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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有关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和我和我的同学类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主题:同学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7

我和我的同学,本文是同学有关硕士论文范文与同学和我和我相关专升本毕业论文范文.

同学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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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顿

何顿 长沙市人,当过知青,上过大学,教过书,搞过装修,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文联副主席、专业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和出版长、中、短篇小说九百余万字.主要作品作有中篇小说集《生活无罪》和《青山绿水》(该作获2012年至2013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窖一泥街》《狠》和《湖南骡子》《来生再见》(该作获《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大奖)及《时代英雄》《黄埔四期》(该作获第二届路遥文学奖)等.

2006年,是我们高中毕业30周年,不聚会好像说不过去,经过黄艳霞、窦娟、胡跃进和黄建国等同学的努力,也就在十月的一天聚会了.聚会选在县城一旁的农家乐,那农家乐有饭吃,有鱼钓,有卡拉OK,这当然是老同学聚会的理想场所.我们都是快50岁的人.30年前,我们高中一毕业就下农村,后来招工或读大学,参加工作又面临找对象、结婚、生子,接下来又要养子和为生存奔忙,一系列的事情等着我们这代人一一完成,有的同学从毕业开始,就再没见过面了.我高中毕业后,只跟三四个同学保持联系,一个是胡跃进——我高中时的同桌、铁杆;一个是黄刚——读高中时爱跟我讨论人生的方头方脸的青年,他嘴厉害,也比我们有志向;还有一个是黄建国,黄建国身材高大,长着小鼻子小眼睛,但十分男人,80年代是镇街上舞厅的常客,这几年在县城开了家音乐餐厅,我没事时会到他的音乐餐厅吃饭;再一个是裴军,裴军是个厚脸皮,不管你喜欢他或讨厌他,他都会以同学的名义找你,让你不帮忙便觉得对不起同学.其他同学,基本上没联系,所以大家见面时都十分陌生.30年的风风雨雨,完全可以把人的相貌改造得面目全非.

但是有个人,尽管30年的岁月从她身上流淌过去了,很多同学还是能认出她,这个同学是窦娟.岁月从窦娟身上流过时,硫酸少一些,就没腐蚀得让人不敢相认.一个从深圳回来的*学说,你是窦娟吧?你当年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窦娟脸微微一红,说我从来就不是冬妮亚.那*学拍一下黄建国的肩,说黄建国,你说窦娟同学当年是不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黄建国笑.站在一旁,着一身灰色西装的裴军,手亲热地搭到在深圳发了点财的同学肩上,说窦娟同学当年是我们高61班最漂亮的女同学.裴军当年是班上的文艺委员,父亲是黄家镇红旗织布厂厂长,属于我们班的“高干子弟”.裴军长相靓,又会跳舞,走路男舞蹈演员相,自然就遭我们嫉妒.那时候*学都恨他,因为他把班上几个漂亮女同学的眼球全吸引过去了,害得我们只能面面相觑,暗自悲伤.

裴姓在我们白水县实属罕见,裴军的父亲是我们县办红旗织布厂时,从外地调来的.窦娟的父亲,也像裴军的父亲,是县里引进的人才,当年是红星民族乐器厂里专做小提琴的,后来提了副厂长.窦娟也是黄家镇的干部子女.在上个世纪70年代,红星民族乐器厂是黄家镇最火热的工厂,窦娟的父亲在这样的工厂任副厂长,窦娟自然就脸色骄傲.有天——那是1974年的10月,课间,我们走出教室,站在金灿灿的秋阳下,裴军走到我面前,觑眼窦娟,问我,李明,不晓得窦娟会不会跳舞?

裴军是袁老师眼里的红人.班主任袁老师是名女教师,长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不高,当时大约二十二三岁,未婚.裴军当年属于我们班最帅的男生,一双眼睛大大的,看人时喜欢盯着你,目光就水汪汪,嘴唇薄薄的,属于那种乖男孩类型.袁老师毫不犹豫地让他当高61班的文艺委员.那时候,一到元旦,学校一般会搞一台文艺节目,以庆祝新的一年来临.我很奇怪,裴军怎么会问我,我看着脸色灿烂、目光透亮的裴军说,你自己问她吧.裴军一笑,在我肩上亲热地拍了下.不远处有几个女同学,站在一株樟树下说话,其中.有窦娟.裴军的目光没少朝窦娟瞟,他突然又问,李明,你说窦娟像不像冬妮亚?

不久前,班上流传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图书,图书中的冬妮亚很漂亮.我说,我也觉得窦娟是有点像冬妮亚.裴军说,她的脸形和嘴蜃都像图书上的冬妮亚.当年中国的大地上没有*,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在我们眼里,杀气太重了;《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眼睛里充满仇恨,让我们敬而远之;《白毛女》里的喜儿,被黄世仁糟蹋了,没道理再爱她了.我看出裴军喜欢窦娟,那种对窦娟的钟情,差不多像旌旗样在他脸上飘扬.我心里就酸酸的,说你肯定能上她.一个上字含意很多.裴军在那个阳光迷人的下午,友好地对我一笑,说我打算和窦娟同学跳支舞.我心里嫉妒得要命,嘴里却说,好啊.裴军兴奋地推我一把,说就是不晓得窦娟同学愿不愿意跳.

现在要我回忆当年我怎么会承担“媒公”的角色,实在是冤枉.30年后,当同学们见面聊天时,居然还有某同学笑我,说李明,还记得吗,当年袁老师说你是61班的媒公.虽然我早没计较裴军了,岁月的流逝早把我的怨恨冲刷干净了,但有段时间我十分厌恨裴军,他怎么可以在袁老师面前出卖我?这要是战争年代,那不是叛徒吗?要知道,当年我也暗恋窦娟!因为他说他太喜欢窦娟了,我才自卑地退到一边.

我们家住的那条街叫幸福街,幸福街西连光裕里,东接迎春路.在窦娟进入高61班前,我不晓得街上住着一户窦姓人,也不晓得会有一个姓窦的女孩将是我高中同学.幸福街有一华里多长,并不是一条直街,拐了两个弯,窦家住的房子在幸福街末尾.那栋屋被街上人称为“绿瓦屋”,说某某住在绿瓦屋,就是指那栋屋.这屋从前的主人是个国民党军官,他威风的时代我们还没出生,1949年后,房子成了公房,住着好几户人家,窦家只是其中一户.那时,幸福街上有家自来水站,我读高中时承接了家里挑水的任务.有天挑水,我吃惊地发现窦娟也挑着担桶子,排队挑水.她也看见了我,目光从我身上转开,抿着嘴,装没看见.窦娟也在这里挑水,这让我既惊喜又迷茫.

过了几天,有天放学,窦娟走在我前面,她本来走得很好的,斜挎书包,轻松地走着.也许她的第六感觉,感觉有人盯着她,一回头,见是我,走得就不自然了,好像我是个不怀好意的坏孩子在跟踪她.我也不是故意要走在她后面,同一个方向,总不能等她走得没踪影了我再走.我放缓脚步,也不敢望她的背影,把目光杵到天上,看云.我也是干部子弟,父亲是镇派出所所长,在古老的黄家镇,所长也是个“人物”,所以我那时候也有干部子弟的优越感,不爱理人.那天我走在窦娟身后,尽管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但她那婀娜的身姿还是没走出我好奇的视线,我的余光看见她走进了绿瓦屋.

有天课间,同学们走出教室晒太阳,*学几堆,女同学几堆.我和胡跃进、黄刚站在一起.裴军走拢来,笑着,目光投到那边的窦娟身上,说话声音就变大了,笑声也愉悦.高61班的男生里,最好表现的是裴军,他长了个好脸形,还长了副洁白的牙齿,笑起来,确实好看.李明,你这件衣服蛮漂亮吧.裴军大声说,见窦娟和黄艳霞的目光同时落到他身上,忙做了个舞蹈动作,又挺直腰嘿嘿嘿笑.我穿的是件假军装,而且旧了,是我哥不要了的衣服.裴军穿件新衣服,酱色灯芯绒.我说,你这是要我表扬你穿新衣服啊.裴军又做了个舞蹈动作,脚一踮,一转身,一笑,当然是做给那边的女同学看.我们那时候在女生面前胆子都小,即使你爱某个女生也是把爱藏在心里.裴军有点例外,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窦娟,也都认为只有他配爱窦娟.胡跃进说,裴军,你随便做什么动作都好看.裴军吐下舌头,说我小时候练过舞.黄刚志大,想当数学家,心里装着华罗庚,看不起裴军,说我觉得你像妹子.裴军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计较别人讽刺他,他又一个转身,一个亮相,笑出一口又白又好看的牙齿,说我家兄弟俩,小时候我妈是把我当妹子养的.他说完,拿眼睛瞟窦娟.

裴军的眼睛,是我们班男生里最有神的,双眼皮,又大,总是蓄着一汪春水似的,鼻梁也生得好,高且直,头发又天生卷曲,身高一米七五,很标准.他又会跳舞,一个舞蹈动作一晃,那还不把女孩子迷住的?我们都绝望地认为他要是爱谁,谁就在劫难逃.他不爱的,我们才可以去抢.那个年代又不比学习,讲学习就是走白专道路,谁敢戴那顶帽子?考试是开卷,老师把试卷一发,大家就你抄我的我抄你的,然后交卷走人.那时候的十二月很冷,整个黄家镇被大雪覆盖.有天下午上体育课,因操场被雪覆盖,大家就自由活动,一些男生便跑到操场上打雪仗,女生却坐在教室里聊天.我站在操场边上,裴军穿件假军棉袄,走来,搓着雪球,脸红灿灿地说,李明,离元旦只半个多月了,我和窦娟还没排舞,她不愿跳,袁老师又要我出节目,你看怎么办?我又不是班长,班长是黄艳霞女同学.但我那时候单纯,还很肯帮忙,这是我小时候听身为的父亲讲英雄好汉的故事听多了,就成了个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青年.我关心道:再不排舞,我们高61班不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裴军觉得我很能理解他,把雪球掷向操场,边问,我们一起到她家,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能不能陪我去?我说可以.

很多年里,我都在想那天我怎么会陪裴军去窦娟家,我怎么就那么情愿地陪他去.难道真的是为了帮裴军排节目?其实我也有目的,就是想去窦娟家看看.我一个人去,肯定是没勇气的.那年月男女界线分得很清,你一个男生去女生家,基本上会被视为“流氓”.但两个*学去,则是另一回事.七点来钟,裴军来了,头发打得油亮亮的,脸上笑容也甜甜的.我觉得他真帅真精神.我们出门,踏着沙沙响的雪,向绿瓦屋进军.裴军突然停步,厚着脸皮表白说,李明,我其实很喜欢窦娟,要是你能牵线,我送你一双皮鞋.原来排舞只是个借口,他是要我做媒.我迟疑了下,装出义气的模样,说那我牵线.

绿瓦屋的大门敞着,我问一个比我们小几岁的男孩,说窦娟是住在这里吗?那男孩指着一间关着的门说,姐,有人找你.门开了,走出来的是窦娟,她有些吃惊,说是你们.我和裴军走进她家,家里有个中年女人,是她母亲.中年女人望眼我们,目光疑惑、警惕.窦娟说,坐呀,你们.我和裴军分别坐下,我面前是一台缝纫机,一旁有张床,很干净,被子是蓝布黄花.房中间摆了张用来吃饭的方桌,墙上贴着像,我就望着像.窦娟边为我和裴军泡茶,边对她母亲说,他们是我同学.她妈就目光猜疑地审视着我和裴军,问,你们找窦娟什么事?我说,跳舞.窦娟母亲问,跳舞?我指着裴军说,裴军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袁老师要他出节目,他想和窦娟同学排支舞.

窦娟的母亲不欢迎我们来找窦娟跳舞,她就如那个年代里的任何母亲,对来找她女儿的男孩充满戒备,反对说,跳什么舞?你们现在,主要是学习.那时候爱学习的人很少,爱玩的人很多.当年有一句话在中学生中盛行:前途前途,一把锄头;远看远看,一根扁担.我们黄家镇上,凡是城镇户口的青年,一毕业就要下乡当知青,不然,就别想招工.裴军听窦娟母亲这么说,脸一红,起身说,李明同学,我们走吧!我也有自尊心受到损伤的感觉,也起身.裴军说,窦伯妈,我们走了.窦娟母亲冷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窦娟淡着一张娇美的脸,没动.我一拉开厅堂通向院子的门,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吹得我打了个寒噤,又下雪了,雪花满天飘舞.我跺跺脚,说好大的雪.

我仅仅就做了这些.那年元旦联欢,窦娟穿一条灰裤子,着一件红衣服,系一条大红毛线围巾,站在台上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她唱得有些紧张,裴军倒是很展放,在她的歌声中即兴舞蹈.班长黄艳霞坐在我一旁,对我悄声说,窦娟不愿上台,是被袁老师骂上台的.袁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们觉得这个节目演砸了,两人没配合,而且声音没放出来,裴军跳得也有些乱,都觉得有些可惜,但是没想到这个节目居然与高63班一女生跳的《北风吹》并列第一名.奖状贴在黑板上面,一抬头就能看见,一看见我就想起窦娟站在台上唱歌的倩影,心里就涟漪泛滥.但有一个在61班的男生中最帅的裴军追求窦娟,我便把刚刚萌生的爱情这根幼苗狠劲掐断了,这就跟我小时候打架样,只要认识到自己打某个男孩不赢我就不会再跟那男孩打.有句吉训:好汉不吃眼前亏.“”时期,书本上的知识,如学张思德、学愚公移山等,我们基本不学;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都是烈士,一学,命都没了.所以一些从《增广贤文》上跑下来的古训,就钻到我们脑海里,成了我们的行动指南.和我一样退避三舍的人,不止我一个,还一个是胡跃进,另一个是黄建国.黄建国把自己对窦娟萌生的爱情埋得更深,估计苗上还压了块石头,没让这棵爱情的幼苗恣意生长.黄建国在农家乐的卡拉OK厅里对窦娟说,那时候你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我们都喜欢你.窦娟听了这话便笑,说你别拿我开心.黄建国喝多了酒,就醉眼惺忪,说出了他多年前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窦娟,你问问李明,1975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李明去敲过你家的门,门还没进,我们就跑了.黄建国说到这里,拿醉眼瞟我,说李明,你证明一下.我很迷茫,说我没印象了.黄建国把手摁到我肩上,叫屈道,是你带我和铁姑娘去的,你不承认?我想不起来地看着他,他做我的思想工作道,这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有什么丑的?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就摇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但是离开闹哄哄的同学,回到家,躺在床上,仰望夜空时,我又隐约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场面:窦娟的弟弟为我们开的门,而我和黄建国还没走进窦娟家,黄建国就掉头跑了.铁姑娘也跟着溜了.我追上他们问,你们跑什么?黄建国怎么回答的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能想起三个人在绿瓦屋外的样子.我没什么,黄建国也一副不惧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怕,不是怕我,是怕窦娟,爱情一旦进入某个少年的心怀,而这个少年对他爱上的姑娘又没底时,大概就会像黄建国一样.

铁姑娘其实并非姑娘,而是*学刘铁的小名.

寒假一过,新的学期就降临到我们身上.一开学,鸟语花香的.春天给人的感觉就是美好,到处都是绿色,阳光使春风暖起来,身上的衣服就一件件地减,女生的曲线便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有天上语文课,袁老师走进教室时板着脸——袁老师不板脸时脸也是垮的,她脸大,肉厚,皮松,眼角又下垂,就显垮.这是一种感觉.那天袁老师的脸垮得很难看,这让我们很紧张,不晓得哪个大嘴巴向她告了状.下午的体育课,一同学把足球踢到教学楼的窗户上,打碎了一块玻璃.另外,上午做课间操,我们班的男生队伍站成了一条蛇,以致吴老师在广播里大声喊,高61班的*学把队行站直.大家就望着袁老师,但袁老师今天不是针对那些事.她满脸讥讽道,同学们,我们班上出了个大媒婆.她望眼我,把话挑明道,他其实不是媒婆,是媒公,给别的*学做媒,牵线.这是什么品德?她又望眼我,目光很生气,喷着绿火.见我红着脸低下了头,又说,多大了你们?才十六七岁,居然做起媒来了?旧社会,只有媒婆,现在,我们高61班有媒公了,是不是想要一双皮鞋穿?她说到这里又剜我一眼,让我感觉脸皮一痛.

