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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八荒方面有关论文写作资料范文 跟千古八荒方面毕业论文提纲范文

主题:千古八荒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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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玉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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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从知晓远古何年何月,一条源出大兴安岭北麓伊勒呼里山,古称难水,明代称脑温江,清初称诺尼江的清澈之流,穿峡出谷,汪洋恣肆,中经洪积台地,坡陡湍急,在长达1300千米的漫漶旅途中,急慌慌收拢甘河、讷漠尔河、诺敏河、绰尔河、洮儿河、蛟流河大小支流,滥漾出几处湖泊、沼泽之后,前途似已明朗,不再忸怩彷徨,心悦诚服地注入波澜壮阔的松花江,完成一次温柔朝拜.只是这条澎湃之水另一条支流,仿佛倔强的子孙,不甘心父辈就这样被王者收伏,竟在洮儿河、蛟流河两河流经处,离经叛道,又逆溯出一条长达八百里的撇河,自成水系,盘踞一方.这条旁逸斜出的河床凹凸不平,数不清的大小顽石遍布其中,竟无风也有细浪,有风浪起干层,堆堆叠叠,涛声震耳,因之又名白浪河.地处蒙东要冲的关东逝城,就位于这条桀骜不驯的白浪河之滨,与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兴安岭遥遥相望.大清光绪三十年,逝城升府设治,隶属盛京将军管辖.大清光绪三十三年,盛京将军裁撤,设置行省,逝城改隶奉天治下,成为蒙东、吉西北重镇和黑龙江、奉天两省商品集散之地.大清宣统元年,农历己酉鸡年,公元1909年晚秋.曾在白浪河北岸风生水起的杨府孺子学堂,不知因何缘故,竟另起炉灶,改成烟鬼、嫖客吸毒、狎妓的花烟馆.乱世生乱象,学堂变青楼.这个在东北近代史上鲜为人知的芥豆事件,竟在逝城地面引发长时间街谈巷议.人们私下断言,年近八旬的杨府孺子学堂创始人、大名鼎鼎的珠宝商杨人鼎,倘若现在就与世长辞,那个噩梦般的午后,连同惨淡斜阳,笃定刻进他的记忆带入坟墓.

天象似乎早已示警,瑟瑟秋风过早被寒意裹挟,将逝城满街白杨、黄榆、绿柳和与这座古城同龄的槐树叶片,吹黄吹落,纷纷扬扬,洒落在一条条青砖街路和一幢幢海青房的屋脊上.被葳蕤柳条冲和茂密芦苇丛遮掩的白浪河,沿着逝城北郊奔腾咆哮,与逝城街面蓦然响起的踏踏马蹄声遥相呼应,发出令人不安的鼓噪、喧嚣.近百名逝城府衙捕快,黑衣黑裤,头戴青色暖帽,足蹬皂面快靴,手持寒光闪闪刀剑,纵马冲出衙门口,直奔东街杨府,很快将杨府掌门人杨人鼎和孺子学堂谢姓教习一并缉拿.同时被带走的还有谢姓教习妻侄,一位名叫陶易的国语塾师.颐指气使高坐府衙大堂的新任知府,竟是当年逝城县衙主簿霍秉仁.其先祖是满族正白旗包衣奴才,这厮熟稔钻营之道,竟在逝城升府设治第四年,成为炙手可热的续任知府.仕途得意的他,一身从五品官服,前后补子织绣白鹇图案,脖子上挂着香木朝珠,上衔水晶的冠顶配饰着晶莹的蓝宝石.油光光猪腰子脸,略略凸起的颧骨透着两抹殷红血色,一双骨碌碌转动的老鼠眼,隐隐透着贪婪和狡黠.

身着绛紫长袍,黑色马褂,头戴瓜皮便帽,颏下飘着三绺银须,颈项后耷拉着状如枯藤小辫儿的杨人鼎,声音虽有些嘶哑但却异常强硬:“请问霍大人,老夫究竟触犯大清哪条王法?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肆意捕人?”霍秉仁冷笑不答,抓起案头一本花名册,倏地抛在杨人鼎脚下.杨人鼎俯身拾起,凝睛看去,只见题头一行楷书小字:公车上书举人名单.霍秉仁倒背两只手,从摆放着貔貅、麒麟、官印、砚台、毛笔、令签简、惊堂木的紫檀案后走下,围着国语塾师陶易转了一圈,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和快感:“你就叫陶易?你这个大胆举人,竟在杨府藏匿多年,你以为你‘玩蝎了虎子’(北京方言,比喻滑头)就能‘逃逸’?天网恢恢,你逃得掉?”陶易一身玄色长衫,用力一甩脑后粗大辫子,国字脸上透着从容和轻蔑,他冲着霍秉仁冷笑一声:“狗官,你咋呼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没错,敝人十四年前响应南海先生动议,力谏光绪皇帝推行新政,只可惜大事未成,功亏一篑,今日落到你手,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不必废话!”霍秉仁喉结蠕动,发出乌鸦般粗哑的干笑.身材瘦小、两腮凹陷的谢姓教习面色苍白,两手下意识地揪扯着天青色长袍.他想不出妻侄此前行止怎会泄露出去.迄今为止,除他之外还无人知晓.

杨人鼎睁大眼睛看着陶易,惊讶之中暗生钦佩.没想到这位儒雅书生,弱冠之年就已是大清举人,而且还参与世人瞩目的戊戌变法.杨人鼎感觉有点儿恍惚,眼前的陶易与当年的青年才俊,仿佛不是一个人.杨人鼎依稀记着,陶易是在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岁末,前来逝城杨府投奔姑父谢姓教习,口称家乡闹蝗灾,庄稼颗粒无收,来此只为混口饭吃.杨人鼎素来乐善好施,扶困济贫,灾荒之年尚且开仓赈济灾民,岂能拒绝一介饥馑后生?于是示意管家羊海,安排陶易辅助花匠侍弄后花园.翌年春夏之交,海棠花开得茂盛,杨人鼎临摹碑帖之余,偶然心血来潮,缓步走出书房,去后花园赏花.忽见陶易一边修剪海棠花枝,一边吟诵曹子建《洛神赋》,显然他已沉浸其中,竟没留意身后动静:“……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杨人鼎驻足倾听,直到陶易将后边几段全部诵完,才轻咳一声,走到陶易面前,掩饰不住惊讶之色,忍不住赞道:“好记性,原来你也是读书人?”陶易微微一怔,似觉无法隐瞒下去,只好如实相告:“我从小在姑父身边长大,耳濡目染,生吞活剥,杨老前辈切莫见笑!”杨人鼎面显不悦:“既是读书人,此前为何瞒着老夫?”陶易果了半晌,似有难言之隐.杨人鼎转身回到前院,来到孺子学堂谢姓教习书房,开口就问陶易是怎么回事,为何隐瞒身份谎称灾民.谢姓教习满脸歉意,小声告诉杨人鼎,妻侄因有官司在身,来关东逝城避难,不想牵累杨府,故隐瞒身份,化名陶易.杨人鼎恍然醒悟,不再深问.数日过去,竟礼聘陶易为孺子学堂国语塾师,除了给诸多学子授课外,还请他单独辅导儿子杨元亨,攻读历代诗词曲赋.日久天长,陶易和杨元亨竟成忘年挚友.

霍秉仁乌鸦般的粗哑笑声中断杨人鼎的回忆,他冲着杨人鼎拱拱手,猪腰子脸挤出一丝歉意:“杨老前辈,多有得罪,本官多年前就与令弟杨人伦有莫逆之交,本不该如此冒犯,怎奈这个陶易,乃是朝廷通缉要犯,本官既食朝廷俸禄.就要为朝廷效力,实在迫不得已!”

杨人鼎心里微微一动,想起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人称南海先生的康有为在京城发动一千三百名应试举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痛陈国家、民族濒临险境,力主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史称公车上书.康氏与梁启超率十八省举人、数干市民聚集都察院,加之又有严复、谭嗣同等人推波助澜,光绪皇帝终于起用康、梁,推行新政.殊料仅维新百日,就被慈禧太后铁腕镇压,除了保留开办京师大学堂,其余变法诸条均被废止.之后,始作俑者康有为、梁启超亡命海外,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六君子被砍头,徐致靖处以终生,张荫桓遣戍新疆,所有发起维新变法的重要角色均被严惩.纵然如此,杨人鼎还是心生疑惑,迄今还未曾听说参与公车上书的举人也被通缉,眼前这位逝城新贵居然拿这个说事,莫非另有玄机?霍秉仁狡黠一笑:“杨老前辈,本官晓得你在想什么,没错,皇恩浩荡,宽大为怀,参与公车上书的一千三百名举人,朝廷并未个个深究,只是眼前这位藏匿贵府的陶易,当年竟密谋刺杀老佛爷,这可是祸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实在不能饶恕!”陶易跺脚大骂:“狗官听着,慈禧祸国殃民,我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这事与杨老前辈无关,与我姑父无关.你快将他们释放,要杀,要剐,冲我来!”霍秉仁不阴不阳哼了一声:“说得轻巧,杀你,剐你,这还不容易?只是你一颗项上人头,岂能抵消杨府窝藏朝廷要犯之罪名?杨老前辈,你说呢?”杨人鼎依旧没有作声,他紧盯霍秉仁猪腰子脸,还在揣摩他的真实用意.霍秉仁挥挥手,吩咐两厢衙役将陶易和谢姓教习关进大牢,大堂只剩下他和杨人鼎.霍秉仁沉吟着踱了几步,似乎打定主意,忽然凑到杨人鼎身边,诡异地笑了笑,一口京腔,故作神秘地说道:“杨老前辈,你不要惊慌,不就是窝藏一个朝廷要犯?如今时过境迁,老佛爷和光绪皇帝早已驾鹤西游,宣统皇帝新登九五之尊,摄政王大人宽厚仁慈,朝廷不久将大赦天下,若说这件麻烦事……想私了,也能了,就看杨老前辈是不是‘鸡贼’(北京方言,指小气)了!”

杨人鼎长吁一口气,他的揣测果然没错,霍秉仁不过寻找借口敲诈罢了,于是朗声说道:“这件事好说,霍大人是不是手头拮据?就请开个价吧!”霍秉仁眨眨老鼠眼,尴尬地咳嗽两声:“呵……怪不得令弟杨人伦常在本官面前夸奖杨老前辈,果然毫厘不爽,晚辈由衷钦佩……既如此,本官也就不瞒不藏.想必杨老前辈还曾记着,光绪十六年,本官恩公大人从逝城回京城高就,因急需银两,只好将白浪河北岸花烟馆忍痛割爱.如今十九年时光已过,听说杨老前辈在那儿兴办孺子学堂,习文练武,好不热闹,还听说从孺子学堂出去的人,有的从军戍边,有的进了镖局,还有的给官宦人家当保镖,杨老前辈可谓功德无量!”杨人鼎淡淡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夫平生信奉诚信二字,只因在襁褓小儿庆生时说句大话,不敢失信于逝城父老乡亲!”霍秉仁口气充满恭维:“杨老前辈未免过于自谦,本官虽离开逝城二十年,但也听闻杨府恩泽四方,乐善好施,并且谦恭礼让,从不夺人之美!”杨人鼎微微一怔,似乎听出霍秉仁话里有弦外之音,脸上顿时泛出不安之色.

霍秉仁凑近杨人鼎,涎脸说道:“杨老前辈,贵府孺子学堂,原是我恩公的花烟馆旧址,当初我恩公出售此地,原本出于无奈,不知杨老前辈如今肯不肯完璧归赵?本官情愿奉还当年出售花烟馆所得全部银两,杨老前辈也不丢份儿!”杨人鼎大吃一惊,急忙摇头摆手:“这不行,实在不行,当真不行!实不相瞒,这座孺子学堂乃老夫此生最爱,凝聚半生心血,当年从霍大人手里买下,又花费数倍银两重新改建、修缮,如今已成一片上好园林,霍大人想要什么都好商量,唯有这个去处,老夫断然不能出让!”霍秉仁拉长音调:“这么说……杨老前辈……不肯给本官面子喽?”杨人鼎口气笃定:“还请免谈,况且当初买卖成交,杨府还多花五千两银子,有契书在,霍大人岂能反悔?”霍秉仁怪笑一声:“契书?什么契书?”杨人鼎口气笃定:“霍大人难道忘了?当年成交时,是老夫堂弟杨人伦出面,与逝城县衙签下契书,南街冯府、西街姚府作为中人,白纸黑字,还有霍大人手印,彼此留存一份!”霍秉仁老鼠眼骨碌碌转了半圈,突然凝滞不动,阴阴盯着杨人鼎:“本官怎不记着还有这些哕嗦事?若依杨老前辈所说,真有这个契书,不妨拿出来!”杨人鼎手捻三绺银须,底气十足地笑道:“契书一直由老夫堂弟杨人伦保存,霍大人可与我回府当面验看!”

霍秉仁哼了一声,快步走回紫檀案前,从一叠公文中轻轻抽出一张已经变得发黄的契书,冲着杨人鼎晃了晃,“杨老前辈说的可是这个?本官何须找你堂弟?它就在本官手中,现在撕给你看!”说着,将手中契书撕成一条条,抛于堂下.杨人鼎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隐隐意识到,堂弟杨人伦已把杨府出卖.霍秉仁抓起惊堂木,*啪,连拍三下,厉声喝道:“大胆杨人鼎,你不老实经商,竟办什么习文练武的孺子学堂,分明训练民间不法之徒图谋造反!这且不算,还敢长期窝藏密谋刺杀老佛爷的朝廷要犯,该当何罪?你若识时务,两天之内归还昔日花烟馆,若再搪塞推脱,莫怪本官不讲情面,不仅陶易人头落地,你和谢姓教习也脱不了干系.凡在孺子学堂习文练武的八百之众,都要缉拿讯问!”说罢,一声高叫,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快步冲进,将杨人鼎推推搡搡架出大堂.一直搀扶母亲朱月桂守候在府衙门外的杨府少爷杨元亨,六位大小姐、六位姑爷子、管家羊海、账房先生王济世、丫环许彩云,还有欧阳武功师,连同孺子学堂众多弟子,纷纷簇拥上前,七嘴八舌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谢姓教习和陶易塾师关进大牢.杨人鼎面色冷峻,什么也不说,挽起夫人朱月桂手臂,一头钻进停靠路边的双座青幔大轿.如血残阳中,蓦地响起长长吆喝:“轿——起——吆!”四位健硕轿夫扛起轿杆,缓步行走在年代久远的青砖街路上.一行人紧随其后,脚步踏踏返回逝城东街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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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人鼎生于大清道光十一年农历正月,公元1831年冬天,字鸿儒,号一夫,自幼苦读诗书,满腹经纶,自诩若金榜题名,定创济世奇功.可惜造化弄人,屡试不中,历经道光、咸丰、同治三朝,甚至到了光绪七年,杨人鼎梦寐以求的乌纱帽依旧未戴头上.已知天命的杨人鼎预感此生仕途无望,于是审时度势,断然改变人生方向.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这次颇有远见的改辙易弦,竟使杨人鼎有机会完成人生三件大事.一是弃文从商,足迹遍布关东、京畿、中原和苏杭,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不到三年时光,就将每况愈下的杨府挽狂澜于既倒.二是迎娶民间落难女子朱月桂,老来得子,生下次子杨元亨.三是杨元亨出生第六年,大清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兴办一座名传遐迩的孺子学堂.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人鼎五十岁之前虽有六位女儿,却无一个男丁.元配王氏倒给他生下一名嫡长子,取名杨元罡,不幸未满周岁突遭变故,母子双双罹难.一辈子吃斋念佛的高堂老母,弥留之际目光幽幽地看着杨人鼎,仿佛有话要说.杨人鼎心里一颤,他明白母亲要说什么,暗暗感叹自己年事已高,日后能否再生儿子前景渺茫.殊料峰回路转,紫气东来,第四位夫人朱月桂身怀六甲,果真生下次子杨元亨.逝城人纷纷称奇,朱月桂分娩时,竟有成千上万只丹顶鹤,从数百里外沼泽地飞来,盘旋在逝城东街杨府上空,久久不散.有民间术士断言,鹤是吉祥之鸟,百鸟朝凤,龙凤呈祥,杨府日后必出大人物.仿佛与上述说法暗合,杨元亨出生时,伴随一声啼哭倏地睁开眼睛,于是这位日后集士、侠于一身的逝城名流,由此得字醒鹄.鹄若与鸿字并称,谓之鸿鹄,如果与中字并称,谓之中鹄.杨人鼎为小儿选择这样的名和字,自有双重寓意.

喜出望外的杨人鼎在儿子满周岁时大摆酒宴,将逝城各界名流、亲朋故旧约请到杨府古香古色的养颐堂大餐厅.开席前,沿袭逝城当地抓周习俗,将带有符号意义的诸多什物摆放儿子面前.杨人鼎当众承诺,要藉此确定小儿人生方向.蓦地,人们发出一片惊呼.众目睽睽之下,杨元亨竟将堆叠眼前的金条银锭、珍珠玛瑙、甜品点心、瓜果梨桃、算盘玩具,甚至仿造的官府印信,一古脑推至一边,伸出胖乎乎小手,左手扯开一本线装儒家经典,右手抓起一把入鞘短剑.满堂嘉宾不胜惊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杨人鼎.杨人鼎开怀大笑,将爱子举过头顶,当众宣布,待小儿初谙人事,杨府要创办习文练武的孺子学堂,既涵养小儿文韬武略,同时招收平民子弟,开启逝城地方民智.

嗣后,自诩知多见广者规劝杨人鼎:“鸿儒兄,儿子刚出生,何必这么早就大事张扬筹办学堂?如果为儿子前程着想,不妨待他长大之后再做定夺.倘若学文,远有闻名天下的四大书院,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湖南长沙岳麓书院、河南登封嵩阳书院和商丘应天书院;近有建于大清嘉庆十九年的白山书院、大清同治十一年的种榆书院和崇文书院,还有建于大清光绪十年的养正书院.倘若学武,最有名的去处当属天下第一名刹少林寺,还有天下第一仙山武当.就是不去上述这些地方,也可在京畿寻找正宗文武学堂,何必‘大出血’办私学,做赔本买卖?难道鸿儒兄嫌银子太多?”杨人鼎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他何尝不曾这样想过,只是若将杨元亨送至四大书院习文或去少林、武当学武,须待儿子成年之后,而且要远离家乡,别说他不放心,夫人朱月桂也舍不得.更重要的是,不能及早对小儿进行启蒙教育.至于京畿正宗文武学堂,纯属子虚乌有.早已耽于声色犬马的大清后裔,早把骑射武功看家传统置于脑后.就连京城专为宗室、觉罗子弟开设的宗学、觉罗学也是每况愈下,甚至惨不忍睹.据说乾隆年间的左右翼学共有130人,到了同治九年,一名大理寺官员奉命稽查左翼宗学,发现就读学生始而有二十六七人,自后十三四人,又自后一二人,已不成其为学堂.至于专为皇亲国戚子弟开设的上书房,也有文字记载:“从前近支王公子弟,令在上书房读书.余带引见.进内时,天皆未明,既见小王公纷纷下学”,“儒者有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语”,“今则甫经上课,至五更鸡唱,则已回家安歇矣”.皇家上书房尚且如此,何况民间?

大清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杨元亨已经四岁.久怀夙愿的杨人鼎委托堂弟杨人伦择地建馆,正式筹建孺子学堂.杨人伦虽比堂兄杨人鼎小很多,但脑瓜活泛,擅于交际,平素和逝城县衙主簿霍秉仁过从甚密,偶尔听说白浪河北岸花烟馆要出手变卖,于是暗暗留意.原来自传入中土之后,经营很快成为牟取暴利的快捷途径.先是社会痞子与海上浪人相互勾结,,继而就有脑瓜活泛商人于通衢要地或明或暗开设烟馆,专为瘾君子提供喷云吐雾之场所.久而久之,仅仅已不能满足瘾君子越来越膨胀的,于是陪吸的烟花女子登堂入室,这种既能吸食又做皮肉生意的烟馆,俗称花烟馆.虽有清末名臣林则徐力主禁烟,民间正人君子也对花烟馆嗤之以鼻,但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魔鬼岂能轻易回去?尤有甚者,各地*污吏暗中委派心腹之人,纷纷开设花烟馆,美其名日为朝廷收取税银,实则中饱私囊.无须说,坐落在白浪河北岸三里之遥的花烟馆,就是这样一所藏污纳垢之地.因其地理位置恰处东去西来商旅之途,生意兴隆自不必说,日进斗金毫不夸张.倘若不是逝城七品县令要回京城,急需大宗银两贿赂权贵,他无论如何不会忍痛割爱,叮嘱心腹主簿霍秉仁寻找买家.彼时逝城尚未升府设治,权欲熏心的七品县令原本出身满族正白旗,年纪轻轻便在京城任通政司知事,虽然仅是正七品,在他之上还有正五品通政司参议,但因俗称“银台”的通政司,执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述,他又具体执掌收发上下文移,也算仕途得意.可惜这位幸运儿逛青楼时口无遮拦,竟把耳闻慈禧老佛爷的宫闱糗事向一位名妓透露,这位名妓和另外一位从二品京官厮混时,也将其当作笑料说出.从二品京官大惊失色,原来他就是通政司知事老子.事不宜迟,从二品京官火速出手,将嘴巴、不严的名妓送上不归之路,然后叮嘱儿子向朝廷军机处呈文,请缨来遥远关东逝城,名日戍边,实为避祸.父子俩惴惴不安,因不知青楼名妓是否还对其他嫖客谈及此事,万一传扬开去,他们这个隶属上三旗的钟鸣鼎食人家,笃定祸灭九族.庆幸的是,数年过去没有丝毫动静,从二品京官父子叩拜苍天,感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于是上下打点,军机处以奖掖这位正白旗子弟主动请缨戍边为由,将其从关东逝城正七品县令破格擢升数级,升为朝廷通政司正五品参议,不日动身赴京履新.

杨人伦很快约见霍秉仁,询问白浪河北岸花烟馆何时出售.霍秉仁正琢磨此事,于是向他透露出售底价.杨人伦急返杨府,对堂兄杨人鼎提及此事,然后说出自己看法:“大哥,县太爷要出售白浪河北岸花烟馆,这儿顺风顺水,金银宝地,明摆着是笔‘外捞’,我们不买,南街冯府和西街姚府肯定会买,大哥不是想办孺子学堂?我看这个地方就很合适!”杨人鼎颔首微笑:“嗯,你说的不错,白浪河北岸气象不俗,前有一湾绿水,后有一脉青山,中间地势平坦,左右视野开阔,不仅适合学子习文,更便于练武,只是这要价太高,务须大幅压价!”杨人伦领悟堂兄之意,二话不说,再次约见霍秉仁.几番讨价还价,双方各让一步,终于达成协议.杨人鼎约请精通卜谶之术的风水先生公孙炀,漫步白浪河北岸仔细勘看,认定此处确有腾蛟起凤之状.于是吩咐账房先生王济世,火速备足银两,依旧由杨人伦出面,很快与霍秉仁履行交割程序,两份契书,白纸黑字,各存一份.数日之后,霍秉仁随主子回京城,水涨船高,先任从七品光禄寺典簿,后在主子帮衬下,惨淡经营数年,竟穿上正六品鹭鸶补服,成为神乐署署正,分管数百名吹打弹拉的乐生舞生,每年皇上去天坛大祭时派上用场.只是神乐署官员不伦不类,连皇城百姓都看不起,戏称他们是假老道.因其没有固定身份,去天坛大祭时,俨然是头戴花翎的朝廷命官,离开天坛回到道观,瞬间变成道士.霍秉仁天性贪婪,这种有职无权的行当,岂能满足他敛财?于是上下疏通,又得益于主子向朝廷军机处再三举荐,霍秉仁终于得遂心愿,于大清宣统元年,成为升府设治后的关东逝城继任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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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年杨府买下白浪河北岸花烟馆之后,立刻着手修缮、改建,不仅将原三进大院青砖高墙全都拆掉,还修建习文房和练武场.光绪十七年春天,杨人鼎专程去京畿、中原、湘楚、江浙一带遍寻饱学之士,却都嫌逝城地处偏远,冬季偏长,无人肯来.一直到数月之后,杨人鼎去河南开封古城打理珠宝生意,竟与一位蜚声中原的谢姓鸿儒邂逅,此人号称谢七斗,不仅家学深厚,学贯今古,更精通经纬之术,尤擅鉴赏金石.于是两人言语投机,情谊甚笃,杨人鼎诚邀谢姓鸿儒担任孺子学堂教习.谢姓鸿儒感佩杨人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世,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雄心抱负,慨然允诺.他同时举荐一位挚友,祖籍闽地云游四方的欧阳武功师,一同前来关东逝城.欧阳武功师孤身一人,闲云野鹤,来去无牵挂,倒是谢姓鸿儒家眷,因惧怕关东寒冷,不肯与谢姓鸿儒同行.谢姓鸿儒无奈,只好只身前来逝城.谢姓鸿儒和欧阳武功师抵达逝城后,杨人鼎又礼聘当地数位乡间秀才担任塾师,选定光绪十八年农历端午节开班,暗喻续接三阊大夫屈原人格、文采之意.于是在一片喜庆祥和气氛中,祭天祭地,叩拜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孙子、关云长和岳武穆,杨府孺子学堂正式开班.自此,每年兴办一期,每期招收年幼学子55名,暗合天地之数.《周易》《系辞·上》日:“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也许平民百姓皆望子成龙,孺子学堂一经问世,便声名鹊起,前来就读者如过江之鲫.杨人鼎不得不在先前55名正式学子之外,每期添加旁听席位,为有志求学者提供方便.由此,孺子学堂轰轰烈烈,一直兴盛到大清光绪二十三年,后因师资渐显匮乏,孺子学堂才初露颓象.先前礼聘的当地塾师,先后挂靴离去.这些功底不深的乡间秀才,非嫌束惰太少,竟因知识储备有限,再也不能满足年龄渐长的学子求知渴望,常常在课堂上被学子们诘难,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实在难以为继.于是,孺子学堂全部习文练武科目,均由谢姓教习、欧阳武功师和后来的陶易三人承担.终因学子众多,分身乏术,顾此失彼.失去管束的孺子学堂,秩序紊乱.天性贪玩的年幼学子,仿佛脱缰野马,断线风筝,无拘无束,常常不见踪影,连带着杨元亨也放纵起来.谢姓教习、欧阳武功师见状,力劝杨人鼎再去京畿、中原和江南,寻访学问高深者前来逝城执鞭.杨人鼎深以为然,择日动身.他万没想到刚进京城,竟无意间遭逢近代中国一场惊天动地大变故.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夏天,地处北京东城地安门内马神庙和嘉公主府邸,迎来自落成之后又一次殊荣.遥想当年,大清乾隆皇帝将四女儿和嘉公主下嫁隶属满洲镶黄旗大学士、驻藏大臣、一等忠勇公富察博恒的儿子富察福隆安时,连带这座深宅大院一并赐予和嘉公主,这是何等荣宠.只可惜短命的和嘉公主,尽管与夫君恩爱有加,婚后缠绵七年就不幸撒手人寰.这座失去女主人的公主府很快被朝廷内务府收回,鳏居的驸马爷富察福隆安,也落落寡欢回到原居府邸,和嘉公主府顷刻门可罗雀车马稀.其实,这座刻有鲜明时代烙印的深宅大院,早在明代原是用来祭祀马神的庙宇.随着时序轮回王朝嬗替,前朝马神庙俨然成为今朝公主府.因其身份已经转换,其结构也随之变化.最明显的东西两边,皆辟有夹道,与民居相隔.府墙高及丈二,厚约五尺,整个府邸东西宽四十丈,南北长六十丈,房间三百有余,府内亭台阁榭,曲径回廊,鱼虫花鸟,触目皆景.如此阔绰去处,竟因女主人早亡而被冷落,未免令时人扼腕叹息.不过,随着清末戊戌年到来,这座公主府仿佛一朵奇葩,突然绽放在晚清行将凋落的百草园中.公元1898年6月11日,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夏天,不甘碌碌无为的光绪皇帝,庄严颁布《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史称戊戌新政,新政之一便是兴办京师大学堂.令九泉之下和嘉公主欣慰的是,尘封多年的公主府竟被光绪皇帝钦定为近代中国首个国立综合大学之校址.

其实早在七月上旬,整个北京城到处都张贴传单,上面清晰写道,皇上将在年内,亲率满朝文武大臣君临京师大学堂新址参加开学盛典.这个令天子脚下万千臣民甚感新奇的消息不胫而走,也传到从关东逝城来到京城的富商杨人鼎耳内.这位胸怀远大抱负的儒商,充满好奇地离开客栈,径直去皇城根下寻觅,果见布告贴满大半个城墙.杨人鼎轻轻揭下一张快速浏览,原来本年度7月3日,光绪皇帝御笔钦批梁启超草拟的《奏拟京师大学堂章程》,不仅委任咸丰朝状元、光绪帝师、大学士孙家鼐为管学大臣,还聘任美国传教士丁韪良为西学总教习,聘任同治朝进士,曾历任驻法、德、奥、荷兰公使的许景澄为中学总教习,据说朝廷选派学员已达千人,其声势和规模远超史上历朝诸多书院.杨人鼎感慨之余,打定主意不急着回关东,他要去东城地安门内和嘉公主府邸,观瞻赫赫扬扬的京师大学堂到底怎样开张.

杨人鼎回到下榻客栈,悄悄询问客栈掌柜:“在下很想观瞻京师大学堂开张盛典,只是皇家戒备森严,不知如何才能进入和嘉公主府?”客栈掌柜笑了笑,伸手亮出肥腻大巴掌,上下翻动两下.杨人鼎心领神会,顺手从手指上抹下一枚镶嵌福字的金戒指,悄悄放到客栈掌柜手心.客栈掌柜顿时笑逐颜开,连声叫道:“杨老先生如此‘局器’(北京方言:大气),我也不是‘土鳖’,我有个远房表兄,在朝廷内务府御膳房点心斋做事,名叫殷禧,我可委托他疏通御膳房点心斋‘大拿’,待京师大学堂开学典礼当日,御膳房点心斋要派人恭送点心,杨老先生彼时就可移花接木,顶替殷禧混进和嘉公主府,只是这疏通关节……不知杨老先生是否还肯破费?”杨人鼎笑了笑,又回房间取出一锭大银,客栈掌柜面泛惊喜之色,一叠连声说道:“杨老先生‘倍儿爽’,放心,此事包我身上!”

其后,杨人鼎依旧一面与三五旧友、生意伙伴来来往往,一面密切注视朝廷动静,时时打探京师大学堂何时开张.不料世事诡异,当时光流逝到当年九月下旬,杨人鼎不仅没有等来京师大学堂开张盛典,却隐约听见坊间一件惊悚传闻,说光绪皇帝变法维新遭到老佛爷弹压,已被囚禁中南海瀛台.康有为、梁启超流亡日本,谭嗣同等六人被朝廷捉捕,即日就要开刀问斩.杨人鼎震惊之余,很快获悉行刑时间为当年九月二十八日,地点就在宣武门外菜市口.杨人鼎和几位旧友连同围观上万人众,亲眼目睹那个惊心动魄的悲壮场面.但见红日西坠,六辆囚车缓缓而来.第一辆是谭嗣同,第二辆是杨深秀,第三辆是杨锐,第四辆是林旭,第五辆是刘光第,最后一辆是康广仁.六君子先后押赴刑场.年纪最小的林旭面露微笑,仿佛视死如归.杨锐、杨深秀愤恨之情充盈眉宇,刘光第厉声诘问:“未讯而诛,何哉?”只有康广仁缄默无言,也许他内心正在纠结.最属谭嗣同豪气万丈,口中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杨人鼎目光一直追随六位罹难者的身影,被砍落的脑壳和四溅的鲜血竟使他一连好几天都做噩梦.凄惶感叹之余,他心中未免有些费解,朝廷既然废止新政,为何将京师大学堂保留?而且据说依旧要在年底开张,杨人鼎执意羁留京城看个究竟.时光很快抵达光绪二十四年岁末.杨人鼎在客栈掌柜表兄殷禧掩护下,顺利进入京师大学堂校址和嘉公主府,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所谓京师大学堂开张盛典徒有虚名,不过就是履行一应程序.除了督学大臣孙家鼐宣读中西两学总教习名单外,连光绪皇上的名字都没提,甚至也没宣读民间广为流传的光绪皇上圣谕《明定国是诏》.孙家鼐一口一个太后老佛爷,然后发表一通演讲,无非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体用不备,安能成才”,“乃欲培植非常之才,以备他日特达之用”,云云.不出杨人鼎所料,失去自由的光绪皇帝不仅没有亲临京师大学堂,就连满朝文武大臣也没去几个.最可笑的是,所谓上千学员纯属子虚乌有,只有寥寥百名的首届学员,大都是官员和举人,人称“老爷学生”.杨人鼎亲眼看见一位京师大学堂教习向一位学员谦卑鞠躬,口称“大人慢走”.杨人鼎想笑,却没笑出,心中油然洇出难以名状的悲哀,甚感煌煌大清似乎已入穷途末路.

4

“轿一落——吆!”一声长长吆喝,拽回杨人鼎悠远的思绪.他轻轻撩起轿帘,挽着夫人朱月桂,缓缓下轿,站定,睁大昏花的老眼,默默注视眼前这幢历经人世沧桑的老宅.素享美誉的关东逝城,最著名的建筑除了城坐北朝南的府衙之外,还有三座宅邸颇有故事,分别是坐落东街的杨府、坐落南街的冯府和坐落西街的姚府.南街冯府和西街姚府发迹历史比较单纯,上溯五代无非是乡间地主,后进逝城经商而已.唯有东街杨府,既是书香门第,也是官宦人家,如今改换门庭,又成为富商巨贾.杨姓原本传承久远,其发祥之地究在何处,众说纷纭.其中既有西周成王封其弟领地于山西之说,也有晋武公后代逃难于陕西咸阳以北之论,更有春秋末期,晋国被韩、赵、魏诸侯瓜分,史称三晋,故有杨姓“源于三晋,望出弘农”之语.纵然莫衷一是,但其姓氏出自西周王族姬姓大致不谬.流传下的文字可追溯到汉代大儒杨雄之《家牒》,不过最丰富的记载则是魏晋之后南北朝,因彼时杨姓大族私修家谱成风,其文字得以世代流传.追随唐、宋、元、明、清各大王朝渐次登上历史舞台亦兴亦衰的脚步,杨氏家族也如纷披之参天大树,其枝叉旁逸斜出,遍布华夏各地.逝城杨府究竟来自远古杨氏哪一支脉,已无从考据,倒是一直供奉于杨府祠堂的厚厚家谱,默默透出一些隐秘信息.纵然列祖列宗不乏三公九卿、文臣武将、举人进士和其他杰出人物,但对杨人鼎来说,最烂熟于心的还是其曾祖之行止.此公生于大清乾隆十五年,即公元1750年,很早就金榜题名,时任朝廷翰林伺讲,从五品文职京官,专事掌修国史、记载皇上言行、诠释古代典籍以及草拟相关典礼文稿.这位眼中不糅半粒尘沙的刚直文官,后因秉笔直书,不肯粉饰太平,被贬谪到遥远的关东逝城,降为七品县令.他平生最仰慕中唐大诗人韩愈和北宋大文豪苏轼.或许都有仕途遭贬经历,杨人鼎曾祖视韩愈和苏轼为人生楷模,倾尽家资修建一座典型中式府邸.本来杨府周围数十步开外,全是高大的黄槐、白杨、翠柏等北方乔木,皆因杨人鼎曾祖分外欣赏苏轼那篇借题咏竹的诗作《于潜僧绿筠轩》,于是靠近杨府四墙竟也栽植簇簇竹丛.尽管逝城冬季漫长,其他月份也很干燥,这些竹丛不似南竹那般翠绿、茂盛,甚至到了冬季,竹叶凋落,竹干枯萎,却在竹丛前矗立一块石碑,杨人鼎曾祖正楷书写苏诗全文,令工匠镌刻其上:“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杨府正门东西两侧各修一道影壁墙,与宅门槽口成夹角之势,平面呈八字形,门前两块上、下马石前,有一段缓冲之地,越发烘托宅门庄重、深邃.前院上百套房间,内设书画堂、诗词轩、经书室、藏书阁和招贤馆,将孔、孟、老、庄、春秋诸子、唐宋八家乃至明清诸多前贤文章、典籍、诗词、曲赋、说部统统收入其中,供杨府子弟研读.中间部分呈现两路四进院落,分别隶属杨府老四股.整个后院是风景宜人的大花园.但见假山高高堆叠,曲径弯弯回绕,池塘波光潋滟,树木葳蕤葱茏,花卉争奇斗妍.这岂是寻常百姓家,分明是失意官员的精神锚地.杨人鼎曾祖官场遭贬,惺惺相惜,欣然招揽命途多舛的读书人来逝城杨府习文,吟诗,作画.举凡科考不第、穷愁潦倒者,只要来到杨府,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继续进京赶考,杨府还为其准备盘缠.只是每位来投奔的读书人,杨人鼎曾祖都要和他当面叙谈,凡属胸无点墨粗鄙不堪或欺世盗名心怀不轨,目光犀利的杨人鼎曾祖都能一眼看穿,当即礼送出府,只有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者,才能待如上宾.

杨人鼎曾祖招贤纳士自有隐衷.他不止同情那些屡试不第的读书人,更想以此种方式影响和教化杨氏子孙,渴望他们个个饱读诗书,有朝一日登堂入室,博个封妻荫子光耀门庭.虽然杨人鼎曾祖对仕途风险深有体味,然而被儒家传统深深浸透,终究不能摆脱早已形成的人生桎梏,心底还是冀望杨府子孙后代都能踏上仕途.只可惜杨人鼎曾祖这番良苦用心,竟不为杨人鼎祖父接受.这位放荡不羁的杨府又一代传人,目睹其父的坎坷人生,对仕途早已失去兴趣.他虽然也饱读诗书,但从来不将科举作为日后晋身之道.他仿佛看穿人生底蕴,终日和来自四方的落魄文人泡在茶楼、酒肆,还不时背着杨人鼎曾祖,纵情于青楼欢场,以至于当杨人鼎曾祖绝望离世后,杨人鼎祖父居然娶回一位青楼女子,这位青楼女子就是后来的杨人伦祖母.从此,杨府渐显破败之象.到了杨人鼎父亲这辈,杨府非官非商,虽然敦厚守拙,广结善缘,毕竟缺少开拓精神,仅凭杨人鼎曾祖留下的积蓄,坐吃山空,眼见这座逝城显赫府邸就要呼啦啦倒塌,幸好杨人鼎已长大成人.这位既有曾祖家国情怀又有祖父豁达天性更兼父亲厚重善良多种遗传基因的杨府又一代掌门人,审时度势,涉足商海,居然成为享誉北半个中国的古玩玉器大儒商,摇摇欲坠的杨府奇迹般重新矗立白浪河之滨.先前曾一度中断的家风又重新延续,包括赡养逝城同宗同族五十岁以上老人,凡鳏寡孤独者皆供应粮食、衣物,灾荒之年开仓赈济,若有幼年童子想入私塾读书皆免除一切开销,若有考取秀才、举人者,则重金奖励,甚至以田舍相赠.

杨元亨和许彩云,分别搀扶杨人鼎、朱月桂跨进杨府大门.六位大小姐和他们的夫君,管家羊海、管账先生王济世、欧阳武功师和孺子学堂众多弟子紧随其后.已过天命之年的朱月桂,虽然面庞消瘦,眼角辐射着细密的鱼尾纹,但尚有一丝残存余韵.一直搀着夫人朱月桂缓缓行走的贴身丫环许彩云,长得纤纤巧巧,纤眉细眼.杨府大小姐杨祈日身材较矮,整个轮廓均突出一个圆字.圆脸,圆眼,圆鼻子,圆嘴巴,连下颏都是圆的.二小姐杨祈月与大姐恰成鲜明对照,整个人无处不显示一个尖字.她比杨祈日几乎高过半头,尖脸,尖鼻子,尖下颏,眼睛很小,眼眉很弯,因其腰细臀平腿长,通体上下仿佛一根戳起的木棍儿.三小姐杨祈星和四小姐杨祈辰眉眼端庄,相貌很相似,都是方脸、高鼻梁,眼睛细细的,眉毛弯弯的,只是杨祈星比杨祈辰略胖,杨祈辰左眼从小患过眼疾,虽已疗治见效,但看人时总是眼球略斜,牵动她的面颊也稍有变形.

