爹的眼窝里掉出来.一缕灰灰的胡子挂在干瘪的脸皮上.整张脸只有皱纹看上去生动,七横八错着,像一堆会摆表情的树皮.爹腿脚其实是好的,可他不下地走动该有二十多年了.原先爹可不这样.我记事的时候,正是爹威风的时候,爹穿着漂白的小白汗衫,青纹布的裤子,整个夏天都扛着筒子在大街上转悠.别的孩子一见着爹就喊我,三儿,三儿,快看快看,你爹!你爹!

爹那时扛着筒子是因为爹是看青的,整个村西头的苞米地都归爹负责.村东头是孙小末他爹的,他爹也有一杆.可他爹不穿着白汗衫,也不把扛那么高,只在怀里抱着,像抱着一根冻僵了的大葱.那时村子里的猪都不在圈里养,喂完了就任着猪去外面透风.有的淘猪闻了风传过来的味就跑,直接就进了村边的庄稼地.“砰”,就响了.那准是爹放的.只有爹的会响,孙小末他爹就从不让他怀里的响.猪有时会不甘心地嗷嗷嚎叫几声,有时会委委屈屈一声不嚎就死了.听了这些动静,村里就会有许多女人“嘞嘞嘞”地叫猪,叫不到的,就脸色白白地急着往响的地方跑.爹才不理她们,扛着早溜溜达达地走了,才懒得看她们哭天抢地的掉眼泪.不像孙小末他爹,从来都是抱着赶猪,一铜沙都不舍得用.汗透着布衫把人家的猪送回来,哈吃哈吃地刚喘口气,那猪却早已折回去趴在庄稼地里等他了.爹可不惯着这些猪和养这些猪的人,看了十多年的青,爹一次都没给人家送过猪.很多妇人溜着自家的猪就像溜着爹扛着的一样不安生.可爹的还是会响,女人还是要大声小声地哭.这没办法.

爹的名字越来越多地沾上白眼和唾沫,特别是那些摸着死猪流过眼泪的女人们,那唾沫和白眼就更来得痛恨和恶毒.那些孩子说,三儿三儿快看快看你爹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看爹就像看见了英雄黄继光和董存瑞哩.可后来才知道,他们从来都是把我爹当成了那个恶霸胡汉三了.我为有这样的爹感到羞耻,可我也没办法.爹把王瞎子家的猪打死的时候,王瞎子的寡妇妈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王瞎子也哭,哭得本来就红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像是两个裂开口的烂桃.那次我是真的生了爹的气,倒不是因为王瞎子他妈追着王瞎子打不再让王瞎子跟我玩了,是我觉得爹真的就是那个臭人胡汉三了.王瞎子其实不瞎,只是眼睛小又从小就常害眼病,眼睛整天红红着睁不开,久了人们就叫了他王瞎子.王瞎子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妈守着王瞎子再没嫁人,就这么孤孤单单地守日子.村里人也都高看她们,啥事都知道躲让.爹却把王寡妇最宝贝的猪打死了.那次娘也生了气,低声低语地怪爹不该打了那孤儿寡母的猪.爹却不服气,高着声说,她的猪咋?她的猪就能去糟蹋粮食?再说了,爹缓了一下语气,那猪的脑门上又没贴着条哩?我咋就知道是她王寡妇家的?

我可不敢像娘似的跟爹说话,我只是把书包里的那大半瓶的墨水偷偷倒在了爹午睡时脱下来的白汗衫上.那墨水刚买不久,花了爹六角五分钱.倒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心疼爹的钱,就觉到了痛快,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很大义灭亲对得起哥们的事了.可是倒完了我就后悔了,那墨水的颜色太浓了,像一朵妖艳的花儿,蓝哇哇地开在父亲的白汗衫上.我有点哆嗦,跟王瞎子描述的时候,我的牙还老是会咬到我的嘴唇.那天我没敢回家,跟王瞎子就趴在一个被窝里,王瞎子她娘也没再提不让王瞎子跟我玩的事儿.那天爹很给我面子,并没有去王寡妇家拎我的耳朵,只是把我的书包连同那半瓶墨水一起丢到灶膛了.爹对娘说,我花钱供他念书,不是让他咋学对付他老子哩.爹的话从来不打驳回,小学四年级刚开学不久,我就真的没书读了.我觉得这是我最对不起爹也是爹最对不起我的一件事,我错了,爹也错了.

爹的白汗衫还穿在爹的身上,那块墨迹淡淡的,不管娘怎么洗,都像块大补丁贴在爹的后背上.

爹的青一直看到四儿长了那场病.

四儿是我弟弟,娘其实就生了我们哥俩,我叫三儿,是按照爹的弟弟家的孩子排下来的,娘跟爹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娃,直到娘三十五岁时才生了我,我比四儿大了五岁,闹病那年,四儿六岁.

四儿其实一开始闹的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脸蛋红红的有些咳嗽,烧得也并不厉害,娘领着四儿去村医那还给四儿的屁股上打了小针,四儿嗷嗷地杀猪似地哭,嗓门大的得不得了.回来娘跟爹说的时候,爹还摸着四儿的脑袋笑.只是那天夜里四儿忽然就烧得厉害了,浑身像个小火炭似的烤人,也不咳嗽不喘了,趴在娘怀里,怎么唤都不睁眼睛.村医也没了底,说怕是什么大叶小叶的肺炎哩,紧着让爹快抱了四儿去乡里的卫生所.乡卫生所其实离得也并不远,六七里的样儿.只是横在村边的那条该死的河正赶上汛期,水猛得不得了,必须要到绕二十里外的石灰桥上过去.这样一来,就是四十多里的路了.家里当时只有一头耕地的牛却没有牛要拉的两个胶皮轱辘的车,爹急急地就出去了.那天夜里村里的狗咬得很凶,从西头到东头,那狗叫声连绵起伏,听起来特别让人慌.娘抱着四儿,看着四儿红头胀脸地喘粗气,急得一眼眼地向外望.可爹却是怎么走又怎么回来的,空空着手,脸色铁青.从娘的怀里夺了四儿转身就走.娘问,他爹,借来车了?爹回,都他娘的鸟人哩,拿那鸟事来糊弄老子,不给老子用老子就不用,老子还有两条腿哩!

那天爹抱着四儿,跟娘走了一夜的路,才把四儿送到乡卫生院.娘说,途中四儿说了好多胡话,还使劲使劲地绷了几次身子,吓得娘和爹对着四儿连敲带打地胡撸.人家大夫说,送的还是有些晚了.四儿的大叶或小叶的肺炎治好了,却把脑子烧坏了.别人家的孩子管四儿叫傻子,我不叫,我还叫他四儿.

我不知道爹那天夜里到底借了多少人家的车,而那些人家又咋就没借给爹的.看着爹依旧铁青的脸,我不敢问爹.我问娘,娘流着泪说,还不是你爹看青太得罪人了.

从那件事后,爹就彻底变了,别人说,爹的脑子也受了大刺激了.爹从此就不看青了,甚至连自家的田里都不去了.他把自己整个地圈在屋里,让娘像个男人似的在屋外做事干活.我二十岁的时候,爹就彻底把自己放倒在炕上了,除了去茅房,他从来不再下地走动.

总躺在炕上准是件不舒服的事,我总是看见爹不停地翻身叹气.娘慢声细语地劝过爹起来,爹不言语,叔也来过,跟爹说了些话,可爹像没听到一样,连点反应都没有.叔平时不太来,跟爹就像是两个娘的,一点都不亲近.娘说叔不来是不敢来,是婶子不让,爹早时候打过婶子家的猪哩.婶子说爹认识她家的猪,白蹄子白尾巴尖,全村子也找不着两样的.你那死哥咋就下得了手了.叔应该也是生了气的,见了爹,也是闷闷地不言语.

我不劝爹,也不敢劝,我从小就怕爹的冷脸子,这一躺,爹笑的时候就更少了.爹在炕上一天比一天瘦,娘说,炕席花子是吃血的,把爹身上的血都吃去了.娘给爹铺了厚厚的褥子,可爹还是瘦,骨头根根棱棱地支出来,像极了孙小末说的那句“骨瘦如柴”的破话.孙小末说,“骨瘦如柴”这词跟你爹也忒靠谱了,全村子也找不出敢跟你爹争的,你爹这回可是老荣幸了.我说孙小末去你爹的,你稀罕就给你,不用你争.孙小末就笑,说,得了得了,你爹躺得那么舒服,还是给你爹留着吧.

我常在听不见爹喘气的时候害怕爹已经过去,我会让娘去推推爹,我不去.当年王瞎子和孙小末的书都念到了初中,可我却只念到了四年级,仅仅就是那半瓶墨水的错.书不读也就不读了,可这家里的事总也得着着手吧.爹当年赖在炕上的时候,可不老也不小哩,咋就好把心放得安了?弄得人家背后指指戳戳,说这家人傻的傻苶的苶,连个脊梁都戳不住,日子真没法过了.先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么说,后来是人人都这么说,到我该娶婆娘的时候,竟连一个提亲的都没有.娘急着去做媒,可人家摇了一百个头说,就你家的条件,我咋好去跟人家说哩,闹不好会被人卷掉面子哩.娘回来学,爹却听不见似的还是那个姿势睡着,连个态度都不表,就好像我从来就不需要有个婆娘.说实话,我心里就是有些气爹哩.我嘴上虽然不说,但我想爹也该是知道的,很长时间爹都不正眼看我,话也少,那阶段我真怀疑爹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我了.

可爹现在喊我,我还是得乖乖地进屋听爹要跟我说啥.我就倚着炕角那么看着爹,看着爹的嘴动.可爹好像不再想说话了,对着我,不知咋就有了些不自在.眼睛从我的脸上挪到炕上,又从炕上挪到自己腿上,腮上那几根胡子很好笑地抖了几下后,身子一歪,爹竟又躺倒了.

我忽然就觉得很泄气,身上的劲一下便散去了许多.四儿已经抠完了黑指甲,跑进来搡我的胳膊说,三哥三哥,我饿我饿.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三十多岁的爷们,傻的得连个鼻涕都不会抹.我对压着他嘴唇的那条鼻涕使劲地抓了一下,四儿吃了疼,带着哭音喊,娘——

娘一点都没注意我的脸色,依旧一把一把往灶里添着柴.或许这些年娘已经看惯了我这笑比哭还难看的脸.娘不太爱说话,也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爹说话的时候娘听爹的,即使爹躺在了炕上,也乖乖地听着爹这样那样地啰嗦.爹若是不说话,娘就听我的,即使有时我说的是一些废话气话,娘也从不反对.娘老了,一身的老病,有时娘扶着腿,连路都不敢走,可娘从来不喊疼,娘忍着.这我都知道,可我不说,我没钱给娘买药.娘吃的只是那种特便宜的去痛片,一块八毛一瓶,一瓶能吃十几天.不过现在也涨价了,昨天我去买,都两块二了.涨价的事我没跟娘说,说了,娘又会心疼.

