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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名捕蓝釉娃娃论文参考文献：
【文/墨跖图/九遥】
人物简介
秋水鸣：医学、武学双修世家的公子,现任余杭县衙的捕头,为人温和,沉静睿智,善于探寻蛛丝马迹,侦破谜案、探索秘密.
哥舒无瑕：最大情报机构“无冕楼”的楼主,身有残疾,掌握着天下最大最多的隐秘消息.
俞妃烟：秋水鸣的恋人,隋炀帝的妃子,在哥舒无瑕的帮助下假借死亡之名离开皇宫,在世外隐居.
烈如风：秋水鸣的表弟,身材高大,性格风风火火,与秋水鸣一样,家族都介入了当今朝廷三足鼎立的激烈角逐.
缪可人：逃婚流落在外的大小姐,轻功一流,被秋水鸣收为手下后与烈如风相恋.性格爽快,敢爱敢恨.
剧情简介
隋炀帝中后期,内外交困,民不聊生,致使群雄并起,大隋渐呈颓亡之态.出身医林世家的公子秋水鸣,为了调查长姊离奇身死之谜,在高中进士之后返回家乡余杭做了捕头.
长姊案的调查毫无头绪,而这时他却接到了一桩知县委托的私奔案.此案表面上案情清晰,实则玄机暗藏.不见踪影的小妾和戏子、举止有异的富商员外、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红点百合……私奔背后藏着令人唏嘘的真相,幕后黑手让人始料未及.
秋水鸣最在意的则是她调查小妾曾在的青楼时,遇到的一位头牌花魁.她仿佛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处事有条不紊,举止轻佻却实则冷静,所提供的线索也给秋水鸣查案提供了极大的帮助,秋水鸣疑心她的来历并不简单.
（详情请见《大隋名捕红点百合》,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5年第1期）
不久后,秋水鸣破获了一起有关祭剑门门主尉迟兰慧的案件.秋家与祭剑门素有交情,尉迟兰慧也向他提供了一些有关长姊秋雨霏一案的线索.尽管目前得到的情报极其有限,秋水鸣还是发觉他身边发生着的一切,似乎都被一股力量操纵着.即使是看起来彼此毫无关联的案件,也会在他破案时,似有似无地为他提供一些重要线索.
（详情请见《大隋名捕绿玉瓶》,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5年第3期）
秋水鸣和自己的一帮手下——烈如风、缪可人、孟小眼等,因为一桩失踪案,被派往临近的吴县展开案情调查的工作,却“偶遇”了一个奇怪的小男孩童心.童心年纪虽小,却机智过人,甚至连武功也比一般的武林高手更为精湛.童心似乎早已认识秋水鸣一行人,话里行间更表露出他是受某人托付前来与众人见面的.毫不意外,童心也为破获失踪案提供了不少线索,他的出现更是让秋水鸣确信,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这一切.而能有童心这样出色的手下,幕后人的能力和身份定然不一般.
（详情请见《大隋名捕橘皮灯笼》,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5年第5期）
就在童心出现后不久,秋水鸣终于见到了幕后之人的真容,他竟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机关——无冕楼的楼主哥舒无瑕,花魁女子和小男孩童心都是无冕楼中的人.哥舒无瑕相貌俊美,但双腿残疾,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轮椅上.但这位残疾的青年却掌握着天底下最大、最多的秘密,而且他显然已经将秋水鸣当成了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知己”.虽然敌友莫辨,但哥舒无瑕看上去对秋水鸣毫无敌意,甚至还主动为他提供了许多关于秋雨霏之案的线索.
（详情请见《大隋名捕青罗帕》,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第1期）
哥舒无瑕的暧昧态度使得秋水鸣心生警惕,同时无比疑惑,但他发觉哥舒无瑕提供给他的线索都是真实无误的.更令他惊讶的是,哥舒无瑕知道的关于他的事,远比自己想象的多,而且自己的红颜知己俞妃烟,似乎也与哥舒无瑕有着密切的关系.尽管哥舒无瑕的目的成谜,但秋水鸣却只想查探出秋雨霏死亡的前因后果.他本可以直接向哥舒无瑕询问,但也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回答,因为那位无冕楼主显然希望他自己去寻找真相.
（详情请见《大隋名捕金锁片》,刊登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16年第6期）
秋水鸣所遇到的这些各具特色,乍看毫无关联的案件,却在揭开层层迷雾的同时,发觉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了起来,牵引着自己走向这乱世漩涡的中心.真相越近,痛苦就越深.在情义和礼法两难的处境下,他到底该做何选择？
女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阁楼微敞的窗扇处照射进来.感受到脸上的丝丝暖意,秋水鸣费力地睁开双眸,入眼的是被原木立柱和横梁支起的人字斗拱,以及直垂而下褪色蒙尘的五彩挂毯.
他下意识地从吱呀作响的板床上坐起身,掀开盖在身上的暖毡,站了起来.这时他方才觉出四肢百骸都泛着酸痛,双腿尤为绵软无力.
全然陌生的环境,加上从未有过的不适感,令素习沉稳持重的他也觉心下茫然.
恰在此时,一个头戴巾式发箍,高鼻深目的青年推门走了进来,见他已然起身,立刻喜道：“你醒啦？”
听到来人有些别扭的汉话,再看看他身上毛疏泛白的鹿皮裘和脚下造型古怪的翘尖靴,秋水鸣禁不住问道：“这是哪儿？”
“我家.”青年赶忙向他解释,“昨日我去河边汲水,见你倒在岸边,就把带你回来了.”他略显窘迫地笑了笑,又补充道,“我给你找过大夫,可他说你脉象正常,瞧不出有何病症,只能等你自己醒过来.”
在他说话的间隙,秋水鸣一直在试图暗运真气,却发觉自己修习了二十几年的内力仿佛一夕之间被掏空,甚至连护体的那一分真气也完全提不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心中的惊诧,见眼前这个淳朴的年轻人还是一脸歉意,遂安慰道：“在下是因为中毒才会昏迷不醒,并无大碍.我是想问,这里可是隋国的地界？”
“中毒？”这个说辞让青年有些吃惊,而对方随后以颇为诚恳的语气抛出的这个太过显而易见的问题,则更令他诧异,“这里是女国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西陲女国？”秋水鸣不由苦笑了一声,自语道,“这一送,送得可真够远的……”
眼见异族青年瞧着自己的目光正渐渐转作同情,秋水鸣认命地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向他郑重地欠身抱拳为礼：“在下秋水鸣,多谢小兄弟的搭救之恩.”
“不谢不谢,我叫海小武.”海小武有些拘谨地回了礼,转身将桌上尚冒着热气的瓷碗递了过来,“趁热喝了吧,补补身子.”
望着碗里腥膻之气扑鼻的不明液体,秋水鸣实在无法拒绝主人的好意,只得无奈地伸手接过.
经过几日的相处,秋水鸣和内向寡言的海小武逐渐熟稔起来,得知他以砍柴为生,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寄居在这样的家中,秋水鸣自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所以他陪着海小武进了几次山,却发现自己气力不济,又不懂技巧,不但帮不上忙,反而还要海小武分神照顾.
原因很简单,在提聚真气的各种尝试均告失败的状况下,他身体中名为“矫若跹”的奇毒,已将先天不足的他彻底打回原形,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将重温儿时的噩梦,变得连普通人也不如.
好在还不是百无一用,他比任何时候都庆幸自己出身医林世家,尚有一技傍身.他一面想方设法地帮助海老爹恢复身体的知觉,时不时地还为街坊四邻看看病,收些微薄的诊金来贴补家用.洒然如他,适应得倒也快.
当然,就这样安于现状也不可能.他自有不急于离开的理由,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异国他乡风土人情的兴致.得了个空闲,他便换上海小武为他备好的当地特色服饰,步出了海家的重屋,走上女国西罗镇的大街.
西陲女国位于大隋西方的一处谷地,国俗女尊男卑,国中物产丰饶.虽与隋国并不相邻,但素有邦交,两国商人互通有无,贸易由来已久,因而女国人大多会讲些汉话,沟通起来并无困难.
西罗镇虽不大,却也是拱卫京畿的重镇,若不喜这里的胡饼和羊奶,品质中等的南国茶点也是不难找到的.逛了小半日,秋水鸣在街边找了处摊子坐下来,点上一壶茶,靠在炉火边闲闲地喝着,神思慢慢地飘回到中毒昏迷之前的那个场景,唇角不觉漾起一抹苦笑.
街对角的府衙门口突然喧闹起来,听得到粗暴厌烦的呵斥中夹杂着隐约断续的分辩声：“……我大哥真的是冤枉的……求你们再调查一下……”
少时,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将抗辩之人扔了出来,他滚落阶下,仍硬撑着爬了起来,束腰革带的下摆处渗出了明显的血痕.
乍见这个陌生国度里唯一熟悉的身影,刚刚回神的秋水鸣先是一怔,随即快步上前扶住他：“不是说去山里砍柴么,出什么事了？”
看到是他,海小武脸上又露出了抱歉的表情,看样子是不想让他也牵扯进来：“秋大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秋水鸣道：“你没事吧？”
海小武用手按着腰臀处,有些含混地摇了摇头：“没事,习惯了.”
围观的人虽也不免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但大都处之泰然,竟似已经习以为常.
秋水鸣正在纳闷,从衙门里走出来一个正值芳年的少女,身上是板正的官差服饰,满头乌发被梳成无数根又细又长的小辫子,辫梢发角嵌着的珠贝玉石,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飞扬闪烁,倒是平添了几分灵动与野性.
少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蹙起秀挺的眉毛看了看海小武,目中流动着关切之色,可说话的口气却带着明显的不满：“每个月都来闹这么一遭,你不腻我都腻了,难道挨板子也会上瘾？”
“不用你管！”海小武看也不看她,“我大哥是冤枉的,只要你们没把我打死,就别指望我会放弃.”
“你！”少女十分气恼,但见他明明痛得额上冷汗直冒,还是满脸的倔强决绝,心又软了,“若非行刑的弟兄们怜你身世悲苦,不过是敷衍了事,每月这无理取闹的三十下板子,老早就要了你的命了.”她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上,“赶快回家敷药去吧.”
眼见海小武脖子一梗,毫不领情地把脸扭向一边,秋水鸣替他伸手接了过来,口中含笑称谢.
少女这才注意到旁边这个搀扶着海小武的男子眼生得很：“你是他什么人？”
未等秋水鸣作答,海小武已反拉住他的手臂转身便走：“别理她.”
回到海家,秋水鸣扶海小武趴卧在床上,一面在杖伤处擦抹金疮药,一面向他细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海家本是制瓷世家.在二十年前的除夕夜,告老还乡的原司库兰台大人夫妇被府内燃起的一场大火活活烧死,女儿兰台凤也被人毒死.一夕之间三条人命,自然在西罗镇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府在案发现场找到了海家长子——海大武送给兰台小姐的蓝釉陶瓷娃娃,从上面验出了与她所中之毒相同的毒液,便判定他是凶手,终被斩首示众.
