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大学毕业论文> 论文范文>材料浏览

关于女人类本科论文怎么写 跟她是好女人的时候方面论文写作参考范文

主题:女人论文写作 时间:2024-01-30

她是好女人的时候,该文是女人类毕业论文题目范文跟好女人和时候类硕士学位毕业论文范文.

女人论文参考文献:

女人论文参考文献

[ 作者简介] 陈克海,1982 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月刊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 届高研班学员;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江南》《莽原》《山花》《清明》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曾获赵树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

品行端正的人有福了.

——《圣经? 旧约? 诗篇》

[ 一]

掏出钥匙,还没插进去,隔壁的门再次响了一下,却没完全打开.我停了会儿,想看清门背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停了几秒,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抱个孩子,探出头来.楼道里光线不好,小家伙可能是被我严肃的表情吓着了,双腿乱蹬,扭过头直往男生的脖颈后面钻.炖好薏仁红豆,还没坐下来,又听见楼道里嗯了一声.小孩子的尖厉哭声透过墙壁渗了进来.喝了粥,电视也懒得关,就躲到阳台,好像只有这里可以稍微清静点.落地玻璃窗外,仍是一片破烂景象.不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来车往,喇叭声震得人发慌.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没想着去接.我知道,肯定是尹会计,只有她才会这般催命地打电话.实在听不下去了,才抓起来大喊:

“有你这样打电话的吗?真他妈的.”

等我吼完,尹会计才怯怯地说:“朱老师,不至于吧.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该怎么解释呢?去年春天认识她,就打算尽快把婚结了,甚至都和隔壁搞装修的师傅说好,待到来年三月,停了暖气,要把家刮一刮.我这么和他说的时候,脑子还闪过一个图景,好像春暖花开,是个值得期待的季节.到了年底,都买了,尹会计说,你都没和我过过情人节,她的意思太明显了.一旦回家,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多煎熬啊.好不容易熟络一点,怎么能前功尽弃呢?就跟家里人说,要准备结婚,事情不少,先不回去了.父母听说我终于要把结婚提上日程,自然高兴.每个周末我们打电话,话题不再是关于天气、工作和地里的活路,终于可以谈谈那个他们从没见面的姑娘.“她是地质勘探局的会计.”

“她比我还高.”

有一回父亲喝多了酒,问,你媳妇儿姓什么啊?我对父亲这样的问话还是适应不了.但凡我把搞对象的事和他们一讲,他们就以为这事儿铁板钉钉了,不是打听女朋友做什么工作,就是问我星期六星期天有没有去看丈母娘.等我一路谈到了三十出头,还是不见动静,成天只知道搞工夫的父亲也有些糊涂了,好像只有问清那些姑娘的姓名,他才能分辨我说的是不是实情.

“她姓尹.”

这个姓也没法儿向父亲仔细描述.父亲虽然念过高中,但他实在年纪大了,有时和他说一个银行号码,他都要翻来覆去和我核对十来遍.解释这个字的时候,差点说: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个“伊”不要单立人.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么说,父亲还是不会明白.我只能按笔画顺序描述,曲里拐弯的,复杂得很.至于父亲听没听明白,也不重要,那个他素昧谋面的女人到底姓什么,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但父亲认为重要,说,得去街上找个算命先生,合合你们的八字.一想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一个瞎子手里,我就更加泄气.父亲坚持问,我只好说,就是“正人君子”的“君”不要下面那个“口”.父亲说好.我们又说了一阵别的事,父亲又问,你女朋友姓什么?我说,就是“正人君子”的“君”不要下面那个“口”.父亲说,那就挂了吧.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父亲的确是年纪大了.

吼尹会计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转过这些场景.想起都跟家里说出了要结婚的打算,可这都五月过去了,她连她家有多少客人都没算清楚.我不能说,一说,声音稍微高点,她就说我是在骂她.先是她要学车,学完了车,她又开始说要订婚.有一天吵完架,冲动之下,把对戒也买了,这个时候我说,都这样了,该把结婚提上日程了.她说,你来吧,你和我妈说.

和她妈能有什么说的呢?但也指望不上别人.我买上东西,去了她家,饭也吃了,她爸她妈坐在那,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就等着我开口.我含混讲了些,无外乎是两个人年纪都不小,到了结婚的时辰.她妈却坐在那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结婚是好事,我们也支持,但结婚前,你得忏悔.”

我当下就愣住了.忏什么悔呢?听她妈一解释,原来她妈信佛,知道我过去谈过几回恋爱,就有些着急,好像我跟别的姑娘相处都不是正儿八经相处,都是我不知检点,在造孽. 忏悔是为了帮我消孽障.我听了前因后果,当下差点崩溃,完全讲不明白道理了.当时,我还是强忍着说,好,没问题.

出了门,我就后悔.简直是欲哭无泪.过了两天,我以为她家人忘了这一茬.不曾想,尹会计直接发了张照片过来,说她妈把忏虔文都写好了,要我先抄一遍,到时一起去蒙山大佛,要在佛前念,发自内心地道歉,这让我接受不了.我的过去,怎么也被她管上了?我和过去女朋友的事,有些是不堪回忆,但也只是我的回忆,用得着她们指手画脚吗?结婚就结婚,怎么又开始控制我的思想了?尽管我也没什么思想,但被人这么收拾,我还是无名火起.

等到她提出,说我还得搞一个求婚,我彻底爆发了.求什么婚呢?我怀疑她是电视剧看多了.我早过了耍点小浪漫的热情.等她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气急败坏地说:

“都补丁摞着补丁了,你成天关心的还是不是要在涤纶衣服上绣个蕾丝花边,我不会搞什么求婚,我怕将来回忆起来太穷酸了.”

“怎么会是穷酸?有点温馨的回忆不好吗?”

架都吵到这个份儿上,我明显是不想再和她相处了,可她还在试图和我讲道理.我们的故事如同一出狗血剧,磕磕绊绊走到现在,我一直都在隐忍.这回不想忍了,也还是开不了口说分手.吵得最难过的时候,我提出过分手,她听了,只是不停流泪,见我无动于衷,还问我:朱老师,你一直就是这么始乱终弃,也是这么对待别的姑娘吗?我没法再用什么三观不合适找借口,早先拖她上床时怎么就没想起三观呢?我想起那些和我相处过的女人,我想不起我们是如何分手的了.

她见我不吭声,又开始提结婚.我呢,听到她终于说起正经事,又忘了之前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也跟着幻想了半天婚礼上的细节.按我的意思,两个人条件都一般,又都是外地人,没必要大肆铺排,可她不愿意,她成天说些别人结婚的细节,好像我只要稍有违逆,就是不尊重她的太原规矩.

说到后来,脑袋生疼.连隔壁小孩的哭闹、窗外的喧嚣,我都顾不上烦厌,倒头就睡了.

[ 二]

早上八点,楼道里响起一阵刺耳的电锯声.还以为是又一家人在装修.起来,磨磨蹭蹭吃了点剩饭,实在吵得受不了了,才推着山地车出门.隔壁不知道在干什么,把阵地挪到了楼道里.

“还以为你今天不在家.”他笑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不在家,整个楼道就可以由着他折腾.满地都是锯末以及长短不一的三合板.我见过他时常拿着涂料桶进出,以为也就是给人刮家什么的,没想到他还会木工.

“今天不出去?”

“没有.趁这两天闲着,做张床.”

他竟然在家里给自己做床.场虽然是郊区,但去装饰城买张床,好像也贵不到哪里去.做的床就更好吗?他家的门敞开着,到处堆着多乐士涂料桶.一股韭菜馅包子味道不依不饶地涌过来.那个时不时哭闹的小姑娘,穿着兜兜服站在门边,好像我影响了她爹的工作,直愣愣地瞪着我.

这才想起来,都做了大半年邻居,我居然没问过他姓什么.看着他拿着锯子正准备忙活,我又喊了一声:

“不好意思,一直都忘了问一声,贵姓啊.”“嘿,姓张.”

以为他会反问我一声.他露出满口白牙,说了这么一句话,又低头摆弄手里的木头板子.本来是打算去山上骑自行车的,可这会儿,我一点都不着急了,我就是想跟人说说话.我推着自行车,就在那里站着,看他在那里锯三合板.有一阵儿,他停了下来,对我笑了一下:

“真是对不住,吵得你都没法儿在家里呆了.”

