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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家园方面论文写作参考范文 和美丽家园(中篇)有关论文范文

主题:美丽家园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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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说出口,她吓了一跳.

“苏彧,你……你说啥?”她的语气里透着惊讶,透着几分恐惧.她睁大双眼,仿佛没听清楚,要求他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食指竖起来,晃了晃,提醒一般道:“你听.”

她侧耳倾听,望着他的脸,起先她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脸上皱纹不多,五官也很生动,炯炯的眼神,笔挺的鼻梁,说话的时候两片嘴唇尤其显得灵活和有表情.要不是鬓角染了霜,你就看不出他有六十岁了,已经步入了晚年的门槛.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不知为什么,一看着他的脸,望见他的眼神,徐蓓萌其他就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这会儿也是,她的心慌乱地跳着,他让她听,她什么都听不见.她满脑子满身心里都是他.她睁大双眼,疑惑地凝望着他,美丽家园养老中心的夜晚一片静寂,啥声响也没有啊!哦,对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愣怔地问:

“你是说,雨声?”

“是啊!”他微微一笑,声音显得低沉柔和:“落雨了,天也留人,你别回去了,别回你那间房了.”他又把那句令她又惊又盼望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的双眼再一次惊惧地瞪大了,年轻的时候,人们就说她有一双会让所有人忍不住多瞅一眼的眼睛,尤其是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候,更易吸引异性的目光.连她的丈夫石新武都说,从他看见她的眼睛那一天起,他就想着非要娶她了.很小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睁大双眼,高兴的时候,惊讶的时候,连受委屈和哭泣之前,她都会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故而不少人说过,徐蓓萌的眼神,会透露她的心事.她瞥了苏彧一眼,迟疑地问:“这样……行吗?”

“有啥不行的.”苏彧用肯定的口吻说着,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继而又把另一只手压在她的手背上:“难道你心里不想么?蓓萌.”

说着话,他的脸朝她挨近过来,男性的带着秋夜里温暖的脸.徐蓓萌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她的心作怪般跳得好凶.手也在颤抖.

“啪哒”一声,压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松开了,把屋里的灯按熄了.

顿时,屋子里一片晦暗幽黑,一瞬的啥也看不清楚.徐蓓萌反觉安然些了,她缩了缩肩膀,偎依在苏彧的怀里,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道出一句:“想的,就是怕……”

“怕什么?”没想到苏彧竟然连她呢喃的耳语都听见了,他贴着她的脸问.手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

哦,尽管不习惯这一亲昵的相偎,可好舒服啊!真的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徐蓓萌下意识地回避了片刻,又主动靠了上去:“怕……怕啥,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心慌意乱,就是……”

“我知道你怕啥.”他有把握地说.

“你猜得着?”

“不用猜,我知道.”

“那你说……”

“你有丈夫,我有妻……”

她浑身寒颤般抖了一下,他简洁有力地道出了她的恐惧,她的疑虑,她的底线.和苏彧交往这么久,她始终守着这条底线,不可逾越的底线.不能任由感情的野马狂奔乱闯,他们毕竟都不年轻了呀,她也是位奔六十的人了呀!她的骨头架子似被抽断一般,想要从苏彧的怀抱中挣脱:“那我们还……”

不待她说完,不待她挣脱他的拥抱,他的脸已经转过来,两片嘴唇盖住了她还在蠕动的唇,有力地不管不顾地吻着她了.

徐蓓萌的脸转到一边去,他的脸跟着转过去,嘴追随着不让她逃避地吻着她.

她承受着他顽固的吻,他平时不吸烟,也不酗酒,嘴里没有丈夫石新武常有的那股恶臭.相反,他嘴里的那股气息还有点令她着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袭来一股热浪,脸上因心的剧烈跳动而涨得通红.他仍在不间歇地吻着她,热烈得有些贪婪.她的两片嘴唇微微地嘬起,开始有了反应.他顿时察觉到了,更使劲地吻着她.哦,这真使她迷醉,她也有意识地回吻着他.感觉着他的气息.

真是甜蜜而忘乎所以的吻.世界似乎不存在了.

他开始不满足于亲吻了,他的双手不安分地抚摸她的身子,从肩膀慢慢地移到两臂,从两臂探到她敏感的胸部.她“哼”了一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但他手腕的劲儿很大,有一股不依不饶的蛮劲,她的手只在他手腕上停留了片刻,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念头,都亲成这样了,还在乎啥呢,再说,她在他这里坐到美丽家园夜深人静时分,不就是愿意接近他,和他在一起,不愿意分开嘛!这么一想,徐蓓萌抓住他的手便放松了,抽出来环抱住了苏彧的脖子.苏彧当即敏捷地拥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

是哪一本书上写的,女人的晚来的爱情,势如野火烧过久旱草坡,猛烈而又有点汹涌,挡也挡不住.一旦遇上倾心相爱的对象,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爱情的巨浪倾覆,而徐蓓萌遇上的,恰恰又是苏彧这样一个貌似淡漠内心却像桶般的男人.

在美丽家园养老中心,苏彧是各个年龄层次的女人们私下热议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学者,据说在专业圈子里,他很有地位,人们都尊称他专家.他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但无党派人士仍有部门请他去开会,养老中心那些外地来沪打工的服务人员不明白,无党无派一身轻松,退休养老了怎么还要开会呢?人家说,可得请他去,务必请他去,无党无派也是一个派.不但请他去开会,去发言,去征求他的意见,人家每逢请他出去开会,还专门派小车接他去送他回.光凭这一点,美丽家园里的人们都觉得他了不起,是个人物.只不过引起大伙儿私下里热议的,不因为他是个人物,人家才喜欢议论.在美丽家园,画家、书法家、演员、教授、导演什么的名人,多了去啦.人们喋喋不休、说了又说的,是苏彧如此有身份有地位的一个人物,摊上了一位脾气怪异的夫人.要不他好端端一个著名学者,怎会孤零零住进养老中心来呢?

他的夫人是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且伴有常人无法理喻的一种洁癖.最初显示出症状来时,亲属、邻居们都不以为然,以为这是人之常情.起先她只是不喜欢家里来客人,家中来了客人,她冷若冰霜,时常拿个背脊对着客人,既不招呼人家坐,也不给客人倒杯茶.客人坐不多久离去,她连忙拿扫帚扫地,抹客人座位边上的桌子或茶几,翻来覆去地扫了又扫,抹了又抹.最初苏彧还幽默地和夫人开几句玩笑,后来发现夫人也许是心理扭曲,来了客人,她会当着客人的面去抹客人身边的茶几、扫地.吓得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不敢上门,有事儿咨询苏彧,不是约他上馆子小酌,就是请他品茶.苏彧名气大,事儿多,找他的客人络绎不绝,有时候他就在茶室里换着钟点接待客人,平时在家待的时间就少,这一来连双休日也时常整天不在家中.而他夫人则在家中呆坐,除了做自己吃的三顿饭,啥事儿也没有.邻居们起先只以为,苏彧夫人除了洁癖,就是好静,坐得住.不是么,她既不找邻居们聊天、搓、交流厨艺,也不去街心公园、小区广场跳舞,更不约上三五谈得拢的朋友去旅游,就是坐在家中干点家务,反复抹桌子、扫灰尘,看电视.很偶然的一次,她受了寒,咳嗽不止,去医院,医生在细微诊断之后,向家属宣布,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目前这是难以治愈的病,只有吃药,控制她的病情不要恶化太快.平时尽量保持平静,生活环境平静,和她说话保持平静语气,让她尽量顺心顺意,吃的、穿的、用的,都依着她,少干预她要做的事.陪她散散步,放一放轻柔舒缓的音乐,她一旦嫌吵,就把音乐关掉.

一切都照着医生的嘱咐做了,生活似乎可以平静地进行下去.谁知好景不长,妻子庄建羽的抑郁症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症状发作,只要一见到苏彧,她就会抱怨,滔滔不绝地抱怨,喋喋不休地唠叨,抱怨家里有一股气味,埋怨钟点工做的菜不好吃,说地没扫干净,床上有污迹,灰尘太多,窗外有噪音,马路上的喇叭声吵人,楼道里有小偷,居委会干部不负责任,有人要拿着榔头打她,地板上有裂缝,水管里漏水了……

听得苏彧又好笑又好气又无奈,照正常人思维,她所说的都是没有的事,床上是干净的,被子床罩整理得连褶皱也没有,地板一尘不染,所谓有一点气味,是邻居家里在炒辣椒,那浓烈的辣香味飘了过来,水管没漏,楼道里也没有小偷,防盗门是那种打开之后即关型.

知道她有病,苏彧听见之后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脸上还露出谦恭的微笑.他把所有这一切吵架似的埋怨和谩骂当作耳边风,当作音乐来听.

内心里却不能不往深处想,这难道真是当年那个在大学校园里的百灵鸟一般的歌声吸引了无数男生倾慕的庄建羽吗?

邻居们在外头见了苏彧,都会同情地对他道:“苏教授,你真不容易.”

大学里的同学,上山下乡年月里的插兄插妹,和他相聚时都会说:

“苏彧,当年你是有福之人,交了桃花运,把公社里的头号*,校园里的金嗓子、系花娶到了手.现在,你付出点代价吧.”

也正是有着一份责任感,苏彧才始终隐忍着,耐心地至少表面上平静地对待着庄建羽的病.该出钱出钱,该轮换不耐烦的钟点工和保姆,就一个接一个地换.有一部电视剧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不少观众说这未免太夸张了!苏彧却深有体会地道:“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家里换过的保姆,都超过这个数了.”

电视剧里是挑剔的主人看不惯保姆,而在苏彧家里,是来干活的保姆受不了庄建羽的唠叨、埋怨、冷眼和谩骂.

药物和衣食无忧的生活没能控制住庄建羽的病情,相反,她由嘴上的抱怨、谩骂发展到了见人就摔东西,摔碗、摔盘子、摔玻璃杯、摔不易摔坏的塑料瓶子.也怪了,她是见了人才摔,没人的时候她不摔.外人到家来的不多,她见了苏彧,见了女儿苏小蕾、女婿耿巍就摔,况且越劝她摔得越厉害!吓得女儿、女婿都不敢带着外孙女莹莹到家来看外婆了.相反,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反倒显得格外平静.她会待在家里,把所有的衣服,春夏秋冬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来,折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又一件一件放进去,叠放得整齐划一.单单瞅着她干这件事,谁都会觉得她是个正常人.根据她的这种病情,苏彧和女儿商量,专门为她请了一位保姆,只给她准备一日三餐,平日待在自己屋内,尽量和她少打照面.庄建羽走出她的房门,保姆就避开她,躲进自己的小屋休息.等待庄建羽吃喝完毕,回归到她自己的大卧室去,保姆才蹑手蹑脚出来收拾一切.这样的话,保姆其他的事儿都干不成,庄建羽的病状也发生得少了.双方相安无事,保姆主动要求辞退的事儿少了,庄建羽的东西也摔得少了.但只要看见苏彧,她就会歇斯底里大发作,东西摔得更凶,一句句的埋怨变成了恶声恶气的谩骂,闹得苏彧片刻得不到安宁.

主意还是苏小蕾出的,让父亲住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把他经常要读的书带过去,养老中心设施齐全,一日三餐根据营养学配置了最适宜老年人吃的饮食,让苏彧能在这么个环境里颐养天年.

家园的服务人员,讲起苏彧的家庭,总是会发出声声感慨,唏嘘不已.

毋庸多言,自从庄建羽发病,苏彧的情感生活,夫妻生活,都停止了.他感情的窗户,不知不觉关闭了.

当徐蓓萌和苏彧过从甚密时,美丽家园养老中心的人们就立刻注意到了.一对老年异性,在一块儿多说几句话,相伴着散散步,是没人大惊小怪发议论的.只有当一个孤身老人,总是和另一个孤身的异性待在一块儿,一块儿进出食堂,一块儿用餐,一块儿在美丽家园的河边散步,一块儿交流读书心得,一块儿走进剧院里看戏、看电影、看演出,一块儿品茗喝咖啡、听音乐,人们才会说,他们这一对,要演出黄昏恋了.不过,人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尤其双方都是单身老人时,更无人多说啥闲话.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老人也有情感需求,老人也享有爱的权利.尤其是海归的养老中心主任陈琦表过态,当面背后都不要议论,让老人们在美丽家园找到他晚年的另一半,还是我们美丽家园的一段佳话呢!如若男女双方提出结婚要求,我们还可以为他们操办隆重热烈、喜气洋洋的婚礼.人们都说陈琦大度、洋派.

不过苏彧和徐蓓萌相好不一样,美丽家园上上下下都知道,苏彧是有明媒正娶的夫人的,庄建羽原先还是一家重点中学的数学教师,若不是发病,和她一样退休的数学老师,为准备高考的中学生补习,收入还不菲呢!而徐蓓萌呢,也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她的儿子大家没见过,孝顺女儿石小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的人们都见过,是个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女子,有时候来她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小孙子朝着徐蓓萌“外婆、外婆”地叫得很欢.

双方都有配偶、都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相爱呢!

故而他俩明显地比其他老人接触多时,就有人私底下议论了:

“瞧这一对儿,谈起恋爱来了.”

“相互谈得来,多谈谈有啥不可的?”

“总盯着一个人谈,就不可以,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啥身份,都是人嘛!都有七情六欲.”

“这不假,可他们这一对儿,男的有妻子,女的有丈夫,就不能过从甚密,不能过于亲热.”

“谁定的规矩?”

“没人定规矩,法律定的.”

“法律,法律定了,社会上那么多人婚外恋,管住了吗?”

“社会上没管住,美丽家园应该管,这儿是养老中心,是颐养天年的地方,美丽家园,啥都应该是美的.”

“你说他们这一对儿不美吗?我看着蛮般配的.”

“哎呀,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管那么多闲事干吗?他俩爱多待待,就多待待,又出不了啥事.”

……

议论得颇为热烈,但往往没个结果,发议论者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并不指望有啥结果.事情往往以各自挥挥手,回自己房间休息为结局.

但是发展到徐蓓萌在苏彧的房间里留宿,美丽家园管理层随即就知道了.客房经理吴秀芳听值班服务员纪娟一报告就问:

“你看见了?”

“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大学毕业,还没成家的纪娟一说这事儿还有点难为情,脸都涨红了,她正处热恋之中,男友吴潮海经常向她表示出这方面的要求,她死活不答应,也不给他创造这样的机会和条件,她情愿和他多逛街、多看看演出和电影,就是没答应和他一起去旅游,离上海很近的杭州、苏州、无锡,她都坚持当天去当天回来,不住旅馆不过夜.人们都说处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青年男女无忧无虑,处在恋爱时期,是最幸福的.纪娟却觉得恋爱甜蜜是甜蜜,却也有无尽的烦恼.吴潮海因为她不答应他,每一次都戒备森严,还对她发脾气,表示不悦、不满哩!说什么,都这么亲密了,还不肯,人家热恋的男女都把这事儿看得稀松平常,唯独她……纪娟无论他说啥,就是不愿意.她也知道,如今社会上的风气,结婚之前住一块的,多了去啦!可她有自己的尊严和原则,也正因如此,吴潮海对她始终迷恋不已.