大家开始还不知道她在说谁,都望着她,有同学小声议论,谁?是谁?我蒙了,但又不能肯定袁老师是说我.袁老师在我东看西看时,又说话了,点名点姓,说同学们,我宣布,撤销李明的化学课代表.同学们哗然了,目光雨水般打在我脸上.过去,我感觉不到目光里也有水分,但那天我感觉到了目光的潮湿,好像海水,带成味.我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很想椅子下有个地洞,直接掉下去死掉算了.我憎恨地看裴军,裴军坐在我前面两排,把头伏在桌上,不动.那时候政治就是一切,想加入共青团的同学至少有一大半,说你品德不好,等于在同学中判了你个终身.我深感委屈,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只混迹人中的脏猴.下了课,我走出教室,脑海里一片混乱,想裴军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这不是《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吗?他凭什么说我是“媒公”?他想要我牵线,我虽答应了,但我并没牵啊.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可以说改变了我一生.袁老师其实是个不称职的老师,这种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还应该问问我,但她没问,这说明女人比男人更武断.好在袁老师不是皇后,若是皇后,我便被她发配边疆了.袁老师在班上那么一说,女同学就都不理我了,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我唯一的反抗就是不搞学习,这就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原因.之前,我学习成绩在班上算男生中好的.之后,一上课,我的目光就坚定地抛到窗外,看别的班上体育课.袁老师不敢管我,因为她再说我什么时我跟她吵了一架,她气得要我走出教室,我坦然地瞪着她回答,这教室是你家吗,你有什么权力要我走出教室?袁老师气得脸都白了,从此不再管我.我感到愤怒,再去学校读书时连书包都不背了,光着两只手,吹着口哨,像个小流氓.我的父亲笑我,说你是去逛公园吧?我告诉你,你老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父亲喊不醒我,当时我脑袋里储存着很多委屈,还生着奠名的恨,想打一顿裴军却又碍于同学之情面,自然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我们那时候高中只读两年,高二时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个老头儿,胡子拉茬的,头发也白了.上课时眼睛不望同学而是望天花板.他曾在国民党的军校教过书,“”中被学生揪到台上斗过很多回,斗怕了,不敢管学生.这样,高61班的环境就相当宽松,更加没几人听课了,上课掷纸坨坨的,讲小话的,写情书的,趴在桌上睡大觉的都有了.我不记得我高二期间做过作业,同桌胡跃进也不读书,上课时趴在桌上临摹图书上的武松、鲁智深.好在前排坐的是学习委员黄刚,考试时,黄刚的试卷还没做完就被我或胡跃进抢过来抄.黄刚急道,我还有两道题没做.我边抄边说,等我们抄完了你再做.

就这样毕业了,一个领一张如同废纸的高中.

一毕业,我们这些无头苍蝇就忙着下乡,说是自食其力,实际上是在知青点等招工.到了农村才算走进了自己的人生,农村里没老师和父母管,又不要上课,虽然插秧、挑谷、双抢很累,但人年轻,睡一觉,疲劳就隐匿了,人又可以快快活活了.我是跟着街上的青年下乡的,大家就熟,白天跟着农民劳动,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其实不是唱歌,是吼歌,吼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歌曲.晚上,几个人便打着手电去田间捉青蛙,运气好还能抓到甲鱼.那时候农药还很少进入田地,泥鳅、鳝鱼就多.有天晚上,我们去田里抓鳝鱼,一只很大的甲鱼突然拱了下我的脚跟,吓得我一跳.我一看,立马扑上去摁住甲鱼,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可以饱餐一顿了.第二天我们正吃着甲鱼,黄刚来了,一身蓝衣服,一脸邋遢,进来就道,我打算回家复习功课,我听别人说,今年全国会恢复高考.黄刚的眼睛亮亮的,那是渴望一拼的目光.恢复高考了?我望着黄刚.黄刚点头,我忽然很后悔自己读高中时以玩为主去了.我对黄刚说,你学习成绩好,一定能考取.

我们聊了很久,感叹人生变幻无常,当年视读书是走白专道路,如今忽然要恢复高考,实在超出了我们的意料.黄刚那天就睡在我床上,害得我一晚都没睡好.高考的确凿消息,于十月份传到了我们知青点,一些想考大学的知青便溜号了,这个说母亲病了,那个说父亲病了,知青点就剩了我们这些不打算参加高考的人.过年时,裴军一身新衣服地走进我家,厚着脸皮对我笑,笑得还很“无辜”.自从袁老师在教室里说我是“媒公”后,我再没理过他.他今天突然来访,我还真有点诧异.他的头发打了很多油,很黑而亮,一双眼睛看上去尤其炯炯有神.他嬉笑道,我刚从窦娟家出来,嘻嘻嘻嘻.一串快乐的笑声掷到我脸上.我哦了声.裴军忽然神秘的样子,说早几天我趁窦娟的爸爸妈妈没在家,上了她.“上”在此处,可理解为搞或睡的意思.他说这话时活像街上的二流子.我很惊讶,他怎么敢如此厚颜无耻地说这些事!我拼命忍住嫉妒,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事道,我们去胡跃进家玩去.我脑袋里山呼海啸的,裴军再说什么我根本没听,心里怅然,走路时步子都不稳.

那天晚上,我、裴军和胡跃进在镇文化电影院看《流浪者》,那是印度影片.电影院门前人山人海,我们在电影院前碰见了黄建国和铁姑娘,黄建国请我们吃花生,我们一人抓了把花生,边剥着吃,边步入电影院.看电影时我想着窦娟,看完电影,几人走出来,我脚步沉重,有一种梦被打碎的凄凉感,拉兹最终获得了丽达的爱情,我到哪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呢?胡跃进说,我肚子饿了.我机械地随胡跃进和裴军走进饮食店吃面,见有卤菜,便要了酒.我喝着闷酒.胡跃进问我,你怎么不说话?我答,没什么想说的.胡跃进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苦恼.我不愿意承认道,我没苦恼.胡跃进喝口酒,说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我很吃惊,难道我把失恋和痛苦放在脸上了?就紧张道,我什么都没想.胡跃进一笑,说你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我松了口气,他说的与我想的是两码事,忙说,佩服,你一眼就看出来了.裴军不服道,考什么鬼大学,当工人多轻松、愉快呵.

1978年我被招进了父亲所在的系统.我不愿当,但父亲的能耐就是把我搞到县系统当名小.父亲说,县系统有一批老退休,准备招批新的,这是个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填了表,行捆,去县局报到去了.那一年,窦娟招进了镇红旗织布厂,黄建国和裴军也招进了红旗织布厂.黄建国成了检修工,裴军是红旗织布厂里最好的工种,电工.胡跃进于第二年招进了红星民族乐器厂,学做二胡.铁姑娘成了拖拉机修配厂的学徒.黄刚考取了衡阳师专,成了名大学生.

县局安排我们这批新警员去市学校学习擒拿格斗、法律和刑侦,另外还学驾驶汽车和摩托车.我对这些东西还真感兴趣,小时候受父亲影响就有梦,学得就认真,课堂笔记做了好几本,没事便捧本侦探小说或刑侦方面的书死啃,啃不动就去练体能.有个女警员,也是我们县的,皮肤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姓宋,有天她对我说,李明,你真棒.她这句话让我高兴,我打量她一眼,表扬她说,真的,你除了皮肤黑一点,长得一点也不讨厌.她嗔道,滚一边去.我说,我说的是事实.她说,去你的.我笑,隐约觉得这个姑娘可以接触,虽然没有窦娟白皙、漂亮,但端庄、健康,有时还不乏几分柔媚.有天吃饭,我和她坐在一起,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她答,没有.我问,真没有?她答,真没有.我来劲了,试探道,那我们可以谈谈?她答,我才不跟你谈呢.我问,不谈,你怎么发现我的优点?她反问,你也有优点?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见她脸上有讥笑,我不甘心道,你太否定我了吧?她警惕性很高地说,你别打本姑娘的主意.

一年后,我们进修完毕,我分回了黄家镇派出所.小宋也分到了黄家镇派出所,那天我和她在黄家镇派出所不期而遇时,我有点惊讶,说你家在县城,应该分在城关镇派出所啊.她嗔怒地瞪我一眼,说我自己要来,我讨厌在我爸的眼皮底下工作.她爸在县局工作.她不屑我的惊讶道,你不欢迎?我说,太欢迎了,宋丽华.宋丽华抿嘴一笑,说这还差不多.她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当,是当名运动员,五岁时就在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了,就靠一只乒乓球拍打进了县一中,在县一中,她把所有的对手都打得面红耳赤,但一到市里比赛,她又被市里的陌生对手打得面红耳赤.教练对她说,你不适合当运动员,你只能打上风球.宋丽华不服气,去市体校训练了一年,照样一比赛就败下阵来,正好县局招警员,在父母的劝说下她放弃了当女运动员的梦想,成了名女警员.她着女警服还真好看,仿佛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我父亲早就在给我留意对象了,默默地观察了宋丽华半年,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小宋待人热情,长相也过得去,我看你和小宋可以谈一谈.那一年,我21岁,是个看上去较结实的青年,宋丽华20岁,勉强算个漂亮女警员.父亲说这话时,表情相当严肃.我敷衍父亲说,那就谈吧.父亲是个认真的人,嗯了声,表示赞同.

黄刚大学毕业,分回黄家镇中学教历史,成了名老师.他的理想比当老师大,但不是你有什么理想,上天就会给你一个与理想匹配的平台.他跑到我家,邀我和胡跃进走进异南春饮食店喝酒,边迷茫着目光说,我不想当老师,我打算考研究生.胡跃进问,考研究生?黄刚点头,说我打算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这个志向太大了,让我和胡跃进一时无语.街上有个青年提着收录机晃荡,收录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那缠绵的歌声让我们竖起了耳朵,视线立即拉长了,追赶过去,就见黄建国和铁姑娘跟在那青年拎着的收录机后面走,目光痴迷.黄建国是个音乐迷,少年时拉过小提琴,而且歌也唱得好.我叫嚷,黄建国、铁姑娘.黄建国和铁姑娘看见我们,立即顿足,不再追着提收录机的青年听邓丽君的歌.黄建国走进来说,你们在这里好过呵.

黄建国和铁姑娘坐下,服务员加了两副碗筷,我望着黄建国说,怎么啦,谈爱没有?黄建国说,谈鬼.黄刚笑,说你黄建国一表人才,还有谈不到爱的?黄建国答,是没遇上自己中意的.胡跃进说,黄建国人高傲,看不上一般姑娘.黄刚问,织布厂*很多吧?黄建国说,女的多,*还真没几个.我问,裴军在厂里很红吧?黄建国说,他爸是厂长,他进了厂工会,现在是以工代干.胡跃进问,窦娟呢?黄建国做出吃惊的样子,说你们不知道?她上个月调到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了.我说,当营业员有什么好?黄建国说,比在织布厂翻三班好.我问,裴军是不是跟窦娟谈爱?黄建国摇头,说他们两个好像没谈.黄刚说,裴军不会缺女朋友,他那么帅,追他的姑娘肯定多.我想起裴军几年前对我说的荤话,问,你们厂还有比窦娟长得更漂亮的?黄建国说,你什么意思?我说,裴军曾对我说,他和窦娟好上了,怎么又没好了?黄建国答,这你要问裴军.

身为民警,我第一次抓小偷抓的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黄家镇逢五和逢十赶集,每月的五、十、十五、二十和二十五日,街上会涌来很多农民,这些农民挑着鸡蛋、鸡鸭或蔬菜、水果及农具,到镇街上一字几排开,等着人来买.逢赶集的日子,我们派出所的民警就倾巢而出,维持集市秩序.街上总有一些好逸恶劳的小流氓,他们专欺负老实巴交的农民,抢农民的水果吃或扒农村妇女的钱包.我是管治安的民警,可以穿警服,也可以出行.那天我着,在集市上边走,边不动声色地觑着一个个人.黄家镇有四五万人,认识我的人顶多几百,就有大量的人不知道我是民警,而一些流子就混迹于好人中.有几个流子圈着一个卖鸡蛋的农妇.我一看便知那几人不是好种,果然有一人趁农妇低下头吃面时,手伸进了农妇的口袋.我一个健步冲上去,逮住了他.他忙把钱包丢到地上,很凶地瞪着我说,你抓我干什么?我吼道,老实点!这是我第一次抓贼,全身的肌肉都兴奋,手就很有力,小偷挣扎了几下没挣脱.我厉声道,老实点!周边的人都望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为民警很光荣!假如不是我,这个农妇的钱包就被偷走了.农妇拾起钱包,感激地看着我,说民警同志谢谢你.我昕到这话,心里一暖,让围观的群众散开.我说,走吧.小偷乞怜道,我这是第一次偷,饶了我吧.我说,少废话!

一身警服的宋丽华见我拎着个小偷,一身虎气,目光就惊诧.我把小偷带进室,转身走出来,她问我怎么抓到的,我把过程说了遍.她说,不错啊.我答,一般般.她高兴了,说哎呀,你还晓得谦虚啊.我答,谦虚是做人的美德.我想起父亲鼓励我与她谈恋爱,便邀她说,晚上看电影?宋丽华撒娇地一抿嘴,说本姑娘晚上没空.

我和宋丽华不是干柴烈火似的恋爱,而是冷水泡茶慢慢浓.在学校学习时,我觉得她长得还可以,但皮肤黑了点,我给她的相貌只打了70分.后来分到一个派出所,天天见面,彼此各忙各的.有人给她做介绍,也有人给我做介绍.她问我,怎么样那个姑娘?我摇头.她说,你眼光不要太高了.我说,不是眼光高.她间,那是什么?我笑,问她,听说你跟一个青年一起去看了电影?她扬起脸,说他贼眉鼠眼不怀好心的.我笑,说你可要小心,我也是不怀好心的.她撇撇嘴,说滚一边去.

次年,我们派出所进了台乒乓球桌.这台乒乓球桌的来历,有点儿滑稽.据说县体育用品商场的经理是县局局长的小舅子,小舅子对局长说,姐夫,我们体育用品商场有很多张乒乓球桌,你局长发句话,让县里的每个派出所都买一台,一来您帮我销了几十台乒乓球桌,二来,您手下因打乒乓球,体质也增强了,抓坏人时力气也大一些.我们局长觉得有道理,就把各派出所所长召去开会.我父亲也去了,还以为是开全县民警配合抓捕重大犯罪分子的会议,不承想局长一顿哈哈打完,宣布说,同志们,每个派出所都必须买台乒乓球桌,派出所要多搞些文体活动,要比赛的.我父亲一散会就跑进县体育用品商场,订了一台,还订了十对球拍和二十盒乒乓球.一辆货车驶到派出所,几个卸货的男人搬下一台绿茵茵的乒乓球桌,因没地方放就把会议室的圆桌拆了,把乒乓球桌塞进会议室.我父亲在会上说,局长说,八月份全县系统要搞一场乒乓球比赛,以所为单位,你们别给我丢脸.

没有人能打赢宋丽华,男的女的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一板抽过去,没一人能接住那只球.她发的球,基本上没人能接,即使接了,也被她一板抽到球桌边飙飞了.21分,没一个罄员能打过五分.我很不服气,就天天找她打,一下班就猛打.有天晚上打球,天突然下起了雨,会议室里就只有我和她,打了八局,每一局都输得很惨,我绝望了,不服气也不行.她笑,问我,服气吗你?我想再输也不能输掉气势,便答,不服,明天再打,我就不相信打不败你.她笑.雨还在下,很凶.我望她一眼,她因打球,脸红扑扑的,头发也湿湿的,那是汗,人就朝气蓬勃什么的.

我暗暗觉得她虽然皮肤偏黑,嘴唇却特别好看,红嘟嘟的,超性感.这是天老爷要我发现她的美!我说,丽华(我把宋字丢了),其实我们可以发展发展.宋丽华见我叫她丽华,知道我这名在恋爱场上徘徊的新兵,正组织力量向她发起进攻,便装不懂,问,发展什么?我说,你没男朋友,我没女朋友,我们可以朝那方面发展.她说,你这是向我表白吗?我也觉得这种表白太缺乏浪漫,就走拢去,盯着她的眼睛,说丽华,你望着我的眼睛.那时候有部电影叫《苦恼人的笑》,主题歌“你那诚实的眼睛”,人人都晓得.她不说话.我说,我的眼睛很诚实吧?她动了下嘴唇,却没把话说出口.我等不及了,说我要吻你一下.她说,你敢!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她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嗲,以我民警的职业判断,这不应该是拒绝,而是挑衅我的胆量.那当儿我想起了第一次抓小偷时小偷很凶,我因亲眼目睹了小偷扒钱,就不怕.这事启发了我,我把她当成一个心虚的小偷,嘴唇猛地凑上去,封住了她的嘴.我的嘴一碰到她的嘴,人就跟通了电一样,手也用上了,捧着她的脸不让她扭开.她用粉拳打我,那种打可不是学校教的擒拿格斗,是撒娇.我说,我吻了你!