“没有没有.”差点就想说楼道里锯末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可没头没脑地跟他讲这么些事,又显得矫情.父母年纪轻轻,自己张罗,盖起了五柱六的房子,还是漏风漏雨,又找了几个木匠装板壁.爷爷自己也有一套木匠家具,有空了也来帮帮忙.那段时间爷爷自己的工夫也忙不完,好像因为爷爷,母亲还说过闲话,说他光给叔叔干活,路过我们家,看见挖锄掉在地上,都不会弯腰帮着扶一下.这些家人间的牴牾,我早记不真切.也是看见邻居在这里用刨子,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见薄薄的刨花在爷爷有节奏的动作中舒展开来,我是如何着迷.刨花越堆越厚,我就把它们抱到角落里,整个人钻进去、爬出来,弄得浑身都沾着刨花.我喜欢木头,喜欢刨花,喜欢闻那股说不出来的清香.那个时候,我也就门口这个小不点一样大吧.

昨晚和尹会计争吵,还有一个原因,她说结婚了,也不指望我怎么收拾家,就想着买一张新床.这处房子,也才买四五年,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眼里就成了旧家.当年看着朋友们一个个结了婚,我想着结婚既然暂时无望,那就先买个房子吧.我也是不要命了,手头总共才有两万块钱,就到处看房.不到两星期,就交了订金.幸好认得几个朋友,终于凑够了首付.那是二○○九年.开春,又简单装修了一下.虽然不喜欢家里塞太多东西,除了平日积攒的四个书架,还是太空了.总得买张床吧.有一回逛居然之家,看到北京意丰家具搞活动,两个衣柜,一张两米乘两米二的大床,带两床头柜一梳妆台,才要五千,当下就买回来了.我买,也不全是贪便宜,而是导购姑娘说这床是个笑脸床.好多回,我躺在这床上,也充满了幻想,现在床也有了,旁边就差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了.事情就是这样,为了验证是不是能和女人和谐相处,我没少往这个家带过女人.图简单省事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想给她们吃个定心丸,我在这座城里是有自己的房子的.那段时间,整个23 层,十来户,就我一个人先住进来.有时候陪她们从电梯里出来,我还得费劲解释,说这是个新楼盘,过两年就有人气了,没见楼下的空中花园,全是黑着脸的中年男女在那里带孙子吗?过了三年,搞装修的张师傅就住进了隔壁.当时,我挺高兴,想着这楼盘还不至于太破,不是还有人在买嘛.那一阵子楼市不好,搞得我也抑郁,好像中国楼市不好,连我的算盘也受影响.不过回过神来,看到一搞装修的都买了房子,又想着,要是现在把我住的房子卖了,肯定不愁下家.大不了我只要本钱.说实话,虽然没怎么和新邻居打招呼,但平日里多少会注意到他的动静.我感觉日子好像不那么寂寞了.只是没想到张师傅会在楼道里腌咸菜.尽管这咸菜唤起了很多童年记忆,但家里成天飘浮着这些味道,还是让人抓狂.没过多久,他又养开了狗.狗也不放在家里,就放在门口的笼子里.每回一出电梯,狗就开始狂叫,搞得我也心虚.甚至一度都不敢带姑娘来看房了.我真的是打算找个正经姑娘结婚的.起初我以为尹会计就是个正经姑娘.你看,她大学刚毕业,按她的说法,没谈过恋爱.都到家里十来回了,我都没法儿把她按到床上.尽管每回我拖她上床,都被她打得浑身是伤,到了下一次,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挣扎一回,好像如此一来,就能证明我找的是个清白姑娘.次数多了,尹会计开始问我,是不是我也是这么对待别的姑娘.我脑子一热,就全坦白了.

“没有.她们的力气都没你大.她们不会像你这么野蛮地对待我.”

“她们?她们都是谁?”她一屁股就跳到了床下,好像无法和人共同分享这张床.既然说漏了嘴,我还能怎么解释呢?只好遮遮掩掩,挑了两个女人的名字,结果就是这样,到了终于谈婚论嫁的时候,尹会计说:“我什么也不指望了,就只要一张新床.”

她话里话外都是对这张笑脸床的鄙视,好像睡在这么一张床上简直不敢想象.起初我还争论,说她讨厌的也不是那张床,而是无法原谅我的过去.可她根本不接我的茬,她总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就只要一张新床.”

有一阵子,她又说:“你这个地方简直是个炮房,一想起那么多女人在这里进出过,我就生气.”

想到她想换的不是一张床,而是房子,我急了:“这房子怎么啦?住两个人绰绰有余,这辈子就是个这了.”

“你年纪轻轻的,就不想努力了?你干脆攒钱在永安买块豪华墓地算了,将来永远住在那,一辈子不用挪地儿了.”

我说过我住的地方离永安近,将来一把火烧掉也省心,这话可只是玩笑、是自嘲.她竟然当了真,和这样的女人怎么说得清白呢?

看着张师傅在那里忙活,我差点问他要不要我的那张床.可一看他的家,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我的那张笑脸床,在他百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怎么放得下?他家里肯定有一张双人床了.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不想去买床,并不是嫌买的床太贵,只有按家里的尺寸做一张,才恰好、合适.

小家伙跑过来了,鞋底好像漏了气,叽咕叽咕.我平时在家里也能听见她在楼道里走动的声响,这回才看清,她走动的时候,那鞋子还会发光.

[ 三]

想起来了,推车出门,也不单是楼道里太吵,而是之前被尹会计的一通电话吓到了.

尹会计在电话里气势汹汹地说:“你还没走吧?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能谈出个什么寅长卯短呢?我可不想大清早就跟她吵架.我说:“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去山上骑自行车吗?”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骑自行车?别人的事你就记得,我的事你就从来不上心.”

我没辙了,只好服软,说:“我这不骑自行车也是为了练好身体,让你折磨啊.”“折磨?朱东贵,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特痛苦?”我平日里编些男男女女的事,主人公一律不是朱东,就是朱贵,她不知道怎么读到了,就给我起了这么个绰号.她高兴的时候,叫我胖墩儿,不高兴的时候就叫我朱东贵,好像这么一来,就能发泄她的愤怒.眼见她又要开启新一轮审判模式,我突然笑了起来:“你猜?”

这话也是她跟我说的.有一阵子我变得不爱说话,她就跟我讲她们办公室的故事.“漂亮姐姐,”她总是这么称呼那个女人,不是说她刚买了多少克拉的钻戒,就是说拍了多么漂亮的婚纱照.结果领了结婚证,那女人还是不满意,挑来挑去,挑中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真心喜欢的男人.这男人偏偏缺心眼儿,还问她爱不爱他.问急了,“漂亮姐姐”只好头一歪,对着男人说:“你猜.”尹会计当时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对她的同事应该有羡慕,也有不理解,好像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你别跟我打什么马虎眼.我就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这就打车马上过去.”

不是电话里说不说得清楚,就是见了面,也从来没法儿说清楚.就像她说的,我生了淫念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好意思说,一旦满足了,就换了一个人.她这样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也没有生气.她已然把我当成了有无数案底的惯犯.我想起刚和她处上的时候,在哥们儿跟前还挺得意,说,真他娘的不走运,现在相亲老碰到处女.为了显示我不是信口胡说,有时还要露出被拧得淤青的胳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么干,我怎么才意识到她是如此固执的一个人呢?就像她后来反复说的,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人,我就是去五台山做姑子也不找你.这话伤不到我.她们家就爱信个阿弥陀佛.我想起来了,最终吵得这么剧烈,也不是我对尹会计有什么意见,而是谈起结婚的时候,她妈来了一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能走到一起也是好事.我呢,也没什么条件,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忏悔一下.”

我以为就那么一句话,谁知佛教徒认真得很,说是还得搞些忏虔仪式.我的过去有什么可忏悔的?我是处过几回对象,可那也只是我和她们之间的事,怎么越听越像是我过去干了什么不堪的事呢?

到了解放路天主堂门口,我给吴强打电话,说是出门匆忙,手套忘了拿,防晒面巾也忘了戴,能不能帮我找一块.

等吴强下楼的时候,尹会计又打来电话.

我以为她劈头盖脸要吵,结果她问了一句:“你隔壁住的什么人啊,门也不关,成天开着.”

在尹会计的概念里,又不是村里,开着个门,简直太不尊重人的隐私了.我平时也有这种感觉,却从来没想着要和人说一说.她不按套路出,搞得我愣了一下.