见吴秀芳陷入沉吟,纪娟也走神了.经理室里一阵沉寂,室外刮过一阵秋风,飒飒发响,雨下得小一些了.吴秀芳抿了一下嘴,问:

“你们能确定,徐蓓萌在苏彧的房间里住下了?”

“苏彧房间闭灯一个多小时了,之前到他屋里的徐蓓萌没出来过.”

“你们盯着人家呀!”

“是值班服务员说的.”

“也许人家走出来时,服务员没看见.”

“不会.听了服务员报告,我还让另一个人去看过,徐蓓萌不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纪娟办事一惯细心,要不也不让她担任值班长了.

“现在呢?”

“现在……”纪娟在揣摸吴经理说这话的意思,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该怎么办?几个服务员小姐热闹地议论时,说的主意多了,有的说打电话进去,有的说事后劝止,有的说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这回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的说别大惊小怪了,只当知道弄堂里有人在轧姘头,谁管啊!背后讲几句闲话算了.是纪娟阻止了大家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得马上向吴经理报告.她想吴经理人到中年,经验丰富,一定会有主意的.这阵儿她问现在,纪娟不知道吴经理是想了解此时此刻的情况,还是指现在那两个老人屋里的情况.她迟疑了一下道:

“这会儿服务员还关注着那间房的动静.”

吴秀芳惊讶地问:“你们盯在门口啊?”

“没、没有,”纪娟连忙摆手否认:“这会儿,大多数客房都熄灯了,哪一间屋的灯亮起来,远远地就能看清楚.”

吴秀芳摆了一下手:“让服务员们不要盯着了.除了值夜班的之外,该休息的都休息吧.”

“好的,”纪娟颇觉意外地说,“我回去就吩咐他们.这个……”她是想问,那么两位老人颇为出格的事儿,该怎么说.但她看见吴秀芳蹙着眉一脸为难的样子,没把话说出口.她一惯尊重吴大姐,耐心等着.

“噢,”吴秀芳仰起脸说:“这事儿啊,让她们也别聚在一块儿多说了.明天上班,你晚点走,和我一起去给陈主任汇报,请示他该怎么办?”

“好,”纪娟一口答应,“社会上有人说,抓贼要抓赃,今晚上,我们……”

“别多管闲事了!”吴秀芳息事宁人地说,“今晚上安心休息.”

“那万一事后说起来,人家不承认呢!”纪娟一脸认真地提醒吴经理.

吴秀芳笑起来,这姑娘,做事太认真,毕竟年轻啊!她乐道:

“哪会啊!纪娟,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再说……不说了吧!你放心,养老中心会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如实向陈主任汇报.”

美丽家园养老中心主任陈琦天天上班都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儿不乱.人们说他是“海归”中的才俊,两口子都在澳洲及世界各地考察过各种各样养老项目,有超前的养老观念和意识,想在中国上海这样一座最先进入老年社会的大都市里,闯出一条既有超前的养老意识,又符合中国国情的养老之路.干出一番事业来.

他在主任办公室里听完吴秀芳和纪娟的详细汇报后,一只手搭在办公桌上,一只手里捻着一支铅笔,赞扬道:

“你们处理得不错.”

他的目光落在纪娟年轻端丽的脸上,表示这是对她的肯定,继而又把目光扫到吴秀芳略显丰腴的脸上,意思是她做得也很好.继而道:

“两个都是知书达理的老人,都有各自的配偶,到了美丽家园,晚上宿在一个房间里.这还是我们开园以来的第一例吧?”

“第一例.”纪娟见陈主任望着她,连忙答.“之前从来没发生过.”

“黄昏恋在上海400多万的老年群体中,很普遍.也引发不少故事.”在其他敬老院和养老单位工作过的吴秀芳道,“但是像苏彧和徐蓓萌这一对,双方各自有配偶,无所顾忌地相好并发展到昨晚那一幕,是第一例.”

陈琦点着头道:“是特例.”

纪娟和吴秀芳不约而同地望着陈琦,她们觉得陈主任如此表态,接下来肯定要说出该采取啥措施了,或劝告、或制止,或……

但陈琦没有这么表态.他搭在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在桌面上急速地叩击了几下,说:

“是他们不懂得婚姻法吗?是他们没察觉美丽家园上上下下都看出他们平时十分亲密、形影不离吗?”

“我们肯定晓得,”纪娟有把握地说,“我还听到其他老人,调侃他俩老在一块儿散步呢!”

“可他们我行我素,不因为有议论,就收敛一些.”吴秀芳补充道,“大家见怪不惊,懒得议论了.”

纪娟道:“有小服务员说,他俩是感情冲昏头脑,一对年轻人,在同一单位里相恋,上班时间还懂得克制呢.”

“所以呀!”陈琦的右手做出一个下结论般的手势:“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吴秀芳和纪娟不约而同闭了嘴,她们知道,陈琦主任这么讲,下面就要问是什么原因了.而原因,凭她二人的年龄和对二位老人的了解,她们还真说不全.

见她俩一时没了话,陈琦微笑着问:“你们说,是不是?”

吴秀芳点头,纪娟瞥了她一眼,也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琦仰起了脸,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对她俩道:“苏彧是名人,在他的那个专业领域和社会上,有一定影响.我们也知道一点他家庭的具体情况.那位女士徐蓓萌呢,你们了解吗?”

纪娟显然不大了解,她把脸转向吴秀芳.

吴秀芳没把握地说:“只知道她丈夫仍活着,在家待着,听说……”

陈琦一个手势阻止了她说下去,道:“不要听说,我现在要的是,实打实的情况,出了让美丽家园传播得纷纷扬扬的老年恋情形,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尽快地了解清楚两位老人为啥会这么相恋.吴秀芳,你现在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要把徐蓓萌的个人及家庭详情,冷冰冰的表格里不能反映的配偶及子女情况,弄清楚告诉我.”

“明白.”吴秀芳一口答应.

“同时关照美丽家园所有的工作人员,首先是你们服务客房的人员,”陈琦对二人道,“不要议论这件事了.”

“是.”纪娟嗓音亮亮地答.陈主任的决定,颇出她意料.

徐蓓萌的家庭情况,就是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

人们只知道她家平反得很晚,人们只知道她婚结得匆匆忙忙,嫁给了和她极不般配的丈夫石新武.那样粗俗的一个男人,是用啥征服了如此美貌的一个小姑娘的.和她同时代的过来人稍稍了解一点,“文化大革命”中她家先被贴过大字报,把她父亲的名字打上黑叉叉,公寓楼里的老邻居依稀还记得,那大字报上给当年工资很高的她父亲安的罪名是“特务”“间谍”,比起“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历史反革命”“地主婆”“臭资本家”这些罪名来,“间谍”“特务”给人的印象更加可怕一些,人们不能想象“修正主义分子”“黑帮”的具体模样,特务、间谍的形象,反倒能从以往的电影中看到很多的.随后她父亲就被逮走了,有的说是弄去关了“牛棚”,有的说是逮捕了,还有点笼统地说是吃官司了.不等她妈妈去打听明白,她们母女俩自顾不暇了,她们被扫地出门,被从有煤气、有卫生设备的公寓楼里赶到了破旧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相依为命.“煤卫齐全”是上海人那些年里对生活条件优裕的家庭的尊称,小蓓萌家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生活待遇了.父亲不知去向,以往依靠父亲每月二百八十元高工资专心在家相夫教子的母亲只能走出家庭,去里弄生产组监督劳动,和弄堂里那些在1958年、1959年大跃进时期走出家庭的妇女们一起,去捡铁钉,螺丝帽,那双本来每天空闲下来在公寓里弹奏钢琴的手,让机油和铁丝染得又粗又黑,有着“里通外国”嫌疑的“间谍”“特务”父亲工资从被逮走之后就停发了,母女俩只能靠每月从里弄里生产组领到的二十几元生活费勉强糊口.

从小容貌出众的蓓萌头上就顶着特务的女儿、间谍的臭小姐的帽子,在弄堂、学校一片歧视的氛围里长大.母亲叮嘱她最多的,就是她得少说话,不要理睬任何人的谩骂、议论,指指点点,要本着“吃亏就是便宜”的道理,夹紧尾巴过日子.就是人家咒骂你、推搡你、吐你唾沫,你都得忍着,躲开是福、躲不过就逃,少惹是非.

只有关紧了亭子间的门,妈妈才会压低了嗓门对徐蓓萌说:你爸不是特务,不是间谍,只不过他留过学,技术上过硬,拿着高工资,当高级职员、高级工程技术人员,有一份保留工资,还有你爸的弟妹都在美国,人家怀疑他和你的叔叔、孃孃经常通信联系,泄露机密,才会说他是特务、里通外国、间谍,全是瞎三话四,你不要信!你爸总有一天会平反的.

徐蓓萌在怯弱、沉默、树叶子落下来都怕砸破头的谨小慎微中一天一天长大,她相信妈妈的话,相信曾经那么溺爱她的父亲是个好人.但是她没有等到父亲的平反,等来的只是一份冷冷的通知:父亲已经畏罪自杀.

他究竟是如何死的,死了魂归何处?母女俩一无所知,母亲被这个消息击倒了,一病不起.躺在亭子间的木板床上,妈妈望着她,哀叹着说:“看样子,你中学毕业,也只有下农村的命了!”

这一次妈妈没有说准,徐蓓萌没有到上海郊区的农村去,她中学毕业那年,“”覆灭了,她前一届的学生还有被分到大丰,分到崇明和市郊奉贤、南汇农场的.到她毕业,国家不再上山下乡了.

她进了工厂,和前几届学生相比,她是幸运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妈妈又提起了爸爸平反的事儿,那两三年里报纸上天天在登平反昭雪的消息,“推翻一切污蔑不实之词”是报纸上出现频率最多的词眼.妈妈双手颤抖抓着报纸,读报读得泪花儿抹拭不净.她总在喃喃自语,“你爸也是被污蔑的”,是她说得最多的话.徐蓓萌也在等待,她按照妈妈的吩咐给爸的单位里写申诉信,她听说高考恢复,还想参加应届生的高考……

一切都被谁都没有思想准备的婚礼打破了.徐蓓萌说她要结婚了,要嫁的是比他大十多岁的老师傅石新武,据说此人根红苗正,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在厂里还是工会小组长.没有人猜得到相貌、年龄、看啥都不般配的这一对是怎么好上的.幸好徐蓓萌进厂当的是普通工,没有三年学徒期,她进厂刚刚满一年,就和石新武成了夫妇.婚后十个月,有的人说不到十个月,女儿石小力就出生了.

有人窃窃私议,说徐蓓萌是未婚先孕,在那个年头这可是件没面子的丑事,为遮丑,她有了身孕就匆匆忙忙领了结婚证.

女儿生下来了,婚也结了,厂里、弄堂里也没人说三道四了.

徐蓓萌的父亲最终还是平反了,不过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她在美国的叔叔和嬢嬢回上海来探亲之前两个月的事儿.可惜,这一切对徐蓓萌的妈妈已经没啥意义了,厂里来家里宣布平反昭雪,推翻“造反派”当年硬栽在她父亲头上的一切污蔑不实之词,妈妈已经除了淌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等到这一天来的时候,她淌下了眼泪.那几滴泪水溢出眼眶,在妈妈满是皱纹的脸颊上凝固般停留着时,糊满了眼泪的徐蓓萌一只手慌张地抹着自己的泪,一只手忙乱地伸过去替妈妈把泪水抹去.

半年之后,在终于见到了美国回上海来探亲的弟妹两家人,也就是徐蓓萌的叔叔和孃孃之后,妈妈离开了.

这以后,在人们的眼里,徐蓓萌和她丈夫石新武就拉开了距离.徐蓓萌先是靠上夜大,读出了大学的文凭,继而离开了车间,被公司聘去当技校教师,没几年又调到局里的正规专业学校,当上了老师.无论她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无论是她得体的衣着,还是她端庄俏丽的容貌,都显示出她是一位有教养的、品位甚高的女士.尤其和她接触,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给人一种舒适的雅致的且有尊严的感觉.这固然是自小父母的教育,还有未经证实的传言说,除了父亲平反发还的工资和家庭积蓄之外,第一次从美国回来的叔叔和孃孃,听到哥哥已被迫害致死,嫂子又重病在床,临别之际给徐蓓萌留下了不菲的一笔钱.这使得徐蓓萌一辈子,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定生活.这也是徐蓓萌在气质上总给人以从容不迫、颇有一般女性少见的雍容华贵之态的原因.

和徐蓓萌相比,她那粗俗的丈夫石新武则在“”之后每况愈下,先是他那造反上台的亲戚被清除出领导班子,他的靠山倒了.继而他依仗亲戚的权势在厂里获得的那点儿小权力随之被抹去了.虽然只让他进了一阵子学习班“讲清楚”,没给他戴上“三种人”“打砸抢”的帽子,但他被重新分到了规规矩矩干八小时的劳动岗位上.对一般工人来讲,这不算个什么事儿,厂里职工也没怎么歧视他.但对从进厂开始就自由自在、没好好干过活的石新武来说,就感觉苦不堪言了.他的烟越抽越多,回到家不是和人打牌、搓、赌钱,就是喝闷酒.本就文化不高,技术上又没点儿特长,能偷懒则偷懒,到工厂转制时,他就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回到家中,一个中年男子,街道居委会也曾给他推荐出去干过协管员、保安、值班的活儿,他不是嫌这活儿累,就是发牢骚那活儿太“闷”,干下去要发神经病的,最长的一个活儿只干了半年,其他活往往去干了两三个月,就被人找个理由辞退了.好在徐蓓萌管着家中的经济大权,不要他上交下岗工资,还负责他的一日三餐,他赚得多,烟抽好点、酒喝得好点,赚得少,烟酒就低档一些,每个月有一份下岗工资,他也颇觉自得其乐,逍遥自在.未经证实的传言说,徐蓓萌娘家的钱,尤其是海外叔叔孃孃给的钱,都是有言在先定下规矩的,不但石新武没资格染指,连那些钱究竟有多少,他都不知道.喝醉了酒他发牢骚:“妈的,我老婆一手遮天,掌着大权.我哪晓得有多少钱呀!”

酒肉朋友逗他:“夫妻夫妻,有共同财产,她的钱有你的一半.”

“一半个鬼!”石新武瞪大双眼,涨红了脸道,“徐家人精得很!美国亲戚回上海时,送的钱都去过公证处.没老子的份儿.”