若说杨府女人味道最足者,当属五小姐杨祈霞和六小姐杨祈虹.这两位同父同母姐妹在整个杨府算是最漂亮的女子了.两人个头适中,五官端庄,虽然从小均未缠足,但脚型并不肥硕难看,且无缠足之后诸多不便.姐妹俩无论身形还是面孔都很相似,唯一区别就是面色,杨祈霞红莹莹,杨祈虹白净净.当然两人性体也很不同,杨祈霞倔强、爽直,嫉恶如仇.六小姐内敛、温柔,心里却有主意.同前面四个同父异母姐姐不同,她俩酷爱读书,追求新奇.姐妹俩傍晚正在杨祈霞夫家下五子棋,兀见杨府伙计前来报信,说父亲杨人鼎和孺子学堂谢姓教习、陶易国语塾师被逝城新任知府霍秉仁率人缉拿,匆匆奔向逝城府衙.只见他们的丈夫杜九龙、葛天啸已和弟弟杨元亨、夫人朱月桂、管家羊海、羊海儿子羊国翥、账房先生王济世、欧阳武功师和孺子学堂众多弟子焦灼地候在那儿,不一会儿,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和他们的丈夫孙孚之、王怀稷、张行健、李无咎也都匆匆赶去.众多杨府下人虽然没敢擅自离开杨府,去逝城府衙前探看究竟,却个个都惴惴不安,现在见杨人鼎安然无恙回到杨府,全都呼啦啦围拢过来.

杨人鼎收住脚步,默默注视着黑鸦鸦人群,不由怦然心动.这些来自逝城地面的男女,大多上溯几辈子都在杨府做事,他们的命运轨迹早与这座府邸的兴衰荣辱交相重叠.

他缓步走进客厅,习惯性地看看矗立墙角的落地大座钟,略一沉吟,回头吩咐管家羊海,火速去八卦街传唤堂弟杨人伦来见.平素,杨人伦总在八卦街杨府各处商号进出,即使没什么紧要之事,他也在那儿流连.脑满肠肥的杨人伦,仿佛油珠儿随时会从毛细孔内溢出.可惜徒有一副好皮囊,他却一生无子嗣,虽然先后娶两房妻室,可就是生不出一个人丁.他父亲是杨人鼎堂叔,其实和杨氏家族没有一丝血缘联系.杨人鼎祖父当年逛青楼,热恋一个烟花女子,竟花三百两银子将其赎出,纳为偏房,没想到这位烟花女子嫁到杨府不到仨月,就生下杨人伦父亲,显然是个‘揣馅儿,带犊儿’.这个带犊儿一直在杨府长大,娶一房妻子,生下杨人伦五年后,不幸患上疟疾病逝.杨人伦母亲思夫心切,疯疯癫癫,秋冬之际跳进白浪河.及至杨人鼎祖父、祖母和这个烟花女子相继离世,带犊儿这一房只留下杨人伦这个水货儿.杨人鼎父亲先于杨人鼎母亲去世,弥留之际眼睛死盯着守候在病床前的妻儿,好像有什么话还没交代.杨人鼎明白父亲心思,他将嘴巴贴近父亲耳边承诺,好好待承没有血缘关系的杨人伦,帮他成家立业.杨人鼎父亲嘴角漾出一丝浅笑,慢慢阖上眼睛.杨人鼎没有食言,对待没有血亲的杨人伦,简直天高地厚.凡事都交付于他,从来不存戒备之心,甚至连多花五千两银子买下白浪河北岸花烟馆如此大事,也都委托杨人伦全权去办.杨人伦发妻病逝后,杨人鼎又花重金托付生意伙伴,将奉天一位大户人家侍女带到逝城,做杨人伦续弦夫人.这女子姓邬,单名一个媚字,比杨人伦年龄小很多,伶牙俐齿,妩媚风流,竟把杨人伦哄得神魂颠倒.杨人鼎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喝杨府奶水长大的杨人伦,怎会干出这般寡廉鲜耻之事,竟和霍秉仁沆瀣一气,出卖浸透堂兄心血的孺子学堂!杨人鼎简直伤心极了,恨不得立刻见到杨人伦问个究竟.可是管家羊海去八卦街找了一圈,也没见杨人伦踪影儿.倒是杨元亨走进幺叔宅院,发现眼前一片狼藉,满眼都是随意抛撒什物.只有平素给杨人伦端茶倒水的大丫环被绑在椅子上.杨元亨急忙询问大丫环,幺叔去哪儿了,粗眉圆眼的大丫环呜呜乱叫.杨元亨急将大丫环松绑,掏出塞进她嘴里的棉团.大丫环哇的一声跺脚大哭.无须说,杨人伦已经携带娇妻邬媚连夜逃走.

杨人鼎默默听着大丫环述说,面颊痉挛不止.他意识到这个耗尽他近二十年心血的孺子学堂,无论如何保不住了.姑且不说霍秉仁手握权柄,他就是厚着脸皮硬说当年杨府并未付足银两,杨人鼎岂能寻到凭证和他对质?何况霍秉仁还会命人出具伪证,将陶易密谋刺杀慈禧这一罪名坐实,诬陷杨府窝藏朝廷钦犯.如果倒退数十年,杨人鼎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即使倾家荡产,也要跟霍秉仁拼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他已耄耋高龄,虽说虎老雄心犹在,可焉能不计后果?如果硬抗到底,不仅杨府伤筋动骨,陶易惨遭不幸,谢姓教习深陷囹圄,甚至曾在孺子学堂习文练武的众多弟子,也要不同程度受到牵连.杨人鼎思前想后,夜里辗转难寐,连续不断引经据典说服自己,终于发出一声长叹,罢罢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古人不是早就做出了榜样?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忍受跨下之辱的三齐王韩信,多着去了!杨人鼎一夜之间仿佛苍老许多.传说春秋时代吴子胥过昭关,一宿愁白头发,此言笃定不虚.杨人鼎暗暗自嘲,远不如古人吴子胥活得痛快淋漓,不管怎么说,吴子胥毕竟留住一腔豪气,三年之后鞭尸楚王把仇报了,可他杨人鼎能吗?

5

杨人鼎兴办孺子学堂,初衷皆因栽培儿子缘起.杨元亨还是总角小儿,就早早进入孺子学堂习文练武.如今,二十三岁的杨元亨不仅熟谙经史子集,而且练就一身好拳脚,尤擅剑术.身子骨虽然有点儿单薄,却因常年练武之故,竟一天比一天强壮.他白皙的肤色很像母亲,修剪齐整的两鬓,不经意勾勒出棱角分明的面颊,更像父亲.光洁的额头下两道剑眉,眉梢抵近太阳穴上方,烘托着目光柔和的丹凤眼.悬胆般鼻梁下,润泽的嘴唇常挂一丝浅笑.他轻易不发火,一旦动怒,两道剑眉倏地扬起,柔和的丹凤眼瞬间射出锐利光芒.脑后那条辫子,原本又粗又长,不知从何时起,越剪越短.杨元亨很注重仪表,甚至有点儿洁癖,饮食也十分挑剔,葱、蒜、姜、椒一概不食.加之凡事力求完美,难免对一些事体过于挑剔,动辄吹胡子瞪眼发脾气,于是便有丫环、伙计私下抱怨,觉着少爷不好接近,不似老爷那么亲和.只有管家羊海和账房先生王济世,两双涉世颇深的眼睛,看出少爷杨元亨之所以这个样子,其实是对老爷杨人鼎的无意识反抗.杨人鼎是逝城出名的大善人,对下人向来宽容,唯独对儿子分外苛刻.若干年前,小丫环许彩云收拾杨人鼎书房,不小心把一块歙砚从书案上滑落,摔出一条长长裂纹.这种歙砚石质润密,纹理漂亮,抚之如肌,磨之有锋,色水留笔,滑不拒墨,墨小易干,涤之立净,敲击时有金属之声,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发墨如油,既不伤毫,又雕刻精细,浑朴大方,无疑是杨人鼎心爱之物.许彩云当时吓得半死,等待处罚.孰料数日过去,毫无动静,仿佛从未发生这事.后来许彩云听说,本来管家羊海要扣除她一年劳金,却被杨人鼎劝阻,还夸赞许彩云素来勤谨,滑落歙砚不是有意为之,无须责罚.几乎与此同时,小少爷杨元亨将杨人鼎一支废弃的羊毫拿去胡乱涂抹,然后丢入后花园水塘,染黑一片净水,竟被杨人鼎罚跪三个时辰,夫人朱月桂心疼得直抹眼泪儿.杨元亨乳娘,管家羊海老伴儿羊王氏,背地和羊海嘟嘟囔囔,数落杨人鼎心肠太狠.羊海笑了笑,说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老爷望子成龙,这是恨铁不成钢!”

不愧是忠心耿耿的杨府管家,羊海对主人杨人鼎的性体甚是熟稔.杨人鼎一生雄心万丈,骨髓和毛孔都浸透儒家精血.他走南闯北,亲眼目睹大清王朝每况愈下,泱泱大国进入没落之秋,一厢情愿认定国之大厦将倾,须有栋梁撑持.自古将相无种,焉知儿子日后不会拜相封侯?笃信中国民间神秘文化的杨人鼎,始终不忘儿子降生时无数丹顶鹤飞临之情状,莫非这是命运的一种暗示?出经入史的杨人鼎深谙,着想国祚长久,必有精兵良将.远的不说,本朝辛丑年间,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不可一世的八国联军,不就是凭借武力攻陷京城?杨人鼎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八国联军纵火焚烧圆明园,他却看见沙皇俄国骑兵,从逝城东郊官道耀武扬威踏踏走过.屈辱的城下之盟《辛丑条约》,杨人鼎每次提及都忿恨不已.他每每忽发奇想,竟给儿子勾勒一幅朦朦胧胧的人生画图,长大后的杨元亨临危受命,统帅三军收复国土洗刷国耻,把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杀得落荒而逃.只是杨人鼎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若干年后,他寄托在儿子杨元亨身上的万丈雄心,竟因孺子学堂突然易手而化为冰水.一个寡廉鲜耻的从五品知府霍秉仁略施诡计,就将杨府惨淡经营的孺子学堂攫为已有,这昏天黑地世道,岂有英雄用武之地?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吧,不问世事风雨,独享天伦之乐.不管怎么说,杨府兴办孺子学堂也算积了阴功,至少习过文练过武的庶家弟子,六百多名从军戍边,一百多名进了逝城鲲鹏镖局,剩下一百多名,有的去奉天、长春、哈尔滨,给大户人家看宅护院,就算少数依旧回家务农的弟子,至少尚可健体防身.这样一想,杨人鼎心里似乎舒服些了.

天一放亮,杨人鼎立刻召集杨府上下人等,忍痛宣布割让白浪河北岸孺子学堂.吩咐管家羊海和管账先生王济世,即刻备足盘缠,悉数发给孺子学堂尚未结业的诸多弟子,含泪送他们回归故里.之后又派儿子杨元亨和管家羊海去逝城府衙,敦促霍秉仁放人.霍秉仁掩饰着狂喜,立刻将谢姓教习和陶易释放.杨人鼎厚赠谢姓教习、欧阳武功师和陶易塾师大宗银两,作为他们多年贡献孺子学堂的束惰.谢姓教习、欧阳武功师和陶易洒泪告别杨人鼎、杨元亨父子.身骨健朗的欧阳武功师,青冠、青衫、青履,刚走出杨府大门,忽然回转身,摘下腰间高仿湛卢佩剑,看着杨元亨深情说道:“你是我亲传弟子中最有出息的,我把这柄佩剑送给你,望你不负令尊和为师厚望!”杨人鼎和杨元亨都很吃惊.父子两人早就听欧阳武功师说起,这柄佩剑乃欧阳武功师老祖宗传下,据说还是欧阳武功师远祖仿照湛卢剑工艺锻造而成,虽无湛卢剑削铁如泥的神功,却也能吹发而过.嘉靖四十年,欧阳武功师的家谱明确记载,他的明朝老祖宗,跟随大将戚继光大破倭寇于浙江临海,九战九捷,就是用这柄剑砍下上百颗倭寇人头,这样弥足珍贵的传家宝,怎能轻易送人?原来出生闽江上游湛卢山下的欧阳武功师,本是武功世家子弟.据他声称,其远祖与古代铸剑大师欧冶子曾有交集,互认本家.春秋时期,欧冶子应越王之请,携妻朱氏和女儿莫邪,沿闽江溯流而上,来到山高林密湛卢山,意外发现铸剑所需神铁和圣水,于是停下脚步,辟地建炉,历经三个寒暑,铸就闻名天下湛卢剑.欧阳武功师远祖因与欧冶子熟识,也跃跃欲试,走上铸剑一途.只是他不甘寂寞,虽大致领略欧冶子铸剑要领,但毕竟不得欧冶子铸剑真髓,终究未成铸剑大师.欧阳武功师远祖心有不甘,索性在欧冶子离开后,放弃铸剑,竟一头钻进深山古刹,遍访名师习剑.若干沧桑岁月过去,欧阳武功师远祖练就一身高超剑术,行侠仗义,名贯江湖.其后裔沿袭剑侠家风,世代传承,即使到了欧阳武功师这一代,依旧保留这个传统.时光流逝到大清咸丰年间,欧阳武功师家族加入太平军,随军迁徙天京,后因天国兵败,欧阳武功师全家战死,唯有祖父逃出天京,于同治末年追随太平军后期将领杨辅清,打入清军绿营发展组织,竟被闽浙总督俘获,于是欧阳武功师祖父与杨辅清人头落地.欧阳武功师祖母和父母在逃亡途中先后辞世,只剩下欧阳武功师孑孓一人,身上仅有这柄高仿湛卢佩剑.杨元亨幼时每次听欧阳武功师提及这些带有演义性质的传说,都如醉如痴.于是他在熟读四书五经余暇,着了魔似的缠着欧阳武功师练剑.杨元亨天性内敛,表面看去温文儒雅,仿佛一介白面书生,其实内里盈满古风侠气.欧阳武功师对杨元亨这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很喜欢,一直想收杨元亨为螟蛉义子以托后事,始终没好意思开口,现在将要离去,再不说出恐怕就没机会了,故以赠剑为由说出心事.杨人鼎、杨元亨父子大为感动,杨元亨当即叩拜欧阳武功师,口称义父,并收下这柄高仿湛卢佩剑.几人洒泪告别,欧阳武功师与谢姓教习、陶易一同离开逝城.

杨人鼎心灰意冷,仿佛连性情都在悄悄改变.平时,他三天两日就拄着枣木拐杖,登上白浪河南岸大堤,一边俯视河面飞浪,遥看白浪河北岸孺子学堂,仰望空旷辽远的天空,一边拈着胡须沉思默想,神情宛如渭水垂钓姜太公、隆中高卧诸葛亮,仿佛天下就要发生重大变故,等待他运筹谋划.不过到了大清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早春,他不再登白浪河大堤,也不再遥视已经物是人非的孺子学堂.他不得不暗自嗟叹,先前要将儿子培养成安邦定国大将军,简直就是书生气十足.谁叫他天生就有这种性情?按说人若没有一点儿痴心妄想,岂不白来世上?只是他现在应该打消这些天真的念头了.凡事都要顺势而为,不可强求.还是躲在书斋翻翻典籍,玩玩古董,挥毫泼墨,颐养天年罢!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只剩一件未了大事,儿子杨元亨已到娶妻生子年龄,务须尽快为其择偶婚配.杨人鼎非常渴望自己尽早抱上孙子,倘若这个夙愿达成,他就可以毫无愧怍前往九泉之下拜谒列祖列宗了.杨人鼎思谋几日,立刻吩咐管家羊海,派人给逝城各界名流、众多亲朋好友,分别送去大红请帖.应邀前来杨府养颐堂大餐厅的大多宾客,当年也都出席黄毛小儿杨元亨庆生盛宴,不明白杨府时隔多年因何又把他们请来.几番推杯换盏之后,杨人鼎吩咐管家羊海去唤儿子杨元亨,要他速来大餐厅为宾客敬酒.怎奈杨元亨不喜张扬,况且饮食又很挑剔,举凡宴请宾客,一般都由老父杨人鼎出面应酬.此刻他脱去长衫,正在书房用左手习写梅花篆字,见管家羊海来唤,矜持一笑,小声说道:“羊叔,请你回去当众禀告父亲,就说我正临摹王勃《滕王阁序》,衣衫不小心沾上墨迹,不便见客!”羊海点点头,急忙回到养颐堂大餐厅,大声说道:“老爷,少爷写字呢,不小心墨汁弄脏衣襟,不是他不开面儿,实在不方便出来见客,请大家莫要见怪!”

杨人鼎微微一怔,他深谙儿子性情,断定杨元亨这是故意寻找托辞.若是往日也就算了,但今天将要宣布儿子择偶婚配,务须要他在众人面前现身.杨府盛情邀请这么多宾客光临,不就是想叫众人见识又一代传人奕奕风采?尽管同住逝城,因杨元亨向来行事低调,好多人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未等杨人鼎开口,西街姚府老爷子发话:“我说人鼎兄,都说令贤侄双手会写梅花篆字,可否叫吾等见识一二?”南街冯府老爷子抚掌笑道:“此话甚合吾意,不知杨府少爷是否肯将真玩意儿拿出来?”两位老爷子话犹未了,养颐堂大餐厅瞬间一片叫好声.杨人鼎脸上洇出满足的微笑,他平素最看重面子,有时与人谈生意,因为太好这张面皮,未免吃些眼前亏.现在见逝城家资和名气仅次于杨府的姚府、冯府两位老爷子一抬一夯,甚至还索要儿子墨迹,顿觉脸上生光,声音透着欢悦:“羊海,你再去找少爷,就说我说的,务必来这儿,对了,叫他带上笔墨,当场写来!”羊海眨眨眼睛,意识到西街姚府、南街冯府两位老爷子已把杨人鼎架上去了.于是匆匆返回杨元亨书房,将刚发生的场面添油加醋描绘一番,最后加重语调:“少爷,不管怎么样,今天这个场你要圆下来,谁让老爷子好脸儿了?你总不能叫老爷子犯堵吧?”杨元亨无声苦笑,迅速将文房四宝交给羊海,然后换了装束.头戴六合瓜皮帽,身着月白长袍,外罩石青马甲.长袍袖口出锋,依稀露出裘皮一道边儿.马甲左右开衩,足蹬厚底云纹双梁鞋.白皙的面庞透着斯文,不卑不亢出现在养颐堂大餐厅众人面前.满堂宾客顿时发出一片啧啧赞叹.人们不由想起,雄心勃勃的杨人鼎,当年不是要把儿子培养成文韬武略大将军?现在看去,未免削足适履.杨元亨温文尔雅的风度,胸藏珠玑的言谈,潇洒飘逸的举止,分明是个家学悠远的文人,倘若赴京赶考,说不定还能金榜题名跻身翰林院呢!

杨人鼎环顾四座嘉宾,端起酒盅,徐徐说道:“诸位亲朋好友,今日老夫将各位请至敝府,只有一个想法.古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儿杨元亨早过婚配年龄,老夫现下正式宣布,即刻为之择偶完婚.只是若依逝城古礼,一般都是男方委托媒人去女家求亲,皆因老夫近年大部精力都在珠宝生意和孺子学堂上,对逝城德言工容俱佳的好女子疏于知晓,杨府只好不拘成法,坐等媒人上门,一切都随缘了!”嘉宾听罢,恍然大悟,蓦然明白杨人鼎设宴之意,于是掌声一片.消息不胫而走,登门说媒者络绎不绝.其实,杨人鼎对儿子杨元亨也有不满之处.或许杨府这个逝城首富之家,自杨人鼎走上经商之途,再无生计之忧,或许杨人鼎从小灌输给儿子的大都是经世致用之道,杨元亨满脑子都是天下、邦国、生民这些字眼儿,对杨府赖以崛起的珠宝生意置若罔闻,对散在各地的商号漠不关心,甚至不屑留意,以至于整个杨府生意运作,全赖杨人鼎撑持.幸亏还有管家羊海、管账先生王济世帮衬,杨府财库一直充盈.只是杨人鼎毕竟年事已高,就是羊海和王济世两人,也都过了天命之年,杨人鼎担心日后撒手人寰,杨元亨很难守成.处于这种隐忧,他不止一次提醒杨元亨多关注珠宝生意,私下叮嘱羊海和王济世,凡各地商号经营大计,都要他们去找杨元亨定夺.只可惜每次杨元亨都搪塞敷衍,最后还是杨人鼎一锤定音.

如果说杨元亨疏于经商之道,杨人鼎尚能容忍,但对儿子另一个天性却无论如何不能宽宥.不知从何时开始,杨元亨对魏晋名士顶礼膜拜,特别对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和刘伶,更是津津乐道.嵇康倒还罢了,他是杨人鼎心中的英雄,只是对阮籍,杨人鼎颇有微词.虽然他也承认阮籍才华盖世,心性清高,对他不喜欢的人动辄给予白眼,但对他在权贵面前逢场作戏,实在不肯恭维.杨人鼎觉着做人要像嵇康那样,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他虽然喜欢阮籍文章,却不喜欢阮籍玩世不恭,甚至醉卧在喜欢的女人脚下,成什么体统?至于放浪形骸的刘伶,更令杨人鼎生厌.他觉着一个人如果不修篇幅,终日赤身*酩酊大醉,他还能有什么出息?偏偏儿子杨元亨对阮籍、刘伶有自己的看法,他认定阮籍大隐隐于朝实属不易,刘伶是用独特方式抒发对世道的愤慨,其惊世骇俗之举,足见其真性情,绝非凡夫俗子.这还不算,杨元亨弱冠之年,居然效仿阮籍、刘伶不修篇幅,邋邋遢遢,嗜酒成瘾.杨人鼎勃然大怒,与儿子当面摊牌,要么从此戒酒,衣着整洁,要么离开杨府,断绝父子关系.面对老父震怒、母亲朱月桂哭天抢地,杨元亨最后妥协了.从此他衣衫整洁,举止得体,好像变了个人.只是偶尔酒瘾犯了,背着父亲偷喝一场.有一次,杨人鼎在杨元亨书房居然发现逝城当地老白干,他沉吟半晌,悄悄叹息一声没有说破.事后,杨人鼎吩咐管家羊海,雇佣酿酒师傅自酿家酒,只是度数比老白干要低好些.

6

杨人鼎和夫人朱月桂,从正式宣布儿子择偶后,终日坐在客厅接待媒人.这对老夫少妻渐渐发现,他们很难替儿子做出选择,因为凡想跟杨府结为秦晋之好的人家,都在逝城地面声名显赫,不论家境、门第,还是女子本人,个个都出类拔萃,难分优劣.杨人鼎轻轻握住朱月桂柔软的小手,笑道:“夫人,我看儿子这婚事还真有点儿难缠呢,不管我们答应其中哪一家,都会得罪另外许多家,你看如何是好?”朱月桂风韵犹存的瓜子脸,漾出暖暖笑意:“自古以来,儿女亲事都是父母做主,我们杨府既是书香门第,自然不能违背祖规,勉强凑和!”杨人鼎沉吟片刻,叫来管家羊海.脊背虽稍显弯曲,腿脚却很利落的羊海,匆匆走进客厅:“老爷找我?”杨人鼎看着一脸忠厚的羊海,慢吞吞说道:“羊海呀,我要给少爷择偶完婚,现在提亲的人家很多,大都是至交好友,我和夫人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答应哪家才是,你平素办事板正,我和夫人想听听你有何高见.”羊海眯起眼睛:“老爷,逝城有个古礼,凡男女婚配,都要经过六道程序,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应,缺一都不合礼数.大凡男女到了婚配年龄,先由媒人介绍,再由双方父母做主,互换男女庚帖,再合八字,这叫合婚.我想,老爷夫人不必担心,这么多好女子主动要嫁少爷,只要八字相合,齐边齐沿儿,就嘁嚓咔嚓定下来!”朱月桂忍不住打断羊海:“老爷心地慈善,不想得罪众多乡邻!”羊海笑了笑:“我知道老爷怎么想,何不先来个合婚?倘若八字不合,即使不能结成儿女亲家,彼此也都不会结怨!”杨人鼎含笑点头.朱月桂疑惑地看看羊海:“如果八字相合者不止一家呢?”羊海眼珠一转:“我有两个办法,请老爷、夫人最后拿主意!”

杨人鼎、朱月桂感兴趣地看着羊海.羊海胸有成竹地说道:“第一个办法,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不是?依照顺序给最先提亲人家的小姐与少爷合婚,倘若八字不合,再依次为下个提亲的小姐和少爷合婚,不管哪家小姐,先和少爷八字相合者,就是命中注定有缘分,其他人家即或抢不上槽儿,也不会怪罪老爷夫人!”朱月桂轻轻点点头,转身看着杨人鼎.杨人鼎低头沉吟,羊海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过了好长时间,杨人鼎缓缓抬起头,看着羊海说道:“你刚才说的这个办法固然不错,只是未免失之公平!”羊海胸有成竹地笑着:“那就用第二个法子,凡八字相合的小姐,统统聚到一起,每人发给一个绣球,背对少爷将绣球抛出,少爷接住哪位小姐抛出的绣球,就证明有缘分,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三道四!”朱月桂咯咯笑起来:“这不是说书讲古的法子吗?老爷,你看呢?”杨人鼎勉强一笑:“我看不太合适,可也没别的法子……羊海,这事就交给你吧,你十几岁就进杨府,我一直把你视为子侄,你要多费心,既把少爷婚事定下,又不得罪逝城大户人家,一切按老规矩操办,事情过后有赏!”羊海鞠躬施礼:“谢老爷!”杨人鼎看着羊海走出客厅,笑吟吟挽起朱月桂:“好长时间没出城看看了,正好春暖花开,我们去静宜寺上香吧!”朱月桂愉悦地笑着:“老爷,我俩想一块儿去了,今年一进二三月,我这身子骨就不舒服,至今还没去看望静宜方丈,当年多亏他收留我,又遇到你,不然我哪有今天?老爷先别急,待我亲手烹制几道素菜,孝敬静宜方丈!”杨人鼎手拈三绺银须,含笑点头.这对老夫少妻万没想到,管家羊海走出客厅,刚拐进通向杨府后花园长廊,迎面撞见杨元亨.

羊海笑眯眯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杨元亨,声音透着喜悦:“恭喜少爷!”杨元亨忧心忡忡地:“羊叔,老爷夫人叫你去,是谈我的婚事吧?最后怎么定的?他们看中了哪家小姐?”羊海笑着:“八字还没一撇呢,提亲人家太多,老爷夫人一时拿不准主意,吩咐我请个风水先生,依照顺序给最先提亲人家的小姐与少爷合婚,倘若八字相合,就是姻缘天定,择日就要下聘礼了!”杨元亨愣了愣神:“如果八字不合呢?”羊海微微一笑:“那就再与下一个提婚人家的小姐合婚,若是八字相合的小姐太多,就用抛绣球的法子选出绝好女子,少爷只管放心好了,这么多人家的小姐,听媒人说个个都有德有貌,总有一个配得上少爷,不会秃噜扣儿!”杨元亨迟疑地:“羊叔知道最先来提亲的是哪家?”羊海点头回答:“当然知道啦,都是我跑前跑后招呼,第一个来提亲的是南街冯府,女子和少爷同庚,叫冯婵娟,听媒人说,她天生花容月貌,冯府家大业大,一点儿不比我们杨府差,人家在哈尔滨、长春、奉天、河北保定、山西太谷县城,还有河南郑州、湖北武昌,都有商号,媒人口气大得不得了!”

杨元亨心不在焉地听着.羊海丝毫没留意杨元亨的反应,继续兴致勃勃说道:“第二个来提亲的是西街姚府,旗人,京城好多有钱有势的亲眷,听说先于霍秉仁之前的逝城县令,就是他家远房亲戚,开着粮庄、当铺、布店和盐行,媒人说,他家小姐叫姚静兰,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的更是干娇百媚,多少人上门提亲,都被姚府老爷子一口回绝,他就看中少爷你了!”杨元亨眉梢眼角洇出淡淡阴影,他沉吟地看着羊海,欲言又止.羊海微微一怔,凑近杨元亨,小声说道:“少爷好像有什么心事?只管对我说,我家翥儿他妈是你乳娘,她最牵挂你的婚事,有什么心里话,不必瞒我!”杨元亨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他一把抓住羊海有些粗糙的大手:“羊叔,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先找个僻静地方!”羊海疑惑地跟着杨元亨离开长廊,走进花香扑鼻后花园.杨元亨看看左右无人,双手打拱:“羊叔,侄儿求你了!”羊海蓦然一惊,急忙说道:“少爷不要这样,到底怎么回事?”杨元亨抓住羊海胳膊,快步走进凉亭,两人面对面刚坐定,羊海就看见杨元亨眼圈红了.羊海疑惑地看着杨元亨:“少爷,莫非你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杨元亨轻轻掏出一块洁白手帕:“羊叔,你说的没错,这是她一年前送给我的定情物!”羊海目瞪口呆地看着手帕上用红线绣出的“永结同心”四个字,原本红赤的面孔越发涨红,连脖颈都红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杨元亨怎会私定终身.逝城民风古朴,向来都是男女授受不亲,杨元亨怎有机会和年轻女子谋面?

杨元亨压低嗓音:“羊叔,你还记得不?前几年有个来自热河首府的程子雄,比其他前来报考孺子学堂的弟子个头要矮些,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冷丁一听就是女子声音,身子骨也单薄,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羊海略一沉吟:“我想起了,是有这么个人!当初他非要进孺子学堂,老爷子见他长得像个女子,根本就不想收留,后来他就赖着不走,天天跟着你们操练,还蹲在学堂窗外旁听,老爷子见他心诚,就勉强留下!”杨元亨点头微笑:“羊叔记性真好,就是这个程子雄,一年前得知母亲病逝,急着回家奔丧……对了,临走时,还由我担保,从羊叔手中借二十两银子做盘缠!”羊海懵懵懂懂听着,还是没弄明白杨元亨到底想说什么.杨元亨压低嗓音:“羊叔,程子雄是个女儿身!”羊海仿佛听错了,呆呆看着杨元亨.杨元亨压低嗓音:“她是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程巽的女儿,名字也不叫程子雄,因她春分那天出生,父亲就给她起名叫挽春,挽留春天之意.她不是嫡出,母亲性情软弱,娘家又没权势,母女俩受尽程巽长房夫人窝囊气.程巽长房夫人叔叔,曾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世袭爵位.虽然程巽长房夫人不能生育,但程府凡事皆由她做主,居然要把程挽春嫁给她叔叔做小,听说那糟老头子快死了,想娶个年轻小妾冲冲晦气,程巽原本也心疼女儿,只因惧怕长房夫人娘家权势,不敢当面拒绝,背地偷偷告知程挽春,程挽春立刻女扮男装,星夜逃离,千里迢迢来到逝城……羊叔,你现在听明白了?”

羊海如梦方醒,眼前立刻浮现杨元亨与程子雄在白浪河边嬉闹的场景.有一次,他去白浪河边钓鱼,居然撞见杨元亨和程子雄光着脚丫子,叽叽嘎嘎在河滩上追逐,互掷泥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浆.当时羊海还以为是小青年淘气,胡乱玩耍,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隐情.杨元亨柔和的眼睛透着浓浓思念:“程挽春赶回热河首府,她母亲已经入殓.程巽长房夫人的叔叔两个月前也死了,程巽再不惧怕长房夫人,一心要给女儿挑选东床快婿.程挽春寄信催我,尽快去热河首府求婚!”羊海默默听着,他既不想询问杨元亨何时识破程挽春女儿身,也不想询问杨元亨何时与程挽春两情相悦,他从杨元亨焦虑的神情中分明感到,他和程挽春已绝非一般情分.羊海本能地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不止要得罪逝城地面诸多富豪权贵,就是对老爷杨人鼎,他也无法交代.麻烦的是,他已经大包大揽,杨人鼎也委以重任,这可如何是好?真仿佛手捧刺猬猬,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了.

杨元亨忧郁地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羊海,有些不安地问道,:“羊叔,这事很难办?”羊海苦笑着:“岂止难办,比登天还难!你想,逝城地面这么多富庶人家,都想和杨府结亲,而且老爷大撒手,把这事交给我办,马上就要合婚,要看男女双方生辰八字,如果现在把这些都停下,总要找个理由吧?我怎么跟老爷子说?要不,少爷干脆把这事说开?请求老爷子开恩,满足少爷心愿,迎娶热河程府女儿?”杨元亨直劲摇头:“不成,老爷子平生最恨不诚实,程挽春女扮男装,已犯大忌,何况还要去热河程府提亲,老爷子好面子,绝不会应允,既然逝城有这么多好女子,岂能舍近求远?”羊海盯着杨元亨:“少爷,你说实话,你跟程小姐……是不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杨元亨白皙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羊叔,你心里明白就好,我已向程挽春发誓,此生非她不娶,入神共鉴,如违承诺,愿受天谴!”羊海略微定了定神,悄悄叹口气:“算了,我也豁出去吧,谁叫翥儿他妈是少爷乳娘了?如果日后老爷和夫人知道此事,要把我赶出杨府,只求少爷替我说话!”杨元亨冲羊海深深一揖:“羊叔,如果能玉成此事,你就是我和程挽春大恩人,我会终生报答!”羊海心里怦然一动:“好吧,有少爷这句话,我什么也不说了,你马上给我备足五十两私房钱,我去买通风水先生公孙炀,借用他嘴巴,说你命里克妻,凶杀临界,叫逝城想和杨府结亲的人都犯膈应,只是有一宗,万一程府不肯把女儿嫁给你,你可不能怪我!”杨元亨喜出望外,一把抱住羊海连声道谢.

7

羊海很快拜见方圆百里极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公孙炀,递上五十两银子并说明来意.周身缭绕仙风道骨之气的公孙炀,起初一口拒绝,觉着这事太荒唐,如果传扬出去,会玷污他半世声名,及至听羊海从头说起杨元亨和程挽春的情感经历,公孙炀竟怦然心动,终于应允,而且依照惯例只收二两纹银.很快,这幕荒诞喜剧迅速上演,消息很快传遍逝城地面.众多富商巨贾大户人家,固然仰慕杨府声名和杨元亨本人风采,但毕竟笃信八字是否相合这一古俗.于是当他们分别获悉杨元亨命里克妻,四柱八字凶煞临界之后,或目瞪口呆,或哑然苦笑,或摇头叹息,最后都不得不放弃和杨府联姻.人们私下议论,既然这是通晓阴阳善推命理的公孙炀先生所说,谁还抱持怀疑?可叹杨元亨,纵然他有司马相如之才,潘安、宋玉之貌,又有何用?一直蒙在鼓里的杨人鼎和夫人朱月桂,先前喜滋滋的心绪,仿佛从云端一下子掉落尘埃,整日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眼见先前媒人如走马灯一样,络绎不绝前来杨府说亲,如今竟门可罗雀车马稀.

倏忽一月将过,杨人鼎和朱月桂满脸愁云地将羊海叫到客厅.羊海偷觑老爷和夫人憔悴的面孔,心里好不难过,暗骂自己造孽.但事已至此,只好将错就错.杨人鼎轻轻叹口气:“羊海,我对谶纬之学不甚精通,不晓得少爷命里竟有克妻之相,四柱八字还凶杀临界,这位公孙炀先生根据什么得出这个结论?”羊海心里好像打鼓一样咚咚敲起来:“老爷,我也问过公孙炀先生,他哼了一声对我说,他是依据《滴天髓》推断,无论吉凶祸福概不隐瞒,信不信由我们,反正他把话都说出来,我接着还要问,公孙炀先生脸色一沉,拂袖而去,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杨人鼎沉吟地看看愁眉紧锁的夫人朱月桂:“我也耳闻这个公孙炀先生,功底很深,德行很好,当年我们买下白浪河北岸花烟馆,就是他给看的风水,他和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总不会有意亵渎我们,看来儿子婚事很难成了!”朱月桂鼻子一酸,轻轻哭起来.羊海赔着笑脸:“老爷、夫人不要悲伤,先前都是女方委托媒人上门求亲,现在只好放下身段,委托媒人陪着少爷,主动上女方家求亲,公孙炀先生也说,少爷千里之外尚有机缘,说不定就在前面候着呢!”

杨人鼎脸上洇出苦笑:“羊海,你说的固然有理,不管什么人家,只要看见少爷,没有相不中的,只是合婚这关怎么过?谁家女子愿嫁有克妻命相的男人?”朱月桂双手捂住面颊,哽咽着说道:“老爷,都是我命薄,连累了儿子!”羊海心里愧疚,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他趋前一步,凑近杨人鼎和朱月桂,小声说道:“老爷、夫人莫要心焦,且听我说……眼下知道少爷有克妻命理的人家,仅限于逝城方圆百里地面,我们不妨到外地闯一闯,甚至出山海关走一遭,我就不信,凭少爷这一表人材,怎会娶不到好女子?”杨人鼎看看朱月桂,朱月桂噙着眼泪儿点点头.杨人鼎轻轻叹气:“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别人做事我不放心,还是委托你去办吧,你和少爷事不宜迟,赶快准备盘缠动身,不过我叮嘱你们一句话,我们杨府上溯几代都是读书人,最信奉仁、义、礼、智、信,不论什么时候,断不可有欺诈行为,实话实说,愿者联姻,就算少爷一时难以成婚,也不能坏了杨府名节!”羊海克制着心跳:“老爷夫人且请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好,四脚落地!”说着,转身走出客厅,沿着曲径通幽的长廊,快步走进后花园.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后花园凉亭内团团乱转的杨元亨,一看羊海掩饰不住的喜悦之色,心中高高悬起的石头顷刻落地.两人当下计议停当,很快登程.

数日之后,他们已经置身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程巽的豪华客厅.互换帖子之后,程巽有点儿喜出望外.他虽然没去过关东逝城,也从来不曾和大儒商杨人鼎谋面结交,但对杨人鼎的名气还是早有耳闻.毕竟他也是通过科举之路才谋到现在这个从四品文官位置,当年杨人鼎名落孙山并非才气不足,而是因他天性高傲,不肯上下使钱打通关节罢了.何况女儿程挽春女扮男装去的就是逝城孺子学堂,危难之中的生存之地呀!程挽春回到热河之后,屡次提及杨府少爷如何潇洒倜傥才华四溢,内心隐情不言而喻.程巽虽觉女儿中意杨元亨,但不知人家怎么想,况且自家本属女方,又是从四品文官身份,总不能降尊纡贵上赶着去逝城杨府求亲.没想到杨府少爷现在居然登门了.刚从府衙处理完公务的程巽,身着深红色底子锦袍,绣在前胸后背补子上的云雁,标识着他的从四品官阶.他微眯双目,上下端详杨元亨,心底顿生疑惑,这样一等一的人物,怎会千里迢迢来热河求亲?难道当地就没有富贵人家好女子?莫非其中有什么避讳?或触犯大清刑律正在逃避?还是有其他劣迹三缄其口?