我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在所长办公室审阅卷宗,累了,准备回家,见会议室里亮着灯,又没听见打乒乓球的声音,就骂是哪个鬼打完球灯都不关就走了,便走来关灯.一般老走路脚步都轻,这是多年里抓贼养成的习惯.父亲走到会议室门口,看见这一幕,咳了声.我和她慌忙分开,宋丽华叫道,李所长.父亲嗯了声,生平第一次没批评我浪费光阴,说你们忙.走了.我故意说,所长看见了,看来我们得认真谈了.又笑道,你不谈,所长会说你勾引他儿子.宋丽华给了我一粉拳,说你真坏!

八月份,县局组织各派出所打乒乓球比赛,宋丽华轻而易举地拿了冠军,得到了五百元奖金.在80年代初,人均工资才几十元,五百元真是一笔巨额.父亲极高兴,仔细打量着宋丽华捧回的冠军杯——其实它不过是一只做工粗糙的塑料杯,只是镀了层假金粉.父亲嚷道,同志们,小宋拿了冠军,为我们所争了荣誉,今天所里请客,大家都去白云宾馆吃饭.父亲很抠,谁要是出差时多用了一块钱,都会遭到他一顿训斥.但那天父亲心情好,让副所长带上一包钱,大家就呼啸而去.父亲走在前头,被众弟兄簇拥着走进宾馆,一坐下,父亲高兴地摸着自己的一头短发,竟宣布说大家可以海吃海喝.一桌饭吃到八点钟,都酒醉饭饱了,父亲才起身,于是一大桌人走出了宾馆.我觉得时间还早,说丽华,我们去红玫瑰跳舞去?丽华说,好.那时候,舞厅刚刚在黄家镇兴起,是年轻人爱去的场所.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认识性.之前,我只是与宋丽华拥抱和接吻,那天因喝了洒,人就疯狂.舞厅里人太多了,我们跳了几曲,感觉舞厅的空气实在不好,气味太重了,于是走了出来.还不到十点钟,镇街上还人影幢幢,街灯下还有年轻人下棋玩.我一点也不疲劳,肌肉什么的都发胀.我说,我还不想睡.她说,我也不想睡觉.她在所里有个单间,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八月的夜晚确实有点热,一进屋,她便拿起薄薄的睡衣,让我转身.她把薄薄的睡衣匆匆换上,拧开吊扇,坐在吊扇下凉快.她因喝了酒,脸色十分好看.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彼此望着,傻笑,说一些心不在焉的事,时间就在彼此期待中一点点逝去.突然有一只老鼠从墙边爬过,她叫一声,老鼠.

那老鼠八成是爱神派来的小丘比特,小丘比特迅速向床下钻去.我拿起扫把,奋力追赶它.小丘比特一时躲到床下,一时藏到桌子底下,最后才被我赶出门.这个时候我差不多浑身湿透,她见我一身汗,叫我把衣服脱下.我只穿了件光衬衣,衬衣一脱,上身就裸着了.一男一女在房子里,男的裸着上身,女的只穿件薄薄的睡衣,就会有别的东西产生.突然,目光胶在一起了,好像强力胶一样粘着,拉也拉不开.我咽了下口水,说丽华.她此前心烦意乱地垂着头,听见我叫她就昂起头嗯了声,那嗯声很温柔、暖昧,像春天在召唤.我勇敢地走上去,把她的脸捧到嘴前吻着,她变成了一袋面粉,弄得我一身灰白……

那段时间,我们班上的冬妮亚嫁给了县城的王眼镜.王眼镜比我们大六七岁,我们还在读初中时,他因在县城街上卖钓鱼钩,被城关镇综合治安办的人当投机倒把分子抓过.当时是文化大革命,投机倒把属于政府坚决打击的对象,为此还揪着他在县城街上游斗.后来他又在县城的农贸市场买卖渔网,把渔网买进来,转手卖给别人,又被抓了.这一次抓起来就不光是游斗了,被当成屡教不改的投机倒把分子判了刑.我们高中毕业时,他刑满释放了,继续在县城街上买卖钓鱼钩、钓鱼竿,后来干起了服装生意.80年代,他又倒卖冰箱和洗衣机,赚差价.他是白水县第一个骑摩托车的.

窦娟通过父亲的关系,从红旗织布厂调进县百货商店后,自然成了县城街上年轻人追求的对象.窦娟站的是卖热水瓶、保温杯、不锈钢杯和不锈钢餐具的柜台.窦娟一站柜,热水瓶一天就要销几十个,保温杯和不锈钢杯一天也要销好几十.其中买得最多的是王眼镜.他每天都要在窦娟手上买走一件商品,不是热水瓶就是保温杯或不锈钢杯.他盯着窦娟说,小姐,拿个热水瓶.或说,小姐,请把那个保温杯拿给我.或说,小姐,我买只不锈钢杯.这没办法不引起窦娟注意.假如有一个人今天在你手上买这样,明天在你手上买那样,后天又跑来买同样的商品,你也会注意.窦娟对她的同事说,那个戴眼镜的,已经在我手上买了三个热水瓶、五个保温杯和十个不锈钢杯了,他想干什么?她的同事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他是来勾引你呢.窦娟脸红了,说我才不受他勾引呢.

窦娟不理王眼镜,看见王眼镜,立即冷着脸.王眼镜每天仍来她手上买热水瓶或保温杯,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脸色干干净净的,见她冷着脸,也不说话,只是付钱,等找钱,然后拿着热水瓶或保温杯两个走人.有天,窦娟下班,路经蓝天服装店,见王眼镜坐在店前弹吉他,身边还有两个男青年,也在弹吉他.他们弹的是《纺织姑娘》,这首歌窦娟十分熟悉,她在红旗织布厂时,曾在厂团委举办的一次活动中,唱过这首歌.她不由得多看了眼王眼镜.王眼镜穿着蓝条纹衬衣,一条黑裤子,吉他搁在他的腿和腰际.王眼镜看见她,一笑,说你好.窦娟见他起身跟她打招呼,便停下脚步,望着他身后的蓝天服装店,问,这是你的服装店?王眼镜说,是的,请进来指导工作.他又马上对他的两个年轻朋友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们白水县的第一美人,窦娟.窦娟愣住了,暗暗吃惊,问,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王眼镜说,我当然晓得,请进来指导工作吧,窦娟小姐.窦娟是可以走的,但这个男人如此热情、优雅的举止和他拎着的那把吉他,让她觉得这是个成熟、可信的青年.

她步入了蓝天服装店.县城街上虽然已有了不少个体户,但很多个体户都是拿着袜子或衣服、裤子在街上摆地摊叫卖,像王眼镜开这样大的服装店的个体户还很少.窦娟打量着店里的服装,男装为主,大多是西装和衬衣、领带;女装也有,不多,式样也不新颖.窦娟说,男装还可以,女装很平常.王眼镜说,我打算去广州进一些好的女式夏装.他接着说,到我办公室喝口茶吧.在服装店的中间有一面镜子,推开镜子就是王眼镜的办公室兼卧室.窦娟瞟了眼,呆了,办公室的地上和桌上摆满了从她手上买走的一只只热水瓶和保温杯及不锈钢杯.她不由得看了眼王眼镜,王眼镜谦虚地笑笑,说一共是48个热水瓶、55个保温杯和58个不锈钢杯.我是不是疯了?窦娟说,你不是说你买了送人吗?王眼镜说,那是骗你的,它们是我从你手上买的,我怎么舍得送给别人?窦娟听了这话,心颤了下,好像平静的塘面上起了涟漪.她感动地说,你真傻.王眼镜说,我每天看着它们,一想它们都是从你手上买的,就舒坦.

就是这句话把窦娟俘虏了.窦娟其实是个很感性的姑娘,多年里她都是凭感觉判断人的好恶.她很感动地看着他说,你再不要买了,我懂你的心.窦娟坚信,除了王眼镜,白水县城里,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为获取她的爱情而买48个热水瓶、55个保温杯和58个不锈钢杯了.它们拥挤在他办公室里,比她柜台上的还多,好像一个个热水瓶、保温杯和不锈钢杯都昂起头看着她莅临似的.她23岁了,自从她16岁起,七年里遭遇过无数双热恋她的目光,她都冷处理了,但王眼镜在她手上买的这众多热水瓶、保温杯和不锈钢杯却把她压倒了,像一个摔跤运动员把另一个摔跤运动员摔倒了似的.

这个世界很简单,有时候是精神打败物质,有时候则是物质打败精神.窦娟在那段时间很苦恼,不知道把自己嫁给谁好.当时足有一打县城青年在奋力追她,每天到百货商店来,边站在她柜台前大谈理想和人生,边在她手上买保温杯或不锈钢杯,或送电影票给她,要不就丢下一封求爱信,红着脸匆匆而去.这让她烦躁!王眼镜是唯一一个不谈理想,不谈人生,也不谈诗歌的年轻人.他有钱,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情,他打算等买了一百个热水瓶、一百个保温杯和一百个不锈钢杯后再向她表白,但他只是买到一半,她就送上门来了.王眼镜很快乐,说看来我的心没白费,你是全县最漂亮的姑娘.她的脸红成了一只苹果,说我可是个很任性的姑娘.他答,我喜欢你任性.

那时县城街上有家舞厅,是县城年轻人聚会和玩乐的场所.两人结婚的那天,王眼镜把舞厅包下来,在舞厅里外张灯结彩,在横幅上写上他和窦娟的名字,因此去跳舞的年轻人便知道今天是王眼镜和窦娟的婚礼,舞厅免费开放.这并不足以引起县城人的议论,关键是所有来跳舞的人都能喝到一听免费的可口可乐.这在当时影响很大,因为可口可乐在当时人均工资还很低的老百姓眼里,是昂贵的饮料,家里平常都不随便喝的,只在自己的生日或节日里才买上几听回家,吃饭时当酒喝.王眼镜让人一下子拖来五十箱可口可乐摆在舞厅里,来的人可以拿着那张写着“可口可乐”四个字和盖着王眼镜私章的纸条,去窦娟的弟弟手上领取可口可乐,这让那天晚上没去跳舞的一些年轻人后悔得要死.

翌年,我也结婚了,我的所长父亲思想革命,不许我大办酒席,婚礼就简单,只在异南春饮食店办了三桌.一桌坐蓿我父母和丽华的父母、兄妹,一桌坐着丽华的男女同学,还一桌坐着我的同学和同事.胡跃进、黄刚、黄建国和铁姑娘都来了.胡跃进带着老婆,他老婆是镇糖果饼干厂的,长着双好看的斜眼,一张尖脸.吃完喜酒,几个同学随我去新房,房子是前后两间,再里面是厨房,几个同学参观完我的新房后,坐在沙发上说话.黄建国拍着沙发说,裴军也要结婚了,早几天裴军亲口说的.我没叫裴军,那几年我没跟裴军来往.我说,他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黄建国笑了下,说一般.黄刚说,不会吧?黄建国说,你们看到就知道了.我说,黄建国,你谈女朋友没有?黄刚插嘴说,他还会缺女朋友?织布厂那么多姑娘,任他选.黄建国说,好的么,名花有主,一般的我又不想谈.

铁姑娘很文静的样子坐在一旁,看着我.我说,铁姑娘你呢?铁姑娘说,拖修厂都是几个光棍,我师父的女想跟我好,但她是兔唇嘴,还比我大半岁,我不想跟她谈.丽华笑,说其实女方大点不要紧,只要她真心对你好.铁姑娘接过我老婆的话说,那她是真对我好,有次她请我看电影,我碍于师父的面子,去了,看完电影,走在街上,她一下子要我吃煎饺,一下子又要我吃熟板栗.胡跃进说,你们发展到看电影了还说没谈?铁姑娘说,她是我师父的女,她请我看电影,我总要给她面子.

这一年的黄家镇与早几年相比,已有些变化了.明显的标志是迎春路和迎宾路上多了两栋新楼,一栋是由镇政府投资的黄家镇宾馆,一栋是怡园酒店,都是五层楼房,新建的黄家镇宾馆有舞厅,舞厅在三楼,有乐队吹奏舞曲,就有很多年轻人去跳舞.镇文化电影院也开辟了一家舞厅,于是一到晚上,你就能听见有人嚷,跳舞去跳舞去.那天,从我的新房出来,我们在异南春饮食店吃完晚饭,黄建国发出号召说,跳舞去.那段时间,身材修长的黄建国迷上了跳舞,每天晚上都泡在舞厅里,让音乐的泡沫填充自己荒芜的大脑.大家就随黄建国进了舞厅.我与丽华跳,胡跃进与自己老婆跳,黄建国一进舞厅就遇见了舞伴,便步入舞池,一支舞曲又一支舞曲地跳着.黄刚和铁姑娘都没跳,两人坐在位子上抽烟.黄建国找来一姑娘,那姑娘便把黄刚拉进了舞池,椅子上就剩下铁姑娘了.我要丽华邀铁姑娘跳支舞,铁姑娘害羞道,我不会跳.一支支舞曲下来,几人都跳累了,回到座位上,大家都鼓励铁姑娘邀姑娘跳舞.谁都鼓励不动铁姑娘,我这才发现铁姑娘其实是个十分羞涩的青年.

舞厅快散场时,胡跃进说,铁姑娘,你如果敢邀姑娘跳舞,我请大家吃宵夜.铁姑娘不动,黄建国推了铁姑娘一把,说去啊,怕什么?铁姑娘起身,向一个年轻姑娘迈去,他脸上尽量挤出点笑容,对那姑娘说,请赏脸.那姑娘摆手说,我跳得腰都酸了,你邀别人吧.铁姑娘就邀旁边的一姑娘,说跳支舞好吗?那姑娘起身随铁姑娘步入舞池,铁姑娘搂着那姑娘的腰,却不动,说我不会跳舞.那姑娘说,那你把我拉进舞池于什么?铁姑娘解释说,他们要我跳舞,说我敢邀姑娘跳舞就请我吃宵夜.那姑娘看眼铁姑娘,反客为主,扮男,一只手握着铁姑娘的手,一只手搂着铁姑娘的腰,教铁姑娘跳.铁姑娘样子很笨,步子也笨,跟动漫里的机器人样一动一动.那姑娘说,以后好好练.铁姑娘趁机说,你可以教我跳舞吗?那姑娘点下头,说可以.铁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那姑娘,问你住哪里?我明天找你跳舞?那姑娘犹豫了下,浅浅一笑,说明天晚上八点钟,这里见.

我们走出舞厅,在街头的夜宵摊边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啤酒.黄建国朗声说,这宵夜是铁姑娘赢的,铁姑娘请客胡跃进买单.胡跃进就佩服铁姑娘的样子说,铁姑娘,我今天服了,我以为你不敢邀姑娘跳舞,这个赌,打得值.黄刚也赞赏道,铁姑娘,你今天很勇敢,为铁姑娘的勇敢,喝口酒.我们就举起酒杯,碰了下,饮了口.铁姑娘是个老实人,红着脸,把他和那姑娘的对话告诉了我们,我们都高兴.黄建国听毕,说那你有戏啊,看来你要走桃花运了.铁姑娘腼腆地笑了声,说我只是想跟她学跳舞.黄建国说,感情都是在跳舞中产生的.我瞧着黄刚,黄刚连考三年研究生都名落孙山,我问,黄刚,你谈对象没有?黄刚说,没谈,这几年考研究生把自己烤煳了,哪里还有心谈对象.我说,那你还打算考吗?黄刚摆下头,说不考了,当了几年老师也习惯当老师了.

三个月后,一天晚上我和杨民警坐在值班室,那已是深秋了,就有点秋风瑟瑟.这样的晚上,还下着雨,犯罪分子应该躲在家里避雨,我和杨民警在值班室看了一晚电视,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个姑娘披头散发地冲进来,说两位民警,我告人我.我看着这姑娘,灯光下,这姑娘长一张扁脸,头发散乱,眼睛红红的,个子不高,左脸上有颗黑痣.我忙问,你叫什么名?姑娘说,我叫黄小红,是红旗织布厂的女工.我问了些该问的话,这才问她,你的男人叫什么名字?黄小红说,他叫刘铁.我脑袋里轰地一响,仿佛是有人点燃一枚响炮,趁我不备时插进我的耳朵似的,炸得我耳鸣了.我杲望着黄小红,想这怎么可能?刘铁那么腼腆,平常怂恿他找姑娘调情都不敢的,怎么会她?我希望犯不是我的同学刘铁,绷着脸问,这个刘铁是干什么的?黄小红抽泣着说,拖修厂的.今天晚上他邀我跳舞,跳完舞他又邀我吃宵夜,然后把我拖进拖修厂,说他只是到厂里拿样东西就走,谁知,谁知他干这一切都是预先想好的……呜呜呜呜,他是个畜生,我不肯他就……杨民警听得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说走,抓人去.