最让人没面子的是,就是整天混在小区棋牌室里,下下棋,打打牌,小赌赌,他都经常会跟人吵起来,掀桌子、骂人,尤其是喝过酒,常常同人闹得不可开交,弄得人家不愿和他玩.他自个儿也极为没趣.

连女儿石小力,都看不起他,高中时和同学说,我妈怎么会嫁给我爸这种人?

现在小力长大了,不会再说这种话.但女儿对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采取一种避而远之的态度.

什么预兆也没有,石新武那一晚喝得烂醉如泥,被两个狐朋狗友送回家门前,躺在门口半天没动静.母女俩见他半夜未归,打他的手机,才发现手机在房门前响,打开房门,只见他把门前的脚垫都吐脏了,满是难闻的污秽物.母女俩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他架回床上躺下.

第二天一觉睡醒,他起不了床了,半边脸是僵的,一对大眼睛骇人地鼓出眼眶,自己在床上翻不了身.

叫来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抢救输液,又吃药又打针,命是捡回来了,落下半身不遂.病因也很简单,长期无节制地酗酒,导致血管堵塞和由此带来的多种疾病,人们只觉得他的头仿佛胀大了,半片僵滞的脸颊往下耷拉,非得撑一根拐才能扶着墙行走,人胖得和原先完全变了个样子.又臃肿又迟钝,勉强走动一步都会引得路人侧视.

但他能吃、能睡,食量还很大.医生警告他,严禁喝酒,他还要偷偷地抿上一口过过瘾.为此徐蓓萌没和他少发生过争执.拌嘴不算,他还要抡起半边能动的胳膊打人,一个巴掌能把徐蓓萌打得脸上现出五个手指印,眼冒金星.有时候没拌嘴,是他口齿不清,徐蓓萌根本没听明白,他就认为老婆嫌弃他,故意不理他,怠慢他,不把他当回事儿,也会跺着拐杖发怒吼人.

自从面瘫之后,他说话总像嘴里含了一只大橄榄,含含糊糊的,一边费劲地说,一边嘴角往下淌口水,让听他讲话的人不忍看着他.他一发声,你听他讲话,又不望着他,他就觉得你不尊重人,就来气,越生气越讲不清楚,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一天他不知让徐蓓萌要拿个啥东西,徐蓓萌没听明白,走近去还想细问他要什么,他抡起拳头,一拳头打过来,把徐蓓萌劈面打出了鼻血,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他支起身子,抡起拐杖,还要打老婆.

徐蓓萌受不了啦,石小力把父亲一顿训斥,断然下了决心,让母亲住进养老中心,专门为父亲请了个护工,这个护工什么事儿也别干,就为石新武准备一日三顿饭,管他吃饱了,收拾完碗筷洗涮后就走人.尽管工资开得高,一天做三顿饭管他吃饱,人家护工也有不干的,都换过两个了.最近,又找了个安徽六安农村新来的中年妇女,相对平稳些,没听她说要吵着走.

“情况就是这样,”吴秀芳把花一周时间,去徐蓓萌家所在的街道里弄、周围邻居处摸来的情况,翻着一个小本子,尽可能详尽地给陈琦主任作了汇报,见陈主任只是点了点头,没吭气儿,她又轻呼了一口气,以沉吟的口吻道:“不去了解不知道,真正晓得了徐蓓萌的婚姻家庭情况,我还真是对她充满了同情.”说着垂下了眼睑.

陈琦的脸朝着自己办公室的一角,眼神转过来,询问似的瞅着吴秀芳,“嗯”了一声.

吴秀芳知道陈主任想了解她的态度:“你想,像徐蓓萌这样一个有素质、有品位的女性,肯定也是有思想、有感情追求的.丈夫是这样一个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感情?”

“是啊!”陈琦赞同,“这种婚姻简直是时代的悲剧.”

“况且,”吴秀芳接着道,“我问下来,徐蓓萌丈夫发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有几年?”

“前前后后,从他下岗、性格越变越古怪,到他病成现在这个样子,十几年了呀.”吴秀芳以她女性的细腻扳着手指头说,“他们之间,可以想象的,夫妻生活肯定也早就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陈琦把脸转过来,望着吴秀芳道,“尽管说,我们探讨一下.”

吴秀芳淡淡一笑,仰起脸说:“徐蓓萌进了美丽家园,接触到苏彧这样一个有修养、有水平、有文化内涵的男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我们养老中心开办了人文讲座以后,他的课又充分显示出才华、博学、睿智,连我们在旁边听课的姑娘们私底下讲疯话时,都还说,他要是年轻些,我都愿嫁给他.你想想,徐蓓萌能不动心吗?”

“你是说……”

“我是说,苏彧很可能是徐蓓萌心目中多年存在着的一个影子.一个理想伴侣或小姑娘们常说的白马王子.”

陈琦双手一击掌:“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心仪的男子.我同意你的分析,而徐蓓萌呢,她的形象我们都看在眼里,素洁、温馨、雅致,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一点也没我们看惯了的家庭妇女的俗气.一句话,处于长期没人悉心照料的苏彧苏教授,缺乏温馨和女性的关怀,对徐蓓萌也是一见倾心.”

“是啊!”吴秀芳由衷地说,“这还真不是逢场作戏,是真正的老年爱情.如若他俩都没有家庭,旁人看看,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现在的问题是,”陈琦判断着说:“情况基本摸清楚了.唯独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当年,徐蓓萌一心向往着去学习深造,‘’已经结束,对她的压制和束缚比原先好多了,她为啥又会突如其来嫁给和她的家庭极不般配的石新武呢?”

“问题就在这里呀!”吴秀芳也蹙着眉,双手一摊道,“无论是我找到徐家老弄堂的邻居,还是他俩原先工作过的那家厂的同事,大家讲到这一点,都表示是个谜.当年众人就不解,现在就更说不清了.唯一的解释是,未婚先孕了、生米煮成熟饭了,这是当年出了事儿最常见的说法.”

陈琦离座站了起来,在办公桌旁走了两个来回,双臂交叉着思忖道:

“我觉得,这里面还是有原因的.在这个原因没有搞清楚之前,我们还是别在美丽家园说三道四,你关照下去.”

吴秀芳点头:“行.我会把陈主任的话传达给几个组长的,让她们给小姐妹和志愿者们打个招呼.”

陈琦走回自己的座位前,并不入座,双手撑着办公桌面道:

“想想办法,还是得弄清楚一切真实情况,我们才能找到妥善的处理办法.”

吴秀芳凝神瞅了陈琦一眼,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说,如果陈主任没其他事儿,她就去召集组长们打招呼了.心里面,她吃不准陈主任确实是想了解详情呢,还是以这个理由在拖延,内心深处并不想认真地处理苏彧和徐蓓萌这一对老年婚外恋的行为.

其实吴秀芳也不想管这种风流事儿,要不是她处在这么个客房经理的位置上,在美丽家园负一点责,听到这类事儿,淡淡一笑也就过去了.若要她表态,要她对苏彧和徐蓓萌采取措施,她也想不出招儿啊!她能怎么办?找二位老人谈话,用法律规范他们的行为?她相信,连现今的法官,拿到这类案例,都得议了又议,讨论上半天的.不过,陈主任既然发了话,她总得把他的意见,传达给几位小组长.之所以没采取召集全体服务人员开会的方式,她知道,一旦当众这么说,小姐妹们肯定会当场炸了锅,叽叽喳喳说得更为热烈,事儿反而会越闹越大.

果然如吴秀芳心里所判断的,陈琦主任的意思可以往下传达,小组长们同样也会照此意见给自己班组的小姐妹们说.但这不过是主任的意见,又不是保密条规.表面上,服务员小姐们是不再七嘴八舌地公然议论这件事了,私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得却愈加厉害了.

“有啥不可以讲的?他们两个老的能做出来,我们讲一讲也不行吗?”

“是啊!拖下去也不是事啊!上班时不让讲,下班回了家,还能管住我们的嘴?”

“就是嘛!眼开眼闭拖下去,要出问题的.”

“传出去也不光彩呀!我们是美丽家园,不是随随便便提供婚外恋的地方.”

“人家会以为,只要有铜钿住进美丽家园,老年情侣就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嘘!陈主任不让多嘴,就是要维护美丽家园在上海滩名声啊!”

“我们的口碑一直是蛮好的!”

“可你们看看,有了开头,这一对儿,天天晚上都在一块儿住呢!”

“是啊!像新婚夫妇度蜜月,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啊!”

“嗨……这种事像传染病一样,会传开的,你们没看到,那些丧偶的,独身的男女,原来顾忌子女的反对,只是暗中传递情愫,偷偷摸摸地在一块儿多待待,现在,美丽家园两位老人手拉手散步,并肩坐着晒太阳,一起搀扶着到小河边散步,已经成为美丽家园里一道风景了!”

“你说这种现象是好还是不好?是喜还是忧?”

“我看着蛮和谐的.”

“我觉得此风不可长.”

“我们陈琦主任,夫妇俩都喝过洋墨水,吃过洋面包,思想开放,他不是说,他和妻子交换过意见,觉得没有必要干昏恋,这有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嘛!”

“我看看,阳光之下一对对老年情侣相濡以沫的身影,也感到不必去打扰他们.”

“真的,你们看嘛!苏彧和徐蓓萌这一对儿,气色更好了,精神更抖擞了!眼睛里更有神采了,整日里相敬如宾的模样,完全沉浸在热恋之中.”

“确实是的.”

……

正是热恋.

从未体验过的热恋,从未享受过的幸福和陶醉.徐蓓萌做梦都没想到,步上晚年的门槛,走过人生的秋天,她还能明白,爱情是如此美好,情爱和*是如此地让人沉醉和欢悦.生活会呈现如此灿烂美好的一面.

那个雨声淅沥的夜晚,当她躺在苏彧怀里的时候,她还有些颤抖,有些羞惭,有点儿不好意思,慌得心怦怦乱跳,脸都涨得滚烫滚烫,比喝多了酒还要惶惑不安,还要不知所以.她甚至觉得发高烧时脸颊也不会如此发烫.

毕竟这是出轨,这是人们常说的偷情,这是她隐忍了一辈子都不敢逾越的雷池.年轻貌美的时候,是因为社会的舆论和周围的环境,她一次又一次地压下了自己想离婚的愿望,人到中年的时期,社会风气是开放了,离婚也逐渐由原来被人们大惊小怪而变得司空见惯,她又因为顾忌女儿小力的感受,小力的成长.更为主要的,无论是青春时代,还是人到中年,石新武都像会窥探得到她心思一般,借着酒性,对她发出一次一次令人心惊胆寒的威胁,逼使她在情感生活中总是处于一种受压抑的窒息状态.以致她这一辈子,从倍受屈辱的第一次到以后漫长的人生,从来也没感受到爱的甜蜜和性的欢悦.相反,反而形成了一种对男性本能的排斥心理.不仅排斥石新武对她的一次次性要求,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在和异性的交往中,她也会有意识地回避和转移男子投射到她脸部和身上的目光,她会从说话的口吻到肢体的动作都显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她的脸部神情都会给人以淡然冰冷的感觉.久而久之,青年时期有人背后会说她是个“冰美人”,中年时代人们甚至当面说笑时,讲她不苟言谈.她也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封闭得紧紧的,以显示她淡漠孤傲的尊严.

女儿小力安排她进入美丽家园养老中心,走出了氛围如同囚笼般的小家,摆脱了整天必须面对的石新武那张“欠他多还他少”的脸,她顿时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和快乐,放眼看去,美丽家园的一切都是悦目的.散步的庭园,爬满枝条绿叶的长廊,河边的依依垂柳,典雅精致的小剧院,布置得甚有文化气息的活动场所,窗明几净的教室,设施齐备的锻炼角,既有室外的,又有室内的,都考虑到了老年人各个年龄段的特点和需求,就连庭院中坐下来晒晒太阳的椅子,全设计得特别适合老人.

环境的优雅,伙食的营养搭配,护理和医疗服务到位,还有养老中心请来演讲的各界名士专家,都使得徐蓓萌深感小力事前的考察是细致认真的.当然,这是上海近郊高端的养老中心.他们追求的是陈琦主任所说的:美丽家园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

收费也是高的.这一点,对徐蓓萌来说,也无须担心.邻居和同事们都知道徐蓓萌有底子,归还的抄家费用是一大笔钱,美国的叔叔、嬢嬢初次归国时给她母女留下了一大笔钱.其实,到了今天,当年的这笔钱,都不算啥大钱了,只不过,徐蓓萌利用这最早的两笔钱,购置了房地产开发初期的房产.现在的人们都说她虽是女性,却极具投资意识,经营头脑.夸她能干和目光远大.

其实,就她的人生经历,有什么投资意识啊!她之所以买房子,是怕靠不住的丈夫石新武最终会挥霍到她的这笔积蓄上,她是为女儿石小力着想.

房地产商品化初期购下的房子,很快让她尝到了甜头和惊喜.从中她看出了商机和上海人所说的“赚头”.是尝到了甜头,使得她在之后有意识地开始买卖房产了.

想一想吧,从房地产初期至今的二十来年,上海的房价涨了多少啊!有的人证据确凿地说涨了二十倍,有的人不去细算,只是根据自己居住的商品房,说上涨幅度在十倍是绰绰有余的.

在限购之前,徐蓓萌所有的心思,除了本职工作之外,都花在了这一件事情上.她赚了多少钱,唯有她本人清楚,女儿石小力心里有点数,猜得出个大概.

也正是这样,她才会有众人不约而同感觉到的雅致而有尊严的风度,才会身心无忧无虑地步入晚年的门槛.

回味人生,她这一辈子,唯一欠缺的,就是真正的爱情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迈入美丽家园养老中心准备安度晚年时,爱情以一股狂烈和凶猛的势头闯进了她的生活.

一切都始于那趟散步,徐蓓萌和苏彧在午后三四点钟的美丽家园边聊天边信步走着.他们相互之间十分谈得拢,从读过的古代诗词,谈到了相互之间的人生经历和个人命运.是徐蓓萌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引出的:“你的事业如此成功,怎么会一个人,住进美丽家园里来呢?”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啊!”苏彧轻叹一声,她紧了嘴,没有往下说.

轻风拂来,送来阵阵花香.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这么说,有点不知所云罢,苏彧手一指养老中心的环境:“你看,这里多好,远离尘世的喧嚣,避开了琐事的烦扰.一切都是美的,你住进这儿,不也因为有此因素吗?”

他转过脸来,瞅了徐蓓萌一眼.

徐蓓萌眼前晃过石新武那张病态的脸,嘴角的唾沫,和他吃剩下的肮脏的碗和盘里的骨头残渣.她点头道:“确实,付出不菲的代价,繁琐恼人的家务和干不完的俗务,都躲开了.”