程巽当然想不到女儿早与这位杨府少爷缠绵缱绻,还一直以为杨元亨至今没有看破程挽春的女儿身呢!一直观察程巽神情变化的羊海淡淡一笑:“程大人可能对我家少爷心存疑虑,杨府和贵府彼此从无交往,为何大老远来贵府提亲?实话说吧,我们是去京城做笔大生意偶然路过此地,头会儿在酒馆听说程府有位才貌超群的女子,我们少爷就心动了!他自幼饱读诗书,发誓非有才气的女子不娶,听说贵府千金双手会写梅花纂字,更为吃惊,因为这本是杨府家传,怎么竟有人精于此道?出于爱慕和好奇,我们就来了,决无勉强之意,如果程大人觉着不合适,我们现在就告辞!”说着,丢给杨元亨一个眼神.杨元亨轻轻站起,双手打拱,抬腿就要离去.程巽急忙拦住杨元亨,满心欢喜地吩咐下人摆酒设宴,给来自远方的贵客洗尘接风.席间,程挽春借故从屏风后出来见客,与杨元亨目光稍一接触,眷恋之情尽显无遗.程巽看在眼里,立刻答应这门亲事,之后修书一封,交给杨府管家羊海.一行人匆匆告辞回到逝城杨府.

杨人鼎仔细阅读程巽家书,甚感欣慰.他当年虽和程巽在京赶考时并未谋面,但也略知程巽品性清高.如今一个是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一个是富甲一方的儒商巨贾,门楣也还相当,彼此都不辱没.于是回书一封,这门亲事就算定下.唯有儿子杨元亨命理克妻之相,令杨人鼎有些不安.本来杨人鼎和朱月桂还想亲自到热河首府拜访亲家,只是有点儿心虚.他不知杨元亨是如何过的合婚这道关.本想问个究竟,无奈夫人朱月桂恐生变数,拦着他不要干预,杨人鼎只好装聋作哑,不仅如此,他还只字不提去热河首府会亲家,因他太看重面子.虽说程巽还算不上大清王朝的三公九卿,但比逝城知府霍秉仁品级还高,这在世人眼里也算位高权重.杨人鼎虽然一生渴望做官,但从不肯巴结官府.他不想担个攀高附贵的俗名被人讥笑.于是几次打消朱月桂想去热河首府会亲家的念头.其实朱月桂是不放心,她背地询问羊海,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能不能配上少爷.羊海笑着告诉她,程挽春比此前来杨府提亲的所有富贵人家女子都出色,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朱月桂心里还是不落体,但又不便细问,她怀疑女方既然默认儿子杨元亨命理克妻之相,是不是也有什么生理瑕疵,或其他难以启齿的缺陷.只是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婚姻大事已定,是福是祸,听命由天吧!

农历庚戌狗年,大清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丽夏,逝城杨府张灯结彩,即将为杨元亨、程挽春举行新婚大典.所有一应繁文缛节,全依逝城礼俗操办.无论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每个环节都由羊海监督,环环相扣,一丝不苟.杨人鼎特意送给亲家程巽一帧宋徽宗赵佶的瘦金真迹书法,还有一套《宣和书谱》.唯有一件事似乎不合常理,两方亲家始终还未见面,当然未来公婆也不知未来儿媳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婚前一日,热河程府派来一支送亲人马,抬着数十箱衣饰、奁具,浩浩荡荡出现在逝城街头.这在逝城当地叫作安柜箱和亮嫁妆.骑着高头大马的送亲队伍,个个披红挂彩,绕城一周.新娘和伴娘还有程府其他若干送亲的各色人等,由程挽春叔父程震和管家婆邹氏带领,先在逝城一家最大馆驿福来客栈安歇,等待新郎杨元亨翌日八抬大轿迎娶新人.早在两个月前,程府送亲人马就已从热河首府动身,披星戴月,晓行夜宿,一路颠簸.因路途遥远,轿夫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程挽春恳求叔父程震,不要催他们过急赶路,掐着日期从容行走,总算如期到达.一切安排停当后,程震派人将兄长程巽两份信函分别送交杨人鼎和逝城府衙.程巽写给杨人鼎的信函中,言辞得体,不卑不亢,不外是自己公务在身,不能送女出嫁,一切均由弟弟程震全权处理,并诚挚邀请亲家杨人鼎去热河首府做客.写给霍秉仁的信函,除了一番客套,也暗示霍秉仁,请他对杨府予以关照.原来霍秉仁和程巽曾有一面之交.当年程巽进京科考,霍秉仁厚着脸皮向素享盛名的程巽索要一幅墨迹,程巽虽然清高,但也不想得罪这个满族正白旗包奴后裔.

霍秉仁非常惊讶,远在热河首府的程巽竟和逝城杨府结为秦晋之好,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毕竟他用卑劣手段强行索回坐落在白浪河北岸的花烟馆,日后杨人鼎若和程巽见面提及此事,他这张脸往哪儿搁放?万一程巽较真,力挺杨人鼎索回孺子学堂旧址就更麻烦,毕竟程巽现在是从四品朝廷命官,在京城也颇有人脉.出于对程巽的忌惮,霍秉仁不得不亲到逝城福来客栈看望程府送亲队伍,然后略备贺礼,带着心腹捕快黄贵,再到杨府当面向杨人鼎道贺.管家羊海将霍秉仁单独领进客厅.杨人鼎冷眼打量这位逝城新贵,勉强压抑心头怒火.他不清楚程巽与霍秉仁是什么关系,早知他们这么熟络,兴许就不该答应儿子这门亲事.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杨人鼎心里忿忿然,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霍秉仁猪腰子脸上的笑,好似一层刮也刮不掉的猪油,话语充满揶揄:“杨老前辈真是德行不浅,虽说杨府少爷命里克妻已是无人不知,四柱八字凶杀临界无人不晓,好多逝城富贵人家都退避三舍,却谁又能想到,竟把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程大人的千金小姐娶来!”杨人鼎清癯的脸颊痉挛一下,他听出霍秉仁话语里的阴毒,勉强一笑:“霍大人难道不知?儿女姻缘,前生皆定,不是人为所能左右,想必也是他们的缘分!”霍秉仁依旧旁敲侧击:“杨老前辈说的不错,古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凡事都有前因后果.据我所知,程大人也是饱学之士,孔孟老庄烂熟于心,经史子集过目成诵,不仅对命理之说毫不陌生,而且对占卜之术也驾轻就熟,我想他既然肯把爱女嫁给杨府,这位水姐也肯定命里克夫了!”杨人鼎微微一旺:“霍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家未来儿媳命相也很凶险?”霍秉仁嘿嘿笑着:“这只是猜测,杨老前辈不必介意,据我对程大人的了解,没有特殊缘故,不会把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两恶相逢,相克后生,也许还是绝配,杨老前辈,再次恭喜,本官告辞!”杨人鼎冷峻地:“不送!”矗立墙角的落地大座钟忽然发出铿锵鸣响,霍秉仁冷丁吓了一跳,他侧头溜溜冷若冰霜的杨人鼎,有些尴尬地走出客厅.杨人鼎纹丝不动.只待落地大座钟鸣响完毕,耳边传来叽叽嘎嘎说笑声,杨人鼎紧锁的眉头才渐渐舒展,他听出已经出嫁的六个女儿回来了.

8

杨人鼎先后娶四房夫人,元配夫人姓王,其兄是七百里外土城一秀才,王秀才年长杨人鼎十岁,两人竟在赴京赶考途中相识,遂结为忘年挚友,常来常往.王秀才父母早亡,还有一位小妹待字闺中,他因赏识杨人鼎为人和才学,遂主动为小妹牵线搭桥.其实,杨人鼎在王家也曾偶见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王氏千金,心里早就萌生爱意,于是很快上门求亲,迎娶新人过门,并于而立之年生下男婴,取名杨元罡,乐得杨人鼎高堂老母,整天烧香拜佛,感谢观音菩萨和送子娘娘.孰料天外飞来横祸,王氏夫人携带刚满周岁的儿子杨元罡回土城娘家省亲途中,竟遭一伙土匪抢劫,王秀才举家被害,王氏夫人和儿子也下落不明.杨人鼎闻讯,如五雷轰顶,他火速报官,请求官府缉拿土匪,寻找王氏夫人母子下落.据说,这伙土匪经常出没在松花江中、下游一带,匪首报号“混江鳖”.然而若干天过去,只知盘剥百姓的官府竟毫无作为,此案迟迟不能告破.若干天后,一直苦苦寻找妻儿的杨人鼎,竟在三百里开外的江边柳条丛,发现元配妻子王氏夫人早已腐烂的尸体,长子杨元罡去向不明.

杨人鼎心急如焚,掩埋了亡妻之后,继续寻找儿子下落.只可惜四季轮回之后,儿子依然音信杳然.杨人鼎心神交瘁,年迈的父亲因伤心过度,不久便病故,高堂老母也险些魂归天国.眼见一年年过去,杨人鼎寻子之心渐趋绝望.为接续这一支杨氏香火,杨人鼎又迎娶第二房夫人孟氏.孟氏家居古城辽阳,其父是大清同治年间举人,自诩是亚圣孟子后裔.孟举人在奉天偶与进京赶考的杨人鼎下榻同一客栈,曾与杨人鼎彻夜长谈,竟被杨人鼎满腹经纶所倾倒,认定这个逝城杨府才子虽时下名落孙山,日后必能高中,于是毫不踌躇将女儿嫁给杨人鼎.孟氏夫人过门后,接连生下四个女儿,因盼子心切,胡乱服用江湖郎中丸散膏丹,竟在同治六年不幸天亡.杨人鼎和这位孟氏夫人性情很投机,对于她的死,杨人鼎十分伤感,如果不是因为要生儿子接续香火,他甚至不想再娶.一直到同治十年,也就是公元1872年,四十三岁的杨人鼎又续娶第三房夫人周氏,这女子命薄,据说其远祖是滦州一带有名的读书人家,上溯七八代,也曾出过秀才、举人,到了她这一辈,上午兄、姊,下无弟、妹,父母先后病逝,家道中落,孤苦伶仃,只好投奔正在通往京畿路上开一家客栈的远房堂叔.周氏远房堂叔深谙经商之道,客栈门楣上高挂牌匾,牌匾上镌刻两个烫金大字:“及第”.好多关外进京赶考者为图吉利,纷纷入住“及第客栈”,杨人鼎也是其中之一.周氏面容姣好、性情温婉,因其从小接受父母启蒙,不仅落落大方,而且谈吐不俗,帮助远房堂叔料理杂务,也都井井有条.杨人鼎对其印象极好,从京城返回关东路上,依旧来此下榻,数日不肯离去.周氏远房堂叔看在眼里,遂与杨人鼎攀谈,觉着这位男子家资殷实,饱读诗书,性格爽朗,便做主将周氏嫁给杨人鼎.周氏嫁入逝城杨府,接连给杨人鼎生下两个女儿杨祈霞、杨祈虹之后,竟在光绪十年,突患脑中风,猝然离世.杨人鼎心如刀绞,万念俱灰.他素来笃信民间神秘文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命中无子?也许就因这个缘故,任凭高堂老母如何疾言厉色,杨人鼎丝毫不动再婚念头,倘若不与第四房夫人朱月桂萍水相逢,杨府后来的家道势必重新改写.

大清光绪十年,也就是公元1884年清明节,杨人鼎遵从不久前辞世的老母遗愿,带着管家羊海去逝城郊外静宜寺上香.这已是杨府约定俗成的习惯.因杨人鼎母亲虔诚信佛,每年春秋两季,必到逝城郊外静宜寺走一遭,否则一年心里都不得安宁.现在母亲去世了,杨人鼎为给全家祈福,也为纪念高堂老母,便把这个习惯延续下来.也是天缘凑巧,就在距离静宜寺半里之遥的白浪河岸边,杨人鼎和羊海忽然发现一只女鞋,两人惊诧之余,快步登上白浪河大堤,隐见一个小女子正在湍急翻滚的白浪河挣扎.熟谙水性的杨人鼎顾不得春寒料峭,竟和比自己小整整三十岁的管家羊海一起跳进白浪河.两人搭帮着将女子救上来,仔细一看竟也眉清目秀,妩媚可人.小女子苏醒后,先是叩谢杨人鼎和羊海救命之恩,然后哭诉自己身世.原来她叫朱月桂,家住松花江北,父亲是个赌鬼,把家产和老婆都输尽之后,又悄悄将她抵了赌债.朱月桂事先知悉,连夜逃走,辗转来到逝城郊外静宜寺.静宜方丈可怜她,叫她在静宜寺暂住时日,待身子将养好,再将她送至远方净月庵削发为尼,净月庵住持静月道姑原是静宜方丈俗家表妹,也因逃婚出家.不料半个月还没过去,那位在赌局将朱月桂赢到手的赌鬼,竟寻到静宜寺,赖着不走,天天吃肉喝酒,大闹静宜寺,弄得鸡犬不宁.朱月桂不想给静宜方丈再添麻烦,就偷偷跑出静宜寺,绝望地跳进白浪河,想一死了之,中止这位赌鬼继续袭扰静宜寺.杨人鼎听了朱月桂哭诉,不禁怒从心起,他带着羊海和朱月桂来到静宜寺,和那位赌鬼当面交涉,用五十两银子赎回朱月桂,打发赌鬼离开逝城地面.朱月桂非常感激杨人鼎,又不知何以报答,就悄悄询问羊海,能不能到杨府当个仆人,只要给口饭吃就行.羊海悄悄端详着换上一身干净衣衫颇有几分姿色的朱月桂,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眼见老爷子前三房夫人都已不在人世,杨府至今还没一个男丁,何不将这个性情温柔的小女子娶回杨府?羊海很为自己的想法鼓舞,就跟朱月桂说了,朱月桂忸怩片刻,羞答答地点头应允.羊海又兴冲冲地和杨人鼎提及此事,本想得到老爷子褒奖,不料竟遭杨人鼎一顿数落:“好你个羊海,你想陷我于不仁不义?古人还主张施恩不能图报,我要将这小女子娶回家,岂不是趁人之危?这事万万不可!”

羊海不死心,就去找静宜方丈.静宜方丈一直感念杨府对静宜寺的慷慨施舍,深知杨人鼎老母年年来寺里上香拜菩萨,就为杨府能有男丁接续香火,现在听羊海一说,竟觉这个主意不错,就笑吟吟劝解杨人鼎:“老僧本在红尘之外,不该过问人间俗事,但我看施主德行不浅,为人豪侠仗义,这个女子朱月桂既然有家难奔,你就好事做到底,将她续弦,也算积一份阴功!”杨人鼎还是百般推脱,静宜方丈再三规劝.最后还是羊海出个主意,不妨抽签问卜,倘若杨人鼎命定与朱月桂有缘分,只能听候命运安排.杨人鼎素信命理之说,当即浴手焚香,叩拜神灵,然后当场抽签,竟是上上签.静宜方丈、羊海相视而笑.杨人鼎本来也很中意朱月桂,只怕引来非议,既然静宜方丈出面做主,还有吉祥之签,于是顺水推舟,杀猪宰羊,张灯结彩,将年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落难女子朱月桂娶回杨府,成为第四位续弦夫人.也是好人终有好报,翌年生下儿子杨元亨.杨人鼎大喜过望,除了重赏羊海之外,又掏出银两将静宜寺重新修缮,算是对静宜方丈的酬谢.

杨人鼎思绪难平,过往旧事走马灯般闪现.他缓缓端起细瓷兰花茶杯,刚送到唇边,只见羊海匆匆走进,神色怪诞,话语迟疑:“老爷……老爷!”杨人鼎三绺银须微微一颤,不错眼珠盯着羊海.羊海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结结巴巴说道:“刚才幺老爷……死乞白赖恳求大姑爷和大小姐捎来口信儿,请您老人家答应他回来……给少爷贺喜!”杨人鼎似乎没听清,急忙问道:“你说什么?哪个要回来?”羊海声音透着忐忑:“幺老爷……就是杨人伦,幺老爷!”杨人鼎面颊痉挛,浑身发颤,手中细瓷兰花茶杯啪嚓落地摔成碎片.杨人鼎两眼直勾勾看着羊海,嘴角顷刻涌出一大堆白沫儿.羊海慌了,急忙扶住杨人鼎,大喊:“快来人哪,老爷犯抽了!”夫人朱月桂和杨元亨最先跑过来,径直奔向杨人鼎.杨元亨伸手去掐父亲人中.等到六个女儿先后闻讯来到客厅,杨人鼎渐渐睁开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众人心有余悸地相互传递眼神,朱月桂轻轻揉搓着杨人鼎手掌.羊海吩咐丫环许彩云速去伙房,烹制十全大补汤.这时候,账房先生王济世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外,冲着羊海悄悄摆手.羊海想起还要和王济世计算杨元亨、程挽春大婚所需银两,急对杨元亨耳语几句,快步走出客厅.

杨人鼎挣扎着坐起,默默注视儿子杨元亨和回家贺喜的六个女儿.大小姐杨祈日已经四十岁,比弟弟杨元亨大十六岁,只比夫人朱月桂小九岁.二小姐杨祈月比大小姐杨祈日小一岁,却比三小姐杨祈星大三岁,杨祈星和四小姐杨祈辰彼此相差两岁.五小姐杨祈霞比弟弟杨元亨大四岁,六小姐杨祈虹比五小姐杨祈霞小两岁,却比夫人朱月桂小二十三岁.朱月桂心里很清楚,只有杨祈霞、杨祈虹这两个同父同母的小姐妹,才从心里视她为杨府续弦夫人,前面四个姐姐不过碍于杨人鼎面子,不得不跟她这个后娘假意敷衍.虽然六个女儿先后都已出嫁,但各家境况竟有很大不同.大女婿孙孚之和二女婿王怀稷年龄相仿,虽然形象迥异,但眉宇间却都透着斯文气.逝城当地人揣测,也许孙孚之、王怀稷之所以能成为杨府女婿,除了杨府大小姐杨祈日、二小姐杨祈月相貌平平外,更因孙孚之和王怀稷也是逝城本地有名秀才.只可惜他俩和岳父杨人鼎一样,虽饱读诗书,属意仕途,命运之神却总是不肯青睐,分别被南街冯府和西街姚府礼聘家庭塾师.本来杨人鼎看重面子,对两个女婿去赚冯府、姚府束惰很不情愿,皆因冯府、姚府历代经商,两府众多子弟对读书不甚热衷,冯府老爷子和姚府老爷子很想沾染杨府墨香文气,数次向杨人鼎求助,杨人鼎这才勉强答应.三女婿张行健祖籍山东曲阜,这位山东大汉身材魁伟,性情直率,颇有经商头脑.其父张守信排行老二,张行健祖父祖母去世后,张守信这一房迁来关东逝城做粮食生意.他为人讲究诚信,经营粮行有道,遂和杨人鼎结为儿女亲家.后来张行健伯父伯母意外病故,长房无人承继,张守信夫妇又回山东曲阜,经营老家祖产、田庄.留下儿子张行健,继续在逝城打理粮行.

顶属四女婿来历复杂,他是个孤儿,很小就在旅顺街头流浪.恰逢大清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杨人鼎去旅顺做珠宝生意,在客栈门口见一衣衫褴褛岁男孩儿,手持晶莹剔透红手链,嘶声叫卖.杨人鼎甚觉惊奇,遂与男孩儿攀谈.男孩儿随母姓氏,农历五月九日出生,名叫李五九.他只知母亲是朝鲜人,叫李银姬,从来不知父亲是谁,也从未见过父亲,母亲也从未对他提及父亲.每当李五九问起父亲,李银姬都支吾搪塞,不予回答.几年前,母子俩从朝鲜半岛乘船先到威海,又从威海来到旅顺.一直到病逝前,李银姬才告诉李五九,她来旅顺就是寻找他生身父亲,可惜始终没找到.李五九询问母亲,他父亲是干什么的,李银姬似乎有难言之隐,沉吟着什么也没说,却从手腕上抹下这串手链,叮嘱李五九好好保管,不要出售或转赠他人,同时还给他一个丝织手帕,上面用红丝线绣着“土合”二字,李五九始终猜不透这二字是什么意思.母亲去世后,李五九很快断了生活来源,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天天凭借乞讨度日,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他就想把母亲这串红手链出售.见多识广的珠宝鉴赏家杨人鼎,不无惊讶地发现,李五九这串手链竟是产自日本奈良的红竹石.这种玉石在日本很稀有,乃是日本佛教尊崇的神石.因为红竹石本是金银共生矿的产物,所以优质红竹石既有金线,也有黑色铁线,佩戴饰物时还需“结印”,类似中国的求福仪式和开光.杨人鼎细心地发现,李五九这串手链共有一百零八颗圆润红竹石,每间隔九颗就有一颗略大一圈.杨人鼎思忖片刻,询问李五九是否愿意跟他去逝城,走投无路的李五九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杨人鼎便将其带回,改名李无咎,与原名李五九谐音.杨人鼎吩咐管家羊海,好好照应李无咎,并叮嘱李无咎好好珍藏这串红竹石手链,因为这是他母亲唯一遗物.李无咎非常懂事,不仅谨言慎行,谦恭有礼,还极其聪明.杨人鼎见他是可造之才,就在亲自教诲尚未出嫁的大小姐杨祈日、二小姐杨祈月、三小姐杨祈星、四小姐杨祈辰攻读四书五经之时,也将李无咎叫去旁听.彼时五小姐杨祈霞刚三岁,六小姐杨祈虹才一岁,至于儿子杨元亨尚未在母腹坐胎呢!虽然李无咎出生之后从未受过任何启蒙教育,但他智力丝毫不差,待到大清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杨府孺子学堂创建时,十六岁的李无咎已经过目成诵.随着时光流逝,李无咎性情越来越孤僻,略显苍白的椭圆形脸膛,似乎永远都不会微笑.他眼里除了杨人鼎和管家羊海,只和四小姐杨祈辰暗中交好,对其他人全都不理不睬.原来四小姐杨祈辰从小就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总想去远方游历.怎奈杨人鼎家教甚严,不许六个女儿随便离开逝城,甚至平素去八卦街闲逛也加以限制.现在突然来个李无咎,从小跟着母亲在神秘的旅顺港漂泊流浪,于是杨祈辰时常缠着李无咎述说旅顺风光,一来二去,两人就把男女间那层薄纸捅破了.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一个狂风突起的夏夜,管家羊海睡不着,担心杨府后花园新近栽植的海棠被大风吹断,急忙披衣起床来到后花园,蓦然发现假山石后有两个人影.羊海心头一惊,蹑手蹑脚凑过去,眯起眼睛仔细瞧看,竟是年满二十二岁的李无咎和同龄四小姐杨祈辰紧紧搂着亲嘴儿.翌日一早,羊海急将此事告诉杨人鼎.杨人鼎听了,先是震惊,随后冷静一想,自己虽对李无咎家世不甚了解,但觉这个后生还堪造就,这些年也无任何亲人前来认领,身世着实可怜.另外,四小姐杨祈辰左眼从小就患眼疾,虽经疗治恢复,但视力依旧很差,能嫁给李无咎倒也不委屈.于是,杨人鼎顺水推舟,暗中叮嘱羊海充当媒人,告知逝城亲朋故旧,不仅为李无咎和杨祈辰操持婚礼,还拿出一笔钱,资助李无咎在逝城八卦街开一当铺.逝城人都说李无咎时来运转.碰上杨人鼎这位大善人.

其实,最受杨人鼎青睐的,还是五女婿杜九龙和六女婿葛天啸.杜九龙长得敦敦实实,方方正正的脸膛上,长着漂亮的连鬓胡子.葛天啸看上去有些单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但力气却很大,处处透露着机灵、敏捷.他俩和内弟杨元亨一样,都在孺子学堂跟着谢姓教习和欧阳武功师习文练武.杜、葛两连襟血气方刚,只比内弟杨元亨略大,三人对好多事物都看法相似,可谓同气相求.原来杜家和葛家也是逝城本地望族,上溯几代都有人在盛京做官,只是到了同治年间,杜九龙祖父与葛天啸祖父,都因直言进谏,冒犯朝廷权贵,先后贬为庶民,杜家和葛家渐渐家道中落.即便如此,杜家与葛家仍不减诗书礼仪家风,而且略有家资,尚可糊口度日.杜九龙父亲杜廓野,葛天啸父亲葛一雄,幼时均和杨人鼎同在一个私塾读书,三人曾效仿《三国演义》刘关张,于三月桃花盛开时节,焚香叩头,金兰八拜,后来又结成儿女亲家.只可惜杜廓野和葛一雄两对夫妇都先后病逝,每年到了三人结拜之日,杨人鼎都焚香酹酒,含泪祭拜两位亲家.无须说,杨人鼎后来将五小姐杨祈霞、六小姐杨祈虹分别嫁给杜九龙和葛天啸,不只因为两位孺子可教,其实也缘于父辈由来已久的醇厚情分.

大小姐杨祈日和孙孚之生有一子一女,长女孙孝悌,模样俊俏,脾气秉性也好,十七岁就已出嫁,公公是哈尔滨一位珠宝商,和杨人鼎是生意伙伴.孙孝悌丈夫康勃子承父业,经商有道.小两口的女儿刚出生,起名康凤仪,隐喻有凤来仪之意.非常巧合的是,大小姐杨祈日和孙孚之的儿子,竟和二小姐杨祈月和王怀稷的长子同一天出生,中间只差两个时辰,这既令外公杨人鼎惊奇,又很兴奋,于是按先后顺序亲自给两个外孙起名,一个叫王慎终,一个叫孙追远,源自《论语》,曾子日:“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杨人鼎早年在京城结识一位孔姓后裔.此人与杨人鼎经历相似,也因仕途不顺,弃文从商,竟去南洋岛国经营偌大橡胶园,发了大财之后,又兴办一所在当地非常有名的学堂,兼济中西两学.彼时因清末洋务运动兴起,急需培养大批人才,朝廷开始成批派遣留学生出国深造,其中竟包括童生,仅同治十年,即公元1871年就陆续派遣120名幼童赴美留学,时人将此看成莫大荣耀.杨人鼎很想赶时髦,将已在杨府孺子学堂就读的儿子杨元亨和两位外孙王慎终、孙追远送至国外留学,怎奈朝中无人,公派无望,只好于大清光绪末年,公元1908年春天,将王慎终、孙追远送到南洋岛国就读.本来杨元亨只比两个外甥王慎终、孙追远大十岁,杨人鼎也曾动过送儿子去南洋岛国读书的念头,怎奈夫人朱月桂哭哭啼啼,实在舍不得儿子远离,杨人鼎只好作罢.倒是大小姐杨祈日和二小姐杨祈月想得开,乐见孙追远和王慎终出国见世面,无须说,王慎终和孙追远在南洋岛国的全部开销,都由杨府承担.此例一开,杨人鼎为安抚三小姐杨祈星、四小姐杨祈辰、五小姐杨祈霞、六小姐杨祈虹,当众口头宣谕,凡杨府六位大小姐所生男儿,杨府都将出资送至南洋岛国深造.只是三小姐杨祈星和张行健先后生的都是女儿,大女张蘅馨、二女张蘅萸、三女张蘅瑰,先后间隔一岁,均长得眉眼俊俏,伶俐无比.四小姐杨祈辰和四姑爷李无咎,不知什么缘故,始终没有子嗣.五小姐杨祈霞和六小姐杨祈虹都有儿子,一个叫杜一虎,将满三周岁,另一个叫葛棒棒,出生还不到一年.二小姐杨祈月还有个次子王德厚,从小就病快怏,腿脚也不灵便,有点儿轻度小儿麻痹症,一时也离不开父母,甚至都八岁了,还未进杨府孺子学堂接受启蒙,虽然父亲王怀稷给他起名德厚,但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造化.

9

杨人鼎脸色渐渐恢复先前的红润.杨祈日悬起来的心也有了着落.原来杨人伦昨天去南城冯府找到孙孚之,先递上十两银子,请孙孚之替他给杨人鼎捎个话,恳求堂兄允准他明天回杨府给侄子杨元亨贺喜.孙孚之虽深知岳父对杨人伦的火气一直很旺,但因自己家境不算太好,平素没少麻烦杨人伦帮衬,于是就请叔丈人傍晚再到寒舍叙话,承诺回家和妻子杨祈日商量.杨祈日叮嘱丈夫不要多管闲事,反正自己马上就回杨府,找个机会把话传到父亲耳朵里,就算对堂叔有个交代.杨祈日头会儿看见羊海,灵机一动,就把杨人伦意思悄悄说了,她恳请羊海先向老爷子过个话,然后她再委婉劝说,最好能给杨人伦一个面子,满足他的心愿.不料羊海刚进客厅提个话头,立刻就把杨人鼎气抽了,这要有什么意外,杨府老少怪罪不说,作为大女儿的杨祈日,整个后半生都不得安宁,她越想越犹豫,话到嘴边是说还是不说?

杨人鼎目光从儿子杨元亨开始,轮番在六个女儿身上移动,最后凝在杨祈日圆嘟嘟的脸上,口气透着极度不满:“祈日呀,我听羊海说,那个混账委托你和孚之给我捎话?你们好糊涂,怎么肯给他捎这个话?我要是你们,就当面斥责他,他如果有胆量何不自己回来?做下那等丧尽天良之事,把我一个好端端孺子学堂,拱手送给霍秉仁,他居然还厚着脸皮,要回来给少爷贺喜,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杨祈日堆起圆圆的笑脸:“父亲何必跟他较真?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不管怎么说,他还顶着杨姓,不叫他回来,怕惹外人耻笑!”杨人鼎脸上又笼出一团阴影.朱月桂焦虑地看着杨人鼎,急忙冲着杨祈日摆摆手.杨祈日原本已经控制自己不再说下去,她担心激怒老父杨人鼎,重现先前令人惊恐的场面.只是杨祈日平素很不喜欢朱月桂,她心里顽强地不肯承认这个只比她大九岁的杨府续弦夫人,认定朱月桂只不过是父亲的通房大丫头.虽然朱月桂过门之后,对杨府六姐妹总是热情有加,但杨祈曰就是不理不睬.杨祈日私下对二小姐杨祈月抱怨,父亲杨人鼎的情感已经完全移到朱月桂身上,而且杨府偌大一份家产,日后命定要落在朱月桂手里.杨祈日忿忿然.凭什么呀?一个卑贱的民间女子,连个大字都不识,竟有机会继承杨府偌大家产,这在杨祈日看来,简直太不公平.当然,杨祈日还有个阴暗想法,她觉着朱月桂既然比父亲杨人鼎小三十岁,而且颇有姿色,天晓得她在父亲百年之后,会不会恪守妇德?因为心存诸多隔膜,杨祈日每次回杨府,都不肯向朱月桂请安,现在见朱月桂居然以夫人身份向她示意,心底火气登时蹿上头顶.她佯装没看见朱月桂手势,索性口无遮拦地说道:“父亲,杨府从我祖太爷那辈起,就在逝城深孚众望,他老人家向来都以德报怨,父亲不要因为一时气愤,坏了杨府几世声名!”

杨人鼎脸色一变,看看另外五个女儿:“你们也都这么认为?”尖脸、尖下颏的杨祈月随声附和:“大姐说的有理,杨府声名要紧!”杨祈星看看杨祈辰,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大姐二姐说的都对!”杨人鼎看看五女儿和六女儿:“你们两个呢?”杨祈霞似乎觉出父亲神情有些异样,口气委婉:“父亲觉着怎么好,就怎么办!”杨祈虹点点头:“我和五姐一个意思!”杨人鼎轻轻点点头,冲着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挥手说道:“你们四个都回去吧,明天元亨的喜事,也不用到场了!”杨祈日慌忙跪在杨人鼎面前:“父亲,我说错了!”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也跟着齐刷刷跪下.朱月桂看着不落忍,小声劝慰:“老爷,明天是元亨大喜日子,不要惹大家不愉快,再说大小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杨人鼎鼻腔发出一个怪音.朱月桂急忙将后面的话咽回去.杨人鼎溜溜杨祈日四姐妹,口气充满不快:“我对你们好失望,我是心胸狭窄之辈吗?我读一辈子圣贤书,焉能不知以德报怨?庄子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这个为人处事大道理我还懂!虽然古人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可为人立世要有是非曲直,对一时糊涂之人可以不计前嫌,可对忘恩负义之徒,岂能宽宏大量?你们想想,耗尽我半生心血的孺子学堂,就这样被杨人伦出卖,我岂能咽下这口气?”

杨人鼎说着说着,竟又气喘吁吁,怒火难平,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朱月桂心疼地轻轻捶着他的腰背.杨祈日眼珠一转,意识到继续告饶已经无济于事,于是冲着杨祈月使个眼色,说道:“二妹,既然老爷子不开心,我们还是走吧,我想起来了,儿子孙追远刚寄来个小木匣,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呢!”杨祈月立刻领悟杨祈日的心思,因平素只要提及王慎终、孙追远这两个去南洋岛国深造的外孙,杨人鼎就会兴致盎然,即使正在气头上,也能烟消云散.她略略点下头,微微一笑:“可不,大姐你要不说,我还真忘了,王慎终也给我和怀稷寄来一个小木匣,还不知里面装什么东西呢!”杨祈日、杨祈月一抬一夯,杨祈星、杨祈辰偷觑杨人鼎脸色,果见老爷子先是微微一怔,左耳竟下意识竖起来.杨祈霞、杨祈虹彼此相视,偷偷一笑,没有作声.杨元亨趁机掏出月白手帕,轻轻擦去杨人鼎嘴角白沫儿,小声说道:“父亲刚才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其实大姐她们也没想那么多,只不过是话赶话,儿子有个想法,如果父亲不生气,我才敢说出来!”杨人鼎渐渐止住咳嗽:“你说吧,我听着呢!”杨元亨看看还在跪着的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委婉一笑:“父亲,四位姐姐还没起来,我的话怎么说呀?”杨人鼎板着面孔,冲着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挥挥手:“都起来吧,听你弟弟怎么说!”四姐妹纷纷站起,垂手肃立,大气不出.杨元亨语气虽然平静,但却透着强硬:“父亲,你老人家后半生心血全都耗在孺子学堂上,霍秉仁仰仗手中握有权柄,硬把孺子学堂强行讹走,这口气我们不能咽下!”杨人鼎两道长寿眉颤动着,微微眯起昏花老眼.杨元亨口气越发笃定:“虽然我们杨府正处于危难之秋,但还没走到绝路.周易屯卦彖辞说,刚柔始交,万物初生,要积蓄力量,运筹帷幄,一旦条件皆备,立刻夺回孺子学堂!”杨人鼎双眼倏地睁开:“你一直这么想?”杨元亨一反平素温文尔雅,白皙的面庞因为激动瞬间泛出血色:“父亲,孺子学堂被霍秉仁霸占,这是杨府奇耻大辱,绝不能善罢甘休!我这些天一直在寻找幺叔,我想弄清霍秉仁究竟用什么阴谋手段将他收买.现在幺叔要回来,岂不正中下怀?如果父亲不介意,我倒赞同大姐所说,同意幺叔回府,还要对他更加恭敬,要叫他良心发现,说出全部真相.一旦证据确凿,我们就去奉天告状,告不赢,就去京城大理寺,我们要和霍秉仁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官司,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拼个鱼死网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吞吐吸纳浩然之气,岂能叫龌龊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杨人鼎呆了半晌,不错眼珠盯着杨元亨,仿佛喃喃自语:“好呀,我还以为我老了,再无力和霍秉仁斗了,杨府再没翻盘指望了,没想到我儿竟有如此血性,真叫我好开心,这是上天眷顾杨府,感谢列祖列宗地下有灵!”他喜极近狂,左手不停捻着三绺银须,高声喊道:“羊海——!”刚和账房先生王济世对完账的管家羊海,慌不迭跑进客厅:“老爷子,我来了,有什么吩咐?”杨人鼎眉舒目展:“羊海,你马上派人收拾幺老爷先前宅院,还叫那个大丫环伺候他,明天是少爷娶亲正日子,请幺老爷以长辈身份与我和夫人并坐,接受新人叩拜!”羊海大为惊讶地看看杨人鼎,又看看杨元亨:“少爷,老爷说的是真的?我没听‘岔劈’?”杨元亨笑着点头:“没错,照老爷子说的办!”羊海大声答应,乐颠颠跑出客厅,其他人全都长吁一口气.杨人鼎转对杨祈日、杨祈月,虽然依旧绷着脸,口气却分外和缓:“祈日,祈月,你俩刚才说,王慎终和孙追远又寄来小木匣?不年不节的,怎么又寄东西?”杨祈日讨好地看了看杨元亨,转对杨人鼎笑道:“父亲,是这么回事,自从元亨去年年底和程挽春定亲,我就和二妹分别给你两个外孙子去信,告诉他们这个大喜讯,这都大半年过去了,我估摸着是俩孩子给舅舅寄来礼物了吧?”杨人鼎手捋三绺银须,连连点头:“好,好,好啊,我没白疼这俩小子,祈日,祈月,给你们寄来的木匣究竟装的什么?快拿给我看看!”杨祈日、杨祈月齐声答应,杨祈星、杨祈辰、杨祈霞、杨祈虹掩口微笑,夫人朱月桂小声嘟囔一句:“老小孩儿!”众人都笑起来.

杨人鼎对堂弟杨人伦的揣度,其实和真实情形有很大出入.杨人伦固然不似堂兄先前认定的忠实可靠,但也绝不忘恩负义,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出卖杨府.怎么会?他在杨府地位显赫,除了堂兄,他就是二当家,无论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人生种种都能得到满足,岂能再有非分之想?况且杨人鼎待他如骨肉兄弟,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怎会将当年杨府买断白浪河北岸花烟馆的契书交还霍秉仁?大清宣统元年春天,杨人伦去京城追讨几笔生意债务.事情了结之后,自然免不了要与昔日旧友霍秉仁见面.杨人伦只知光结皇帝和慈禧老佛爷都已先后驾崩,与光绪皇帝同出醇王府的三岁孩童溥仪,正以“继承同治,兼祧光绪”的名义登基,其父载沣监国摄政.杨人伦根本不知霍秉仁这个人渣,也随着时局变化飞黄腾达.杨人伦找到霍秉仁,两人选择前门大街一家酒店坐定.酒过三巡,霍秉仁随口问起当年位于白浪河北岸的花烟馆,杨人伦丝毫没留意霍秉仁小人得志的细微变化,还像当年在逝城一样和霍秉仁无话不谈.他向霍秉仁绘声绘色地描绘杨府孺子学堂如何兴盛红火,不仅各地学子踊跃求学,就是那片昔日的花烟馆,也被杨府修葺成景色优美草木葳蕤的上好园林,整个风格竟有点儿朝廷避暑山庄的味道儿,因为孺子学堂坐落在白浪河北岸三里处,周围都是真山真水,好多去处甚至胜过避暑山庄.霍秉仁眼里顷刻闪出贪婪的光芒,他一边佯装漫不经心,一边和杨人伦猜拳行令,直把杨人伦灌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霍秉仁模仿早就熟悉的杨人伦笔迹,画一幅宣统皇帝登基图,摄政王载沣抱着三岁溥仪,坐在金銮殿上撒尿,两旁文武大臣目不忍睹侧身偷笑.旁边一首七言律诗:“三岁小儿登金銮,文武百官不堪言,大清江山夕阳落,最迟不过壬子年.”霍秉仁画毕写毕,偷偷塞进杨人伦行囊,然后命令手下兵丁,将杨人伦送回下榻客栈安歇.