“什么人什么人,人家碍你事儿啦?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朱老师,我是怕败坏你的名誉呢,你看看,要是你邻居知道你天天往家里领不同的女人.”我差点就说自从这个邻居住进来后,我就没领过别的女人,但话到嘴边,我还是闭住了.我想起这个邻居,突然有些羡慕.他大儿子都上高中了,又生了个小娃娃.他老婆好像也不上班,成天就在家带孩子,给他做饭,等他收工.我想起这么多年我不结婚,没定下心性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没有安全感.单位总说要改制,十多年了,也没改出个名堂来,平时还好,一旦文件下来,就搞得人心烦,担心工作没了怎么办,年纪一大把了,能干什么呢,不能细想,哪有前途可言,简直是了无指望.我就这么抑郁地过了好些年.可这个邻居呢,他生了俩孩子,感觉还没有住手的架势.好几回,我看到他提着油漆桶满身白灰回来,就想,这家伙居然一点也不害怕.

吴强下了楼,我就把电话关了.他问我怎么这么早就跑出来了.我先是开玩笑,说是来天主堂做礼拜,后来还是没忍住,就把这两天和尹会计的事抖了出来.吴强说,你们天天这样吵也不对劲.要是死了心,就别和她争了,全依她,看她还能怎样?

我需要的不是有个人来帮我指明方向,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尹会计的坏话.

路上的车挺多.上了胜利桥,拐到和平路上,一路向北,过柴村桥口,左拐,上了柴化线,没什么人了.上山的时候,几个骑山地车的从山上冲下来,最后一位,背上还竖了面旗帜.吴强说,我们是不是也得搞面旗帜?我说我不行,那么大一面旗,肯定影响平衡.

日头毒起来.上一截坡的时候,吴强说腰疼,就下来推着车走.他不知怎么说起了单位的人事,我也把看不惯的人抱怨了一通,好像这才对得起他的信任.又说开了婚姻,说起周五晚上喝酒时兄弟们谈论起的婚姻.这么一说,好像我们的生活都出了问题.我也是感慨不断,说,有时候,我挺羡慕老王的,你看他与世无争,听说找了个情人,好像老婆也不管他.可吴强不这么看,他说老王为了情人,跟发妻大吵过几架,有一回都谈到了离婚.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安心过日子呢?离什么婚?我婚都没结,他们居然都琢磨开了离婚.好像也只是胡乱说了这么些话,才感觉日头不是那么晒.

平日里只觉太原脏乱,不曾想,才出城几公里,嘈杂与喧嚣都听不见了,满山都是树,沿途还有花,时见洒水车在路边洒水.过下水峪村,碰见个老护林员在路边摘槐花,就停下来,问村里有没有闲置的房子,一个月多少钱,用水方不方便.我问得那么详细,好像是时刻准备着搬过来住似的.老人的话也多起来,说年轻人都出去了,这地方有深井水,什么都挺好.我就和吴强感叹,说是一个月有二三百块钱就能住一个院子,实在不贵.二三百块钱能干什么呢?我们每回骑车,碰到村子里的人都要这么打探一回,一副别把我们逼急了的架势.这不,我们连后路都打听好了吗?

到了山顶,遇上岔路,不知道哪条路能到汾河二库,正好碰见一位五十左右的黑脸汉子大踏步走下山来.他说径直向北,碰见路口左拐,就能到马头水,再往前走,就是了.

山上的柏油路没铺多久,骑着很舒服.坡度不像山下那么大,风吹过,整个人都像在飘.时而扭头看着右侧的太原城,灰蒙蒙地看不太真切,就见一幢挨一幢的楼杵在那里.满山青翠,时不时还能听见野鸡的叫声.

到了村级公路,四野更是无人.杨树满天,骑车而过,带起一路杨絮.

一路上还鼓动吴强,说是快点骑吧,到时能到水库里祼泳.可真到了目的地,我傻了.在我的想象中,或者是在地图的暗示下,以为到了马头水,随便找条路就能拐到河边.地图上就是那么标的嘛,可是到了路的尽头,除了一个老头蹲在亭子下晒太阳,三条土狗跑过来嗅我们的腿,这里离水库还远得很.水库在悬崖的下面.要下去,只能顺着台阶走,没有个把小时,恐怕也到不了那里.

狗开始见了人,还在翻滚、打闹,后来见我和吴强并没有理它们,也蹲在那里看远山.我们也和老人坐在那,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绿沁沁的水库,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被这山河的样子震撼了.

汽艇泛着白浪,冲到了更远处的湖边.拉煤的火车从对面山间的隧道里慢悠悠地走着.有人从山下爬上来.说了几句闲话,才知道火车如今不在柳林河车站停了.突然想起大学刚毕业不久,和女友闹分手,分了手,我又后悔,想着合好,便鼓动几个要好的同学叫上她来这里玩.坐了半天火车,到了柳林河车站,下来又坐汽艇到二库景区.当时我还不清楚分手的严重后果,手也轻浮得很,时不时还要搭到她的腰上,好像她还是我的女朋友.嘴里也是胡言乱语,好像我表现得惯熟一些,就能让她开心起来.可她的表情很严肃,尤其是拨拉我手的样子,满脸嫌恶.我当时没心没肺,装得满不在乎,事隔多年,才想起我当时是如何的难过.

晚六点,骑得浑身酸痛回到家,楼道里还是乱七八糟.进了门,尹会计正在拖地.洗衣机还在响着,她把沙发套也拆开洗了,门垫也洗了.怕她数落,我没头没脑地说开了:

“过去我天天在场窝着,呼吸尘土四扬的空气,看着灰败毫无章法的建筑,对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好感,可我出去骑车,到山上,看见这天地,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这里才是真正的祖国山河.”

我甚至由此影射,说她和我从前想的一样,总是只看到眼前那一点格局.尹会计盯着我看了半天,就说了一句:

“你少说一句行不行?我一天没吃饭,都快饿死了.”

[ 四]

之前多年,每天都有发泄不完的精力,上完班,喝了酒,再晚,也得看部电影,好像这样一天才算没有白过.到了三十岁,再好看的电影,瞅上两分钟,气息不对,倒头就能睡.但成天睡,整个人面目也有些含混,有时候半夜醒来,恍然一惊,这是活个什么劲呢?也不知哪一天开始,就和吴强一起骑开了自行车.往山上骑,一骑百十来公里,也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把自己累着.累了,就能睡个踏实觉.可一星期骑一回,也管不了几天.就开始跑步.这天在迎春街上走得累了,就找了个路边摊,坐在那里吃凉粉,顺便想想和尹会计的事.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抬头一看,远远过来三个人,一男一女,中间夹着个小孩.男人松垮垮的,像个小流氓,倒是女人收拾得还算齐整.抬头吃了两口面皮,又看了他们一眼,才看清,这不是隔壁的张师傅吗.以前见张师傅总是风风火火地踩个电动车,要不就是提着涂料桶上下楼,这回看他无所事事地溜达,我又愣了一下.妇人走到一个摊位前买菜,小孩却摇着妇人的手,闹了半天,是要买糖葫芦.买了糖葫芦,他也没先吃,喂了张师傅一口,又喂了妇人一口.

妇人弯腰的时候,露出腰上一截白肉.我慌得赶忙低下头.低下头,也不是因为眼睛看错了地方,而是撞见这一家三口的举动,好像更加凸显了自己的孤独.鬼使神差,我就拨通了尹会计的电话.尹会计头一句话就是:

“哟,朱老师,隔了这么久,你终于想起主动给我打电话了?”

我这才意识到,有一段时间,因为烦和她争吵,竟连电话都不主动了.她越是抱怨,我也越是懒兴.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惭愧.说了一阵闲话,又承诺晚上回去了再讲.待他们走远了,我才起身.

进了电梯,门刚关,一只手硬生生将门撬开,这才看清,又是隔壁的张师傅.张师傅的裤子上满是白灰,他的老婆穿着绿裤子、红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扎成麻花辫,垂到腰上.黑脸小男生揪着女人的衣服.我想也没想,就说:

“你有三个孩子?”

我见过他家上高中的儿子,也见过那个老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的小姑娘,而这个小家伙却一直没注意.他们家门成天开着,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好像张师傅的妹妹一家也住在那里.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小的房子怎么挤得下那么多人.