步道旁的绿荫丛中,一棵枝桠虬曲的老树自上而下披挂着巨大的黑罩,连接树根处的粗壮树干被稻草绿包裹起来,横生出来的光秃秃的几根树枝上,醒目地垂吊着一只一只输液的瓶子.尽管采取了抢救性的保护措施,老树的枝头上还只是长出几片稀稀拉拉的叶子,和它身前身后的那些枝繁叶茂的伙伴相比,完全是一副奄奄一息的病态.

苏彧手指着这棵树,对徐蓓萌道:“你看!”

散步时候常走过它,徐蓓萌已然熟视无睹,她说:“入院时,客房吴经理给我们介绍,这是一棵有百年树龄的古树,花几万块钱买来的,为的是给美丽家园所有的新绿化增添一景,谁知,它一天不如一天,不得不使养老中心请来专家,对它输液抢救.现在看来,效果不佳.不少人说,熬不过今年冬天,它就枯死了!水土不服吧.”

“是啊!”苏彧叹息一声,道:“我的妻子庄建羽,病入膏肓,现在就是这副模样.”

徐蓓萌愕然.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她才冒出一句:

“不是听说,她只是抑郁症吗?”

“严重了,”苏彧挥挥手:“最近两次,小蕾来看望我时,说她妈妈已躺倒在床,时而认得清她是女儿,时而连她是女儿都辨不清了!”

那你为啥不回去照顾她?徐蓓萌这句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没说出口.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家同样问她呢?她如何作答?这家务事,惯常的*,人的情绪,如何讲得清.

她把目光投向远方.有两只蝴蝶,在绿荫花丛中追逐飘飞.庭院设置在隐蔽处的喇叭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是一支小夜曲.

苏彧接着道出一句:“我们的夫妻生活,从她发病至今,停止整整十多年了.”

苏彧的声气很低,低得只有和他并肩走着的徐蓓萌才听得见.

但是声音传进徐蓓萌的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徐蓓萌惊惧地瞪大了双眼,这怎么说的就像她一模一样呢!半身不遂瘫痪在家的石新武的体态、身影、脸相不断地在她眼前晃过来掠过去.她,她和他,不也同样吗,他们夫妇之间,也足足有十几年没有同睡在一张床上了,她曾经为摆脱了和他睡在一起而感觉庆幸,感觉解除了负担,感觉终于甩脱她厌恶的性而痛快地喘了一大口气.听了苏彧的话,她震惊得不知所以.他说这些话,是个啥意思呢?

苏彧轻叹道:“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人和草木终究不一样,人是有感情的呀!没有感情,没有爱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不可忍受的,是一种罪孽.”

说到这儿,苏彧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子来,双眼灼热地望着徐蓓萌,温存地问道:

“你说呢?”

徐蓓萌的双眼一接触到他明亮的目光,连忙习惯地垂下了眼睑,心怦怦地跳荡着,不知如何答复.天哪!她只是逃避,只想尽快摆脱厌恶至极的石新武,她只认为结束这般恶梦般的婚姻就是上上大吉.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开多少年里紧紧封闭的感情窗户.现在有人在窗户上叩击了,现在有人要从外面把她的窗户打开了!她怎么办?

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觉得六神无主,觉得惶然恐惑.尽管不敢回望他的凝定的眼神,她知道他仍固执地盯着她.她不由自主无言地摇摇头.脸色也变了.

他的声音却在她的耳畔响起:“我们这一代人啊,自小接受的是正统的、正面的、正规的礼教般的教育,从来把爱情看得十分神圣,总是害怕从四面八方投射到我们身上的目光,唯恐引来风言风语、流言蜚语和各种各样的议论,就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切身体会、感情要求,就是没有想到人人都有爱和被爱的要求和,就是没有想到爱和被爱是人生而俱来的权利.”

她朝着他仰起了脸,脸上绯红一片,她想阻止他、让他别说了.可是一眼看到他脸上真挚的表情,望见他真诚而热辣辣的目光,她的心里什么东西融化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接着道:“开放了,世界变得绚丽而又多彩,我们却老了,如若我们再顾忌这顾虑那,我们也会像这棵有药也救不过来的老树一般……你想想我的话吧,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

说着,他像对一个老朋友般拉起她的手,把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而后松开双手,转过身,迈着轻捷的步伐快疾地走开了.

徐蓓萌望着他的背影,离她渐渐远去.她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他没再回头,转过弯去,不见了.

徐蓓萌觉得,自己多年来封闭的、不对任何人敞开的心灵,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捅开了窗户.

他们仍像以往一样接触着,共同走进餐厅用餐,步入剧场看演出,到教室里听课,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看不出任何的变化.苏彧再没对徐蓓萌提起那次散步讲过的话题,探讨他俩之间的感情关系.徐蓓萌更似啥事儿也没发生一般,坦然平静地度过美丽家园里按部就班的一天又一天.

唯有他们的内心深处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一个质的转变,一个不言而喻的心心相印.

直到那个有点儿凉意的雨夜,徐蓓萌响应了苏彧的提议,在他的客房里留宿.

苏彧害怕惊着她似地轻吻着,双手柔柔的让人不易觉察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蜷缩得紧紧的,使劲地往他的怀里偎依着.

噢,他的拥抱是如此温柔,他的吻是如此有滋有味,他的摩挲令她的身体、令她沉甸甸的感觉到如此地陶醉,使得她的身心里油然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贴着他、委身于他、向他献身的.

她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轻声吟唱般哼了起来.她的低吟轻咏使得他的动作有了力度.她的有感觉了,她的双肩和腹部有感觉了,她的背脊上更有感觉了.那是从未有过的舒服和陶醉.那是晕晕乎乎、飘飘悠悠的甜蜜和快感.那是、那是那是……

徐蓓萌只觉令人舒爽的风儿在轻拂,随风飘来的,是万里蓝天上的白云,她犹如飘飞在那白云之上,轻盈地穿越于城市和乡村的上空.大地是如此宽广无垠,峡谷是如此深邃幽长,高原是如此无边无际,阡陌纵横的原野上,丰收在望的庄稼随风摇曳.那是啥,是淙淙潺潺的山泉,是顺着山坡淌下的清澈的溪水,溪水里有鱼儿在游弋,她在那晶亮的溪水中泼打着,溅起一片片水花,在阳光里闪烁着,闪现出万千银色珠玑.

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消隐了.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了亲爱的苏彧.

他是她的唯一,是命运赏赐给她的男人.确实是晚了一点,可如果没有,她的情感世界里,就什么色彩也没有.

第二天醒来时,她亲昵地偎依在他的肩头,双手生怕失去他一般搂着他,耳朵却在倾听他平缓而有节奏的心跳.

睁开眼,他在她耳畔说出的,是发自肺腑的一声感激:

“谢谢你.”

她稍侧过身子,抬起头瞅了他一眼,看出他的神情是真诚的、由衷的.

她又躺下去,在他裸露出被窝外的肩膀上轻抚了一下,回了他一句:

“怎么办?我离不开你了.”

周末,女儿莹莹在小区里玩.苏小蕾斟了一杯咖啡,端给正在电脑前准备一份发言稿的耿巍,明天他要主持由处里承担的一个会议.耿巍闻着咖啡浓郁的香味,道了一声谢,突然冒出一句:

“有时候,老人也会为感情昏了头的.”

苏小蕾觉得耿巍这句话没头没脑,不由停下走出书房的脚步,转过脸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耿巍笑了,对小蕾道:“你没听说吗,一对退了休的夫妇,在我们小区生活得好好的,一道出去买菜,一起跳广场舞,还参加社区里组织的古筝班,什么预兆也没有,突如其来的,男的失踪了!”

“去哪儿啦?”苏小蕾也被丈夫说的情况吸引了,忍不住惊问.

“小区里传得纷纷扬扬,我也是下班回家,推自行车进门时听到的.”耿巍解释道,“惊动大了,妻子不知丈夫的去向,子女也不晓得父亲去了哪儿,亲戚、朋友、同事都打听了,无线索.现在报了警,社区民警介入了调查和寻找,电视台记者捷足先登,根据这个男人平时的表现、交往和他的人生经历,确定了他的去向……”

苏小蕾瞅了瞅耿巍的脸,耿巍的目光游移,她问:“这个人能跑到哪儿去?”

“电视台记者采访了和男人一起在西双版纳插队落户的老知青,”耿巍说,“认定他是不声不响去找当年在版纳的情人了!电视台记者也要跟过去.”

“你是说,”苏小蕾沉吟着拖长了语调道,“一个现实版的《孽债》啰?”

耿巍的手一挥:“这要等记者把事实真相调查清楚下结论了.小区里讲得太热闹了,说啥的都有.”

对丈夫深有了解的苏小蕾两眼望着耿巍的脸:“你总不见得像那些婆婆妈妈一样,也喜欢议论这种花边新闻.”

“是啊,”耿巍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美丽家园,莹莹的外公,也传出一些……一些你说的花边新闻……”

“有这种事?”苏小蕾的脸色变了.

耿巍的脸转向她,两眼望着她的脸,眼睛也睁大了:“你没听说吗?”

苏小蕾太了解自己的丈夫耿巍了,也不知是为了显示他的水平,还是他长期做人的工作形成的习惯,他说话总是远兜远转的,不会给你直奔主题.现在她明白了,耿巍不是对发生在小区生活中的现实版《孽债》感兴趣,他是要通过这件事,引到她父亲苏彧的话题上去.谈恋爱的时候,她为他的这种谈话本领和说话方式入迷,和他在一起,她不需要多讲话,他总有话说,而且说到最后,还总能像揭示谜底一般,道出他的真正意图.作为姑娘的她觉得十分有趣.谈恋爱嘛,总要找些话题来说,可以增加缠绵的时间.到了现在,结婚成家有了女儿莹莹了,苏小蕾觉得耿巍讲话就没必要绕来绕去了,况且话题涉及的是她爸,他的岳父!一个在社会上有点地位和名望的老人,她带点不悦地道:

“为了你的事业,我忙了公司里的事,还得盯着莹莹学习,哪有时间去打听小区里传播的那些消息啊!你听说的是啥?”

“说爸在美丽家园,和一个女伴相谈甚欢,交往得很频繁……”

“哎呀!都一大把年纪了!和一位异性多说说话,有啥大惊小怪的.”苏小蕾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也真是……”

“不仅仅是这样,”耿巍正色道,“看得出你是一点没听说,传来的消息是,他不仅和那位异性形影不离地朝夕相处,还搬到一间客房里同居了.”说到最后那句,耿巍的声音都放低了.

“你别瞎三话四,”苏小蕾的脸色变得甚为恼怒,耷拉下眼皮,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妈还躺在床上,活着哪!”

耿巍的身子整个儿从座位上转了过来,面对着妻子,竖起了食指:

“引起小区那些说长道短的,就是这一点!人们在讲苏教授公然践踏婚姻法……”

“你就相信了?”苏小蕾噘起了嘴,不满地道,“议论嘛,都是不负责任的.爸可是知书达理的.”

“话说回来了,”耿巍息事宁人地说:“听到些风言风语,我也在反思,爸一个人住在美丽家园,终究是孤独的.我们是不是有一段时间没去探望他了?我忙不过来,你抽出空,带上莹莹去看看他.”

“你这一说,倒也提醒我了.”苏小蕾接过话道,“自从妈躺到了,经常认不得熟人,我去看过爸一次,有几个月了.哪怕挤出时间,我也该到美丽家园去一次了.你看着吧,我这一去,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苏小蕾满有信心地笑了一下.

“但愿.”耿巍嘴里吐出两个字,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了.作为丈夫,他是明白的,讲到岳父的不是,小蕾肯定是不悦的.哪怕真是事实,她也宁愿不信.

“这把野火,真是越烧越旺了!”

吴秀芳急得心怦怦跳,丰腴白皙的脸庞都涨红了,在这秋末的凉爽天气里,汗都要急出来了.她沿着长廊迈着快步赶回接待室.那里,苏彧教授的女儿苏小蕾,带着外孙女莹莹,那个可爱的戴着红领巾、左臂上还有三条红杠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探望他,结果,苏彧不见人影了.哪里也找不到.真是怪事!

苏小蕾是熟门熟路,带着女儿直接走到父亲居住的客房里去的.

门紧闭着,没人应她俩.母女俩找到楼层服务员,服务员认得苏小蕾,应小蕾的要求打开了苏彧的门,房间里没有人.卧室、客厅、自助厨房、连着客厅的饭堂、盥洗室里都没有人,连壁橱门也打开找了,都不见苏教授的影子.服务员请她俩稍坐一会儿等待,只得搪塞说,苏教授爱散步和与同住的老人们聊天,他可能在茶室、咖啡厅和人家探讨什么事儿,也可能在庭院里散步,这午后三点过的晚秋时光,阳光又好,什么都有可能的,苏教授说不定啥时候就回来了.

苏小蕾和莹莹在苏彧的房间里待了近一个小时,打手机询问值班室,值班室回话说苏教授常有社会活动,是不是到市里哪个宾馆或大学开会,这是常有的事.

苏小蕾倒没有责怪的意思,她找到了客房中心经理吴秀芳,麻烦吴经理向有关人员打听清楚,父亲究竟去了哪儿?如果确实是到市里开会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她和女儿就回去了,下次再来.也怪她自己,为了给父亲一个惊喜,事前没给他联系.令她不明白的是,父亲的手机始终关机,也许他真的外出开会了,不像服务员们起先说的那样,在茶室、咖啡厅、或是散步.

吴秀芳一见苏小蕾找来,心里是紧张的.苏小蕾的话里含有批评他们的意思,管理这么严谨的美丽家园,怎么连老人的去向也搞不清楚,敷衍搪塞、连猜带蒙地乱说一气呢!苏小蕾母女在苏教授客房内待了那么长时间,作为一个细心的女性,吴秀芳肯定苏小蕾已经看见了父亲房间里明显的女性痕迹;去为苏教授客房服务的姑娘们都知道,徐蓓萌的盥洗用具、化妆品、拖鞋甚至外衣,都能在苏教授房间里见到,两位老人一点也不避嫌.连难得去检查客房服务的吴秀芳,进苏教授房间时都看得清清楚楚.作为女儿的苏小蕾,会看不明白?再说,苏小蕾来向吴秀芳询问父亲的去向时,那掩饰不住的脸色,也充分说明了问题.