半夜时分,霍秉仁一身戎装,带着几个兵丁沿街搜索酒馆、客栈,将还在梦中酣睡的杨人伦惊醒.杨人伦看着威风凛凛闯进客房的霍秉仁,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蒙里蒙瞪地问:“霍老弟,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怎么这身打扮呀?”霍秉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杨人伦:“人伦兄不要惊慌,听说近日有革命党混入京城,吟诗作画颠覆大清,我奉命行事,领着几个弟兄搜查这条街酒馆、客栈,凡遇外地人都要搜查行囊,我知道人伦兄是个本分人,不会有祸灭九族的愚蠢之举,不过既然赶上这档子事,也只好照例搜上一搜,这都是例行公事,用逝城的话说,不过是整个景儿,还请人伦兄海涵,事情过后我们接着喝酒!”杨人伦点点头:“霍老弟不必客气,你们只管搜好了,这样也能还我一个清白!”霍秉仁眼里流出一缕杀气,他冲着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兵丁使个眼色:“黄贵,给我搜!”几个兵丁刚要一拥而上,竟被黄贵拦住,他手疾眼快地将杨人伦的行囊抓在手里.杨人伦开始还不怎么在意,不过他很快就脸色骤变.他分明瞧见黄贵从他行囊搜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笺,看不清上面花里胡哨画着什么写着什么.黄贵夸张地大声喊叫,将本是霍秉仁做手脚放进去的纸笺递给霍秉仁.霍秉仁接过稍稍一看,佯装吃惊地看着杨人伦:“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行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莫非你是?”杨人伦急忙凑过去,草草看了看,脑袋嗡的一声,立刻吓昏过去.待他醒来之后,发觉已被关进大牢,两手反绑着,两只脚也戴上沉重铁链,这分明是死囚待遇呀,杨人伦心里暗暗叫苦,他想大声喊冤,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这才意识到嘴巴也被塞进棉团.杨人伦绝望地闭上眼睛,只好束手等死.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就在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牢们哗啦开了,霍秉仁阴沉着脸走进来,后边跟着一个兵丁.杨人伦缓缓睁开眼睛,觉着这个兵丁有点儿眼熟,忽然想起就是从他行囊搜出伪造罪证的黄贵.这个祖籍关东逝城,数年前投奔霍秉仁的市井无赖,右手托着一个长条木盘,木盘上放着一碗红烧肉,一壶白酒,左手拿着一条长长白绫,幸灾乐祸地斜眼溜着杨人伦.

霍秉仁亲自给杨人伦松绑,又把他嘴里的棉团掏出来,悲哀地晃晃脑袋,一双老鼠眼眨了眨,嗓音嘶哑地说道:“人伦兄呵,不是我不肯搭救你,实在是因你的罪过太大,你怎么竟敢侮辱当今宣统皇帝和摄政王呢?没法子呀,我只好用你的银票上下打点,总算答应给你个全尸,你先把酒肉吃下去,然后弟弟送你上路!”说着,居然挤出几滴眼泪,沾挂在猪腰子脸上.杨人伦眼泪簌簌流出:“霍老弟,我现在沾包儿了,实在冤枉呵,我从来都不知行囊里还有那个玩意儿,这肯定是哪个伤天害理的小人要祸害我,我这次替堂兄讨债,肯定也得罪好多人,他们就用这种阴招想置我于死地,我到阴间决不饶过他们!”霍秉仁悄悄打个冷战,他轻轻叹口气:“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听说还要去关东逝城搜捕你们杨府,如果不把这事儿压下去,你们杨府估计不会有活着的了!”杨人伦扑通跪下:“霍老弟,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我知道你朝里有人,这事只要你肯帮忙,杨府肯定能躲过这一劫,我和我大哥都会感激你!”霍秉仁冷着脸不说话.杨人伦越发哭得厉害.霍秉仁冲黄贵摆摆手,黄贵悄悄走出去.杨人伦跪爬到霍秉仁面前,双手抱住霍秉仁大腿哭号着:“霍老弟,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你可千万救救我呀!“霍秉仁扶起杨人伦,轻轻叹口气:“这事儿很难办呢,如果能找到一个替死鬼……”

杨人伦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事.大清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中秋节前夕,杨人鼎受堂兄杨人鼎委托去白浪河北岸孺子学堂,约请谢姓教习、陶易塾师、欧阳武功师,回杨府一起赏月饮酒,无意中听见陶易正在谢姓教习书斋哭诉.谢姓教习劝慰陶易节哀.杨人伦吃惊地躲在书斋外谛听.原来不久前谢姓教习收到一封家书,信中述说陶易寡母病逝,可陶易竟不能回去料理后事.杨人伦甚觉蹊跷,忍不住推门而入,问道:“两位且莫难过,是不是回家缺少盘缠?我立刻禀报堂兄,需要多少银两,只管到账房支取!”谢姓教习和陶易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杨人伦有些困惑,接连不断询问陶易,眉宇间透着诚恳和关切.陶易依旧缄口不语.过了一会儿,谢姓教习长叹一声:“贤侄,二当家是个好人,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你就对他说实话吧,也请他想个万全之策!”杨人伦从陶易的述说中,知悉他在维新变法失败后的第三年,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与三个忧国忧民之士密谋去京城刺杀慈禧太后,不料其中一人竟中途变节,向朝廷密报,陶易和另外两个血气方刚者一直被朝廷通缉.现在是有家难奔,不敢冒险回去.杨人伦敬佩陶易行止,暗中委派杨府两名伙计,火速赶赴中原,将陶易母亲厚葬,并且叮嘱他们管住嘴巴,连堂兄杨人鼎也不知此事.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因顾忌自己可能牵连杨府遭殃,也为保全自家性命,杨人伦昧着良心供出陶易,哀求霍秉仁偷梁换柱,用陶易替换自己引颈受戮.

霍秉仁不动声色听完杨人伦讲述,半晌没作声,心里却在盘算.按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都已去世,戊戌年间发生的事情也渐行渐远,现在是宣统皇帝即位,其父载沣主持朝廷大事,这位摄政王性格谨慎,他也许不会追究旧账.与其把陶易押送京城请功,倒不如藉此讹诈杨府.于是霍秉仁将嗓音压得很低:“人伦兄,这件事实在重大,你可要守口如瓶,我想法子给你上下打点,只是我家主人仍很留恋当年卖给你们杨府的花烟馆,虽说他不再去关东逝城任职,可他到底还是把我派到那儿,心里一直惦记着,要收回白浪河北岸黄金宝地,请你把当年成交的契书还给我,我这是受人之托,不得已而为之,尚望人伦兄谅解!”

杨人伦瞠目结舌地看着霍秉仁,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是霍秉仁精心设计的连环套,自己悔不该和他结交多年,居然被他套中,还违心把陶易供出去,真是伤天害理.只是一切都悔之晚矣,如果不答应霍秉仁,不仅自己性命濒危,还要连累堂兄杨人鼎.罢罢罢,人随王法草随风,只能一错再错,错到底了.于是杨人伦含泪应允,亲笔写封家书,盖上名章,由霍秉仁部下黄贵携带,前往逝城面见杨人伦妻子邬媚.邬媚拆开家书,果然认出丈夫笔迹,虽有点儿疑惑,还是依照杨人伦信中所说,找出当年杨府购置白浪河北岸花烟馆契书,迟疑地交给黄贵.数日之后,霍秉仁从黄贵手中接过契书,喜出望外,立刻将杨人伦释放,同时当着杨人伦的面,将那张伪造字画焚毁.

大清宣统元年夏秋之交,霍秉仁高坐逝城府衙.整个事件运行轨迹,几乎循着霍秉仁设计向前延伸,甚至连一身铮铮傲骨的杨人鼎,也不得不低下高贵头颅.最痛苦的莫过于杨人伦,他深知自己的角色可悲可鄙,既无法向堂兄杨人鼎剖白心迹,更觉对不住陶易、谢姓教习,无颜面对杨府上下人等,毕竟浸透堂兄心血的孺子学堂是因他而断送.倘若他不结识霍秉仁,倘若他此次去京城讨债,不约霍秉仁一起吃肉、喝酒,岂能深陷危境?没法子,他只好携带邬媚连夜逃走.杨人伦本打算此生再也不回逝城杨府,再也不见杨人鼎和杨府老少,有一天死了,就去当孤魂野鬼.只是当他和邬媚在外奔波一些时日之后,精神几乎崩溃.虽然他们外逃时,身上带足银两,衣食无忧,可是良心发现和自我谴责,竟使杨人伦越来越痛苦,心理负担越来越重.他终日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夜不成寐,形销骨立,好像得了久治不愈的大病.杨人伦深谙,如果没有杨府几辈人眷顾,也许他早就不在人世,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走掉.眼见杨人鼎迈入耄耋之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告别人世,再不见一面,也许真就永诀了.历经若干辗转反侧之夜,耳闻杨元亨即将大婚,杨人伦打定主意赶回逝城.他要把前后经过如实向杨人鼎讲清楚,即使得不到堂兄宽恕,即使要他自戕去见列祖列宗,也比现下无分昼夜遭受心灵熬煎要好.只是在他将要动身之前,小媳妇邬媚突然失踪.杨人伦苦寻多日不见踪影,只好独自回逝城.他先找到仍在南街冯府担任塾师的侄婿孙孚之,请他去杨府说明来意,约好黄昏时分再至孙宅听个准信儿.如果堂兄杨人鼎不给面子,待杨元亨喜事过后,他准备另写遗书,然后跳进白浪河了结.

杨人伦万没想到,自己的行踪竟被霍秉仁心腹黄贵发现.这个曾在京城抓捕过他的衙役,追随主人霍秉仁来到逝城,已成为逝城府衙捕快头目,正耀武扬威在街上巡逻,突然发现神色凄惶的杨人伦.他悄悄尾随着,一直到福来客栈门口,然后火速回府衙禀报.霍秉仁沉吟半晌,他虽然认定杨人伦不过是一个烂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万一杨人伦把真相说出去呢?谁能担保杨府不去奉天或京城打官司?何况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程巽已是杨人鼎亲家,不管怎么说,是亲三分向,如果杨府要打官司,焉能保证程巽不替杨府撑持、周旋?于是霍秉仁朝着黄贵做个抹脖子动作.黄贵心领神会,换上便装,悄悄来到福来客栈门口.午后申时,福来客栈依旧红火.宽绰绰的前后两进院子,红男绿女出出入入,不时传来燕语莺声.楼上丝竹管弦,吹打弹拉,一派喜洋洋景象.显然是因程府送亲队伍在此下榻.一直挨到红日西坠,黄贵终于发现匆匆走出福来客栈的杨人伦,只见他将脑后大辫子一甩,稍微辨认一下方向,就朝逝城南街走去.

地处水陆两栖的逝城,在蒙东地界算得上通衢重镇.虽然规模无法跟奉天、盛京等地相比,但名传遐迩的八卦街,还是令逝城人津津乐道引为自豪.逝城的府城之内,是按九宫格设计,府城之外,则是按周文王的后天八卦方位图建造.也就是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方位,与“仁、义、礼、智、吉、庆、平、安”八字相结合,每两字一组,共组成“离义、震庆、兑智、坎安、艮吉、乾平、坤礼、巽仁”八个部分,各主一方,共辖125个方位.最具神秘意味的八卦街,分布着众多货栈、钱庄、盐埠、粮行、当铺、酒馆、珠宝玉器门市,还有其他名目繁多的商号.从小就生长在逝城的杨人伦,对八卦街每个角落都很熟稔.他闭着眼睛也找得到坐落在八卦街最南端的孙宅.这是个年代久远的院落,屋檐下蛛网斜织,门口甬道上青苔斑斑,处处都残留着家道中落的痕迹.

杨人伦没有心思揣摩孙宅破败景象,一只脚刚迈上青石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杨老板.杨人伦吃惊地回头,打量着一身府衙捕快装束的黄贵,见他獐头鼠目,鹰嘴猴腮,两只耳朵紧紧贴住脑后两侧,耷拉的眼角往斜上方倏地一翻,两股凶光顷刻从阴毒的眼内闪射出来.杨人伦不禁打个寒颤.黄贵诡秘一笑,露出两颗黑黑的门牙:“杨掌柜,多日不见,发福了!”杨人伦早就认出黄贵,忍不住低声骂道:“你这个畜生,下三滥儿,还想干什么?”黄贵使劲抽动一下鼻翼,发出一串怪异鼻音:“杨掌柜怎么这么说话?我也是逝城土生土长,从前虽然高攀不上杨掌柜,可终究也是老乡,你我还在京城有一面之缘,算是老交情了!我刚才去福来客栈候你多时,霍秉仁大人叫我给你捎话,最好不要再回逝城,你以为你是杨府什么人?一个带犊儿鼓捣出来的狗,还是躲远些为好,大家心里不犯膈应!”杨人伦眼里喷火:“你这个畜生听着,皆因霍秉仁这个王八蛋设套,我才落个有家难投的下场,东躲西藏的日子我过够了,反正我豁出去了,不怕他再使阴招儿!”黄贵冷笑:“这么说,杨掌柜还想回杨府?”杨人伦口气笃定:“我生是杨府人,死是杨府鬼,想叫我离开杨府,做梦!”黄贵嗖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既然杨掌柜吹着唠,我就成全你!”

杨人伦大吃一惊,急忙夺路便走.黄贵抢前一步,迅速将牛耳尖刀刺进杨人伦后背.杨人伦惨叫一声扑通倒下,血溅孙宅门前青石台阶.黄贵刚要拔出牛耳尖刀,耳边响起说话声,他急忙撒腿就跑,忽然瞧见迎面走来杨府管家羊海,还有杨人鼎的大女儿杨祈日和大女婿孙孚之.黄贵慌不择路,转身钻进一条胡同,跳过一道高墙,从孙宅邻居后院逃走.等到羊海和杨祈日发现倒在血泊里的杨人伦,这位临死都没闭上眼睛的杨府二当家,三魂六魄已经飞离躯壳了.羊海和杨祈日、孙孚之夫妇商量半天,悲伤地叫来孙宅两个仆人,悄悄把杨人伦装殓发送,并叮嘱两个仆人,不许把这个噩耗透露出去,因为明天就是杨府少爷杨元亨大喜日子,不能叫杨人伦的惨死冲了喜气.素有心计的羊海,将牛耳尖刀藏起.他分明看见刀柄上印有逝城府衙字样.羊海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遂和杨祈日商量,待忙过杨元亨喜事,再向老爷子杨人鼎禀报.

10

杨元亨和程挽春新婚大典如期举行.杨府八卦街成衣铺裁缝师傅,依着杨元亨的心意,特为他一套新郎装.天青色长袍,外罩湖蓝马甲,其纹饰、开衩不仅区别于朝廷服饰制式,也与民间流行款式迥然不同.头戴包有窄边的六合帽,前面帽准钉饰一颗琥珀色玛瑙,后面垂着一条枣红色穗带,脚下一双厚底云纹单梁鞋,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前行.一顶八抬大花轿和杨府众多迎亲男女紧随其后.虽然杨人鼎至今尚无孙子孙女,六位小姐生的孩子也不多,有三位还不在逝城,不过凡属杨府上下人等的孩子,全都倾巢出动.男孩一律瓜皮小帽,双梁云鞋,上身直领对襟小褂,下身紫色合裆裤.女孩红袄、绿裤,清一色荷叶头,绣花鞋,个个花枝招展,笑逐颜开.迎亲队伍一路丝竹管弦,吹吹打打,绕城一周,凡遇土地庙、井墓之地,都盖上红毡,为的是避免邪祟冲犯.抵达福来客栈门外后,新郎杨元亨跳下高头大马,走进去,将新娘程挽春抱上八抬大花轿,众人一片欢呼声中,迎亲队伍簇拥着八抬大花轿缓缓行走.绕城一周之后,终于抵达杨府门前.顿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稍事履行“憋性”程序之后,正门訇然大开,新郎从八抬大花轿中抱出头戴红盖头的新娘,管家兼司仪羊海吩咐两名男孩子——二小姐杨祈月的八岁儿子王德厚和五小姐杨祈霞的四岁儿子杜一虎,分别将两面铜镜系于新娘胸前背后,接下来便由新郎牵引新娘手中红绸带,一对新人沿着前面两进大院长长红地毯,缓缓走向金碧辉煌的杨府中厅.早就候在中厅入口处的两个少女,分别是杨府三小姐杨祈星的女儿张蘅馨、张蘅萸,她俩各捧一个明代景德镇细瓷宝瓶,里面装满金银五谷,交付新娘左右抱持,步入中厅.满脸洋溢着喜气的杨人鼎和朱月桂分别着盛装坐在中厅正座,准备接受一对新人叩拜.六个女儿和女婿也都分别坐在两侧,每个人都打扮齐整,时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纷纷猜测新过门的兄弟媳妇长的什么模样.朱月桂似乎有些不安,她扯扯杨人鼎的衣襟:“老爷呀,我的左眼皮怎么老跳个没完?新娘子不会长得很丑吧?”杨人鼎淡淡一笑:“丑又何妨?古人说丑妻近地家中宝,我最担心新娘子八字是不是也克夫.不过话说回来,谁叫你儿子八字有克妻之相?这也叫既有前因,就有后果吧.”朱月桂轻轻叹口气,有些忧郁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一对新人.令朱月桂稍稍放心的是新娘的个头和身腰,不高不矮,胖瘦适中.虽然蒙着红盖头,无法看清新娘面孔,但那身特意从南粤购置的新娘裙褂,显得十分雍容华贵.绣工精美的广绣女上装,对襟的黛色上衣胸前及袖子绣有对称的花卉图案.红底绣花大红裙上的菱形图案,均由金线银线绣成,色彩分外绚丽.原来杨人鼎走南闯北,不仅经营玉石珠宝,对丝织绸缎也曾涉猎,对四大名绣即苏绣、湘绣、蜀绣、粤绣也很熟稔,尤其细密均匀、光滑润泽、色彩艳丽的粤绣更令他喜欢.早在去年为儿子杨元亨择偶之时,他就委派专人赴广东番禺购买最流行的广式新娘裙褂.据说这种婚服早已热销东瀛日本、南亚印度和东南亚菲律宾,甚至在欧美各国华人圈也颇受青睐.

羊海暗示新郎杨元亨和新娘程挽春站定,然后高声宣布拜天地.按照惯例自然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父母,第三项夫妻对拜之后,新郎和新娘就可以手挽手进入洞房了.怎奈婆母朱月桂要看儿媳妇心切,就吩咐儿子杨元亨将新娘子程挽春的红盖头揭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杨元亨,怕的就是老爷子杨人鼎认出程挽春,他一直准备入洞房之后,明晨再向父母坦率告之,如果现在就把新娘子程挽春的红盖头揭开,万一杨人鼎认出程挽春就是孺子学堂的程子雄,万一老爷子不肯接受这场骗局,那岂不是功亏一篑?朱月桂催促儿子杨元亨:“我的话你没听见吗?把新娘子的红盖头揭开,我要看看她长的什么模样,能不能配上你!”杨元亨额头顿时冒出一层碎汗,他求救地看看司仪羊海.羊海趋前一步,弯腰鞠躬:“老爷,夫人,少爷和少夫人的婚事,全都依照古俗和逝城本地风俗*,至今还没听说新人未入洞房就揭红盖头,反正也不差十几个时辰,明儿一早小两口就去叩拜父母,给老爷夫人请安,现在还是叫他们先入洞房,再由少爷揭去少夫人的红盖头,但愿列祖列宗过往神灵,保佑老爷夫人全家吉祥!”朱月桂眉头微蹙:“哦,这么多说道呵!”杨人鼎笑了笑:“夫人,我看还是照羊海的意思办吧,反正丑媳妇迟早也要见公婆,现在少夫人就是猪八戒他老姨,我们也没法子了!”整个杨府中厅哄堂大笑.羊海不失时机地高喊:“将新人送入洞房!”杨元亨迫不及待地拉着程挽春的手走到洞房门口,身后紧紧跟着喜娘许彩云.按照管家兼司仪羊海的吩咐,许彩云很快就在门槛处置放一个马鞍,程挽春按照她的指点,跨鞍走进洞房,取平安之意.杨元亨抑制着心跳,轻轻揭去程挽春的红盖头,两人相视一笑,绵绵情意都在不言中了.许彩云也是第一次看见程挽春,忍不住啧啧称赞:“好俊的人儿呀,把五小姐、六小姐都比下去了,少夫人,你快坐福吧!”一边说着,一边掺扶始终抱着明代景德镇细瓷宝瓶的程挽春,坐在厚厚的红毡上,面部朝向吉方.

杨元亨深情地注视程挽春妩媚的杏核双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妻子滑如凝脂的鹅蛋脸,宽窄适中的光洁额头和略显圆弧形的下颏.他和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虽然此间杨元亨曾亲临热河程府当面求亲,而且程挽春也已来逝城两天,只因风俗所囿,他们始终还不曾坐在一起面对面彼此端详,甚至杨元亨去福来客栈迎亲,亲自将程挽春抱进八抬大花轿,也因程挽春头戴红盖头,众目睽睽之下,始终都没机会看见她的面孔.杨元亨心里暗暗揣摩,心爱的女人脸儿是不是瘦了?是不是还那么单薄?也许彼此渴望太久,两双炽热眼睛一接触,顷刻迸发出灿烂的光焰.杨元亨发现,换上女儿装束的程挽春别有一番风韵,先前的单薄变成了窈窕,充盈着幸福的眼睛洋溢着柔情,杨元亨一下子想起早先曾和他比试摔跤的程子雄,那一次他把她降服了,在白浪河岸边草地上,他整个身子伏在她身上,他跟她笑闹,扯开她前胸衣襟,无意中发现她的女儿身.虽然彼时已近大清光绪末年,男女间交往仍受各种陈规限制,但由于机缘巧合,这对日后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竟很早就私定终身,似乎不经意之间就引领风气之先了.

许彩云碰碰神情恍惚的新郎杨元亨:“少爷,你要是再不去酬谢女家送亲宾客,人家可就挑理了!”杨元亨温柔地看看程挽春:“忙什么呀,我还没和少夫人说会儿话呢!”程挽春妩媚一笑:“这位妹子说的对,你快去吧,日后说话时间有的是,就怕你烦了!”杨元亨温和一笑,恋恋不舍走出洞房.许彩云抿嘴一笑:“少夫人,我叫许彩云,老爷和夫人都吩咐了,叫后伺候你,刚才大管家叮嘱我说,新娘子坐福要坐到时辰,不能太着急,我先去夫人那儿回话,她急着想问你长的什么样儿呢!”程挽春含笑点头,目送许彩云走出洞房.她索性躺在厚厚红毡上,惬意地舒展着胳膊腿儿,嘴里哼着优美的民间小调.她从小就不肯忍受清规戒律束缚,可能因为不是嫡出的缘故,她的衣食起居,她的坐卧行走,她的举手投足,似乎都不被程府众人关注.连父亲程巽都畏惧三分的长房夫人未死之前,程挽春和她母亲一直备受冷落和歧视.恰因这种不协调的家庭氛围,反倒激发程挽春的逆反心理,助长她无拘无束的天性.试想,倘若不是这种性格,她怎会女扮男装只身逃到关东逝城?怎会抓住机会在杨府孺子学堂苦读孔孟老庄,习练太极软功、八卦猴拳?

许彩云兴冲冲地走近刚当上婆母的朱月桂卧室门外,隐约看见杨人鼎正和夫人在里面喝茶聊天,她轻轻咳嗽一声:“夫人……”朱月桂迫不及待地说道:“是彩云吗?你快进来呀!”许彩云小心翼翼地走进朱月桂的卧室,弯腰施礼后,恭敬地站在一边.朱月桂盯着许彩云:“看见新娘子长的什么样了?我这心里长草,一直不落体,她很丑吧?”许彩云掩口吃吃笑着,看看杨人鼎不说话.朱月桂叹口气:“我就知道她一定很丑,唉,可惜我儿子一表人材了,真应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杨人鼎低头不语.许彩云扑哧一声笑了:“老爷,夫人,恭喜你们,新娘子长的真俊,比五小姐、六小姐还俊,她和少爷真是天生一对!”朱月桂将信将疑地:“你没说谎吧?”许彩云笑着:“我有多大的胆子,敢哄骗老爷和夫人?”朱月桂欣喜地站起来,一把拉住杨人鼎的手:“老爷,我们看看儿媳妇去吧?”杨人鼎脸子一沉,用眼角的余光溜溜许彩云.许彩云识趣地退出去.朱月桂忐忑不安地看着杨人鼎:“老爷,我是不是太性急了?”杨人鼎怜爱地抚摸着朱月桂的小手,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是婆婆了,要有婆婆的作派,不要忙忙道道,要叫儿女们尊重.你知道我最不放心什么吗?”朱月桂轻轻坐下:“老爷是不是以为自己年迈,有些不放心元亨的六位姐姐?我也很担心,除了老五祈霞和老六祈虹,另外四个都比我年纪大,万一日后老爷真的撇下我们娘俩,她们是不是会合起来欺负我?”杨人鼎轻轻摇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虽然她们心里不满意你,但也无大妨碍,毕竟还有元亨呢,我看这小子很有心计,不会听任他的姐姐们欺负你!”朱月桂沉吟着:“老爷的意思是?”杨人鼎压低嗓音:“我最担心新过门的少夫人瞧不起你,她父亲是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虽说还算不上位高权重,却比逝城府衙霍秉仁还高两个品级,你出身贫贱,父亲还是赌鬼,从小没读过书,嫁给我这么多年,总算读了几本《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修为实在太浅呀!”

朱月桂默默看着杨人鼎不作声.杨人鼎加重语调:“你没听羊海回来说吗,程挽春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她老子也是热河一带有名的秀才,我和他在京城科考虽然失之交臂,但彼此也算神交已久,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纵然元亨一表人材,程巽也不会把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朱月桂仍旧没说话,她在等待杨人鼎的下文.杨人鼎看看朱月桂:“夫人,你好像还没听懂我的意思?你性子太弱,跟下人说话都不肯大声,你怎么能镇住这个媳妇呢?她可是官宦人家小姐.你呢,不过是个乡下女子,她不会瞧起你的!我想,儿子这么孝顺,如果她的姐姐们欺负你,他肯定不会答应,可要是媳妇欺负你呢?我可就不敢说了!”朱月桂轻轻笑了:“呵,老爷是不是多虑了?现在哪有媳妇欺负婆婆呀?再说老爷你心地这么善良,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只要有老爷在,谁还敢欺负我?”杨人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人生必有一死,连皇帝都不能逃脱,何况我等平头百姓?我已经这般年龄,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可你才四十刚出头,我对身后的事不能不想,不能不做出安排!”朱月桂眼噙泪花儿:“老爷对我太好了,我下辈子要是托生女人,还要嫁给老爷,不知老爷想怎么安排?”杨人鼎盯着朱月桂那张善良的瓜子脸:“夫人,你听说了吗?逝城地面流传一句话,叫作‘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新媳妇过门仨月,一定要鸡蛋里剔骨头,找个理由暴打一顿,我们杨府是书香门第,怎能做出那种野蛮之事?暴打媳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朱月桂点点头:“还是老爷心肠好!”杨人鼎脸上洇出一丝冷酷:“不过也要给她立下规矩,古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特别是元亨这个媳妇,不能叫她小瞧婆母,要叫她知道怎么恪守妇道!”朱月桂吃惊地睁大眼睛:“老爷想怎么给媳妇立规矩呢?”杨人鼎淡淡一笑:“你就听我的吧,到时候只要你不心疼就行!”朱月桂有些不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11

依照管家羊海的安排,杨元亨逐一履行诸多繁文缛节.最隆重的形式,自然是设宴款待逝城地面至亲好友,还有来自热河的送亲队伍.杨元亨最先出拜女家来宾,这在逝城地面谓之谢亲,也有称为拜席的.程挽春的叔叔程震代表女家尊长,赠给新郎一套昂贵的文房四宝.程震和侄婿耳语,这都是按照程挽春的意思准备的,杨元亨满心欢喜地接受.逝城地面的至亲好友也都纷纷馈赠钱物,这在逝城地面称为上礼,也有若干富贵人家早早就把礼物送到杨府,其中不乏彩幛贺匾之类.酒宴过后,女家送亲人马按照规矩就要返程了.杨人鼎和朱月桂亲自将程震和邹氏送出宅邸门外,杨元亨和羊海率杨府上下数十人,一直把热河程府送亲队伍送至逝城东郊官道,程震和邹氏再三叮嘱杨元亨,一定依照古俗尽早回门,虽然路途遥远,不可能在四日或七日拜谒岳父大人,但这个程序绝对不可忽视.杨元亨连连点头答应,一直目送程府送亲队伍远去,才心神疲惫回到杨府.

夕阳西下,雀鸟归巢,杨府前后几进院子张灯结彩,新娘子坐福时辰已过,一对新人马上就要喝交杯酒,吃合欢面,履行这道程序之后,就完成古俗合卺之仪式.虽然杨元亨的六个姐姐和六个姐夫都陪着杨人鼎和朱月桂在宽敞的养颐堂共进晚餐,杨元亨那些外男外女,还有杨府上下的仆人、丫环以及为数众多的杨府老四股尚未出五服的嫂子们,都由喜娘彩云牵头,闹闹嚷嚷来到洞房.彩云笑着吩咐新郎杨元亨和新娘程挽春彼此相向,席地而跪,各自捧起衣襟.接受未出五服的众多嫂子们的馈赠和祝福.早有准备的女人们,有的抓把红枣和栗子投给杨元亨、程挽春,口中念念有词:“大红枣(早),甜(添)栗子,送给新人生贵子!”有人把花生投进杨元亨和程挽春的衣襟,大声嚷着:“花开四季,生男生女!”有人把准备好的金元宝和银锞子放进杨元亨、程挽春衣襟,一叠连声喊着:“夫妻同心土变金,居家和睦雪变银!”一个远房嫂子把一个小铜盆放进杨元亨的衣襟,敞开又尖又亮的嗓子唱起来:“叫一声新郎官儿你洗耳恭听,送你个聚宝盆诉说心情,愿你们夫妻恩爱天长地久呀,愿你们财源滚滚诸事都称心,古人说,丑妻近地都是家中的宝啊,新娘子这么俊你可千万要看紧,别叫采花盗柳的淫贼闯进门,给你戴上一方绿头巾……”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喜娘彩云把新娘程挽春一直抱持的那个明代景德镇细瓷宝瓶拿过来,和另外几位闹洞房的女人,将瓶里的金银五谷悉数倒进杨元亨和程挽春的衣襟,那些杨元亨的外甥和外甥女们拍着巴掌齐声喊着:“倒宝,倒宝,白头偕老;倒金,倒银,子女成群!”杨元亨和程挽春衣襟里的东西越堆越满,洞房里的笑声和喊声也越来越高.一直接近戌时,喜娘彩云挥挥手,将杨元亨和程挽春衣襟里的什物分别放好,催促那些闹洞房的妇女孩子们先后都走了.

洞房意味深长地静下来.杨元亨和程挽春相视无语.杨元亨看着妻子有些忧郁的鹅蛋脸:“挽春,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怕老爷子认出你?”程挽春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要不,我们就从头至尾都说了吧?”杨元亨轻轻摇摇头:“老爷子一生最憎恨没有诚信的人,如果把你的事情说了,我和羊叔恳请风水先生的事也瞒不住,那就非把老爷子气死不可!还有呵,如果这件事情的真相传扬开去,肯定要得罪逝城地面的众多亲朋好友,那些先前提亲的人家,也肯定会和杨府结怨,到那时候,我们可就不好做人了!”程挽春轻轻咬住嘴唇不说话.忽然她那双妩媚的眼睛一亮,迅即将嘴巴贴近杨元亨的耳朵小声嘀咕起来.杨元亨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听着听着,他那双文静的眼睛倏地迸发出喜悦的光泽,他一把抱起程挽春,微笑着将她放在花团锦簇的大床上,随即撂下高高的蚊帐,身后还在燃烧的红蜡烛,滋啦啦爆出一串脆响.

良宵苦短,东方既白.一夜温存的新郎杨元亨和新娘程挽春,早早来到杨府大客厅外等候.按照逝城地面约定俗成的习俗,凡是新媳妇,都要在洞房花烛夜之后的第一个早晨,给公婆叩请大安,公婆既要在这时馈赠新娘子礼物,还要向她宣示家规.有的苛刻人家,甚至还会横挑鼻子竖挑眼,数落新媳妇一番,为三个月之内出手暴打埋下伏笔.杨府是书香门第,自然不肯效仿这种恶俗陋习,多少辈子的新媳妇都没遭遇这种蹂躏.杨人鼎本人更是心慈面软,先后娶的四房夫人,从来都没受过丁点儿委屈.只是因为担心平民女子朱月桂压不住官宦小姐程挽春,这老爷子就硬着心肠要给刚过门的程挽春一个下马威.

日上三竿,杨元亨和程挽春已在大客厅外等候多时,依旧不见杨人鼎和朱月桂影子.倒是羊海和彩云一起来过,两人都面无表情,看看杨元亨和程挽春,回头就走.杨元亨有些焦虑地喊起来:“哎,你们俩别走啊,到底怎么回事?老爷和夫人怎么还不来大客厅呀?”羊海头也不回,只是轻轻摆了摆倒背在臀部上的两只手,八字脚移动得越发急促.彩云回头冲着杨元亨和程挽春扮个鬼脸儿,摇摇摆摆走了.程挽春嘴角漾出一丝嘲笑,轻轻挽住杨元亨的胳膊:“元亨,等会儿要是老爷子和夫人难为我,你可别顶撞他们,一切按我昨晚跟你说的办,懂吗?”杨元亨一脸困惑:“我就不明白,老爷子、夫人为什么要难为你?他们到现在还没看见你长的什么模样呢,你也根本没做错什么呀!”程挽春笑了笑:“这是你们这儿的风俗呀,我前些年来孺子学堂栖身时,就赶上几桩婚事,都是新媳妇入洞房第二天早晨就被暴打,专打身上不打脸,三天回门看不出来,还不敢对娘家人说,这就是老话说的,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今天看来要挨鞭子了!”杨元亨哈哈大笑:“你说这个呀,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家从来没这个规矩,以前多少辈子的事我不晓得,我太奶、奶奶,还有我母亲,大妈、二妈、三妈,过门后都没挨过打,别说没挨过打,连被大声呵斥都没有,杨府是书香门第,不会干出野蛮之事,你放心吧!”程挽春摇摇头:“你呀,等着瞧吧!”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呢,许彩云摇摇摆摆走过来,看着杨人鼎和程挽春说:“老爷刚传下话,说夫人身体不舒服,叫少夫人不要在大客厅等候了,还是到院子里候着吧!”杨元亨微微一怔:“为什么要到院子里候着?老爷、夫人等会儿不来这儿啦?”许彩云笑了笑:“我不知道,我只是传话给你们!”程挽春愉悦地:“好啊,我正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呢!”杨元亨点点头:“这是伏天,太阳一升起来就很热,我陪你吧!”许彩云抿嘴一笑:“老爷说了,叫少爷回书房临摹十遍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晚饭前交给他!”杨元亨眼睛睁得老大:“什么?临摹十遍?晚饭前能临摹完吗?”许彩云看看杨元亨:“这是老爷吩咐的,你有什么不明白,就去问老爷吧,我只是传话!”说着,不无同情地看看程挽春,“少夫人,老爷说了,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不定还会有人登门贺喜,不要叫人笑话杨府没规矩!”杨元亨惊愕地:“什么?站着?为什么?海棠架下不是有藤椅吗?”许彩云苦笑:“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老爷是这么说的,你要心疼少夫人……”程挽春摆摆手:“不,我愿意到院子里站着,正好练练筋骨!”杨元亨不放心地:“挽春,你……”程挽春淡淡一笑:“你快回书房临摹吧,不用惦记我,记住我昨晚的话,给你岳父修书一封!”说着,和许彩云一前一后走了.

杨元亨看着她们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猜不透父亲为何这么做.这显然是要给新过门的儿媳一个下马威,而且有意把他支开.按说老爷子平素最宽厚待人,从来不讲究这些陈规旧习,今天是怎么了?莫非他心里还有什么想法?杨元亨很想问个明白.他先去后花园,汲了一瓦罐清清的泉水,快步走回书房.尽管他很牵挂程挽春站在院子里蒙受骄阳暴晒,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研好墨,然后悄悄朝着父母住处走来.

杨人鼎穿着一件常服,大襟右衽、连袖、圆领并加罩护领,脚穿白绫袷袜、双梁布鞋,气定神闲,闭目养神,侧耳倾听那架落地大座钟均匀的嘀哒声,嘴角漾出满足的微笑.朱月桂小心翼翼手捧茶盅:“老爷,都日出三竿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杨人鼎仿佛没有知觉,毫无反应.朱月桂偷觑杨人鼎的脸色,下意识地朝卧室外挪动脚步.杨人鼎轻轻睁开眼睛:“回来!”朱月桂急忙收住脚步.杨人鼎看着朱月桂:“我跟你说了,你怎么不记着?你不要出去,就叫她在院里候着!”朱月桂心疼地:“老爷,挽春那孩子都在院子站好几个时辰了,早饭还没吃呢!”杨人鼎眼睛有些湿润:“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我这都是为了你!”朱月桂轻轻摇摇头:“她会怨恨我的!”杨人鼎口气笃定:“那也必须这么做,要叫她知道,这个家只要你在,她就得听你的,这是杨府规矩,决不允许小字辈犯上!”朱月桂眼泪汪汪地:“老爷,求你了,我们出去见见她吧,什么模样还不知道呢!”杨人鼎绷着脸不说话,固执地闭上眼睛.许彩云快步走进来,声音有些急促:“夫人……少夫人好像抽疯了,身子直劲摇晃,不住地转圈儿!”朱月桂啊了一声,撒腿就往外跑.

杨人鼎倏地睁开眼睛,也随后走出卧室.刚走过来的杨元亨,见状,急忙闪到海棠树后观察动静.朱月桂和许彩云最先走进院子,抬头看见程挽春正在款摆腰肢闪展腾挪.程挽春轻轻收势,面不改色,静静站在那儿,目不转睛看着身子赢弱的婆婆.朱月桂微微一怔,一颗悬着的心立刻放下.她看得分明,儿媳根本没有抽疯,她是在打太极拳呢!刚才一招一式和儿子平素打太极拳的动作一模一样.许彩云说的不错,这个儿媳的确俊俏,甚至比五小姐杨祈霞、六小姐杨祈虹还要漂亮,完全配得上儿子杨元亨.只是朱月桂觉着她有点儿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虽然当初孺子学堂开班时,朱月桂几乎很少去,也从不认识来自天南地北的众多弟子,但每逢年节,乐善好施的杨人鼎都大摆筵席,朱月桂也以女主人身份与众多弟子照面.眼前的儿媳虽然一身新娘装束,但眉眼神情却似曾相识.程挽春毕恭毕敬走过去,甜甜地叫了声:“娘,彩云说您不舒坦……现在好些了?”朱月桂答应着,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平心而论,她第一眼看见程挽春,就由衷喜欢这个刚过门的儿媳.她仔细端详着程挽春细嫩的面颊,发现儿媳的额头和鬓角渗出细碎汗珠儿,就掏出一方月白手帕,刚要给程挽春擦汗,忽听杨人鼎在背后一声咳嗽.朱月桂下意识地想起什么,急忙缩回手,脸上的笑容也隐藏起来.

杨人鼎迈着方步缓缓走到程挽春面前.程挽春极力屏住呼吸,她低眉垂眼,似乎有意躲避杨人鼎审视的目光,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晰:“爹爹,儿媳给您请安!”杨人鼎用鼻子哼了一声:“嗯,你怎么老低着头啊?”程挽春缓缓抬起头.杨人鼎蓦地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虽然夫人朱月桂对孺子学堂先前的弟子都不熟悉,但杨人鼎却把每个弟子的音容笑貌都镌刻心里.眼前这个儿媳怎么和孺子学堂最后一期的程子雄如此酷似?如果不是男女有别,简直就是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极力克制着突然涌上心头的疑惑,紧盯程挽春:“你有几个兄弟姐妹?”程挽春心里暗笑,故作悲伤地揉揉眼睛:“回禀爹爹,我在娘家是庶出,嫡出姐姐有两个,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孪生哥哥,前几个月不幸去世!”杨人鼎睁大眼睛:“啊?他叫什么名字?”程挽春声音细如游丝:“程子雄!”杨人鼎杲了半晌,声音竟有些颤抖:“彩云,快扶少夫人回房吧,夫人,把你给儿媳的赏赐都拿出来,对了,告诉少爷,《兰亭集序》也不要临摹了,叫他立刻到我书房!”杨人鼎说完,转身走了.朱月桂懵懂地看着杨人鼎蹒跚的背影,不明白老爷子的情绪怎么这么捉摸不定.不管怎么说,总算把儿媳解脱了.她不胜欣喜地搂住程挽春:“挽春,叫你受苦了,还没用早饭吧?彩云,快去找少爷,我们一块儿吃早饭!”许彩云笑了笑:“夫人,你看太阳都到哪儿了?”朱月桂抬头看看天,笑着说:“哦,那就连午饭一块儿吃吧,去给老爷和少爷拿来陈酿家酒,告诉灶房大师傅,多做几个拿手好菜!”许彩云乐颠颠走了.