海小武眼眶含泪,悲愤交集：“我大哥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丢了性命,因为是恶罪,就连尸体也不许领回.我阿娘从刑场回来后日夜哭泣,没多久便郁郁而终,我阿爹也因为急怒攻心,昏倒后醒转,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我只有八岁,这之后便月月去衙门申告,从无间断.可二十年过去了,西罗镇换了三代镇守,却始终无人理会.”
秋水鸣上药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方徐徐开了口：“若真冤屈至此,可谓是骇人听闻了……但问题是,你有何凭证？”
海小武一听,不顾股间的疼痛,一翻身坐了起来,急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是他亲弟弟,比谁都了解他,我大哥绝对不会杀人！”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秋水鸣又将他按回原来的位置趴好,“这样空口无凭的申告终究是无济于事.方才那个女子应是府衙的捕快吧？我看她对你似是颇为同情,不如找她帮个忙.”
“不行！”海小武断然拒绝,“我大哥就是她阿娘——现任镇守、当时的捕快云丹纱罗亲手抓的,我求谁也不会求她.”
“原来是这样……”秋水鸣沉吟着道,“既然她很清楚自己母亲在此案中的立场,对你却不排斥,可见她还算是持有公心.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查阅当年的案卷记录,只有找出破绽,才能言之有据.”
秋水鸣一面说一面轻拍他的后背,劝道：“你为了伸冤,连刑杖加身都不怕,难道还怕这一点委曲求全吗？”
海小武迟疑片刻,终于低头答应了.
时逢初冬,地处西陲的女国天气已然十分寒冽.女捕快云丹檀雪接到通报从府衙内院步出大门时,官服外面已加了件灰貂外褂,边走边搓着双手,时不时放到嘴前哈口气.她一抬眼见是海小武,秀颜上顿时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原来是你呀！伤好些了么？”
海小武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板着脸没吱声.秋水鸣帮腔打圆场道：“我们特意前来拜见云丹小姐,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云丹檀雪这才将视线转向他,眼珠上下转了几转,打量一番后方道：“你不是西罗镇的人吧？”
“在下秋水鸣,是隋人.”
“隋人？”云丹檀雪眉尖蹙起,直截了当地说,“看你这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子,该不会是来我女国出卖身体挣皮肉钱的吧？”
纵然在女国男子地位低下,这番话也极是尖刻无礼了.一旁的海小武刚要出声驳斥,就被秋水鸣轻轻按住了臂肘.后者面上仍挂着温和的微笑,向她解释道：“小姐误会了,在下历经波折才流落贵地,又机缘巧合被小武救起.事实上在隋国,在下与小姐是同行.”
“哦,你也是捕快？”云丹檀雪似是颇感意外,旋即又撇嘴道,“你们汉人女子太过柔顺软弱,才会被男子压制欺侮,否则,哪会轮得到像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当捕快？”
“我隋国女子确实鲜有小姐这般风采的.”秋水鸣丝毫不以为忤,竟出言附和了她的这番论断,又含笑道,“看小姐是个爽快人,我就实话实说了,不知你可否将兰台案的卷宗资料借来一阅？”
“你要它做什么？”云丹檀雪乍听之下不禁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望向海小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莫非你还不死心？我阿娘向来办案公允,雷厉风行,决不会抓错人的.”
“既然小姐如此笃定,又何须害怕别人查看呢？”秋水鸣在旁顺势行激将之法.
云丹檀雪性情率真,果然中计：“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拿来.”
投毒加纵火致三人死亡的恶性案件,全部卷宗却不过薄薄的十几页纸而已.秋水鸣逐页细细翻看,双眉逐渐拧成一团,待他将最后一页看完,脸上已然写满了凝重.
他伸手将案卷递还给云丹檀雪,转向一脸忐忑的海小武,决然道：“这个冤,我帮你伸.”
鸣冤
眼见秋水鸣阅罢案卷后态度大变,海小武意志更坚,云丹檀雪不免又气又急：“你凭什么断定这是个冤案？”
秋水鸣容色平静地转过脸来,沉声道：“非是断定,而是此案有几处疑点,单凭这份记录,无法自圆其说.我且问你,当年那个唯一的物证‘蓝釉娃娃’,现在何处？”
“呃……听说海大武被处斩后不久就不见了.”云丹檀雪未料到他会突发此问,想了想才回答.
秋水鸣闻言沉吟片刻,向她抱拳道：“在下想求见镇守大人,可她恐怕不会愿意为兰台一案见我,不知小姐可否设法安排？”
看出她神色间有些踌躇难决,他又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小姐应该也想求证此案的真相吧？”
云丹檀雪似有所动,下意识地朝海小武的方向瞟了一眼,终是点头答应下来.
当晚,秋水鸣临时置办了一身簇新的浅灰色暖裘,又在外面罩了件银狐围领的雪氅,方才在云丹檀雪的引领下进入镇守府邸,穿过敞阔的前院,沿着雕漆转廊拾阶而上,来到中心重楼的堂厅门口.
听得脚步声响,身着常服背门而立的女镇守云丹纱罗从落窗边缓缓转过身来,面容冷峻,目光如洗,凝注在来人身上,固锁良久,终于低声问道：“就是他么？”
“是……”不知为何,云丹檀雪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心虚.
而女镇守接下来的问话愈发突兀：“我的男妻虽已亡故多年,但尚有三妾在侧,未知你有何凭恃,能与他们相争？”
秋水鸣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理解眼前的状况,不由在心里长叹了口气——怪不得之前云丹檀雪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换件新衣裳……即便是硬要找个求见的借口,这也太令人无语了吧？可此时此刻他已无暇埋怨,只能尴尬万分地辩白道：“在下秋水鸣,只是客居贵地的隋国地方捕头,大人乃贵胄之身,在下不敢有逾矩之念.”
“哦……”云丹纱罗口气一顿,“秋水鸣……这个名字倒有点耳熟.”她一面说着,一面向自己女儿站立的方向淡淡地扫了一眼,只微微皱了皱眉,后者立刻噤若寒蝉.
“既然秋捕头是来做客的,不知所为何事,需要通过檀雪来见我？”
秋水鸣等的就是这个,当下单刀直入地道：“在下是为二十年前的兰台案而来.”
云丹纱罗听闻,立时沉下了脸：“此案二十年前便已审结,凶徒也早已伏法,还提来作甚？”
“请大人先行宽宥在下私阅案卷之罪.”秋水鸣向她欠身一礼,方沉声续道,“在下向贵千金确认过,依照你女国的司法惯例,须得有犯人亲自画押的口供才能定罪,在犯人不识字的情况下,才允许以指印代替.而卷宗里海大武的供纸上仅有一个模糊难辨的指印,可据他弟弟所说,他是识字之人.”
“那又如何？”
“既然此案在程序上存在瑕疵,那么审理过程就值得推敲了.更重要的是,用以入罪的直接物证和所谓的人证——”
“够了！”他的话还未及说完,就被对方冰冷中夹杂着愤怒的声音生生截断,“竟敢对本官经手的案件指手画脚、妄加非议,你也太放肆了！”
女镇守面容紧绷,强压着怒火：“若不是念在帮你偷出案卷的是我的亲生女儿,此处亦非公堂,我早就惩治你了.居然还妄想替海家出头,简直是笑话！”
“笑话？”听到这两个字,秋水鸣只觉胸中怒意翻腾,“大人你也是从最底层的捕快做起的,理应深知民间百姓的疾苦悲怨.可你在西罗镇呆了二十年,对海家的申告却视而不见,面对无法解释的漏洞,竟然只有愤怒和抵触,甚至把质疑当作笑话.若此案真的是冤案,就是大人你亲手将一个清白无辜的年轻人送上了断头台！”
“住口！”云丹纱罗终于勃然大怒,面庞涨红,抖着手指向门口,“限你三日之内滚出西罗镇,否则我决不轻饶！”
在云丹纱罗的盛怒之下,秋水鸣的神情却恢复了先前的素雅宁和.他姿态从容地拢了拢肩头的银狐围领,却步微施一礼,平静地转身离开了.
他刚刚步出镇守府的大门,云丹檀雪就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犹是惊魂未定：“哎哟,吓死我啦！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阿娘发这么大的脾气,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天下事皆逃不过一个‘理’字,我又何惧之有？”秋水鸣抬眸看她一眼,突然发问道,“你可知当年负责审理此案的镇守是何人？”
“汤卓汤大人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提及此人,云丹檀雪的崇敬之情顿时溢于言表,“我女国素来都是女子为官,他是唯一的例外.他为人公正无私、断案如神,被百姓称作‘汤青天’.”
“那他现在何处？”
“他已是国主最得力的心腹,现高居司刑之位,自然是住在王都了.”云丹檀雪又长又黑的睫毛轻轻闪了闪,不解地道,“你问这个作甚？”
秋水鸣垂首淡淡一笑,吐出来的声音又轻又慢：“看来当年参与此案之人,如今都已飞黄腾达……”再抬头时他的双眸变得亮如晨星,显然已有了决断,“你不是说我的胆子大吗,那我就再大胆一回.”
孟冬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秋水鸣和海小武辞别了海老爹,从屋里出来,发现云丹檀雪正等在外面,肩头挎着个包袱,双颊冻得通红,在原地不停地跺着脚.
海小武沉着脸慢慢走过去：“你来做什么？”
“和你们一起去王都啊.”云丹檀雪面现笑容,似乎已经对对方的臭脸产生了免疫.
秋水鸣冲她友善地笑了笑：“小姐认识去王都的路？”
“当然！坐马车的话两日便可抵达.”
“我们可没钱雇车.”海小武依旧对她拒之千里.
“车我已经雇好啦,就等在镇子东头.”云丹檀雪笑道.
面圣
马蹄声响,踏破了寒冬冷硬的空气,在人烟稀少的官道上敲击出刻板单调的节奏.
海小武执缰端坐在车辕前方,专注地驾着车,他身后是被厚密毛毡包裹的车厢,内里的暖炉正静静地腾散着热力,令狭小的空间充满了与外面截然不同的融融暖意.
云丹檀雪透过毡帘呆呆地望着海小武背影的轮廓,轻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秋水鸣倚坐在对面,视线淡淡地停驻在她脸上,良久,忽然轻声开口道：“小姐对小武百般忍让,又关怀备至,是否与令堂同海家的纠葛有关？”
“也可以这么说.”云丹檀雪收回目光,迟疑了下方答道,“我当然相信我阿娘,但小武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他一直如此执著,难免令我心中不安,所以我才想要查明真相.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的视线再次转回到海小武身上,语气中已没有了迟疑,“他是我选中的男妻,我自然要包容他.”
“哦.”秋水鸣只简短地应了一声.对女国女尊男卑、女夫男妻的习俗他还是不太适应,可对方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听我阿娘的口气,你在隋国也算是一号人物,何以会流落到西罗镇？难不成是被仇家追杀？”
“算是吧.”秋水鸣唇角微弯,无所谓地笑了笑.