那种脸色、眼神,是狐疑,是愠怒,也是不解和困惑.吴秀芳意识到,苏小蕾带着莹莹,事前不打一声招呼,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美丽家园,表面上的理由是要给外公见到莹莹的一个惊喜,实际上很可能是她在家中听到了啥风言风语.尽管陈琦主任让她给所有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不要多议论美丽家园苏彧和徐蓓萌这对老人的出格行为了,吴秀芳确实也在会上郑重其事地传达了陈主任的意见了,表面上似乎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了,但吴秀芳心里清楚,打招呼毕竟是打招呼啊,那又不是保密协定,不是禁令.回到家里,涉及到老年黄昏恋的话题时,人家还是会讲起的呀!就是她本人,不也把这事儿跟丈夫说了嘛!她都不能保证,丈夫去了单位不给人家说.

这是多么敏感的事情,苏小蕾听到她父亲的这类事儿,是极有可能的.

为此她连忙让接待室工作人员送咖啡和饮料上去,请苏小蕾和莹莹坐下,先喝点水,还特别亲切地问莹莹,是要吃酸奶还是小点心.当莹莹抬起头向她说“不”时,她不由分说地一招手,又让工作人员送曲奇饼和酸奶来.遂而她装作刚听说此事儿,让母女俩在沙发上稍坐,她即刻去问一下.

她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是让一个动作麻利的小服务员,赶到徐蓓萌的房间里去,看看苏彧是不是在徐蓓萌的房间里.平时服务员们反映,他俩散散步,也会到徐蓓萌房间里,坐下聊半天的.

吴秀芳的第二个反应是,连忙把这事儿向陈琦主任汇报.不巧的是,陈琦主任今天去亲和源养老中心参加高峰论坛了,没在美丽家园.而作为中心的吴秀芳,还是头一回处理类似苏彧和徐蓓萌这种特殊的黄昏恋,她真怕自己说错话、作错决定.幸好陈琦主任接了她的电话,听完她局促的忙慌慌的叙述,陈琦第一句话就说:

“你不用慌,沉住气.”

“陈主任,你不在,我急坏了!”

陈琦让她不用急,充分听取苏小蕾的意见,尽快打听到苏彧包括徐蓓萌今日的去向.据他的了解,两位老人是认真的人,不可能擅自离开美丽家园,据他的判断,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两人兴致所至,到美丽家园附近的小镇上逛老街去了;另一种是徐蓓萌又跟着苏彧去出席研讨会和社会活动了,美丽家园给入住的客人们打过招呼,离园回家小住和出去旅游,不回养老中心睡的客人,一定要正式请假,告知去向.而离园半天,或去市里参加活动、应酬的客人,当天去当天回的,则只需给客房服务员说一下就行了.看这情况,再细微了解一下,就容易明白了.

听陈琦主任这么一分析,吴秀芳心安一些了.但她仍打了个电话到值班室,让他们派出一个人,去小镇老街上找找,看苏彧和徐蓓萌是不是在逛街.遂而,她正准备召集服务员们到会议室来,打听苏彧和徐蓓萌二位有没有给谁打过招呼,离园出门去活动,纪娟脚步匆匆地赶来了,她见了吴秀芳就说:

“吴主任,事儿一多,我就没及时给你说,苏教授和徐老师出门了.”

“去的哪儿?”

“说是盛泽……”

“盛泽?那不是离开上海了吗?”

“苏教授说,这地方在苏州的吴江,是离上海很近的一个镇,连参观带开半天会,吃过晚饭盛泽就负责把他和徐老师送回来.”纪娟端详着吴秀芳的脸色,急促地说,“我想他们晚上就会回来的,也没当回事儿.”

两人的去向已经弄清楚,吴秀芳不再焦虑了.确实这也怪不得纪娟,徐蓓萌跟着来接苏彧的小车出去参加社会活动,也不是第一回了.吴秀芳咽了一口唾沫,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摆一下手道:

“你跟我到接待室,去给苏教授的女儿说一下,记住,不要提徐老师和他一起去的.”

纪娟的目光一闪,抿了抿嘴:“我明白.”

苏小蕾听说父亲被接到盛泽去参观并咨询历史人文方面的课题了,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就解释清楚了,爸为啥不在还关机.”不知她是自我判断还是说给旁人听的.

“是啊是啊!”吴秀芳连忙接过话头说,“纪娟恰好走开了,要不,你也不会等这么久.”

莹莹拉了拉苏小蕾的衣襟,歪着头问:“妈妈妈妈,盛泽在哪里啊?外公会很快回来吗?”

“外公跟阿姨说,要吃过晚饭才回来,”纪娟接过莹莹的问话,俯下身子,笑吟吟地对莹莹道,“还想吃蛋糕吗?”

吴秀芳提议道:“小孩想见外公,要不,你们留在美丽家园吃晚饭?”

苏小蕾摆手道:“下一回来陪外公一起吃晚饭吧.麻烦你们了.”

说着,她们告辞要走.吴秀芳连忙热情地道:“我们让电瓶车送你们去公交车站.”

纪娟疾步走出接待室,招呼电瓶车开过来.

西斜的秋阳下,吴秀芳目送着电瓶车开远,对身旁的纪娟说:

“你看出了吗,苏教授的女儿欲言又止的神情.”

“吴经理的意思是……”纪娟窥视着吴秀芳的脸,猜测地问.

“你说,”吴秀芳转过脸来,正视着纪娟问,“苏小蕾事前不给父亲打个电话,带着女儿突如其来地来到美丽家园来,是不是听说了啥?”

“作为女儿,她应该晓得苏教授是个名人,常有人东请西请的.”纪娟判断道,“吴经理这么分析,很有可能.”

“现在苏小蕾已经进过父亲的房间,‘可能’变成了现实.”吴秀芳皱起了眉头,“唉呀,多好的女儿,多可爱的外孙女啊!我真不明白,苏教授一大把年纪,怎么会昏了头,情迷心窍?”

纪娟猜测着道:“都说我们年轻人会让‘爱情’冲昏头脑,会做出让人不可理解的冲动事儿.也许,年纪大的人,也会犯同样的毛病吧?”

吴秀芳笑着使劲摇头:“难说,真难说,纪娟,一起去苏教授客房里看看.”

纪娟答应着,边随着吴主任沿走廊往前,边说:“吴经理,你明知道徐老师是跟着苏教授一起坐车去盛泽的,为啥还要留她们母女吃晚饭,等苏教授回来呢?她俩真要留下来,不就看见苏教授和徐老师亲亲密密同车回来了吗?”

吴秀芳放慢了脚步,反问了一句:“那不省我们很多的事了吗?”

“省事?”纪娟有些疑惑不解,她往吴主任身旁靠了靠,转脸问,“你是故意想让她们看到?”

“是啊!我在想,苏小蕾带着莹莹来美丽家园,如果确是像她说的,为的是给外公一个惊喜,那么她见到同车归来的徐老师,也很正常,徐老师雍容端庄的仪表,和一位女专家的形象十分般配.”

“这倒也是.”

“如果苏小蕾是像我们判断的那样,听到了她父亲和徐老师一些传言,故意事前不打招呼,带着察看的意图来的,那么,让她亲眼看到苏教授和徐老师同车来回,也比我们说啥好一些.”

“是啊是啊!”纪娟一迭连声应着,嗓音脆脆的,表明她十分佩服吴经理,“我是在犯难啊,要是苏小蕾问起来,我该怎么答复.”

“另一面,”吴秀芳竖起了食指,朝纪娟瞅了一眼说,“让苏教授和徐老师当面撞见苏小蕾和莹莹,对二位老人来讲,也是一种无言的提醒.”

纪娟先是一怔,继而双眼一阵辉亮,两只巴掌轻轻拍了一下,喜吟吟地道:“吴经埋想得真是又深又远,看着苏教授和徐老师日夜相伴,情深意切的样子,不了解情况的人,乍一看都会说两人般配.知道二人家庭内情的,又都会有想法,说三道四,尽管陈琦主任下了封口令……”

“封口令?”

“嘻嘻,吴主任,那是小服务员们私下说的.你知道,人的嘴,怎么封得住啊!其实,不但是我们美丽家园的工作人员、服务员;入住的老人们,也是传得纷纷扬扬,哈,说啥的都有.”

“都说些啥?”

“多啦吴经理.那些步履蹒跚,十岁,成双成对住进美丽家园的老人,多半持的是非议的态度,有的甚至连连摇头,极力反对,说得可难听了……”

“你说说看.”

“说这太过分了,太不把婚姻法放在眼里了.说开放,也不能开放到这种程度吧.传出去,把美丽家园的名声都败坏了.”

“噢?”

“但也有对他们表示理解和同情的,那多半是老年人中的‘小朋友’‘少壮派’,刚退休没几年的男女.”

“他们怎么说?”

“他们多少知道一点徐老师和苏教授家庭的实际情况,对他们持谅解的态度.说,唉,你们小青年是不懂的,老人,也有情感需求啊!养老中心,不能仅仅只管好生活服务啊!我们走进美丽家园,不是祈望来过等着吃、等着睡、无所事事的日子啊.”

吴秀芳接过话头道:“这些值得我思考.小纪,同样的道理,陈琦主任对我也提到过.”

“吴经理,这么说,”纪娟直接了当地问,“你对徐老师和苏教授,也是持同情的态度啰?”

“跟你道实情,纪娟,我是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情.”吴秀芳放低声音道,“要晓得,人的情感需求,是没啥服务能取代的.”

“这倒也是.”纪娟思忖着,还想再说什么,一个剪短发的胖服务员迎面走来,向吴经理和纪组长打招呼:“吴经理,娟姐,你们要去哪儿?”

纪娟朝她一摆手:“正要找你,打开苏教授的客房门,我们去看看.”

“好的,”胖姑娘从兜里掏出钥匙,转过身,疾走几步,抢在她俩前面去开门.

打开灯,吴秀芳和纪娟一前一后走进苏教授购住的客房,苏小蕾和莹莹进过屋的痕迹已经看不出了,房间经过服务员及时清理规整和打扫,用过的杯子、拖鞋都放归原位.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洁净舒适;只是,鞋柜上,徐蓓萌进屋换穿的一双绣花拖鞋赫然在目,杯盘里的茶碗、小杯子是成双成对的,打开橱门,衣架上还挂着徐老师的羊绒衫和一件女士秋衣,盥洗室内,漱口杯是一对,牙刷有两只,一眼看得出,色彩的搭配是一男一女使用的.更令人瞠目的,是壁橱的衣架上,还挂着徐老师穿的色彩艳丽夺目的真丝睡衣.

吴秀芳和纪娟交换着眼神,当着胖乎乎不到20岁姑娘的面,吴秀芳只轻声问一句:

“苏教授的女儿,和你说点啥?”

“她只问苏教授去了哪儿?我回答没听苏教授讲起,该是在散步或者喝茶、喝咖啡去了吧.”胖姑娘小心翼翼地回答.

两人离开苏教授客房,在走廊上默默地走出一长截路,纪娟才说:

“苏小蕾看到她爸房间里徐老师的那么多东西,心里不知怎么想?”

吴秀芳紧走两步,陡然收住脚步,所答非所问地道:“她是有涵养的,对服务员、对我们,啥都没说.”

“是啊,那么,”纪娟问道,“今天晚上,苏教授和徐老师从盛泽回到美丽家园,要不要对苏教授说一下,他女儿来过,母女俩进过他房间呢?”

吴秀芳道:“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别克商务车开过青浦朱家角,路就畅通起来.时速提到了100公里,温暖如春的秋阳下,徐蓓萌只觉得车窗外的景物一掠而过,车子开得飞快.

上班那些年,她参加学校组织的教职工活动,到过青浦、游过淀山湖和古镇朱家角.朱家角再往外,她就没去过了.苏教授给她介绍,金泽、西岑一路出去,离开上海地界,就属于苏州吴江的地界了,吴江前些年是县,后来改称市,这几年又改为苏州市吴江区了.不过地域更大、更宽,面积更广,电视台广告里天天在说的“江南何处好,乐居在吴江”,就是这块地方.小时候说的,河网密布、鸟语花香的典型江南水乡农家景象,你在这里还能一睹其风貌.看啊!是不是沃野平展,湖泊交错,一座座古桥洞下,流淌着的是吴侬软语的温润和优雅.刚才开过的金泽,一路出去的泸墟、黎里、平望、横扇、震泽、同里,每一个小镇都有特点.

来接他们的驾驶员别了一下头,高声说:“我们盛泽,比苏教授讲的这些小镇,都要繁华和热闹,光人口,就将近50万哩!”

苏彧说的那些地方,徐蓓萌只听说过平望,因为青少年时期,平望西瓜畅销上海,谁知道,竟是离上海这么近的地方.真是长了见识,开眼了.没想到,一个镇,人竟如此之多.竟然堪比一座小城市了.她不由得朗声问: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呢?”

“来打工的多.盛泽本地户籍人口,不过就十六七万,集中来我们镇上打工的,有三十多万.”驾驶员用颇感自豪的语气说,“我们镇长的级别,也比其他镇高一点点.”

徐蓓萌不由被驾驶员的率直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为啥会有那么多打工的涌来?”

“我们这里丝绸业发达呀!唐朝,盛泽古人的吴绫,就是送皇帝的贡品.清朝,我们小小一个镇,和苏州、杭州、湖州并称四大绸都.现在,我们是中国丝绸名镇,来打工的就多啊!”驾驶员边驾车边道,“我是震泽人,离盛泽很近,来这里以后也不回去了.”

这爽朗的小伙子简直是现身说法了.苏彧转过脸来,做了个驾车手势,示意徐蓓萌别和他对话,车速太快了,让他专心驾车.

徐蓓萌点头表示明白,又把目光投向秋日里的水乡.噢,这一带不愧是江、浙、沪金三角的中心,离上海如此之近,车速竟能开得这么快,和经常走的沪宁、沪杭高速车流滚滚的景象截然不同.

远远近近的湖泊倒映着湛蓝的秋空,一条条溪河连接着大大小小的湖荡,湖荡溪河边的土地上,一片片的绿荫和庄稼地,村落的农舍就座落其间,大多建起了三四层的小楼,可不知为啥,人烟并不稠密,鲜见农作的老百姓,远方没有散尽的晨雾显出朦胧的意味,不晓得是什么地方.

商务车开得真是快,两旁整齐划一的竹林、杨树似在向后飞奔.徐蓓萌坐着却感觉到舒适而又平稳.她不是第一次跟着苏彧出来开会,不久前一所大学召开旅游文化研讨会,还有一次是探讨农家乐文化该如何记住乡愁,她都参加了,虽然坐在后排,作为旁听者,她仍觉得颇有收获,颇开眼界,听那些专家、学者、教授及专业人士发言,既增加了她的知识,又开拓了她的视野.不过,走出上海地界,虽然是离上海很近的盛泽,当天能来回的,对徐蓓萌来说,这是第一次.她不仅有一种新鲜感、亢奋感,还有一股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喜悦之情.