朱月桂仔仔细细端详着程挽春,越看越喜欢,索性拉着程挽春的手,快步走回卧室,找出一个精致首饰盒,放到程挽春面前:“这些都给你吧!”程挽春惊愕地看着色彩缤纷的金银首饰、珍珠玛瑙,有些不知所措地笑道:“娘,我怎么能用这么多呀,这都是爹给你买的,我只要一件就行了!”朱月桂嗔着:“外道啥呀?我就元亨一个儿子,这些东西早晚还不都是你的?你要是不收起来,说不定将来你爹不在那天,你那几个大姑姐都要来抢来夺!”程挽春笑着:“瞧娘说的,她们还能那么贪?”朱月桂忧郁地:“你不知道,你那两个大姑姐,动不动就给我吊脸子,我们这个家全仗老爷健在,还能镇得住,如果有一天……”程挽春打断朱月桂:“娘,不说这些好不好?”朱月桂一叠连声地:“好好好,大喜日子,不说不吉利话,挽春,日后你就是娘的贴身小棉袄了!”程挽春亲昵地依偎在朱月桂怀里.悄悄走过来的杨元亨目睹眼前一幕,心里惬意极了.他没声张,快步走进父亲书房.杨人鼎正给亲家程巽写家书.他叮嘱儿子,要立刻将这封简短家书送到驿站寄出,表达对程子雄不幸天亡的哀悼之情.大概因为获悉程子雄是程巽儿子的缘故,杨人鼎先前对亲家程巽的不快,竟一下子烟消雾散.杨元亨手持父亲寄给岳父的家书,沉吟着回到自己书房.思忖片刻,立刻提笔也给岳父程巽写封家书,先于父亲的家书送到驿站,却将父亲的家书扣压两天,直到他和程挽春启程时,才将父亲的家书送出.杨元亨在信中说明事情原委,请程巽回复亲家时,谎称真有个与程挽春一母同胞的儿子程子雄,不幸患疟疾天亡.本来依照程挽春的意思,待她和杨元亨回热河娘家时,再把这件事当面告诉父亲,可杨元亨担心岳父在他和程挽春到达热河前就已收到父亲这封家书,如果岳父再给父亲回书一封,道破根本不存在程子雄这个人,他和妻子的谎言就会被拆穿.

三天之后,杨元亨和程挽春踏上回门省亲之路.八个轿夫四个一班轮流抬轿,轿里坐着喜气洋洋的程挽春.十字披红的新郎倌杨元亨骑着高头大马,腰胯欧阳武功师赠送的高仿湛卢佩剑,一股英气充盈眉梢眼角.前后簇拥的鲲鹏镖局四个保镖,为首者姓夏名淦,其余三个分别是易丹、汪恩、傅翼.原来逝城鲲鹏镖局老舵主和杨人鼎曾有八拜之交,他的镖局最初就是凭借杨府财力支撑起来.整个镖局上百号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先前孺子学堂弟子,这也是杨人鼎欣然出资帮衬镖局的原因之一.另外,杨府既然经营古玩玉器,自然免不了要天南海北进货,世道如此纷乱,匪盗猖獗,没有镖局护送,几乎寸步难行.作为孺子学堂弟子中的佼佼者夏淦和易丹,就曾多次为杨府车队护镖,远去中原、湖广.另外两位孺子学堂弟子汪恩和傅翼,常因赌债缠身,向杨元亨求借.每次杨元亨都慷慨解囊,令汪恩和傅翼十分感动,因此一听说杨府少夫人要回热河省亲,便争相跟随夏淦、易丹一同前往.除了这四位保镖之外,另有四位身着杨府特制装束的马车夫,赶着四辆花轱辘大车,车上满载人参、鹿茸以及獐狍狐兔等诸多山珍野味,随行人员还有夫人朱月桂的贴身丫环许彩云,因她心思细密,朱月桂特意命她与儿子、儿媳同行.

管家羊海因杂事缠身,没有陪同新婚夫妇一道去热河.此刻,他正在客厅外转悠,心里琢磨何时把杨人伦被害的事向老爷子禀告,忽听杨人鼎在客厅里高声唤他.原来杨人鼎一直都纳闷,怎么始终不见杨人伦影子.莫非这个忘恩负义之人不好意思来见他这位堂兄?杨人鼎极想问个究竟.羊海没有立刻解开杨人鼎疑团,而是坚称要杨祈日和孙孚之一块儿来说这件事.杨人鼎注视着羊海突然变得阴郁的脸,顿时萌生一种不祥之感.当晚,杨祈日和孙孚之来到杨府,夫妇俩和羊海从头至尾将杨人伦遇害经过描述一遍.杨人鼎心都抽紧了.平心而论,他虽憎恶杨人伦出卖杨府,但毕竟一起生活这么些年,还是有很深情感,一时难以排除忧伤.羊海看着不停流泪的杨人鼎,吞吞吐吐说道:“老爷,还有件东西,我心里一直画魂儿,现在就拿给你看!”不一会儿,刀柄上刻有逝城府衙字样的牛耳尖刀摆在杨人鼎面前.杨人鼎倒吸一口凉气.他意识到这件事没准儿和霍秉仁有关.究竟当初购买白浪河北岸花烟馆的契书是怎么落到霍秉仁之手?莫非这其中还有更大隐情?杨人鼎叮嘱羊海、杨祈日和孙孚之,定要守口如瓶,不透一点儿风声,只待杨元亨从热河回来再做定夺.

12

杨元亨陪同新婚妻子很顺利地履行回娘家省亲的礼俗,并且将子虚乌有的程子雄虚拟故事,也向岳父程巽说明.程巽至此蓦然醒悟,缘何当初杨元亨与管家羊海突然造访程府求亲,原来女儿早与女婿私定终身.数日之后,杨元亨与程挽春一行人,悠然行走在返回逝城路途中.因为此前来热河时,他们走的是逝城南郊乡道,虽然抄近二百里,但却荒草丛生,路面凸凹不平,还要经过一片险象环生的沼泽地,无论车马还是行人,走起来都很费劲.于是从热河返程时,他们改走官道.虽说这条官道绕远,最后要从逝城东郊回到杨府,但沿途都有官府驻兵,每隔百里还有一座驿站,每个驿站附近大都有烟火繁盛的小镇或村屯,便于车队打尖、下榻.一路上,省亲车队缓缓而行,不时有驿站邮差策马飞奔而过.这一天午后未时,刚好走到一个依山傍水地界.只见三面环山,一泓湖水,岸柳垂拂,荷花盛开.有渔翁在湖上泛舟,樵夫在山上砍柴,山野中传来牧童笛声.葳蕤繁茂的林木丛中隐见一处庙宇廊檐,两个小和尚提着木桶沿着青石山路拾级而下.潺潺的山涧溪流,从石缝间汨汨流出,缓缓注入山脚深潭,宛如一幅恬淡清幽山水画.

杨元亨心里一动,从马背上跳下,撩开轿帘说:“挽春,你不是老早就想进庙烧香吗?我看这儿风水很不平常,不远处有座庙宇,我们何不走一遭?”程挽春撒娇地咯咯笑着:“好啊,这几天都快把我憋闷死了,只是我要跟你骑马上山,反正我不想坐轿了!”杨元亨微笑着点头,吩咐随行轿夫、保镖们先到山脚下毗邻驿站的客栈住下,又叮嘱彩云负责照料这些人的膳食,然后便和程挽春骑上高头大马,他们计划沿着不远处那条蜿蜒山路缓缓上行,寻找那座云里雾里隐约可见的庙宇.临行前,保镖头儿夏淦不放心地看着杨元亨说:“大少爷,用不用派两个弟兄跟着你们?这地界从没来过,也不知有没有土匪.”杨元亨看看程挽春,似乎要征求妻子的意见.程挽春小嘴一噘:“好不容易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散散心,你们还要跟着,烦不烦哪?”杨元亨略一沉吟,小声叮嘱保镖头儿夏淦:“我俩大约申时就能回来,要是过了申时,不见我们的影子,你们就沿着这条山路去接应我们!”

杨元亨和程挽春兴致勃勃骑马走到半山腰拐弯处,只听锣声响亮,噪杂声四起,早有二三十个渔翁、樵夫打扮的人,手执钢叉、梭镖挡住他们去路.杨元亨叫声不好,急忙扶着程挽春,刚要从马背上跳下,灌木丛内突然伸出十几杆钩镰,将他和程挽春连人带马一起勾倒.按说杨元亨武功了得,身上还有那柄锋利无比的高仿湛卢佩剑,倘若厮杀起来,这些人还真都不是对手.只是还没等他和妻子爬起,蜂拥而上的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俩按住,夫妻双双被擒,五花大绑,押赴到山间庙宇中来.原来这座庙宇刚被一伙儿来自辽西的土匪占领,庙中方丈和十几名僧人都被杀死,只留下两个小和尚给他们汲水做饭.杨元亨先前看见的渔翁和樵夫,其实都是这伙土匪装扮,为的是迷惑过往行人和客商上钩.一个瘦猴样儿的小土匪指着程挽春,尖声尖气地嚷嚷着:“二当家的,你看这小‘花票’(东北土匪黑话:漂亮女人)多俊哪,瞧这身打扮,肯定是个新娘子,好像刚吧?比大当家前几天的‘花票’新鲜多了,何不把她送给大当家做个压寨夫人,把那个‘花票’赏给我们众弟兄开开荤?”其他小土匪呜嗷起哄,纷纷乱喊:“对,瘦猴儿说的对!”“就这么办吧,好久没‘压裂子’(东北土匪黑话,意指妇女)了,都憋坏啦!”“二当家的,等会儿你跟大当家的说呀!”

被称为二当家的土匪,从一个小土匪手中接过杨元亨的高仿湛卢佩剑,仔细看了看,然后溜溜程挽春和杨元亨,冲着众位土匪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嘴里被塞进棉花团的杨元亨,只能用眼神和妻子交流.他很懊悔,不该凭空生出这份闲情逸致,逛什么山?寻什么庙?进什么香呀?生逢乱世,到处都危机四伏,能保平安就很不错了,还奢求什么放牧心情,真是读书人的痴心妄想.程挽春心情也很复杂,她没想到刚和杨元亨完婚,就遭此厄运.如果真像这几个土匪所说,要将她纳为压寨夫人,她只有一死了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土匪玷污她的清白之身.夫妇俩一路上不停用眼神交流,不知不觉已被押到庙宇前殿.

很快传来一阵踢踢踏踏脚步声,从庙宇后殿走出一大群土匪,簇拥着匪首在高高矗立的旗杆前站定.匪首身材魁伟,威风凛凛,头戴形如斗笠的无檐凉帽,凉帽外裹湖色绫罗,上缀红缨顶珠.脚下是一双黑色官鞋,短衫、短裤,露出的臂膀和膝盖下毛茸茸的黑腿.出身官宦之家的程挽春暗暗吃惊,她认出匪首凉帽上的顶珠居然是青金石,这可是朝廷四品文官的佩饰,与父亲程巽凉帽上的顶珠一模一样,莫非这个匪绺截获过朝廷四品文官?程挽春碰了碰正在呆呆凝视匪首的丈夫.杨元亨蓦地醒过神来,他从这个匪首一露面,就不禁微微一怔,似乎觉着匪首的五官轮廓有点儿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或许因为匪首的鼻梁上贴着大块膏药,遂使他的面孔有点儿变形.匪首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丽色撩人的程挽春,腮帮子轻轻痉挛几下.他显然被程挽春的美貌迷住了,以至于二当家连喊三声,他才魂不守舍地说道:“弟兄们辛苦,这‘天牌’(男人)和‘红票’(女人)是打哪儿来的?”二当家看看杨元亨和程挽春,转对匪首笑道:“禀报大当家,这对新婚夫妇去热河省亲,回来骑马游山,正好被弟兄们逮住,交给大当家‘碰碰码’(见见面),看怎么发落!”大当家点点头:“还照老规矩,先把这‘秧子’(人质)来历弄清,打发人去‘海叶子’(送信),叫他们家人拿十根金条把‘天牌’赎回去,至于这个‘红票’嘛……”瘦猴儿土匪讨好地说道:“路上弟兄们都核计了,给大当家做压寨夫人,天天和她‘放仰’(睡觉),‘拖条’(睡觉)!”众土匪随声附和:“对,这‘红票’一脸福气,收她做压寨夫人,吉祥!”“俗话说,女人有福托满家,女人无福房梁塌!”众土匪开怀大笑.大当家咧咧嘴巴,看看二当家:“兄弟,你说呢?”二当家眼珠一转:“弟兄们说的都对,就收这个女子做压寨夫人,只是前几天掠来的那个‘花票’儿……”瘦猴儿大声嚷嚷着:“弟兄们想开开荤!”

土匪一片叫好声中,只见一个女人身着水粉花袄、葱绿鱼鳞百褶裙,头发散乱,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从庙宇后殿跑过来,一把抱住大当家大腿,苦苦哀求:“大当家呀,你可不能听信这些王八羔子的话,好歹我已经是你的女人,要是把我给了他们,你不就成了硬盖王八?”众土匪哄声笑起来,大当家的面皮顿时变成猪肝色.蓦地,杨元亨眼睛睁大了,他分明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幺叔杨人伦的小媳妇邬媚.邬媚也一下子认出杨元亨,她惊惶地看看大当家,转身跑回庙宇后殿.大当家奇怪地看看邬媚的背影,回头看看二当家和众土匪,大声嚷嚷着:“弟兄们,既然我们都已换帖盟誓,那就是‘并肩子’(弟兄),就是‘里码子’(自己人),就是‘熟脉子’(同行),就是过命的生死弟兄,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弟兄们有那份心思,我就依着大家啦!什么硬盖王八软盖王八?我长这么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玩腻了扔掉的‘红票’‘花票“浆果’(小女子)‘笑果’(年轻姑娘)无计其数,她们哪一个离开我能闲着?要说这硬盖王八,我早都当上了,既然当上了,也就不在乎了,没说的,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大摆‘全家福’(酒宴),‘给我‘搬浆子’(喝酒),抽‘黑货’(烟土),我和这小‘花果’入洞房,亮亮我的‘软硬梆子’(指男性),至于先前那个‘花果’嘛,随弟兄们乐呵去,只是有一遭,不许争风吃醋,谁想吃独食,我就用这个跟他说话!”大当家说完,嗖地拔出腰间一柄短剑,寒光闪闪,冲着众土匪挥舞几下,众土匪个个都唯唯诺诺,噤若寒蝉.杨元亨绝望地看看程挽春,程挽春微微闭上眼睛,泪珠儿顺着眼睫毛涔涔渗了出来.二当家不动声色地吩咐着:“弟兄们,刚才大当家已经说了,现在分头操办,瘦猴儿,你们几个去厨房杀‘哼瓜’(猪),宰‘啃草子’(羊),我先把这两个男女押下去,好好劝劝他们,听着,你们谁也不许碰他们,哪个敢动歪念头,我立马‘插’(杀)了他!”众土匪齐声答应:“是!”

二当家押着杨元亨、程挽春走进一间庙宇内的斋房,只见二当家将门一关,急忙掏出杨元亨、程挽春嘴里的棉花团,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又将高仿湛卢佩剑还给杨元亨,纳头便拜.杨元亨惊讶地看着二当家:“好汉,你这是?”二当家爬起来,压低嗓音:“大少爷,少夫人,你们还不知我是谁吧?当初你家令尊大人兴办孺子学堂,年年招聘塾师.光绪二十六年,我已经二十四岁,千里迢迢去逝城杨府应聘.你家令尊大人与我攀谈,对我非常赏识,正要与我签约,不料我弟弟突然来到逝城杨府找我,哭诉我离家不久,即遭变故.说来话长,我家几代也是耕读人家,祖父中过举,父亲是乡村秀才,因和本村财主争夺房宅,被财主告到衙门,把我父亲关进大牢.我弟弟辗转数月来到逝城,要我回去和那位财主打官司.可我家自从祖父去世,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哪有钱打官司呀?你家令尊大人听我一番倾诉,二话没说,慷慨解囊,无偿赠我白银百两,叮嘱我不要莽撞行事……”说到这儿,二当家有些哽咽,“我只在杨府停留三天,没有片瓦之功,令尊竟对我如此厚待,此份恩情,真是天高地厚!”

杨元亨惊讶地看着二当家,迅速和程挽春交换眼神,心想,怪不得不认识这个人呢,原来他就在逝城停留两天,那些日子前往杨府应聘的秀才很多,除了留下的,随来随走的人,岂能都记着?二当家平静一下,继续述说:“待我和弟弟回去后,一切都已不可挽回.我父亲不堪折磨,一头撞死在大牢.那位财主派人将我母亲装进麻袋,丢进深潭,还扬言要将我和弟弟抓获,斩草除根.我和弟弟咽不下这口气,夜里去财主家,不但将他杀死,还放火烧了他家宅院,兄弟俩赶紧出逃,不料竟被衙役追上,我弟弟前面奔跑将衙役引开,他自己跳下悬崖,我才侥幸逃脱,一路来到热河,为躲官府追捕,索性上山当了土匪!”说着说着,二当家竟泣不成声:“可怜我弟弟……我连他的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呀!”杨元亨和程挽春同情地看着二当家.二当家勉强止住眼泪:“我虽入匪绺,但从未再开杀戒,你家令尊大人对我的恩情,夜苦思如何报答,只因怕连累恩人,始终不敢踏上逝城地面,今天大少爷和少夫人遇险,我岂能见死不救?趁着大当家不防备,你们俩赶快走吧!”杨元亨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不无担心地看着二当家:“救命之恩,此生难忘,只是我俩走之后,你如何向大当家交代?”

二当家刚要回答,忽听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当家急忙冲着杨元亨和程挽春使个眼色,抓起那两团棉花重新塞进杨元亨和程挽春嘴里,大声说:“放聪明些吧,你只要顺了我们大当家,吃香的喝辣的,我保你享一辈子清福.这位少东家你也不要太难过,世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值钱呢?只要你劝动这位小娘子,我就去跟大当家给你说情,第一,不要你再拿赎金,第二,马上放你下山,你要是同意就点点头!”说着,冲杨元亨挤咕挤咕眼睛.

杨元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急忙点点头.窗户纸上轻轻戳出一个小洞,一只眼睛正向屋里窥视.二当家大声说:“好,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马上去见大当家!”话刚说完,大当家倏地闯进门:“我来了,二当家,我听你安排!”二当家矜持一笑:“大当家,你先回房里养足精神,晚上兄弟们还要闹洞房呢!”一言未了,忽见杨人伦小媳妇邬媚款摆腰肢走进来,一把抓住二当家胳膊:“大当家不要我了,我就跟了你吧!”大当家哈哈笑着,痴迷地看看程挽春,倒退着走出房门.邬媚眼睛紧盯着二当家:“你头会儿跟大少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也是逝城杨府人,你们快走吧!”说着,转对杨元亨,眼泪汪汪地:“大少爷,你记住我的话,回去禀告老爷子,霍秉仁在京城客栈把你幺叔灌醉,模仿你幺叔笔迹,写下反朝廷歪诗,用这个把柄要灭杨府,你幺叔不得已,才把买下花烟馆的契约交给他.你知道不?我求大当家的派人去逝城打探你幺叔消息,前几天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说你幺叔叫人杀了,这保不准就是霍秉仁干的,你要给你幺叔报仇!”杨元亨和程挽春都大吃一惊.邬媚双手捂着面颊哽咽着:“大少爷……我真后悔当初离开你幺叔,现在弄到这步田地,这是报应啊……报应!”杨元亨劝解着:“幺婶别这么说,赶快跟我们回去吧.老爷子会原谅你,杨府上下都会像从前那样待承你!”程挽春也拉住邬媚胳膊:“是呀幺婶,你留在这儿,还要被他们欺负!”邬媚苦笑:“我一个妇道人家,背夫私逃,已经不仁不义,现在又人不入鬼不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快走吧,等会儿就来不及了!

杨元亨和程挽春还在犹豫.邬媚使劲跺脚:“快走啊,二当家,你们快走,这儿由我一个人担着,你们再要不走,就走不脱了!”二当家急忙接过杨元亨手中佩剑说道:“这柄剑到山下再还你!”说着,拽起杨元亨和程挽春,快步走出斋房,迎面碰见瘦猴儿.瘦猴儿疑惑地盯着二当家,刚要说什么,邬媚一阵风似的从斋房冲出来,冲着瘦猴儿媚笑,瘦猴儿顿时神魂颠倒,眼睛紧紧盯着邬媚的胸脯.二当家急忙领着杨元亨和程挽春大步朝山下奔去.途中又遇见几个小土匪,见是二当家领着,谁也不起疑心,任凭二当家、杨元亨、程挽春一路无阻走到半山腰,远远看见山下客栈正冒着缕缕炊烟.二当家立即将手中佩剑交还杨元亨,笑道:“幸亏绺子弟兄先把你从马上掀翻,若不,说不定你会用这柄佩剑砍下多少人头!”杨元亨叹口气:“是呀,我虽然不想杀人,可在那节骨眼儿,怎能手软?就像你当初杀死仇人财主一样,这叫身在其中,不得已而为之!”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经看见前面客栈高挑的酒幌.

客栈内,四位保镖还在兴致勃勃掷*.忽然,镖头儿夏淦将*往桌上一丢,腾地站起来说道:“三位弟兄,大少爷临上山有交代,只要过了申时不见他和少夫人的影子,就叫我们哥儿几个去接应.现在时辰已到酉时,还没见他们回来,说不定会出什么事,这里山高水险,没准儿藏着打家劫舍的土匪,我们既然拿人家银两,就要家消灾!”另一个镖头儿易丹随声附和:“夏哥说的对,要是真出什么事,对不起杨府老爷子!”另外两个保镖汪恩、傅翼手气始终不好,正想继续往回捞呢,但终因说了不算,便不太情愿地跟着夏淦、易丹迅速离开客栈.四个人刚登上山路拐弯儿处,就遇见杨元亨、程挽春和二当家从山上匆匆下来.四个保镖惊讶地看着二当家.夏淦大声问道:“大少爷,怎么没骑马?马呢?”杨元亨苦笑着看看四位保镖:“一言难尽,先到客栈,点好酒好菜,我要和这位恩人一醉方休!”二当家摆摆手:“大少爷你有所不知,旁边驿站就驻着数百官军,平素这些官军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不去山上搜捕,我们也不在山下客栈附近打劫,彼此秋毫无犯,只是我现在身入险境,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要叫他们发现,兴许就没命了,我现在马上就走,后会有期!”杨元亨一把拽住二当家胳膊,声音充满浓浓感激之情:“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厚报,祝恩人一路保重!”说着从贴身衣兜掏出两张银票送给二当家.二当家也不推辞,接过银票,匆匆离去.

杨元亨目送二当家的背影消失,回过头向一直瞠目结舌站在旁边的四个保镖,原原本本将山上遇险经过述说一遍.保镖头儿夏淦不停擦着额头汗珠,连连说:“这真是老天保佑,多亏遇见这个人,要不,大少爷和少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回去怎么向令尊大人和镖局老舵主交代?”杨元亨的心情显然好起来,他看看四位保镖说:“现在去客栈吃个喜儿吧!”四个保镖齐声叫好.程挽春眼圈红了:“可怜幺婶她……”杨元亨叹息着:“没想到幺叔叫霍秉仁害得这么惨,没想到幺婶节骨眼儿还这么有胆有识,更没想到煌煌大清帝国,竟眼睁睁看着土匪在山上横行,山下驿站驻扎的官军,居然置若罔闻,这叫什么世道!”程挽春忽然叫起来:“元亨,糟了,我们忘了问这个二当家叫什么名啊.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日后怎么报答?”杨元亨笑了笑:“我早想到了,他当初曾去孺子学堂应聘,老爷子肯定记着他!”程挽春想了想,也抿嘴笑了.

二当家其实并未走远.他深知大当家暴烈如火的性格.如果他将你视为兄弟,你即使想要他性命,他都肯给你.可你要是得罪他,叫他觉着你很不够哥们儿,他就会跟你拼命,不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当家断定,大当家绝不会放过邬媚,甚至连他这个八拜之交的磕头弟兄也不会轻饶.既然自己这条命已经悬在刀剑之下,那就豁出去吧!早在数年前,大当家为给匪绺留条后路,躲避官军搜捕,曾叫手下悄悄挖了一条直通后山的地道,地道出口入口有个铁闸门,平时上着一把大铁锁,铁锁的钥匙就挂在大当家裤带上,不到危急时刻不开锁.后来二当家“靠窑”(入伙),成了大当家言听计从的“搬舵”(军师),就给二当家也配了一把钥匙.现在,二当家就是从这条地道的后山出口,悄悄潜入这座表面上是庙宇其实是土匪窝的山寨.

不出所料,庙宇前殿灯笼火把,一口大铁锅下噼噼*燃烧着松木柈儿,杨人伦的小媳妇邬媚被五花大绑,跪在大当家面前.大当家虎着一张黑脸,手拿一把尖刀,嗓音沙哑着喝道:“你这个,竟敢和二当家穿一条裤子,放走‘天牌“红票’,你是不是不想活啦?”邬媚咯咯一笑:“我告诉你吧,你们逮住的‘天牌’叫杨元亨,是我死鬼丈夫侄子,‘红牌’是杨元亨新婚娘子,我是他俩婶娘,怎能见死不救?”大当家怪笑一声:“你这个,还挺讲义气,你说,二当家把‘天牌“红票’带到什么地方去了?”邬媚面不改色:“这还用问?人家早就下山了,大当家要有胆量,就领弟兄们到山下客栈,把他们再抢回来,不就结了?”大当家吼道:“你以为老子傻呀?山下驻扎数百官军,老子还不想把命搭上!既然是你把他们放走,我就拿你是问!弟兄们,把她扔进大锅,给我‘燎海’(烧水),活煮了她!”邬媚又哭又叫,众土匪纹丝不动.大当家暴怒地:“怎么回事?我的话你们没听见哪?”瘦猴儿土匪咽口唾液,溜溜其他土匪,仗着胆子说道:“大当家,你看弟兄们憋的,吱吱直冒火星子呀,你就开开恩,叫弟兄们先泻泻火,再煮她也不迟呀!”众土匪都哄声笑起来.大当家嘴一咧:“好,就依弟兄们,站好队,襟儿,先尽岁数大的!”土匪们一阵骚动.瘦猴儿土匪迫不及待地解开邬媚身上的绳索,正要剥下她的衣裤,忽听后边有人喊:“不好了,起火了!”大当家回头一看,果然后殿火光冲天.他急赤白脸地嚷嚷着:“快,快去救火,钱粮都在后殿!”众土匪瞬间忘记了要泻,呜嗷喊叫着,跟着大当家直奔后殿.邬媚撒腿就跑,刚跑到一片灌木丛旁,忽地从灌木丛后钻出个人,一把拉住她,朝另一方向跑去.邬媚惊愕地发现,原来竟是二当家.二当家领着邬媚,疾速钻进那条地道,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终于又从后山地道出口逃出去.

两个人先后钻进一片密林,喘息片刻,二当家掏出丽张银票,看着邬媚说:“这银票是你侄子杨元亨送给我的,你一张,我一张,快回逝城杨府度日吧!”邬媚咕咚跪下:“二当家,我一个失节妇道,有何面目回去?你要不嫌我脏,就娶了我吧,做牛做马,享福遭罪,我跟定你了!”二当家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有命案在身,迟早会被官府逮住,岂不连累你?”邬媚摇摇头:“什么连累不连累呀?官府还能顾上这些?我跟我那死鬼去过京城,到处都是乱象,没准儿过几年,大清朝就完蛋了!”二当家沉吟不语.邬媚一把抱住二当家大腿:“二当家,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死在这儿!”二当家无奈,摇头苦笑:“好吧,我答应你,只是要以兄妹相称,我们先去奉天碰碰运气,看看有什么生存之道,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叫我二当家,那个二当家已经死了,你就叫我西门大哥吧,我复姓西门,单字绛!”邬媚咯咯一笑:“西门将?名字真好,大哥日后肯定能带兵,当大将!”西门绛也笑着:“不是那个将,是另外一个绛!”邬媚撇撇嘴:“可别是铁匠的匠,整天叮叮咣咣的,没什么出息!”西门绛摇摇头:“也不是铁匠的匠,是我爷爷起的名字,这个绛嘛,就是大红的意思!”邬媚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你爷爷定是读书人,希望你日后大红大紫,成为国家栋梁!”西门绛点点头:“大概是这个意思,可惜我生不逢时,有心报效国家,也找不到门路!”邬媚嫣然一笑:“那就别想八竿子碰不着的事啦,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吧!叫我说呀,西门大哥跟西门庆一个姓,你就该学学人家西门庆,你看他多有艳福,五六个老婆,可不像你……送到嘴边儿的肉,都不吃!”西门绛绷起面孔:“妹妹不要再说这种话,我是顶天立地男子汉,绝不做猪狗不如的事,告诉我,以后怎么称呼你?”邬媚杲了半晌,意识到西门绛不想占她便宜,便失望地叹口气:“既如此,大哥受小妹一拜!”西门绛一把拉起邬媚,两人匆匆离去.

13

望眼欲穿的杨人鼎终于将儿子和儿媳盼了回来.杨元亨和程挽春稍稍整理一下装束,夫妇俩一同来大客厅拜见父母,简略述说程巽迎接女儿回门的排场,还说岳父大人已接到亲家杨人鼎慰问家书,要女婿杨元亨转达对杨人鼎谢意,只是没提及路上被土匪劫掠一节,免得父母受到惊吓.杨人鼎点点头,端详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儿媳,话头一转问道:“元亨,挽春,你们知道不?我和你母亲为何急着盼你们回来?”杨元亨看看一旁落座的母亲朱月桂,笑着回答:“儿行千里母担忧嘛,儿子和儿媳带着这么多人去热河,少说也有两千里之遥,世道又不太平,二老当然要牵挂了!”朱月桂慈爱的目光不停地在杨元亨和程挽春身上移来移去,程挽春走过去,轻轻扶住婆婆肩头,温柔地一下一下按摩着.杨人鼎面色忽然变得凝重:“元亨,告诉你一件事,你幺叔……”杨元亨忧伤地回答:“我已经知道了……”杨人鼎惊讶地看着杨元亨和程挽春.朱月桂缓缓站起:“挽春,他们爷俩要商量事,我们还是到后花园走走吧!”程挽春答应着,冲着杨元亨递个眼神,搀着婆婆走出客厅.杨人鼎急切地看着儿子:“你幺叔被害之事,你怎么知道?”

杨元亨定了定神,只好将他和程挽春在途中遇险,又碰上土匪二当家和邬媚的经过,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末了,他好奇地问道:“父亲,那位土匪二当家说他当初曾来逝城应聘孺子学堂塾师,还说你老人家分外赏识他,只因他家突遭变故,才不得不回去,你还资助他白银百两,到底他叫什么名字?这次要不是碰见他,我和挽春就回不来了!”杨人鼎惊魂稍定,长长吁了口气,连声感叹:“没想到西门绛这么讲义气,真是难得呀!”杨元亨蓦然醒悟:“这么说,他复姓西门?”杨人鼎笑着说:“不错,单字一个绛,就是大红之意.当初他来孺子学堂应聘塾师,我和他仔细攀谈,觉着他虽然年纪不大,也就比你大个七八岁吧,诗书功底还真不浅,我就对他说:当今天下板荡,文人无济于事,还是弃文从武能派上用场,你名字何不改成大将军的将?我们兴办孺子学堂,既习文,也练武,弟子们学成之后,都要上战场报效国家!”杨元亨笑了笑:“西门绛怎么说?”杨人鼎叹道:“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我听明白了,这个绛是他祖父给起的,是想叫他在仕途上大红大紫,他不想违背祖父意愿,他祖父和我一样,先前也是读书人,虽然中过举,但朝廷只给他个闲差,终生怀才不遇!”杨元亨感慨着:“他祖父大概没想到,他的孙子居然大开杀戒杀死仇人,而且还上山当了土匪,这哪是读书人所为呀?正所谓世事难料,命运多舛,人生选择,身不由己!”杨人鼎点点头:“不错,就说我们这个孺子学堂吧,办得好好的,居然被霍秉仁那个无耻之徒霸占,这口恶气始终憋在心里!”杨元亨胸有成竹地:“现在到时候了,当初幺叔把购买白浪河北岸花烟馆的契书合同交给霍秉仁,就是中了霍秉仁的圈套,霍秉仁不但夺回白浪河北岸的花烟馆,他还为了灭口,又派逝城府衙下属把幺叔杀害,这一连串苟且行为,足能给他定罪!”杨人鼎口气笃定:“我们要赶紧搜集证据,我亲自撰写状子,先去奉天,后去京城,定把这个恶贯满盈的霍秉仁扳倒!”杨元亨点点头说:“现在要紧的是找到杀害我幺叔的凶手,这柄刻有逝城府衙字样的牛耳尖刀,就是铁证!”

父子俩正说着呢,管家羊海急急忙忙走进来.杨人鼎一见羊海的神色,就知又有事情发生,便示意羊海坐下说话.羊海却不落座,急忙从兜里掏出五根金条,放到黄梨木大茶几上,开口说道:“老爷子,少爷,你说奇怪不?逝城府衙黄贵委托大姑爷给我送来五根金条,约我今晚酉时在逝城翡翠酒楼见面……”杨人鼎眉毛倏地拧到一起:“你是说,这是孙孚之给你捎来的金条?”羊海点点头:“是呀,我问大姑爷,我跟黄贵素不相识,平素又无来往,他干吗给我送这么重的礼呀?还约我见面,我有点儿觉警,难道他要我做什么坏事不成?”杨人鼎不动声色地:“大姑爷怎么说?”羊海急忙摆摆手:“老爷,你不要怪罪大姑爷,他就是胆小,人家一吓唬他,他就依照人家的意思办!”

杨人鼎和杨元亨相互交换一下眼神.杨元亨看着羊海:“羊叔,你还是把话说透,究竟黄贵吓唬大姐夫什么了?”羊海小声地:“黄贵去南城冯府找到大姑爷,直截了当问大姑爷,看没看见那把刀柄上刻有逝城府衙字样的牛耳尖刀,现在这把牛耳尖刀到底落在谁的手上.”杨人鼎啊的一声欠欠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羊海.杨元亨嘴角漾出一丝冷笑:“大姐夫怎么回答?”羊海轻轻摇头:“唉,大姑爷太老实,撒个谎都不会,到底还是被黄贵逼问出来,他半吞半咽地对黄贵说,你要找的牛耳尖刀,好像就在杨府管家手里!”杨人鼎骂了句:“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不过也好,等于逝城府衙的人不打自招了!”杨元亨沉吟着:“父亲,现在很清楚,我幺叔就是这个黄贵杀害的,他要花钱把作案凶器买回去,如果羊叔今晚不去翡翠酒楼,他肯定还要想出别的毒招,危及羊叔身家性命!”杨人鼎点点头:“可你羊叔要是去呢?不是更有风险?”杨元亨眨眨眼睛:“父亲,既然已到这个节骨眼儿,我们就不能再示弱!”羊海识趣地:“老爷,少爷,你们先商量着,我还有事要办,今晚去不去翡翠酒楼,全由老爷、少爷定夺,我羊海生是杨府人,死是杨府鬼,只要能给幺老爷报仇,叫我怎么做都成!”杨元亨感动地看着羊海:“羊叔你放心,一切都由我安排,你先去忙吧!”羊海转身走了.杨人鼎看着儿子,目光有些扑朔迷离.杨元亨凑过去,小声说着自己的想法.杨人鼎半晌没有做声.杨元亨有些不安地看着父亲.杨人鼎缓缓站起来,轻轻抚住儿子的肩头,昏花的老眼突然涌出两行热泪.他什么话也不说,脚步蹒跚走出客厅.杨元亨望着老父赢弱的身影,清秀儒雅的脸颊上,顿时氤氲出几丝悲壮.

距离逝城府衙两箭之地的翡翠酒楼,满眼灯红酒绿,丝竹管弦不绝于耳.逝城府衙快班头儿黄贵,黑衣、黑裤、黑帽、黑靴,老早坐在二楼雅座包间,耐心等候杨府管家羊海到来.他很庆幸,毕竟听孙孚之说,羊海尚未将牛耳尖刀交给杨人鼎.作为霍秉仁心腹鹰犬,黄贵非常清楚和杨府交恶之后果.无须说富甲一方的杨府,绝对不会甘心孺子学堂就这样被霍秉仁强行霸占,就是杨人鼎亲家程巽,也不会袖手旁观.虽说程巽未发迹之前,也和霍秉仁有过一面之交,但时过境迁,彼此早已疏于来往.倘若程巽力挺杨人鼎,霍秉仁就算在京城有后台,怕也要费些周折.最糟糕的是,刀柄上刻有逝城府衙字样的牛耳尖刀,一旦落入杨人鼎之手,就会成为日后和霍秉仁对薄公堂时的证据.彼时霍秉仁一定会暴跳如雷,无论凌迟、油烹、碎尸、沉潭,还是其他置黄贵于死地的手段,这个狠毒之人都干得出来.一想到这些,黄贵就浑身颤栗,心跳不已.他暗暗思忖,务须抢在杨府诉诸公堂之前消除隐患.黄贵与手下十几个弟兄商议,决定先礼后兵.如果羊海识时务,肯将牛耳尖刀交还,一切风险化为无形.倘若羊海不识相,硬是不肯交出凶器,只有送他上西天.黄贵事先安排贾威、徐福禄、丁寿昌、马江、梁千、谢旺等十多名身手矫健的黑衣捕快,老早进入翡翠酒楼,同时叮嘱叩头弟兄贾威,只要听见二楼摔下酒杯,就冲上去将羊海逮住,然后将其弄到逝城郊外活埋.

黄贵一边想心事,一边眯起眼睛打盹儿,忽觉一阵凉风从身边嗖地掠过,他急忙睁开眼睛,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杨府大少爷杨元亨,一身特制练功服,腰挎高仿湛卢佩剑,端端正正坐在酒桌对面.黄贵下意识站起,眼里透出惶恐,*竟也不由自主抖动起来.杨元亨摆摆手,微微一笑:“黄捕快,坐下!”黄贵前额渗出细碎汗珠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好干咳几声,慢慢坐回椅子上,右手下意识按住腰间刀鞘.杨元亨不动声色地盯着黄贵:“听说……黄捕快约我们杨府管家说话?羊叔今日身体不爽,委托我来翡翠酒楼,黄捕快有什么想法,只管对我说,我会一五一十转告!”黄贵眼珠紧张地转动着.他猜不透杨元亨为何只身来翡翠酒楼?莫非羊海已把牛耳尖刀交给杨府父子?他胆虚皮肉壮地哈哈笑着,从两颗黑门牙后喷出一股臭味儿:“大少爷客气,你大婚之前,我曾陪霍大人去府上道贺,亲眼见大少爷一表人才,可惜没机会叙谈,今日既然有缘相会,正好喝几杯.常言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虽然你们杨府在逝城地面首屈一指,我黄某也不是小白丁,有什么为难处,彼此要有照应,你说呢?”杨元亨掩饰着厌恶,嘴角漾出一丝嘲讽:“黄捕快高抬杨府了,我们本是平头百姓,人微言轻,不敢自吹自擂,倒是黄捕快深得霍大人信赖,还请多关照!”黄贵皮笑肉不笑地:“大少爷不必说‘饸饹话’,我不喜欢拐弯转角儿!”