“是啊,这是我家老二,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张师傅没说话,倒是他老婆快言快语,“我看见你老婆经常来,你们孩子……”

张师傅应该和她说过我的情况,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之前我告诉过张师傅,说结了婚,还没要孩子.

“是呢,她也不常回来,来了也没事儿干,天天就是吵架.”

我也不是故意要和邻居说点尹会计的坏话.尽管平日里我们争吵时,把门窗都闭住了,甚至在她高声数落我的不是时,我都会提醒她小声一点,说,你以为这楼里就你一个人住,成天哇里哇啦的,就会窝里横.但这些能管什么用呢?我们肯定有吵到疯狂的时候,忘了还要顾忌别人的感受.好多回,尹会计在哭诉时,我听见隔壁的门时不时地要开一下.想起我们的争吵可能被他们听得一清二楚,而我居然信口说胡话,不由眼皮直跳.电梯嘎吱直响,走得真是慢.我又说:“你们真厉害.”

“厉害什么啊.倒是家里热闹.”张师傅还是没说话.妇人靠过去,和他用方言说了几句,从她讲话的姿态来看,感觉像是什么知心话.

热闹.我没有想到我对这一家子的感觉会从嫌恶变成羡慕.晚上和吴强打电话商量下周骑行的事,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隔壁的邻居.大概之前和他抱怨过张师傅在楼道里养狗腌咸菜,这回话题刚开,他就说:

“你应该去找物业好好说一说.有些人就是没有公共道德.”

我想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说他就一搞装修的,怎么就一点都不害怕呢?”我倒不是瞧不起他的职业,而是想说,他天天出门找活儿,干一天挣一天,怎么说,都感觉是朝不保夕的,他为什么就不担心呢?也许他也有过担心,问题是他根本就不像是在担心.考虑周全的人,会接二连三地要孩子?

吴强说:“你看过契诃夫的小说《我的一生》吧,里面写的也是一个小职员悲催的故事,老渴望干体力活,讨厌虚伪的职场生活.”

我对吴强动不动就把生活和小说联系起来,感到有些泄气.我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我佩服的是张师傅旺盛的生命力.也许这些全是我的假想,张师傅碰到的苦恼和困难我又怎么了解得清楚?我看到的也只是一点表相.我不过是把我自己的困境寄托到了他的身上.

“你说我是不是读书越读越傻了?连生殖本能都没了.真是不能细想,一想就是各种念头打架,按下葫芦浮起瓢.”

“你他娘的就是矫情.你天天跟别的姑娘眉来眼去,还嫌自己没有生命力.” 他可能是意识到话有些重了,又说,“你只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好好负责任.”

眼见话题不能继续,只好以尹会计打来电话结束.又给母亲打过去.母亲早些年一直在广东打工,在流水线上天天看产品有没有瑕疵,后来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只好回来,正好哥哥的两个孩子该进幼儿园了,就到旧司镇帮着带孩子.电话打过去,是侄女接的.她奶声奶气地问是哪个,我说我是叔叔.她就把电话摞下,一个劲地喊奶奶奶奶.

母亲说她在给侄儿洗澡.“狗日的,成天费来费去,天天都得洗.”

母亲虽然话说得狠,其实也没什么恶意.说了些家常话,就问父亲最近有没有下来,没想到母亲口气马上就变了:“别给我提他,我再也不想理他.”

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前两天,我看见墙上有只小猫,就想捉回来.你爸一个人在家里也无聊,好些年没养猫了,喂个猫还能帮你爸捉老鼠.也活该我倒霉,前两天刚下过雨,我踩着凳子,猫一跑,我伸手去抓,结果把手摔得骨折了.你爸知道后,关心的话没问一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我真是不想跟他过了.”

父亲活了一辈子,天天只知道去地里干活,嘴巴笨,不会安慰人.我好说歹说了半天,才算平息了母亲的愤怒,总算是把这个话题绕过去,母亲又问起了尹会计:

“我们这些当爹妈的,也没什么见识,但你年纪这么大了,也不结婚,总是让人不放心.古话说得好,独木难成林,你一个人再优秀,也还是成不了气候,一家一业,总的是要两姓人.这又大半年快过去了,她们家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已经害怕和人谈起我的婚事,太糟糕了.可能是我的唯唯诺诺搞得母亲不爽,母亲说:“你先让她怀上嘛,肚子大了,到时就由不得她了.”

我从没和母亲聊过这样的话题,这搞得我无所适从.有一阵子,我甚至想到了尹会计,想起她平日的种种言行,除了某些念头比较固执,人是个好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害人.我这么比较,倒不是说母亲心狠,有害人之心.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继续聊下去了.期间,尹会计打过来几个电话,我也没接,只是窝在阳台上听母亲说些家常.

又给镇上一个当医生的亲戚打电话,说母亲只是伤到了骨头,休息一阵就没事了.给尹会计回过去,她说:“深更半夜的,给谁打电话呢,说这么久?”

我说是给我妈.她说:“你和你妈能说这么久?”她当然有理由不信.之前我可能骗过她几回,可这回却是实话.是啊,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读书那两年就是写写信,后来手机普及了,我也没有天天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挨到星期天晚上才给家人打一通电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是东拉西扯.有一回知道渔川的公路修通了,还铺上了沥青,我高兴了许久,好像一千多公里外那个村子的些微变化时时牵动着我.确实也是,好多回得知单位要改革,我都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想着大不了回渔川养猪嘛.和尹会计吵得急了,也说,这婚真是不想结了,就想回老家.她问我回老家干什么?能干什么?养猪啊.我吼得那么高,好像能回老家养猪,实在是我策划了许久的梦想.

她开始说她那个漂亮姐姐的故事,说她刚领了结婚证天天发牢骚,想着离婚,原因也简单,这个朝夕相处的矿哥,并不是她真心相爱的男人.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明白她为什么脑子里尽装着别人的事情.

[ 五]

年轻的时候,我虚构过一篇故事,大意是写父亲没结婚前,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天天当着母亲的面吹牛,说他脸上的疤是被马熊抓的.其实呢,不过是因为不把黄连卖给路霸,被人打了一顿.

我从没觉得这个编造有什么好不好,我年轻的时候好像总是喜欢虚张声势.

没想到年近六十的父亲真的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用包袱裹着半边脑袋,去杨银莲的店里拿药.杨银莲平时教书,就在校门口开了个杂货铺,卖吃的,也卖药.一帮留守的老头老太太正在那里打牌.看见父亲进去,他们让了一下.等到看清是父亲,他们问:

“你这是怎么啦?”

“被马熊抓了.”

“天啦.”

“那天我跑到红旗界,说是扯点猪草,跟着沟走,一个陡岩坎还没翻上去,狗日的一头马熊正坐在上面呢.我魂都吓掉了.它扑下来,我顺手把背笼一扔,它扯脱了我半边耳朵,就跟着撵背笼去了.”

“你没掉下去?”

“幸好旁边有一截竹根根.”

“你说得太吓人了.”

那段时间总有吓人的事.先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在浙江杀了老板一家三口,又一路流窜到了我们渔川.他白天躲进山里,晚上就出来敲后门,直喊快饿死了,要饭吃.年轻人都在南方打工,一帮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太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平日里门都不锁的人,现在天没黑就赶快喂猪,早早把门拴上了.县城派了十三位民警来搜山,连根头发也没找到.杀人犯的阴影还没消除,没想到马熊又开始咬人了.

我有几年没回家了.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在旧司镇教育站工作的姨父去世.坐在出租房里说了几句话,母亲突然来了一句:

“你爸今年也差点出事.”

“怎么啦?”

“他没跟你讲吗?”

“我每个星期都给他打一回电话,从没听他说过什么.”

“我还是不要讲了,讲了他又要吼我.”

“你看看你们,家里有什么事都不跟我商量.”这话有些重了.我们这一家人的关系也有些奇怪,出了什么事都不会通气.比如我一个人在山西,生个病、失个恋,从来不会和家人说.总是认为,离得天远地远,说了能管什么用呢,不过是给他们增加点担心.可能家人也是这么想的吧,最荒唐的是,父亲私自做主,让我哥去了王世富家上门.等到母亲过年回家,才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倒插门.当时母亲也没说什么,我还在太原读大学,家里穷得一塌糊涂,有一回没钱买米,母亲只好把留了十几年的头发卖了,剪头发的人也狠,齐根剪,把母亲的头弄得像个鸡窝.父亲可能是这么想的,我哥结婚不用花什么钱,就算是赚了.好在后来,我哥解除了这段非法同居关系.多年后,母亲还说,你看看你爸干的那些事.父亲是越来越沉默了,每回和我打电话,就问我吃饭没,搞得好像吃饭真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我倒不是埋怨父亲,我是说,父亲天天一个人在地里忙来忙去,忙得浑身都是泥巴,可能都不知道和人打交道了.