自从大胆地逾越出感情上的一大步,在美丽家园和他搬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她感觉到相濡以沫的幸福和安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亲密和欢悦.精神上获得了难逢难遇的满足.想想嘛,走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本来对她来说是一种躲避,躲避石新武的火爆脾气非份要求、和病态的发作,躲避烦扰的家庭琐务,躲避小家之中的压抑气氛.不必天天看见石新武的丑态.寻找清静环境,安度晚年,多少充实点消磨时间.没想到,和苏彧相爱以来,她身心上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她由衷地感到,生活有了色彩、有了诗意,每天都是那么美好.天哪!这不正是她早已泯灭的少女时代的梦嘛,青春年少时,她憧憬、她向往的爱情就是这样五光十色的呀!

一切都让石新武蹂躏了.都被这个人粗暴地践踏了.

1977年末,高考恢复了.她是极力想争取走进考场的呀,她觉得自己能考上,能踏进大学的校门,不过,她已进厂当了一名普通工,报考需要单位同意盖章,她去找掌握着实权的石新武签字,石新武头天乐呵呵地答应她的呀,谁知这个畜牲会干出如此卑鄙的事啊!他趁她不防,猛地把她推进一间堆着杂物的小屋,禽兽般地了她.可怜她一个不到20岁的美丽少女,怯弱又胆颤心惊地成长起来,养成了逆来顺受、以泪洗面的性格,当石新武发泄完他的兽性之后,抹了抹嘴笑道:“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讨你当老婆的,嗲妹妹,从你进厂的第一天起,我就盯上你了.”

徐蓓萌受此奇耻大辱,只知埋头啜泣,不理他.他双手扳住了她瘦弱的肩膀,恶狠狠地道:“如果你胆敢去告我,我就说你为了去上大学,故意勾引我的!记住吧.”

就是这句话,把一向胆小怕事的徐蓓萌震骇住了.

石新武得手一回,又缠她一回,没几次,徐蓓萌就有了妊娠反应.石新武没有食言,他堂而皇之地娶了她,成了她名副其实的丈夫.在厂里厂外制造了一个传奇般的新闻,直到女儿石小力出生,一切都归于平静,存在变成了现实.

徐蓓萌一辈子的感情生活,都毁在了石新武手里.她哪里有过恋爱,她哪里有过爱情,她一天也没爱过石新武这个法律上的丈夫.国家开放的几十年里,徐蓓萌无数次地反省过自己的这段难言的经历,她扪心自问,她内心深察,感觉到自己也毁在了从小养成的怯弱的性格上.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美丽家园,她会和苏彧碰撞出爱的火花,燃烧成熊熊的火焰.她享受着这份感情,感觉到生活向她洞开了另外一扇大门.

盛泽之行让她愈加坚定了这份信念.哦,没想到离开上海这么近的距离会有如此一个丝绸之府,如此丰饶繁华绚丽厚泽的城镇.

苏彧是被他们请去梳理千年盛泽丝绸业的历史人文脉络的,他在会上侃侃而谈,讲得多么好啊!日出万绸、衣被天下的盛泽,应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历史.图案精致、色泽华丽夺目的宋锦,应该在重塑辉煌的行程中,走出国门,为世界各国人民所喜爱.在参观上久楷的丝绸博物馆时,徐蓓萌都忍不住为自己购买了一条典雅耐看、艳而不俗的披肩.营业员姑娘夸她:你真有眼光,同样的披肩,是被选为国礼,赠送给外国总统夫人的.

徐蓓萌还发现,她钟爱的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原来就是水乡盛泽人.哦,她的气度尊严、她的勇气胆魄、她的独特性格曾经让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徐蓓萌多么羡慕,她的才华横溢的诗词,曾经令徐蓓萌在孤寂的精神生活中百读不厌.在盛泽才知这位江南女子,原来出生在这里.徐蓓萌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喜悦.

在回美丽家园路上,见她忍不住取出那条在上久楷购买的披肩抚摸那凸出的花纹时,苏彧凑近她耳畔道:

“如此爱不释手,算是我送你的罢.披肩的钱该由我出.”

徐蓓萌经济上宽裕,不在乎一条披肩的,但听了苏彧的话,她仍然从心底里感觉高兴,不由向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

苏彧道:“我发现你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徐蓓萌承认:“能不好么,精神、物质双丰收.”

水乡原野上一片灿若繁星的灯光,时间仅晚上七点半钟,接他俩来的直爽率性的驾驶员说:“要不了一个小时,就把你们送到美丽家园了.”

别克车的幽暗中,苏彧的手伸过来,紧握住了徐蓓萌的手.

徐蓓萌的手柔滑细腻,稍显饱满,充满了温馨.两人的目光相接,会心会意地一笑.

车在高速公路上疾行.平稳而快捷,陡地,别克商务车弹跳了两下,发出一声异响,车速慢了下来,往高速路侧的紧急避车道停了下来.

苏彧不由问:“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可能是爆胎了,我看看.”驾驶员停稳车子,打开车门下了车.

由于妻子庄建羽由严重的抑郁症逐渐演变成阿尔茨海默症,苏彧觉得自己颇为圆满的人生有一个缺憾,他和庄建羽相敬如宾的亲密伴侣之旅,遭受了一场难言的灾难.曾经设想过的,游遍祖国名山大川、去往世界各个名胜古迹一饱眼福的梦破灭了.家庭琐事的无尽烦扰,感情生活的缺失,使得他精神上经常感到空泛和枯燥.

女儿苏小蕾看出了他的烦躁不安,日渐消瘦,安排好了照顾母亲的护工,提议他住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

美丽家园幽静的庭院环境,配置合理营养的一日三餐,远离尘世喧嚣的小世界,可供多种选择的一个个活动场所,让他的心情平静安定下来,有充足的时间阅读、思考、写作.但时间一长,虽时有社会活动,仍难免感觉乏味.

徐蓓萌是命运送到他生活中来的,她像一股清新的微风,时时向他拂来温馨的气息;她像一朵馥郁含蓄的蓓蕾,令他的精神为之振奋;她的谈吐,她的气度和衣着,她温存闪亮的眼波,令他的眼睛一亮.从她出现在他演讲的课堂里,他就为她所吸引.而当她带着问题,在他坐着品茗沉思时主动和他探讨,他很快发现,和她的交流是那么有滋、有味、有话题,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同住在美丽家园,他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的倩影,去餐厅吃饭,他想和她坐在一起,到艺术厅倾听音乐,他想和她并肩而坐,风和日丽时在庭院中散步,走再多的路他都不觉得累,还时常忘了时间,喝茶、品各式咖啡,他更愿意和她相对坐着,倾心交谈.当他主动向她谈到自己的人生、家庭以后,她不由得也向他敞开了心扉,细叙了她感伤无奈的经历,和一天也没爱过的石新武.他不由瞪大了双眼,对她充满了怜惜.

朝夕相伴地越聊越深入,他觉得自己不但动情地爱上了她,而且在感情上离不开她了.当他在那个下着秋雨的夜晚大胆主动地提议她留下以后,他感到和她的关系起了质的变化.是的,这是爱,是真正的步入晚年门槛的爱情.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利益关系,尤其是世人看得很重的经济利益.他收入颇丰,在外讲学、研讨都有相关费用,他还有著作版税,女儿苏小蕾和女婿耿巍,三口之家是上海标准的自食其力的中产阶级,他们有自己的住房,他们的收入维持日常生活开支还有节余.妻子庄建羽的退休工资,除了一日三餐,足够支付全日陪护她的保姆.他入住费用昂贵的美丽家园,市中心还有庄建羽住着的一套房子,这套房子现在少说也值个七八百万吧.

徐蓓萌更不用说了,光是她的女儿石小力、女婿杜海斌带外孙杜辉住着的那套三居室的公寓,那是父母平反之后归还给徐蓓萌的,苏彧一听公寓所在的地段,就知道这套老上海市中心这煤卫齐全的三居室,现在值价在二千万以上.且别说她丈夫石新武和他的护工现住的两室一厅,及她多年投资房产购置的另外三套房产了,这些房子加上她的存款,苏彧心中一算就明白,她的富裕程度远超过自己,决不会是看上了他的钱财.现在他倒担心,人家会说他觊觎徐蓓萌的财富哩!

他们是心心相印地深爱,他们是一往情深地爱,他们的爱情虽然来得晚了一些,可充满了诗情画意.

瞧,人家的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出了故障,一时走不了,自然而然会沮丧和焦急.他俩却在路边,手搀着手,肩并着肩,欣赏起江南水乡夜晚远近的灯光和景色来了.徐蓓萌还饶有兴味地道:

“我还从来没有在旷野上欣赏过水乡夜景哩!”

有风,带着点深秋的凉意,徐蓓萌随意地系上了她买下的那条宋锦披肩,哇,秋夜的星光下,她的脸在色彩绚丽的宋锦烘托之下,显得格外的柔美动人,要不是驾驶员还在一旁踮着脚朝高速路上眺望,苏彧真想凑过去吻她一下.

手机响了,在水乡的路边,手机的铃声显得急促而响亮.

徐蓓萌瞅了他一眼,他摸出手机,星光之下,手机屏上显示,是美丽家园的纪娟打来的,纪娟关切的声气,站在旁边的徐蓓萌甚至都能听见:

“苏教授吗?你现在哪里?上午你走之前,跟我说晚上八点半就能回园,现在都九点过了,领导很关心,让我问你一下,今晚上一定回来吗?”

“回来的回来的,小纪,谢谢你和领导的关心,”苏彧笑吟吟地回答着,“盛泽送我们回上海的车子,半路上抛锚了……”

“哎呀!那怎么办?”

“一时半刻修不好,”苏彧连忙说,“驾驶员已经打电话到盛泽,让他们另外派一辆车过来.”

“车子什么时候到?要美丽家园派车来接吗?苏教授.”

“不用,不用啦,电话打回去半个多小时了,估计……”

“最多十多分钟车就来了.”站在路边眺望着高速公路的驾驶员听着苏教授通话,大声地插进话来.

苏教授笑了:“小纪,驾驶员说车子一会儿就赶过来了.你放心吧!”

“好的,苏教授,”纪娟的声音仍清晰可闻,“徐老师也和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在一起.”苏彧连声答着,“对不起,出了一点小意外,让你们费心了.”

纪娟收了线,抬起头来,望着倾听她打电话的吴秀芳和陈琦.陈主任办公室的灯光十分亲和,不是张扬的雪亮一片.九点钟,苏彧和徐蓓萌仍没回到美丽家园,值班的纪娟连忙找客房中心吴主任汇报,吴秀芳探头瞧了一下,陈琦办公室亮着灯,就说陈主任回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向他汇报.

陈琦让她俩分别入座,听她俩详细谈了苏教授和徐老师一同外出去盛泽,下午苏小蕾带着女儿来探望,进苏彧客房,及此刻苏徐二人还未按时归园的情况.

陈琦揭开杯子,喝了一口水,让纪娟先打个电话问一下苏教授.他总是这样,凡事不慌不忙的,有章法有想法.

见纪娟询问地望着她,吴秀芳低头看了看表,推测说:“看这样子,两个人回到美丽家园,约摸要十点左右了.”

“我等着,”纪娟乖巧地说,“两位领导可以安心去休息了.”

“那就放心了.”陈琦放在办公桌面上的食指轻叩了一下玻璃台板,显然还有话要说,他问纪娟,“你听苏教授的语气,有啥异样吗?”

纪娟坐得端端正正,摇头说:“没有啊!我奇怪的是,苏教授的手机一拨就通,他女儿苏小蕾怎么说,父亲不接手机呢?”

“她是下午打的,”吴秀芳表示能理解,“那个时间,也许他们正在开会.”

“从苏教授接电话的语气,”纪娟蹙着眉分析,“我估计,他女儿从美丽家园回去以后,也没给苏教授打电话.看见房间里明显地挂着女人衣服和生活用品,她如果生了气,是要给当爸的打电话发泄的.”

陈琦的两眼望着她,淡淡一笑问:“你让苏小蕾给当爸的怎么说呢?”

纪娟一怔:“呃……这……”

“陈主任说得对,”吴秀芳接过话头道,“细想想,当女儿的,又能怎么对父亲说呢?劈头盖脸责备,该不是他们这种家庭的作派;装作啥也不知地问,又未免太虚伪了.”

“况且,”陈琦坐在自己椅子上,眼睛望着自己办公桌的一角,用沉思的语气道,“她母亲是那种情况,她若对父亲感情好,也会同情和理解父亲.”

陈琦虽是一位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但他显得分外老成,说话也是能给人以启示和引发美丽家园管理人员们的思考,纪娟见吴秀芳两眼望着陈主任,倾听着他慢悠悠道出的话,也不由得望着陈琦.

陈琦意识到两人都望着他,希冀听听他的想法.他抬起头来说:

“上海的老弄堂,过去因为住房拥塞,家家户户挨得近,几乎没啥秘密和隐私可言;进入21世纪的各式新小区,一幢幢大楼,一个个社区,邻居们有整体搬迁的,也有楼上楼下相熟的,听到某人有婚外情,或察觉某家有婚外恋的迹像,如何处理?会不会大惊小怪?还是跑去派出所打小报告?”

“那是老皇历了,陈主任你说的是你出国之前的情形,”吴秀芳快人快语地道:“现在哪会大惊小怪呀……”

“嘻嘻,现在是见多不怪.”纪娟插话道.

“是啊,最多是背后说说,议论几句,”吴秀芳说:“谁还愿去管这种闲事啊!”

纪娟笑道:“有一次小区里的人在说这种事,户籍警也和他们一块儿发议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陈琦的食指重重地一叩桌面:“对了嘛!故而对苏教授和徐老师的关系,美丽家园千万不要轻易介入.现在很多地方对这类事儿采取眼开眼闭、民不告官不究的态度,就是只因这类事情难缠啊!况且,据我从旁观察,他俩还是在真正地相爱,是认真的,是真情投入.这就更麻烦,你们听说过吗?国外把爱情比作啥?”

吴秀芳终于看清陈主任对这件事的态度了,她摇着头说:

“讲得天花乱坠?”

“我没出过国,不晓得.”纪娟照直道.

“说爱情是宿命的,说爱情是欲念的,说爱情是绝望的燃烧的,说是像吸食了般疯狂的,啥都有.”陈琦扳着手指,慢条斯理一一道来,“最直接最简捷的,干脆就说爱情是.”

“这样啊!”纪娟倒吸了一口凉气,“真可怕.”

过来人吴秀芳淡淡一笑,脸上的神情是“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很沉得住气.

陈琦的目光在她俩脸上扫视了一下,放缓语气:“当然,这都是哲理性的、精神层面的一家之言;但是,也提醒我们,对待真情投入的一对老人,我们不能横加干预.”

“是啊是啊,一家区法院判了个案子,一个保姆要一个和她相爱的老教授明媒正娶,嫁给他当夫人,老教授碍于众子女反对,不敢办手续,保姆拿剪刀刺伤了教授.”吴秀芳附和着陈主任的话道,“真像吃了一样,看见血从老教授身上淌出来,保姆又用血涂了自己满脸满身!”