杨元亨目光犀利,直逼黄贵阴鸷的面孔:“好,我就直话直说,我幺叔杨人伦惨遭杀害,请黄捕快尽快将凶手抓捕归案!”黄贵脸色骤变.杨元亨话里有话:“我已经掌握凶手作案线索,凶器刀柄上有逝城府衙字样,就是说,杀害我幺叔的凶手,就是逝城府衙的人,如果这位凶手良心发现,引颈受戮……”黄贵忍不住腾地站起,凶巴巴看着杨元亨:“行了,大少爷,不要敲山震虎了,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幺叔杨人伦就是我杀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杨元亨冷笑一声:“你就等着吃官司吧,我们先去奉天,再去京城,恐怕还要牵连你的主子霍秉仁,至于你这个行尸走肉,迟早都是刀下之鬼!”黄贵嗖地拔出腰刀,还没等他出手,早被杨元亨一把按住手腕,倏地夺下腰刀,刀尖反逼黄贵咽喉,厉声骂道:“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今天我就用你这刀结束你这条狗命,给我幺叔报仇!”黄贵连声哀叫:“大少爷,别这样,有话好说,好说!”杨元亨压低嗓音:“你要想活命,就招认杀我幺叔,我这儿替你写下一句供词,你只要在上面画个血手印,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黄贵微微一怔,半晌没有吭声.杨元亨刀尖往上轻轻一挑,鲜血顺着黄贵的下颏,涔涔滴在刀尖上.黄贵面如土色,连声告饶.杨元亨右手持刀,依旧逼住黄贵,左手迅速从腰间掏出一张写好的供词,送到黄贵面前,又将刀尖在黄贵眼前晃了晃.黄贵无奈,只好伸出拇指,蘸了蘸刀尖上的血迹,哆里哆嗦按在供词上.杨元亨迅疾收好供词,微微一笑:“黄捕快,你走吧,日后公堂之上,这份证词和牛耳尖刀就是你作案的铁证,如果你肯供出背后指使者,或许还能从轻发落,如果你想替你主子担待这天大干系,只好自己去见阎王!”说着,将黄贵腰刀当啷丢在桌子上.黄贵轻轻摸起腰刀,眼珠快速转动,忽然抓起一只空酒杯,狂笑一声,闯出雅座包间,将手中酒杯狠狠摔到楼下.只听一声哨响,贾威和徐福禄、丁寿昌、马江、梁千、谢旺等十几个黑衣捕快从一楼蜂拥而上.

杨元亨一个箭步冲出雅座包间,刷地抽出腰间佩剑,直奔黄贵.黄贵慌不迭迎战,只见刀光剑影,几个回合之后,杨元亨卖个破绽,引诱黄贵发力砍来,杨元亨轻盈躲过,手中佩剑将黄贵头巾挑落.黄贵妈呀一声,腰刀当啷落下.黄贵转身欲跑,被杨元亨一步追上,一脚踢翻,用力踏住黄贵胸脯,冲着木质楼梯上的贾威等人大喝一声:“不要命的,上来!”贾威等十几个黑衣捕快目瞪口呆,好像木桩一样纹丝不动.整个逝城谁不知晓杨元亨剑术高超?三五十人都不能近前,他们怎敢与杨元亨对面交锋?翡翠酒楼顷刻大乱,食客们纷纷涌出各个包间雅座.酒楼掌柜弯着腰,使劲拨拉开还站在木质楼梯上的贾威等人,跌跌撞撞爬上二楼,冲着杨元亨连连打躬作揖,苦苦哀求:“大少爷,求求你,千万别动手,你要把黄捕快杀了,我这酒楼就吹灯拔蜡了,全家老小的饭碗就砸了!”杨元亨用剑尖指向黄贵咽喉,厉声痛骂:“你这个狗,我再饶你一次,你赶快叫你的手下滚蛋,要不,我就先了结你这条狗命!”黄贵惊慌失措地冲着贾威等人嘶声喊着:“你们都走吧,走吧,快走吧!”

贾威等十几个黑衣捕快平素都耳闻杨元亨身手了得,现在亲眼所见,大为恐惧,一见黄贵要他们离开,马上一窝蜂涌出翡翠酒楼.杨元亨脚下一抬,冲着黄贵骂道:“回去禀告你们霍大人,京城大理寺见!”黄贵急忙爬起,气急败坏回到逝城府衙.他怎敢向霍秉仁禀告?他深知把柄已攥在杨府手中,如果霍秉仁知晓此事,还不把他的皮剥了?他急忙召集曾去翡翠酒楼的十几名黑衣捕快,每人先发放五两银子,然后叮嘱众人说:“今天这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果哪位嘴漏了,莫怪我翻脸无情,给你‘戴眼罩’!”贾威等人亲眼目睹黄贵在翡翠酒楼的狼狈相,嘴上虽然喏喏连声,心里却很瞧不起,只因在黄贵手下当差,岂敢得罪?虽然此事就此压埋,黄贵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他晓得杀死杨人伦一事迟早都会败露,莫不如趁霍秉仁还蒙在鼓里,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黄贵快速来到白浪河北岸花烟馆,与花烟馆掌柜胞弟黄富,商量如何避险.

数日后,杨府果然惊官动府,一纸诉状告到奉天,案子又从奉天转到京城大理寺.原来依大清旧制,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共同审理重大案件,名日三法司制.刑部按省设司.名为十三司,后增直隶、奉天、江苏、安徽四司,为十七司.杨府状告霍秉仁强行霸占孺子学堂并派人杀害杨人伦,这类诉讼本来在统辖关东的奉天府即刻审理结案,但因霍秉仁背景复杂,奉天府衙索性将此案转呈京城刑部,最后落到大理寺.传票一下,霍秉仁大惊失色,急忙找黄贵问话,不料钱良和贾威先后禀告,黄贵已于近日逃之天天.霍秉仁急忙去函,委托京城狐朋狗友打探消息,方知杨府已掌握黄贵杀害杨人伦真凭实据.霍秉仁急得团团转,唯恐京城政敌以此为由向他发难,因当初朝廷擢拔他为逝城续任知府时,就有人指控他斑斑劣迹.辗转反侧几个夜晚之后,最后还是师爷钱良有主意,将所有罪责统统推到黄贵身上,而且钱良和贾威、徐福禄、丁寿昌等人还出庭作证,一口咬定这是黄贵个人行为,与霍秉仁毫不相干.于是这场官司表面上虽然杨府胜诉,但除了通缉在逃犯黄贵之外,那座杨人鼎魂牵梦萦的孺子学堂旧址仍未索回,霍秉仁花费上万两白银打点京城大理寺要员后,依旧坐在逝城府衙作威作福.霍秉仁深知,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各派纷争激烈,内斗倾轧不已,虽然清末捐官蔚然成风,行贿受贿屡见不鲜,但倘若指使手下杀人灭口被坐实,还是要带来很烦,往好了说,这身从五品官补子绣图.也要从五品白鹇变成八品鹌鹑.如果政敌还要赶尽杀绝,乌纱帽能否保住,也是未知之数.正因忌惮种种可能发生的不测后果,霍秉仁才忍痛将心腹黄贵抛了出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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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宣统三年,农历辛亥猪年三月,春寒料峭.尚未完全脱下冬装的杨人鼎,拄着枣木拐杖,脚步蹀躞,登上白浪河南岸大堤.刚刚融化的河水在和煦的阳光下哗哗流淌.还没完全化尽的浮冰时隐时显地在河水中移动,不时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河水泛起一层一层涟漪,将倒映在水中的蔚蓝天空,也弄得斑斑驳驳,影像不太清晰了.杨人鼎心情复杂地眺望对岸原本属于杨府孺子学堂的古色古香建筑群,如今已是霍秉仁私人花烟馆.这座建筑群的背面是略高于前方地表的土坡,土坡上衍生着葳蕤灌木丛.左边是一条西接蒙古草原东通长春府的官道,战乱年月,时常有大队骑兵从这条官道疾驰而过,踏踏马蹄声不知踢碎多少逝城人的酣梦.顺着这座建筑群正门前出大约百米,就是白浪河.杨人鼎脚下的大堤上,遍布光溜溜鹅卵石和生命力顽强的马莲墩,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儿适合北方气候生长的蒿草和绵延不绝的柳条丛.据逝城县志记载,大约每隔十年左右,这里肯定会有一次洪水泛滥,每次大水来临,逝城百姓无需官府召唤,一听报警锣响,笃定倾巢出动,昼夜加固白浪河南岸大堤.于是年深日久,白浪河南岸大堤越修越高,大堤上足可并排行走四辆花轱辘牛车.就是这道又宽又长的白浪河南岸大堤,将平素呈显淡蓝色的白浪河围拢起来,纵然风起云涌大浪滔天,如果不是特大洪水,一般年头都能保证逝城百姓高枕无忧.不过白浪河嘴巴很馋,每年都要吞噬几十条鲜活性命.杨人鼎每次登上白浪河南岸大堤,都会下意识想起那些淹死人的场面,忍不住涕泪横流,唏嘘长叹.

杨元亨小声提醒着:“父亲,河堤上风凉,我们还是回去吧?”杨人鼎缓缓收回眺望孺子学堂旧址的目光,有些心灰意冷地看看儿子:“这么说,我们和霍秉仁这场官司就这样不了了之?我活着还能不能看见孺子学堂回归杨府?”杨元亨白皙的面皮上透出几分忧郁.杨人鼎越发烦躁:“你那位岳父大人程巽也是,每次信函都答应帮忙,可就是光念真经不见真佛,他这封信中又怎么对你说?”杨元亨冷冷一笑:“还不是老生常谈,霍秉仁在朝廷有人,很难对付,好像是醇王府……”杨人鼎使劲顿着枣木拐杖:“又是醇王府,全是拉大旗充虎皮吓唬人,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霍秉仁后台不就是当年逝城那个县令?我都委托京城珠宝界朋友打听清楚了,他原是京城通政司知事,不过是个正七品,他老子从二品,供职翰林院,是恭亲王溥伟心腹,溥伟觉着他爷爷六鬼子当年保西太后垂帘听政有功,将来继承皇位的肯定是他,没想到三岁的溥仪登基,溥伟一直心怀不满,摄政王是溥仪老子,能不防着溥伟?听说摄政王载沣只给溥伟一个禁烟大臣虚职,我的意思你听没听懂?”杨元亨淡淡一笑:“父亲是说,霍秉仁后台就是当年驻守逝城的旗人县令,那位县令老子就是恭亲王溥伟心腹,追来追去,霍秉仁后台其实就是恭亲王溥伟!”杨人鼎点点头:“没错,溥伟有名无实,而且摄政王载沣戒备他,我们只要把状子递到摄政王手中,这官司就笃准能赢!”杨元亨轻轻摇摇头:“父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位旗人县令的老子八面玲珑,是个官场老手,他不但是恭亲王溥伟心腹,还和贝勒载涛、毓朗搭上线,这两人把持朝廷军事大权,深得摄政王载沣信任,就像一棵大树,根须扎得很深,盘根错节,很难扳倒,霍秉仁虽然只是逝城府衙从五品知府,可也算是这棵大树的一根枝叉,只要这棵大树不倒,他就能苟延残喘.况且我们和霍秉仁的官司,对朝廷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摄政王还有更大难题,不会把我们的状子当回事!”

杨人鼎半晌没有作声,他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他似乎觉着自己对世事的洞察和理解,已远不如儿子深邃,莫非自己真的老了?难道在他有生之年就夺不回孺子学堂这块风水宝地了?绝望和悲哀瞬间将他笼罩,两行老泪从他深陷的眼窝缓缓流出.杨元亨急忙安慰老父:“父亲不要悲伤,你老人家熟读经史子集,昔日文王被困羑里推演周易,‘乾’卦爻辞警醒后世,后来孔子总结归纳:‘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活跃在渊’,乾道乃革”.‘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我们现在只能静观时局变化,伺机而动!”杨人鼎掏出月白手帕,轻轻擦去面颊上的老泪:“你说的不错,从八国联军打进京城那一天,我就知道大清气数已尽,将来说不定怎么回事呢!古人说乱世出英雄呵,这也算是一个机会吧!我为何在光绪十六年兴办孺子学堂?既为你日后勇冠三军、道济天下学本事,也为启蒙幼童开启逝城民智做善事.我这辈子虽不成大器,可也总喜欢做梦,梦想做点儿实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昔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没想到竟碰上霍秉仁这个黑煞星,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屈辱,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跟他一决雌雄!”杨元亨掺扶着杨人鼎的胳膊:“父亲不要动气,动气伤身,我们还需从长计议!”杨人鼎停下蹒跚的脚步:“从长计议?你这话什么意思?”杨元亨小声地:“父亲,自挽春过门之后,我们就跟霍秉仁一直打官司,连生意都疏于管理,可直到现在,杨府孺子学堂寸土未回,幺叔冤案也未昭雪,我们在奉天府和京城花费的银两,足可再建一个孺子学堂,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杨府势必大伤元气,古人说得好,凡事要择时而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时辰不到,绝不可轻举妄动!”杨人鼎撩开眼睑紧紧盯着杨元亨.杨元亨委婉一笑:“父亲前些年一直责备我忽略经商一道,我想从现在开始,少读圣贤书,多看生意经!”杨人鼎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乌云密布,口气异常冰冷:“用不着了,你根本就不是经商的料……有一天我死了,你能保住杨府不衰我就烧高香了!我对你的最大指望,就是在我活着时,能从霍秉仁手里夺回孺子学堂!”

杨元亨一脸苦笑,沉吟不语.杨人鼎手中的枣木拐杖使劲戳着脚下河堤,下颏三绺银须微微颤动,声音充满绝望:“你怎么不说话?认输了?要打退堂鼓了?你还是不是个血性男人?你先前那股子豪气喂狗了?你……你叫我怎么说你?”杨元亨柔和的眼睛注视着杨人鼎:“父亲,你老人家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我们与霍秉仁这场争斗,迟早要有个结果,只是现在还需审慎行事.我已和挽春商量好,逝城本地生意由她和羊叔一手照料,我不日就动身,先去京城,后去中原、湖北,也可能还要南下广东!”杨人鼎吃惊地看着杨元亨.杨元亨神秘地看着父亲:“还记着当年孺子学堂塾师陶易不?”杨人鼎哼了一声:“当然记着,若不因为他,孺子学堂怎能落入霍秉仁之手?不过,他不叫陶易,三年前临走时,他也没说出自己真名实姓!”杨元亨笑了笑:“他现在还用这个名字,不久前还寄给我一封亲笔信,虽然没落款,可我一看字迹就知是他,满纸漂亮行书!”杨人鼎皱皱眉头:“为何不落款?”杨元亨神秘地眨眨眼睛:“可能担心泄露机密吧?他没走官办邮局,走的是民信局!”杨人鼎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哦?信呢?”杨元亨声音很低:“烧了,传出去有杀头之祸!”

杨人鼎微微一怔,半晌没有作声.杨元亨下意识地看看身后静静流淌的白浪河,看看远处高挑大红灯笼的孺子学堂旧址,轻轻抓起父亲瘦骨嶙岣的手,一笔一画地在父亲手掌心连续写了十六个字.杨人鼎顿时惊杲,半晌才小声问道:“这么说……这个陶易,是同盟会的人?”杨元亨点点头:“我想是吧,他虽没明说,但这封措辞激烈的信,已把他的身份暴露无遗,他约我两个月之内去见他,还说已联络好多人,都是社会名流,说有大事要商议……”杨人鼎盯着杨元亨:“你想去吗?”杨元亨不假思索回答:“当然,我很想去他那儿看看,到底他们要干什么.这些年,我一直有个心愿,想去南方各省走一走,顺便观察天下大势,考察世道人心!这个神秘的陶易,给我留了一份详细地址,就在武汉三镇,黄鹤楼下……”杨人鼎用力顿顿手中枣木拐杖,口气笃定:“你不能去,此事断断不可!”杨元亨有些激动地看着杨人鼎:“父亲,前些日子你还跟我说,这大清朝恐怕指不上了,三岁小皇帝懂个什么?周围都是苟且之徒,误国之辈,所谓扶不起来的弱天子,糊不上墙的烂稀泥,我们纵有报国之心,也无报国之门,还不如积蓄力量,趁势而起,你老人家口口声声说,乱世出英雄,怎么事到临头,反倒叶公好龙退避三舍了?”杨人鼎沉吟不语,微眯的昏花老眼透着对世事的大彻大悟.杨元亨一反往日沉静,忿然说道:“父亲博览群书,难道忘了顾炎武那句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肉食者谋.’我们关注的是芸芸众生的天下,不是哪一姓氏的王朝,享受朝廷俸禄的肉食者,与我们平头百姓无关!”

杨人鼎眯起眼睛看着情绪激动的杨元亨,轻轻叹了口气.儿子这番话要是三年前说出,杨人鼎肯定痛斥他不忠不孝,只不过现在由于和霍秉仁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似乎把他心底对朝廷残存的一丝幻想,统统挤压成一团齑粉.他心里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只是身为父亲,他自有一番苦心.其实,杨人鼎近年偶尔也去京城兜售珠宝生意,早就耳闻南方革命党正在策划推翻朝廷,大清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熟谙历史的杨人鼎深知,每逢王旗变幻江山易手,总有人先当铺路石,而后坐享天下却没他们的份儿.现在,似乎又逼近类似历史关头.笃定会有大批仁人志士一拥而上,奋力*大清王朝这堵朽墙.只是朽墙坍塌也会砸死人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呀,毕竟大清朝从顺治进京算起,已经营十代,骆驼再瘦也比马大,杨人鼎纵然雄心勃勃,渴望儿子能有作为,但他也不愿独苗儿子去冒这个天大风险.

杨元亨见杨人鼎好长时间都沉默不语,口气委婉地说道:“父亲,我们杨府跟霍秉仁打官司,你老人家全无惧色,现在我只想去中原、湖北和广东,看看有什么动静,父亲为什么又放心不下?”杨人鼎哼了一声:“我们跟霍秉仁打官司,是因为我们掌控他犯罪证据,我一生不曾弄险,这和做珠宝生意一样,每次都要万无一失,绝不亏本!”杨元亨白净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可是,我们虽然掌控霍秉仁犯罪铁证,时至今日,他不照样还坐在逝城府衙作威作福?父亲,我们再不能对朝廷抱有任何期待,这个世道已经混沌,没有丝毫公理好讲,只能另辟蹊径!”杨人鼎找不到充分理由和儿子辩驳,只好用妥协换取让步:“我看这样吧,我们也别争了,我的意思是,中原、四川、湖北、广东那边,你现在不要去,你和挽春先好好经营自家生意,积蓄财力,窥时而动!”杨元亨看看杨人鼎:“父亲的时是指什么?要动什么?”杨人鼎未置可否,抬头看看波诡云谲的天空,淡淡一笑:“你快扶我回去吧,我还要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呢!”杨元亨看着老父瘦削的面庞,似有所悟.

15

逝城府衙新贵霍秉仁近日动辄就从噩梦中醒来,不断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令他寝食难安.据说广东、湖北一带,已经爆发数次武装起义,领头的一个姓孙,一个姓黄,他们成立个组织叫同盟会,公开喊出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霍秉仁也算粗通历史,略知这个口号前半部本是明太祖朱元璋当年起事时,他的股肱之臣宋濂提出,原本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显然针对元朝.眼下这个孙黄,将胡虏改成鞑虏,分明是指行将就木的大清朝.虽然霍秉仁的先祖是汉人,但自从随明朝军队东征战败,被努尔哈赤大军俘虏后,就成为满族正白旗包衣奴才,从此霍家命运就和大清帝国的兴衰难解难分了.霍秉仁历代老祖宗在顺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四朝都曾风光过,有的是皇帝陪读、巡抚、布政使,有的做过大理寺少卿、翰林院伺讲、都察院都事,从三品大员到六品官儿都大有人在.霍秉仁把大清帝国看成救命星,他不止数次祈祷这个腐败的王朝永世长存.只可惜天道轮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自从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之后,凡有头脑的人都明白,这个苟延残喘的大清帝国,其灭亡只是时间了.

霍秉仁不是糊涂虫,他早就看出不可逆转的历史归宿.他只是希望这个末日来得慢些,以便给他充足时间,凭借权柄,中饱私囊.强行夺取孺子学堂,将其改回花烟馆,便是他敛财的第一步.虽然杨府始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甚至还拿到霍秉仁指使心腹黄贵谋杀杨人伦的证据,先后告到奉天府和京城大理寺,弄得沸沸扬扬,大有将霍秉仁绳之以法的架势,然而法纪早巳败坏殆尽的大清帝国,京城大理寺官员私下收受霍秉仁大笔贿银,终于使他有惊无险,杀害杨人伦之罪名也统统推到始终不见踪迹的黄贵身上.官司尘埃落定之后,霍秉仁依旧高坐逝城府衙,优哉游哉.只是世道变幻,波谲云诡,近日不断接到朝廷文告,又令霍秉仁本来已经落下去的心,又高悬起来.霍秉仁很清楚当下局势,仿佛干柴烈火,一旦燃烧,很难扑灭.万一大清朝真的完蛋,他这个逝城府衙新贵也将大权旁落,凭借阴谋手段攫来的白浪河北岸花烟馆,也许就会完璧归赵.这是霍秉仁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的事实.当务之急是保住这根钱串子不再回到杨府名下.然而谈何容易?霍秉仁曾修书一封,言辞恳切地请求程巽说服杨人鼎,不要再跟他过招恶斗.可是那个比泥鳅还滑的热河首府从四品文官,复信中虽然爽快答应,时至今日就是不见有什么动作.杨府依旧虎视眈眈,一刻也不停地搜寻霍秉仁劣迹,看样子还想跟他旷日持久打官司,这仇家算是结下了.羞恼万分的霍秉仁,真想利用手中权柄,再次出动逝城府衙众多捕快,包围杨府,逼迫杨人鼎服软.可自从与杨府交恶后,杨府也加强防范,不但雇佣看家护院,还和逝城鲲鹏镖局联系紧密.逝城鲲鹏镖局老舵主,早就和杨人鼎结成生死之交,镖局大多数保镖也都是当年孺子学堂弟子,杨府一旦有事,笃定倾巢出动,拔刀相助.再加上杨元亨本人武功十分了得,几十个捕快都近前不得.霍秉仁深知,杨府在逝城人气忒旺,杨人鼎、杨元亨父子有口皆碑,如果抓不到什么要害把柄就对杨府再次发难,势必惹来麻烦,甚至引发民变.脆弱的大清朝廷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曾三令五申训诫各地官员,务必维持治安,不要轻易激怒民众.霍秉仁甚至还动过这样的念头,唆使手下众多捕快扮成土匪,趁月黑风高血洗杨府,可这样做无疑是掩耳盗铃.江湖上皆传杨人鼎仗义疏财,土匪都敬畏三分,焉能做出那等苟且之事?到头来,霍秉仁非但不能达到目的,还会被杨府抓住把柄,再次告到京城大理寺,成为政敌攻击霍秉仁的把柄.

霍秉仁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对付杨府有何良策.这天上午正在府衙闷坐,忽然逝城府衙主簿、霍秉仁的心腹通判、人皆称之为师爷的钱良走进来.此人祖籍浙江绍兴,身形宛如蟑螂,仿佛前胸后背曾被重物挤压,呈扁平状.这厮善于揣摩霍秉仁心思,时常在霍秉仁一筹莫展之时,说出一两个道道,引发霍秉仁啧啧赞赏.现在,他盯着霍秉仁透着焦灼的眼睛,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早干头’(浙江绍兴方言:早上)有两个自称是鲲鹏镖局的人要面见大人,说有关杨府重大机密要禀报,大人见,还是不见?”霍秉仁眼睛一亮,浑身细胞顷刻活跃起来:“见,当然要见!怎么不见?快将他们请到府衙后室!”

前来逝城府衙告密的,竟是鲲鹏镖局的保镖汪恩和傅翼.这两人嗜赌如命,而且十赌九输,纯是两个送钱鬼.为了制止他们,镖局老舵主屡次将他们吊到梁上毒打,依旧不能奏效,气得镖局老舵主恨不能将他俩一脚踢开.汪恩是镖局老舵主的妻侄,老舵主膝下又无子嗣,妻子亡故后,老舵主一直视汪恩为己出.傅翼虽然和老舵主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老舵主不能生育的妻子生前从养生堂抱养的.于是恨铁不成钢的老舵主,只好对汪恩和傅翼严加管束,却不能将他们逐出镖局.更有甚者,他俩不仅赌瘾难除,更兼.特别是傅翼,暗地和白浪河北岸花烟馆的小花猫来往甚密.小花猫高高的个儿,鼓鼓的胸,细细的腰,圆圆的臀,吹弹可破的脸颊上,颤动着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明眸皓齿,,处处透着撩人风情.日久天长,两人竟动了真感情,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只要过些日子不到一起,彼此就会想的慌.若不是因为手头拮据,鲲鹏镖局老舵主家规甚严,傅翼真想给小花猫赎身,娶她为终身伴侣.

农历辛亥猪年,公元1911年早春,病卧在床的镖局老舵主,将汪恩和傅翼叫到床前,有气无力地说:“你俩从小在我眼皮底下长大,我一直把你俩当成亲儿子,可我没把你俩调教好,这是我无能啊!就因你俩成性,到现在都没娶上老婆.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你俩一无妻室,二无子嗣,人到七老八十,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怎么活呀?没法子,我只好先扣下你们一半饷银,想给你俩攒过河钱,待日后再交给你们派用场.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年春分一过,我就大病不起了.我一旦撒手归西,先前攒下的这些钱就都返给你们,只是听我一句忠告,千万不要再去赌了,你们能做到吗?”镖局老舵主苦口婆心,汪恩和傅翼涕泪交流.他俩跪地发誓,说再要去赌场,就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养父一片苦心.半月之后,镖局老舵主溘然离世,镖局上下众口一词,推举夏淦为鲲鹏镖局大舵主,易丹为二舵主.本来汪恩、傅翼和夏淦、易丹平素也很要好,动辄一起喝酒,勾肩搭背,不分彼此.虽然夏淦和易丹升任镖局大舵主和二舵主,汪恩和傅翼对他们也没什么畏惧.加上先前的逝城赌枭,背地探知他俩手里又有大笔饷银,便隔三差五撺掇他俩重操旧业.于是汪恩和傅翼便有些蠢蠢欲动.开始,他俩尚未忘记在镖局新舵主面前发过的毒誓,也没逾越夏淦规定的界限,但是一旦进入赌场,就身不由己了.那些背地串通好的赌枭,先是故意给他俩尝些甜头,叫他俩屡屡得手.眼见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汪恩和傅翼便渐渐把那颗紧张之心松懈下来.终于有一次,那些背地串通好的赌枭,一举出击,将汪恩和傅翼先前赢的银两一下子捞了回去,还将汪恩和傅翼的赌本赢个精光.两个人不甘心,顿时忘记曾在镖局老舵主面前发的毒誓,随着时令演进到农历四月,他俩将手中白银都输个精光不算,还分别欠下逝城那些赌枭数笔巨额赌债.恰在这个当口,镖局接两个大活儿,西街姚府和南街冯府,分别重金雇用他们,姚府车队要去瑷珲古城经销皮草,冯府车队要去河南购置棉纱、百货,两家车队都很庞大,来回所需时间长且不论,还分别需要四五十名保镖护送.于是鲲鹏镖局只好倾巢出动,由大舵主夏淦和二舵主易丹分别带队.护镖队伍出发前,夏淦将镖局一应事物都交给管账先生照料,只留下十几个武功尚不太扎实的年幼弟子护院,领头的就是夏淦的亲传弟子薛武和易丹的亲传弟子张跃.汪恩和傅翼谎说身体不适,再三恳请留在逝城.夏淦无奈,只好吩咐他俩协助管账先生一同看家护院.

16

其实,汪恩、傅翼执意要留在逝城,是因早就瞄上镖局管账先生掌管的银库.虽说为了安全起见,镖局赚来的银两都已存入逝城本地钱庄,但大叠银票还都在管账先生手里,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将镖局银票拿到手,就能到钱庄支取银两,然后再去赌局一搏,力求翻盘.即或镖局和钱庄有什么契约,不能轻易支取银两,他们就用银票本身当钱赌,毕竟这种银票已经兼有纸钞功能了.汪恩和傅翼主意打定,终于在夏淦、易丹他们离去半个月之后,谎称为账房先生祝寿,将毫无戒备的账房先生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掏出管账先生腰中钥匙,将镖局现存银票一扫而光.两人随即来到白浪河北岸,大摇大摆走进那座被霍秉仁命人改建的花烟馆.一个夜晚过去之后,霉运降临他们头上.汪恩和傅翼所带银票无一遗漏,尽数收进那些赌枭腰包.汪恩和傅翼绝望地回到镖局,忽然获悉管账先生已经用一根麻绳结束了生命.汪恩和傅翼意识到闯了大祸,这件事迟早要被夏淦和易丹察觉.镖局留守的十几位年幼弟子,已经私下窃窃私语了.特别是领头的薛武和张跃,两人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却极细密.他们肯定会将管账先生被灌醉之事,原原本本告诉夏淦、易丹.更具威胁的是,张跃在管账先生出事后,已经骑着快马离开逝城,分明去追赶夏淦、易丹禀报.

汪恩、傅翼似乎看见夏淦、易丹两人怒目圆睁的面孔,两个人躲在房间如坐针毡,仿佛热锅蚂蚁,焦虑地团团乱转.汪恩哭丧着脸说道:“兄弟呀,我俩‘拉饥荒’(东北方言:欠债)了,现在是‘牛犊子叫街’(东北方言,形容找不到门路),无路可走,干脆‘蹽杆子’(东北方言:逃跑)吧?”傅翼叹口气:“往哪儿‘踪’?输个溜溜光,身上没几吊铜钱,吃什么?喝什么?一路要饭哪?那种日子是人过的吗?”汪恩绝望地:“那……你说怎么办?”傅翼眼珠一转,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倒有个想法,只是有点儿缺德!”汪恩眼睛倏地睁得老大:“缺德?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管那么多?你快说呀!”傅翼压低嗓音狡黠一笑:“我们不妨和霍秉仁做笔交易,给他提供杨府作案犯科的证据,他答应我俩去逝城府衙当差,日后不但有碗饭吃,镖局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汪恩怔了怔,迟疑地看着傅翼:“可杨府是正派人家,哪有作案犯科之事?”傅翼凑近汪恩,神秘地说道:“你难道忘了?去年我俩跟夏淦、易丹护送杨府大少爷、少夫人去热河省亲,回来路上不是叫土匪劫走?后来他俩怎么就能全身出来?土匪窝呀,刀尖儿上,老虎嘴,没有土匪二当家做内线……”汪恩一下子明白了,眼睛倏地睁大:“你是说杨府大少爷通匪?”傅翼轻轻抚摸着尖尖下颏:“这个罪名还不够杨府喝一壶吗?”汪恩似乎有些犹豫.傅翼皱皱眉头:“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汪恩轻轻叹口气:“这可是要命的把柄,人命关天哪,弄不好,霍秉仁就能把杨元亨关进笆篱子,这不作孽吗?”傅翼破口大骂:“你他妈滚犊子吧,你不干,我自己干,你就在这儿等死吧!”汪恩无奈地:“也没别的路了,就依着你吧!”

霍秉仁克制着心跳,不动声色地听完汪恩、傅翼述说前因后果,向站在旁边的师爷钱良递个眼神.钱良会意地微笑,很快走出去.不大一会儿,他就写好一张供词,复又回来,送到汪恩、傅翼面前:“请你俩签字画押!”说着,递过一支毛笔,打开一个红印泥盒子.汪恩看看傅翼,脑门儿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傅翼倒镇定,稍稍犹豫一下,摸起钱良递过的毛笔,胡乱在供词末端写下自己名字,然后又伸出拇指,蘸了蘸红印泥,轻轻按在供词上.汪恩一抬头,蓦地看见霍秉仁正阴冷地盯着他,汪恩下意识打个寒噤,立刻效仿傅翼,签名,画押.霍秉仁看着钱良将供词收好,大喝一声:“来人!”四名逝城府衙捕快应声走进.霍秉仁看看汪恩、傅翼:“将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狗,关进大牢!”汪恩、傅翼呆住了.四个捕快犹如老鹰抓小鸡,两人一个,架起汪恩、傅翼就往外走.汪恩跺脚哭骂:“傅翼,你这个‘老娃子’(东北方言:乌鸦),可坑死我了!”傅翼面如死灰,紧闭双眼,*一弯,瘫在地上.

霍秉仁看着四名捕快将汪恩和傅翼拖出府衙后室,极力压抑着兴奋,看着钱良说:“这下子按到杨府死穴了,不过仅是通匪,还不够劲儿,倘若……”钱良不无炫耀地递过供词:“大人请看!”霍秉仁接过供词,凝神细看,上面分明写着释放杨元亨、程挽春的土匪二当家,其实就是在逃的同盟会员、革命党,他以释放杨元亨、程挽春为条件,说服杨府出钱招募不法之徒,密谋颠覆朝廷,杨元亨满口答应,云云.霍秉仁看罢哈哈大笑,使劲拍着钱良肩头:“师爷呀,你真是诸葛转世,仅凭这一条罪状,就能置杨元亨于死地,剩下老朽杨人鼎,我看他还有多大能耐告我?哼,跟我斗,小鹌鹑跟老鹰较量,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钱良微笑着:“大人,夜长梦多,趁着鲲鹏镖局的人都走了,‘桑反’(浙江绍兴方言:索性)抓捕杨元亨?”霍秉仁眼珠一转:“要不这样吧,你辛苦一趟,亲自去杨府邀请,就说我不日即将调回京城,这座花烟馆原本是杨府的孺子学堂,我也无法带走,只要杨府肯出高价赎回,我宁愿出手.记住,一定要跟他们讨价还价,要叫他们父子信以为真,能不能把杨元亨骗到府衙,就看你师爷本事了,事成之后,定有重赏!”钱良连称此计甚妙,即刻动身去杨府.

17

钱良匆匆走出逝城府衙后室,坐进一顶青幔小轿,弯弯转转,来到杨府正门,正好碰上杨府管家羊海.钱良立刻递上帖子,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羊海将钱良领进客厅,然后一溜烟直奔杨人鼎书房.恰是下午未时,睡足午觉的杨人鼎,屏气敛性,正在书房内临摹王羲之《兰亭集序》.忽听一阵踢踢踏踏脚步声传来,他头也不抬,就知是管家羊海.杨人鼎将毛笔轻轻撂下,回头看着羊海,不无责备地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不管有什么急事,也不要跑,万一跌倒,摔坏胳膊腿儿呢?”羊海毫不掩饰兴奋之情:“老爷呀,好事来了,逝城府衙师爷求见,就在门外候着呢,他说要来和老爷、大少爷商量归还孺子学堂!”杨人鼎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羊海:“这怎么可能?不会是耍花招吧?”羊海看着杨人鼎:“老爷,管他是不是耍花招,听听不就明白了?要是胡扯八道,来这儿撩骚,不理睬他就是!”杨人鼎点点头:“好,你先请他到客厅候着,顺便告诉元亨,马上来见我……哦,对了,给这个师爷送点儿见面礼,按杨府老规矩办,凡有客人来访,不能空手回去!”羊海点头答应着,快步走了.

杨人鼎面泛疑惑,稳稳坐在黄梨木椅上,心里却翻江倒海不平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秉仁怎么忽然一反常态要归还已经霸占到手的孺子学堂?难道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正百思不得其解呢,杨元亨快步走进,后边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光头少年,身上穿着鲲鹏镖局的练武服饰.杨人鼎惊讶地看着杨元亨.杨元亨冲着那位光头少年点点头:“薛武,你再说说吧!”光头少年嘴唇嗫嚅着,咕咚跪在地上:“杨老爷子,请你给我们做主!”杨人鼎惊讶地:“怎么啦孩子?快起来,好好说,别哭!”光头少年爬起来,声音颤抖着:“杨老爷子,我叫薛武,大舵主临走叮嘱,遇上不可解的事,就来向杨府求救.昨晚……我们管账先生上吊死了,汪恩和傅翼也‘呲棱边儿’(东北方言,形容靠边儿,不上前),不知去向.我师弟张跃骑着快马,去追赶二舵主禀报.二舵主去的是瑷珲古城,路程比大舵主要近好多.镖局只剩下比我还小的十几个年幼弟子,眼见天气渐渐炎热,管账先生的后事也该办了,请杨老爷子帮我们一把吧,把管账先生发送了!”薛武边说边啼哭不止.杨人鼎急忙走过去扶起薛武,看着杨元亨:“这事交给你,无论如何要把管账先生后事办好!”杨元亨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镖局和我们有生死之交,我们不能看着不管,只是管账先生为什么上吊自杀?汪恩和傅翼为什么去向不明?这里到底有什么名堂?”杨人鼎点点头:“现在先不管这些,等夏舵主从河南信阳回来再说,当务之急是给管账先生的后事办了……还有,刚才羊海来通报,师爷钱良登门拜访,说是霍秉仁要调回京城,还要跟我们商量归还孺子学堂的事,我心里直嘀咕,这怎么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蹊跷?”杨元亨蹙起眉头:“父亲想怎么应付?”杨人鼎沉吟着:“羊海建议先见见这位师爷,听听他怎么说!”杨元亨点点头:“好,我先去安排镖局这档子事,很快回来!”

杨人鼎目送杨元亨领着薛武走出书房,稍稍整理一下装束,倒背着手,缓步走进会客厅,缓缓开口说道:“师爷公务如此繁忙,竟能拨冗光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不知师爷因何登门赐教?”钱良满脸堆笑:“杨老前辈请听我说,霍大人不日即将调离逝城,赴京城就任新职,他最割舍不掉的就是杨老前辈先前这座孺子学堂,怎奈千里迢迢,即或风水宝地也无法带走呀,霍大人思前想后,还是完璧归赵为好,只是霍大人有话,毕竟他经营很久,虽然带不皮,却能带走银两,只要杨老前辈出价合理.”杨人鼎对钱良所说还是有丁点儿相信.毕竟霍秉仁强行霸占孺子学堂,无非就是要凭借这块风水宝地广开财路.既然他要调离逝城,将这座原属杨府的孺子学堂再高价出售给杨府,似乎也能讲得通.杨人鼎显然有点儿兴奋,他情不自禁问道:“请问师爷,霍大人究竟要价多少?”钱良张口说出一个数字,还没等杨人鼎反应过来,杨元亨一脚跨进客厅:“请你回去问问霍秉仁,他自从霸占杨府孺子学堂,已经搜刮多少民脂民膏?现在居然还想高价再出售给杨府,是不是翻错皇历?以为杨府都是傻瓜?”杨人鼎也冷笑着:“师爷,你刚才说的价码,简直异想天开,丝毫没有商量余地!”钱良佯装无奈:“既然杨老前辈这样说,我就无言以对了,我只是替霍大人传话……不过依我看来,这只是霍大人漫天要价,你们也可就地还钱,生意场上惯例嘛,不足为怪.我看这样好了,就请杨老前辈和少当家两位,随我一起面见霍大人.俗话说,人怕见面,树怕剥皮,只要霍大人诚心要卖,你们父子诚心要买,这事就好商量.”

杨人鼎和杨元亨相互交换眼神,杨元亨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钱良:“其实,霍大人能进京高就,我们父子理应前去府衙当面道贺,就是不知霍大人究竟到哪个衙门履新?”钱良虽能言善辩,但他万没想到杨元亨会提这个话题,慌乱之中顺嘴说道:“霍大人好像是新任贝勒府司仪长……哦,不不不,是国子监祭酒,对,就是国子监祭酒!”杨元亨嘴角漾出一丝嘲讽:“哎呀,霍大人可真飞黄腾达了,请师爷回去转告霍大人,我和家父近日定去府衙当面道贺,顺便商谈刚才所议之事!”钱良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在下这就告辞!”