铁姑娘知道自己干了蠢事,坐在拖修厂那闾脏兮兮的房子里等着我和杨民警抓他,身上的灰色西装皱巴巴的,脸色疲惫、惶恐,脸上还有抓伤,是手指甲抠伤的血印.他看见我和杨民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我一生里第一次叫铁姑娘的大名,刘铁,有人到派出所告你.他脸色苍白,目光阴暗下来,伸出一双手给我铐,说我认罪.杨民警吼他道,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刘铁哆嗦了下,跟着我和杨民警走出了破旧的拖修厂.天空黑沉沉的,仿佛是一块铅,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走在刘铁一旁,说刘铁,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干出这种事.刘铁隔了会儿才回答我,说那一刻我疯了,就想先斩后奏.杨民警在一旁严肃着脸道,这能先斩后奏吗?你个没大脑的,这是犯法!

刘铁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服刑从抓进派出所的那天算起.人是我抓的,时,刘铁一五一十地说了,承认他那一刻疯了头.刘铁很害怕,因害怕,人也瘦了几圈.我安慰刘铁,根据你交代的情节,不算十分恶劣,你又没有前科,认罪态度较好.这我都写在卷宗上了,估计只是坐几年牢.刘铁听我这么一说,心情又平静了几分,灰着脸说,谢谢你.

那年冬天,白水县判了一批刑事犯罪分子,刘铁的名字也在布告上:犯刘铁.我的同学得知铁姑娘被判了四年徒刑后,背后议论开了,都怪我身为没有保他.在同学们眼里,似乎只要我伸手相救,刘铁便会没事.就有同学说我不讲同学感情,我有口莫辩.过年前,黄刚告诉我他与学校的一女老师准备在大年初八结婚,我说,去年还说没女朋友,都要结婚了,手脚蛮快吧.黄刚笑道,你一定要来呵.初八那天我去了,一些同学看见我都冷着脸,喜庆的婚宴上似乎有一股寒流飘荡.我跟黄建国打招呼,黄建国只是冷淡地瞅眼我就没了下文.裴军看见我竟扭开脸,我说,吃错了药吧你们?

没人回答我.

胡跃进见我尴尬,便说,你自己想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学的事!我有点恼火,说这事我不想说.黄建国开口了,李明,你太不讲同学感情了.我指出说,这不是讲感情的事,我身为民警,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假如你是我,你也会那样做.黄建国立即表态,无论怎么说,我不会抓同学,我宁可自己承担责任.我说,谁都会讲漂亮话,你不是,你可以这么说.裴军说,是狗屎.我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说裴军,你对我可以有意见,但不要一概而论.裴军问我,有几个是好东西?我真恼了,说里好人多了,这个社会如果没有,坏人不更加肆无忌惮?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裴军不搭我的话,而是对其他同学道,我也有责任,我没关心铁姑娘,我们红旗织布厂有好多女工,我应该跟铁姑娘介绍一个.我说,黄小红就是你们红旗织布厂的.裴军阴阳怪声道,李明同学是,我可以理解……我打断他道,你别假惺惺!我心情很糟,起身走了.

80年代中末期,大量的冰箱、彩电和洗衣机占据着各大商店里显著的位置,激发着年轻人购买这些商品的.当时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差不多,都是在单位上拿工资和奖金,都学着省吃俭用,都要存钱买彩电、冰箱和洗衣机.这几样东西是当时家庭的标志,搞齐了,似乎这个家庭的小日子就过得红火.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这代拿工资的人努力着的大事情,关系到家庭和睦的问题.我们这代人没多少出息,眼睛全盯着单位,单位好我们就好,单位效益下降了,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1988年夏天的某个晚上,胡跃进一身灰色西装地来了,坐在沙发上,犹犹豫豫的样子.我看他脸上的表情便估计他有事求我但说不出口.我想睡觉了,他还不说,我便说,你有什么事就说.他终于拿出勇气了,说李明,想跟你借五百块钱,我想买台冰箱,还差五百块钱.我望眼坐在另张沙发上的丽华,问,家里有五百块钱吗?跃进要买冰箱.丽华说,那要到银行取.我说,明天取了给你.胡跃进说,好.

到了80年代的末期,红星民族乐器厂的效益已大不如从前了.70年代时,红星民族乐器厂生产的琵琶、扬琴、小提琴、二胡、板胡,等等,供不应求.这是70年代里,我们这代人都想学门特长.那时候,各大小厂矿都有文艺宣传队,文艺宣传队当然需要懂乐器的人.这是当年红星民族乐器厂生产的乐器供不应求的原因.进入80年代,红星民族乐器厂的订单明显减少,因为年轻人都忙着读书考大学了,或在家随父母或兄长做生意,不需要再用乐器撑门面.乐器厂生产的乐器就滞销.早两个月,有天我看见胡跃进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发乱蓬蓬的,我问他怎么了,他懒懒地说,悲惨呢,我们厂发工资都困难了.脸上真的是那种茫然和愤慨的表情.他走后,丽华看着我问,你真打算借给他?我说,他是我高中时玩得最好的同学.丽华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说,五百块钱呢.我说,他会还的,他老婆在糖果饼干厂,糖果饼干厂的效益还可以吧?丽华说,可以个鬼,现在谁还吃镇糖果饼干厂生产的饼干?我说,我已经答应他了,不借就得罪他了.我借了五百块钱给胡跃进买冰箱,胡跃进拿着我给他的五百元钱,表情相当真挚,说我年底保证还你.

年底也只是眨眼之间,丽华瞟我一眼,问我,胡跃进还你钱没有?我明白这是丽华催我去要钱,她想换一台24英寸的彩电.我就装模作样地到胡跃进家玩,胡跃进从冰箱里拿出苹果给我吃.我说,又不是夏天,你把苹果放在冰箱里不费电吗?他说,家里有老鼠,不放在冰箱里,老鼠会吃.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年底还我五百块钱的话.他家有台18英寸的牡丹牌彩电,那会儿电视台正播放香港电视连续剧《陈真》,我们就盯着荧光屏.电视里打广告时我问他厂里的效益怎么样,他说,不好.我问他老婆,你们糖果饼干厂还可以吧?他老婆把小胡跃进放进摇篮,昂起脸说,我们厂长说,今年过年,厂里只能发饼干,你要,我送一箱饼干给你.我说不要,他老婆笑笑,说其实做早餐吃还是可以的.

我不敢开口要胡跃进还钱了,他家这种处境,怎么还?从胡跃进家回来,丽华问我,他还钱没有?我有些惭愧,说他们厂效益不好.丽华说,我说了的,你不信.我说,算了.丽华睨着我,讽刺道,你大方,看你脸上的表情就晓得你哑巴吃黄连了.我那时工资和奖金加起来也就是八十多元一月,五百元少说也是我半年的工资.我和丽华吃饭都很节约,时常跑回家揩父母的油水,本来打算存下这笔钱换台大彩电的.

胡跃进借了我的钱又没还,过年都不好意思来我家走动,我儿子那段时间出生了,我除了上班,整天就在家侍候老婆和儿子.过年就只有黄刚来我家坐,他问,昨天黄建国结婚,你没去?我吃了一惊.黄刚说,他没告诉你?我说,黄建国在铁姑娘一事上对我有意见.黄刚说,读书时,黄建国和铁姑娘是最要好.我说,我是,难道我跑去通知铁姑娘快逃?黄刚笑笑,说其实大家都跷得,只是在感情上不能接受.我心里难过,还有些脾气,说黄建国居然不告诉我他结婚,这是不把我当同学了.

这几年,由于刘铁的案子,同学们仿佛把我从同学里删除了.我们班的同学,有一半招工在黄家镇的各大小工厂里,另一半招工到了县里的其他厂矿.那时候,大家都还稳定,国营工厂或大集体工厂虽然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毕竟还有口饭吃,大家就瞪着自己厂的领导,希望厂领导能扭转乾坤.不过,聚在一起就不再是说厂里的好话,,而是满嘴抱怨了.胡跃进忿恨地对我说,我们厂长很自私,厂里发工资都困难了,他还要装修办公室,还让厂总务科给他的私房装修和装空调,花了三万多块钱.胡跃进愤慨地一挥手,说厂里很多职工对此意见很大,这不是太不把全厂职工的利益放在眼里了吗?我望着满脸愤怒的胡跃进,胡跃进是个炮筒子,性格刚烈.我说,窦厂长呢?胡跃进说,窦娟的父亲前年退休了.我说,你不要跟厂长斗,胳膊扭不过大腿的.胡跃进说,我看不过去.他们都怕他报复,我不怕.

胡跃进在厂里带头发难.他把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招搬出来了,写大字报,说黄厂长挪用公款干这干那,还说厂长让财会室僭给他小姨子五万块钱,让他小姨子在县城开服装厂,又说厂长拿着全厂职工的血汗钱大吃大喝,一家人经常在白云宾馆吃喝,红塔山烟一条条地往家里拿,茅台酒一瓶瓶地喝,却说是请客户吃饭,等等.这张大字报贴在厂宣传栏里,在民族乐器厂引起哗然.这张大字报上有一些是事实,但另一些只是道听途说.厂党支部书记找胡跃进谈话,严厉地指出,文化大革命结束十几年了,你还想搞文化大革命?胡跃进向往地说,我还真希望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书记恼了,说厂里决定,从今天起,你停职写检查.胡跃进不服气,说我既没贪污,又没挪用公款,凭什么要我写检查?书记黑着脸道,胡跃进同志,你上了别有用心的人的当,有人想赶走黄厂长.胡跃进嘿嘿冷笑,我以为你说我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呢.书记一脸怀疑,放低声音问,是什么人指使你写大字报?你一个工人,怎么晓得那么多事?胡跃进歪着脸讥诮道,书记,这需要人告诉吗?全厂职工都晓得.书记觉得胡跃进太过分了,说我警告你,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你自己去把大字报撕掉.胡跃进粗声说,老子不撕!要是再搞文化大革命,老子第一个揪斗你!

一个月后,胡跃进在派出所对我回忆说,在写大字报这事上,他上了厂里干部的当.那段时间他与李副厂长、厂劳资科和政工科科长混在一起.他们经常在劳资科长家喝酒,或在厂外的一个小酒馆喝酒,一喝酒就说黄厂长的坏话,还说刘书记的坏话.说黄厂长霸道,不听他指挥的他就把权力收回;说书记是个老奸巨滑之人,在“”中是个整人的造反派,还乱搞男女关系,“”后靠巴结县里管工业的副县长才保住书记职位.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就是想如何把厂长拉下来,只有李副厂长扶正了,劳资科长才有可能当副厂长,政工科长才有可能升厂党支部书记,因为老书记离退休只一年了.政工科长见胡跃进没分到一点好处,便安慰他说,胡跃进,只要你读了电大,我保证给你转干.胡跃进想自己那点文化,考电大怕也困难,就说,我无所谓.劳资科长说,你够义气,我们会给你一个以工代干的职位.

胡跃进说他很感动,那还不效死力?胡跃进生性耿直,又年轻,当即表态,说你们只要用得着我,就是要我胡跃进作伪证,我胡跃进也不会说一个不字.不几天,他们列出了厂长的众多罪状,决定以写大字报的形式造舆论扳倒厂长.劳资科长说,你先写,我们跟着来.胡跃进心潮澎湃地写了,拿给看好他的劳资科长过目,劳资科长替他纠正了几个错别字,让他抄在白纸上,贴到厂宣传栏里去.胡跃进干了这事后,工人对他赞誉甚高,但厂里的干部对这事反应冷淡.他写的大字报在宣传栏里贴了三天,却没有第二个人跟贴.那张大字报虽然扎眼,却孤零零的,这就应了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老话.第三天下班时,书记阴着脸把胡跃进叫进书记室,说了上述的话.胡跃进对我说,劳资科长和政工科长都说他们一定写,事后一个屁也没放.

厂里停发了胡跃进的工资,胡跃进找厂长理论,见劳资科长坐在厂长室,两人有说有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了.他心里窝着火,没看劳资科长,瞪着厂长问,为什么停发我的工资?厂长答,厂务会上决定的.胡跃进很恨,这个恨不单恨厂长停发他的工资,还恨自己被劳资科长他们要了,就迈前一步,一拳把厂长打倒了.厂长怒道,你敢打人?啊,你敢打厂长!胡跃进还要打厂长,劳资科长却把他抱得死死的,说你要冷静,胡跃进同志,请你冷静,问题会解决的.他强行把胡跃进拉走了.书记拿起电话,打到派出所,说不得了啦,民警同志,我们厂有人打伤了厂长,请你们快来抓人.说得很简单,却很明确.当时正是下班时间,接电话的是我们副所长,副所长忙派我和杨民警去抓人,说你们快去,民族乐器厂有人打厂长,把他抓来.我和杨民警跨上三轮摩托车,奔向民族乐器厂.

书记在办公室等我们,庄严着脸色说,打人的工人叫胡跃进,很凶,还以为是文化大革命,又是写大字报,又是打厂长,这行的?我一听胡跃进的名字就蒙了.书记又说,请你们把他抓进派出所好好教育.我望眼杨民警,说胡跃进是我高中同学.杨民警一听这话,就不表态了.我问书记,我能打个电话吗?书记让我打电话,我一个电话打到派出所,对副所长说,这是乐器厂的内部矛盾,我们派出所出面,性质就变了.副所长在电话里说,先抓来关几天,不然谁都可以打厂长.我说,他是我高中同学,你另派人来抓吧.副所长吼道,高中同学就不抓了?天王老子犯了法,照样抓!副所长撂了电话.

胡跃进回了家.他住在红星民族乐器厂一栋红砖宿舍里.我和杨民警敲门时,胡跃进正在厨房搞饭,他老婆开的门,见我,一笑,说跃进,你同学找你.胡跃进一见我和杨民警,便明白了.我关心他说,你要你老婆帮你多清点东西,会要待几天.胡跃进望着我,哀伤的样子摇下头,丢下一句话,偏偏是你来抓我,我还指望你救我呢.我心里有些难受,胡跃进扭开倒霉、难过的脸,我只好说,请你理解.

胡跃进在派出所关了十天,第十一天,我把他放了.本来要拘留十五天,拘留证上写明拘留十五天.本来要把他送县拘留所的,我对副所长说,他是我高中时玩得最好的同学.碍于我的面子,副所长就同意不送.我每天一走进所里,就找胡跃进聊几句,塞包好烟给他,以示歉意.我这样做只是求得内心安宁,那些天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一样.我说,烟.胡跃进接了,说谢谢.我笑.他说,有个同学关照,还是好些.吃饭时,我给他打饭,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站在拘押室里吃,我站在外面吃.父亲看见了,皱着眉头.那天下班时,父亲说,你让小胡回家吧.我走到拘押室,打开门说,你回去吧,不要再血气方刚了,动手就是错.胡跃进问,我可以走了?我说,嗯,还有四天刑拘,回家别出门.

胡跃进在民族乐器厂待不下去了,厂里停发了他的工资,要他自己联系调动,什么时候联系好了什么时候调出去都行.80年代末,黄家镇的很多企业都不景气,都人浮于事,就调不动.我给白云宾馆的经理打电话,经理说,你问他愿不愿意做保安.胡跃进说,我不当保安.黄刚那时是镇中学教育处副主任,他把整天待在家里的胡跃进介绍进校办工厂,让胡跃进为校办工厂推销课桌椅和双层床.校办工厂的金厂长说,你来我这里搞推销,我给你百分之八的回扣.胡跃进望着金厂长,金厂长一笑,说百分之八是个什么概念呢,假如你推销了十万元的课桌椅,你能得到八干元回扣.胡跃进说,那我试试.

胡跃进连一套课桌椅也没销出去,尽管他骑着单车到处跑,都跑到邻县的村小学去了,问他们需不需要课桌椅.村小学校长说,需要啊,怎么不需要?你有课桌椅?胡跃进说,我有,你要好多我有好多.村小学校长昕明白胡跃进的意思后,说我是想更换学校的课桌椅,但没钱啊,我以为你是学雷锋,捐赠课桌椅给我们学校.胡跃进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几个月下来,他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了.他垂着头,找到我,想干那份保安工作.我打电话给白云宾馆的经理,经理说那个位置已被人占了.胡跃进霉着脸,半天没说话.我拉他去街上小餐馆吃饭,说你如果有兴趣,来我们所里干联防队吧.胡跃进答,好啊.