“真的呀!”纪娟听得嘴巴惊成了“O”状.

“都登《法制报》了.”吴秀芳手一甩说,“纪娟,你没听说吗,网络上传播得纷纷扬扬的一个失踪的退休老人,经电视记者跟踪采访,这老知青果然跑回西双版纳,寻找当年的情人去了.嗨,竟然被他找着了,还去照顾对方哩!”

“有结果了呀?”纪娟的眉毛扬了起来,“吴主任一会儿你发给我,发给我,我也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的,一会儿我转给你,还是个充满温情的结局呢!”吴秀芳把话题找了回来,“我同意,陈主任,处理老人间的情感纠葛,我们一定慎重.”

“那么,”纪娟又提出一个问题,“而对有些人说,他俩家中都有配偶,公然违反婚姻法,我该怎么应对呢?”

“你就说,法律规定,不准偷东西,可小偷天天有,我们就该满街去抓小偷吗?”吴秀芳半真半假地道.

“这样吧,”陈琦离座站了起来,把话题引开了,“苏教授去盛泽这事儿,提醒了我们美丽家园,以后要为老人参与社会活动,提供方便和服务.这也是改变老年人一住进养老中心,改变社会参与度下降、‘隔离’的举措.”

吴秀芳当即赞同:“陈主任就是想得深,我们客房中心来落实.”

“这好办,”纪娟的主意来得快,“我们可以为有这方面需要的老人提供免费呼叫‘滴滴’打车服务.”

有人把母亲在美丽家园和一个男的相好的消息告诉石小力时,虽有些惊讶,石小力多少还为母亲感到庆幸.惊讶的是,母亲年轻貌美的时候,面子薄、优柔寡断,下不了决心离婚,步入老年门槛时,反而萌生了春心;庆幸的是,母亲终于找到一个心仪的人了!凭她对妈一辈子的了解,能入妈法眼的,一定是位有品位有气质的男士.

自小受妈的教育,石小力从小对父亲石新武就看不顺眼,觉得他粗暴、低俗、脏话连篇,一点没文化素养,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在厂里,同事们瞧不起他,在弄堂里,邻居们对他嗤之以鼻.十三四岁倒懂不懂的年龄,石小力就对妈说过,你怎么会嫁给我爸这种人.年事稍长,邻居们的只言片语,妈时而对她讲起的“”往事,她多少猜出了些妈当年无奈下嫁的情况,那时她就鼓动妈,离开这个素质低下、品质恶劣的男人.但是,一辈子怯弱和怕人说三道四的妈,始终维持着家庭表面上的完整.

受妈命运的影响,到了石小力谈婚论嫁的年龄,她选了个标标准准的上海男子杜海斌作为丈夫.她有条件选择啊,家境好,住房宽敞,除了父亲提不上台面,妈妈的收入丰厚,底子好,又有经济头脑,几乎是上海滩投资房产的人其中第一批得益殷实的成功者.杜海斌什么都会干,在单位上是个受领导器重、和同事们关系处得和睦融洽的小人物,公认的能人,业务能力强,本职工作中的事务,他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家庭里,几乎包揽了一切家务事,买、汰、烧,小修小补,包括家里水管漏、电器故障,他都有办法搞定.最主要的是,他对石小力百依百顺.用他的话来说,我今天所有让人羡慕的一切,宽敞的住房,优裕的经济条件,令人满意的儿子杜辉,都是娶了石小力得来的,我不听石小力的听谁的?石小力呢,除了上班之外,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放在精心教育儿子杜辉身上.在她悉心照料之下,即将小学毕业的杜辉也十分出色,家访时老师说了,杜辉进重点中学,老师是可以打包票的.

除了隔三差五地去距离家不远的小区里看看父亲石新武有啥情况,石小力可以说是事事称心、处处满意的.父亲石新武半瘫在床后,仍得生活啊!经社区保姆介绍所推荐,三方签约,最近又花高价雇了个来自苏北响水的中年妇女,专职陪护他,安排他们住在附近小区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这套房子原先也是妈作为投资买下的.

陪护的保姆一脸忠厚,十分勤快地管着石新武的一日三餐.杜海斌从厂里食堂抄来了几份每周职工菜肴,夫妇俩针对父亲病情稍作调整,定下一张有荤有素的菜单,基本上一周之内不重复.保姆看了,说比我想得还周全,她做好以后一分为二;吃完了她收拾干净,也不多费事儿.有时保姆在上海近郊厂里打工的女儿也过来,在屋里过一夜,石小力碰到过一回,是个规规矩矩的打工姑娘,石小力没多言语.她看到,保姆把两室一厅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久卧在床的父亲屋里,没啥异味.除了吃三顿饭,保姆要做的是按时让父亲吃药,不下雨的日子,搀扶着他下二楼,在小区里拄着拐杖走几圈,或者走进棋牌室,喝一杯茶,坐上一会儿,听着棋牌室里的老人们天南海北吹一通.

自从妈住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之后,石小力觉得,父亲发病后的家庭波澜过去了,现在是相对平静的一个时期.

故而,听说了妈和一个男的相好,她觉得情有可原,没怎么往心里去.美丽家园是她听人介绍后给妈讲的,讲之前她带着考察的目光去参观过.条件是没话讲了,是超一流的!收费也贵,妈承担得起.唯有一点,她没对妈提过,那就是养老养老,福利护理条件是甚好的,正如一首诗里所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心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但终究是一板一眼有规律的生活,早起晚息,等着一日三餐,等着午间小憩和晚上入眠,天天如此啊!住久了是会感觉寂寞,感到枯燥乏味的.诗是寺庙里老和尚写的,那是有精神境界的人;凡间的人,尤其像妈妈那样内心情感还十分丰富,天天晨钟暮鼓刻板的生活,住久了会习惯吗?

这一感受,在妈欣然入住美丽家园的时候,石小力没给妈说.

现如今,果然,传来消息说,妈和人擦出感情的火花了.

也好,让妈的精神上多少有点安慰,让一辈子没有得到过爱情的妈多少有些感情的慰藉.只要不让这种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传到年龄还小的儿子杜辉耳朵里,就随它去吧.

杜海斌完全同意石小力的想法,他对着妻子连连摆着没擦干的巴掌说:

“不要紧,不能管,我们也无法管.陪你去美丽家园时,我就想到了,医疗护理、康复护理、日常生活照料、营养美餐配置、临终关怀等等等等,美丽家园可谓一应俱全,再完美的机构设置、再多再细微的照护,都替代不了人的感情要求,尤其是老伴之间的那种需求啊!”

没想到他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石小力笑道:“把手擦干吧.你的思想倒是开放哩!那时你怎么不说?”

“一切,不都听你的嘛!”杜海斌坦然地一笑道,“你不说,我还敢讲么?你别讲我开放,婚外情、黄昏恋,在社会上、单位里,我们听得还少吗?连报纸、杂志、网络、手机微信里,也都是这样东西啊!正宗的报纸,还拿来讨论呢.”

石小力笑道:“不过,这事儿也提醒我们,该去美丽家园一趟,看看妈妈了.”

“该去该去!”杜海斌使劲地擦着手道,“不过有这种事,我们不能带着杜辉去看外婆了.”

石小力点头:“是的,是的,你想得周到.”

夫妻之间还在饭前谈得热烈,门铃响了,杜海斌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

“小力阿姨!”苏北响水来的保姆两眼惊恐地瞪得老大,气喘吁吁地喊着,“不好了,出大事啦!你……你爸爸他、他、他、他……”

石小力侧身走到杜海斌前面,望着保姆,冷静地说:“别慌,你慢慢说,我爸发病了?”

小力沉着的语气使得惊慌失措的保姆镇静了一点,她喘了口气,说:“十点过钟,我看天不冷,风也不大,就搀扶你爸下楼走走,走过棋牌室,他表示要进去坐坐,我陪他走了进去,要了一杯热茶,喝得好好的.哪晓得,哪晓得,棋牌室的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了你妈……嗨呀,没讲几句,哎呀呀,我都没回过神来,他……你爸他……他就发作来……”

保姆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拖着哭声,带着忧心,双手扶着门框,在小力和杜海斌连续追问之下,总算把事情讲清楚了.

原来,棋牌室的人们讲道,徐蓓萌和一个男人,在美丽家园好上了.话传进石新武耳朵,他当即又气又急地扶着桌角陡地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眼睛鼓得*,把桌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嘴巴张了几张,整个身子就倒在了棋牌室地板上.慌得整个棋牌室里一阵忙乱,叫社区医生的叫社区医生,打手机喊救护车的喊救护车,这会儿在社区医生的陪护下,已经送去医院抢救了.居委会干部让她快点来找石小力他们报告,及时赶到医院去.

石小力和杜海斌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的脸色随即变了.

这真是哪壶不开偏偏提哪壶啊!

压抑的气氛是逐渐浓郁起来的.徐蓓萌在几天里也是慢慢感觉到的.

先是接到小力的电话,说爸发病住进了医院,她和杜海斌隔天去医院探望一下,那都是在晚饭后去的,因为一个人要留在家里盯着杜辉做作业.白天上班时,都是保姆陪护着.小力的语气平静,没细说石新武发病的原因.徐蓓萌请纪娟订了车,直接到了医院.

石新武的病情已经稳定,医生明确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这一次的发作来势凶猛,即使保住一条命,人也已经瘫痪了.

“是全身瘫痪吗?”徐蓓萌问了一句.

“全瘫.”医生明确答复,“但他仍有意识.”

这一点徐蓓萌看得出来,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石新武朝她瞪起一对眼睛,嘴巴里“呼呼呼”出气,两颊上的肉直往下垂.一副凶神恶煞之态,那神情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和他一辈子生活的徐蓓萌太熟悉他的神态了,在他身强力壮的时候,每当他暴跳如雷时,就是这副丑态.而在徐蓓萌的记忆深处,第一次,他把她*在那间小屋里恶狠狠时,脸上露出的也是这么一副狰狞之态.

她把保姆叫到病房外走廊里,问及他是如何发病的?保姆瞅了她几眼,含糊地说他在棋牌室听到了关于美丽家园的谣言.

徐蓓萌一听就明白了,她和苏彧的关系,传到外面来了.

是怎么传的,她虽然不甚了解,但想象得出,社区棋牌室里那些人会说些啥.

血涌上了她的脸,头脑随即也热乎乎的.眩晕不安的情绪笼罩着她,仿佛有几根粗绳搭上了她的肩,环绕她的肢体在渐渐拉紧.一辈子最怕的就是遭人说三道四,被人诟病,落下让人耻笑的话柄,没想到会突如其来地像雾霾般袭来.雾霾是会随着气候变化.随着西北风劲刮消散的,而这种人们津津乐道的流言蜚语,会久久地像病菌般在外面传来传去,不晓得会传成个啥不可想象的版本.

她很想知道,女儿小力和女婿杜海斌听说这件事之后的态度,对他们来讲,这会是惊讶的,愕然的,只因他们没思想准备,会感觉突然.但根据她对小力的了解,和多少年里和小力的沟通,她还有把握小力会理解母亲、谅解母亲.

现在她更想尽快知道的,是当事另一方的苏彧的态度,毕竟他俩是传言的主角啊!这是至关重要的,是关键的.事情是他们两个引出来的.考验是冲着他俩来的.

她泛泛地叮嘱了保姆几句,还掏出五百块钱,交到保姆手里,说陪病人辛苦,她留下随时可用.

保姆是个忠厚人,老实地推让着,说小力已经给过了,不能再收.

徐蓓萌让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随即离开病房,走出医院,招手打的回美丽家园.

一眼看到苏彧的时候,徐蓓萌就察觉出了他神情上的变化:他有心事!

认识他至今,在她的心目中,在她的眼里,在众人面前,他始终从容自信、坦然自在,他总是显出一副达观亲切的模样,给人以一种庄重儒雅的感觉,一种少见的绅士风度.他时常微笑,淡淡的眼神温和地瞅人,故少年儿童总说他慈祥,青年人总说他有气质、有风度.她从没见他有过发愁的时候,有过像她此刻一眼就看出来的,遇上了烦心事儿的神情.

他坐在客房临窗的一张圈手椅里,双手搭在两边的椅把上,桌子上一本打开的书,显然他没心思读,左手掌里,握着一只手机.

徐蓓萌在他的侧面坐下,决定先把自家的事放一放,先问问他遇到了啥不悦的事.她倾身向他,悄声问:

“哪里不舒服吗?”

他淡然微微一笑,眼角边的笑纹随着他无声的笑拓展到整张脸上.都恭维他长相年轻,毕竟六十多了,比她还大几岁,年轻只是就他的具体年纪而言.他没有答话,张开握着的手机,用右手点了两下.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出一条短信,几行文字.他把手机递给徐蓓萌,徐蓓萌接过手机细看,短信显示的是几句话:

爸爸:

今天莹莹从学校回来,关起门来哭了好久.经我和耿巍追问很长时间,她才道出了实情,说是在学校听到了外公在美丽家园的一些谣言,她委屈得直哭.外公的形象,在莹莹心目中,是多么有光彩、多么引人自豪啊!被人说成这样,莹莹幼小的心灵实在接受不了.

经我们安慰了很久,莹莹总算平静下来做作业了.我和耿巍探讨以后,想来想去要让你知道一下这件事情,相信谣言会不攻自破.专此

小蕾

读着短信,徐蓓萌只觉得自己的头瞬间胀大了,眼前一阵金星闪烁,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烧灼,搅得她阵阵难受.

她把短信读了两遍,将手机递还给苏彧时,她干巴巴地说:

“看来,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已经传播得很广了.”

“噢?”苏彧朝她抬起眼皮,疑惑地“哼”了一声.

“我那口子突然发病,由半瘫成了全瘫,”徐蓓萌的眼睛投向窗外,院子里,几株移植的树木被西北风刮得在颤动,“也是在小区棋牌室听说了我的事儿.”

苏彧点头,客房里一片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虚掩着的客房门上被人轻轻叩击了两下,徐蓓萌一惊,苏彧朝她摆摆手,仰起脸来对着门放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了,胖乎乎的服务员探脸问:“清扫服务员,苏教授、徐老师好,需要清扫整理一下吗?”

苏彧朝她摇手微笑:“谢谢!今天不必打扫了.”

“打扰了.”服务员拉上了门,走了.

徐蓓萌瞅着苏彧的脸,真奇怪,一条短信,苏彧脸上的光泽褪去了,炯炯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整个人也像病后初愈一般,疲惫、沉郁、无精打采.是啊!上了年纪,人就靠着精、气、神,才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见苏彧没有谈话的兴趣,不由探询地问:

“要不,我先回自己的客房,你休息一下.”