“现在渔川的人都知道你爸被马熊咬了.”

“什么?”

“其实是他胡说八道.好像是八月十五吧.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之前,自从你爸有了手机,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也不和我说话,就说要和家琪讲几句.我也不知道他和一个三岁孩子哪有那么多话说.可到了八月十五,我才意识到,他有三天没打来电话了.打回去一问,他还是没和我说什么,只是讲头闷,搞工夫搞累了.等到家琪国庆节放假,我回去,坐在车上,才听见渔川的人讲,说是你爸被马熊咬了.”

我搓了搓手,仍然没说话.母亲说,给你倒杯开水吧.我说不用.母亲又说:“等我回了家,也没问他马熊的事,结果你爸自己沉不住气了.我给他换床单时,发现枕巾上还有没洗掉的污血,他还跟我解释.我说你被马熊咬了也不说,你养几个儿有什么用?他这才笑着跟我讲,你也相信我被马熊咬了?我就问,你不是被马熊咬了那是被什么咬了?你爸这才说,哪里是什么马熊,就是上山砍树,被树弹了一下,我又不好意思说是上山砍树.”

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街上又怎么开始收摇钱树花,几十块钱一斤,父亲也动了心,这比起在地里忙活一天要划算得多了.他以为还是年轻的时候,拿着就上了山.他砍了一天的树,那棵大树还是没有倒下来.天都要黑了,父亲有些着急.就去推.百十来米高的树突然倒向了另外一个方向,父亲被树一下子压到了一边.起初他只是觉得头晕.等了两分钟清醒过来,一摸耳朵,才发现掉了下来.血流得满头满脸.当时他就一个念头,想着怎么也不能在这荒山野岭中睡过去.我们渔川隔几年就有人死在山里.

走回家,父亲喊奶奶帮着热点洗澡水.

七十好几的奶奶哪里见过这阵势,看见血糊一团的父亲,她哭着去烧水,她以为父亲要死了.

父亲当时还算有点理智,要给杨银莲打电话,说是去一趟旧司城看看医生.杨银莲是我们渔川唯一有车的人,尽管是辆货车.

可奶奶说,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车子翻下去了怎么办?说完了,奶奶又讲,你们一出门,我天天喂四头猪,哪里提得动?奶奶说了半天,意思是父亲在家呆着就行,毕竟我爷爷还会一点中草药.

光敷一点中草药管什么用?又是三伏天,父亲的耳朵流脓了.

“最可笑的是你爷爷,看到你爸的耳朵掉下来了,用一块胶布粘着.你爸天天躺在沙发上,姿势又不对,等到稍微好一点,才发现耳朵败了相.他和人讲他被马熊咬了,居然也真有人信.你爸也是没办法,他哪敢讲他是在砍树?树在你舅舅的山里,要是你舅舅知道你爸大白天砍他的树,还不把你爸恨死.”

“你看看你们,你知道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讲一讲?”

“你爸那个时候都好了.”

我有些泄气,我知道我们这一家子都是不服气的人.

第二天,给姨父送葬时,父亲也下来了,但我当时也没问起马熊的事.

送完葬,又回到渔川看了看.荒凉的村里也没什么好看的,父亲早去了地里,我在院坝里晒了一阵太阳,去挑了两担粪.肩膀生疼.看着父亲在地里挖土,他挖得一丝不苟,连一点杂草都要抖半天.想着下一场雨水到来,地里又满是杂草,我就有些绝望.父亲在地里忙活了一辈子,好像完全意识不到他做的事情毫无意义,我甚至在歇憩的间隙,帮他算了一笔账.

“一年买肥料,要一千块钱,买种子要两千块钱.收成好的话,能有个四五千块钱的收成.刨掉成本……”

父亲只是埋头挖土.这样的账,我每年都要帮他算一回.算到最后,我想说的是,除了一年把时间耗在土地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收成.但到了最后,还是我自己比较郁闷.父亲凭着在地里的抠抠捡捡,好不容易把我送上了大学,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挣到什么钱.

我想父亲最期待的可能不是我帮他算什么地里的账.种地能不能挣上钱还用我算吗?他在地里忙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他现在只是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去做.

就像他无数次声称的那样:你赶快结婚吧,结了婚,你妈就能帮你带孩子了.

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他,现在就跟我回太原.他能不能习惯是另外一回事,主要是我一想到连自己都还养不活呢,哪里能吹牛呢?

有段时间不想和女人纠缠了,便声称,说是要回去养猪.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不去琢磨怎么做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动不动就要改行,这实在让人气馁.我不知道我的说法给多少人造成困扰,反正每一回,我坐在阳台上,看见窗外的太原,很难想象我竟然在这个地方窝了十五年.也是在和人大声控诉的时候,我才看清自己的懦弱.但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以为发几句牢骚,这样无聊的美梦就能带给我一点安慰.这样的话,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相信: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会扔下这个无趣且毫无创造性的工作一走了之.我想得那么清晰,搞得好像在湖北西部的一个山沟沟里,有一个地方等着我去大展鸿图.回家的时候,一路上看着沿途越来越翠绿的景致,我还装模作样做了番考察,甚至把猪栏建在村子的什么位置都想好了.那个偏僻的地方,反正好多人都搬走了,我花点钱,承包个荒山,应该很快就能弄出点动静.

本来我还打算和父亲说说回家养猪的事,这件事能不能做成且不细说,主要是有了这么一个念想,感觉往下活又有了奔头.可真的到了家,又不知道怎么开启这个话题.坐在田坎上休息时,听见对面山上汽车喇叭响.父亲也站起来看,说:“那是王家庄的舒开永,他办了个养牛场,天天开着卡车到处收草.”

这个舒开永我也知道.他当了几年兵,转业回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就去福建打工.听父亲说,这个舒开永了不得,他不知怎么就攀上了一门好亲事,这不,老丈人给他投资了一百多万,他就去山东买了八十多头牛.虽然父亲嘴里说他是靠着福建的岳父弄来的那么多钱,还是隐约表达了遗憾.是啊,他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人,都能弄来那么大的投资,为什么自己的儿子都上了大学,到头来却连个婚都结不了呢?

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我想了想自己的几万块存款,就把养猪的念头压了下去.我还以为回乡养猪是条退路,可听父亲的口气,没个百八十万,根本搞不出什么名堂.

我也只能在离家的时候说几句自己想来都脸红的话:

“爸爸,以后你别进山里面砍树了,你不比年轻时候了,就那么几个钱,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不值.以后家里差钱买肥料买种子,你跟我讲.”

我说了半天,竟然把重点落到了种子肥料上.

父亲的脸黑着,没吭声.

我甚至都没敢多看几眼父亲,生怕一不留神,看到他那只败了相的耳朵.

[ 六]

反正和尹会计也吵不出个所以然,就想着,结了算了.

到了五月份的时候,我把张师傅叫到家里看了看,问这么个家稍微刮一刮两千块钱够不够.张师傅说,用不了那么贵.他看着我满屋子的书,问我做的是什么工作,我说是个学校的老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谎.他说:“是吗?我家老二的成绩一直上不来,你能不能帮他辅导一下作业?”他好像是怕我误会, “就是督促下他,我平时根本顾不上管教他,他妈也没文化.”

没过两天,就听见敲门声,往猫眼里瞅,也没看清人影.敲门声还很固执.无法,我顺手捡起门边的棒球棍,才打开门.是张师傅的老婆.

“刚听见开门声,猜你回来了.自己包的粽子,你尝尝.”

我不爱吃粽子,凡是跟过节有关的吃食,我好像都不喜欢,甜、糯、腻人是一方面,主要是看到这些东西总让我想起自己孤独的处境.这个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大概没料到我会那么敏感,平常的一件事,竟然藤蔓纠缠,牵扯出如此多想法.那个黑不溜秋的男孩从门后露出了头.女人说:“快过来,叫叔叔.”