钱良离开杨府之后,杨元亨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杨人鼎,悄悄说道:“父亲,霍秉仁有诈,他说调到京城履新,纯属一派谎言!”杨人鼎惊讶地:“何以见得?”杨元亨冷笑着:“我头会儿问钱良,霍秉仁究竟到哪个衙门履新?他神情有些慌乱,先说是贝勒府司仪长,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第一,贝勒府司仪长是武官,朝廷怎么会叫文官霍秉仁担当?倘若没有武功,根本没资格就任这个职务.第二,贝勒府司仪长是正四品,霍秉仁充其量才是从五品,怎么一下子就官升?这可能么?”杨人鼎若有所思:“我也想到这个了,后来这位师爷不是改口说是国子监祭酒?”杨元亨摇摇头:“这就更不靠谱了,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掌管大学之法和教学考试,上有监事大臣,下有监丞辅佐,大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霍秉仁胸无点墨,狗屁不通,凭借谄媚斜肩,巴结权贵,才熬到现在的位置,这已经是他家祖坟冒青烟了,朝廷怎么可能叫他担任国子监祭酒?况且也要连跳,就算当朝腐败透顶,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程度,钱良慌乱之中口不择言,居然露出破绽!”杨人鼎吃惊地:“这么说,霍秉仁要我们父子俩去府衙,是来者不善?”杨元亨目光炯炯:“父亲,我有一种预感,霍秉仁对我们父子始终不放心,特别对我恨之入骨,我在琢磨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派出师爷钱良来见我们.”杨人鼎激灵灵打个寒战:“难道说他还敢下毒手?”杨元亨若有所思地:“父亲你还记得不?头会儿鲲鹏镖局的光头小子说,保镖汪恩和傅翼去向不明,他们俩曾给管账先生祝寿,管账先生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这些事怎么这么蹊跷?这个汪恩和傅翼我了解,去热河来回路上,有空就赌,逢赌必输,而且路途中我和挽春遇险,西门绛护送我俩下山,汪恩和傅翼也都亲眼所见,我当时对他俩毫无防备之心,现在看来,这里大有文章!”杨人鼎忽然站起来:“嗯,你说的有道理,走,我们现在就去鲲鹏镖局!”杨元亨拦住杨人鼎:“不用父亲操心,这事交给我,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杨人鼎叮嘱着:“你要多留心,来日方长,我们杨府和霍秉仁的争斗,老鼠拖木锨,大头还在后头!”

18

鲲鹏镖局和杨府只相隔一条街,杨元亨带着管家羊海很快就来到鲲鹏镙局,连夜买了一副上好棺材,将管账先生的遗骸运到荒郊野外埋葬.毕竟管账先生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免去许多繁文缛节.事毕,已经深夜.杨元亨和羊海仔细询问汪恩和傅翼这些日子的动向,然后叮嘱薛武和他的几个伙伴,要他们看好镖局院落.大约*时分,杨元亨和羊海走回杨府.刚到大门附近,忽见有个人影在门前一闪就不见了.杨元亨凑近羊海:“羊叔别怕,你就大摇大摆开门进院,千万别回头!”羊海哆里哆嗦点点头:“大少爷,你小心!”杨元亨一闪身,隐进黑魃魃的夜色.羊海仗着胆子快步走到大门前,掏出钥匙哗啦啦启开铜锁大门,前脚刚迈进院子,就觉脑后嗖地掠过一阵凉风,一口雪亮尖刀瞬间横在他脖颈后.羊海浑身一激灵.黑暗中一声低喝:“老家伙,杨元亨在哪儿?”尾音未了,当啷一声,羊海脖子上钢刀落地,羊海身后的人影咕咚跌倒.杨元亨右手持剑突然出现,他脚踩黑影后背,低声喝道:“你是谁?从实招来,要不,我就一剑刺透你咽喉!”人影发出哀鸣:“大少爷,饶了我吧,我是府衙捕快贾威,奉霍大人之命,前来监视贵府动静,白天见你们去了鲲鹏镖局,我就事先藏在这儿……”羊海回转身,狠狠掴击贾威一个耳光:“想要行凶是不是?你这个王八蛋!”贾威哀叫着:“老人家,我错了,我有眼无珠,你们放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孩子……”杨元亨脚踩贾威脊梁:“看见鲲鹏镖局的汪恩和傅翼没有?”贾威哼唧一声,又不言语.杨元亨脚下一用劲,贾威嚎叫起来.羊海撸起胳膊:“不说是不是?我去找块石头,先给你脑瓜儿开瓢!”贾威急忙叫道:“别,别,我说实话,汪恩和傅翼叫霍大人关进大牢,他俩供认大少爷从热河回来路上,和土匪勾结,师爷钱良还在供词上写……写……”杨元亨愤怒地:“写什么?”贾威咽口唾液:“写那个土匪二当家是在逃同盟会员、革命党,还说你们密谋,要聚众起事,颠覆朝廷,霍大人想用这个罪证抓捕你,我说的全是实话,没有一句撒谎撂屁,饶了我吧!”杨元亨一声冷笑,脚下一抬:“起来吧!”贾威从地上爬起,转身欲走.杨元亨用贾威的钢刀逼住贾威:“回去见霍秉仁怎么说?”贾威眨眨眼睛:“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知道!”杨元亨厉声地:“不,你回去之后,如果霍秉仁向你问起杨府动静,你就说毫无防备!”贾威怯怯地:“他要是不问呢?”羊海骂道:“这还用问?你就扁屁不放!”贾威连连点头:“我能走了吧?”杨元亨狠踢贾威一脚:“滚吧!”贾威抱头鼠窜,消失在黑暗中.

羊海不无担心地说道:“大少爷,霍秉仁要对你下狠手,光棍不吃眼前亏,你是不是去外地躲一躲?”杨元亨沉吟着:“羊叔,父亲年纪大了,母亲也需照料,还有挽春已有身孕,你说我怎能一走了之?”羊海看看情绪忽然低落的杨元亨:“大少爷,我记着你前些日子还张罗要去南方,老爷子不答应,你才没去成,那时你怎么能放心走呢?”杨元亨小声回答:“羊叔,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你头会儿没听贾威说吗?霍秉仁居然伪造汪恩和傅翼供词,说我和在逃的同盟会员有勾结,霍秉仁把这个罪名扣在我头上,这就是滔天大罪,如果呈报给东三省总督,肯定批复一个字:斩!”羊海大惊失色:“这……如何是好?”杨元亨苦笑:“我现在如果一走了之,就等于亡命天涯,除非大清国垮台,否则很难再回逝城,这和短时间去南方大不一样!”羊海有些急了:“可你要不走,不是擎等被抓?要我说,当断不断,其后必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该走就走,家里有我和老爷子,我们又没有什么把柄攥在霍秉仁手里,谅他也不敢把我们杨府怎么样!”

“说得好!”黑暗中忽然传出杨人鼎声音.杨元亨和羊海都猛吃一惊,急忙回头看.只见杨人鼎拄着枣木拐杖,从老子、孔子石像后蹒跚走出,低声说道:“你俩不要奇怪,其实你们在院门外逮住那个府衙捕快时,我就站在这儿听着!你们俩去镖局这么晚不回来,我睡不着……元亨啊,你羊叔说的对,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定你们放走的贾威,回去就报告霍秉仁了,说不定天亮之前,就会有逝城府衙的人来抓你,你听我的话,赶快回屋和你母亲、还有你媳妇道个别,连夜就走!”杨元亨有些犹豫,半晌没有作声.杨人鼎使劲顿了顿手中拐杖:“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能干出什么大事?说走就走!”杨元亨咕咚跪下:“父亲,原谅儿子不能尽孝了!”杨人鼎声音朗朗:“不,你是杨府好儿孙,列祖列宗有你这样的后代,九泉之下都能瞑目!记住,这柄佩剑时刻都不能离身,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羊海,你快帮少爷收拾行囊,多带些盘缠,天亮前务必出城!”羊海答应着,拉起杨元亨快步走去.

已经过门一年多的程挽春,越发楚楚动人.虽然已有两月身孕,但体态依旧窈窕.细腻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双妩媚的杏核眼透着聪慧、机敏和干练.又浓又黑的秀发在脑后挽起一个好看的鬏,上面的银簪是凌晨杨元亨临走时替她别上的.夫妇俩含泪凝视,紧紧相拥,多余的话都无须说了,彼此谁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直到窗外隐隐传来鸡啼,程挽春才硬着心肠一把推开杨元亨.早已等候在杨府后门的杨人鼎、朱月桂、程挽春、羊海四人,默默目送杨元亨消失在夜色中.程挽春心疼地看着已是耄耋之年的公公和身子骨赢弱的婆母,低声劝慰着:“爹,娘,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已修书一封,叫元亨随身携带,先到热河我娘家避避风头,家父在朝廷也有熟人,我在信中要他找找那些朋友,我就不信大清朝没有公理可讲,霍秉仁想要陷害杨府,不会轻易得逞!”杨人鼎轻轻叹口气:“挽春,事情不会像你想的这样轻松,朝廷腐败,有目共睹,我们这个冤家对头霍秉仁更是心狠手辣,他现在既然掌控汪恩、傅翼这两个人证,想往我们头上扣莫须有的罪名,还不易如反掌?我已做最坏打算,来,到屋里说,羊海,你也来听听!”

朱月桂、程挽春、羊海跟着杨人鼎走进客厅.杨人鼎从贴身衣兜掏出一把钥匙,定睛看着程挽春说:“挽春哪,这是我们杨府最金贵的钥匙,那个去处除了我和你娘,还有元亨,只有羊海知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那里藏着杨府全部财产和秘密,你无论如何要保护好,不能落到第二个人手里!”程挽春惊慌地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有我娘在,钥匙怎能交给我?爹,你糊涂了吧?”杨人鼎摇摇头:“我一点儿都不糊涂,挽春你听着,你娘大字不识,性子又弱,常被你那些大姑姐欺负,眼下因为有我在,她们还不敢造次,可万一我撒手归西,她们肯定会搅闹,我看出来了,你很精明,很能干,既能拿得起,也能撂得下,现在元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杨府日后兴衰荣辱,可都系于你一身了!”程挽春依旧躲闪着,不肯接杨人鼎手中的钥匙.杨人鼎盯着程挽春:“怎么回事?还想叫我求你吗?”程挽春惊慌地:“不,我是说……”杨人鼎口气严厉:“不要说了,拿着!”程挽春硬着头皮走过去,勉强接过杨人鼎手中的钥匙,嘴唇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杨人鼎慈祥地看着她:“挽春,你有什么顾虑,说吧!”程挽春沉吟半晌:“爹,娘,我理解二老心情,也很感动你们这么信任我,头会儿我也曾答应元亨,精心照料你们,照料杨府,可我刚过门才一年多,和亲朋故旧都还不熟,人微言轻,没什么作为,就算二老给我撑着,我也力不从心,实在难以胜任,再说,直系亲属也不会服气!”杨人鼎微微一笑:“这我早想到了,夫人,拿出来吧!”

程挽春和羊海都惊讶地看着朱月桂.朱月桂一撩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块白绢,递给程挽春.程挽春仔细凝视,只见白绢上密密麻麻写着数行墨字.杨人鼎神情庄重:“挽春,念给你娘和你羊叔听听!”程挽春答应着,轻轻念道:“本人杨人鼎,因年高体迈,力不从心,夫人朱月桂,身子赢弱,目不识丁,儿子杨元亨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因此杨府一应事务,全部委托儿媳程挽春掌控,凡属杨府上下人等,均要服从.亲朋故旧有何诉求,也需儿媳程挽春定夺.此字据是老夫遗嘱,夫人朱氏与管家羊海作证.杨人鼎,宣统三年……”程挽春念着念着,喉头忽然哽咽了.杨人鼎看看管家羊海:“羊海呀,你可都听清了,不管日后家里外头发生什么纠纷,你都要给少夫人作证,你也要像辅佐我一样,辅佐少夫人,懂了吗?”羊海连连点头:“老爷,我懂了,你放心吧,我十几岁就进杨府,豁出这把老骨头,我也会帮着少夫人,管好这个家!”话刚说完,院外忽然传来人喊马嘶声,大门砰砰被捶响.杨人鼎脸色骤变,他意识到逝城府衙来人了.

19

杨人鼎预料神准,贾威踉踉跄跄跑回逝城府衙,急忙去后院霍秉仁住处禀报.偏巧白浪河北岸花烟馆新近购进一批上乘烟土,还有几名从哈尔滨弄来的白俄女子,霍秉仁老早就去尝鲜.老板黄富是霍秉仁最信得过的心腹,即或其兄黄贵逃之天天,也没影响霍秉仁对他的信任.霍秉仁不仅,还嗜烟.只要有大烟和女人,就什么都不顾了.而且在他和女人缠绵或者过烟瘾时,任何人都不敢打搅,否则定遭严厉责罚.于是待霍秉仁过足烟瘾,又和一位白俄女子一番颠鸾倒凤之后,贾威才战战兢兢见到筋酥骨麻鼠眼迷瞪的霍秉仁.他没敢如实说出自己在杨府门前行刺的狼狈相,只说一刀砍偏,叫杨元亨侥幸逃回杨府.霍秉仁异常惊愕地听完,顿时勃然大怒,光着身子从床上爬起,在白俄女人尖叫声中,摸起那个锡纸制作的三寸金莲烟膏盒,抛到贾威头上,厉声痛骂:“混账,蠢货,贱皮子,我只叫你监视杨府,什么时候叫你动刀子打草惊蛇?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霍秉仁喘息方定,胡乱穿上衣服,老鼠眼骨碌碌转动着.他本想稳坐逝城府衙,等待杨元亨主动上钩,没想到竟叫贾威将他和师爷钱良的计划打乱.霍秉仁后悔当初没有仔细叮嘱贾威,现在见阴谋已经败露,只好火速调集众多捕快到府衙待命.考虑杨府已非先前毫无准备,又有鲲鹏镖局随时策应,霍秉仁不敢贸然行动.他即刻委派师爷钱良,带着汪恩和傅翼的供词,去逝城郊外新军驻地求援.

正如霍秉仁所料,驻扎在逝城郊外新军协参领玉琪,仔细看过师爷钱良送呈的汪恩和傅翼招供状,不由勃然大怒,立刻命令属下正军校佟德修,速点二百新军士兵即刻出发,会同逝城府衙上百捕快,很快将东街杨府包围.捕快头儿贾威率先冲进杨府,他冲着蹒跚走来的杨人鼎大吼大叫:“老东西,你听好,麻溜叫你儿子杨元亨出来就擒,他犯事了!”杨人鼎淡淡一笑:“我儿子外出经商,早就不在家!”贾威使劲一跺脚:“胡说!昨晚我还见着他呢!”杨人鼎讥讽地:“你说你见着我儿子了?那你就当众说说,你是怎么见着我儿子的?”贾威面颊倏地变成又黑又紫的猪肝,他昨晚只向霍秉仁禀告杨元亨有外逃迹象,压根儿没敢说被杨元亨踩在脚下的狼狈相,现在见杨人鼎将他一军,嘴里唔噜唔噜好半天,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贾威心虚地回头看着刚从紫幔大轿出来的霍秉仁.霍秉仁做个手势.贾威会意地敞开嗓门:“都给我仔细搜,抓到杨元亨,霍大人有赏!”一直折腾到东方日出,到处都搜遍,就是不见杨元亨踪影.霍秉仁意识到杨元亨已出城逃走,他恼火地手指杨人鼎,冲着贾威使个眼色.贾威和几个新军士兵一拥而上,将杨人鼎五花大绑押走.仿佛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夫人朱月桂哭天抢地,管家羊海两眼发呆,管账先生王济世手足无措.已经出嫁的六位小姐,包括他们的夫婿、子女,闻讯之后,也都胆战心惊回到杨府,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出,谁都猜不准霍秉仁还会不会再来杨府抓人?倘若坐实杨元亨和同盟会有牵连,被砍头的结局就在前面等着.多年一直都在杨府拿劳金的丫环、伙计、轿夫、厨师、马夫、裁缝,还有逝城八卦街杨府多处商号、店铺的数位掌柜,甚至包括看家护院的,个个都惶惶竦竦,不晓得先前声名赫赫的杨府,是否从此将万劫不复.

杨府岌岌可危.程挽春和羊海迅速将所有家人和下人都召至杨府祠堂议事,还打发人告知仍在逝城八卦街商号、店铺打理的伙计们,每处都派个人来.于是,老早回到杨府的六位大小姐和她们的夫婿、子女们,还有众多丫环、使女、轿夫、厨师、裁缝、马夫以及从逝城繁华八卦街上匆匆赶来的古玩玉器门市、商号、店铺掌柜,黑压压挤满整个祠堂.

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四人大模大样坐在祠堂中间位置,交头接耳,神情古怪.整个祠堂笼罩着压抑、紧张、不祥的气氛,盘旋着喳喳咕咕唧唧哝哝的嘈杂声.杨府上下想必都知老爷子杨人鼎被逝城府衙带走,大少爷杨元亨连夜出逃.偌大一个杨府,现在是群龙无首,人人都有一种危机四伏、前途未卜之感.随着羊海和程挽春走进祠堂,所有的嘈杂声音瞬间都消失了,一束束各揣心腹事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杨府少夫人程挽春身上.程挽春溜了溜大姑姐杨祈日身边的空椅子,似乎微微一怔,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隐隐漾出一丝很难被人察觉的浅笑,款摆腰肢,落落大方地走过去,轻轻坐在那把椅子上.大客厅蓦地又旋起一片嗡嗡嗡的嘈杂声.程挽舂这个行为很微妙.谁都知道这应该是杨府夫人朱月桂的位置,可不知为什么,朱月桂居然没露面,作为晚辈的儿媳妇程挽春,无论如何也不应坐在这里.羊海冲着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点点头:“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我这么急着把杨府上下人等召集来,是想议件大事,昨晚老爷……”

话未说完,杨祈日突然打断他:“你且等等,夫人怎么不出来?”羊海赔着笑脸:“夫人刚苏醒,还在卧室歇息,我向少夫人禀告,少夫人说,老爷被逝城衙门带走,夫人心情不好,身子骨又弱,就不劳她大驾了!”杨祈日冷笑:“既然老爷被带走,少爷又外出,夫人不露面,这事还怎么议?干脆散了吧!”说着,欠欠身子就站起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也跟着站起来.程挽春不动声色,只是用眼角溜溜四个大姑姐.羊海慌不迭走到杨祈日面前:“大小姐,别的,别的,现在正是杨府走背运,千万别跟自家人过不去!”杨祈日眼皮倏地撩起:“这是杨府的事,外姓人最好少掺乎!”羊海登时愣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成了绛紫色.平心而论,羊海在杨府好多个年头了,杨府几辈子人都对他尊敬有加,就连杨人鼎老父都待羊海如上宾,有谁敢这么跟他说话?这不明摆着没把他放在眼里?羊海嘴唇哆嗦着,含泪看着少夫人程挽春:“少夫人……我,我还是走了吧!”程挽春轻轻站起来,目光一扫客厅,声音不高不低:“羊叔,留步!”羊海缓缓回过身:“少夫人……你还有何吩咐?”程挽春淡淡一笑:“羊叔呀,你忘记老爷怎么嘱托你的?你可都答应了,我还给您老行大礼呢!”羊海轻轻叹口气,想说什么,嘴巴嘎巴两下,终于什么也没说.

程挽春环视祠堂一周:“大家听着,我这儿有老爷子一个物件,大姐夫,你识文断字,你给大家念念吧!”祠堂内一阵骚动,上百双眼睛看着程挽春从怀里掏出那方写着墨字的白绢.大姑爷孙孚之走过去,从程挽春手里接过那方白绢,抑扬顿挫念起来.念毕,整个大客厅一片肃静.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都默不作声,杨祈霞微笑着,悄悄和杨祈虹交换眼神.二姑爷王怀稷低下头,仿佛在躲避众人的目光,三姑爷张行健和四姑爷李无咎面无表情.唯有五姑爷杜九龙、六姑爷葛天啸,都抱着胳膊,高高扬起脖颈,微笑着仰视天花板.程挽春从孙孚之手里重新收回那方白绢,清清嗓子:“大家听好,从现在开始,我可就要管事了!羊叔,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账房,和管账先生查一查,这些年凡和杨府有钱财来往的,都给我查清楚,欠人家的,赶快偿还,欠我们的,立马追讨,不管是亲戚朋友,丑话说在当面,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外流!”

祠堂里简直静极了,仿佛掉下一根针都能清晰听见.羊海暗暗佩服程挽春有心计,这一招肯定会把大小姐杨祈日、二小姐杨祈月威慑住,因为她俩经常回娘家搜刮,不止各种什物,包括银两,嘴上说是暂借,其实心里压根儿就不打算偿还.老爷杨人鼎深知这两个女儿贪婪,但毕竟是亲骨肉,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夫人朱月桂出身贫贱,本来就不敢得罪几位先房小姐,大少爷杨元亨胸襟远大,从不把钱财看重,于是就助长杨祈日、杨祈月的气焰,越发贪得无厌.三小姐杨祈星和四小姐杨祈辰虽然不似大姐二姐那么贪婪,但她俩夫婿都是做生意的,经常发生资金周转不开的窘况,有时也回杨府支取银两维持生意运作,所有这些一笔笔来往,管家羊海都叫账房先生王济世记录在册.现在少夫人程挽春主事当天,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追讨陈欠,这不啻在众人头上炸响一声沉雷.杨祈日和杨祈月脸色骤变,先前颐指气使的威风瞬间消逝大半,杨祈星和杨祈辰转过身子,赔着笑脸,看着程挽春.五小姐杨祈霞和六小姐杨祈虹抿嘴偷笑,姐妹俩真是开心极了,她们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兄弟媳妇.五姑爷杜九龙和六姑爷葛天啸差一点儿就笑出声.其余丫环、使女、车夫、厨师、裁缝和伙计们,都敬畏地看着程挽春.大姑爷孙孚之、二姑爷王怀稷相互递个眼神,弓着腰,悄悄溜出祠堂,三姑爷张行健和四姑爷李无咎看着两位连襟躲了,也相互示意,悄悄站起来,低头朝祠堂外走去.

程挽春目光仿佛流星闪过,声音分外清脆:“三姐夫,四姐夫,请二位留步!”张行健和李无咎下意识地回过头,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个粉面含威的内弟媳妇.程挽春离开座位,缓步走到祠堂中间:“大家可能都知道了,老爷子今晨被逝城府衙带走,这当然是个冤案,我家老爷子清白一世,从没做过越格之事,姓霍的赃官明摆着是要敲竹杠.没法子,就这个世道,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我们不能眼瞅着老爷子在逝城府衙遭罪,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他老人家救出来!虽然杨府有钱,家大业大,但也不能胡乱糟蹋,还要维持古玩玉器行、商号、店铺生意,供给上百号人吃吃喝喝,这要花费大宗银两,所以我要跟三姐夫、四姐夫商量,你们都是生意人,俗话说,瘦死骆驼比马大,你们两家不但要把以前借去的银两如数偿还,还要从自家各拿出五百两,搭救你们的老丈人!至于大姐夫、二姐夫,他俩都是读书人,家里也不怎么宽裕,只要把欠下的银两还回就成了!五姐夫和六姐夫呢,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沾老丈人家光,他们两位舞弄棒的,也没什么积蓄,我就不指望他们了!”

一席话刚说完,祠堂顷刻骚动起来.杨祈星、杨祈辰急忙站起,一左一右分别挽住程挽春胳膊,你一句我一句诉说着,三姑爷张行健面色涨红,四姑爷李无咎脸色惨白.本来按照杨祈日先前的如意算盘,她是想要回来主持大计.她深谙夫人朱月桂挺不起门户,只能依靠她这个杨府长女.没想到老爷子杨人鼎竟把偌大个杨府权杖,交给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程挽春,而这个程挽春又是如此精明.杨祈日心里暗暗后悔,不该贸然回来惹事,现在倒好,不但没把管理杨府的权杖弄到手,还要偿还先前欠下的银两,这真应了那句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杨祈月似乎也有同样心理,暗暗埋怨大姐杨祈日虑事不周,现在叫兄弟媳妇反将一军,多难堪!五小姐杨祈霞看看面色惊慌手足无措的四个姐姐,心里暗暗发笑.她轻盈地走到程挽春面前,亲昵地拉着弟媳的手说:“挽春,你看这样好不好?大姐二姐欠下的银两以后再说,三姐四姐把以前借的银两还上,额外五百两就别叫她们拿了,我和六妹商量了,我们两家各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搭救老爷子……”杨祈霞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掉下,六小姐杨祈虹忽然捂着面颊哭起来.

整个大客厅一片肃静.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顿显惭愧之色.她们好像才意识到,老父杨人鼎刚被逝城府衙带走,她们不思如何搭救,却在这里和兄弟媳妇闹别扭,多令上下人等笑话.于是杨祈日不无焦虑地看着程挽春说:“还是五妹说的对,别的事都不当紧,当务之急是搭救老爷子!”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还有四姑爷李无咎,一干人纷纷附和着.三姑爷张行健甚至还表态说,如果搭救老爷子需要银两,他宁肯把自家粮行兑出去.五姑爷杜九龙和六姑爷葛天啸面带冷笑,心里嘲讽四个大姨子和两个连襟,总算还说句人话,没给杨府丢面子.程挽春看都不看四个大姑姐和两个姐夫,只是冲着杨祈霞和杨祈虹说:“五姐,六姐,你们叫我好感动,就冲二位姐姐这份孝心,我也得答应!我看这样吧,大姐二姐两家,这些年欠下的银两都免了,也不用偿还了;三姐和四姐,只要把以前借去做生意的钱还回来就行了,至于偿还日期嘛,她们看着办;五姐六姐虽然有这份心思,但我知道两位姐姐家境都不富裕,银子也不用拿了,有五姐这句话就行了,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不要惊慌,天塌不了,地陷不了,杨府也不会落败,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大家先前怎么干,日后还怎么干,无论谁有什么事,都要先禀告管家羊叔,然后再和我商量,凡是杨府大事小情,没有我和羊叔发话,任何人不许擅自做主,都听清楚没有?”祠堂里一片欢呼声.一双双钦佩的目光,纷纷投向粉面含威的程挽春.

20

虽然程挽春凭借公爹授权和这两把杀手锏,平息突如其来的家族纠纷,但她心里并不轻松.特别是听了管家羊海背地对她说的一番话,越发意识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羊海提醒她,不该这么轻易就把大小姐杨祈日和二小姐杨祈月先前欠下的银两都免了,这是套在她们头上的紧箍咒,连老爷子杨人鼎都不肯轻易摘掉呢!不是杨人鼎不念骨肉之情,其实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听任嫁出门的小姐们任意妄为,往后这个家就不好管理了.

程挽春默默听完,嘴角漾出一丝苦笑:“羊叔,谢谢你啦,我太年轻,管理这么大个家,着实没什么经验,往后还真要多给我提个醒,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老爷子从逝城府衙救出来,我现在就去逝城府衙!”

半个时辰之后,一顶软衣式花轿稳稳停在逝城府衙门前.程挽春先不下花轿,吩咐轿夫向门卫递上帖子.门卫拿着帖子火速入内.

高坐逝城府衙客厅的霍秉仁,正跟师爷钱良核计事儿,一见程挽春的帖子,立刻吩咐门卫:“叫她进来!”门卫答应着,转身离去.霍秉仁大致猜得出程挽春来意,无非就是想叫她公爹杨人鼎安然回到杨府.本来霍秉仁没抓到杨元亨,一肚子气没处撒,正想把杨人鼎带回府衙严刑拷打,却被钱良苦苦劝住.钱良手捻稀疏的羊毛胡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要厚待杨人鼎,好酒好菜供着,好言好语劝着,当然这都是表面文章,暗里呢,安排众多捕快,昼夜轮番盯着杨府,别着急,慢人有慢福,‘迟来和尚喝稠粥’……哦,就是耐心等着鱼儿上钩!”

霍秉仁恍然大悟,“你是说用杨人鼎做钓饵,最终抓获杨元亨?”钱良点点头:“没错,杨元亨是大孝子,只要我们沿着去奉天和京城的驿站张贴通缉令,再把已经拘押杨人鼎的消息传扬出去,杨元亨一旦知道杨人鼎困在逝城府衙,我敢断定,他定会现身!”霍秉仁点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杨人鼎再有本事,也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只有杨元亨是心腹大患,都说他文韬武略有点儿本事,不把他除掉,我夜里睡觉会做噩梦!”钱良颔首笑道:“大人所虑极是,我们不但要厚待杨人鼎,对汪恩和傅翼也要大加抚慰,迟早有一天,还要用他们这两个活口作证.只要逮住杨元亨,连同汪恩、傅翼一起,押赴奉天,去见东三省总督,据说这位赵尔巽大人,最恨颠覆朝廷的同盟会,大人和赵尔巽心腹幕僚袁金铠,不也曲里拐弯有联系?”霍秉仁一拍额头:“对呀,你要不提醒,我都忘了,袁金铠是奉天名流,我虽不认识他,可我和他的幕僚韩三廉是老相识,这人祖籍苏州,当年也在京城混过,后来他父亲病故,他回苏州奔丧,守孝三年,我们彼此断了来往,只要能找到他,就能攀上袁金铠,攀上袁金铠,就能攀上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到那时,别说一个杨元亨,就是十个杨元亨,我也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程挽春前脚跨进逝城府衙客厅,就厉声质问:“霍大人,大清朝哪条法律规定,没有证据随便抓人?你凭什么将我公爹押到府衙?今天我来你们衙门,就是想请霍大人给我一个说法,不然,我就去奉天和京城告状,我就不信,这方圆数百里的逝城地面,就任由霍大人一手遮天?”霍秉仁皮笑肉不笑地:“贤侄女不要动肝火嘛,毕竟我和令尊程大人,当年在京城还有一面之交,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程挽春哼了一声没有做声,霍秉仁以目示意钱良.钱良咳嗽一声,不无威胁地说:“少夫人,容我说句话,你不要诘难霍大人,相反还要感谢霍大人,为何?霍大人大人大量,菩萨心肠,他看在令尊面子,没有将你列入抓捕名册,毕竟你和你丈夫一起被土匪捉上山,你们夫妇又是一起被土匪二当家所救,既然土匪二当家是在逃同盟会员,焉知只是杨元亨和他有联系?你呢,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知情?”程挽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她立刻反驳道:“这位师爷大人,早就听说你是逝城府衙刀笔吏,想必知道这条古训,多行不义必自毙,昧着良心在汪恩、傅翼供词上添加莫须有罪名,依照大清律,当斩!”

钱良激灵灵打个冷战.他在汪恩和傅翼的供词上,有意加上土匪二当家就是在逃同盟会员这件事,只有霍秉仁知道,怎么竟被程挽春直接说出?他困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霍秉仁脸上.霍秉仁恍然醒悟,这件事他只跟贾威顺嘴说过,笃定是这个狗把这条机密泄露给杨府,真是人心隔肚皮,任谁都不能相信.程挽春见钱良和霍秉仁默不作声,便知已经击中他们要害,于是微微一笑,话里藏锋:“霍大人,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写信给家父,请他呈文到京城大理寺,务必派人查个水落石出,毕竟我丈夫是家父女婿,倘若他和同盟会有联系,家父也只能引咎辞职了!”霍秉仁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程挽春还有这一手.是呀,杨元亨既是程巽女婿,程巽岂能坐视不管?看来这件事还很麻烦.如果不把杨元亨勾结同盟会这件事坐实,他就很难自圆其说,到那时,诬陷朝廷命官亲属的罪名就要落到头上,这顶从五品的乌纱帽说不定就要被摘掉.想到这儿,霍秉仁额头渗出一层冷汗.他冲着程挽春干笑着:“贤侄女儿呀,这点儿小事何必惊动令尊大人?其实,我也不相信杨元亨竟和同盟会有牵连,但既然汪恩和傅翼到府衙,我是朝廷派驻逝城命官,岂能不闻不问?我只好履行公务,抓捕你丈夫杨元亨,这叫不得已而为之,我想贤侄女儿应该明白,这件事要弄清楚,只有一条路径可走……”

程挽春不动声色地看着霍秉仁,霍秉仁以目示意钱良.钱良会意地凑过来,假惺惺地说道:“少夫人,霍大人的意思,是想请大少爷与汪恩、傅翼当堂对质,如果证明确是这两个无良刁徒有意诬陷,大清律明晃晃摆着,不但要将汪恩、傅翼处以极刑,大少爷也能一洗清白!”程挽春看了看霍秉仁:“霍大人,你是这个意思么?”霍秉仁点点头:“没错,这正是本官初衷,贤侄女儿呀,这关乎杨府生死存亡,为了你夫君杨元亨,也为了令尊大人不受牵累,你应该劝你丈夫速来府衙!”程挽春暗暗思忖,她不得不承认霍秉仁的阴险歹毒.倘若这么僵持下去,非但不能救出公爹,可能还要给他老人家带来更烦.还不如顺手推舟,假意应允,争取见到公爹再做打算.想到这儿,她佯装怯怯地说道:“两位大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胆子小,听你们这么说,我好像也明白了,这事只能大事化小,却很难化了,只求两位大人开恩,如果我丈夫真来逝城府衙和汪恩、傅翼当堂对质,还请两位大人为我丈夫开脱罪责,不但杨府上下永记两位大人恩德,就是家父也会感激不尽,日后定当重谢!”言毕,弯腰深深一躬.

霍秉仁和钱良相互交换疑虑的目光,好长时间没说话.他俩都很困惑,不明白这位风姿绰约的杨府少夫人,何以弯子转得这么快?程挽春似乎看出他俩的心思,微微一笑:“既然两位大人信不过我,我不妨再出个主意,我想两位大人肯定不会放我公爹回府,其中原委,不用我说破,我也不再奢求,我只想禀告两位大人,我公爹已是耄耋高龄,体衰多病,我想回去劝我婆婆,要她也来逝城府衙陪伴我公爹,倘若我丈夫得知父母双亲都在逝城府衙羁押,他这个大孝子就会来和汪恩、傅翼当堂对质.到那时,恳请二位大人手下留情,为杨府留下一条根,我也免得年纪轻轻就守寡,我再次给两位大人鞠躬了!”霍秉仁和钱良相互对视,忍不住笑出声.两人心里暗暗感叹世态炎凉,纵然是婆媳,事到临头也为自己打算.既然程挽春要动员婆婆来陪伴公爹,无疑将加重钓饵分量,谅他杨元亨就是铁石心肠,也不会无动于衷.想到这儿,霍秉仁脱口赞道:“贤侄女儿,你如此深明大义,本官好不钦佩,只是不知你婆婆能否同意?”程挽春面露难色:“霍大人,我会想法说服她,只是要给我几天时间,至于我公爹,他老人家性子犟,容我稍后见他一面,把成破利害说清楚,如果我公爹应允,我就再回去说服我婆婆,如果我公爹不应允,我也没法子,不过大人应该体谅我,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应允,这既免去他在这儿孤单,我们做晚辈的,也尽了份孝心!”钱良轻轻笑道:“好个孝顺媳妇……霍大人,我们就成全少夫人吧,现在就请她面见她公爹,只是有一宗,如果少夫人不能说服她公爹,就只好委屈她留在府衙尽孝了!”程挽春微微一怔,她没想到师爷钱良这么阴损.霍秉仁也暗暗赞赏钱良狡猾,急忙命人引领程挽春去杨人鼎住处.钱良和几位衙役躲在门外.

21

程挽春一见杨人鼎,咕咚跪下大哭.杨人鼎早就料到儿媳会来,他神态异常沉静,笑道:“你不要哭啦,你看我这不好好的?霍大人对我恭敬有加,每日三餐,有酒,有肉,有茶,我在这儿如同在家一样,你回去告诉你婆婆,还有你六位姐姐、姐夫,大家都不必为我担心,有朝一日弄清事情原委,我要叫霍大人用八抬大轿送我回杨府,我现在最担心家里怎么样,你的六位姐姐回去没有?”说着,不停地向程挽春使眼色.程挽春何等聪明,立刻明白公爹最想知道什么,她缓缓站起来,擦擦眼角泪珠儿,说道:“爹你放心吧,多亏你老人家想得周密,管家羊叔尽力尽心,一切都和你在家一样,六位姐姐、姐夫也通情达理,他们都很牵挂你老人家,杨府上下人等,各司其职,天不会塌下来!”杨人鼎长吁一口气:“夫人怎么样?她身子骨弱,受不了惊吓!”程挽春看看客厅窗外,努了努嘴,向杨人鼎示意有人,然后大声说道:“爹呀,我娘她很好,就是惦记你,她想来陪伴你老人家,不知你是否同意呀?”杨人鼎吃惊地看着儿媳:“你说什么?你娘要来这儿陪伴我?这怎么行呢?这是什么地方啊?她是不是犯糊涂了?你为什么不劝劝她?”程挽春心情复杂地看着杨人鼎,紧紧咬着嘴唇,心里却暗暗叫道:“公爹呀,我要是不在霍秉仁面前撒那个谎,我怎么能看见你安然无恙地在这儿呢?可你现在要是表面上不答应我,我怎么能从逝城府衙顺利出去?我要是不出去,谁来想法搭救你呀?可我现在怎么才能叫你明白我的意思呀?”杨人鼎有些困惑地看着默不作声的儿媳程挽春,似乎也意识到这里可能有什么蹊跷.只是到底儿媳程挽春想要告诉他什么,他又一时很难悟出.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忽听程挽春哭哭啼啼地说:“爹呀,我要是不来向你转告我娘的意思,霍大人就不让我见你,你要是不同意我娘来陪伴你,霍大人就不叫我回去.霍大人也是好心吧,他想叫我在这儿伺候你老人家,尽一份孝心,我也正想这么做呢,可是我要不回去,杨府那一大摊子都撂给谁呀?你就答应我娘来陪伴你吧,我回去再好好劝劝我娘,兴许她会改变主意呢!”杨人鼎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霍秉仁是想把他和朱月桂都作为人质软禁在府衙,如果朱月桂不来,就把程挽春也软禁在这儿,目的无非是一个,引诱儿子杨元亨上钩.于是杨人鼎佯装难过地长长叹口气:“挽春哪,既然你婆母这么说,我就答应她来陪伴我吧,你回去好好料理家务,该办的事一定办,不该办的事,一定不办;该在家里做事的,一个不许外出;该在外边经营珠宝生意的,一定要在外边继续打理,千万不能回来!”杨人鼎最后一句,特别加重语调.程挽春自然听得懂公爹的话外话,她又跪下给杨人鼎叩个头,急忙站起,走出杨人鼎住处.钱良和几个的衙役围拢过来,簇拥着她走回逝城府衙会客厅.依旧等候在会客厅的霍秉仁,用目光向钱良询问.钱良盯着程挽春:“少夫人,我有一点儿没明白,你方才怎么跟你公公说,是你婆婆自己要来陪伴他?这不是你的主意吗?你还说,要回去劝你婆婆改变主意?难道你不想让你婆婆来府衙陪伴你公公?”程挽春淡淡一笑:“师爷,我公公要知道是我的主意,他老人家还不骂死我呀?我要不这么两头撒谎,他会应允我婆婆来陪他吗?”钱良疑惑顿消,手捻山羊胡子说道:“霍大人,现在可以叫少夫人回去劝她婆婆了,三天以后我们派人去接,还是那句话,如果少夫人劝不通她婆婆,就叫她来伺候她公公!”霍秉仁猪腰子脸挤出一丝硬笑,冲着手下衙役吩咐着:“送少夫人回府!”

程挽春坐着软衣式花轿,缓缓走过逝城八卦街.轿框四周轿帷,罩以红色绫罗,远远看去,好像在水里颤动的盛开莲花,令观者赏心悦目.只是坐着软衣花轿的程挽春,心绪却很糟糕.