胡跃进成了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人就相当勇敢,看见坏人,他第一个冲上去,把坏人摁在地上,吼道,看你还跑!或说,你这畜生,还敢跑!杨民警直点头,说胡跃进不错,人勇敢.胡跃进就变得更勇敢了,似乎成了名真正的,走路,东看西看,看见形迹可疑之人,他就盯着不放,或者跑来向我或杨民警报告.他跟坏人打架,把坏人摔在地上还用脚踢.杨民警批评他,说胡跃进,你太暴力了,你是代表人民执法,不要过分.胡跃进怒道,他骂老子黑狗子.杨民警说,那也不能打人.胡跃进整天跟着我,我去哪里,他跟到哪里.有天,黄建国碰见了,笑他,说你原来跟李明提包呵.这话有些伤人!胡跃进那天确实手上提了个包,不过不是我的,是杨民警的.胡跃进好面子,说包是我自己的.黄建国一直对我有意见,就阴着脸说,没出息!这话也不是很重,却如针一样扎进了胡跃进的耳朵,他想了几天,对我说,我不想干联防队了.我知道是黄建国那句话刺激了他,问,你觉得不体面?胡跃进懒懒地道,又不是正式工作,没劲.

那年秋天,铁姑娘刑满释放了.一天上午,我走进黄春和粉店吃粉,黄刚也在吃粉,他说,铁姑娘回来了.我说,那我们去看看他?黄刚问,你敢去?我说,我问心无愧.黄刚就笑,说他可能还恨你呢.我说,铁姑娘本质上并不坏.黄刚上午有事,我只身向铁姑娘家走去.铁姑娘在家,他母亲也在家,铁姑娘看见我,表情很冷淡.我蓦地感到我是自讨没趣,但这个时候撤退也不好,便说,铁姑娘,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希望你能理解.铁姑娘没理我,他母亲板着脸说,你来干什么?是不是又要抓我刘铁去坐牢?我说,您误会了.刘母说,我们刘家不欢迎你,你走吧.如果不是高中同学,如果我心里不对他存一点关心,我也不会来.我很难堪,走了.铁姑娘在我出门的当儿冷笑了声.那声冷笑,仿佛是块腥臭的泥坨,打在我脖子上,让我很不愉快.

中午回到家,丽华带着儿子回她父母家了.我走进黄春和粉店,要了碗酸辣肉丝粉,吃着.裴军和黄建国也进来吃粉,他们看见我,就惊讶,裴军说,你一个人吃粉?我说,刚从铁姑娘家出来,我想安慰他几句,他没理我.裴军拍我的肩,说你去看他,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我挥下手,把裴军这句话赶开,说别一张嘴就鬼话.

不久,铁姑娘就离开了黄家镇.后来有一年,我去衡阳办案,在衡阳火车站蹲守,抓在逃犯,无意中碰见了铁姑娘.他凭劳力挣钱,骑辆脚踏三轮车,在火车站接人或行李,把人和行李送到该去的地方,从中挣劳力钱.我说,铁姑娘,你还好吧?铁姑娘说,就这样,你都看到了.铁姑娘抹一把脸上的汗,仍然恨我地转身走了.我心里酸酸的.

镇红旗织布厂一进入90年代,也走下坡路了.该厂是黄家镇最大的工厂,在职的和离退休的职工及干部加起来有两三干人,每个月发工资的钱都是四五十万,生产的布积压在仓库里卖不动,兑不了钱.厂领导急晕了,到处打电话销布,但是没用,因为浙江和江苏那边的布不但便宜,织得比红旗织布厂的也好些.另外,红旗织布厂是国营厂,每笔账支出都必须明细,不像私企给回扣不做账,那些从前与红旗织布厂做买卖的商家纷纷转向浙江或江苏的私企了.红旗织布厂垮起来快,这是几千人要吃饭,半年下来,该厂就停厂歇业了.

我们高61班有七个同学当年招进了红旗织布厂,裴军和黄建国,还有五个女同学,当年他们七人能进红旗织布厂,就像戴了大红花参军一样,让其他同学羡慕死了.不过,真应了那句话,世事难料.有天,黄刚邀我们去他家吃饭.喝酒时,黄建国扯起嗓门骂道,搞什么鬼市场经济!要是他老人家在世,早把那些乌龟王八蛋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了.黄刚很冷静,笑着说,你们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进取,抱怨没用.裴军开始喝着闷酒,这会儿开口了,毫不客气地说,李明,我和黄建国准备去抢银行,你到时候别来抓我们啊.我晓得他是说气话,笑道,我不抓,别人会来抓.黄刚大声说,未必这个社会会饿死你们?你们就那么没志气?自己创业么你们.

裴军和黄建国当然不敢抢银行,只是说说而已.但两人消沉起来,有天他俩在一家小饭店喝醉了,挥拳打人.小老板报了警,我赶到,见是黄建国和裴军,我把他们劝说开了.黄建国说.你抓我吧,我正好去你们派出所吃牢饭.我说,别说气话.黄建国醉醺醺地说,我连给儿子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了,他娘的.我钱包里有一百多元,都给了黄建国,说你拿着,天无绝人之路.黄建国第一次接受我施舍,可见这个堂堂男子汉是真没钱了.裴军那当儿醉得趴在桌上睡觉,桌下是他的呕吐物,让人恶心.裴军的父亲于几年前因肺癌去世了,他一工人编制,调动就艰巨.我摇醒裴军,劝他回家睡,裴军说,这就是我家.我把他拉起,他又呕了,弄脏了我的衣裤.我说,你醉成这样,我送你回去.他一路上诅咒市场经济,他就这点能耐.我觉得他有些可怜,烦道,别骂了,又没人听你骂.

裴军和黄建国苦闷了一段时间,一商量,决定开家投资小回报大的美容美发店.两人到处借钱,最后借到我家来了.黄建国没来,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假如在古代八成是个义士,但在今天这个对义士一点也不看好的社会,他就只能窝在家里喝闷酒.裴军来了,一副有病乱投医的强硬派形象——通常一个人无路可走时就是这种样子,他昂着愤恨的面孔,抽着我的烟,说话的口气不像借钱而像要钱道,老子要跟你借一千块钱,是同学你就得帮老子和黄建国这个忙.你听到谁用如此霸道的语气借钱吗?我怔怔地望着他,他问,你不肯借?我真的想说没钱,但这话我说不出口,说你把我准备买组合音响的钱借走了.裴军笑,说真是两个世界,还是当民警好,我们饭都没吃了,你是肉汤泡饭.裴军可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读高中时他因有袁老师庇护,在男生中十分了得.我说,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觉得这是个修复我和同学关系的机会,就借了一千块钱给他.

不久,裴军和黄建国在迎春路上开了家取名“红太阳”的美容美发店,还在正墙上贴了张金光闪闪的像,对我说,,看见吗?我笑,他狡猾的样子问我,在这里,你们不会来吧?这话不是把我当同学而是把我划为与他们为敌的.我有些不舒服.像下坐着三个长相平平的本县姑娘.我抵触他这种态度说,只要你们不搞服务就没事.裴军问,洗头、按摩不算服务吧?我答,当然不算.裴军让三个女孩给来红太阳美容美发店的男人洗头、按摩.裴军粗着喉咙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趁自己还年轻,你们要多赚钱.她们说,知道了.裴军说,你们要吸引街上的男人,让他们想你们.

那三个姑娘为招揽生意穿得就暴露,头发弄成鸡窝样,整天在店里店外哼着流行歌曲,什么“让我轻轻地告诉你”,看见路过的男人就拿眼睛斜睨个不休.我们街上的男人可不是吃素的,当然就需要她们“轻轻地告诉”他们些什么,一个劲儿地往红太阳美容美发店跑,让那几个女孩洗头、吹头和按摩.做按摩时顺便揩点油,边问,这里是什么,你告诉我.那些姑娘就笑,边哼唱“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什么的.我们镇上的男人,天性勇猛,哪里受得了这个?就更加肆无忌惮.

按摩间在美容美发店后面,四个隔断,隔断是用三夹板隔成的,隔断里安了张小床,有枕头和垫毯.正规按摩是男人躺在床上,女人给男人按摩.但隔断有推拉门,把门一关,光线就暗了,在暗淡的光线下,黄家镇的男人容易浮想联翩.红太阳美容美发店开业前,我曾对裴军说,你这装修不合规格,门上要挖眼,装块透明玻璃.裴军笑着打我一拳,说李所长,别那么正经,几个同学.我于前年破了桩发生在我们镇上的杀妻碎尸案,被提为副所长,手里就有了点小权.我说,同学是不错,但上面的规定,还是要遵守.裴军又打我一拳,脸色不悦道,放心,我会改过来.

我预感美容美发店迟早会捅娄子,因为裴军和黄建国都想钱恕疯了.一天,胡跃进西装革履地来找我,说我刚去了红太阳美容美发店,做了个按摩.我淡淡道,我希望他们别出娄子.胡跃进说,现在大家过得很艰难,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书到用时方恨少.胡跃进在县城开了家家装公司,名号唬人,白水县蓝天装饰公司.实际上就两个人,他和他堂弟.他着笔挺的灰色西装,人模人样的.我问,胡总,最近贵公司业务怎么样?胡跃进答,马马虎虎.真的,县人民医院建了栋新楼,我想杀进去装修,你有朋友在县人民医院吗?我说没有.胡跃进就攻击我,你就是这样,不肯帮同学.我觉得这话挺刺耳.当了,我就得背这个恶名.我因抓过刘铁,又拘捕过胡跃进,同学们都说我不讲义气.义气这东西,在法律面前讲不得,我义气了,放走了同学,我自己的饭碗不丢了?我真丢了饭碗,谁会顾及我?义气和原则,有时候还真有些冲突!我本想刺胡跃进两句,想还是算了,随他说去.胡跃进混得并不如意,又要面子,口袋里永远备着两包烟,一包好的用来装点门面,另一包廉价烟,是他一个人时抽的.我问,跃进,贵公司里有搞设计的人没有?他答,养不起,我自己设计,我买了几本有关设计方面的书,没事就看看.我说,要做装修业务,就要请学设计专业的做设计.胡跃进咧嘴一笑,说我只是混口饭吃.

有天晚上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冷雨笼罩着黄家镇.我值夜班,几个弟兄在值班室打“双百分”,大家玩得正开心,电话响了,杨民警接了,放下话筒后神色很严肃,说李所长,我手下红太阳美容美发店有卖淫行为.我心里一紧,问,你布置的人的?杨民警说,喇叭自己去试探的.喇叭是联防队员,杨民警的手下,杨民警说,喇叭说他刚看见两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进了美容美发店,刚进去,要我们快去抓人.我暗暗震惊,犹豫道,是不是真有卖淫行为?要是没有,我们不好收场的.杨民警说,喇叭试探过,那里确有卖淫行为.

那些年,派出所是这种情况,县财政只给所里的在编警员发工资,奖金要靠弟兄们自己创收,联防队员的工资,上面不拨,派出所自筹,这些经费都得从罚款中来.所以弟兄们对抓卖淫嫖娼和抓赌都很积极,常会布置一些联防队员明察暗访,一经查出有违法乱纪的勾当,大家就倾巢而出,一是打击了这些违法行为,二是给自己捞了利益.喇叭已经查出了,如果我不吭声,杨民警把这事捅到原则性很强的新所长那里,倒霉的便是我.新所长可不是我爸,我若庇护同学,他可不会跟我讲情面.我对杨民警说,你手下查的,你去办.杨民警忙对望着他的几个年轻民警和联防队员说,弟兄们,于活去.

半个小时后,警车驶进了派出所.杨民警走进来说,人抓来了,现场,两男两女,还有老板.杨民警嘿嘿一笑,说美容美发店的老板说,他是你高中同学,要我给面子.我不上这个当,答,人是你抓的,你审.杨民警盯眼我,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镇静,问,真是你高中同学?杨民警这人喜欢打小报告,我不想留下话柄给他,什么都没说地离开了.次日上午十点钟,裴军来了,一走进副所长办公室就瞪着我,不顾场合地说,你的,几个同学,还抓什么人?我知道裴军一张嘴就没好话,我说,你冷静点.裴军生气道,我冷静个卵,同学你也抓,你太不够同学了.杨民警在我办公室,正商量如何处理这个案子,他板着脸问裴军,你是来自首的吧?裴军吓得一弹,机敏地一扭身,说我又没犯法,自什么首?

昨晚杨民警审的卖淫嫖娼的记录就搁在我桌上,杨民警把卷宗扔给裴军,说你看那两个*是怎么说的,其中一个姓李的说,她之所以卖淫是你怂恿她卖淫;她原只是来洗头按摩,是你对她说又没掉一块肉,又没人知道,还赚了钱,你说过这话没有?裴军脸都白了,忙叫道,我没说过,她自己觉得卖淫钱来得快些.杨民警扫眼记录,冷笑一声,说小李说她怕,你对小李说,派出所李所长是你高中同学,李所长在美容美发店也有股份,所以派出所不会来抓人.你对她说过这话没有?裴军叫屈道,我没说过这话,我怎么会说这样没水平的话?杨民警看我一眼,问裴军,要不要我把小李叫来,让你们对质?裴军咽下口水,脸上的表情迅速复杂起来.杨民警问,怕了?你不说,她怎么知道你的高中同学是派出所副所长?你不但对她们说过,还对来你们美容美发店嫖媚的男人说,派出所的李明所长是你高中同学,罩着你们.我黑着脸道,裴军,你这是害我啊.裴军脸红了,嘴硬道,畜生说了这话.杨民警对手下说,把嫖客二牛和三伢子带来.

裴军脸上再也没有走进来时那股藐视一切和责怪同学的气焰了,说话变结巴了,说李李明副所长是我我们高高中同学,我我又没没说假话.杨民警说,你打你同学的牌子,怂恿他人卖淫嫖娼,我告诉你,判你几年也不为过.轮到我说话了,我说,我是你同学没错,我批准你搞卖淫嫖娼吗?裴军眼睛翻了翻,说那倒没有.我吼道,那你就不要在外面瞎说!裴军一惊,说对不起,李明同学.我没打算抓他,他为赚钱撺掇女人卖淫男人嫖娼,已经践踏了道德底线,却还理直气壮,真他妈不是东西!我打发他走人说,你先回去.

中午,我一进门,就见裴军和黄建国的老婆都坐在沙发上.黄建国的老婆此刻正红着眼睛,看来她是哭过的.丽华在厨房做饭,刚进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也放学回家了,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电视机.裴军的脸上已没踏入我办公室时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他有教唆女性卖淫的嫌疑,没有我这个同学罩着,今天就把他抓了.我说,裴军,你怎么可以跟别人说那些话?跟到你们店嫖娼的二牛和三伢子说我有股份,让他们放心嫖,你说的这些鬼话让我很被动你晓得吗?裴军勉强笑了声.我又说,要你们做正经生意,你却唆使姑娘卖淫,你这罪,送入司法机关,至少要判你五年.裴军被我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我说,这个卷宗,所长看了,你把我扯进来了,我现在没办法帮你们说话,只能回避了.

裴军指着黄建国的老婆说,她上午去了派出所,杨民警说要交五万块钱罚款才能放黄建国.五万块钱,李明同学,杀了我们,我们也拿不出来.黄建国的老婆看着我,脸上有很多焦虑和可怜,希望我帮她丈夫免掉罚款.裴军说,店子才开半年,只赚了万把块钱,除去缴用,都还了债.你那一千块钱我正准备下个月还的,现在要罚款五万,李明同学,你得给我们想办法啊.黄建国的老婆说,李明,我们真的拿不出钱.

我知道他们拿不出这笔钱.我看着裴军,坦率地说,局里有规定,凡是搞卖淫嫖娼的店子,一律罚款五万,罚得他倾家荡产,一分都不能少.黄建国的老婆哭了,说裴军,你们怎么可以组织卖淫嫖娼啊?现在你倒好,在外面,我黄建国关在派出所,你得负责呢.裴军一脸委屈,说嫂子,不是在想办法吗?李明同学,这个忙你无论如何要帮.他又以同学的名义压我,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递支烟给他,自己点上支烟抽着,那一会儿我思想很乱,说这事你们去求杨民警,向杨民警讲明情况,可能会少罚点.裴军生气道,李明同学,我们找了,杨民警油盐不进.我吐口烟,说那我也没办法.