我跟娘说了要去村部过夜的事.娘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愣了愣,脸上便有了些担忧.我知道娘心里想什么,我说,没事,我天天早点回来.

我去村部的时候,村长不在,只有徐会计正趴在桌子上埋头写字.他抬头看我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随手扔给我一个钥匙,并拿那张薄得像煎饼一样的嘴冲外面努了一下.

我讨好地向他笑,他却没再瞅我,低下头又去写他的字去了.

他妈地,看那小子的屌样,我心里真是不舒服.按村里的辈分,他该管我叫上一声叔的.小时候,我和王瞎子没少喊他狗剩子.狗剩子是他的小名,是他那很有点墨水的爹起的.他爹读过书,娶了个婆娘生了一窝的丫头,到最后,才生了徐会计这货,宝贝得不行,却起了个贱名,叫狗剩子.爹说狗剩子他爹在文化大革命时受了屈跳井还是爹捞上来的呢!爹要不救哪有狗剩子这王八羔子.他爹活着的时候,还过年过节地去看爹.后来他爹死了,这小子做了村上的会计,就彻底不认人了.比村长还能装,村长跟我还说“三儿,以后咱就是同事哩”,这小子跟我却是屁都没放一个.

等坐到村值班室的时候,这件不舒服的事几乎就已经被我忘得差不多了.毕竟平时不管是村长和会计,见了我都是那屁都不放的人.村长今儿“放”了是看得起咱,咱也不能太得意不是?至于徐会计,不管咋地,我爹就是救过他爹,他就是欠着我的,不管这小子认不认,他都欠着.我刚才是想笑着讨好他了,谁让他狗日的是个会计,我觉得我低贱没错.可这小子不识抬举,那没办法,我只能把他当屁“放”了.

值班室可真不错,比我家还大的火炕铺着滑溜溜的炕料子,我家铺的还是糜子炕席呢.如果爹躺上去,娘一定不会说这也吃爹的血了,说不好爹真的就不会瘦了.还有墙上那块大镜子,比我二十年前挂在家里的那块还大还透亮.还有顺着墙边的软底靠椅,镜子跟前的带水纹柜子,都让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些乱.灶膛里的火劈劈*地燃着,像极了家里灶膛发出的声音,可这绝对不是家,我知道.

临睡的时候,王瞎子来坐了一会,他是听孙小末说的.王瞎子笑嘻嘻地说,三儿,我说你是一朵花了你还不愿意听,瞧,半天的功夫,就混到村部了!

我知道王瞎子说的那朵花跟现在这个事挂不上边.可现在的心情好,看着王瞎子眨巴眨巴的小眼睛,我笑了一声,王瞎子便也紧着笑了一声.

王瞎子其实也不容易,他这辈子能跟他好的,除了我,就是孙小末了.他除了比我多一个说话做事都毛毛楞楞地婆娘外,什么都不比我多.王瞎子当年因为眼睛不好和家穷(不过是比我家好些的),到二十六七了还没有个好女人肯嫁.她寡妇妈着了急,硬是托人把一个小了王瞎子好几岁但大脑却有些问题的女人娶进了门.王瞎子孝顺,他看不上那个女人,可他不能不听他妈的话,常背后跟我唉声叹气.我说王瞎子你他妈的是大粪上多了烧的,有了婆娘还要挑三拣四,若是同了我,看还有没有得挑.王瞎子就不再说话了.

孙小末也跟我俩好,但我跟王瞎子比跟孙小末更近一些.孙小末虽然也是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但孙小末精明,日子过得也顺当,总让我多多少少地觉得差着他一截子距离.不像我和王瞎子,日子过的半斤对八两,谁都不嫌谁.特别是孙小末那婆娘,就是整个一妖精,都结婚多少年了,走路那大屁股还一扭一扭的,真是要多骚性有多骚性.孙小末却喜欢的不得了,一说就美得嘬着牙花子笑,好像那婆娘就粘在他牙花子上了似的.惹得我和王瞎子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都醋得痒痒.王瞎子就跟我气鼓鼓地说,孙小末这小子不就是摊个好爹么,长得不也吐鲁番张地跟割剩的麦茬似的,咋就能出奇了,咋就能有娶了妖精女人的命了?当着孙小末的面,我和王瞎子就从来不夸他婆娘,就算失了嘴美了她一句,自己的小心眼里都会不得劲半天.孙小末那骚婆娘也从不爱搭理我们,叫了她嫂子这么多年,她却总是斜斜着眼睛跟我们说话,好像她眼睛正过来说就让我们占了多大的便宜.呸,我和王瞎子骂,骚样,狐狸精.以为老子是吃素的没见过女人么,要是不看孙小末的面,你妖精咋,妖精也不屌你.不过这些都背后说,见了那妖精我还张嘴闭嘴地叫嫂子,有时说上几句听来的笑话.她高兴了,眼睛弯弯地答你几声,不高兴了,她就说,滚,八辈子祖宗的.这娘们,话不愿多说,骂人可狠,专门喜欢跟别人的祖宗“热乎”,我和王瞎子的祖宗就没少让她过瘾.

至于那些跟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叔伯哥们,竟是好多年不很走动了,家穷人弱,谁瞧着都不会入眼.只是见了面,总是会叫我一声“三儿”或“三哥”,别的,啥都不说.

王瞎子坐在村部的炕上对我说,三儿,这要是你的房该多好,你可就啥啥都能有了.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啥啥都能有”是啥意思,其实从我站在这个屋子里发愣的时候,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我除了要把地里的庄稼变成粮食弄回家外,我没有任何的办法把外面的钱弄回家.爹躺着,娘病着,四儿傻着,我离不开这个家一步.看着左邻右舍都相继盖上了新房,我黑天白天地跟着眼热.可归根到了我也只就是个眼热,把眼仁看绿了那房子也变不成我的.那年的几个连天雨后,本来就破的东房山忽然又塌了下来,从此家里就剩下了西间屋的一铺炕了.真不敢想哪天我若真的有了婆娘,我会让那个婆娘睡在哪.是让她挨着墙睡还是挨着娘睡,或是谁都不挨,又该去哪睡呢?不敢想的时候我就劝着自己不去想了,毕竟是那么模模糊糊的一件事,连兴奋都显得浪费.但今儿的事有些突然,我把火炕烧得温温地坐在上面的时候,我就更觉得原来那些想法来得强烈.可是我不能说,连王瞎子也不能说,不是我不拿他当哥们,是我觉得我若说了,就忒没面子了.

王瞎子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睡觉了.可是我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头一次躺在这么宽大的炕上,翻过来滚过去,胳膊和腿碰到的都是那么滑溜溜的炕皮,不知怎么,我竟然一下就想到了女人.我没碰过女人,可我觉得女人就应该是滑溜溜的,像现在的炕皮这么滑.我就再翻过来滚过去,用身子紧紧地挨着它们.我从没觉得这种光滑的东西会让我这么喜欢,也从没想过会在这炕皮上找到了女人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有些乱了,呼吸也开始有些费力,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脑子里不停地闪过我曾经看过的那些女人的胳膊和腿,还有那些看不到的被衣服挡住的地方.那些女人有今天在村长家电视上见到的那个穿红衣服落着一大截膀子的女人,有村东头小卖店那个老穿短裙子的小娘们,还有屁股一扭一扭的孙小末媳妇,最后竟然还有王瞎子他娘.想了孙小末媳妇我一点都不内疚,那骚样,想了也就想了,即使我不想别人也想.可我想了王瞎子他娘就很有些对不起王瞎子了.王瞎子她娘是突然穿着小背心跳到我脑子里的,并不是我故意想的.他娘穿着小背心对着我时我还是个孩子,那两个奶子瘪瘪的,也并不明显.我也从没想过要记住它,可事实上我竟然就记住了,并还记得这么深刻.我觉得我真的对不起王瞎子.

后来我睡着了,我梦见了爹和娘都躺在了这个滑溜溜的炕皮上,还有四儿,流着好长的口水,对我说,三哥,我要天天睡这炕皮.

半夜我醒了,我的口水流得比梦里四儿的还长.也就在我醒的那会,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清楚地记起来,一朵花儿,一朵艳得像妖精一样的花儿,就在我刚才的梦里疯狂地开了.

第二天我特意换了身衣服,虽然在外人看来它跟不换没什么两样,可我觉得心情还是新鲜了.我很卖力的扫地擦桌子,我还拿了壶去给村长和徐会计添水.甚至连那个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找她办事的管计划生育的女人我都给添了.那女人的年龄应该是比我要小,长得也是一般的俊俏,却有了一个花一样的外号,叫黑牡丹.这牡丹虽好听,却是听着真俗,连我都知道现在外面流行的是叫啥“玫瑰”的花了,听着就有妖精味.不过要是真的把这“玫瑰”的味给了她,却又总觉得可惜了.这女人是外村嫁过来的婆娘,说话跟唱歌一个调子,声音拽拽着尖尖着,还常常拿了眼睛跟别人做许多表情.她爷们比我要小几岁,整天地把腰弯在地上干活,对自己婆娘招风的闲话耳朵聋掉了一样.女人在村上做事没几年,名气却是都能逆着风顶出四十里了.孙小末就说,这娘们别看长得不咋美,可是骚情了,让不少男人都上了手了.还黑牡丹呢,还不如叫他娘的公共厕所哩.孙小末的话说得有些玄乎,我不大相信.谁上了手谁自己说了还是被谁抓住了?都是些没影的话,埋汰人哩!孙小末说三儿你真二,这事还用谁自己说?我说孙小末你不二,那是你上了?孙小末呸的一口痰吐到地上,坏笑着说,我娘们比她都屌,我上她?!