苏彧睁大眼睛,疑讶地望着她:“你是想退却?”

徐蓓萌听出来了,这是一句双关语,苏彧的意思是,面对这传言纷纷的局面,她是否害怕了?恐惧了?想要畏怯地缩回去了.

徐蓓萌摇了摇头,反问一声:“你呢?”

苏彧朝她郑重地摆摆手,低沉而判断地道:“不会.蓓萌,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以来,好吗?”

“好.”

“幸福吗?”

“那还用问.”

“这就对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俩明显地感觉到舆论和周边氛围的变化以后,压力会越来越大.”

“还要大吗?”

“那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可能会让我们在精神上感觉喘不过气来……”

“这么严重?”

“是啊!在这种情况之下,说什么的都会有,会讲我们是黄昏恋、婚外情,风流艳事、桃色新闻,甚至于可以想象到的所有那些难听的话.”苏彧用分析的口吻,不无忧心地道.

徐蓓萌点头:“棋牌室里那些小市民的闲言碎语……”

“但那都是不负责任的议论,”苏彧向徐蓓萌竖起了食指,“说过之后,他们回家之后照样吃饭、喝啤酒、呼呼大睡,一点不上心,因为和他们毫无关系.”

“但这是舆论,会形成一股于我们很不利的氛围,会……”

“关键是我们,”苏彧点头道,“是你和我……”

“我明白.”

“我们最清楚自己家庭的实际情况,我们最明白自己的切身感受……”

“我们相爱,没伤害任何人的意思.”

“是啊,倒是他们在伤害我们的生活,一个由严重的抑郁演变成阿尔兹海默症,实际就是植物人,已经没啥意识,或只有间歇意识……”

“一个是长期酗酒由半瘫变为全瘫,非得由专人服侍才能活得下去.”

“况且从年青时一开始他就严重伤害了你.”

“那是我一辈子不爱他的根本原因.”

“是啊!蓓萌,你回来之前,面对女儿发过来的短信,我一直在思考,狂风刮来了,暴雨袭来了,我们该如何应对?”

“我刚才说回客房,就是想让你,静下心来深思熟虑.”

“你留下,”苏彧道,“我们俩,我和你,为什么要住进美丽家园?”

“你说呢?”

“为的是生活得更好、更有质量,我们的收入、我们的经济状况和家庭,是可以让我们过上雅致而又有尊严的生活.”

“没错.”

“我们双方的女儿提议住进美丽家园,安置好另一方,也是这个意思.”

“小力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其实呢,我和你都是具备自理生活能力的健康人,哪里需要养呢.”

“是啊,管好自己的一日三餐,不进美丽家园,我也有的是办法.”

“我虽然不会干家务,但离家几步路的大学里那个校长,曾是我的学生,他明确跟我言明,一日三餐全可以在学校里搭伙.”

“这就对了嘛!进入美丽家园,我们只不过是进入人生的又一历程时,活得更加有滋有味、更加多姿多彩一些.”

苏彧笑了,他一笑,脸颊上又泛出光泽来了:“你和我想到一处去,我的心头就有底气了.”

说着,他把手盖在了徐蓓萌搁在椅把的手背上.徐蓓萌顿时感觉一股暖流由手背传遍全身.她不由自主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在苏彧的手上.

两人倾心地相视而笑.

正如苏彧所料,美丽家园的氛围从当天晚餐时就显得严峻和怪异起来.

挨近黄昏时分刮起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降温了,晚餐之前,中心就让服务员用短信和打电话进房间的方式,通知每一位入住的老人,出门进餐厅用晚饭时,一定要穿足衣裳,披上大衣,戴好帽子,系上围巾,走廊上的风尤其大,不要以为路程短,疏忽大意.

老人们一出门就感觉到了,正像广告和电视里通知的,上海气象意义上的寒冬来临了.地处市郊的美丽家园,气温往往要比市区还低一至二度.

当徐蓓萌随着苏彧走进熟悉的温暖如春的餐厅时,端坐在位置上等待着推餐车送来饭菜的老人们,像约好了似的,从不同角度向他俩射来惊异的、好奇的、鄙视的、疑讶的、幸灾乐祸的、看白戏般的目光.

徐蓓萌的心作怪地“怦怦怦”地跳动起来,她微笑着准备和熟悉的人打招呼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她感觉到了人们眼睛里的诧异.没人像以往一样和他们招呼、点头、微笑、做手势.

她的眼角瞥向身旁的苏彧,苏彧显然感觉到了餐厅里的凝重气氛,径直走向一张空着的餐桌,朝徐蓓萌摆手示意她入座.

徐蓓萌哪里经历过这样难堪的场面啊,她紧绷着脸,动作笨拙地在椅子上坐下.

餐厅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餐车推过来了,服务员照例热情地询问:

“苏教授,徐老师,你们是吃鱼,还是选排骨啊?”

餐厅里一下子安静了,好像所有的食客约好了似的,静听着他俩的回话.

徐蓓萌答:“我吃鱼吧,拿小黄鱼.”

“照例,”苏教授答道,“上一盘排骨,麻烦你添一把刀子,我们可以割开.”

苏教授回答的声音不大,但在静寂无声的餐厅里,传得很远.

以往每一顿饭,他俩都是这样,分别点不一样的菜肴,放在桌上一起吃.

服务员答应着,把荤素搭配的菜肴、饭、汤一一给他俩端到桌面上,还用报喜般的嗓音说:

“今晚主食还有馄饨,你们俩是要一碗还是两碗,荠菜馄饨,味道很好的.”

苏彧和徐蓓萌相对望了一眼,苏彧做了一个手势,让徐蓓萌答.

徐蓓萌的嗓音柔柔的,格外的清脆悦耳:“要一碗吧,我们分来吃.”

“好的,一碗馄饨,我去替你们端过来.”

服务员朗声答应着,推起餐车离开了.

餐厅里顿时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之声,夹杂着讪笑,和毫不掩饰的干咳.

徐蓓萌只觉得所有人都在斜视着他们,都在私下议论她和苏彧.饭菜吃进嘴里,味同嚼蜡.她的脸涨得通红,悄声对苏教授提议:

“我们端着饭菜,回房间里去吃吧!”

苏彧定睛瞅了她一眼,她在询问似地回望他.这气氛让人不舒服了.

苏彧压低了嗓门,食指点住桌面,轻轻地道:“饭菜端回去,都凉了!赠你八个字:淡定从容、旁若无人.”

徐蓓萌心乱如麻地点点头.苏彧又道:“我会找陈琦去.”

晚餐厅里的异样氛围,餐厅经理几乎是同一时间报告了陈琦主任.

陈琦主任端坐在椅子里,招手让来汇报情况的餐厅主任坐下,目光若有所思地扫了一下在坐的吴秀芳和纪娟,她俩的脸上也是忧心忡忡的.

信息社会,消息传得真是快.徐蓓萌的丈夫石新武在棋牌室里听到流言蜚语,当即发作,送进医院由半瘫变成全瘫,传遍了美丽家园;苏彧的外孙女莹莹,在就读的小学里,也听到了关于外公的风言风语,放学时哭泣着跑回家中,连美丽家园里的园艺工都听说了.吴秀芳和纪娟就是来汇报这些情况.

美丽家园在上海社会上有良好的口碑,这些负面消息越传越广,他们都觉得不是好事,得采取措施,扭转这一局面.

陈琦思考了一阵,眼睛里灵光一闪,举起自己的手来,下了大决心一般道:

“我要和两位老人谈谈,为这件事画一个句号.”

“什么时候谈?”吴秀芳急切地发问.

“你说呢?”陈琦问.

“时不我待,越快越好.”

陈琦离座站了起来:“那就今晚上谈,等他们吃完晚饭,你们通知二位来我的办公室.不,是请他们二位来.”

纪娟迫不及待离座而起:“我现在就去.”说着就要走.

餐厅主任插话:“现在餐厅里都是吃晚饭的老人,众目睽睽之下,你小纪去通知,太引人瞩目了.”

陈琦点头赞同:“还不知谈的结果呢.不动声色地通知为好.”

餐厅主任表示,由他回餐厅去,让送餐的服务员推着餐车到他俩身旁,悄悄地跟他们说.

陈琦当即表示:这办法好.

美丽家园的这一顿晚饭时间,明显地比往日长.

徐蓓萌和苏彧二位老人,是感觉到气氛压抑,饭菜难以下咽,才吃得慢吞吞的,勉强地填饱肚皮.

比他俩早来的老人们,仿佛不约而同有啥默契一般,吃完了也要舀一碗汤,或是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皮,磨蹭着不走.

搞得准备推着餐车来收拾的服务员们,只得静静地站在餐厅四周,耐心地等着大伙儿离去.她们身上的红马甲特别醒目.

直到从厨房走出的一位服务员,直接走到苏彧和徐蓓萌的餐桌旁,朗声问:

“苏教授、徐老师,最后一碗馄饨,还有几个,你们只要了一碗,还要么?”

两人几乎同时仰起脸来,一个摆手,一个摇头连连道:“不要了,谢谢!吃饱了.”

服务员一边捡拾他俩桌上的碗筷,一边凑近苏彧耳畔,通知他俩晚上去一趟陈琦主任的办公室.

所有人都看见了服务员低声说了些啥,却谁也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庭院里的西北风越刮越凶了,“呼呼呼”地吼啸.听那势头,一时半刻不会消停.

西北风刮了整整大半夜,天亮之前,风不刮了.

天亮得很迟,是一个大阴天.上海的冬日,不出太阳的日子,是最难受的.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夜也显得特别长.白日里不看钟表,不晓得是啥辰光.

美丽家园的老人们,也都尽量待在室内活动,气温低啊,降到了零度以下.

上午吃早饭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发现,天天准时双双一起进餐厅用早点的苏彧和徐蓓萌,没有来吃.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他俩是不会来了,不可能来了.整个餐厅的人都有意无意地用那种目光注视他们,这样无形的压力多么大啊!再有修养、再自恃风度好,都会被摧毁,被这股气氛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

当然,周到热情的服务员们会把早餐送到他们的客房里去,让他们单独吃.这样也好,让他们好好反省反省,婚姻法也是法,公序良俗是不能随意践踏的.

人们都心知肚明地理解他俩没有出现在餐厅里.谁都不提起他们的缺席.至多只是点点头,微微一笑,或是相互握一下手表示心照不宣.

住进美丽家园的,可都不是一般的人啊!这里收费高,服务质量上乘,照护服务周到,河道、绿化、长廊、堪比花园,人们不可能像小市民般对他俩的事津津乐道.

当中餐、晚餐时分,他们二位同样没有出现时,人们猜测,他俩的精神上受不了啦,或者是知难而退却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是嘛,毕竟都是有配偶、有子女的人,再是病人、躺倒在床,还是一家人嘛!感情这东西,尤其是男女之情,有时候就像感冒,有热度的,热度退了,人也就好了,正常了,不会犯混了.

当苏彧和徐蓓萌两人第二天、第三天、第二周、第三周都不再在美丽家园出现时,人们想当然地以为,他们退住了.这也可以理解,美丽家园的人们,都知道他俩的底细,知道他们不检点而引发的糗事,他们面子薄,不好意思再在众人面前露脸.

那么已经花高价买下的客房怎么办呢?转手呗,不是听说,这房子已经上涨了近一倍嘛!

有人为证实自己的猜测和判断,还分别到苏彧和徐蓓萌的客房前,透过窗户朝里窥视,发现果真是人去室空的景象,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人来入住的.

也有人仗着和服务员关系好,时常聊天,不经意地打听过,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都是简洁明了的:不知道,真的不晓得.

关于他们的议论、不屑、讽刺、叹息、讥诮、嘲笑、同情……都平息了,烟消云散了,久而久之,人们也便淡忘了.

他俩肯定没出啥事儿,因为家人从来没到美丽家园打听过.

其实家人心里是有疙瘩的,苏小蕾和石小力,分别接到两条大同小异的短信:我联系了一家山区的农家乐,那里青山绿水,空气更好,服务堪比美丽家园,你们尽可放心,不要来找我.发出这条短信,我已更改了手机.

无论是苏小蕾和石小力,在收到短信的第一时间,都急忙打电话过去,得到的是“已关机”的回音.

她俩也曾分别征询过美丽家园的主任陈琦,老人去了哪儿?陈琦如实相告:我是知道老人去处的,不过他(她)一再叮嘱我,不要透露,这是君子协定,对不起!我可以承诺,老人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向你们家人通报.目前老人生活得很好,比在上海的美丽家园还要好.你们尽可放心.

“你们尽可放心,”是和短信上一样的话.

苏小蕾和石小力不放心,也只能放心了.不过她俩之间,互不相识,互不相知.

海南岛的环翠湾,蓝天白云,海天一色.那直接衡接到地平线尽头的海湾,甩出一条美得醉人的弧线.

这里是海南的环翠湾美丽家园,倚山傍水,一道洁白的泉水从山上奔涌而出,沿着郁郁葱葱的翡翠色山坡淌下来,和环翠山脚的温泉汇在一处,形成一泓月牙形的湖泊.湖泊边上,耸立起三座33层的大楼.

这是陈琦和友人合股开发的美丽家园养老中心,他的夫人在这里参与管理.陈琦觉得,在这里,可以更好地践行他的养老观念:步入老年,是每个人正常且必然要迎来的一个人生阶段,生命历程中的这一阶段,也应该有着“人”的尊严安然幸福地度过.就如同秋阳照耀之下散步走过的河滨林道,静美而富有诗情画意.

那天夜晚,他基于苏彧和徐蓓萌的处境,给他俩推荐了环翠湾美丽家园,二位老人欣然接受下来,入住于9009的三套间房内.

温暖如春的海南气候,如诗如画的生态环境,朝夕相伴的海潮涨落,让苏彧和徐蓓萌尽得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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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中篇)
一我最早的印象里,只有那种花花绿绿的糖 阳光穿透糖纸时,会闪耀出彩色的光芒,刺眼却又美丽异常,我把它们贴在眼睛上,世界瞬间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种样子 糖太甜了,当糖饴磕磕绊绊地与舌尖轻轻摩擦时,融化出一.

世家英雄撰(中篇)
上篇满江红现在由我来讲述我姥爷的故事,真他妈有点 打我记事起,我姥爷就顽固地沉湎于高血压后遗症的状态,口歪眼斜,面部神经抽搐,到哪儿都携带一张小板凳,包括拉屎在内的所有运动,都在这张小凳儿上完成 一直.

虎踪(中篇)
俞 帆俞帆,福建厦门人,生于1970年代 1990年(高中阶段)小说处女作阉猫纪事发表于福建文学,该篇及其后的永远的水仙均为小说月报所转载 出版有小说集余温如诉 曾旅居、游学新加坡、加拿大,现于国内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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