下午,我去看黄建国,他因为一晚没睡觉,脸色就疲倦,眼圈都黑了.他看见我便说,李明……话到嘴边又咽回了喉咙.黄建国是个好强的人,读高中时他虽不是我们班的中心人物,却也是个让人不敢小觑的同学,他身材高大,人很自我,如今关在派出所里,仍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我说,你们太不懂法了,裴军和你总是把我挂在嘴上,现在我都不好出面处理你们的事.黄建国冷冷一笑,说我自认倒霉.他脸上有怨气,他以为我在中间使坏,这个冤枉不背也背上了,谁叫我是副所长?我劝他说,你态度放诚恳些.黄建国说,已经被你们抓进来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他嘴如此硬,我懒得跟他说话,走了.

黄建国关了十天,这期间裴军和他老婆不停地找我,每天下班回家都能看到黄建国老婆那张眼睛红肿的脸,当然还有裴军那张气愤、无奈的面孔.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们.丽华劝我躲到所里去,丽华待他们走后,生气地说,你同学真有意思,好像是你故意拖着不解决,你明天晚上睡在值班室,不要回来了.我说,遵命.我真的不好出面,裴军对那两个姑娘和二牛、三伢子都说了那样的话,我插手,黄所长不会怀疑我吗?第十二天,黄建国立不住了,跟一个联防队员说要见我.我让那联防队员把他带进我办公室.他比抓进来时消瘦些了,眼睛有些浮肿,脸上有很多困倦.这几天我没理他,反正误会已经产生了,要消除误会并非那么容易,我关心他,在他看来横竖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黄建国在我办公室坐下,我递支烟给他,他说,李明,你还要关我多久?我一听这话就火了,说不是我要关你,是你自己犯了法,与我无关.你们说的那些话,让我在所长面前表了态,说我不管这事.黄建国说,同学情一点都不讲了?我很反感他这么问我,说同学情当然要讲,你老婆没告诉你,罚款从五万降到了三万吗?这两万是怎么降的?是我跟黄所长说你们拿不出五万.黄建国低下头,坦率地说,我们也拿不出三万.我说,我上面有所长,下面有办案人员,没把裴军抓来和你关在一起,人家已经够给我面子了.我挑明道,脱了我这身警服,再把你和裴军抓进来,那就不只是罚款了,还会判刑,你们教唆他人卖淫嫖娼,已触犯了刑法.黄建国的嘴里突然蹦出一句:都说当的六亲不认,我领教了.我恼怒道,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啊.他阴着脸说,罚款我认,能不能只罚一万?我老婆中午送饭来时说,到现在还只凑了六干三百块钱,裴军只筹到两干元.

我把杨民警叫进办公室,跟杨民警说,杨哥,你也.知道,他们都是红旗织布厂的下岗职工,一时财迷心窍,开了个那样的店,确实没赚什么钱.杨民警淡淡道,李所长,那你看着办吧.我说,别把皮球踢给我,案子还是要你结.杨民警一笑,说既然你开了口,那我再跟所长商量商量,罚两万吧,再少就说不过去了你说呢?我松了口气,递支烟给他,说请抽烟.我啪地按燃打火机,给杨民警点烟.杨民警偏开脸,说别别,你的火很贵,我自己点.

这事最终以罚款两万元结束了,黄建国关了十四天,他老婆交了罚款,在派出所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弄得杨民警真想把她关几天.这事的结果是我把同学全得罪了,黄建国和裴军还有他们的老婆都愤愤然,说我故意害同学,见同学开店子就用手中的权力打压,生怕同学发了财.这些话从各个渠道先后传入了我的耳朵,让我有口难辩.有天,我和丽华在异南春饮食店吃面,黄建国和裴军走来,我起身跟他们打招呼,黄建国横我一眼,不理我.裴军也是那种冷漠的表情,拉着黄建国坐到了离我们较远的桌旁.我极不舒服,觉得自己的好心当了驴肝肺.丽华见我脸色很不好看,说我们走,你现在晓得了吧?

次年,我在县城开会,城关镇派出所王所长问我愿不愿意调到城关镇派出所去,我说愿意.那段时间,同学们都避开我走,好像我是只白眼狼,连胡跃进从县城回来,看见我也只是打声招呼就走人,可见同学们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跟丽华说,我实在尽了力,可是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够.丽华说,你那些同学,都是法盲.我心情糟透了,说有机会,我会跟他们解释.丽华眼睛一瞪,反对道,不要解释,越解释越黑.

大年初七,高中同学聚会,没通知我.初八那天,我在街上遇见黄刚,他告诉我,昨天同学们聚了会.我呆呆地望着黄刚,问,怎么没同学通知我?黄刚一笑,说我以为他们通知了你,我没看见你,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我问,这个聚会是谁发起的?黄刚说,是裴军和黄建国,他们在同学中说你不够同学,踩着同学的肩膀往上爬.我要不是人年轻,身体好,抵抗力和承受力都超强,准会气死.我说,也好,免得他们以后再找我的麻烦.连续几天我都不畅快,吃饭也不香,甚至在街上都怕碰见同学.丽华从我嘴里套出了原因,她比我还恼怒,脸都气白了,说你再不要管他们的事了,什么狗屁同学.我除了上班,就在家看电视,门都不想出.过完十五,商调函到了所里,我打了移交,去县城城关镇派出所报到了.

县城当然不是黄家镇,人口也多些,高楼也多几栋,尤其是新街,马路很宽,街两边都是新楼房,就有好几家酒店、商场和舞厅.其中一家迪斯科舞厅十分热闹,一到晚上,县城的年轻人就都往迪斯科舞厅涌,同农民赶集样,整晚歌舞升平.城关镇派出所有三十几名民警,三个副所苌、一个所长,分别负责城关镇东南西北四个片区.我负责新街片区的治安.六七十年代,吸毒贩毒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案例,到了90年代末,不但大城市有吸毒贩毒人员,县城里也有了.我们王所长就感慨,说如今坏人越抓越多.王所长是老民警,1946年开始当民警,已有三十多年警龄,他回忆说,六七十年代,县看守所的人基本上没事干,那时候的主要犯罪是年轻人打架斗殴,偶尔有几个盗窃犯.犯流氓罪,在六七十年代已经算大罪了.现如今,唉……王所长一声叹息,然后严肃着脸说,都是钱闹的.

有天,我一身警服地在新街巡逻,碰见了窦娟.她还是那么漂亮.我说,窦娟,你怎么不老的?她一笑,说当我傻子呀?她对女儿说,慧慧,叫叔叔.她女儿叫了我一声叔叔.窦娟说,我听胡跃进说你调城关镇派出所了?我有点吃惊,昨晚胡跃进和我一起宵夜,只字未提窦娟,我的职业让我敏感地觉得胡跃进心里有鬼.我说,调来五个月了.窦娟离开后,我想,胡跃进有老婆啊,他老婆虽然下了岗,却与厂里做糕点的师傅,在镇文化电影院对门开了家糕点店.回到所里,我打胡跃进的Call机,胡跃进回了电话,我问,你在搞什么?胡跃进说,我在店里.胡跃进没在我面前称他的蓝天装饰公司为公司,那只是个小门面,小得只能放两张桌子和几张折叠椅,而且他把前面的一小块地方又租给了一胖女人,供胖女人摆烟柜,卖槟榔、饮料和烟,所以他称他的公司为店.我说,晚上一起吃饭.

到了县城,我和胡跃进的来往就多了.我约胡跃进到我们派出所旁边的街上吃饭,我刚走进饭店,胡跃进就笑嘻嘻地来了.我说,今天碰见窦娟了.他说,碰见窦娟了?我间,你跟她联系过没有?胡跃进犹豫了下,回答我,联系过,但好久没联系了.我一听就清楚他对窦娟仍存想法.我问,你不是为了她才跑到县城来谋生吧?他说,怎么可能?她有老公,我有老婆、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见他脸色那么肯定,说你应该把老婆和孩子接来.胡跃进笑笑说,我老婆不愿意来.我点好菜,看胡跃进,他斜睨着我,目光里有猜忌和犹豫.他突然告诉我,说窦娟与黄艳霞经常在一起.黄艳霞高中毕业也下了乡,后招到县城一家油漆厂工作,她丈夫曾经是这家厂的供销股长,有商业头脑,辞了职,自己办了家沙发厂,如今黄艳霞也辞了职,在沙发厂管账.我说,黄艳霞我好久没看见了.胡跃进说,她老公赚了钱,在县城边上建了栋别墅.黄艳霞是我们高61班女同学里混得最好的,你是*学里混得最好的.我摇下头,说我算什么,一个小.

县城里,聚众和卖淫嫖娼的案件较多,如今的人道德观念淡薄,有了钱不赌不嫖就不痛快似的.所里的几间临时拘押室,天天人满为患,放走一批,又抓进来一批.十月里的一天晚上,线人打电话来,说有几个人在金龙头大酒店的KTV包房吸.金龙头大酒店是我负责的片区,我带几个人冲进那间KTV包房,只见四男三女东倒西歪地坐或躺在沙发上,玻璃钢茶几上摆着一些.我已不是第一次抓吸毒犯了,我喝道,都不要动.七个男女都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像老鼠看着猫.我说,都给我老实点.抓吸毒贩毒的人,我们都带,因为这些人敢玩命.我用指着他们,让另几个民警走拢去搜身.果然有三个男人身上带着刀具.搜了刀具和,我将他们押进派出所,其中一个是王眼镜.

那年王眼镜四十出头,由于吸毒,人就瘦,脸色苍白,还秃了顶.我不认识他,所里有民警认识他,看见他,说王眼镜,又是你啊.我一听王眼镜这名字,马上想到了窦娟,心一颤,想这回抓的不是同学却是同学的丈夫.我看眼王眼镜,问,你们抓过他?手下说,他这是三进宫.我审问王眼镜,你是哪年开始吸毒的?王眼镜疲惫的样子说,九三年.我说,怎么走上吸毒这条路的?王眼镜淡淡地答,被朋友害的.我讨厌他这种老油条的态度,怒道,朋友害的,朋友要你吃屎你也去吃屎?吸毒,这能吸的?就是有座金山,也会被你吸空.王眼镜看我一眼,说我也想戒掉,但戒不脱.我说,有正道不走,偏要走歪门斜道,你们这些人真让人头痛.王眼镜咧嘴道,不瞒你说,我自己也头痛.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黄艳霞的电话,她约我喝咖啡.我警惕道,有事在电话里说吧.黄艳霞拿出班长架子说,喂,你别看人不来好啵?我在红玫瑰咖啡厅等你.她说毕,不等我回答便撂了电话.丽华见我望着她,问我,谁的电话?我说,黄艳霞,我们班长.丽华说,你的同学事真多.我苦笑了下,说你的同学事也不少啊,前天抓赌,抓了你两个同学.丽华说,他们这些人,都是犯了法才晓得求人帮忙.我答,害朋友又害自己.

红玫瑰咖啡厅在县城的老街上,我走进去时觉得咖啡厅里光线昏暗,好像搞地下工作似的.我正左右张望,一个声音叫我说,在这里,李明同学.这一声李明同学,把我叫得心一紧,想不会又有什么让我为难的事要我动脑筋吧?我把目光放到窗旁,见一个女士坐在那里,是黄艳霞.她比读高中时胖了点,模样时髦,头发染成了金灿灿的,乍看还以为她是俄罗斯女人.黄艳霞向女服务生打了个响指,为我要了杯墨西哥咖啡,开口就道,你抓了王眼镜?我想难道她要我放了王眼镜?她说,李明同学,你一定要强制他把毒戒了.我心里释然了些,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抓了王眼镜?她答,胡跃进告诉我的.咖啡来了,搁在桌上,咖啡的香气就在我和她之间飘荡.她接着说,你不知道,窦娟好痛苦的,自从她老公吸毒,家就不像个家了.你要是能把王眼镜的毒戒了,她还要感谢你呢.我说,如果送戒毒所,那是需要钱的.黄艳霞说,窦娟没钱,窦娟的钱要养女儿.你不晓得,窦娟生了女儿后,王眼镜对她的态度就变了,嫌她没为他生儿子,窦娟好可怜的.我听了这话,半天没回过神来,当年窦娟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没想却是如此糟糕的婚姻.

胡跃进在我们说这话时来了,在我一旁坐下.黄艳霞说,王眼镜是什么好东西?“”中卖钓鱼钩子的,靠自己胆子大发了点财,如今钱都送给贩毒了.在黄艳霞眼里,王眼镜简直不是人,他还在家里打窦娟.胡跃进听她这么说,眼睛里就有怒火,说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黄艳霞说,他是只恶狗,身上没钱吸毒了就问窦娟要,窦娟没钱他就打窦娟.胡跃进说,那窦娟从没对我说过.黄艳霞觉得胡跃进幼稚道,你天真啊,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些?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心里惊讶,说真没想到.黄艳霞一脸庄重,说窦娟很痛苦,我们经常在一起,我了解她.李明同学,你一定要帮帮窦娟.

又是同学的事,只不过这一次是朝反方向运动.我们坐到凌晨一点才撤,第二天,我让两个手下把王眼镜提到我办公室.我仔细打量这个占有窦娟多年的男人,也许是吸毒把他的身体吸坏了,就瘦,尖嘴猴腮,一双贼眼,一副让我讨厌的龌龊相!我问,你对得起你老婆吗?王眼镜古怪地看我一眼,说是对不起.我愤慨道,你不但毁了自己,还毁了你的家庭.王眼镜说,就是,可已经是这样了.我很厌恶他这副无赖相,令手下把他送收审所,让收审所的干警去收拾这个吸毒鬼.

胡跃进买了辆幸福摩托车,他把摩托车骑到黄家镇只需十几分钟,飙回县城也只需十几分钟.他老婆在糕点店前,见一辆摩托车很猛地飙来,还以为这个人要用摩托车撞柜台,吓得闪到一边.摩托车猛地刹住了,胡跃进跨下车,摘下头盔,对她笑.她说,原来是你这畜生,吃饭没有你?胡跃进嘴角含笑道,吃了.老婆见他身上的皮衣服是新的,骑的摩托车是新的,头盔也是新的,就问,你买了辆摩托车?胡跃进嘚瑟起来,说昨天买的.早几年,老婆嫌他没用,一个大男人,抽烟还向她要钱,就看不起他.胡跃进心里窝着火,就不跟老婆来神,为避免老婆数落他,索性跑到县城发展.这一年,他接了两个稍大点的装修工程,赚了点钱,立马买了辆摩托车出来威风.老婆说,跃进,你也能赚到钱啊?他瞥老婆一眼,说笑话,你以为只有你能挣到钱?老婆把手一伸,说儿子的学费你该给我了.胡跃进一掉头,骑着摩托车跑了.他把摩托车骑到裴军家,裴军正在楼下打小,看见他拎着头盔,雄赳赳地走来,笑道,哎呀,胡跃进你买了摩托车?胡跃进答,嗯.裴军就不打了,走出来看,边问,这要好多钱?胡跃进嘿嘿嘿道,一万六千元.

胡跃进把裴军带到县城,坐在一家小饭店里,把我和黄艳霞都叫去了.黄艳霞一看见裴军就没好话,说裴军,你当年那么喜欢窦娟,怎么不追她?裴军脸红了,瞟我一眼,估计是想起了他曾经对我说的荤话,立马道,班长,别揭我的短好啵?黄艳霞说,我就是要揭你的短!窦娟现在好差的,她老公吸毒,把家产吸空了,女儿读书的学费都不晓得到哪里去找.我觉得这是个很大的事,裴军见我望着他,就装傻地笑.我问黄艳霞,那窦娟现在靠什么生活?黄艳霞说,县百货商店的那点工资只能吃饭,当然只能想别的办法.

菜上来了,胡跃进说,吃饭,吃饭.他望眼裴军,骂道,他妈的,我们这代人最呷亏,读书的时候老师又不管我们读不读书,现在三十几岁就下岗了,想做生意又没本钱,只能看着别人发财.裴军嘿嘿一笑,说我儿子读小学二年级,期中考试数学只打了78分.昨天我跟儿子说,你要是不把书读好,那你就是你爸爸妈妈的下场.裴军说到这里,眼睛一翻,脸上就有气,说如果我爸爸晚死两年,我也不至于混成这样,我爸爸亲手提拔的刘厂长现在是县物资局局长,我去找过他,他答应给我想办法.胡跃进一听裴军认识物资局刘局长,立即问,刘局长曾经是你爸的手下?裴军道,刘局长是上海纺织学院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七五年分到红旗织布厂,我爸最开始安排他当车间副主任,后来提拔他当生产科科长,早几年刘局长调县物资局当副局长,也是我爸推荐的.