村长脸上的笑比昨天少,但他还是叫了我“三儿”.他说,值班室的事不多,但也不少,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你都记着了,三儿? 我说记得了记得了,不就是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么!村长你放心,以后村部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好好干.说完这话,我就听见了徐会计和那个黑牡丹在笑.徐会计的笑像趴在粪桶里卡鼻涕,使了劲却又卡不出来,憋得别人都不舒服.黑牡丹的笑倒清脆得多,跟挂在驴脖子上的铃铛似的,甩出来叮叮当当地响.后来村长也笑了,整张胖脸扬起来,鼓起来的肚子都跟着一抖一抖的.说实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有些懵,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走出来的时候,我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觉得村部还真他娘是个古怪地方,好好的话,咋就能惹人笑了.

回家的时候我就顺嘴提了一句,娘竟大惊小怪地嘱咐我,三儿,以后啥事可都要紧睁眼睛慢张嘴哩,那可不是咱随便说话的地儿,可记得了.

我没应娘的话,心里却像吞下个窝瓜似的,堵得哪儿都别扭.

但我得承认,我还是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

村部离我家不是很远,拐一条街,再拐一条街,然后再再拐一条街,就能看到.最后拐的那条街比较长,大约有一千四百二十几步远.我断断续续地数了几次,应该就是这个数.不确定是因为我每次数的时候总是被人打断,总要放下心思跟别人说上一句两句或者更多句无关紧要的话.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平时见了不是很爱跟我搭话的人,也都开始很亲热地喊我“三儿”,之后笑嘻嘻地说,上班了?下班了?这也一直让我很奇怪.说实话,我到村部做事,说好听点,是值班,说不好听点,就是个看屋打更的.“看屋打更”这话是有一天爹在饭桌上嚼了半口饭对我说的.那天我本来是在跟娘说话,我说娘你说怪不,打上了村部,街上咋就有那么多人都赶着跟我搭话呢?娘还没说,爹却硬邦邦地丢过来一句,一个看屋打更的,甭张狂.我脸“腾”一下就红了,我说这这这咋就是张狂了,我只是这么说么!爹就不再说话,只是抖着胡子使劲嚼他嘴里的饭.娘忙着打圆场,说,不管咋说,三儿现在总算是在村部吧,就是跟从前比不得哩.我也不再吭声,更没了心思听娘那个“比不得”是个啥意思.爹的话像坚硬的土块块硌得我疼,疼得我恼,却又有些慌.在爹说这句话之前,我是不知道自己心里是藏了这些小小张狂心思的,别人在街上喊着我“三儿上班了下班了”的时候,我面子上稳稳地答应,心里却舒服得真想“嘎嘎”地笑出声来,走路都飘飘着.连王瞎子都说,三儿,我看你现在走路咋把脖子梗的那么直溜呢?我说原先我脖子有点疼,不能梗着.王瞎子却追着我问,那上了村部脖子咋就不疼了,村部还管脖子疼么?我没话答他,却憋不住乐,就大着嗓门“嘎嘎”地笑给他听.弄得王瞎子瞪着小眼睛挺伤感地看我,说,三儿你上了村部,毛病咋就越来越多了呢?王瞎子说的时候,我还没觉得这是毛病.等爹说了,我才一下子臊起来.之后走在街上再对那些冲喊我“上班下班”眉开眼笑的人,我面上心上都清汤寡水地应着,再撩不出一点的味.那个“班”听着也不再舒服,倒像了些零零散散的小挂鞭,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劈哩啪啦地崩几下,崩得我慌,心里没着没落的.我就揣摩,那些老爱拿着那个字跟我说话的人,明知道我挣的不过是三百块钱的打更钱,跟真正“班”上挣的钱做的事都不是一路,但咋就非得笑嘻嘻地往一路上说?是耍弄我么,就像耍弄一个不懂四六的孩子?当我想到这的时候,我就着着实实地打了个激灵,随即身上便热热地出了一身冷汗.觉得爹那句坚硬的话硌的我真是时候,要不我还就真的忘了啥叫“四六”了!是爹对着那张狂打了一巴掌,让我知道我是谁哩.但对那些声音,我还是应着,并不说破,我觉得有些话,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村部的事我依然尽着心去做,虽然在我向村长表达决心的时候招了他们笑,但这并没有影响我认真做事的心情.本来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没觉得那话就真好笑了.我好好干不是冲了村长,也不是冲了徐会计,更不是冲了说话像唱歌的黑牡丹,我只是冲了每月能揣进我兜里的那三百块钱.他们想笑随他们去,我怎么做是我的事,这中间,屁关系都没有.

孙小末也这么说,他说三儿你甭在意那帮屌玩意,咱做的是事,挣的是钱,他们算个逑?

我知道孙小末是向着我说,但我不能全听孙小末的.那几个不算逑的屌玩意我可以不在意,可我得在意那几个不算逑的屌玩意让我挣的那钱.

王瞎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三儿我还真得跟你说说你的事哩.你说你他妈地也忒磨叽了,一上喇叭喊个事你就五遍六遍地啰嗦,比老宋头还成精,都快把人磨叽疯了.我脸一热,说去你个王瞎子腿的,纯粹是胡说哩,我啥时磨叽了?王瞎子就拿了手指着我,瞪了眼睛说,瞧你这犊子样,说了你还不服!那你说说今天中午你喊来取信的人你喊了几遍!我想不起来,我摇头.他伸出一双手,圈回去两个指头,我说两遍?他说,屁个两遍,是八遍,我媳妇给你数着哩,翻来覆去的,你整整念了八遍.娘地个亲亲哟,要不是我当时吃着饭了,真就拿着鞋来抽你嘴巴了.我吓了一跳,问王瞎子,真的八遍呀?我咋没觉着哩?王瞎子就放开了嗓子笑,说,你一个人怕是忒寂寞了,拿这个当嗑唠了.哈哈哈……

我脸这个红呀,我说,我的娘哟,那磨叽的也忒磕碜了.

再以后,我喊喇叭时就圈上三个手指头,不管啥事,喊一遍松一个指头,三个都松开了,我立马就住嘴,多一个字都不说.

可我后来摊上的这事,还是跟喊那个喇叭有关.那天天真好,好得出奇.连悬在头上的树叶都发出贼溜溜的光,一闪一闪地晃我眼睛.那些树叶都是刚抽出来的,嫩嫩的绿,好像一折都能折出些水来.那风也好,吹在脸上手上都暖暖的,像软软的毛毛在轻轻地扫.我的心情也好,头天村长给我发工资时我就盘算好了,我要赶第二天的集市去买那种滑溜溜的炕皮回来,给爹和娘铺上.我在拿着绳子量尺寸的时候,娘还在劝我,娘说三儿要不你就别买了,我和你爹都习惯这席子炕面了.钱攒着吧,以后的事多哩.我说没事娘,还能有啥事了?你不是说席子炕面吃爹的血么,换了炕面爹或许就胖了.娘就叹了气,说,你看你爹这样,还会胖哩?我就不再说话.其实我也就是这么跟娘说,爹能不能胖,我心里也没谱.但炕皮一定得换,这是我第一天睡村部那炕皮时就下的决心.

从集上回来,我又顺手割了一条子猪肉买了瓶啤酒.我好久没这么乱花钱了,惹得娘看着肉和酒一个劲地叨叨,不年不节的,咋就这大手大脚地花钱哩.四儿却高兴,看着生肉眼睛都直了,二话没说就流了一条长长的口水出来.对那炕面倒不那么欢喜,只是翘起一根手指蹭了蹭,就再不理会.倒是娘,拿手一遍遍去摸炕皮上印着的那大朵大朵的花,脸上堆满了花瓣一样的纹纹儿.吃饭的时候,四儿的嘴角沾满了油,嘴吧嗒的山响,听着那声音都让人兴奋.我把酒给爹倒一杯,给娘倒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之后,我把杯子就举了起来,本来我觉得我是想说点啥的,比如工资的事,比如炕皮的事,比如肉的事,实在没得说了,还可以说说天气,今天天气多好,四月了,春暖花开的.小学三年级的下学期,第一课我就学了这个叫“春暖花开”的词,那个词除了当年我学它时念叨过几次外,就再没拿出来说过.今天我举着杯子却一下就想起来了.可我笨哩,我嘴唇动了半天,却啥都没说出来.最后只说,爹,娘,喝哩.

爹没说话,娘说,喝哩.

喝完那酒我就有些晕了,轻飘飘从家出来的时候,正是中午的热晌头子.平时我都在家睡上一小会,等日头歪些我再过去.可那天喝了酒的心里像长了草,浑身鼓着一股乱乱的兴奋.站在村部走廊的时候,我还靠着墙幸福地眯了会眼睛.就是那会,一些声音,一些模模糊糊的很小的声音,从墙的缝隙里,从棚顶的板子上,叽叽咕咕地向我飘过来.但我没在意,我心里也正泛滥着许多模模糊糊的声音,爹喝酒声,娘摸炕皮声,四儿的吧唧声,甚至我心里那句我想说却没说出来的“春暖花开”声,都像捣米缸里的米在我脑子里翻来调去地响.我把自己放倒在滑溜溜的炕皮上,那朵花,那朵艳艳的在我身体里开过的花,又在向我重新地抖颤着、惑魅着,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噼里啪啦的开始绽放.我有些兴奋,又有些忘乎所以,感觉自己就要被一种朦朦胧胧的力量远远地抛向空中,随着那朵花,忽高忽低地飘,心里充满了花开了般的幸福.就在我要伸手去抓住那朵花的时候,我听见了有个声音说,三兄弟,三兄弟.

我“腾”地一下就窜到了地上,那些原本让我迷迷糊糊的酒也在那一瞬间随着我的惊慌弹了出去.我看着来人,我说,六,六嫂子!

那女人似乎也被我吓了一跳,她说,三,三兄弟,我,我是来找狗剩子的.

说着,她用手不知还往哪指了一下.

狗剩子就是徐会计,这个女人就是徐会计的娘.我的声还有些颤,我说六嫂子你家狗剩子不在,大晌午的没上班哩.

那女人却说,那就麻烦三兄弟你用喇叭喊一下他,就说他娘在这找他哩.说着,那女人的眼睛忽然便有些红,说,我刚去了狗剩子家了,他婆娘说不在.我才到了这来.三兄弟你就喊喊,我也不等他上班了,几句话,跟他说了我就走.行不?

我忙应着,我说行,六嫂子,你等着我这就喊.

打开大喇叭的时候我还在想,六嫂子该是没在意我哩,她眼睛红了,她有自己的窝心事,她根本就没看出我有朵花要开哈.我劝自己,不心慌,我不心慌!