云丹檀雪本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对他渐生好感,未免又添了几分忧心：“你这孱弱的身子骨,可怎么逃得过呀……”她皱眉想了下,遂干脆地道,“不如这样吧,如果小武不反对,我就收你做个侧室好了.在女国,我云丹家可是没人敢轻易招惹的.”
一向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大隋名捕此刻也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可云丹檀雪却全然误解了他的反应,又再次补刀：“你不用担心,虽然我喜欢的是小武,但也不会太冷落你的.”
秋水鸣只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一块豆腐,被人攥在手里吃了个够,而对方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甚至是施恩不望报的表情.他不得不干咳了几声,以最快的速度转换了话题,扭头向外面扬声问道：“小武,你之前从未去王都找过汤卓吗？”
“去过一次.”海小武一面继续赶车,一面微侧过脸来隔着车帘回答,“可他公务繁忙,又要时常去宫里陪王伴驾,我攒了两年的盘缠都用光了,也没能见到他.秋大哥,我们这次不会也扑空吧？”
“不会.”秋水鸣答得斩钉截铁,“就算是追到宫里,我也得见上他一面.”
历经两日的颠簸劳顿,三人终于抵达了王都.作为女国的首府,王都的雍容繁华自然远胜西罗小镇.从高耸笔直的城门进入中心大街,两侧的层楼重屋雕梁画栋,四围的锦缎挂毯五彩斑斓,再配上服饰各异的往来商客,传说中富足安泰的天外女国果真是盛名不虚.
云丹檀雪兴致高昂地向秋水鸣介绍王都的胜景,冷不防路人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人们顿时一窝蜂地拥向主街东侧一处用木架搭起的高台.云丹檀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经过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出什么事了？”
男子见发问的是个差人打扮的女子,尽管心中急切,也不得不停下来喘着气答道：“刑台上有人要被处斩了.”
“砍个头有那么稀罕吗？”
“不是看砍头,是去看汤青天,每次行刑他肯定都会出现.”男子面露崇敬地解释完,便飞快地跑走了.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意外收获自然不能白白错过,三人加快了脚步,也随同众人一起赶往刑台.
秋水鸣搜寻着众人视线的焦点,很快就发现了台下一身便服、笔直而立的汤卓.他缓步行至汤卓身侧站定,见他方正无须的面庞上一派肃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引颈待戮的囚犯.秋水鸣亦转过脸来望向刑台,片刻之后才静静地开口道：“放心,此人并无冤情.”
这个结论可谓掷地有声,汤卓扭过头来,方才注意到这个站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问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这个犯人面色如土、四肢俱软,是畏惧死亡的自然反应,而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悔恨与绝望,并无愤怒或不甘.”
汤卓深眸中亮光微闪,语调却没有丝毫变化：“本官是问你怎知我观刑的目的.”
“若不是有特殊癖好,就只能是执法者最后的谨慎了.”秋水鸣转过身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沉声道,“在下还猜测,大人也许曾在二十年前的某个刑场上,看到了与台上这人截然不同的眼神.”
汤卓闻言禁不住浑身一震,但多年浸淫官场的历练令他很快便敛起了瞬间动摇的表情,眸色沉沉地问道：“你是谁？”
秋水鸣礼数周全地向他躬身施礼：“在下隋人秋水鸣,见过司刑大人.”
“原来是隋国御赐名捕,久仰.”汤卓简洁而客气地回了一礼,紧接着道,“秋捕头该不会是为了我女国的陈年旧案而寻上汤某的吧？”
“汤大人果然还记得兰台一案.”
“此案是汤某入仕的第一案,当然不会忘记.”汤卓口气平淡中带着冷冽,“只是不知秋捕头为何对此案有兴趣？”
“在下认为兰台案疑点重重,很有可能是冤案,所以受海家人之托,前来王都代为申告.”
汤卓的回应异常决绝：“本官不会接受你的申告,还要奉劝你一句,不要在此案上浪费时间.”
秋水鸣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忍不住踏前一步,面上浮起一抹冷笑：“理由呢？难不成是害怕一旦翻案,会污损你汤青天的英名？”
这句质问当是犀利无比,秋水鸣本已做好了遭到驳斥的心理准备,可汤卓却并未被激怒,神色间反添了几许恍惚和迷茫.一阵静默之后,他才又开了口：“兰台案由我王明旨查办,审理结果也是她昭告天下的,若要翻案,须得她亲自下旨重审才行.”
“女王明旨查办？”秋水鸣还是第一次听说,十分意外.
“不错,而且……”汤卓语声低沉,欲言又止,“总之这个案子并不简单.”
他顿了顿,眼神又恢复了清明,正色道：“还有一点你别忘了,这里是女国,你无官无品,在调查申告的资格方面甚至不如我国中百姓.想要重审兰台案,你根本毫无机会.”
汤卓的据实相告令秋水鸣暗暗心惊.他这才意识到,兰台案背景复杂,牵涉之广完全超出了之前的所有预想.可是,事关四条人命,又有苦主在侧,要他就这样放弃,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事在人为,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
女国最高司刑官锐利洞彻的目光,对上了隋国第一名捕深如秋潭的双眸,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汤卓当先挪开了视线,举步走向的人群,渐行渐远间丢下了似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我王头风症发作,正在张榜求医.”
秋水鸣注视着他消失在涌动的人流中,向等在不远处的二人招了招手,云丹檀雪当先奔过来,还未走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汤大人答应了？”
秋水鸣不答,而是转向了面露不安的海小武,直接问道：“如果不得不冒犯天颜,甚至有被杀头的可能,翻案的希望依然渺茫,你还敢不敢鸣冤？”
海小武脸上的不安渐渐转作黯然,但目光依旧坚定,如铁铸般分毫不动：“就算要告到阎王爷那里我也不怕！我大哥不是凶手,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说得好！”秋水鸣双掌一合,甚是欣慰,嘱咐道,“你们想办法去买些黑寡妇蜘蛛毒液来,也许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王都的游商那里应该有卖.”云丹檀雪在一旁抢着说,旋即又问,“那你呢？”
秋水鸣朝她微微一笑：“去揭皇榜.”
女国之王的宫殿是一座高达十层的重楼,内里的奢靡华贵自不必说,然其格调陈设,及至宫人的礼仪服饰,竟与大隋皇宫一般无二,不免令秋水鸣心生疑惑.他被看守皇榜的卫兵一路带至后殿的暖阁外,着人进去通报后,方得以觐见女王.
在宫扇华盖之下,成群的彩娥、侍从男奴围绕在绣塌四周,塌上的女王斜斜地倚着软枕,以手支颐,丽质天成且保养得当的面容上微现痛楚之色.
听到脚步声,女王头也不抬地道：“不必行礼了,开始吧.”
秋水鸣看了看置于塌前的锦墩,依言大方地走过去撩衣坐下.早有宫人取来迎枕,垫在女王的玉腕之下,并覆上一方绢帕.秋水鸣为她切过脉后心中便有了计较,遂拿出随身常备的银针包囊,以渡穴之法刺激其百会、太冲、上星三大穴,并指点侍者从旁按揉外关、合谷等点位.慢慢的,女王面上的痛楚之色逐渐消散,容颜恢复了宁和安详,半个时辰后,竟沉沉睡去.
及至傍晚时分,女王终于从连日来难得一遇的安眠中悠悠醒转,感到身心轻畅,自是龙心大悦,命人在偏殿设下佳宴,亲自犒劳这位从隋国来的妙手神医.秋水鸣推辞不过,只好拜饮赐酒,在客席位落座.
女王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称赞道：“江南秋家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秋水鸣在座位上欠了欠身,谦言道：“头风之疾虽属顽症,却也并非无法治愈.在下祖上曾潜心研究此症经年,方才小有所成.”言罢,他又挑眉道,“贵国与我大隋相距甚远,可陛下似乎对我国中的风物人情颇为了解,甚至知晓在下家族的薄名,倒是令人意外.”
女王垂下眼睑,掩饰般地举起了手中的白玉杯,欲饮未饮之际,大殿右侧的层层珠帘后面,幽幽地传来一缕冰弦之声,曲调舒缓如水,音韵婉转清灵,令人陡生涤尘洗俗之感.
仅仅听了几个音符,秋水鸣便从坐垫上霍然而起,眸中现出惊喜莫名的神采.
好容易等到琴音收紧,余韵四散,挑帘而出的操琴之人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那烙刻在心头的绝代风华.那双令他甘愿为之沉溺不醒的秋水翦瞳,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是俞妃烟还有谁？
日夜牵挂的知己红颜就在眼前,又是重逢于异国他乡,秋水鸣快步走上前去,喜不自胜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伊人轻抿朱唇,莞尔一笑,低语的声音还是那般清丽糯软：“听说你在此地,所以……”
见此二人情状,女王眼中厉芒一闪,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扬声道：“这几日还多亏了俞姑娘用琴声缓解朕的头痛,原来你们竟认识.”
当着女王的面,秋、俞二人也不便再叙别情,只好告罪重新入座.女王从几案上的琉璃盘中取了颗提子放进嘴里,闭目咀嚼了一会儿,方睁眼向秋水鸣轻笑道：“你就暂留宫中吧,只要能治好朕的头风症,朕必有重赏.”
秋水鸣复又站起身来,走到殿郑重地行下国礼,沉声道：“陛下的痛症并不是很严重,在下定当尽力而为.赏赐却是不必,但有一事相求.”
“哦？看来你揭榜进宫另有目的,说吧.”
秋水鸣将从西罗镇至王都的整个经过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正色言道：“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恳请陛下宣召西罗镇守云丹纱罗、司刑汤卓和死犯家属海小武一同进宫,让我们当面对质.”
听闻事关兰台案,女王的脸色渐渐沉下,眼波微睨：“如果朕不答应呢？”
秋水鸣仰起头,语声甚是从容不迫：“陛下,所谓真相,不管怎样掩藏,都总有一天会被揭晓.”
女王狭长的凤目一瞬不眨地凝注在他脸上,半晌忽又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好,朕答应你.希望有一天,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对质
五日后,在王宫的凤寰殿内,服饰华美、妆容精致的女国国王肃然端坐于蟠龙宝座上,向阶下微一扬手,示意四人免礼平身,视线随即落在秋水鸣身上,朗声道：“你说要当面对质,现在人已聚齐,有朕在这里主持公道,你可以开始了.”
“谢陛下.”秋水鸣恭声谢恩后向海小武微一点头,稳稳地开口道,“在下曾经翻阅过兰台案的卷宗,发觉此案的证据链十分薄弱.充作人证的更夫,只看到海大武当晚进入了兰台府,并没有看到他杀人.所以,唯一的直接物证就只有瓷制蓝釉欢喜娃娃,上面涂抹了黑寡妇蜘蛛毒液,也就是兰台凤所中之毒.可问题是,按照民间习俗,欢喜娃娃应是成对的,但在案发现场却只找到了其中之一的欢娃,这该如何解释？”
“身为名捕,秋捕头定然深谙法理,应该知晓私自偷阅案卷本身就是违反程序,由此得出的疑问恐怕也难以成说.”云丹纱罗冷冷地接过了话头,却是先行出言责难,而非正面回应.