胡跃进说,太好了,我告诉你,县物资局在新街上建了栋大楼,快竣工了,肯定要装修,你能不能把装修业务搞过来?裴军看着胡跃进,问,我有什么好处?胡跃进说,我给你百分之六的业务费.裴军不满道,才百分之六?你们搞装修的,赚的钱都是对开.胡跃进摇头,讥诮道,你怕有钱捡吧?我告诉你,最多能赚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里还包括我给你的百分之六.裴军不信道,别哄我,你们的套路很深.胡跃进鼓励裴军道,我们是同学,我给你百分之八,这总够意思吧?裴军说,如果你给我百分之十,我就去刘局长那里争取一下.胡跃进就痛下决心道,好,有钱大家赚,你把业务弄到手,我保证给你百分之十.

黄艳霞有意见了,说你们谈业务谈得一肚子劲,我走呢.裴军说,我们不谈这些,班长有意见了.可是还只是吃了几口饭,话又转到业务上了.黄艳霞就真的走了,裴军见黄艳霞走了,马上讥讽道,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了?还以为自己是班长!我不喜欢裴军在背后说别人,我想裴军在背后肯定说过我很多坏话.我针对他的毛病说,裴军,不要在背后说别人.裴军好像噎了口,马上说,我在背后从不说别人.这是当面否认,我不喜欢裴军这点!裴军的一双眼睛虽然大大的,照镜子却从没客观地正视过自己,因此瞧这个不来瞧那个不起.我认真道,裴军,有话当面说,不要在背后发议论.裴军问我,你什么意思?我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老话,觉得巨无趣,起身说,我先走一步,你们聊.

县物资局的装修业务有几百万,在裴军厚着脸皮活动下,争取了30万,也就是装修三个大小会议室和那栋楼的门厅,合同签后,预付款一打到胡跃进的账上,胡跃进就讲信誉地提了一万给裴军,说另两万等装修竣工再付.裴军拿了那一万,立即跑去嫖娼.那家美容美发厅早列在派出所扫黄的名单上了,那天晚上搞行动,九点多钟,派出所的民警和联防队员突然对老街上的几家美容美发厅突击检查,裴军撞在口上了.民警冲进龌龊的隔断里时,裴军慌得连裤子都穿反了.民警看着他冷笑了声,说走吧.

我是负责新街区的,第二天我才晓得被抓进派出所的嫖娼人员里有裴军.张民警一看见我就说,李所长,昨晚抓的人里,有个姓裴的说是你的高中同学.我高中同学里只有裴军姓裴,我问,他哪里来的钱嫖娼?张民警道,他有钱,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万块钱,抓他时他裤子都穿反了.我没露出惊疑,平淡着脸色.张民警问我,这事你看怎么处理?我可不敢凌驾于法规法律之上,我答非所问道,老何来没有?张民警答,何所长来了.

何副所长跟我坐一间办公室,比我大七八岁,部队转业的,说话干事都很强硬.我走进办公室时,正有人为昨晚抓来的嫖娼者说情.何副所长不买账.,大声说,我一视同仁,罚款五千.那人说,何所长,他昨天喝多了酒,犯了错误,还请所长您网开一面.何副所长说,别空话,喝多了酒就可以嫖娼?是不是喝多了酒还可以杀人?交了罚款我就放人.那人见何副所长如此强硬,便说,我没带那么多钱,我身上只有两千块钱.何副所长不耐烦道,那你去把钱凑齐,别跟我磨嘴皮.我看着他把那人打发走,飙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个何副所长犯起牛劲来,连所长吩咐的事都敢顶!何副所长说,这些个鸟人……他还没把话说完,又一个中年男人探头探脑地进来,进来就递烟给他和我,边说,何所长,您得卖一下我的面子,我侄儿不是个东西,我姐在家里哭呢.何副所长不客气地横眼那人,粗声说,有屁就放!那人佯装笑脸,说昨晚你们搞行动……

我去看裴军,他一晚没睡,此刻满脸困顿,看见我站在铁栅栏门前,立马走拢来,说李明同学,你得把我搞出去,昨晚我在地上坐了整整一晚.他扭身把屁股给我看,边拍着裤子上的灰边说,这是条新裤子,你看,都皱了.他这个时候还跟我说裤子,实在可笑.我说,抓你的是何副所长,不是我.裴军说,反正是你们派出所的,你叫人把我放出去.我说,我没这么大的权力,放你还得是办案人员.裴军瞪着我,说那你把办案人员口q来,他们叫他何所长,一个姓何的.这话有藐视他人之嫌,我皱起了眉头,说何所长不是随便叫得动的.裴军叫道,你是不肯把我放出去吧?我有些烦他,说你嫖娼,要交了罚款才能放.裴军忿忿道,你们搜了我一万块钱……我打断他说,你带那么多钱去那种场合,自认倒霉吧.他急了,说李明同学,那一万块钱是胡跃进要我买材料的,你得让他们退给我.我脑袋大了,说你以为派出所是我开的?我只是个副所长,上面还有所长.所里规定,从赌徒和嫖娼者身上搜出的钱,一律当赌资和嫖资没收.裴军愤怒道,李明同学,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把钱要出来.我一脸无望,说我做不到.裴军气呼呼地道,你不帮我要钱,我们同学都做不成了.我没有回答他,深感我的这些同学都不懂法还个个理直气壮!同学都做不成了,威胁我吗?谁把我当同学了?我步入办公室,瞟眼坐在对面的何副所长,拿起茶杯正要喝水,何副所长说,你那同学有钱啊.我说,他有什么钱?他是拿了我另一个做装修的同学给他的工程款去嫖娼.何副所长怕我为同学求情,起身说,我还有事.走了.我瞧着何副所长的背影,电话响了,电话那头说黄家村有农民打架,我对走进来的张民警说,去黄家村.

丽华在派出所干内勤,下午我折回所里,丽华说,你那同学调子太高了.丽华望一眼门外,见门外没人,又说,张民警要他打电话让朋友或家人送钱来,你那同学说我只有背时命一条,张民警说……我听见脚步声,制止丽华再说下去.胡跃进来了,手里拎着头盔,他开口便说,裴军对你意见很大,你快把他放了.我一听这话,火了,说你以为派出所是幼儿园,家长来接孩子就放人?胡跃进没见我生过这么大的气,就笑,说他中午在派出所打电话给我,要我找你,说你不要把同学都得罪了.我说,得罪就得罪.丽华解释说,派出所有派出所的规矩,谁办案谁结案.裴军又不是李明抓的,李明没权插手.

何副所长进来,调侃地问,那个姓裴的是你高中同学?我指着胡跃进,说他也是我高中同学,姓胡,搞家装的.何副所长见我同学看着他,问我,你要我怎么处理?这是何副所长打算给我面子,毕竟是坐在一间办公室.我说,何所长,裴军是红旗织布厂的下岗职工,身上的一万块钱是工程款,能不能考虑退给他八干?那两千块钱就当罚款?何副所长嘲弄地瞟眼我,说你同学没钱就别出来嫖娼啊.我说,何所长……何副所长摆下手,示意我无须说下去,又望眼丽华,说按规矩,没收的钱一律不退,我就破个例,退五千吧,另外五千当罚款.我忙对胡跃进说,快谢谢何所长.胡跃进忙打个拱手,说谢谢何所长法外开恩.何副所长把目光抛到胡跃进脸上,说我是看宋丽华的面子,谢你同学嫂子吧.

裴军放出来了,灰头灰脸的模样,横我一眼.我把五千块钱放到他手上,他数完后,说还有五千.说这话时目光是怨怼的,我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下.我不想解释,望眼胡跃进,说你跟他解释吧.胡跃进就不客气地在裴军肩上擂了一拳,说如果何副所长不是卖李明和嫂子的面子,不要说退你五千,还要罚你五千.裴军恨道,什么世道,还要我们活不!我挥手说,别在这里说怪话,你们走吧.胡跃进拉着裴军走了.我瞧着这两个同学的背影,心里酸酸的,想无论我怎么做都得不到理解.下班,回到家,丽华见我郁闷,对我说,没事,放宽心.我答,只能如此.丽华心疼地把头靠到我肩上,说谁叫你是呀.

裴军是我们班*学里第一个离婚的,也不知是谁把他嫖娼的事告诉了他老婆,他老婆始终不能原谅他嫖娼,坚决要跟他离婚,拖了一年,终于把婚离了.裴军离了婚就跑到县城里,跟着胡跃进混,在胡跃进的装修公司跑业务,没事就跟隔壁饭店老板的女儿调情,说自己算了八字,40岁后会走大运.也只有饭店老板的女儿相信他,跟着他去跳舞,当然就跳到胡跃进的床上了,弄得胡跃进那一年接二连三地倒霉,先是接的小装修工程泡了汤,跟着一个家装工程做到快完工时,电工安装射灯,从搭的台子上跌下来,手断了,花了几千元医药费.接着,另一个装修民工背着五夹板横穿马路时,被一个开小车的撞成重伤,小车司机负主要责任,胡跃进也掏了一万三干元.再跟着有坏消息来自黄家镇,黄建国告诉胡跃进,他老婆与糕点师的老婆在糕点店前大打出手,打得全镇人都晓得了.

胡跃进虽然于“”中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但他受了很多生意人的影响就迷信,觉得上述的一切都是裴军用他的床干了那事,而害他倒霉.他睡的那间房子是办公室里隔出来的一隅,像个鸽子笼,只能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正对着桌子,桌上供着他从衡山大庙的财神殿请来的财神爷.胡跃进指责裴军,说老子从不在自己床上干那事,你他妈竟面对财神爷搞女人,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裴军说,你别嫌我,现在除了你,我举目无亲了.胡跃进不管这些,生气道,你怎么可以不敬财神爷?你走吧.裴军掉头就走,回头问,你就不说几句话留我?胡跃进没留裴军,他走进卧室,把床上的东西都拆了,连垫被也塞进编织袋,扔掉了.干完这一切,他骑着摩托车,奔回了黄家镇.

胡跃进对老婆有了外遇并不生气,他与老婆早没想到一块了.他在县城,老婆在镇上,久而久之,不疏远也疏远了.老婆其实是个能干的女人,糖果饼干厂歇业后,老婆拿出全部积蓄,与她师傅弄了个糕点店,整天与师傅泡在一起,做着芝麻饼、瓜子饼和桃酥,几年下来,没感情也泡出感情了,就有了私情.她师傅的老婆早有察觉,早几天抓了现场,大闹,把她的头发扯掉了好几绺,还把她的脸抠烂和打肿了.胡跃进没闹,对老婆说,现在全镇的人都晓得了,不离婚我的脸往哪里放?老婆平静地说,离吧,儿子我要.胡跃进就趴在桌上写离婚协议书,写完,老婆立马签了名,两人便去镇民政办盖章,民政办的干部看完他俩的离婚协议书,要他俩再回家商量商量.几天后,胡跃进再次邀老婆步入民政办办手续,再走出来,老婆就成前妻了.他绅士模样地对前妻说,儿子就交给你了,你要管好.

我们于这一年都40岁了,我的鬓角上忽然有了白发,自己对着镜子说,我老了.丽华就低下头帮我拔白发,一根又一根,边说,儿子都读初中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帅哥吗?我说,时间真是快,想当年我追你的时候多年轻!丽华说,那时候你比小偷跑得快,现在小偷比你跑得快.丽华说得不错,前段时间,晚上我处理完案子回家,发现一个人在几辆摩托车前鬼鬼祟祟,我大吼一声,站住.那偷车的撒腿就跑,跟兔子样狂奔,我追了两条街,硬是没追上.我说,人不服老不行.丽华说,不过,你比你那几个高中同学,还是显得年轻些.我问,真的吗?丽华说,胡跃进和裴军都比你显老.

有人敲门,是胡跃进带着黄建国来了.黄建国有几年没跟我来往,今天突然来访,我倒是有点意外.我说,坐.两人坐下,胡跃进拍拍黄建国的肩,对我说,黄建国想到县城开家音乐餐厅,到时候你要多多关照.早些年,黄建国从派出所一出来,把美容美发店改成建国饭店,把裴军从他身边赶走了,因为两人合伙开的店子,裴军居然不肯认那笔罚款的一半,黄建国就断然与裴军一刀两断了.黄建国小时候就在家里做饭吃,成为检修工后,也一直在家做饭给老婆吃,就炒得一手好菜.建国饭店的生意还行,有人请客都去他那儿,几年下来,自然赚了几万块钱.我问他,怎么想到县城来干?胡跃进替他解释,他儿子今年中考考上县一中了,他来县城开店,顺便陪儿子读书.黄建国说,在镇街上开饭店,一些熟人吃饭吃记账,我们厂的几个老同事,分别欠了我一千多元饭钱,吃白食.胡跃进笑,说建国打算来县城发展.我看着黄建国,他比裴军靠谱儿.胡跃进说,建国是来拜码头,你到时候要多关照他的生意.我说,我会把我的弟兄带到你的音乐餐厅吃饭、唱歌,保证不赊账.

为了不影响我儿子学习,我带胡跃进和黄建国去一家茶室喝茶聊天,茶室光线昏暗,也就我们三个人坐着,音响里放着“”歌曲,开茶室的女人与我们年龄相仿,她的茶室里就只有她喜欢听的老歌.胡跃进说,一听这些老歌,就想起我们读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真不想事.我笑笑,说那时候所有的事,国家都替我们想了.黄建国叹口气,说高中毕业都二十多年了,一场梦.胡跃进说,想想当年多快活,结果后面的几十年就是遭罪.我们就说着这些话,追忆往事.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窦娟身上,胡跃进说,王眼镜的钱吸毒吸空了,还欠了一屁股债,窦娟家的彩电、冰箱都被人搬走了.我抽着烟,想窦娟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就看着胡跃进,我晓得他心里一直装着窦娟,就说跃进,你现在离了婚,正好代表我们关心一下窦娟母女.胡跃进问,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关心她比我们方便.胡跃进说,王眼镜那样的人惹不起,县城就这么大,他要是听到风言风语,那还不把我大卸八块!我手机响了,手下说,李所长,线人,有人在金龙头大酒店贩毒.

十一

贩毒的人里,有一个是王眼镜.王眼镜被我送进收审所,但他只在收审所关了半年,就被他的朋友搞出来了,这是几年前的事.这伙贩毒的人,包着金龙头大酒店的808房,就在酒店里吸毒贩毒,有人打他们的手机要毒品,他们就派一人下到一楼的咖啡吧,在咖啡吧里一手钱一手货地交易,当然就逮了个正着.买毒品的是个年轻人,贩毒的是名打扮妖冶的女子.我带着手下进入电梯,奔向808房,服务员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我一脚踹开门.房里有三男一女,见我们冲进来,个个惊慌,其中一个伸手去枕头下摸家伙.我用指着他,说动一下就打死你.那个伸手去枕头下摸家伙的就是王眼镜!他乖乖地举起了手.我从他的枕头下搜出一把五四,从另张床的枕头下也搜出一把,里都有.我想幸亏我们动作怏,不然就有一场战.从他们睡觉的床垫下,搜出了553克和七万多元,还有两把.去楼下贩毒的女子身上有五克,一共558克毒品,还携带、,这是一个大案.

这个案子先后抓了21人,打掉了一个贩毒团伙,缴获毒品九公斤零235克.政府对贩毒的打击十分严厉,毙了两个毒枭,王眼镜因交代彻底,捡回了一条命,判了死缓.我因这个案件的成功破获受到市局嘉奖,第二年王所长退休,局长就让我坐了所长这把交椅.何副所长有些嫉妒,羡慕地说,到底年轻有为,好好干,将来局长的位置都是你的.我谦虚道,何所长,你别讽刺我,局长的位置我可不敢想.你是老,要多教我.何副所长大笑,说我虽然痴长你几岁,但你年轻有为,以后当了局长,别忘了老哥.我也一个哈哈打给他,说太夸张了吧?局长那宝座可不是我的,我没那水平.