我对了喇叭清了清嗓子,我说,那啥,狗剩子,狗剩子,你到村部来哩,你娘找你,说有事哩.狗剩子狗剩子,你到村部来哩,你娘找你,说有事哩.狗剩子狗剩子,你到村部来哩,你娘找你,说有事哩.狗剩子狗剩子,你到村部来哩,你娘找你,说有事哩......

之后我对那女人说,六嫂子你等着,狗剩子一会就来了.

那女人就把屁股靠在炕边上,眼睛却像害了病,不停地撩起衣襟去擦.好半天才喘了口长长的气说,唉,人老了,都不待见哩.

我不知那女人要说啥,也不知该咋搭腔.过了一会,我说六嫂子你喝水不?

那女人没答我,只顾叹着气说自己的,唉,她说,孩子只有小时好啊,听娘的话,帮娘做事,等翅膀硬了,就没了娘哩......

说着,那女人又顺手抹了把鼻涕,把手在裤脚上蹭了一下,就又去抹眼睛.

我的头又有些晕了,酒劲顺着脚底一点点地窜上来,把个身子都窜得软软的.我看着那女人,听她一句一句地说,我说,是哩,六嫂子.

忽然徐会计一脚就踏进屋来,冲了我破口骂道:三儿妈哩,狗剩子狗剩子地叫我,你以为你谁呀?

没等我说话,徐会计甩手就抡了我一嘴巴.

我的酒就是挨了那嘴巴之后醒的.就在我拿手去捂脸的时候,我看见了黑牡丹同样也有些惊慌的脸,在徐会计身后,一晃,就不见了.

事后我想,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事,我咋就为一句话被人打了?我当时是没还手的,倒不是见了狗剩子他娘慌慌地哭,也不是怕打不过那狗剩子狗,是我傻懵了.我在想,是哩,我咋还就喊了徐会计狗剩子了?

王瞎子说,三儿,你窝囊不?咋就不抡他?叫他狗剩子咋,叫了就打人?

孙小末说,算了算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他也不是冲着三儿恼哩.是大喇叭喊他娘找他,他没脸了,谁不知道他婆娘不养他娘的事,让他娘苦巴地单过日子.他自己怕婆娘装了犊子,却找三儿撒气了.

我不言语,我挨打的那面脸皮火燎燎地疼.我是在第二天上午跟村长说这事的,我不是想跟村长告状说徐会计打人了,我只是想跟村长说是我做事做得不对了,不该上大喇叭上喊徐会计狗剩子哩.我说村长我下次一定不会了.村长听完就哈哈哈地笑了,说没事没事,这算个逑事,一点小失误嘛,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我有空给徐会计说一声,就算过去了,啊.之后他拿他那胖手使劲地拍着我肩,笑得抖抖地说,三儿你说你小子也是哩,喊他狗剩子一遍就行了,咋还没头地喊.

我挨打的那面脸就又热了,我说村长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知道徐会计和黑牡丹就在村部,打死我也不喊哩.

三儿你说啥哩?村长紧着问了一句,你说黑牡丹和徐会计昨个大中午地却在村部了?我说是哩,他们是在村部,但不是在办公室那屋,要是在那屋,我就会看见了.

村长的眉毛忽地就扬了起来,脸一下就严肃了,不笑了也不抖了,皱着眉毛问我,他俩咋就会在村部了?三儿你可要说准,你都说了没看见咋还又说他俩就在村部了?还说他俩没在办公室,那在哪哩?看村长忽然冷了脸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了,反正是在村部了.我刚喊了喇叭没一会,徐会计就窜进来了.

那或许徐会计是跑来的呢?村长忽然又平静下来,给我做了个比方.

那哪会,村长不信任我的话又让我来劲了,我说,我那屋就能看着村部门口哩,他要是跑来的,我能看不见?!再说,为了让村长相信,我努力搜寻证据.我说我在走廊的时候其实就听见声了,只是当时没理会,要是理会了,也就出不来这事了.村长就又笑了,笑得干干巴巴的,像被谁强迫了似的.他说,三儿你说得对,他们就是在村部了.那你说说,你听到啥了?

我说村长当时我也不知道听着啥了,反正是听着声了.

那啥声哩?你说说.村长还问.

我说村长我真的不知道啥声哩,我当时喝多了.

村长就一点也不笑了,他说三儿我知道你一定是听着啥了,可你不愿说,行,不说就不说,反正大家也都是明白人.

我说村长我听着啥了?我又啥不愿意说了?

村长却啥都不问了,转了身就要走.没走几步,回过头又一脸笑地对我说,挺好的,三儿,你今天说的事挺重要,行,我知道了.说完,还冲我挥了挥手.

看着村长背影,我一头雾水.我说我说啥事了,咋就还重要了!

徐会计他娘用盆装来几十个鸡蛋,说什么都要我留下.一个劲地说,对不住三兄弟啊,儿大不由娘,那狗剩子咋就不许叫了?是我老婆子给兄弟惹了祸了.三儿你若不收下,就别叫六嫂子,我愧死哩.

我没办法,只好把鸡蛋闷闷地给娘端了回去.娘问哪来的,咋会这么多.我不会撒谎,吭叽了半天,还是告诉娘,是徐会计他娘送的.娘就奇怪地说徐会计他娘咋会送你鸡蛋哩?我就连吭叽都不会了.被徐会计抽嘴巴的事我没跟娘说,说了娘会心疼,会左面右面地看我被人抽过的脸,躲都躲不成;另外娘还会担心,会一遍两遍三遍地啰嗦你咋个做人咋个做事,絮絮叨叨的让人心烦.再一个原因,就是这话我也实在不好说出口.咋说哩?就说:啊呀对了娘,我忘告诉你了,我让谁谁抽了嘴巴了,就是哪哪天的事!看哪,就是这面脸!天,这想想脸都会烧,还咋个说?四十多岁的爷们,窝囊也就窝囊了,还非得把这两字写到脸上晒给别人看吗?就算是自己的娘,也难看着哩.所以就算我话顶到嗓子眼上,也得咽回去.但娘这一问,我倒慌了.半天我说,娘你就别问了,那六嫂子给咱咱就吃哩.娘倒也就不再问,看我的眼神却是怪怪的.

徐会计他娘的家离我家并不是很远,就在我拐的第二条街上.我这还是第一次去.虽然平时拐来拐去也经常见面,但也只是偶尔打声招呼,并不很熟.我向来就胆子小,特别是对女人,话没等说,心就先慌了,连句体统的话都说不出来.孙小末就跟王瞎子笑话过我,说,瞎子你信不,就三儿这德行的,怕就是给他个婆娘,他都不敢睡哩.王瞎子就骂孙小末,说孙小末你嘴可别损了,你见过哪个爷们不敢睡婆娘了?孙小末就不说话,只看着我嘿嘿地笑.我也不说话,也随着他笑.其实我知道孙小末这话是损了,说得我没了一点爷们气,可我一点都不想怪他.说实话,我心里还真就这样想过,真要有个婆娘坐在我身边,是我先拉她手还是她先拉我手?要是我去拉她,那我是先拉她左手还是先拉她右手,或者是两个手一起拉呢?她会不会恼,会骂我耍流氓骂我不要脸么?会不会一边骂一边还用长指甲挠我?这事我想不清楚,却又不好说出来.说出来还真怕笑死孙小末那狗日的.

我是来给徐会计他娘还盆的.我说六嫂子鸡蛋我留下了,还你盆哩.那六嫂子倒没看那盆,只是拿了那眼睛很伤心地看了我说,坐吧三儿,来了就坐会吧.听了这话我便有了些犹豫.本来我是打算送了盆就走的,顶多也就是站一站,说上一句两句的客气话.可六嫂子这么一说,我的屁股就不由自主地挨在了炕上.那炕面竟也是席子炕面,年头很长的样子,一噶哒一块的,泛着通红通红的黄.这一下就让我感到了亲切.我说现在席子炕面可少了,六嫂子你咋也过这样的日子哩?

那六嫂子就叹了口气,说,这样的日子要是能安生,也还好了.

听那六嫂子叹气,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笨倭瓜,咋就啥话不好说偏让人家伤心上说呢?我说六嫂子我不是那意思,我真不会说话哩.那六嫂子一边找碗来倒水,一边淡淡地说,本来就是这么个事,不是你不会说话哩.

我说六嫂子你别倒水,我不喝.

可六嫂子还是递过来一碗热热的茶水,我接水的时候,才正经看了那六嫂子一眼.

徐会计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娘,那小子的眼睛总是着,眉头皱皱着,看人时好斜着个脸,就好像有多高的狗屎文化.他娘不,他娘是大额头大眼睛,平时说话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声音细细的,说高了就像怕吓到谁似的.头发黑溜溜的,用一根黑铁箍齐整地拢上去,一丝乱的也没有.只是面皮上也爬了很多皱纹,虽然比娘的少,可铺铺展展的,倒比娘的还要看着深刻.我估摸了一下,这六嫂子也就六十岁左右,我记事的时候,她刚是一个孩子或两个孩子的娘,还俏得很.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却也成了婆子.十几年前她爷们死时,徐会计也就二十一二岁,屋里外头啥活也不愿意做,天天拿了书倚在墙头上看,见了人头都懒得抬,整个就一呆子.村里人都说,这小子怕是要糟践了,书书没读成,活活不会干,竟还连个话都不会唠了,还能成了啥气候?怕是老徐家这老少辈都要吃在这文化的亏上了.这话说得不玄乎,当初他爹若不是比别人多摊个成份多喝了点墨水,能被揪到台上又批又斗的吗?弄得又跳井又上吊的,窝窝屈屈地落了一身的病,早早就丢了性命.这不是吃文化亏是什么?生个儿子却也这个德行,见书比见二大爷还亲,呆头呆脑的样,能有啥出息?可事偏偏就这么该着,就在别人说这话的又二年头上,村上那个能把算盘子打得*响的老会计忽然就死了,就好像是要给这后面准备做会计的人专门死的似地.村部一下就少了人手.做会计可不是脑袋精明不精明的事,还必须要有文化.说起这文化,那不明摆着个人么,村子里谁还能有老徐家那小子读的书多?于是这小子理所当然地就被人给提了上去.这时候盯着这个“缺”红了眼的许多村人才知道从前小看这小子了,后悔自己当初咋就没假装也读点书给自己充装个门面,这个便宜倒让这蔫巴小子给占了.不过这小子也算提气,几天下来,算盘子竟也能打出爆豆字声.账本也捋得清楚,一笔一笔头头是道,着实让了人服气.于是先前村人说他的那些话就又被说了回来.他们又说,瞧,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能打洞哟,看人家老徐家的小子,一看就随他爹,精明,带着有出息的相.那上算盘子的账可不是谁想算就能算的,也就这小子能摆弄个头尾来,不信换个人让他试试?!言下之意,这村里除了这小子还真就没做会计的料了.这小子却也不言不语,这会计一做就是十多年,为人处事虽然比原来改了许多,但也总有着一股闷劲.不想说的话一句都套不出来,比他娘的皇上还金口玉言.不过娶的那婆娘却能叭叭得很,东家长西家短,天天都能把嘴占得满满的.别人都说这小子就这命了,一辈子的话自己不说,都让她婆娘给磨叽了.那婆娘不仅话多,事也多,撇一嘴子扭一脸的,啥事都能弄出点毛刺儿出来.结婚后只跟徐会计他娘过了半年的日子,就拉着徐会计搬了出去,从此竟再也不去踏婆婆的门,就连徐会计也受了限制.久了,做儿子的就也习惯不去看那个娘了.有人说,徐会计他娘常在夜里抽抽哒哒哭,那声断断啦啦地飘出来,听着就让人揪心.我没听过,可我觉得人要是老哭一定是有了为难的事,要不大黑夜的不睡觉,咋就还想着要哭么.