面对她尖锐的质疑,秋水鸣显得十分平静：“这一点在下并不否认.可说到程序,之前我也曾向大人提及过,海大武的画押口供同样存在程序问题,那么,是否可以据此直接推翻案件的审理结果呢？”
“这——”云丹纱罗顿时语塞,只好再回到最初的疑问上,“既然你看了案卷,就应该知道,海大武在口供中已然说得很清楚,那个喜娃是他拿走的.”
“这个解释不通.”秋水鸣微微摇头,“海大武供述说自己拿走蓝釉娃娃是为了消除罪证,原因是普通的火温无法烧毁瓷器釉面,后来由于火势失控而没能拿走欢娃.那么,拿走喜娃还有何意义？他又说将喜娃丢在了院外的草丛中,但事后并没有找到.甚至到最后,就连用于定罪的欢娃,也在海大武被行刑之后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还有,从尸检记录来看,兰台夫妇并非是被烧死,而是在房内被浓烟呛死的.他们没能逃走,是因为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住了.这说明,在起火之后,确实还有人在行动,但却没有证据证明此人一定是海大武,而蓝釉欢娃的消失无踪,却可以确定与海大武无关.”
云丹纱罗面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显然并不为所动：“你再巧舌如簧也无用.海大武当年就已供认不讳,他爱慕兰台小姐,却遭到兰台夫妇的反对,眼见求爱无望,便萌生了杀意.至于后来物证欢娃的丢失,不过是证物房值守差役的疏忽罢了.”
海小武一直在旁边双拳紧握、神色激动地听着,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伏地哭诉道：“人不是我大哥杀的！是你们动了大刑,他受刑不过才胡乱招认的,那个画押的手印也是被强按上的！”
“你那时只是个孩子,口供的事不过是你的私心猜测罢了.”云丹纱罗的口气十分冷淡.
“此案的疑点并不全在口供上面.”秋水鸣将情绪失控的海小武从地上搀扶起来,又提出了新的疑问,“兰台凤是中了黑寡妇蜘蛛毒而死的,这种毒液通常用于杀虫,但女国并无出产,在西罗镇很难买得到,来了王都之后,为了近距离研究这种毒,我们才从游商手里求购了一些.”
说着,他从海小武的前襟里摸出一个半透明的袖珍瓶,举到诸人面前轻轻晃了晃：“你们看,此毒液甚为浓稠,很难不落痕迹地均匀涂抹于器皿表面,需要用水稀释才行.而它的特性是遇水则毒性大减,这几日我抓了些兔子和野狗来做实验,证明它被稀释后很难致命,至少不会当场致死.”
云丹纱罗一脸狐疑地盯着瓶中的蜘蛛毒液,从秋水鸣不加矫饰的客观评断中,迅速找到了可以反驳的缺口：“这毒你是用在了动物身上,又不是人,你怎么能肯定以剧毒闻名的黑寡妇蜘蛛毒液经过稀释后,就一定不能毒死人？”
海小武正在伸手去接秋水鸣递还回来的袖珍瓶,闻听此言,他的面色不由变了变,似是有所触动.
秋水鸣仍是神色宁和,但言辞间已现出几许锋芒：“说实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确实无法下定论.但是,这本该是当年云丹大人你在抓捕疑犯之前就求证确切的事情,而不是现在在这里与我空口争辩.”
他旋即将矛头转向了一旁默立无言的女国最高司刑官：“汤大人,当年云丹捕快只是负责搜集证据和抓捕疑凶,审理案情和定罪处刑可是由你这个镇守全权负责的.事到如今,你仍觉得此案无可疑吗？”
汤卓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拒绝回答.
秋水鸣当然不会就此放过他：“既然大人不否认存在疑点,就应该重新调查,解开疑惑.二十年前你没能做到,现在为何还是不肯补救？”
汤卓紧绷着脸,依旧一言不发,坐镇旁听的女王此时插言道：“汤爱卿办案向来谨慎公允,朕相信他不会草菅人命.”
秋水鸣的气息微微一滞,视线轻移,缓缓地落到女王身上,虽见她已面露不悦,却还是沉声辩驳道：“汤大人当年初出茅庐,年轻气盛,虽踌躇满志,却经验不足,再加上急于求成,即便为人正直公允,也难保不会犯错.”
女王目中眼波如刀,在秋水鸣脸上平拖而过：“可朕听来听去,都不过是你的揣测而已,单凭这些,就想重审朕亲自下旨查办的案件,也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在下所言,是依据手头现有的证据和当时的情状做出的合理推断,并非妄自揣测.”在女王的薄怒之下,秋水鸣仍没有丝毫退让之意,“兰台案案发于陛下初登大宝时,因为时机敏感、手段残忍而备受关注.此案三日即告破,未出正月犯人就被处斩.负责该案的云丹捕快和汤卓镇守自此以后便官运亨通、一帆风顺,陛下也因雷厉风行、恩泽恤民而得以稳固了王权.可以说,当年的涉案之人皆从此案中获益良多,如今又极力阻挠重审,个中动机无法不令人生疑.”
女王听罢,腾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太过难以置信的惊讶甚至超过了愤怒：“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官官相护,甚至就连朕也有错？”
“陛下当然有错.”
话说到这个份上,秋水鸣已将生死祸福暂时搁置一边：“两位大人都是陛下亲自任命的父母官,而陛下亦是女国最高的执法者,自己的子民苦苦申告二十年,你不但之前一无所知,即便如今当面对质,依然黑白不辨,极力回护.如果最后查证属实,就是陛下的私心和纵容导致了这起冤案,令无辜百姓为政治的贪婪送了命.”
“放肆！”女王终于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座前的龙案,大喝道,“来人,将这个狂悖之徒拖下去,鞭笞四十,关入天牢！”
几个卫兵应声而入,将秋水鸣推推搡搡地带出了凤寰殿.海小武死死地盯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周身颤抖,双目血红,面上露出了决绝之色.
重犯的天牢,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样的戒备森严,同样的潮湿阴冷.当牢门外道道铁锁被开启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时,秋水鸣依旧安静地靠坐在囚室的一角,兀自仰头望着从高窗上透射进来的几缕惨淡光线,双眼微微眯起,仿佛在细数着光柱里自在游弋的浮尘.
俞妃烟在两个狱卒的监视下走了进来,隔着手指粗的铁栅,看到他雪白囚衣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眸中立刻泛起了水光：“鸣哥,你受苦了……”
秋水鸣慢慢起身走近她,听她语声中已带上几分哽咽,忙安慰道：“我是习武之人,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盯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俞妃烟心知他现下的状况并不像他说的这般轻松.当年他之所以选择习武,且寒暑不辍,就是为了弥补天生体弱多病的缺陷.可眼下他内力受制无法再运功护体,这顿鞭刑哪会那么容易挨过？他越是不肯示弱,她心里越疼,然而她又不敢将这份心疼尽数流露出来,徒然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只得忍泪伸出手臂,穿过横在面前的铁栅,轻握住他的双手.
秋水鸣的目光柔和而又怜惜,冲她一笑,轻声问道：“我被带走后,小武也被赶出王宫了吧？”
听到海小武的名字,俞妃烟的面色不由一暗.秋水鸣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表情的变化,顿生不安：“怎么,难道女王把他也关起来了？”
“女王倒是没有为难他,不过——”俞妃烟迟疑了下,知道早晚瞒他不住,只好道出实情,“听说小武想要证明你对黑寡妇蜘蛛毒的判断,就趁檀雪不注意,一个人偷偷跑到大街上,当众重现了兰台凤中毒的整个过程——将稀释后的毒液涂抹在一个瓷瓶上,用手摸过后就着点心吃了下去……”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秋水鸣用力反攥住她的手,心急如焚.
俞妃烟忙温言宽慰：“你放心,他没有死,只是陷入了昏迷,我们已经给他灌过药了.”
秋水鸣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双手,向后退了半步,虽是默默无言,但两颊的咬肌却越绷越紧,现出铁一般冷硬的线条.俞妃烟面带忧色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秋水鸣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是字字清晰：“妃烟,我要见女王.”
承露池位于王宫十层重楼的第七层,池水取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悬垂在汤池四周的轻纱幔帐,笼住了水面上氤氲升腾的白汽,滴入池水中的香精花露带着深幽馥郁的气味弥散开来,柔柔地拂过鼻息之间,于隐约蒙眬中平添了几分旖旎遐思.
赤着上身的男奴将秋水鸣留在幔帐外面,便转身退了出去.隔着薄薄的一层遮挡,依稀可见池中浮晃的倩影,直如娇花承露,软玉展髓.秋水鸣忙垂眸转身,以背相对.
池中人素手轻展,撩了撩水面上漂浮着的红色花瓣,幽幽地开了口：“怎么,不愿在这里见面？”
“草民不敢,只是唯恐亵渎了陛下.”秋水鸣敛容恭声回道.
女王轻轻一笑,缓缓从汤池中站起身,赤着双足拨开纱帐走了出来：“大隋名捕肯自称草民,看来是学乖了些.”她皓臂一伸,指了指屏架上的一件紫罗云裳,语气轻飘地道,“只是若要你服侍一个女人沐浴更衣,恐怕还是心有不甘吧.”
秋水鸣拢在袖中的双拳情不自禁地紧了紧,旋即又放开.他迈步走过去拿起纱衣,偏过视线,将它轻轻披上女王肩头,淡淡地道：“听说女国的男子生来便是女王的奴仆,草民入乡便该随俗,莫说是服侍陛下沐浴更衣,即便是铺床暖榻,草民也愿宽衣以待.”
“呵,这顿鞭子你总算没有白挨.”女王轻笑出声,打量了下他身上新换好的绯红色交领深衣,还有自然垂散于胸前的墨玉长发,面上的笑意更深.
秋水鸣有点明白女王这笑容背后的含义,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寒.正在他开始后悔的当口,女王突然退后几步,灵巧地在原地转了一圈,让薄如蚕翼的云纱裹紧她高大丰满、玲珑有致的身体,口中悠悠地问道：“你觉得我老么？”
“陛下春秋鼎盛,如日中天,怎么会老呢？”
“那就是你认为朕好渔男色,舍不得杀你.”
“草民不敢.”
女王双眼微眯,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若非如此,你一个外族小吏,何以敢对我国中之事横加干涉,甚至当着臣民的面公然指责于朕？”
秋水鸣悚然一惊,忙伏地拜倒：“触犯龙颜是死罪,陛下当然可以随时杀了草民.但在此之前,恳请陛下容草民说上几句话.”
女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你说.”
秋水鸣挺直脊背,斟酌着言辞道：“草民顶撞陛下,绝无私心,只因兰台一案确有冤情.之前在凤寰殿的一番对质,以陛下的英明果决,是非曲直恐怕早已了然于胸.草民敢问陛下,是否相信有人会忍着每月的杖刑之痛,苦苦坚持二十年,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以身试毒,只为去证实一个谎言？”
女王看着他,沉吟未语,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秋水鸣又紧接着说道：“陛下,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冤案,只因下至地方捕快,上至朝堂重臣,及至一国之君,归根到底都是人.是人就难免会犯错,真正的权威,从来不是完美无瑕的睿智,而是知错即改的勇气.”