既然粽子也吃了,不帮着辅导下作业,实在说不过去.我是真不会和孩子相处.刚上大学那会儿,班主任好心给我介绍了个家教,头一回见面,就是算一道小学奥数题,结果我划拉了几大页纸,满头大汗折腾了一晚上,最后得出个负数.多年后回想,我都无法正视自己落荒而逃的窘相.好在这回让我辅导的是语文,我就告诉他,随便写.小男孩说:“就没有一本正经书做参考,指导下中心思想吗?”

“你写出你想表达的意思就行了,哪有那么多中心思想.”

“题目呢?”

“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可多啦,到太原后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下趟楼还得半天.”

我吸了吸肚子,好像这就是天天窝在家里的惨痛例子.也是从小男孩的嘴里才知道,张师傅一直在太原搞装修,前些年是打工,现在呢,人头熟了些,自己也拉起了一马.

中途,张师傅老婆敲过几回门,不是送吃的,就是过来听我在那里说话,后来,我索性也不关门了,窗户和门对开着,感觉风穿堂而过,凉快得很.只是说话的间隙,我还是时不时地要去门边站一站,好像门不光没反锁,还开着,真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有一回,聊到了她们家的咸菜,她连声说,是不是熏着你了?房子太小了,连个缸都没地方摆.我说,不是.还讲起了上小学时的经历,那个时候家里没钱,每个星期都会从家里带一桶咸菜,和腊肉炒在一起.“拌着米饭吃,特香.”

结果第二天,她就送过来几颗芥菜头.她说:“都是从老家带来的,自己腌的,你炒炒试试.好吃的话,你自己去缸里拿.”

我顺手放在了厨房,也没想着要去动它.尹会计来,看见厨房里摆着黑黢黢的芥菜头,就问.我把前因后果一说,可她省去关键信息,直试探:“你现在可是越来越能了,连窝边草都要吃了.”

我天天听她这么说话,实在烦厌,我可能算不上什么正经人,但被人动不动就指着鼻子说我无耻,还是相当不适应.“你就不能相信我一回?”

“你这个人让我怎么相信你?去年你和我六月初十分手,十三就和杨博士搞上了.那天我去庙里碰见原平一个仙儿姨,聊了半天,说你手头还有一个女人,属虎.所以,七月份你叫我过来给你揉腰,结果杨博士真闯进来了.我当时是好奇多过害怕,就想这仙儿姨算得真准.杨博士喊住我,说要和我好好聊一聊,态度那么严肃.结果还没等她开口,我没头没脑的,头一句话就是,姐姐你是属什么的.她开始没理我,好像都被她捉住了现场,我居然还要聊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星座和属相,简直是藐视她嘛.到了后来,还是成功把话题拐到了这上头,得知她是属狗的,我还有些失望.不过怎么说呢,仙儿姨算得就是准.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贱男人,指不定还在和一个属虎的姑娘处着.”

隔上那么一阵子,尹会计就要和我说说过去的那些尴尬事,我不知道她的乐趣在哪里,也许她就是忍不了这口气,也许这就是她的刺激疗法,目的就是要让我羞愧.我当然明白我过去干了些什么,但这也经不住天天念叨.

事情是这样的.刚认识尹会计时,我的腰刚刚出现问题.也是出了问题,我才想明白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要身体健康就行.那阵子,和杨博士处了两星期,知道她有强直性脊柱炎,我就不想继续了,但又没法儿说出口.

仅仅因为对方身体有问题,就要分手,怎么说得过去,还是人吗?后来狠下心,也是自己的腰出现了问题.这把我吓懵了,生活还没开始呢,一个家里就有两个病人,想都不能想.可就是这样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这摊子事还没有了结,我就把尹会计叫到家里来给我揉腰了.我当时肯定是脑子短路了,要不然怎么蠢到脚踏两只船呢?

结果,尹会计正在给我揉腰时,杨博士开门进来了.我光着屁股在床上,尹会计倒是穿得齐整.杨博士可能也被这个场面吓懵了,大家至少都停留了几秒.定了定神,我喊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你什么时候配的我家钥匙?杨博士说:

“鬼才偷你家的钥匙.鬼知道是不是好多女人都来开你家门,结果门就松了.”

我没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味,眼前只有绝望,知道和这两个女人都处不成了.可杨博士看见我们一动不动,居然拿起手机拍照.我只好把枕头和床单全盖在尹会计脸上,也顾不得一丝不挂了.跳起来,找了条裤子套上,抱住杨博士就往门外拖,可杨博士却直往里挣.我说,你能不能尊重下人?这是我们俩的事,不要把她也扯进来.可杨博士不听,她小小的个子,爆发力却特别强.她说,我不跟你吵,也不会跟她闹,我就想和她说两句话,让她认清你这个骗子.

开了房门,尹会计还在帮我整理床铺.杨博士说,姑娘,你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眼皮直跳,也顾不上听她们要聊什么,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只好跟吴强打电话.他说他在MEETALL 买菜.那个时候,我多盼着他叫我去他家喝酒.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电话簿存了那么多电话,居然没有一个能救命的人.问题是,这么恶心巴拉的事能和谁说呢?

过了半个小时,她俩居然还笑了起来,还留下了电话,说是到时一起吃饭.尹会计背着她的双肩包,走进来,笑着说,朱老师,朱老师,你不要紧张,我们聊得很愉快.她的几声老师,在我听来尤其刺耳,可当时也顾不上仔细琢磨.她又转过身,对杨博士说,姐姐,你们好好处理,我先走了.我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尹会计说,我就猜到了,你看,朱老师以后都不会认识我们了.她拉开门走,杨博士还像个女主人似地去送她,让她慢点.我也准备往门外移动,却被杨博士一把搡了回来.

“说说吧.”杨博士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

“你都看见了,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又跑到厨房拿了个铲子,把房间里前女友贴的墙贴都揭了下来.电视背景墙上是一副蒲公英,还有一行英文字母:May mylove,riding dandelion fly.我边揭边说:我真是痛恨这些话,感觉太不吉利了.我一直不懂这行英文是什么意思,还是杨博士头一回来我家,看见了,笑话我,说,朱老师,你真是太博爱了,你这是要把你爱的种子撒遍天涯海角吗?当时还以为是调情.一想到自己的种子能像蒲公英般到处开花结果,也不错,好像如此一来,就凸显了自己作为男人的能力.然而现在,边揭边想到和前女友相处时受到的窝囊气,只觉悲凉.什么生命力?我活生生把自己搞成了笑话.

“你居然连个对不起都不说.”

“说句对不起你的气就能消了?”杨博士的话提醒了我.我走进房间,给尹会计发了条短信: 对不起.害怕她回复过来又被杨博士听见,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出来时,杨博士站在窗户跟前.外面下着雨,天色黑沉沉的,好像是为了配合这气氛.

“发生了这样的事,太尴尬了,以后让我怎么见人?我没有底气再看见你,我们都冷静冷静,再考虑考虑.”

“不,我怕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

“能是谁的?”

“你会被那个姑娘抢跑的.”

“不会,我们什么关系也没发生.”

“我知道,她什么都跟我说了.”好像两个人都滚到了床上,居然什么都没发生,实在匪夷所思,她又来了句,“是因为她纯洁吗?所以你不把她拖上床?所以会那么狠地把我摁倒?”

“不是,杨老师,是因为我力气没有她大.”杨博士笑了起来,好像整件事都太他娘的荒唐了.

我没吭声,我心烦意乱,只盼着她气急败坏,掉头就走.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女人怎么还不走?”我苦笑了一下.“别着急走,外面在下雨呢,你的风湿病不能淋雨.”

“我跟你说了,我这不是风湿病,只是类风湿.你要是介意我的病,我们星期一一起去看医生.”

“没有,我也盼着你不受病痛的折磨.”其实我只是盼着雨赶快停下来.

她在窗户边踮起脚往外看.她说,不知道从这里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我把她拉到沙发上说,别老往下看,看得多了,会忍不住冲动.我好几回都在阳台上,想着会不会一脚跳下去.

可她情绪明显有些激动,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心里烦,也没去管她,怕一抱她,两个人又滚到了一起.她嚎了半天,又坐到沙发上.我斜躺着,闭着眼,不停地揉太阳穴,好像目前的场面真是伤透了脑筋.掐了自己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她用手摸我,我说:“杨老师,你是不是想?”