你爹你娘可是好人哩,徐会计他娘又在给我添水.她说,狗剩子他爹活着的时候,可不敢忘了那恩,总是念着.可没想到他儿子竟浑了,竟打了三兄弟了.

我说,没事六嫂子,你别想了.

咋就会没事了?徐会计他娘向我走近了些,歪着头看我被巴掌甩过的那张脸.是不是还疼着哩?她问我.

没有没有,我说.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还拿手使劲地搓了搓那脸皮.搓的时候,脸竟还有些麻麻沙沙地疼.

徐会计他娘的脸离得我很近,一边看着那脸,一边又说道,你说这畜生孩子咋就下得了手?还该叫你一声叔的,咋就越活越生性了?

我没说话,我想我一定也没认真地在听她说话,我脑子里的神经是忽然间被岔开的.这好多年,除了娘,还没有哪个婆娘离我这么近过,这么认真地拿眼睛来看我.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忽然就在我身体里窜动起来,我觉得脸有些热了,心跳得也有些慌了,怦怦地,跳得我脑子乱七八糟的,不知道该想些啥了.

我知道,他气的是我,这小子是恨不得轮我的巴掌哩.她说.

那,那哪能.我有些结巴,你是他娘,他不敢.我说.

那婆娘却不再吭声,叹了口气,又去了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拿手去揉那眼睛.我并没有看见她有眼泪,只是那眼睛红红的,我真怀疑她的眼睛有了毛病.

我也没了话,心还在扑扑愣愣地跳,也不知道该说些个啥话出来,就一口一口地去喝那水.那水很烫,我喝的时候发出很大很大的丝喽声.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那丝喽声一声一声地响.后来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把碗放在了炕上,我说,六嫂子,我,我该走了.

徐会计他娘就说,走啊,三兄弟你走啊?

徐会计他娘送我到门口.我走得很快,一句话也没再说,那样子就像我真的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很想尽快地离开这里.其实心里却偏偏不是这样的,是很想再坐上长长的一会唠上一些事情.那怕只她说,我不说,我听着也好.除了娘,没有哪个女人对我这样好过,我不确定女人对男人是怎样的好才算好,可我觉得,徐会计他娘对我的就该算是一种好了.那种好,像娘一样,又不像娘.娘的好我不会脸热,不会心跳和发慌,可那个婆娘的好却让我自己慌得都有些害臊.这是我对别的女人从来没有过的,实际上那些女人也从来没有让我有过机会.尽管我也并不真的确定徐会计他娘是不是也真的在对我表达着一种好.可我就是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兴奋,那兴奋在身体里呼呼啦啦地窜,窜得我心里是那么妥帖和舒服.但我还是急急地走了,一点都没表现出我的犹豫.脚上的鞋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这双鞋旧得很了,走得快些便会这样,每次听着都让人心烦,今天却像过年的锣鼓点一样,随着我胳膊在心里扭出的姿势,一下一下地敲.

那天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我知道我有些不对了,我不该这样去想一个大我二十多岁我都能叫她娘的人.那婆娘看着我时,就像娘看着我,眼睛里干干净净的,跟从井里舀出的凉水一样清凉.我若乱想了这婆娘,就是向那水里吐了吐沫,让别人恶心,也让自己恶心.我就不是个好人哩.脑子里还会张牙舞爪地跳出来一个小人来,那小人没鼻子带脸地挖苦我,说我真是没见过女人,见了跟娘一样的女人还有脏心眼,真是烂坯子.可一会那小人又帮我辩解,说那女人确实就惹了人想了,即便是像娘一些,即便是一瓢清水,可心里想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来来回回的,弄得这心里就像着了魔一样.

村部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就是我想了,也不知道终究会发生什么.但我总对那天我说过的话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无意间我好像说错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我又不确定,但绝对跟徐会计和黑牡丹有关.徐会计跟黑牡丹在一起是不妥了么?他们不是经常在一起么,怎么那天中午在了一起就不妥了呢?村长反复问我的那个声音,事后我又仔细地想了一下,可还是想不起来,想多了,以至于我对那个声音都充满了幻想.那会是什么声呢,是说话的声么?显然不是,说话我怎么又会听不出来么!是唱歌么?显然还不是.我这人不太爱记仇.有时就算记住了,一想别的事时就又忘了.但那唱歌的调调我可没忘,打死我我都敢说徐会计和黑牡丹那天让我听到的声就不是在唱歌,难道一个调调我还整不明白!可话又说回来,他们就是唱不唱歌说不说话跟村长能有啥关系么?咋就会惹村长的脸色那么难看呢?一个声音也能弄出些很大的事?我反复琢磨,也想不出其中的道道出来.这事本来我是非常不想跟王瞎子和孙小末说的,我觉得这多多少少也算是村部内部的事,不该让外人知道.可他妈的这点事憋得我真是肝疼,后来就想王瞎子和孙小末实在也算不上外人,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小末说,啊呀三儿,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跟哥们说呢?这也太是事了!

我不信孙小末说的太是事的这句话,就拿眼去看王瞎子.王瞎子也把那双小眼睛给瞪开了,嘬着牙花子说,小末说得对哩.

那会是啥事?你说!我问孙小末.

还用我说呀?孙小末一脸腻歪的坏笑,娘的,是那徐会计上了黑牡丹了!怎么着,我说黑牡丹不是好东西你还不信,这回让你见识了,你还当这是怪不?

那哪会?我也把眼睛瞪起来了.我觉得小末说的事大了,大得有点不靠谱.谁看见了咋地,我说,我可没看见,孙小末你可别乱说.

三儿你真是二啊,这事还非得要看见?你要是真看见了,那徐会计就该叫了你祖宗了,还敢抡你嘴巴?

我没得话说了,就又去看王瞎子.王瞎子的小眼睛卡巴卡巴地说,是这么回事哩!

我就有些懵,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瓜,连说话都要结巴了.我说,那,那成啥事了.

孙小末“扑哧”就笑了,说,这不是挺正常的事么!啥事不都是这样发生的,啊,哈哈.只是,他歪了歪嘴,有些酸溜溜地说,只是便宜了狗剩子那小子了.

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我歪着脑袋也想嘬牙花子了.我说,咋就会是狗剩子那小子了?

咋就不会是狗剩子那小子了?孙小末看着我就又笑了,问我,你想那会是谁?

我说狗剩子那小子的小眼睛咔吧咔吧的,额头那么窄窄,走路还经常侧楞个肩,一耸一耸的,哪有个好看地方.平时又死肉不烂的,连个话都不知道唠,像个坨坨,咋就把黑牡丹能给上了?要上,我看了看孙小末,又看了看王瞎子,理直气壮地说,要上也该是那村长上.村长连走道都比那狗剩子那小子好看.

这次连王瞎子都被我说乐了.他说三儿你这就不懂了,这可是王八瞅绿豆的事,咋能是谁好看就让了谁上么!

我他妈是不懂,我自己嘀咕,我还没他妈的上过谁哩.

孙小末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摸着光秃秃的下巴半天没说话,之后又有些忍俊不住地坏笑着说,要我看,嘿嘿,倒不是那王八和绿豆的事,你以为村长对那黑牡丹就闲着了么?嘿嘿,等着吧,要有热闹看了.

我觉得这事又让孙小末给说大了,咋就还有热闹了,就因为我说的那些话么?我说孙小末你可算了吧,咋啥事到你嘴里都成大个的了!

孙小末嘴一撇,说,不信拉倒.

我就不再问,这心就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村长只在那次听我说的时候脸子严肃了一下,之后就再也没见他那个表情.村长越不提,我越是觉得不对劲.但到底哪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反正心里是七上八下的,老折磨个人了.

那个屌着脸的徐会计经常在村部的走廊里被我碰到,他闷闷地走,瞟都懒得瞟我.偶尔盯我一眼,也是凶凶的,好像当初抡巴掌的是我而不是他,竟一点都不愧疚.我也就由着他那么盯我,我不想上赶着惹他.本身我就不是个爱惹事的人,啥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总记那些个大仇小仇干嘛,面子那东西是能当了饭吃还是能当块肉长,很没必要的么!再者说了,自己挣的那几个钱是经由人家的账上管着哩,多多少少的,有抓着我小辫子的意思.我可不想跟抓着我小辫子的人斗气.何况就这个事上,我已经收了人家徐会计他娘的几十个鸡蛋了,看在鸡蛋的份上,或看在徐会计他娘的份上,我也不该再家的事.再就是我心里一直亏着哩,无意间跟村长说的那档子闲话,总觉得自己像是故意打了人家小报告一样.那小子真要因为我的啥话而招了啥事,我觉得自己就十分可恶了.尽管我十分不得意让这个闷肉坨坨上了那个黑牡丹,可我也不想变成一个让自己都不得意的人.