女王终于徐徐开口：“你这是要劝谏朕,如果兰台案大白于天下,朕不仅不会失了脸面,反而会赢得百姓的敬重？”
“正是.只对自己喜欢的人施恩,算不得仁慈.”秋水鸣星眸如水,语气极是恳切,“陛下当年初登大宝,急需稳固朝纲,安定民心,不宜朝令夕改,这可以理解.但如今陛下已是大权在握,尽可乾纲独断,又有何事不可为？”
女王眸带沉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半晌,她终是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你本是外族人,却肯为我国百姓之事尽心尽力,宁可委曲求全,也不曾以治病为由要挟于朕,可见你确是襟怀坦荡,并无私心.”
言及此处,她禁不住有些感慨：“这世上能将别人的痛苦看成是自己痛苦的人并不多,难怪‘他’会对你另眼相看……也罢,朕就给你一次机会.”
女王容色一整,向秋水鸣走近了些：“不过你可要想清楚,这可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很多东西早已物是人非.”
秋水鸣语音清冽：“就算经过再漫长的岁月,也不会改变事情的真相.”
“可有些真相,只能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秋水鸣神色一动,旋即垂下头,沉声保证道：“只要对查清案情、缉捕真凶没有妨碍,草民决不过问.”
女王俯下身,伸出一根春葱玉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朕下旨重审兰台案,并将查案权交付于你,而你最终却无功而返,又当如何？”
秋水鸣微一侧头摆脱了她的钳制,毫不犹豫地以首顿地：“但凭陛下处置.”
物证
在返回西罗镇的马车上,执缰的驭手已然换成了云丹檀雪,而温暖如故的车厢内,来时的两个申告者,虽一个余毒未净,一个鞭伤未愈,但手里握着女王重审案件的明旨,气氛和心情与当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你现在感觉如何,胸口还闷吗？”秋水鸣起身转到海小武右侧坐下,问道.
“已经好多了.”海小武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心.
秋水鸣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坦然道出了心中所想：“小武,实不相瞒,黑寡妇蜘蛛毒液被稀释后是否真的不会致命,其实我并无把握……”他将自己的视线挪开,遥遥地落在对面的车板上,“大武虽是你的亲哥哥,但这毕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就算你再努力,他也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仅仅为了这‘清白’二字就搭上性命,真的值得吗？”
“坦白说,这个我也想过.”海小武望向他线条分明的侧颜,神情肃然,“可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的,将来在黄泉路上遇到大哥,如果他问我为何明知他枉死却不为他伸冤,我能回答因为不值得吗？”
秋水鸣心中剧震,不由转回头来,怔怔地看着他那张朴实坚毅的面容,半晌,他渐渐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其实在天牢里时,有那么一刹那,我也曾经动摇过……小武,谢谢你的这番话.”
“不,该说谢谢的是我.”海小武一脸诚挚地回视着他,“秋大哥,你与此事毫无关联,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而且,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无理取闹的时候,只有你愿意相信我.”
秋水鸣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地道：“天理昭彰,总要假手于人来做个交代.我相信的不是你,而是你对真相的执著,还有摆在眼前、从不说谎的证据.”
一行人的车马刚刚抵达西罗镇的东城门,一个衙役打扮的人就匆匆迎上来,向坐在前驾的云丹檀雪扬声道：“镇守大人让卑职前来通禀一声,昨夜衙门走了水,包括兰台案在内的所有案卷材料都被烧毁了.”
“什么！”云丹檀雪大吃一惊,车厢里的人闻讯也纷纷跳下马车,海小武自然是最着急的那个：“怎么这么巧？该不会是有人故意放火吧？”
秋水鸣的神色倒还算泰然,打发走了报信人后,他略作思忖,将情绪还未平复的海小武劝说回家,方才转向呆愣在一旁的云丹檀雪,道：“烦请你带路,我们去一趟兰台老宅.”
西罗镇位于西陲谷地的东南部,因为地广人稀,层楼重屋大多相隔甚远,加上兰台夫妇素喜清静,宅邸索性就选在了镇子的最南端,依山而建,除了正门连接着通向镇中的平坦小路之外,三面皆是陡峭的山势,俨然是坚不可摧的天然堡垒.
秋水鸣在老宅大门前驻足片刻,听云丹檀雪指明了兰台凤闺房的位置后,才抬手向东面指了指：“我们上去看看.”
内力受制加上新伤未愈,还没登上山顶,秋水鸣便有些呼吸急促,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汗.俞妃烟适时地扶住他一侧的臂膀,以便他倚靠借力,双眉轻轻蹙起：“没事吧？”
秋水鸣冲她笑了笑,紧走几步当先来到最高处,目测了下足尖所处的位置与兰台老宅之间的距离和高度,断言道：“要从这个地方偷偷潜入,不懂轻功的普通人是绝对办不到的.”
三人随后下了山,从正门进入老宅,穿过破败不堪的前院抵达后庭,目之所及是东西两处废墟,均有明显被大火灼烧后的痕迹.一只乌鸦掠过杂草丛生的地面,飞落在布满灰尘和蛛丝的焦黑残骸上.零星的几声啼鸣凄厉如泣,更衬得四周分外萧瑟冷寂.
秋水鸣在西边兰台夫妇房间的位置转了一圈,又回到东头兰台凤的闺房处,撩开高大密实的杂草细细查看.
从散落在地的几个物件的烧灼程度和断壁残垣的倒塌方向来看,起火点确是兰台凤的房间,也可以推断她是在毒发挣扎时无意*烛台引发了大火,殃及了她被反锁在房中的爹娘,这与当年的调查结果基本相符.唯一与结论不相符的,是作为第一个死者的兰台凤究竟如何中毒而死.海小武以身试毒,已经证明了令她致死的毒液,理应比涂在蓝釉娃娃上面的更为浓稠,才能达到立即致命的效果.这在客观上提供了还有第三者携毒而来的可能性,但同时,也无法完全排除某些意外情况的出现,进一步加深了蓝釉娃娃上原有的毒性.
他叹了口气,站直身体,望着眼前这个虽历经了二十年的霜刀雪剑、日化风蚀,当年的惨状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案发地,默然思索良久,终是无法做出唯一性的判断,只得带着二女先行返回了海家.
不知是因着大哥的旧怨未消,还是案卷丢失又生新愁,海小武对云丹檀雪的态度更加恶劣,几乎到了不理不睬的程度.云丹檀雪很是尴尬,加上还牵挂着衙门里的状况,她在海家只坐了片刻,便告辞而去.不久,屋窄床短的海家又迎来了一个身份尊贵的不速之客.
“汤大人快请坐.”秋水鸣猜想对方应该是来找自己的,便代替海小武招呼客人坐下,面上笑道,“大人奉旨坐镇西罗督办兰台案,是先于在下等人与云丹镇守一同回来的,应该已经听说了证物房走水的事,不知大人是否为此而来？”
汤卓用直接的行动代替了回答,将手里的包裹撂在桌上解开,露出一册薄卷和一只锦袋.
秋水鸣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汤卓先拿起卷册递到他手里：“这是兰台案案卷的副本.”无视于对方讶然的表情,他又伸手扯开了锦袋的束绳,从里面掏出一个乌黑结实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盖子——
映入眼帘的物件令秋水鸣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
这是一个满面笑容、头梳童髻的陶瓷娃娃,器形秀美、釉色绮丽,可说是上上之品,更为重要的是,娃娃身上披着的,赫然是一层闪闪发亮的湖蓝色釉彩.
秋水鸣还在发愣,海小武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抓起瓷娃看了又看,确认后立即向汤卓大声质问：“蓝釉欢娃怎么在你手里？”
面对对方投射过来的充满怀疑的目光,汤卓一脸浑不在意的表情,敷衍地道：“当年案件还在调查之时曾有人偷偷进过证物房,为了以防万一,我才收起了这个娃娃,案卷也留了底.”
“那你为何到现在才说？”海小武根本不信.
汤卓无言起身,似是懒得再解释,只微一拱手,便自顾自地拂袖扬长而去.
海小武心有不甘地追至门口,不待他走远便转向秋水鸣道：“他说谎！云丹母女分明都说过,欢娃是在我大哥被处刑后才不见的.”
秋水鸣的视线缓缓掠过手中有些泛黄的纸页,落在被磨旧到脱色的锦袋上,凝滞不动,半晌才慢慢地道：“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相不相信,只是想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们而已.”
夜已深,秋水鸣在二层阁楼上临窗而立,仰首望着穹顶的孤月寒星,剑眉微蹙,不知在入神地想着什么.俞妃烟掀帘进来,足下无声地走近,将手中的银狐雪氅轻柔地罩上他肩头：“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秋水鸣徐徐转身,向她展颜一笑：“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也睡不着.”俞妃烟柔柔地回他一笑,言语间满是关切之意,“‘矫若跹’的毒当真无解吗？”
“纵然能解,现下也无此必要.”秋水鸣淡笑作答,见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忙解下雪氅将她纤细柔弱的身子裹紧在里面,温言道,“你惯居江南,不该来这西陲苦寒之地.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俞妃烟羽睫低垂,似乎不方便详加解释：“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的……”她仰起白如蜡雕的面庞,迟疑着道,“我听说如风和可人他们都在四处找你,你要不要——”
“现在还不是时候.”秋水鸣摇头,“他们皆非善于掩饰之人,若知我无恙,难免会被有心人瞧出破绽.”
他微吁了口气,又笑道：“为了不辜负某人的一番苦心,我暂时还得留在这里,也只好委屈他们了.”他随即抬手指了指了身后小几上摆放着的案卷材料,“况且,我现在也不能走吧？”
他唇角带着笑意,但眉宇之间仍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忧色.俞妃烟心窍玲珑,当下顺着他的话意问道：“案子查得不顺利？”
秋水鸣微一点头：“尸检记录中记载,兰台凤仅口鼻处有烟尘,气道里很干净,这说明起火时她已经没了呼吸.令她殒命的毒是从舌根处测出来的,但却没有与欢娃上毒液的浓度及其他成分进行比对,只认定了是同一种毒,便草草结了案.时隔二十年,如今受害人早已尸骨无存,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也不顺利.”俞妃烟摇头道,“我用凝华露在欢娃的釉片上确实析出了少量毒液,但年代既久,表面的水分含量受到了各种外在因素的影响,很难下判断.”
她的这个回答亦在秋水鸣的意料之中,他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还是被女王说中了……看来我对重查这个陈年旧案的困难程度确实估计不足.”
“总会有办法的.”俞妃烟柔声宽慰了他一句,想了想又问道,“证物房走水的事情云丹镇守查出眉目了吗？”
见他摇头,俞妃烟忍不住直言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放任云丹纱罗去查这件事？当年海大武可是她亲手抓的,你要求重审时她又诸多借口,搞不好此事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正因为她涉案最深,我才由着她去查.”秋水鸣唇边露出似有似无的浅笑,“兰台案就如同被冰封了多年的深潭,沉淀得太久,内里的东西外面根本看不清楚.女王重审的旨意帮我们敲开了表面的坚冰,明里暗里相关的都被惊动了.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利用云丹纱罗将这潭水彻底搅浑,让急于掩藏的鱼儿更加惊慌失措,露出破绽,我们才好趁机理出头绪.”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只能干等着了？”
“当然不是.”秋水鸣伸手为她紧了紧身上的雪氅,沉声道,“天一亮,我就去找小武.”