当了所长,会议就多了,局里时常召集所长们开会,布置任务.在局里开会做笔记,才发现有好多字不晓得写或不记得写了.回到所里传达会议精神,又发现自己讲话有些词不达意,就觉得应该提高自己的思想和文化水平.以后回到家就关手机,没事便不出门,在家读书看报,以前看见不识的字,懒得追究地一掠而过,现在见到不识的字,立马翻字典.丽华见我一脸学习相,表扬道,哎呀,我老公爱起学习来了.我说,你老公现在是所长,时常要讲话,不体现一点水平,大家会小觑你老公.丽华说,那你学习,我不打搅你.有天开完会,丽华表扬我说,你今天讲话很有水平.看来,人是要学习.我笑,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没有白看书道,知识这张大门,只要你肯进入,它都是敞开的,不学习怎么提高?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电话响了,电话响得有点刺耳,我放下书,拿起话筒喂了声.话筒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说,李明,我是窦娟.我有点意外,问什么事,窦娟立马哭了,说我我女儿被被绑绑架了.我很吃惊,想怎么什么倒霉事情都落到她头上了?问什么时候的事,窦娟抽泣道,今天傍傍晚有人看看见我我女儿被两个男人挟上了一一辆面面包车.我说,我马上来.我打了两个手下的电话,让两个手下赶到县百货商店的门前等我.我放下话筒,换衣服,丽华见我神色严肃,问怎么回事,我说,冬妮亚的女儿被绑架了.丽华问,冬妮亚的女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脱口说出“冬妮亚的女儿”,纠正道,窦娟的女儿.丽华哦了声.我说,窦娟的女儿正读高二,绑架她的人,八成与王眼镜有关.

我带上.这是五月的夜晚,一弯月亮悬在天上,满天星星,南风徐徐刮来,街上没什么人.我赶到县百货商店门前,张刑警和郑刑警都站在那里等我.这两个刑警都是本县人,身手都好,反应也快,干事都有一股狠劲.我领着他俩向窦娟家赶去.窦娟于早几年就与王眼镜分居了,自己带着女儿搬回了县百货商店的宿舍,这宿舍始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前后两间带厨房,厕所是公用的.窦娟不是一个人在家,黄艳霞也在她这里,黄艳霞说,李明同学,你一定要把慧慧找回来,慧慧是窦娟的命.我看窦娟,窦娟的眼睛都哭肿了,一脸凄然.我点头说,我会尽力.黄艳霞这才气愤地说,太猖狂了,大白天抢人,比旧社会还恶.听黄艳霞说话的口气,好像她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似的.我说,我要了解具体情况,窦娟,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讲清楚点.

窦娟已经蒙了,思维也乱了.黄艳霞替她说,九点钟,窦娟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那男的要她准备30万,不然她女儿就没命了,还警告她不准报案,是我鼓励窦娟报案.我分析说,要钱就好办,要钱对方就还会跟你联系,要是拐卖妇女儿童,那反倒麻烦.窦娟说,他们要我明天准备30万,天啊,我到哪里去准备30万?我想了想说,按常理,你住这样的街区和宿舍,犯罪分子不应该把视线盯在你身上,他们一定是冲王眼镜来的,他们以为王眼镜给你和你女儿留了一笔钱.窦娟焦虑道,王眼镜的钱都被他吸毒吸空了.我说,他们并不是你这么认为,不然,他们也不会绑架你女儿.

后来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那天晚上,我的两个手下先走,我和胡跃进坐到凌晨快两点钟才走,胡跃进是十一点钟时接到我的电话赶来的.他听到这事后木了,捏着拳头一副要打架的模样.他说,30万,有捡吗?我没多说话,想着这个案子应该如何侦破,脑袋里出现了三套方案.黄艳霞在一旁拼命安慰窦娟,说有李明同学这个大侦探,慧慧绝对不会有事.黄艳霞尖声说,他们要是敢动慧慧一根毫毛,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大卸八块.我打量着惊魂未定的窦娟,她脸色憔悴不堪,我感到生活是可以把人打倒的,岁月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区别在于对谁更残忍一点罢了.黄艳霞也在变老,但她脸上多少还有些自信,窦娟脸上,只有茫然和凄凉.快两点钟时,我说我得走了.黄艳霞没走,留下来陪窦娟.我和胡跃进一起走出来,路上,胡跃进闷闷不乐,我晓得他此刻心情极其复杂,问他,你怎么了?他道,太不公平了.我说,否极泰来,窦娟要苦尽甘来了.

那几个绑匪要窦娟把钱放在一处坍塌的农舍里,那农舍在县城边上,他们要她放下钱就走人.他们中的两个人分别躲在离那幢坍塌的农舍不远的地方观察,见是窦娟一人去的,他们就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窦娟接了他们的电话就用黄艳霞的手机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安排身手敏捷的张刑警和郑刑警化装成农民,远远地跟着窦娟.窦娟刚刚离开,两个绑匪就从隐蔽处走出来,边走边东张西望,他们那一脸警惕的神态,使我一眼就辨出他们并非善类.两人一走进农舍,郑刑警就抛下一担蔬菜,按倒了其中一个.张刑警弃下独轮土车,按倒了另一个.那只黑皮袋里装的是报纸,他们拉开拉链,一看是报纸,正狂怒地掏出手机打电话,被我的两名手下制服了.我说,带我们去吧.

慧慧被他们关在离县城十几里的一处草棚里.那草棚在一处山包上,是农民在橘子丰收季节为守橘子时住的,平常都空在那里.草棚很安静,好像没人,我们弓着身体,从橘树林里穿过,包围了草棚.张刑警突然一脚把草棚门踢开,大喝一声,.房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木凳上,一个坐在草铺上抽烟.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们,我吼道,动一下我就开.我打量四周,还有一张门,掩着,我走过去一脚将门踹开,一女孩被绑在一张方桌前,脚上还戴着锁狗的不锈钢链子,嘴里塞着毛巾.我走上去拔掉慧慧口中的毛巾,对被张刑警控制的绑匪说,把链子打开.慧慧哇地一声哭了,倚在我肩上哭着,说李叔叔呜鸣呜我好怕的.我拍拍慧慧的肩,说没事了都过去了.窦娟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慧慧看见妈,大叫一声,妈.人就朝妈扑去,紧紧地搂着妈,放声痛哭.

四个绑匪都是无业游民,吸毒犯,其中一个曾跟着王眼镜混,王眼镜嫌他没用,把他赶走了.中他交代说,几年前他跟王眼镜混时,王眼镜有段时间没钱用了就恨恨地抱怨,说老婆扣着他的存折不给,存折上有50万.王眼镜如今判了死缓,这就让这个曾经跟着王眼镜混的人心生歹念,说只要能劫持住王眼镜的女儿,不怕弄不到钱吃喝,因为做母亲的不会眼见亲生女儿遭遇危险而不管.我打电话,把结果告诉黄艳霞,让她转告窦娟.几天后,黄艳霞在她的别墅里请客吃饭,给慧慧压惊,我去了,路上,我打电话给胡跃进.胡跃进说,我也在去黄艳霞家的途中.他没骑摩托车而是步行,着一身灰色西装,系一根蓝领带,胡子刮得千干净净,好像不是去玩,而是去相亲.我问,你这是要勾引谁?胡跃进庄重着脸色,说不勾引谁.我笑.

慧慧坐在一隅,虽然收拾得很干净,但仍六神无主.我坐下,说慧慧,要振作起来,这个社会,坏人毕竟是少数.胡跃进说,慧慧,就当自己做了个噩梦,不要怕.窦娟和黄艳霞厨房里进厨房里出地忙着.窦娟比早几天茶饭不思时好看多了,脸色也红润多了.胡跃进打开卡拉OK,站得笔直地唱着歌,声嘶力竭地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我问,跃进,你心里的姑娘是谁?胡跃进微微一笑,答,不告诉你.我说,看你唱得这么声情并茂,就晓得这个姑娘离我们没那么远.黄艳霞笑了,说我晓得胡跃进喜欢的姑娘是窦娟同学.窦娟说,还姑娘吧?黄脸婆了.黄艳霞说,在胡跃进同学眼里,你就是姑娘.

十二

谁都没想到裴军会因一口槟榔丢掉性命,这是让很多同学都惊讶和摇头的事情.镇街上有一家老口子槟榔店,专卖自制槟榔,开了很多年,街上有些人爱嚼老口子槟榔,常上这家槟榔店买几颗,一颗切成三瓣,自己慢慢嚼.裴军下了岗,又离了婚,又懒,什么事情都想占别人的便宜.黄建国开餐馆时,他经常上黄建国的餐馆吃白食,要黄建国记账,可是从没见他掏过钱.黄建国来县城开音乐餐厅,有一半原因就是躲避像裴军这样的老熟人,因为这些老同事老熟人吃白食记下的账都超过两万了.黄建国对裴军说,有些人在我餐馆吃饭,都欠了我两三干元了,我问他什么时候付钱他居然装傻.裴军立即谴责道,太可耻了,建国,他下次来了,你打电话给我,你说不出口,我来帮你要钱.黄建国半天没吭声,他说的就是裴军.裴军跟胡跃进混时也是吃白食,还要抽胡跃进的烟,胡跃进好面子,不好要他付钱.后来胡跃进找个借口把他赶走了,裴军就到处说胡跃进的坏话,说他为胡跃进揽了好几个业务,不是他鼎力帮忙,胡跃进也发展不起来.胡跃进不解释,随他去说.裴军去找黄刚,黄刚升了黄家镇中学副校长,经常要开会,没时间陪他,他就去馆混,与中年妇女调情.有的女人还算大方,觉得他嘴甜,出手给他五元十元钱,拍拍他的脸蛋或拧拧他的耳朵.裴军脸皮厚,接了钱,一会儿后口袋里就多了一包槟榔,一路嚼着,倒也轻松快活.这样的日子混了好几年.过了50岁后,他常常对别人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活不了几年了.他想用这些话招别人可怜,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因为他还是那么精神,那么健康,既没患癌症,又没得艾兹病,哪里那么容易死?

有段时间他在一个胖女人帮助下,开了家室,开始生意还行,一天能进几十元,但一年后,一些经常在他的室输钱的人就不肯去他那里打了,说那里风水不好.到后来就只有胖女人一桌了,这样过了半年,胖女人也不上他那里打了,因为别人不去打,胖女人就只好上别的馆打.裴军开始郁闷了,别人怎么都能发财而他却连小财也发不了?他经常一个人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有天,黄建国回黄家镇,去看他,见他醉倒在地上,费了很多力气才把他扶到沙发上躺下.他骂道,建国,你们都不够意思,都不管老子.黄建国惭愧道,你别这么说,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都不容易.裴军说,我容易吗?我现在倒霉,你们谁理我了?真应了那句老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说是不是?他逼着黄建国回答,黄建国答,自古如此.裴军恨道,你们都忘恩负义.黄建国不晓得自己哪里忘恩负义,望着裴军.裴军说,当年你开餐馆,我见没几人来吃饭,忙叫人去你的餐馆捧场.黄建国不想跟他理论,说好好好,我忘恩负义,你好好睡一觉.我走了.裴军硬生生地说,都滚,别来找我.黄建国并不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见裴军.半年后,裴军路过老口子槟榔店,忽然很想吃老口子槟榔,又没带钱,犹豫了下,还是走拢去,让在老口子槟榔店打工的小青年给他切槟榔.小青年切了一颗,裴军将一口槟榔塞进嘴里嚼着,就假装掏钱,左掏右掏,然后对小青年说,我今天没带钱,下次给你.小青年知道他是个说话不算数的老男人,就摁住装槟榔的小塑料袋,不让裴军拿走,边看不起道,没钱就莫吃槟榔.裴军望着小青年说,我下次付.说着要把小青年切的几颗槟榔拿走.小青年不客气道,你是想行劫吧?裴军眼睛瞪大道,劫你娘的尸,老子吃口槟榔你小还多嘴?你是没打得吧?小青年个子虽不高,年龄也只有17岁,但他口袋里藏着把自制,就不怕道,是没打得,你要何解?裴军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小青年看不起,火了,一拍柜台,吼道,何解?你还没生黄就学着讲狠了,你爸看见老子都要喊老子军哥的!你是没打得吧?小青年最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他爸,就歪着脸盯着裴军道,我就是没打得!裴军说,那我替你爸教训你一下.说着,手挥了出去,给了小青年一巴掌,裴军并没打算真打,只是吓唬一下小青年.小青年也不说话,掏出,一捅进裴军的右腹,捅破了裴军的肝脏.

裴军是死在镇人民医院.小青年拔出,见血如泉涌,吓坏了,跑了.裴军愤慨地追赶小青年,追了几十步,身体一软,倒在地上.街上的人见状,一时不知所措,怕惹麻烦,又不忍心看着他死.一个好心人忙让几人证明他是出于好心送伤者去医院,伤者受伤与他无关.凡人连连点头,好心人骑着一辆后三轮摩托车,是建材商店里送货的师傅,他和两人把伤者抬到三轮摩托车上,那两人也随三轮摩托车往医院赶.医生推来担架,边将裴军抬到担架上,边要好心人去收费窗口挂号,交钱.医生挥手说,你们快去交费,我好安排手术.好心人迟疑了下说,医生,不好意思,我没带钱.医生冷静地问,那你送他来干什么?好心人回答,医生,我是见他倒在路上,血流不止,出于好心,送他来的.医生不相信好心人说的话,问,你有这么好心?好心人指着随他来的两人说,医生,我有人证,不信,你可以问他们.那两人点头说,确实是这样的,医生.医生不耐烦道,你们快去交费,交了钱我们就安排抢救.好心人为难了,说医生,治病救人是你们的职责啊.医生反驳道,我们不能白救人,看病付钱天经地义.好心人说,医生,我真的没钱,病人快不行了,你们快点抢救他吧.医生坚持道,那你们快去交钱!你们这些人都是把病人一送进医院就开溜,看病不给钱.你们不交钱,就请你们把病人拉走.好心人愤怒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医生也很生气,问,那你要我们怎么样?你不交钱看病,他不交钱看病,我们当医生的还要活不?双方都不相让,自然就耽搁了最佳抢救时间.

我得知裴军死的消息时,正在局里开会.散了会,我给老婆打个电话,便开着车匆匆向黄家镇赶来了.灵堂设在红旗织布厂的宿舍区里,得到消息的同学都来了,表情都沉重,裴军的前妻和几个老同事接待着我们.我看着挂在灵堂里的遗像,裴军老了,秃了顶,额头虽然很高,却没装多少智慧.窦娟、黄艳霞都来了,黄艳霞在我肩膀上拍了下.我说,真没想到.黄艳霞说,我也没想到,裴军前年找我借了两万元,说他想开家休闲茶厅,说半年内连本带息还清.两年过去了,一分钱都没还.我问黄艳霞,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黄艳霞毫不掩饰道,裴军是个骗子.胡跃进在一旁插嘴说,他开馆找我借了两千,说一个月后还我,我晓得他不会还,钱进了他的口袋,要他再掏出来那是要他的命.黄艳霞瞟眼胡跃进道,那你应该早告诉我.我说,裴军是同学中的奇葩,你跟他翻了脸,过段时间他又会来找你,好像你们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似的.窦娟听毕,笑道,他就是这样的人.窦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早两年与胡跃进结了婚,都是二婚,就十分简单,两桌,胡跃进一家人和窦娟一家人拼成一桌,几个同学和同事凑成一桌.同学是我、黄艳霞、黄刚、黄建国和裴军,那天裴军在我耳边咯咯笑着,低声说,我要是胡跃进,离了婚就不会跟一个老女人结婚.这话极不顺耳,我狠狠地剜了裴军一眼,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裴军不恼,对讥讽他的话没点感觉,而且他也不计较.此刻,遗像上的裴军正含笑看着我们.追悼会要晚上开,黄艳霞不愿意坐下来与红旗织布厂的下岗职工一起吃“烂肉饭”,胡跃进也不愿意,我们几个同学就去街上的小饭店吃饭.一步入饭店,黄艳霞便主动道,今天我请客,你们谁也别跟我争.我向来不与同学争买单权,就道,好,今天我们吃大户.我们就着餐桌坐下,一起回忆着裴军和其他同学,窦娟说,我对裴军没一点好印象.黄艳霞说,要不是胡跃进和窦娟拖我来,我今天绝对不会来.黄建国说,这几年,我和裴军没什么来往,说得不客气点,他总是想占同学的便宜,这样的人,注定没什么朋友.黄建国很少说同学的坏话.他又道,裴军做人有问题,从来都是在背后说别人,从不检查自己.我想,人死了,还有人这么说他,可见裴军做人是多么失败.

这时,电视机里,三台,有一个年轻的女歌手,笑着走到台前,举着麦克风唱起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歌……我们童年时候都唱过这首歌,音乐老师教我们唱的.那时候我们要多天真就有多天真,不知道这个社会会发生这么多事,也不知道这个社会的*、道德和价值取向,会在我们这代人眼里悄然转变.我看眼在坐的同学,大家都在歌声中默默无语,因为这首歌把我们带进了逝去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恍惚看见窦娟当年站在台上唱这支歌的情形,穿着灰裤子,着红衣服,系一条红毛线围巾……

2016年2月改毕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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