后来的对话就更混乱,胡说八道了一气.她把嘴凑上来,我们又接吻,但我没有用手去碰她,怕一碰,她就不走了.她说:“朱老师,我不是不理解你,我做过一个棉铃虫的实验,把雌的放在一堆雄的里边,雌的一定会找一个最强壮的交配,但把雄的放在一堆雌的里边,雄的会把每个雌的都要搞一遍.”

“你骂我是牲口吗?”

“不是,我是说我能原谅你,因为这些都是你们男人的本能.”

“可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没法儿面对你,我太羞愧了.”

等到我和尹会计真的谈开了恋爱,这个被人抓住现行的姑娘,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挑上的男人,过去竟然有过那么多女人.有也就算了,竟然还让她撞见,稀里糊涂地背上了第三者的不良名声.怎么可能不争吵呢?没有把旧账算清楚,就想浮皮潦草地结婚,也太便宜我了吧?想想就来气,太不负责任了.什么叫不负责任?要是没有想好,我肯定不会和尹会计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现在就是和她有争吵,问题主要在我,谁让我那么穷呢?

但我没有想到尹会计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连张师傅的老婆也一并怀疑上了.吵到后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她让我做麻辣香锅.我切了几片芥菜头扔进去,看味道能不能好一点.我总想着魔芋豆腐、洋藿、折耳根,可在太原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准确地说,也没怎么找,是没有碰到.这些儿时的味蕾记忆如此清晰,让我更加迫切地想回到老家去.吃饭的时候,我说起这些家乡菜,尹会计说:“也许你该考虑找个家乡媳妇儿.”

不知为什么,每每听到她这么说话,我总是忍不住要发脾气.

[ 七]

看着妇人择完菜,顺手提了提小姑娘的裤子,我竟也羡慕,想,这才是踏实的活法.

我呢,说是每天在看书,鬼知道都看了些什么.有空的时候,成天不是玩手机,就是猫在电脑前,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景象、乱七八糟的观点,在脑子里溜来溜去,成天都像是期待着什么大事发生.问题是,焦虑个什么劲呢?好几回和尹会计说起太原的环境如何糟糕,而尹会计却说这是发展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天知道她脑子里怎么会装下这么多说法,难道她就不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正常诉求吗?兴许还是自己极端了.这个国家的希望就是这些百姓务实,不会动不动就为莫须有的事情愤怒.就像张师傅的老婆,你看不出她有什么更特别的想法,成天就是围着老公和孩子转.好几回,看到她忙东忙西,我脑子发热,还想问问她有没有想过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等到走到窗户跟前,听着楼下孩子们玩耍的打闹声,看着在那里或站或坐的老头老太太,又骂自己,到底还是矫情.什么是独立、什么是自由呢?我倒是自由了,可是三十好几,连个稳定的婚姻生活也没有.我不过是打着自由的幌子,放纵自己的.

邻居的孩子有两天没过来,我还有些不习惯.去敲张师傅的门,妇人正奶着孩子,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正坐在小板凳跟前.

“怎么不过来玩了?”我试着去搭讪.

妇人放下孩子,整了整衣服.衣服上尽是奶渍.她说:“怎么没跟叔叔说吗?”她又转过来跟我说,“他按你教的,写了几篇日记,被老师批评了,说是汤汤水水,不成样子.”

“老师说随便写,写不出正经东西.做什么都得要有规矩.”

我笑了笑,好像一时尴尬,不知如何应答,又说:“不让我辅导作业了,也可以过来玩啊.”

我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一直在期待他的出现.“学校里就是这样,什么都得按他们的要求来,要不然孩子就不会考试了.”妇人似乎在安慰我.

整个房间里有股说不清的味道,时不时地往鼻子里蹿.到处都堆着东西,几块磁砖,一些参差不齐的复合板,各种牌子的涂料桶.也不知道他们要把这么多东西塞在这里干什么用.当年和父亲说起买房子,父亲知道我才买了个九十平方米的,就笑,说他在渔川的房子都有三四百平方米.父亲这么说的时候,肯定也在琢磨我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怎么施展得开手脚.房子是小,可我一直也没往家里添置什么东西.没钱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想着这好赖也算一新房,将来要是结婚,还得重新布置.

逗了一会儿小姑娘,我又讪讪地出门.下楼买菜时,远远看见张师傅在入口处骂:“什么破物业,设置这么多门,搞得进出一点都不方便.”保安为了不让人推自行车、电动车上楼,入口搞了些栏杆围起来.而张师傅呢,每天出入都要用电动车,车上载着装修用具.他不止一回这么抱怨了,有一天他还踢过单元防盗门.他买房子的时候,肯定没意识到这小区的物业会渐渐完善.张师傅没朝我看,我也懒得主动打招呼.我很少和人搭讪,一个是无话可说,再一个我也挤不出那么多热情,每每看到人们挤在狭小的电梯里谈天说地,真是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兴奋.

买房之前,我就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邻居.我对成天挤在城中村早就厌倦了,住进这个小区,虽然还是稀里糊涂,等到清醒了,还是想过邻居的素质应该差不到哪里去.谁能想到会有人在电梯里尿尿呢?不久又见电梯里写辱骂物业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会躲在这里骂,没有勇气去当面找物业理论?尽管我对这差劲的物业也很反感,但看到有人以这种方式糟塌,我还是有些窝火.和尹会计介绍我住的地方时,我一度还喜欢开些玩笑,说:“懂风水的朋友说我住的地方是独楼,没靠.但我发现了,后面没有山可以靠,好赖紧邻着肿瘤医院,前面没有碧波荡漾的水,好歹有条北沙河,尽管北沙河里尽是污水.不远处就是太原人民最后的后花园永安,而且离高速口也不远.”

这么说,显得我好像时刻准备上高速似的.谁知道一窝在这里就没法儿动弹了呢?还得成天听来来往往的汽车噪音.等到小区的人渐渐多起来,我又暗自窃喜,似乎看到上当受骗的人不止我一个,心理就好受了些.我总是这样,喜欢在尹会计跟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贬低一下别人,揭一下别人的疮疤,好像如此一来,心底就舒坦不少.尽管我是笑着说的,但尹会计还是听出了我背后的恶意:

“你那么不喜欢这个地方,干嘛不离开呢?”

她对我没有能力离开,还喜欢抱怨的德性,早就看不惯了.我们似乎很少有说到一起的时候.说来奇怪,不管有多少别扭,我们还在继续.因为想到了尹会计,我习惯性地拨通了她的电话.平时她在家里,对我大呼小叫,打雷一般,而这会儿在办公室里,她半天不说话,声音像只受惊的小猫.过了一会儿,她又拨过来,问怎么啦.我说起张师傅骂骂咧咧的事.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我一直以为这个张师傅进了城懂得一点规矩,哪知道他发泄郁闷的方式不是找物业理论,而是踢栏杆呢?可能是我说的时候,抱着不怀好意的笑,尹会计说:

“你干嘛老嘲笑别人?像你那样随地乱吐口香糖就对了?”

我把电话举到一边,好像受够了她的指责.我和她解释过,我看见满地脏物,不嚼口香糖就恶心.她说矫情,因为自己恶心就能随便往地下吐口香糖吗?她说的都是对的,问题是,她越是这么指责,我越是想和她对着干.

摆摊的人三三两两出来了,再过不久,地上将会铺满各种垃圾,我想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呆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理发店、内衣店门口还在放着《小苹果》,听得我眼皮直跳,担心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不是那个意思,我对张师傅的印象还不错.看到他们热情的样子,我也觉得生活有奔头,只是看到他在那里火气腾腾,搞得我也挺泄气.”

“你就那么在乎一个旁外人的感受?”

“不是在乎他,我是害怕,好像看到他愤怒的样子,就想起了我的过往.”

愤怒无法准确表达我内心的真实感受.走在去菜场买菜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停地叹气.努力经营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逐渐摆脱了那些不良习气,比如即便恶狠狠地吐痰,我也会挑个没人的地方.我可不会蠢到直接找挡路的栏杆发脾气.我平时不与人言语,装作严肃的样子,以为过往的不堪不为人知.可看到张师傅的一举一动,我一下子就回想起了自己干过的许多事.而尹会计呢,总是喜欢讲她的大道理.她以为懂得那么些正确的道理,就能过好人生.