匠心
偌大个院子正中,孤零零地伫立着一个馒头形的柴窑包,上面长满了荒芜细瘦的杂草.与真正的用途相比,它更像是一冢孤坟,无声地诉说着被人遗忘的清冷凄迷.一个半人高的木架歪歪斜斜地倚在旮旯里,架板上零星散落着几个瓷坯和支垫窑具,经年的日晒风蚀令坯胎的表面斑驳脱落,仅能依稀分辨出盘碗、瓶罐的大致形状.
海小武将秋水鸣带到这个昔年曾盛极一时的海家窑场,抬手指了指已然塌陷破损的火道和被木板封死的窑门,双眸中夹杂着怀念、惋惜和几许深郁的愤懑：“自从我大哥死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使用过.”
“那你呢,难道要永远做个樵夫？”秋水鸣神色肃穆地环视了一周,视线再次落回海小武脸上.
“我？”海小武没料到他会突发此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秋水鸣目光平稳地看着他：“昨日我给你爹行针,他告诉我,你自小就对烧瓷很感兴趣,五岁开始跟着你大哥学习基础技艺,年纪虽轻,却天赋过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海小武神情暗淡,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秋大哥,你为何要我带你来这里？”
“单看这窑炉和器具,与我隋国的窑场相差无几,烧出来的大概也是青瓷和白瓷,可蓝色釉质的瓷器,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
“蓝釉其实是大哥在机缘巧合下烧制出来的.”海小武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海家的瓷土都取自数里外的净光山,有一次在制作坯胎的过程中不小心掺进了一种银灰色的土,结果竟烧出了深浅不一的蓝色.大哥又惊又喜,便开始潜心研究配方,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制成了那一对蓝釉娃娃.因为釉色还不十分完美,所以并未对外宣扬.后来大哥是杀人凶手的消息传遍了全镇,海家的声誉一落千丈,再也无人光顾.他被处斩后,蓝釉的配方也未能保存下来……”
听着海小武语声渐低的描述,秋水鸣仿佛看到了一个手捧蓝釉娃娃,一脸狂喜的年轻匠人,被漫无边际的黑暗永远地锁在了这个破败颓唐的窑场里.而眼前这个曾被誉为天才的弟弟,一双巧匠之手,如今已被砺刀粗柴折磨得裂纹横生……他的眼睛有些发酸,心中瞬间涌起的怆然令他不得不调整呼吸,才能以正常的声调开口问道：“这么说当年知道蓝釉娃娃存在于世的并没有几个人.若海家瓷器不复存在,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与我海家有竞争关系的,就只有同在西罗镇的巴韦家了.”海小武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难道你怀疑是他们搞鬼？”
秋水鸣摇了摇头：“谈不上怀疑,只是存在可能性而已.”
正说着,云丹檀雪从院门口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已然换作女国人打扮的俞妃烟.海小武一见前者,立刻板起脸扭向一边,可云丹檀雪似乎并没了向他主动示好的兴致,面带几分沮丧地向秋水鸣说道：“你让我找的那个更夫,在作证之后就搬离了西罗镇,现在下落不明.”
“哦？”秋水鸣听闻,不觉挑起了双眉,云丹檀雪见状忙又保证道,“不过你放心,就算他上天入地,也逃不出本捕快的手掌心.”
“这我相信.”秋水鸣含笑看着她,顿了一下又道,“你在西罗镇的人面最熟,等会还要再请你帮个忙,替我引见一个人.”
“没问题！”云丹檀雪一口答应,回身拉起俞妃烟,随着他举步向外走,“我们去哪儿？”
“巴韦家.”
同早已没落无名的海家相比,巴韦家如今已经成为女国最大的制瓷名家,宅邸的气派和奢华程度并不比王宫逊色多少,家中的规矩同样大得很,若非临时起意带上了身为公差,又是镇守之女的云丹檀雪,秋水鸣恐怕连家仆那一关都过不去,更别提面见巴韦世家的当家人了.
在主厅落座之后,云丹檀雪直言不讳地表明了来意.因为心里还在替海家抱不平,她的措辞直接到几乎将巴韦家现下的繁荣都归功于海家的覆灭.秋水鸣正在暗自冒着冷汗,始终未发一言的当家人巴韦牧仁猛然起身,留下三人,自顾自地离开了主厅.
就在他们以为这是对方愠恼之下拂袖送客的意思,准备识相地告辞离开时,巴韦牧仁却又折返了回来,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的,赫然竟是二十年前便从案发现场消失不见的蓝釉喜娃.
云丹檀雪杏眼圆睁,正欲开口质问,却被对方接下来冷静直白的解释吸引了注意力.事实上,当年的巴韦家一直在暗中密切关注着海家烧制蓝釉的进度,得知欢喜娃娃制作成功后,担心海家凭借蓝釉声名胜过自己,于是找了个飞贼在除夕当夜从兰台家偷出了喜娃,保存至今.讲到这儿,巴韦牧仁不禁颓然长叹了口气：“老夫当年也是一时性急,所作所为实在是见不得光,担心声誉受损,又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研究样本,只得对兰台案装聋作哑.可在那之后,我徒耗了二十年的光阴,都未能研制出蓝釉的配方,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秋水鸣伸手接过蓝釉喜娃,看着他沉声问道：“那如今你为何又肯交出来了？”
“是老夫昔年好友汤卓大人说服了我,否则,我也许真的没有这个勇气.”
“是他……”秋水鸣这才明白了此行如此顺利的原因,默然片刻后,他忽又开口道,“顺便问一句,那时这娃娃上是否有毒？”
“当然没有.”巴韦牧仁答得分外果断.
“你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匠人之心.海大武决不会用那么肮脏不堪的东西去玷污自己的心血之作,所以老夫从未相信过他是凶手.”
“但你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斩首示众.”
“我……”见对方登时满面羞愧,时隔多年,再行追究也无必要,秋水鸣遂淡淡地转了话题：“当年你派去偷喜娃的飞贼,曾身处案发现场,或许可以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你可知他如今何在？”
“这我真的不清楚.”巴韦牧仁苦笑着解释道,“那飞贼绰号‘鬼影儿’,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年我约见他时,他也是黑巾覆面,不过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
言尽于此,秋水鸣不欲久坐,当先起身告辞：“日后也许还有请你帮忙的地方.”
巴韦牧仁以汉人之礼长揖至地：“但有吩咐,无不从命.”
返回海家需要途经镇上的市集,而此时正是人来人往最为热闹的时候.活泼好动的云丹檀雪很快便被琳琅满目的货摊所吸引,不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秋水鸣缓步走在俞妃烟身侧,见她望着自己手里的蓝釉娃娃,想得入了神,自始至终还未发一言,忍不住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俞妃烟脑中的思绪被问话打断,这才惊觉,忙抬眸冲他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古怪.”
“你是指蓝釉娃娃？”
“嗯.蓝釉娃娃甫一烧制成功,海大武便将它送给了兰台凤,可见在他的口供之中,至少爱慕兰台凤这一点还是可信的.赠送自己亲手制作的东西给心爱的女子,确实很有意义,可问题是,他为何偏偏选择了欢喜娃娃？”她边说边抬手指向路边摊位上摆放着的各种货品,“像花瓶、挂坠、发钗这些,上釉的难度并不比欢喜娃娃高,但却是女国女子更为钟爱,也更为常见的陶瓷制品.”
“不错,海大武的选择的确有违常理,与此相关的,还有他送出蓝釉娃娃的时机.”秋水鸣将脚步又放缓了些,“他明知兰台夫妇反对他与女儿交往,若要赠送定情之物,等到人约黄昏后的元宵佳节岂不好些,为何非要选在兰台夫妇必定在家的除夕夜上门,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确实如此.”俞妃烟也深以为然,随后又道,“还有汤卓这个人,我也有些看不透.”
“你是指两个欢喜娃娃的失而复得都与他有关这件事吧.”秋水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替她说了出来,“他是女王的心腹不假,但同时也是一个十分有主见的人.为公为私暂且不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这个案件的关注,从未停止过.”
话刚聊到一半,不见了好一阵的云丹檀雪就从大老远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没头没脑地道：“快跟我来！”
二人不明所以,只好跟在她身后,转过大半条街,才来到一个卖绸缎衣料的摊位前.云丹檀雪伸手抓起一匹宝蓝色的水缎,兴奋地道：“快帮我瞧瞧,这个面料适不适合小武？”
明白了她硬拉自己来此的目的,俞妃烟有些无奈,却还是认真打量了下她手中的缎料,颔首道：“颜色和质地都不错.”
“我的眼光不差吧？”云丹檀雪十分满意,刚要付账,想了想又从怀里另掏出一块银锭来,向她笑道,“妃烟姐,不如你也给秋大哥选块料子吧,钱我付.”
俞妃烟轻轻咬了咬下唇,未及答言,站在二女身后的秋水鸣已探头过来,故意凉凉地接茬道：“怎么,云丹小姐不打算收在下做小了？”
云丹檀雪横了他一眼,颇为认真地答道：“虽然你比我的小武优秀些,可我都不知道你那颗脑袋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完全把持不住你这个人,还是让妃烟姐试试好了.”
说完,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凑到俞妃烟耳边低语道：“这家伙成日里笑眯眯的肯定很难对付,我看你们不如搬到我家去住吧,我房里有密道,到了晚上,你可以……”
她一语方出,俞妃烟已然霞生双靥,又惊又羞地垂下羽睫,轻捻衣角,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湖第一美人娇羞不胜的模样足以令天下所有男子心动不已,可秋水鸣却仿佛成了瞎子.因为云丹檀雪天生的大嗓门并未被压低多少,他的注意力瞬时被“密道”二字占满了：“你说你房里有密道？”
“是啊.”云丹檀雪转身面向他,大咧咧地道,“不怕告诉你,我女国女子的闺房中很多都有密道,方便与男子往来幽会嘛,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习俗——喂,你要去哪儿？”
秋水鸣脚下未停,头也不回地道：“兰台老宅.”
人证
在兰台凤闺房的残址上,秋水鸣站在齐膝高的杂草中举目四顾.俞妃烟从旁轻声问道：“你怀疑凶手是从密道进入房间的？”
“没错.”秋水鸣答得飞快,“凶手能够出入兰台府而不为人所见,若非轻功足够好,便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他旋即抬手一指,断然道,“密道入口就在那边.”
“你怎么能肯定？”云丹檀雪跟着他来到西北角的位置,看着同样被杂草盖满的地面,不禁问道.