黑牡丹那个走路腰板还是挺得溜直儿,自己骚事冒泡的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话说得还是那么拽拽地尖尖地,撩着别人的耳朵.驴子甩铃铛一样的笑声不时从走廊的那头飘过来,呼啦啦地乱窜,弄得人心这个烦.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徐会计那天抡我嘴巴的事,她是以为那一天我被徐会计打恍惚了么,根本就不会记得还看了她一眼?还是觉得我脑子木根本就不会懂事看事,根本就不会想到把那一眼当个事地说给别人听?可实际上我对那件事却记得是那么清楚,并跟别人也说得那么清楚了.虽然这一切的发生都不是故意的,但到底是发生了.有时我觉得这娘们也算挺窝囊,虽然算不上很俊俏,可也总是个人物,咋就让那狗剩子那小子上了.我还是那句话,要上也该是村长上,那狗剩子怎么就能跟村长比么.不过孙小末说村长对那黑牡丹也没闲着,这闲着不闲着我可真没看出来,我可没见过村长跟黑牡丹搞事哩.其实就是徐会计跟黑牡丹搞事我也没见着,只是我一那么说他们就这么说了,搞没搞,谁看见了?反正我没看见!

一想这些事我心里就不舒服,王瞎子说我那叫不平衡.我管它啥叫平衡不平衡,反正我就是不舒服.都他娘的一样是娘养的,一样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咋就有人能搞了自己的婆娘还能搞别人的婆娘,而咋就有人不要说搞别人的婆娘,就是连自己的婆娘都搞不到哩.村长能搞也就算了,总算人家是村长么,长的也大眼睛大鼻子大脸盘子,可狗剩子那小眼睛还不如我呢,怎么也就可以这样,那些婆娘的小心眼子里面到底是咋个想的么.

想起婆娘,这心思拐拐拉拉的,总莫名其妙地拐到徐会计他娘的身上.

其实我对徐会计他娘的那点心思已经被我自己压服得差不多了.在那条拐来拐去的街上,我还是在像往常一样走,一样跟在屋外做活的六嫂子经常碰面.六嫂子还是像原来的那个表情那个语气跟我打招呼,再没有一点她那天看我脸时的亲切.甚至连狗剩子抡我嘴巴的事也不再提了.我觉得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六嫂子不再会招呼我去她的屋里的糜子炕席上坐了,向我打听一些我和狗剩子的事,或是说一些陈年往事的嗑.发生的那一段事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跟原来一样一样的了.碰了面,打个招呼,顶多我在叫她六嫂子的时候多看她一眼,迈出的步子会犹豫着慢上几脚.但那又会怎么样呢,我那天的脏心思本来就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折腾来折腾去,自己淡了事也就淡了,全当是做了一个梦,你不说,别人又怎么知道你梦里的事?我想这跟那些能让我梦里花开的婆娘是一样,梦里是你的,梦外,那就是人家的.可不好把自己的想法太当回事了.

可有些想不到的事,也总是就这样发生的.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的时候,徐会计他娘在我拐过来的那条街上对我说,三儿你进屋里来,我有话说.

一口没来得及咽的口水冷不丁就噎在我嗓子眼上,一下憋得我脸通红,走路的腿都有些要颤了.我说,六嫂子,有,有事哩?

六嫂子说,是有点事,不过说话就完.

我就在那六嫂子后面跟着,六嫂子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跟我说话.一缕头发飞起来,在六嫂子的脸上卷了一卷.六嫂子把它用手逮住,顺手抿在了耳朵后面.她说,那狗剩子没再为难兄弟吧.没有,没有.我说,哪会为难哩.六嫂子就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

坐到六嫂子炕边的时候,我说,六嫂子,啥事哩.六嫂子一边从柜子里拿出双鞋来一边脸色淡淡地说,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家里多了这几双鞋,没人穿哩.说着,她把那鞋递给我.那是双崭新的黑趟绒布的懒口布鞋,黑黑的鞋面,白白的布茬,一层一层的,用细线从布口一个针脚一个针脚的纳过来,看着可真是带劲.六嫂子说,这都是我给那狗剩子做的,原来他还穿的,可现在他脚金贵了,不稀罕了.三儿你要不嫌弃,就试试这鞋,看合脚不?合脚你就穿去.

我哪还有嫌弃的话,我脚上的鞋早就该换了,一走路就*响,像谁在跟着打手板.娘也知道,可娘的眼神不好,做了四儿的就没有我的,听着它响,娘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我的脚可真随我心,左挤挤右抻抻地竟然就伸进了鞋里.我又用脚踩了踩地,脚被新鞋裹住的感觉可真舒服.我把脚伸给了六嫂子,挺高兴地说,六嫂子你看.

六嫂子看了,也挺高兴地说,呀,还真合脚了.我美滋滋地就又试了几下,我说可合脚哩,就像是给我做的.

六嫂子的脸色忽然就有了些红,随即却又一下冷下来说,三儿可不好这么说,鞋你穿着,柜里还有,鞋破了,就过来取,只是这话千万不好对别人说.

六嫂子的话我一下就明白了,我想我真是笨哩,我的话一定又会让六嫂子担心了.怎么我老是把要说的话说不好呢.看着六嫂子,我很小声地说,六嫂子我知道了,我不说.

六嫂子的脸缓了一缓,看着我穿着新鞋的脚叹了口气,再没说啥.

可娘看着鞋一下就猜着了.娘说,是你那六嫂子?那眼神,比第一次看见那鸡蛋还怪.我没吭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娘说.娘不会想到六嫂子为啥会忽然无缘无故地送我鸡蛋和鞋.鸡蛋的事我没说,鞋的事我就更没法解释.爹躺在炕上的身子也不安生了,抬起头来看我,又看那鞋,跟娘一个表情,等着我说话.

我把穿着新鞋的脚立起来,使劲地向前折了折,跟娘说,可合脚哩!

娘却去看爹,爹抬起的头一下竟垂下去,把整张脸都埋到那瘦肩窝上.嘴里甩出个长长的调子“唉”了一声,那声音滚了好几个滚,才在离爹嘴很远的地方消失了.

娘的脸上忽然苦楚楚地,看着我,半天才话音浅浅地说,三儿啊,娘知道有些话娘不该说,可不说娘又觉着不行.你六嫂子那,虽说大了你二十多岁,可毕竟是一个寡妇家,你可不好老去走动.出了闲话,谁担待得起哩!还有——,娘顿了一下,拿眼睛又细细地盯了我一圈说,你六嫂子,总也是不合适的.

忽然地,我就有了些恼.我觉得这点心事一下就被娘的话给砸着了,并且还有被砸疼的意思.其实我知道娘说的话在理,可是娘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我没说,六嫂子也没说,为什么娘要说出来呢?不说出来,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一个想法,但娘说了,就好像我已经做了什么事情了一样.我知道六嫂子也是怕的,不然也不会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说.可那又怎么样呢,从我穿上这双鞋走出六嫂子家门的时候,我就一直有要哭的感觉.这与我第一次出六嫂子家门时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如果说第一次我兴奋了心跳得烈了,那第二次兴奋了但却伤了心了.可为啥伤了心,我就不知道了.

但娘的话就是让我恼了,我把脚使劲地跺了跺,没再接娘的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爹打着滚的长声又被爹从嘴里甩出来,追得我老远.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带着那么多的火气走在街上,连步子都显得乱了.心里的事絮絮着像塞满了草,没有一点的敞亮地方.我想我必须要找个人唠唠了,哪怕轻描淡写地说一说也好,这些草也会一根一根地从心里择出去一些.择出去些,我才能好好地吃点饭睡点觉或想点事情,不然我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继续喘出口气来.孙小末我想我是不会去找的,在婆娘这个事上,他从来都好像我就是没他精明.如果换了是他孙小末,就算有两个那样的爹躺着两个那样的四儿拖着,他也会弄个婆娘守着.妖精媳妇给他长了阳气,话说出来就张狂得不行,好像谁都屌不过他.我从心里往外膈应他这样,可又拿不出话去堵他.但这事儿,他想都别想知道,若是跟他说了,真想不出他会拿了什么缺德话来损扁我.

我想我把这话唯一能放心地说给他听的,只有王瞎子.

我把鞋的事连同鸡蛋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王瞎子听,那些我结结巴巴说过的话,那个疙疙瘩瘩的红糜子炕席,以及那双鞋和把鞋穿在脚上的过程,我都细细地跟王瞎子描述了一遍,唯独没说那些我自己折腾出来的心情.

这怎么了,王瞎子看着我说,不就是狗剩子他娘给了你鸡蛋和鞋了么,她一定是想补偿狗剩子甩你的那一巴掌哩.

是呀,我说,我也觉得没怎么,可娘却说了我了.于是我又把娘说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我很大的声音说,我娘她咋好这么说我么!

王瞎子便顺着我的话笑了,眼睛眯眯着把我的新鞋又打量了几眼,半天才说,那三儿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么?

我心里似乎就是等着他这样问的,觉得只有他这样问了,有些事情才会更具体一些.但怎么个具体,我又说不明白.可王瞎子真问了,我又不知咋回答.半天,我拐了弯说,就这事儿,你觉得我能这么想么?

王瞎子的小眼睛挤了挤,嘬着牙花子说,三儿就算你想了也是正常,谁让你是个爷们么.不过,王瞎子又挤了下眼睛,说,但我觉得你该不会这么想哩,该是你娘多心了.狗剩子她娘那么老的寡妇,根本就不对路么,你咋就能想哩.对不三儿?

我没回他,心里忽然又恼恼的.看着顺着我说话的王瞎子,忽然觉得他那双小眼睛今天可真是又可恶又难看.

不过这老寡妇的鞋做得可真好,王瞎子一点都没看出我恼来,眯着眼又在打量我脚上的新鞋.歪着头,就像打量一个婆娘.之后他说,比我那娘们做的都仔密.就那孙小末娘们都比不了,别看她能妖精.

这事可谁都不许说,我猛地想起六嫂子嘱咐的话.我说王瞎子你那婆娘都不许说,孙小末更不许说.

不就是狗剩子他娘给了你双鞋么,王瞎子说,有啥大不了的么?

我说没啥大不了的.

王瞎子就笑了,说没啥大不了的那又有啥不好说的?

我脸就热了,我说反正是不好说,让你不说你不说就是了.

王瞎子古古怪怪地盯了我一眼,说三儿你不会真的对狗剩子他娘有啥想法了吧?

我的心被王瞎子问得“咯噔”了一下,觉得拐了半天才要跟王瞎子唠到正题,心里一下就宽敞了许多.抬头去看王瞎子,觉得这小子刚才还挺可恶的小眼睛也一下可爱了起来.我真想把这点敞亮给笑出来,跟王瞎子说是呀是呀你这王八犊子终于给看出来了,你咋就能才看出来呢?!我找你就是想你这么跟我唠嗑哩!