上楼的时候,我没有坐电梯.想着要趁自己走得动,坚持锻炼身体.心脏发颤,浑身出汗的感觉特好,可我没想到张师傅会和他老婆谈论我.

“他到楼下了竟然装作不认识我.”

“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啊,刚刚他还过来问老二写作业的事.”是张师傅媳妇的声音.“也许他眼睛近视.”

“什么啊,你不觉得他这人挺奇怪的,明明告诉我他结过婚,可现在老来的那个女人也不像他老婆.要真是她老婆,那女人怎么每回都偷偷摸摸的,见面了头低着,也不和人说话.”

“这么一说,确也是.你说这个朱老师成天都在干什么呢?每次回来门一关,一呆就是一天.有时候就是和那个女的吵架.吵得特别凶,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

本来就因为上楼双腿发软,这个时候听到他两口子这么议论我,更不知道要不要去掏钥匙开门.

昏暗的楼道里放着一捆葱,还有张师傅的电动车.我咽了口唾沫,在楼梯上坐下来,好像是听听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可他们却把门关住了.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我又往暗影里躲了躲.只要我愿意,似乎可以一直坐在这里,也许张师傅打开门,他们还会说点什么.然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那个平日里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的小姑娘好像也睡着了.

我瞪着墙壁发呆,墙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我认了半天,才看明白写着:“这是张环的鸡.

请不要偷此鸡,如发现有人偷,一定重罚.如发现丢了,请还回23 楼1 号家.”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笼子,旁边堆着几盆被遗弃的绿植.

我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腿.像是早有预谋似的,我走近鸡笼.鸡开始躁动.也不嫌它脏不脏,直接伸进去,提起来,打开窗户,就扔了下去.许是我的动静太大,楼道里的灯亮了.我本能地往楼梯口又走了两步,好像等着随时逃跑.可没人来找我吵闹,我只听得楼下传来一声闷响.我眼皮跳个不停,却仍然没有清醒过来.好像嫌这还不解气,又把他的酸菜坛子盖给揭开了.我就是想警告他,这里是公共空间,虽然有那么一点空地,并不代表就可以由着他一家人胡来.

晚上,尹会计问我:“你准备多会儿收拾家?”

我本来想把自己刚刚做的事和尹会计聊一聊,可一想,又有些败兴,这辈子真是做了太多糟糕的事情.比如和吴强,表面上我们平时也能玩到一起,但有一回领导喝多了,说起他的生活习性,我还添油加醋说他的不是.大学毕业后,有一年回家过年,表弟说他想吃狗肉,我就跟着去买狗.走了半天,才找见一户人家,说那条母狗太老了,可以卖给我们.杀狗的时候,表弟一索子把狗吊在猪栏上,谁都不愿意动手,就我二竿子劲上来了,看见狗不停地挣扎,上去就是几棒.大学的时候,谈恋爱,又没钱,变着法子骗父亲,说什么要矫正牙齿,因为龅牙,从小自卑,连和人说话都没有勇气.我那么大了,也只会欺负家人.还有上小学的时候,小孩子们玩斗鸡,我身体弱,老被舒开永弄倒.我火了,竟然拿着铅笔刀朝他脸上划了一刀,就是那个现在生意做得很大的舒开永.我在本地的致富新闻人物上还看到过他的照片,脸上留着长长的一道疤.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一想,就没来由地厌恶我自己.我浑身别扭,好像粘上了沥青.

尹会计在质问我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讲话,她的声音让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咆哮.原先听到她这么和我说话我就火大,不知哪一天看了美院余陈的红孩儿系列画展,看见那个锁着眉头的红孩儿,一下子就想起了尹会计的神情,她就是老这么一副不满意的模样.想到我理论了半天,是跟一个孩子较劲,我就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我说我不想找隔壁的人帮我刮家了,尹会计问为什么,我说他最近没空,其实我想说我讨厌河南人.当初装修改水电时,就是两个河南小工往地上钉钉子,害得我重铺了地暖,多花了一万多块钱.但讲出这些,只能证明我的狭隘.尽管我确实狭隘,但被人明确指出来,还是相当不舒服.我更不舒服的是,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败兴,我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让自己都嫌恶的人呢?怨天尤人,酸腐,还残忍.

其实不刮家的真实原因是,这段时间小区的人天天在跟开发商吵,嫌大红本一直没办下来.有两回甚至跑到市政府门前堵了一条路,就是想讨要一个说法,据说开发商准备跑路.的时候,我没去,对再装修这么一个朝不保夕的房子,我更是没了心劲.当我说出这些情况时,没想到尹会计竟然大笑起来:

“你说你一个属狗的,全国那么多城市你不去,非要到龙城来.来了龙城也就罢了,还找一片女人,女人找谁不好,接二连三,还都是属龙的,结果呢,女人女人找不下,房子房子出问题,你不信八字不信命,非要跟天作对,这下你自己好好承受吧.”

听到她如此总结我的处境,我好像也感觉到了事情的原由全在我身上.可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飘窗上的《圣经》早就落满了灰,什么信仰都不能给我安宁,我得先把自己收拾清楚.

我也明白,再过一段时间,我肯定会忘记自己都做过些什么.一想到自己如此健忘,我把快要抽完的烟头狠狠地摁在了手腕上.倒不是要惩罚自己什么,就是觉得这么干一次也挺痛快.那种肉皮作响的声音好像也让自己感同身受了某些回忆.用盐水清洗伤口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要跳起来.我在想,尹会计看到后会怎么问我,也许她根本注意不到我身上的伤疤,满手臂都像盖满了各种公文的疤纹,再多一个,尹会计也未必注意得到.

天色还早,去解放路的天主堂前,有那么一阵子,我坐在飘窗跟前,给母亲打电话.我只是引导,母亲总是有许多零碎的话要说.只记得母亲感叹了一句,说,当年填志愿时,我们要是有点文化,也不会让你去太原.留在湖北多好啊,见一面也不至于这么难.我给母亲说,现在高速修得这么发达,到恩施的高速都修好了,据说还在我们那个小镇开了一个出口.就像灵机一动似的,我说,将来那里的房价肯定能涨起来.我甚至劝母亲,打听一下房价,大不了我和哥哥凑钱在镇上买一套房子.我自己都还这样,可说得顺嘴,又忍不住吹牛.好像这个时候,只有说些大而无当的话,才能把母亲从阴郁的情绪里捞出来.有那么一阵子,我想到了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对母亲说了许多大而无当的话,说把钱存在银行里干嘛呢?还顶不住通货膨胀的速度,还不如买套房子踏实、放心.我说的话可能让母亲听累了,她说,你也早点休息吧.

挂了电话,我还是那么坐在那里,好像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欺欺人,反正又走了一截神.黄昏的太原看起来也不错.快要掉下山头的太阳似乎要努力挣脱云层的包裹,而大堆大堆的层积云,翻卷不停,好像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情.果真,风也起来了,雨滴稀稀拉拉地打在窗户上,劈里啪啦直响.黑幕般的天空渐渐变得青蓝,天底下的人好像也跟着清明了不少.

上文汇总,本文是适合好女人和时候论文写作的大学硕士及关于女人本科毕业论文,相关女人开题报告范文和学术职称论文参考文献.

让女人变丑的根本原因
生活可以雕塑一个人的相貌,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长成什么样子 对一个女性最有害的东西,就是怨恨和内疚 前者让我们把恶毒的成见对准他人;后者则是掉转口,把这种负面的情绪对准了自身 你可以愤怒,然后采取.

男人专一还是女人专一
某校开展辩论“在爱情上是女人专一还是男人专一”获奖优秀答卷女人善变,男人专一!举例论证女人五十年代喜欢工人,六十年代喜欢军人,七十年代喜欢读书人,八十年代喜欢诗人,九十年代喜欢.

让黄金荣威风扫地的女人
再强势、再霸气的男人,也总会碰到一个让他鬼迷心窍、智力下降的女人 比如在旧社会称霸上海滩的流氓大亨黄金荣,他的“一帖药”就是民国著名优伶露兰春 他们有过一段时间不长的婚姻,那个.

国外女人这样坐月子
中国传统认为女性在生完孩子之后身体虚弱,气血不足,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家调养身体,补充能量,即坐月子 只有中国人注重坐月子吗不同国家的人,观念不同,传统不同,坐月子的习惯也不同 日本注重产妇营养在日.

论文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