秋水鸣蹲下身挽起袖口,一面徒手拔草刨土,一面道：“这块地方的草比其他地方要矮上不少,株体和叶片也纤细些,说明根扎得轻浅,导致养分不足.密道的上层应有挡板,里面又是掏空了的,自然无法扎下根.”
果不其然,二十年的荒芜填积而成的土层毕竟只是浮土,很快便显露出一块与地面颜色极为接近的四方板,轻叩之下竟还是铁铸的.
“居然被漆成了土,难怪当年没被发现.”云丹檀雪微觉诧异,“据说兰台凤酷爱青竹,家中一应摆设器具皆是竹制本色的,作为房内密道的挡板,若是土,岂非很扎眼？”
“所以这颜色是伪装给咱们看的,可不是兰台小姐的意思.”秋水鸣微微一笑,当先挪开铁板跳了下去.
密道内甚为宽敞,弥漫着霉湿浑浊的气息,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秋水鸣点亮火折子,摸索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沿着洞壁四下查看.走了大约几十米,他突然停了下来.
“奇怪,这密道又宽又长,怎么没有照明用的油灯？”
他将火折子向自己的右手边凑近了些,隐约照见石壁上有一个向外凸出的椭圆形铜钩架,这才点头道：“原来用的是蜜蜡.”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架子四周摸索了一阵,再收回手时,掌心上已多了一小块滑如凝脂、赤红似血的不明物体.
云丹檀雪好奇地凑到近前看了看,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俞妃烟用指尖小心地将它捻起来,借着微弱的火光细细端详,半晌方迟疑着道：“莫非是来自外邦的赤火蜜蜡？”
秋水鸣颔首认同,沉吟着道：“先是黑寡妇蜘蛛毒液,现在又是赤火蜜蜡,皆非女国原产之物,寻常人只怕连听都没听过,而凶手竟然同时拥有,那他的身份……”
秋水鸣思索一阵,示意俞妃烟将赤火蜜蜡的残块暂且收起来.三人继续前行,经过一个转弯时,云丹檀雪的肩膀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的石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俞妃烟走过去想查看一下她是否受伤,壁顶突然有大片沙土簌簌地掉落下来,瞬间弄了她们一头一脸.秋水鸣忙将二女拉到一边,再仰头看时,不由蹙起了眉头.
俞妃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正对着方才她们站立位置上方的壁顶,土质似乎十分松软,难怪一受震动就会落沙.她又转念一想,旋即明白了秋水鸣感觉不对劲的原因.密道在挖掘的过程中,会遇到不同的地质情况,对于类似这种承重不足的地段,通常需要架设一些支架来做支撑,以策安全.他们这一路走来,见到了不少毛竹柱架,而此处面积不小,位置又特殊,却连半点支撑也没有——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拆除了,看壁顶和两侧的留下的痕迹,也能佐证这一点.
秋水鸣没有开口,只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忽地快步继续向前,俞妃烟拉着被呛得不停咳嗽的云丹檀雪紧随其后,一直走到出口附近,她才确定了他急于要证实的状况：从那个转弯处开始,后面所有的毛竹支架全都不见了.
秋水鸣顿住脚步,还是不言不语.俞妃烟也没有问,她了解他的脾性,到了想说的时候他自然会说,不然问了也是白问.
秋水鸣看了眼手中火折子闪烁不定、渐呈衰象的火苗,终于开口道：“这里空气稀薄,不宜久留,我们出去吧.”
重新回到清爽明亮的地上,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云丹檀雪对秋、俞二人的发现一无所知,只记挂着那块准备送给海小武,却还没来得及付账的水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包,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接下来是要去调查买主吗？”
“不用这么麻烦.”秋水鸣冲她一笑,“我们直接去府衙就行.”
也不知是因为实在有些怕见自己的阿娘,还是急于去把那块缎料买到手,云丹檀雪只丢下一句“那咱们分头行动”,就又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秋水鸣只能无奈地以目相送：“其实我们是去见汤大人……”
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他们到的时候,汤卓不仅人就在府衙中,他手里拿着的,恰恰正是秋水鸣一心想查看的东西.
“大人果然还保留着当年女国出入境的货品记录和名单.”
汤卓还没说话,云丹纱罗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先他一步问道：“你想查什么？”
“同时携带过黑寡妇蜘蛛毒液和赤火蜜蜡入境的人.”
汤卓这时才开口道：“当年我们确曾从毒液的来源入手做过调查,若是再加上赤火蜜蜡,倒是可以缩小范围,不过——”
“不过任谁都可以从入境的游商那里买到这些东西.”云丹纱罗忍不住插言道,“当初就是由于范围太广,才没能锁定有效的嫌疑人,如今又有何不同？”
秋水鸣思忖了一下,才沉声道：“不是买主,而是游商,本地人.”
“你凭什么这样断言？”
“不是断言,而是概率问题.少了中间环节,行起事来更为方便,也更为隐蔽.”秋水鸣的口气不温不火.
俞妃烟适时地从旁劝道：“镇守大人,既然名单就在这里,我们何妨一试呢？”
限制了范围之后的比对果然起了效果,不到一个时辰,长长的名单上就只剩下三个人：萧为、铁达修、傅琉昀.乍见这三人的名字,云丹纱罗不由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嘴角还挂上了一丝嘲讽的笑.
还是汤卓先开了口：“我记得这个萧为的女夫是兰台大人的旧友,他与兰台家应该是熟识的,不过那时他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不大可能与兰台小姐有私情.”
秋水鸣无声颔首,汤卓又指向下一人：“铁达修,当年二十四五岁,是西罗镇有名的美男子.但他同镇中首富贡葛家的珠翎小姐私下已有婚约,没必要再去结交别的女子.”
“有婚约也不代表感情一定好吧？”身为女子,俞妃烟显然更为感性.
汤卓看着她耐心地解释道：“我与贡葛家的族长有些交情,有次前去拜访时正赶上珠翎小姐重病缠身,铁达修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看当时两人的神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对于这一点,秋水鸣也没再提出异议,汤卓遂接着道：“至于这个傅琉昀,那时二十出头,喜欢到处交际,人也机灵嘴甜,得到了不少姑娘的青睐,兰台小姐也认识他.”
秋水鸣将视线从名单移回到汤卓身上,不由感叹道：“时隔这么多年,大人对任镇守时镇民的情况还是记忆犹新,如数家珍,作为父母官也算是称职了.”
事到如今,这样的话听在汤卓耳里,不仅无喜,反而觉得有些刺心.他沉默了片刻,方才转向现任镇守,问道：“你可知傅琉昀的下落？”
云丹纱罗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了：“他因为纠缠不清的关系而打伤了人,被关在府衙大牢里,已经快两年了.”她看着秋、俞二人,用不疾不徐的语速粉碎了他们的坚持,“还有,铁达修在多年前就随贡葛家搬去了王都,而萧为,已于六年前过世,还是我帮忙张罗的后事.”最后,她口气冰冷地做了结论,“你所谓的纵火烧毁案卷的真凶,不可能在这三人之中,你对于凶手是本镇游商的猜测,纯属无稽之谈.”
秋水鸣的神色依然平和,没有表现出特别沮丧的样子.他盯着名单又兀自沉思了一阵,方才起身告辞.
二人回到海家后没多久,一个差役就匆匆跑来报信,说是查到了更夫的住址,云丹檀雪已经先行赶了过去.找到了消失多年的证人,自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秋、俞二人也立即动身,前往距西罗镇二十里开外的达龙村.
在差役的指引下,他们来到村中一处式样普通、极不起眼的院落,一个矮小精悍的中年男子闻声迎了出来,面带谦恭地将新来的客人让进堂屋.先到一步的云丹檀雪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客位上,手里还擎着杯香茶.她先挥挥手让手下离开,又示意二人坐下,俨然一副家中主人的模样.
秋水鸣不禁摇头苦笑,真正的主人倒也不介意,依旧一脸恭顺.他将当年出面作证的情形又向二人重述了一遍,道：“其实小的只是打更时路过兰台府,看到海大武叩门进去,其他的一概不知.”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烧得通红的烹炉上提起长颈茶壶又倒了两杯,逐一递给他们.
秋水鸣微微欠身去接茶杯,指尖无意中滑过对方的手背,竟觉分外细腻柔软,忙凝目细瞧,那双手果然嫩滑如玉,就连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秋水鸣神色微动,随之又是一笑,语调平缓地道：“打更只需在主街巷穿行,兰台府地处偏远,通常应该不会路过才对.”
更夫解释得颇为顺溜：“那晚是除夕,依惯例,敲过守岁更点后便可以回家歇息了,那时小人就住在兰台府附近,所以……”
“哦,原来如此.”秋水鸣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说辞,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想要亲自续茶的姿态,却在同一时间向俞妃烟的方向暗暗地使了个眼色.
更夫见他起身,果然殷勤地提了茶壶,快步走过去为客人添茶.坐在下首位的俞妃烟心领神会,在他经过自己面前时,不着痕迹地将脚尖向外挪了挪.
更夫毫无防备,足下一绊,顿时失去了平衡.出于保护身体的本能,他将重心移向右脚,以前脚趾为轴,如陀螺般滴溜溜地旋转半圈,再次稳住了身形,手中茶壶里的水竟连一滴也未溅出.
“好个‘万梅迎风’！”秋水鸣发自真心地赞叹,“凌霄派的这招绝技可不是人人都能练成的.”
“呃……”更夫此时方意识到自己露出了马脚,惶急之下辩解的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小人不、不懂武功,侥幸、侥幸而已……”
秋水鸣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却转而问道：“你可知什么样的人最爱惜自己的手？”
“不、不知道.”更夫心有余悸,警惕地将自己的双手向袖内缩了缩.
“若依性别论,首先是全天下的女子,其次是靠手吃饭的男子,其中有匠人、有盗贼,”秋水鸣侃侃而谈,说到这里则故意停顿了片刻,以加重语气中无形的压力,“可无论怎么想,都决不会有更夫.”
豆大的汗珠从更夫的额头上接连冒了出来,秋水鸣不失时机地拍案而起,直接点破了他的身份：“鬼影儿,你销声匿迹二十年,到底干了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做贼之人本就心虚胆小,被秋水鸣这么突然一吓,他立时双膝发软,人已跪倒在地,哭丧着脸极力分辩：“我、我只是偷了件瓷器,我没杀人啊！”
“你承认就好.想要洗脱嫌疑,就把整件事的经过一字不落地讲出来.”
听这言下之意,似乎对方并未怀疑自己杀人,鬼影儿心里不由安定了些,长吁了口气方道：“小人确曾是凌霄派的弟子,因为偷窃被逐出师门,后又被官府追缉逃到西罗镇,为了隐藏身份才做了更夫.但技高者未免手痒——”
他的自我辩解加吹嘘立时遭到了来自云丹檀雪的怒斥：“说重点！”
“是、是！”他连忙回到正题,“收了巴韦家的银子后,小人还未及下手,就发现海大武带着蓝釉娃娃去了兰台府.为免事情再起变化,我决定当晚就动手.打完了守夜更,我见兰台府里熄了灯,又继续等了一会儿,才从东面的山坡翻进院子,潜入兰台凤的房间.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我找到了摆放在半月柜上的那对娃娃,刚拿起其中一只揣进怀里,就听到西北墙角处传来一阵响动.我吓了一跳,连忙躲进窗下的阴影里,睡榻那边很快就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兰台小姐也被惊醒——”
秋水鸣抬手中止了他的讲述,道：“此人从密道而来,这一点已毋庸置疑.因为兰台凤习惯在睡前食用些小点心,彻夜守岁时更是如此,所以在摸过蓝釉娃娃之后才会中毒.但按你的说法,她熄灯就寝时并无异样.”