可话说出来就变了样子,我说去你娘的王瞎子,你才有想法了.

王瞎子就笑着咧了一下嘴,说狗剩子他娘就是老了点,不然,三儿你还真就能想想.

我低下头假装不理他,其实心里却巴巴地等他说下去.

可王瞎子并没接着说狗剩子他娘.他话头一转,“噗”的一声先笑了出来,说,孙小末那小子也遇到事了,也他娘地要我不好跟人说哩.

孙小末他咋了,也有人给他做鞋了?我问.

王瞎子就笑我,说,三儿看你这熊样,这年头做双鞋也算是事,也就你吓成这样.

那小末咋了?他能有啥事了.我有些急.

王瞎子说,我跟你说行,不过可说好了,你听了可得装不知道别问小末,那小子可不让我跟你说呢.

我说行我不问,你就说吧.

王瞎子这才说,头几天他去孙小末家了,看见村长在孙小末家坐着哩.

那有啥么,我说,村长不是经常在别人家坐着么.

王瞎子说三儿你别抢话说,我还没说完呢!我说那你说,我不抢.

王瞎子说,本来我也没多想啥,可我第二天又去了,看见村长又在孙小末家炕上喝酒呢,孙小末媳妇脸上笑得那个美美儿,那样儿比对着孙小末都妖精.地下放着一大溜啤酒,个个都喝得张牙舞爪的.孙小末送我出来,趔趔趄趄地搂着我说,就那点破屌事,别人做得了你嫂子就做得了,有啥个不行的?!村长说了,谁说你嫂子做不了,他就跟谁急...... 我问他什么做了做不了的,他又不说,只神神秘秘地笑,说等着瞧等着瞧,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么.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孙小末醒了酒就来找我了,上赶着跟我说了那事.说先前跟我说的话虽然都是醉话,但都是真的.只是不要我跟别人说.孙小末还特别说了这事不好跟你说.我说为啥,他说倒不是防着你,只是你在村上做事,怕多一句少一句地说出去,现在说这事还不是时候.

啥屌事么?我说.

王瞎子压低了声音,说,就是村长答应让小末媳妇当计划生育主任的事.

我觉得脑袋里悬了多日的那根弦“啵”地就被人弹了一下.我说.

之后我觉得脑子里忽然就空了,弦儿和思想啥的,啥啥都没了.王瞎子又说了些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直到我拐了一条街又拐了一条街,顺着路把步子迈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似乎才把一些事情捋出了一些头绪.捋清的时候,心却倒安静了,觉得那块悬了多少日子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孙小末的那句“有热闹看了”总让我心里揣揣着,总怕那石头哪天轰隆一声掉下来,变成拳头或者是砖头砸在谁的头上,砸得鼻青脸肿也就算了,要是砸出些血呀肉呀甚至脑浆子啥的,那罪可就大了.不过现在好了,这个石头像团棉花,冲着黑牡丹悄摸声的就下来了,连个响声都没有.可我就是糊涂哩,孙小末说黑牡丹也没让村长闲着,那村长气的就该是上了黑牡丹的狗剩子,咋倒会去跟黑牡丹那娘们较劲了?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娘们,可我觉得想事时要公平些想哩.更让我稀奇的是孙小末娘们咋也跟这事扯上了?这跟孙小末说的他娘们比黑牡丹屌有关系么?可他娘们屌不屌跟那个黑牡丹有啥关系,又跟那个计划生育主任有啥关系?咋就能扯到一起了?不过说句实话,在知道这件事只是这个样子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是稍稍有些安慰的.只要不是狗剩子就好,我想,那样我的心就会亏欠得少些.对谁亏欠,是狗剩子么?当然不是,狗剩子我才不稀罕屌他.可那又会是对谁呢,难道是因为狗剩子他娘?这么一想,我脸上就又有些热热的了.

孙小末那小子还真就跟我装了犊子,只字不提他婆娘要做计划生育的事.本来这件事是我挨了一嘴巴生出来的,最后倒把我当了外人,我就怎么想怎么别扭.再听孙小末说话,就好像句句都藏了猫猫儿,东躲西藏地绕着我跑.我心里窝着气,可碍着王瞎子,又不好说出来.王瞎子却不满意我这样,瞪着小眼睛跟我嚷,说你自己的事不也瞒着小末么,不也是把小末当了外人?现在你俩一人一个事,瞒了你也瞒了他,正好谁也别跟谁较劲了,就算扯平了!王瞎子一来劲我的劲就小了,再一想想也是,我的事我想都没想让孙小末知道,干嘛又让人家跟你说私话么.但我鼻子里还是很假装劲劲地哼了两声,从此再不提那个话茬.

可就在秋天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那点事孙小末还是知道了.

给狗剩子他娘抹猪圈的事还是树上的叶子刚开始变黄的时候,我穿了那双鞋去的六嫂子家.第一次去时,我没等开口脸就红了,连说出的话都悄悄摸摸地没了底气.看着六嫂子半天才说,六嫂子你有啥活计没,我来给你做活计了!六嫂子抬起头来看我,好像挺意外我站在她家地上了,愣了愣,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随即便垂下眉,想了一会才淡寡寡地说,啥活计哩?没啥活计哩!六嫂子领你的心意了,三儿你还是回吧.

我一下便没了话说,扭头就走了.

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像憋足了劲似的,脚踩在六嫂子家的地上都发出“咚咚”的响声.看着又向我发愣的六嫂子,我理直气壮地说,六嫂子我想给你做活只是想还你这双鞋的人情哩,别的可啥想法都没有,你就让我做吧.

这次,六嫂子没撵了我走,只是又有些发傻地看了我一会,眼圈一红,就把头点了.

就是那天,我把六嫂子家那个四漏八淌的猪圈给抹了.我自己拎水,自己和泥,自己拿抹子,一溜风似的做,不让六嫂子插手做一点的事.那天,那些细软的泥在我的抹子下一片片地摊开,黑腻腻光亮亮的,像极了六嫂子院子里那些开着的花儿,只是那花是红的,而这花却是黑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花,就已经是美的了.我心花怒放地摆弄着那些泥,竟觉得这泥水活做起来可真舒服,咋就能算上是啥子力气活么!六嫂子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眼睛里温温暖暖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瞥着.我觉得女人就该这样的,只要看着男人做事就可以了,怎么能让女人去做呢.若是我有了婆娘,我就会什么都不让她做,只要像六嫂子这样在一旁看着我做就好了.我要让我的婆娘做村子里最享福的女人.

这么一想,我就又拿眼去看那六嫂子,我觉得六嫂子要是也能享上这样的福就好了,六嫂子是一个多好的婆娘么,咋该要受这些的累么,就是不公平么.或许,有些事还可以不是这样的......

想着想着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又慌了,在胸膛里“突突突”地就跳了.

做完活我就走了,六嫂子并没留我吃饭.只是送我出来的时候,六嫂子低着声音说,三儿你心里老惦着给六嫂子干活,六嫂子感激着哩.可——她顿了一下,说,可六嫂子没法谢你哩.

谢啥么六嫂子,我大大咧咧地跟六嫂子说,我又不是外人.六嫂子就很亏欠地跟我笑笑,叹了口气,直到把我送出院外也没再说话.

其实我大大咧咧地跟六嫂子说话是假装的,在我说话的时候我鼻子就已经酸了.拐过六嫂子那条街,眼泪在眼圈里晃了几晃还是被我给憋回去了.我简直要瞧不起自己了,都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咋说酸唧就酸唧了,说出来真要惹人笑死.以前那些年,虽然没经历过几件顺心事,可我却从没跟眼泪这个东西玩过,连娘红眼圈我都不红,还常怪了娘眼泪咋就来得那么方便了.现在才知道这眼泪虽然也跟尿一样是从身子里流出来的,可跟撒尿就是不一样.尿咋猛了还能憋住,可这东西猛了,憋都憋不住呢.

看你这熊屌样的,我咬紧了恨铁不成钢的牙骂自己,咋就越活越像个娘们了!

就那天之后,我再没去过六嫂子家呢.

抓着这话茬的孙小末可不在意我的脸拉得长不长,紧紧盯着我的脸,笑嘻嘻地说,其实就是咋了又能咋,老寡妇老光棍的,咋了也就咋了!嘻嘻,你说是不瞎子?!

没等王瞎子回,我就说孙小末放你娘的狗屁,我还想把你娘们咋了呢!

孙小末却没恼,“噗”的一声笑道,三儿就你这熊样的,怕是真把个娘们给你你还不知道咋用哩?说完,小脑袋笑得抖得像个瓢.

之后,我就说了一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说的话.

我说,你小子这话今儿还真说着了!咋个用,回去问问你娘们就知道了!

我发誓那天我不是故意想刺激孙小末的,我是忽然想起他娘们在我梦里开了那朵妖精花的事.想起那事我就有些激动了,话也就顺嘴溜出来了.

王瞎子在一旁跳着脚地笑,说小末你这回可让三儿这熊玩意捡了大便宜了.

孙小末也笑,声音却干干巴巴的响,“呱呱”地,像受病的鸭子有前劲没后劲的.不一会就蔫蔫找了个借口走了,那样儿就像受了多大的伤了似的.

我还挺得意,这还是我第一次让孙小末这小子有了受伤的样儿.这可真是挺爷们的事.我说王瞎子你还再说我窝囊不?

王瞎子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三儿你还真想跟小末那娘们咋地咋的?

我说王瞎子我他妈还想跟你娘们咋地呢!

王瞎子拿眼狠狠地瞪了我一下,说.一转身,竟也走了.

那天我得意的时候可一点都没觉出要发生啥事了,要是知道孙小末家没几天就出那事了,打死我也不能拿这话去刺激他.