程挽春和管家羊海、五小姐杨祈霞、六小姐杨祈虹先后走进客厅.程挽春感激地看着杨祈霞和杨祈虹说:“五姐,六姐,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打发人去请你们呢,现在火烧眉毛,霍秉仁给我三天期限,要我动员夫人去逝城府衙陪伴老爷,这怎么行?这不是把夫人也送进老虎嘴了?可是三天以后,如果夫人不能去,他们就要逼我去逝城府衙,名义上是伺候老爷,其实是把我也当作钓饵,引诱元亨回来!”杨祈霞恨恨地:“这个姓霍的,可真歹毒!”杨祈虹担心地:“弟妹,你想怎么办?”程挽春沉吟着:“我这样想,只要元亨不回逝城,霍秉仁就不会对老爷子下毒手,因为他还要用老爷子做钓饵,三天期限到时,我就说夫人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能拖就拖,然后从长计议!”杨祈霞疑惑地:“万一霍秉仁不答应呢?非要你去逝城府衙呢?”程挽春想了想:“我观察师爷钱良,在霍秉仁面前说话很管用,我想买通他!”羊海点点头:“少夫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钱良确是个贪财之人.”程挽春笑了,轻轻点下头:“好,他既是这种人,这事就好办……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还要选两个靠得住的人,分头去找元亨,给他送个信儿,叫他务必不要再回逝城,什么时候冤案澄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只是到哪儿去找这两个人呢?”杨祈霞亲昵地拍了程挽春一巴掌:“你呀,甭把我们当外人,跟你说吧,你五姐夫、六姐夫都等猴儿急啦,不知怎么才能搭救老爷子,也不知你这个当家人下步怎么走,既然你打定主意,我和六妹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俩,马上动身,出去寻找元亨,无论如何不能叫我弟弟落入魔掌!”程挽春眼睛湿润着,颤声说道:“两位姐姐,多谢了,请受我一拜!”杨祈霞和杨祈虹急忙扶住程挽春.管家羊海感动不已.

22

两天之后,拿到杨府珍藏的乾隆五色套料鼻烟壶的钱良,小心翼翼地对霍秉仁说道:“大人,我又仔细想了想,这杨元亨既然已经外逃,肯定不会马上回到逝城,他会觉着现在正在风头上,马上回来会有风险.其次,他也许到现在还不知他老父杨人鼎已关进逝城府衙,我们应该给他一段时间.如果大人认为我说的不错,就不必急着叫杨府夫人朱月桂或少夫人程挽春,来逝城府衙陪伴杨人鼎,因为只要将杨人鼎牢牢掌控,大孝子杨元亨迟早都会上钩.再说,杨元亨如果回来,我料定他肯定先回杨府,证实杨人鼎被一事,只要杨府夫人朱月桂和少夫人程挽春依旧还在杨府,杨元亨就不能不牵肠挂肚,其实这也是个诱饵,反正杨府周围有百十号捕快把守,只要杨元亨回到杨府,就不怕他‘再来古’(绍兴方言:重新)插翅飞走!”霍秉仁听了,沉吟半晌,也觉着钱良说的有道理,就叮嘱他说说:“师爷呀,就依你说的办吧,吩咐贾威,率领快班不分昼夜轮流监视杨府.另外嘛,要给汪恩和傅翼增补膳食,好言劝慰,留待以后到公堂上举证,我想最迟半年,就能逮住杨元亨,到那时,就携带杨府父子连同一千罪证,将他们押到奉天或京城,开刀问斩!”钱良眉开眼笑地看着霍秉仁说:“大人深谋远虑,常人难以企及,这件事就这样办了……我听说白浪河北岸花烟馆,又新进一批上等成色的烟土,还有俄罗斯大妞儿?”霍秉仁哈哈笑着:“师爷你呀,想去就去嘛,包你销魂!”钱良眯起眼睛:“大人,花烟馆老板是黄贵的亲弟黄富,心中只有霍大人,根本就瞧不上我这师爷,每次我去消遣,都不少破费呢!”霍秉仁看着钱良笑了笑:“真有这等事?这个黄富呀,鹅眼看人低,竟敢跟你‘掉腰子’(北京方言:耍花招)!这样吧师爷,念你替我出谋划策,我给你出个字据,你拿着去找黄富,免费三年抽大烟,这总行了吧?”钱良打躬作揖,连声道谢,然后坐进一顶青幔小轿,颤颤巍巍来到白浪河边,又换乘长篙小船,抵达白浪河北岸,下船后疾行三里之余,来到瘾君子和嫖客云集的花烟馆.

钱良忐忑不安地将霍秉仁手写字据从袖筒掏出递给黄富.黄富溜了一眼,不无嘲讽地笑了笑:“师爷,你这不是见外了?何必惊动霍大人?你既不想破费,就跟我明说嘛!”钱良赔着笑脸:“黄老板,叫你见笑了,实在是犬子无能,做生意没算计,连本带利赔了不少钱,我现在手头拮据,只好……啊,哈哈哈!”黄富眨眨眼睛,心里暗暗发笑.这个师爷,心计如此狡黠、刁钻,竟不晓得他儿子早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地抛到这座花烟馆,只对他老子谎称做生意赔了钱.不过黄富没把此事说穿.钱良被安排到一个烛光迷离弥漫着浓郁脂粉香气的雅间,他一眼瞧见炕桌上摆着一个用锡纸制作的三寸金莲形大烟膏盒,精神陡然亢奋起来.他熟练地摸起大烟,一个大烟泡吸过之后,筋软骨酥的钱良,斜乜着眼睛,看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头上裹着大围巾,幽灵般走进来.钱良翻身坐起,一把搂住女子,还没等他臭烘烘的嘴巴凑近女子脸蛋,只听啪的一声,自己脸上先挨了一巴掌.钱良大叫一声,刚要发作,忽见女子摘下大围巾,冲着钱良嘿嘿一笑:“师爷呀,好久不见,你还好吧?”钱良大惊失色,仿佛泥塑木雕,动也不动.

原来假女子不是别人,竟是一直被官府通缉,始终神龙不见首尾的黄贵.黄贵倏地脱去红衫,露出一胸茸茸的黑毛,冷笑着逼视钱良:“师爷呀,多亏你给霍大人出谋划策,又和贾威那个狗去京城大理寺当庭作证,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东躲西藏,苟且偷生,要不是我弟弟还在这儿当老板,我早就‘麻爪’(东北方言:完蛋)了!”钱良顿时目瞪口呆.他做梦都没想到,黄贵居然一直躲藏在白浪河北岸这座花烟馆里,怪不得通缉令沿着驿站张贴那么久,始终不能将他抓捕归案呢!自己现在既已落入他手,看来性命难保.真没想到,为了图便宜,他这位逝城府衙的刀笔吏,竟以这种方式断送性命.想到这儿,钱良微闭双眼,哆里哆嗦地说道:“黄贵呀,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说什么了,这是我的报应,你杀死我吧,只求手法利索点儿,别叫我遭罪!”黄贵低低笑起来:“师爷,你不用害怕,我从来没想杀你,我要是想杀你,你来多次,我不是早就动手了?”钱良倏地睁开眼睛:“你……想叫我怎么样?”黄贵叹了口气:“师爷呀,我知道霍大人叫你和贾威去京城大理寺当庭作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不,不就输给杨府了?这座日进斗金的花烟馆不就拱手还给杨府了?这些我都明白,我也不怪你们,都为了活着呀,只不过你们活得好,也不能叫我活得太差呀!师爷你足智多谋,总要给我想条出路吧?我不能就这么人不入鬼不鬼地活在世上啊!”

钱良惊魂方定,他似乎明白黄富缘何对他如此殷勤,原来他们兄弟蓄谋已久,就是为了设计今天这个场面.只是怎样才能给黄贵指出一条生路?虽然大清朝纲已经败坏,法纪早已荡然无存,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对于黄贵这样的鸡零狗碎,通缉令还会生效.甚至朝廷巴不得抓住黄贵,借用他的项上人头,大做文章收买人心.当然,这还要看霍秉仁对这件事的态度.倘若倒退半年,霍秉仁绝不会放过黄贵,因为那时杨府还处于上风,随时会去京城控告霍秉仁依仗权势霸占孺子学堂,霍秉仁要想摆脱干系,只能嫁祸于黄贵.可现在早已时过境迁.务须叫黄贵做一件事,这件事务须关乎霍秉仁的升迁和发达.如果能做到这些,黄贵的性命不但能保住,甚至还有可能东山再起.*时分,钱良忽然灵机一动,他看着近乎绝望的黄贵说:“黄贵呀,我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险道可以试着走一走,只是我不敢担保一定能奏效,就看你的运气了!”黄贵哭丧着脸:“师爷呀,我现在已是半死的人,就等着什么时候被逮去砍脑壳,既然你有一条险道,就赶快说出来,我豁出走一遭,大不了是个死!”钱良压低嗓音:“既是这样,我就跟你说了吧!黄贵,你知道吗?霍大人一直想攀上盛京巡抚赵尔巽这个高枝儿,可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当初他在京城当差,倒是有个忘年旧相识,比霍大人小岁,苏州人,他是奉天名流袁金铠心腹幕僚,只是后来霍大人与他却断了联系,至今不知这个老相识是在苏州呢,还是已经回到奉天继续追随袁金铠.你知道袁金铠是何许人吗?他是现任东三省总督找赵尔巽的门生,最信任的人,霍大人如果能跟袁金铠攀上,就等于攀上了东三省总督,明白我的意思吗?”黄贵迟疑地看着钱良:“师爷的意思……是不是想叫我寻找袁金铠心腹幕僚?”钱良手捻胡须:“没错,你只要能找到霍大人老相识,我敢打包票,霍大人肯定会褒奖你,不但能保住你项上人头,还能叫你当差!”

黄贵兴奋地跳起来,嘴巴一咧,露出两颗黑门牙:“好哇师爷,我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人找到,快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钱良略一沉吟,一字一顿地说道:“韩、三、廉,就是三齐王韩信的‘韩’,一二三的‘三’,为官清廉的‘廉’!”黄贵啐了一口:“妈的,这叫什么名呀?这么拗口,师爷,我记性不好,等会儿叫我弟弟给你找来笔墨,就把这仨字儿写我肚皮上,我随时随地一撩汗衫儿,就看见了!”师爷钱良惊愕地:“这怎么成?难道你就不洗澡啦?不管什么墨汁,一沾水就模糊!”黄贵骂咧咧地:“还洗什么澡?能保住脑壳要紧!”

23

杨府五小姐杨祈霞和六小姐杨祈虹分别回到家中,各自向杜九龙、葛天啸转述程挽春去逝城府衙的经过,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程挽春的钦佩,最后说到要他俩分头去寻找杨元亨,杜九龙和葛天啸都跃跃欲试,恨不能马上登程.杨祈霞和杨祈虹分别给自己的夫婿准备好盘缠和行囊,然后四人相约又去杨府,向夫人朱月桂和程挽春辞行.很快,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连同孙孚之、王怀稷、张行健、李无咎等人,也先后回到杨府.开粮行的三姑爷张行健,近期要去河北购置小麦,也主动请缨.自从上次在杨府目睹程挽春为人处事后,他回家对妻子杨祈星说:“你给我记着,以后凡事不能听大姐、二姐的,我看这个兄弟媳妇很大气,再挤兑人家,就不识好歹了!”三小姐杨祈星虽然没答拢,心里也默认丈夫说的对.当下,程挽春建议张行健、杜九龙和葛天啸兵分三路.张行健第一路,走逝城通往热河首府的官道,再到秦皇岛、天津,终点是直隶首府保定.杜九龙第二路,先去奉天,再奔京城,最后经河南到武汉三镇.葛天啸第三路,开始也经奉天、盛京,到大连港,弃马坐船去青岛之后,再赴江苏、浙江、江西、最后到达广东.算起来,就是快马加鞭,第一路一去一回也要一个月,第二路至少要两个月,顶属第三路遥远,大概需三四个月时间.程挽春和三个姐夫约定,无论结果如何,农历中秋之前务必赶回逝城.心思细密的程挽春,深谙杜九龙和葛天啸作为男人,都要养家糊口,耽误这许多时日,笃定影响他们的生计.于是她叮嘱管家羊海,去账房给杜九龙和葛天啸分别支取若干银票,要他们一路寻找商机,最好能做成几宗生意,本钱嘛,全由杨府支付.杨祈日、杨祈月、杨祈星、杨祈辰、孙孚之、王怀稷、张行健、李无咎等人,虽然心里有点儿酸溜溜,口头上却都纷纷夸赞程挽春处事缜密周全.稍稍心安的夫人朱月桂,吩咐厨房杀猪宰羊,为三个姑爷设宴饯行.翌日上午,管家羊海带着文房四宝和上等好茶,去逝城府衙看望杨人鼎.

原来程挽春暗中收买师爷钱良后,又分别塞给贾威等一千人若干银两,致使这些不分昼夜看护杨人鼎的捕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杨府人来人往.出出入入.于是羊海向杨人鼎请安之后,闪烁其辞地说道:“老爷呀,少夫人叫我禀告你,杨府外边的珠宝生意,近日出了好多麻烦,好些经销珠宝的门市被盗,还有当地豪强公开哄抢,嘴上说赊账,到时却不还钱,麻烦不少咧!少夫人已请三姑爷张行健、五姑爷杜九龙和六姑爷葛天啸分头去热河、奉天、盛京、保定、济南、郑州、南京,还有其他地方打理,来回骑马最快也要月余,最迟兴许还要半年,不过,少夫人请老爷放宽心,凡在外边经营珠宝生意的人,一个都不准回来!”羊海说完,唯恐杨人鼎听不懂,还嘎巴着嘴,无声地说出大少爷三个字.杨人鼎看着羊海的样子,心里大略明白.他对儿媳程挽春处事干练分外满意,但又担心出去寻找杨元亨的三个姑爷拉网太大,寻找范围太宽,这样反倒不易碰见杨元亨.偌大个中国,焉知儿子会去什么地方?盲目寻找,岂不是大海捞针?忽然,一个念头在杨人鼎眼前闪烁出现.他想起儿子杨元亨曾在白浪河大堤,说起化名陶易的同盟会员来函一事,想起陶易曾给儿子提供见面的详细地址.杨人鼎隐隐意识到,很早就对朝廷甚感失望的儿子,极有可能去见陶易,霍秉仁硬说杨元亨和同盟会有联系,其实也不算冤枉.

杨人鼎沉吟着铺开宣纸,洋洋洒洒,将李白四句诗用狂草之体书写其上:“一拳击碎黄鹤楼,两脚踏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待墨迹晾干后,折叠起来交给羊海,仔细叮嘱着:“羊海呀,你回府上之后,把它交给少夫人,要她仔细瞧看,请账房先生王济世精心装裱,挂在中堂上方,听明白没有?”羊海回到杨府,立刻将杨人鼎的狂草墨迹交给程挽春.程挽春有些纳闷,老爷子平白无故为何书写李白这首诗呢?她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只好按照杨人鼎的吩咐,派人告知账房先生王济世,火速来客厅议事.也曾热衷科举却屡遭挫折的落魄秀才王济世,因其酷爱书法擅长装裱字画,竟被杨人鼎视为忘年知己,聘为账房先生,他在杨府的地位和资历仅次于管家羊海.不大一会儿,身着长衫马甲的王济世匆匆赶来.他接过杨人鼎那幅狂草略略一看,忍不住笑道:“老爷子狂草越来越出神入化,只是这黄鹤楼三字为何写得这么蹩脚?既不是狂草,也不是行书,仿佛胡乱涂抹,放在整个狂草里,显得不伦不类,这太反常了.”程挽春心里怦然一动,她似乎明白了.公爹原本也不是要把这幅狂草装裱后挂在中堂,他其实就是想叫王济世点破黄鹤楼三个字,看来这里内藏玄机.程挽春点点头,礼貌地送走王济世,随后躲进自己卧室,眼睛紧盯着杨人鼎这幅狂草上的黄鹤楼三字,诸多疑惑如团团迷雾,顿时笼上心头.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卧室外忽然传来踏踏脚步声.管家羊海来向程挽春禀告,鲲鹏镖局的二舵主易丹,领着镖局弟子薛武、张跃,正在客厅求见.

易丹和张跃、薛武一见程挽春走进客厅,急忙站起施礼.寒暄过后,易丹看着程挽春说:“少夫人,管账先生的事,多亏贵府相助,真是感激不尽!”程挽春微笑着说:“你们鲲鹏镖局多年一直和杨府有生意往来,我公爹和镖局已故老舵主曾结生死之交,镖局的事,就是杨府的事,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尽管说话,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物有物!”易丹眼圈红了:“少夫人,你这话好叫我感动,我想面见老爷子和元享,我要当面向他们父子道谢.”程挽春苦笑:“易大哥,你刚从双城地界回来,可能还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吧?”易丹点点头:“是呀,我只知道大少爷帮助镖局,把管账先生的后事给办了,到现在也没见到汪恩和傅翼,我最担心这两个赌鬼,整天踅踅摸摸赌钱,是不是又去赌场了?”程挽春冷笑:“他俩没在赌场,正关在逝城府衙大牢!”

易丹和薛武、张跃听罢事情原委,不禁大吃一惊.易丹看看程挽春和羊海说:“少夫人,羊管家,实在对不住,镖局出了汪恩和傅翼这两个狼心狗肺之徒,真是鲲鹏镖局莫大耻辱!没的说,这两个人的狗头肯定要挪位,就看选择什么时候.我现在顾虑的是,如果潜入逝城府衙大牢,把汪恩和傅翼干掉,能不能牵连老爷子和元亨?你们杨府能不能遭到霍秉仁报复?”羊海惊慌失措地:“这是指定的呀,二舵主,这事还真要好好琢磨,不能轻易出手!”程挽春看看易丹、薛武和张跃,声音里透着异乎寻常的冷静:“易舵主,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替我公爹和元亨谢谢你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既不能叫元亨落入霍秉仁魔爪,还要想方设法把汪恩和傅翼的举证推翻……刚才我在想,如果三位有办法进入逝城府衙大牢,逼迫汪恩和傅翼翻供,就等于抄了霍秉仁后路!”易丹疑惑地:“这么说,汪恩和傅翼这两个非但不能杀,还要保住他们项上人头?”程挽春微笑着:“你说呢?”易丹轻轻叹口气:“好吧,暂时先叫这俩狗多活几天,等夏舵主回来,再清理门户!”薛武和张跃都面面相觑不说话.易丹看看他俩:“刚才少夫人的话,你们都听清了?两天之内,我们就要潜入逝城府衙大牢,逼迫汪恩和傅翼翻供!”薛武和张跃一起回答:“是!”

24

日暮时分,程挽春脚步软软地回到卧室.她现在方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句民间俗语的份量了.送走鲲鹏镖局易丹、薛武、张跃后,她一口气处理六七件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务事,不外乎百年屋脊需要加固、外放钱财派人追讨、粮仓陈年苞谷要尽快晾晒、丫环使女的服饰也要更新,拖欠八卦街杨府商号诸多伙计的饷银马上要补发,等等.直到这些事处理完毕,程挽春浑身仿佛散了架子,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之中,程挽春忽然看见杨元亨从卧室外悄悄走进来.程挽春又惊又喜地看着丈夫:“你?你怎么回来啦?看没看见三姐夫、五姐夫、六姐夫?他们已经兵分三路去找你,看来都无缘碰上.外边有众多官军兵丁把守,他们没发现你吗?你是进来的?”杨元亨微笑不语,只是缓缓走过来,深情地看着妻子.程挽春含羞带嗔地:“你又起什么念头了?”杨元亨俯身凑近程挽春,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和嘴唇,然后褪去妻子的内衣.程挽春半推半就地:“小心点儿,别惊动儿子,他才坐胎呢!”杨元亨轻轻吹灭蜡烛.

蓦地,院子里传来一声梆子响,程挽春从梦中醒来,她定定神,发觉已是二更天了.程挽春体内有些,眼里泪珠儿抑制不住,扑簌簌流到腮旁嘴角.她再也睡不着,索性趿拉着绣花拖鞋,走到红烛高烧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泪痕斑斑的面孔.她很牵挂丈夫,不知他现在何处.心里既渴盼梦中的情景真的发生,又担心丈夫突然回来,掉进霍秉仁设置的天罗地网.程挽春不忍再看镜中的自己,茫然若失地走到一个精致的楠木柜前,凝神注视着里面的古籍善本和数十个题有丈夫诗词墨迹的扇子,这些扇子都是杨元亨跟随父亲杨人鼎天南海北打理珠宝生意时有意*的.这似乎已成杨元亨的生活习惯,每到一个颇有来历的陌生地方,他都要买一把扇子,再吟一首诗词小令,模仿历代书家字体,留墨于扇子之上.而且每每拿出来把玩欣赏,自得其乐,有时还要讲述一段与之相关的逸闻趣事.特别是对五岳名山和号称天下三大名阁的岳阳楼、黄鹤楼和滕王阁,更是杨元亨魂牵梦萦之地.对这三大名阁几乎如数家珍,其来龙去脉全都烂熟于心.

蓦地,她眼前一亮,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杨元亨咏叹黄鹤楼的扇面上.柳体墨迹跃入眼帘:“壮哉黄鹤楼,美哉鹦鹉洲,他年若得闲,胜地定重游.”程挽春轻轻默念着,忽然失声叫起来.她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公爹杨人鼎的用意,没错,整个杨府上下都知杨元亨对五大名山、三大名阁痴迷得不行,现在公爹醒目点出黄鹤楼三个字,分明暗示杨元亨极有可能去武汉三镇了.程挽春想起杨元亨曾跟她隐约说起,那位化名陶易的前孺子学堂国语塾师,曾来信建议他去湘楚之地走一走,莫非丈夫当真成行了?程挽春虽然置身逝城,但消息并不闭塞,她时常从家父程巽的来信中得知,中原、湘楚和南粤,曾是矢志推翻大清王朝的革命党最活跃之处,素来对腐朽朝廷心怀不满的杨元亨,难道也有心加入其中?程挽春虽然理解丈夫的内心隐衷,对世道也有着相似的判断,但真要丈夫参与反清行列,她还是不会同意.她毕竟是个普通女子,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相夫教子,夫妻双双厮守,如同古老的《诗经》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至今日,程挽春虽然不相信杨元亨已和同盟会有什么联系,但还是不太放心,毕竟霍秉仁用这个罪名要置杨府于死地,绝不能叫这个大清王朝的看家犬抓住什么把柄.想来想去,程挽春觉着还是要阻止杨元亨铤而走险.他走时骑着一匹脚力极健的蒙古马,中途可能弃马搭乘火车.程挽春知道关东有条俄国人修建的东清铁路,可从哈尔滨西去满洲里,南去大连,估计丈夫不会走这条路.还有一条京奉铁路,只要先到奉天,就能搭乘火车去京畿.据说还有一条京广铁路,大清光绪十二年四月修建,已于光绪十一年四月通车.如从北京上车,可直抵武汉.如果丈夫真的想去武汉三镇,他必走这条路.程挽春掐算时间,丈夫已离家一周,倘若不尽快追上他,就可能铸成大错.程挽春思谋一宿也没睡实,早饭过后,她匆匆走出卧室,去找管家羊海商量.

羊海一家五口住在毗邻杨府前院东南角墙外,是杨人鼎专为羊海修建的独门独院,总共有十多间精巧的房屋,西边有角门直通杨府前院,东边有大门通八卦街尾端,前厅后舍都和杨府相似,虽然规模无法相比,但比起其他依附杨府生存的人来说,条件已经相当优厚了.

程挽春走进羊家小院,正好看见羊海蹲在海棠树下和孙子玩蚂蚁搬家.羊王氏嘴里叼个长长的大烟袋,一边吧嗒吧嗒吸着,一边兴致勃勃看着羊海、羊拴儿祖孙两人玩耍.程挽春轻轻叫道:“羊叔,羊婶……”羊王氏急忙从嘴里拔出长烟袋:“挽春,你女婿有信儿吗?”程挽春摇摇头:“没有,我找羊叔就想说这事儿呢!”羊海急忙站起来:“拴儿,跟奶奶去玩儿吧,当心蚂蚁钻进裤裆,咬你小!”程挽春忍不住笑起来:“羊叔,你可真宠孙子!”羊王氏笑着:“可不,国翥长这么大,都没这样宠过!”羊海满脸感激:“多亏老爷子呀,要不是他做主,把巧巧许配给我家国翥,我哪能抱上孙子?巧巧,你干什么呢?少夫人来了!”赵巧巧一手拿个鸡毛掸子,一手拿个抹布,应声从里面走出来,快步走到程挽春面前,亲昵地端详着:“嫂子,你好像没睡好觉?眼圈都黑了!”羊王氏心疼地:“这么大个家撂在肩上,能吃好睡好吗?”程挽春叹口气:“幸亏有羊叔帮衬,要不,我还真就不知怎么办好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担心家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实在摆布不开了,就去逝城府衙请教我公爹!”羊海赞许地点点头:“挽春,你这么早就来找我,定有要紧事吧?”程挽春忧郁地:“羊叔,老爷子不是叫你把他写的那幅狂草拿回来装裱?”羊海点点头:“是呀,他还要挂在中堂上方呢,弄好没有?”程挽春淡淡一笑:“王济世说黄鹤楼三字写得不好,就这样装裱后挂在中堂上方,有辱老爷子声名.后来我想明白了,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想把这幅狂草挂在中堂,他书房里,早就有了崔颢和李白的诗,我爹叫你拿回这幅狂草,其实就是要突出黄鹤楼这三个字,这是在提醒我,元亨极有可能去了武汉三镇,那儿是革命党聚集的地界,我想尽快到那儿找到他,提醒他不要裹挟进去!”羊海啊了一声:“这……少夫人,出去寻找大少爷的三拨人,都走好几天了,现在就是想告诉他们,也追不上了,只能再另派别人了!”程挽春为难地:“可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好派谁去,这事不能哄扬,泄露出去犯大忌呀!”羊海呆了半晌:“有—个人最合适……”程挽春惊喜地:“羊叔你快说,谁?”羊海指指自己鼻尖:“他!”羊王氏和赵巧巧忍俊不禁拍掌笑将起来,笑着笑着,婆媳俩似乎意识到起什么,都默声不响了.

程挽春叹口气:“羊叔真能开玩笑,怎能叫你去呢?别说这一大摊子事离不开你,就是你能撒开手,我也不会同意,兵荒马乱的,我和婶儿,还有国翥、巧巧,都不放心!”羊海看着程挽春:“挽春,杨府现在最大的事就是找到元亨,但愿菩萨保佑他平安,只要他在,杨府一切就有指望,至于眼前这些事嘛,你要实在摆布不开,就找国翥帮你!本来我刚才还想叫国翥去武汉,可这小子遇事好打抱不平,我怕他惹出乱子,还是我去吧!”程挽春沉吟不语.羊海看着程挽春,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心里不托底?跟你说吧,从前我常随老爷子走南闯北,什么世面都见过!”说着,又看看羊王氏和赵巧巧,“你们也都把心放肚子里吧!”程挽春还是紧紧咬住嘴唇不说话.羊海急了:“挽春,不能再犹豫了,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元亨卷进革命党,杨府可就祸灭九族啦!”程挽春似乎还在犹豫,羊王氏和赵巧巧相互交换眼神.羊海伸伸胳膊踢踢腿:“你们瞧,我这胳膊腿儿结实着呢!”羊王氏犹豫一下,看着程挽春说道:“挽春哪,你就答应你羊叔吧,我心里也惦记元亨呢,这几天眼皮儿老是嘣嘣跳……老头子,你也别逞能,出门留点儿神.别饿着,凉着!”赵巧巧见婆母开口,也附和着:“嫂子,你就叫我爹去吧,菩萨会保佑他一路平安,尽快找到元亨哥!”程挽春感动地看着羊海、羊王氏、赵巧巧,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25

逝城府衙大牢的牢头邹运,当年因偷鸡摸狗品行不端,未被杨人鼎收为孺子学堂弟子,但邹运这人有心计,每当孺子学堂弟子操练武功,他就在习武场外偷看,一来二去,竟和孺子学堂夏淦、易丹等人混得厮熟.今日掌灯时分,易丹领着薛武、张跃来找他,要进牢房探监.邹运因霍秉仁有话在先,不敢擅自做主.正踌躇不决,被易丹使个眼色,薛武和张跃一拥而上,将邹运撂倒,捆绑在椅子上,还将一团烂布塞进邹运嘴巴.易丹拍拍邹运肩头,笑着说道:“老朋友,先委屈你,我把你捆起来,万一这时有人来,霍秉仁也不会怪罪你,你尽管放心,我们只是看看汪恩和傅翼,跟他俩说几句话,人绝不带走,事情一旦了结,马上给你松绑!”邹运满脸堆笑看着易丹,频频点头.其实,对这个方式,邹运求之不得,既给朋友面子,又不至于受牵连.本来今晚还有另外一个衙役,可他因闹肚子,穿梭般从茅厕进出,弄得浑身都是臭味儿,邹运实在忍受不了,就打发他回去.邹运本以为天下太平,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没想到易丹、薛武、张跃三人,仿佛神兵天降出现在他面前.邹运眼珠一转,索性顺手推舟卖个人情,他伸出下巴,冲着胸前衣兜,不停地呜哇乱叫.易丹会意地从邹运身上掏出牢门钥匙,哗啷啷打开牢门,立刻瞧见躺在墙角昏昏沉睡的汪恩和傅翼.

易丹强压怒火,叫醒汪恩和傅翼,手按剑柄,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脖颈.汪恩和傅翼叩头如捣蒜,连声哀求二舵主饶命.易丹厉声骂道:“你们这两个狗,镖局的脸叫你们丢尽了!你俩拍着胸脯子好好想想,如果没有杨府出资,哪有现在的鲲鹏镖局?还有你们这两个四六不懂的王八蛋,输了钱就去找杨府大少爷借,哪次没给你俩面子?到现在都说不清,你俩到底借杨府多少钱,杨府哪点儿对不住你们?你们的良心都喂狗了?要不是杨府少夫人有话,我今天就叫你俩见阎王!”一番话骂得汪恩和傅翼满面羞惭,哑口无言.易丹骂够了,随即从衣襟内掏出一张写好的供词,冲着汪恩和傅翼喝道:“你俩给我听好,这是我替你俩草拟的一份翻案供词,上面写着你俩此前举证杨府大少爷通匪,勾结反朝廷的同盟会,都是一派胡说!此前你俩为了还清赌债,要讨逝城府衙封赏,就做了伪证.我要你俩在这份供词上,按上血手印,日后杨府和霍秉仁对簿公堂,你俩的供词就能派上用场,也算给你俩将功折罪的机会!”汪恩和傅翼听罢,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易丹嗖地抽出一柄长剑,寒光闪闪,在汪恩和傅翼面前晃了晃.汪恩和傅翼咕咚跪下,两个人一抬一夯地哭诉着,无非是如果他俩在这份翻案供词上签字画押,霍秉仁肯定会杀了他们.易丹跺脚大骂:“狗,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你们?”汪恩和傅翼低头不语.易丹以目示意薛武和张跃.两个年幼弟子会意地点点头,嗖地抽出背上钢刀,一人揪住汪恩,一人揪住傅翼,不约而同地叫道:“二舵主,跟他俩废什么话?先把他俩耳朵割掉!”说着,就要动手.汪恩杀猪般嚎叫起来:“我按,我按,反正怎么都是个死,也算赎罪了!”说完,一狠心咬破食指,在那份翻案供词上按下血手印.傅翼却梗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就范.易丹愤怒地抓起傅翼左手,刷地一下,傅翼中指齐刷刷断了一小截,血流如注.汪恩妈呀一声吓晕过去.傅翼疼得直吸凉气,死鱼眼睛翻了翻,依旧纹丝不动.易丹嘲讽地:“好个硬汉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今天成全你!”说着抓住傅翼另一只手.傅翼声音颤抖:“二舵主,你杀了我吧!”易丹冷笑:“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以为你甘为霍秉仁作证,就能捞到好果子吃?我告诉你,刚才看管你们的牢头都说了,只等这场官司一有结果,就送你们上西天!”傅翼忽然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张牙舞爪,满地转圈圈.薛武和张跃惊愕地看着傅翼,易丹也怀疑傅翼是不是已经发疯.苏醒的汪恩,惊恐地看着手舞足蹈的傅翼,忽然爬过去,拾起傅翼血淋淋的断指,使劲按在翻案供词上.易丹眼睛一亮,拍拍汪恩肩头:“你小子还算聪明,我先给你记下,日后算总账,免你—死!”说着,收起按着汪恩、傅翼血手印的供词,冲着薛武和张跃一挥手,三人迅速离去.

汪恩心有余悸地看着他们走出大牢,回头看看突然平静下来的傅翼,发现他正小心翼翼将半截血指拾起,揣进贴身衣兜.汪恩惊愕地看着傅翼:“你真的发疯了?干吗收起来?难道还能重新接上?”傅翼嘶嘶吸着冷气:“这是我救命符……我要好好保存……哎呀,好疼……有这个断指,日后公堂上,我就说易丹砍断我手指,然后按在翻案供词上,既然这断指不在我手上长着……哎哟,疼死了……翻案供词上的血手印就与我无关!”汪恩惊慌失措地:“啊?我呢?我是自己按的血手印,如果被霍秉仁知道,怎么办?”傅翼骂着:“你这软骨头,我指给你一条活路吧,如果你想自圆其说,只有一条路,以后找机会,狠心把手指也剁掉半截,和我一样,就说翻案供词上的血手印,是易丹强行按上的!”汪恩呆呆看着傅翼,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机.

程挽春接过翻案供词,分外感激地看着易丹:“易大哥,真有你的,说到做到,有了这份供词,我心里这块石头就落地了,只是这事不能泄露出去!”易丹笑着:“你放心吧少夫人,牢头邹运不会说,汪恩和傅翼更不会说,他们三个无论谁说出去,都是一个死,我倒是想啊,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大少爷,然后携带这份翻案供词,告到京城大理寺,打霍秉仁一个措手不及!”程挽春点点头:“是呀,我也这么想,现在已有四拨人分别南下,连管家羊叔都亲自出马了,估计还要等些天才能有消息!”易丹笑道:“这么说,往北还没有人去寻找?正好我马上就要启程,追赶去满洲里的姚府车队,顺便打探大少爷行踪!”程挽春再次向易丹道谢.易丹告辞,回到镖局,叮嘱薛武、张跃等年幼弟子继续看家护院,然后骑着蒙古马急火火走了.送走易丹之后,程挽春将这份珍贵的翻案供词*好,然后找到管家羊海的儿子羊国翥,要他去逝城府衙,将一卷宣纸送给老爷子杨人鼎.羊国翥完全继承了老子羊海的精明干练,因他年幼时曾陪杨元亨读书,居然也粗通文墨.他记忆力极强,无论什么事,只要交代给他,纤毫不会忘记.本来羊海想叫儿子经商,却不料杨人鼎早有打算,先叫羊国翥到八卦街杨府古玩玉器行门市当差,后来提拔他当二掌柜.羊海远足寻找杨元亨走后,程挽春经公爹同意,指定羊国翥为二管家,协助程挽春打理杨府一应杂务.

一直处于霍秉仁和钱良监控之下的杨人鼎,喜爱地看着眼前这个长眉细目瘦削机灵的羊国翥,接过那卷准备用来泼墨的宣纸,欲言又止.羊国翥谦恭地鞠个躬说:“老爷尽管放心吧,挽春嫂子把一切都料理得很好,临来还叫我记住一首她吟的五言律诗,请老爷书写,再拿回去装裱,还说,要送给师爷钱良呢!”杨人鼎微微蹙起眉头:“什么五言律诗呀?”羊国翥溜溜窗外:“挽春嫂子说了,这是她吟的诗,请老爷改改,特别是起首字,她担心用得不准,请老爷改好后再书写,若不然,恐叫师爷钱良笑话!”杨人鼎眼睛一亮:“你快背给我听听!”羊国翥略一沉吟,轻轻吟诵着:“一河春水绿,切分两岸堤.都是远方客,好酒伴鲜鱼.翻浪看虾戏,案头忆子期.可叹俞伯牙,望断知音稀.”杨人鼎要羊国翥又背诵一遍,自己轻轻复述着,忽然无声笑了起来.羊国翥吟诵的分明是首藏头诗,将每句诗起首字连缀起来就是:一切都好,翻案可望.这么说,儿媳程挽春已经掌握霍秉仁诬陷儿子的真赃实据?尽管杨人鼎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既然有了这个底数,也就无须探询来龙去脉.儿媳既然叫羊国翥背诵这八句五言律诗,显然不想叫师爷钱良看出内在玄机,倘若不将起首字改掉,原封不动书写,一旦泄密,后果堪忧.

杨人鼎略一沉吟,随即笑了:“嗯,五言律诗不错,只是要改一改!”羊国翥惊讶地:“老爷改好了?”杨人鼎溜溜窗外幢幢人影,轻轻吟诵着:“一河春水绿,分切两岸堤.尽是远方客,美酒伴鲜鱼.白浪看虾戏,船头忆子期.慨叹俞伯牙,梦断知音稀……怎么样?”羊国翥抚掌赞叹:“真是妙极了,老爷快书写吧!”杨人鼎抖擞精神,很快一挥而就.墨迹尚未干呢,钱良就神色诡秘地走进来,他倒背着手,佯装欣赏杨人鼎的书法,仔细揣摩其中的含义.忽然拍手叫道:“嗯,儿媳诗,公爹字,杨府可真是书香门第,这首五言律诗写出远方游客来我关东逝城,明写荡舟、饮酒、啖鱼,暗写听琴怀古,感叹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真是好诗!杨老前辈这字嘛,既有王羲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的神韵,又有其子王献之的风骨,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钦佩,钦佩!”杨人鼎定睛看着钱良,心想这位刀笔邪神还真的有点儿文墨,只可惜功夫全用在为虎作伥上了,可惜,可叹,可悲,可鄙.钱良看着有些走神的杨人鼎,笑嘻嘻地说:“杨老前辈,我刚才听手下的禀告,说是少夫人要将这幅字和诗送与我,不知是真是假?”杨人鼎克制着厌恶:“当然是真的,只是这诗不能出经入史,这字也不能登堂入室,恐叫师爷见笑!”钱良喜出望外:“不见笑,不见笑,我现在就拿走!”杨人鼎急忙以目示意羊国翥.羊国翥会意地一笑,欲卷那幅写好五言律诗的宣纸,竟仿佛不经意地将案头砚台碰翻,研好的墨汁顿时溅在上面,将整幅墨迹涂弄得一塌糊涂.羊国翥佯装害怕,咕咚跪下:“老爷,我……”杨人鼎怒喝:“你好大胆子,我要把你赶出杨府!”羊国翥扯住钱良的裤腿:“师爷,求你啦,行行好,替我说句话吧,要不,我这饭碗可就砸了呀!”钱良皱皱眉头:“好啦,好啦,快起来吧,原谅你不是故意的,杨老前辈,是不是再给我写一幅呀?”杨人鼎淡淡一笑:“师爷,这墨宝和人一样,讲究个缘分,若是你的,无论怎么千回百转,最终都是你的.若不是你的呢,你强行索要,反会带来不幸,何况我儿媳这五言律诗最后一句还是‘梦断知音稀’,师爷若不忌讳宦路前程无人帮衬,待我养足精神,再给师爷献丑一次!”钱良愣了愣神,悻悻地:“算啦,还是杨老前辈说的对,凡事都讲缘分,‘搞七捏三’,不可强求,好了,好了,说你们的事吧,我告辞!”杨人鼎不卑不亢地哼了—声:“慢走!”师爷满脸失望走出去.杨人鼎和羊国翥相视一笑.羊国翥很快回到杨府,将此事经过从头至尾描述一遍,程挽春笑得前俯后仰.她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毕竟公爹无虞,婆母病情也有好转,杨府大事小情都在正常运行.如果算上鲲鹏镖局的二舵主易丹,等于有五拨人出外寻找杨元亨.即使丈夫回来,程挽春自恃手中已有汪恩和傅翼的翻案供词,也不惧霍秉仁再施什么卑劣手段了.

(本刊有删节)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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