出事那天是个小月黑头,晚饭时我和孙小末还在王瞎子家一起喝了酒.王瞎子家下蛋的鸡忽然就死了一只,他娘他媳妇都说那鸡不是瘟死的就是吃了啥药药死的,就该撇到沟里或挖个坑埋上,万不能吃的.王瞎子却偏不信邪,单要跟那死鸡较较劲,自己粗枝大叶地收拾收拾,香喷喷地就炖锅里了.回头又去找了我跟孙小末,问敢去吃那死鸡肉不.孙小末说咋不敢?死猪死狗我都敢吃,还怕个几口肉的鸡子!之后又去小卖店拎来一瓶小烧酒,呼呼啦啦就跟王瞎子去了,比去吃席还乐和.那小烧可真辣,我只喝了几口就觉得晕了,嗓子跟肚子都火烧火燎地难受.孙小末和王瞎子量大,啃着鸡骨头,比比划划地还划起了酒拳.我可不懂那些东西,什么“五魁首”、“六六六”的,我看着都懵.我就只管就着那酒劲吃我的.那小鸡虽然死得不咋明白,可肉却香,一点都吃不出死味来.等我吃完了他们还在喝.伸着巴掌吵吵巴喊地嚷嚷.我又看了一会,我说你俩喝吧,我得去村上了,天都黑这样了.他俩也没理我,接着甩巴掌叫拳.我走到街上老远,还能听见孙小末那破锣似的声.等孙小末可着命拍我门的时候,我已经在村部迷迷糊糊睡了好大一觉了.孙小末一边拍一边喊,三儿,三儿,你快起来......

我毛手毛脚地就蹦起来了,看着大喘小喘的孙小末,我说孙小末咋的了?

孙小末一口酒气喷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儿你快去,快,快帮我堵他去.

堵谁去?我说.

堵那个犊子去.我看就他娘的是他,他个犊子.孙小末喘了一口气,说,从我家后窗户跳着跑的,穿白衣服,你快去!

你到底说谁么,哪个犊子?

村长那个犊子,我看就是他.孙小末说.

村长咋的了么?我说.

黑灯瞎火地从我屋里跑出来,你说他能咋?孙小末气急败坏地说,妈的,他骂道,这几天我就觉得这败家娘们不对味么,你瞧,他用十分恼怒的眼睛很可怜地看我,说,她还真就打我这“想上”来了.

之后他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三儿你就去那犊子家门口堵着,要真是那犊子,他就得回家.我往那边追,他拿手指了指,是跟村长家相反的方向.他说,那白影拐到这条街就往那边跑了,娘的,是人是鬼也得逮着,跟老子打马虎眼,哼,让老子追上再说.话一说完,人也没影了.

我又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大半夜的,听见自己心跳可真是件很吓人的事.我觉得全身的肉都在抖了,像刚过完的筛子,抖得匀匀溜溜的.咋会发生这样的事么?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上跑一边想,咋就能发生了这样的事么?村长不是答应孙小末媳妇做那啥子主任么,咋就还搞到一起了?你说这都是从小一个村子长大的,村长这犊子咋就下得了这个手么?孙小末这小子以后还咋个做人?还有孙小末那个妖精婆娘,骚狐狸,我恨恨地想,王瞎子我俩还真就没白骂了她,她娘了个腿的,她还真就骚出样来了.天天跟王瞎子我俩摆脸子,这回看她还跟我俩装不?想到最后,我竟然听见自己很痛快地哼了一声,冷不丁地,倒吓了自己一跳.

这身上却是抖得越来越厉害,像害了冷病一样,不得一会的空闲.等蹲在村长家院门口的时候,连牙齿都噶哒哒地开始打战战了.

村长家一点光亮都没有,里里外外悄摸咕咚的,连院子里的牲畜长长地喘了口气我都听得很清楚.

我又想起村长那个怪模怪样冲我笑的婆娘,对我那个屌样,连声“三儿”都不叫了,以为自己是村长老婆了就很了不得么?他娘娘的,没想到现在自己爷们在外跟人睡了,她却在家睡得跟个猪似的,多二百五的娘们!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笑了,悄无声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过孙小末可就闹心了,我又叹着气想,天天拿嘴说别人,没想到却窝到自己妖精媳妇的手里了.咋还跟王瞎子我俩屌么?不知道王瞎子要是知道了,会咋看这件事.

村子里的狗爆豆子似地吵,一片一片接连着,听声音却是离村长家越来越远.老秋的风入了夜是寒的.一股一股地往衣服里钻.我缅了缅衣服,心里不禁有些嘀咕,孙小末这是追到哪噶哒去了,那个穿白衣服的犊子到底是不是村长么?咋就还在那边街上追翻天了?我又看了看村长家悄摸咕咚的院子,倒是一点都不像是要发生啥事的样子,或许人家村长正搂着自己婆娘睡着呢,我想.孙小末不也就是看了个影儿么,不也是没确定么!咋就能非得要是村长了?你孙小末看着像也不行哩,哪能看着像谁就是谁么.村长咋说也是个村长么,咋就能做那么下作的事么.

我想我得回去告诉孙小末了,我在这堵了半天,连个兔子那么大的人可都没看见.那个犊子应该就不是村长,以后可不好不着边际地乱想事情.

我想我下一个动作是想顺墙站起来的.其实我也确实是站起来了.就在我站到一半的时候,从街角“嗖”地就窜出一个人来,看不清表情,却听着呼哧呼哧地喘着老粗的气,走得很是匆忙.手里拿了一团白白的东西,直接就奔村长家的院子.还没等我再蹲下,那人“哎呀”了一声就站在那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竟蹲在人家院门口上了.

我这个悔呀,自己咋就这么笨哩,咋就能蹲在人家门口上堵人家了?我的牙又开始噶哒哒地抖了.我说,村,村长,你咋才回来么?

村长好像也吓得够呛,他又往前看了看我,说,三儿?你,你咋蹲我家门口了?

我说是孙小末让我来这...... 说了半句我就觉得不对,我说不是不是,不是孙小末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路过这,就,就在这呆会.

呃,村长含糊地应了一声,我也不知他听没听明白.在黑暗里对着我,却也没了话.我说村长我得回去睡觉了.

我听见村长又含糊地应了一声.可我迈不开步了.我更不好意思了,我说村长我腿麻了.

村长把手里那团白东西抖了抖,那东西就变成了一片,村长又一扬手,就披到肩上去了.却原来是件衣服,竟被村长卷成一团拿在手里.我一下想起孙小末说从他家后窗跑的那犊子就是穿着白衣服的,村长竟还真穿着白衣服了.

三儿,村长叫了我一声,走过来,拿手拍了拍我的肩.半天才说,三儿,其实我不是才回来,我是要睡觉的时候憋了泡屎,出来拉屎来了.刚蹲在墙角那,就看见你蹲这了.我也没看出你来,还以为是哪个歹人哩.就一直想看看底细.要知道是你,我早就出来了.

我愣了一愣.我说是这么回事呀!

村长说是哩,就是这么回事.

我使劲蹬了蹬腿,我说,村长,我腿不麻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村长说行,三儿你回去睡觉吧.

可我的腿还是有些不听使唤,我拐拐拉拉地刚走了几步,村长却又追过来拿手搭上我的肩,嘴里的热气都哈在了我的脸上.一身的肥肉紧紧地贴着我,往我身上呼呼地散着热气.可我觉不出温暖来,我觉得我抖得更厉害了.

三儿,村长又叫我,他说三儿你在村部上班也快一年了吧.我说是哩,再有四个月就一年了.村长说,三儿我觉得你一直干得好哩,比那老宋头强多了.我一直就想着给你涨点工资呢!我一下就站到了那不走了,我说真的村长,真要给我涨工资么?村长就笑了,搂着我肩的手使劲地晃了晃说,咋不是真的,我还能哄你?三儿你放心,过了年我就给你涨上一百,咋样?我说那可好了,那我工资就是四百了.

黑暗中,村长也跟着我干笑了一声.

我抖得更厉害了.工资的事可不是小事,那可是涨了一百的数哩,我要是回家去说,爹和娘会乐得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平时我连想都不敢想,今天咋就在村长家门口蹲了一会,让村长说涨就涨了?我忽然就有了些心虚,我说,村,村长,这工资咋就说涨就涨了?这好么?

有啥不好的,村长说,你先别讲出去,心里知道有这个事就行了.

随后村长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说三儿我从来都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哩,上次徐会计和黑牡丹的事,你就做得非常好.

我说村长那事我是真的啥都不知道哩.

村长在黑暗中就又笑了,说,好哩好哩,那事咱先不说,就今天晚上的事,我可真是出屋拉屎来了,你明白不?我想说我不明白,可我却没吱声.我给你涨工资的事,三儿你放心好了,我过了年就办.

我说,噢.

村长说,三儿你明白了不?

我觉得村长这话问得有点急,我有些不情愿,但是我知道有些话我必须得说了,我说村长我明白了.

那就好,那就好.村长说,那你就回吧,好好想想这事.说完,又干笑了一声,折回身子就走了.我心里忽然就有些憋闷,就像这夜里的黑一股脑地都堵到我心里了一样.真想跺着脚地跟谁亮着嗓子骂几句,骂啥都好,只要骂了就行.

可我不敢哩,我知道自己也只能是这么想想.一轮小月牙不知啥时钻了出来,像王瞎子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看得我浑身瘫软一点力气都没了.我忽然就想坐在那路上不走了,还真想歇会了.

远处的狗叫声消停了,一个人影晃晃地向我奔过来,老远就听着那挺粗的喘气声,我猜,准是孙小末来找我了.

再提这话,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孙小末找到我时,嘴里的酒气都跑得没了.问起我话时,也压了嗓子,没了先前的冲劲.我跟孙小末说了一些话,但咋说的,我在这里就不想重复了.反正事儿也就这样了,我觉得我那么说也没啥不好.不过倒好像一点都没让孙小末失望.孙小末说,那就好,那就好,那八成是我喝酒喝多看错眼了!我再回家问问那败家娘们,咋就好像看见后窗户上闪了一道白影哩.说完,他还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最后他有些低眉低眼地跟我说,三儿,哥这醉里抓瞎的事说出来让人笑话哩,你就给哥留个面子,不要跟别人讲.连瞎子也不要讲哩.

我叹了口气,我说行.

年底,黑牡丹就莫名其妙地被辞职了.只过了两天,孙小末媳妇就接替了黑牡丹的事,正经八本地到村部上班了.

过了年,我的工资竟真涨了一百元.

六嫂子却是年前就搬走了,去了她外村的姑娘家.走的时候,我竟一点都不知道.六嫂子倒是去家里跟娘坐了一会,送去了几双新鞋,跟娘说,自己留着这鞋也没了用处,三儿穿着合脚,就都给三儿留下吧.她这一走,也就不打算回来了.还让娘给我捎话,说三儿帮她做了不少活计,谢谢三儿哩.

那鞋透着一股新新展展的青麻味,我啥时闻了,啥时鼻子都会酸.

之后,我竟一直还没见过六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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