“当然没有.”鬼影儿很是肯定,“那人叫醒她后二人还吵了一架呢！”
“你可还记得他们争执的内容？”
“小人当时正急于脱身,哪里还顾得上细听？”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那男子的声音我倒大略记得,浑厚而有磁性,与海大武平板低哑的声音截然不同.”
秋水鸣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再重新开口发问时,语气已然十分笃定：“被你拿走的喜娃,上面没有涂毒吧.”
鬼影儿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小人趁他们争吵,从窗户逃出了兰台府,因为心慌口干,还抓起地上的雪吃了几口,要是真有毒,小人早就去见阎王了.”
眼见对方听罢再次陷入沉默,鬼影儿方有余暇偷瞟了眼云丹檀雪,见她仍死死地瞪着自己,不由嗫嚅着辩解道：“小人知道海大武应该不是凶手,可当年令堂大人找到我,要我出面作证时,我说的也是实话呀！只、只不过省略了后面的这部分而已……”
“你还敢说！”云丹檀雪终于按捺不住跳了起来,“当年你若肯和盘托出,海大武就不用含冤而死了！”
俞妃烟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劝道：“算了,他是为了自保,害怕真实身份败露,又不想背上杀人的嫌疑.现在怪他又有何用呢.”
“在这荒山野岭躲藏二十年的滋味不好受吧？”被三人的对话打断了思路,秋水鸣也站起身,向着这个昔年命案唯一的目击者沉声问道,“事到如今,你是想一辈子都这样躲下去,还是站出来重新作证？”
“……小人愿意作证！”
冬日暖阳的射线穿透了细密厚实的毡帘,被织成明状的光影,一寸一寸地攀上窗边的黑漆方案,直到完全罩住案上陶瓷对娃湖蓝色的釉衣,才正式宣告了清晨的到来.
身处异国的大隋捕头正以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这一双因划时代的奇迹而诞生,凝聚了主人所有心血和悲情的欢喜娃娃,面对世事的沧桑变迁、人心的险陷恶欲,始终报以一成不变的憨厚笑容,平静而又坦然.
“又是一夜没合眼吧？”俞妃烟手捧盥洗用具走了进来,见此情状,语声中不觉多了几分嗔怪.
秋水鸣微露倦意地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起得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俞妃烟轻叹了口气,回身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到他近前：“还在想蓝釉娃娃的事？”
“嗯.”秋水鸣低低地应了一声,紧接着沉声道,“一直以来,为了避免先入为主影响到客观的判断,我从未将海大武完全排除在疑犯之外.如今鬼影儿的证词确凿无疑地证明了第三者的存在,那么海大武就不是被冤枉这么简单了——兰台一案,是彻头彻尾的陷害.”
俞妃烟从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令他交煎难眠的歉疚和郁愤,为了不令他继续沉湎于这种情绪,她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之前关于蓝釉娃娃的不合情理之处,你有结论了么？”
秋水鸣缓缓摇头：“从鬼影儿的描述来看,兰台凤分明另有情人,再加上父母的反对,以常理推断,她不应当收下海大武以情相赠的蓝釉娃娃,何况还堂而皇之地摆放在自己的闺房内.”
“关于这个我也琢磨了很久.”俞妃烟在他对面坐下,眉间带惑,曼声道,“我想来想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礼物另有寓意.若是已然心有所属,她又没有隐瞒海大武,那他送给她的这对娃娃,会不会是表达祝福之意？”她的口气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大概只有这类东西,对方才肯欣然接受,而除夕夜也是个不错的祝福时机.”
“祝福么……”秋水鸣沉吟着点了下头,“嗯,这样就说得通了.”他的双眉舒展开来,笑意浮上了嘴角.解决了这个困扰自己多时的疑问,秋水鸣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他起身走到盥洗用的铜盆前,捧起水来扑打在脸上,一激之下,感觉头脑也清爽了些.
他接过俞妃烟递来的方巾,一面擦干脸上的水,一面看似无心地问道：“用作支架的话,毛竹和铁条相比,你觉得哪个更合适？”
一提到支架,俞妃烟立刻联想到了兰台凤房间下的那条密道,虽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她还是想了想才回答：“论结实当然是铁条,毕竟毛竹是空心的.”
秋水鸣又问道：“那你猜猜看,兰台家为何不用铁条,而是用了毛竹？”
“不是说兰台凤酷爱竹子么？”
“不错,所以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感觉异常,这正是最自然的掩护.”秋水鸣脸上现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而真正的关键,或许就在于毛竹的空心.”
说完,他将方巾扔到铜盆中,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看到俞妃烟双睑下淡淡的黑晕,立刻借此转开了话头：“昨夜我隐约听到鸽哨声,是不是隋国那边传了什么消息过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俞妃烟嫣然一笑,可很快就敛了笑容,凝眉道,“可惜并不是个好消息.宇文述在几日前病逝,皇上感念其功,任命其子宇文化及为右屯卫将军,宇文智及为将作少监.宇文家族圣眷不衰,又没了管束之人,宇文兄弟今后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即便时逢乱世,也无人能够只手遮天.”秋水鸣表情有些严肃,旋即又笑了笑,“只是值此情势,‘他’的一番好意,我倒是不得不领受了.”
言及此处,之前来报过信的衙役又一头汗地飞奔进来,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不好了,镇守大人自缢身亡了！”
灭口
秋水鸣等人匆忙赶到镇守府后院的静室,数个捕快和衙役正肃手而立,面带悲惶地注视着被围在的母女二人.
云丹檀雪双膝跪地,将母亲冰冷僵直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中,大放悲声.良久,直到她的痛哭声渐渐转为低低的呜咽,秋水鸣方缓步上前,蹲在她身旁轻声道：“请小姐节哀……”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也有些踌躇,可又不得不试探着道,“小姐,可否让我验看一下？”
云丹檀雪抬起婆娑的泪眼,见对方伸手过来,立刻如同被针刺般猛地向后一缩,表情十分抗拒：“我阿娘不是自杀的！”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们才必须查验清楚,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在他坚稳目光的注视下,云丹檀雪终于慢慢找回了理智,将母亲的尸身小心地放平在室内的软榻上,退后一步让出了位置.秋水鸣这才得以凑上前,对尸体的脖颈、口舌、眼睑等部位进行仔细查验.
云丹檀雪背过身去,显是不忍旁观,只默默用衣袖拭去脸上残存的泪痕.半晌,在接连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后,她终于决然地回身,趋前问道：“有结论了吗？”
秋水鸣先是看她一眼,方指着尸体的脖颈处沉声道：“这里有两道勒痕,一道呈环形,深浅十分均匀,另一道则压在上面,交于耳后,只有咽喉部位呈深紫色,两侧逐渐浅淡.据此不难判断,镇守大人是先被人用力勒过之后,为了掩盖罪行,才又吊上去伪装成自缢的.”他有些不忍地避开了云丹檀雪的视线,仰脸去看悬于头顶上方的绳结,声音迟缓而沉痛,“从勒痕处尚有血脉瘀滞的现象来看,她被吊起时极有可能还活着……”
此言一出,如晴天惊雷,震得云丹檀雪禁不住晃了几晃.秋水鸣伸手相扶,却被她用力挣开：“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揪出凶手？”
秋水鸣垂下眼睑,口中逸出一声轻叹：“还是先让令堂入土为安吧.”
兰台案的真凶尚未找到,却又添了一笔血债,站在云丹纱罗的墓前,秋水鸣的胸口如同被压了一块重石,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云丹檀雪一身缟素,正被俞妃烟拢住肩头,低声劝慰着,虽未再流泪,双眼犹是肿胀如桃.晚到一步的海小武在旁犹豫了许久,方才小心地挪步过来,讷讷地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
他的话刚吐出半句,原本表情木然的云丹檀雪忽地抬眸瞪了过来,恨声道：“这下你满意了吧？你大哥的冤屈,我阿娘用性命还上了,我云丹家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海小武被她突如其来的发作骇了一跳,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才苍白着脸慢慢地道：“我心里恨的只是凶手,是这个不公的世道,对你阿娘……我也不希望看到她枉送性命……”
望着海小武惨然的面容上那与己如出一辙的悲伤,云丹檀雪忽然就泄了气,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俞妃烟叹息一声,拉着秋水鸣悄然离开了墓地,留下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人,在同病相怜的哀恸中静静翻转沉淀多年的怨怼纠葛,无声地抚慰彼此心中的伤口.
“说不定云丹纱罗的死真能解开他们两人的心结.”在返回海家的路上,俞妃烟先开了口,见秋水鸣还是默默无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道,“方才檀雪告诉我,昨日有衙役看到云丹镇守重新查阅了案卷,可看着看着,她就忽地跳起来冲出了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恰在这个当口被杀,很可能是发现了指向凶手的线索,急于去求证,却先被灭了口.”
“那案卷我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没有任何发现,这才送回了证物房.”秋水鸣终于开腔,眉头却紧蹙起来,“她若是能够找到线索,说明这其中很可能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内情.”
俞妃烟眼眸一凝,不由道：“云丹镇守在兰台案上虽有私心,但还不至于同凶手沆瀣一气吧？难道你怀疑她早就认识凶手？”
“你不觉得奇怪吗？云丹纱罗是有些刚愎自用,但并不糊涂,又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当年兰台案的证据存在不少疑点,她却为何如此笃定？”
俞妃烟顺着他的思路道：“所以你认为,有可能是什么关键的东西,或者是某个关系亲近的人,对她造成了这样的影响.”
秋水鸣点点头：“就拿那个鬼影儿来说,能目击到海大武进入兰台府,对身怀任务的他而言是必然,但对一个巡街的更夫而言,却极其偶然.虽然找他出来作证的是云丹纱罗,但提供这个线索的知情人,消息的来源和动机就相当可疑了.”
言罢,他不由长出了口气：“云丹镇守的死令我生出一种感觉,或许汤卓之前对于证物的说法并非全是虚矫之词,当中真的有凶手急于掩藏的东西,而他一直以来就在我们周围窥视着,伺机采取行动.”
俞妃烟静静地听着,见他神色十分凝重,遂刻意以轻松的口吻道：“是狐狸就不可能没有骚味,如果他真的近在咫尺,我们还愁抓不到吗？”说到这儿,她心念一转,展颜道,“对了,云丹纱罗的房间或许也有密道,如果同样能找到赤火蜜蜡,就可以证实你的猜想了.我现在就去.”
俞妃烟匆匆转身便走,秋水鸣只来得及在身后嘱咐了句“快去快回”,她已然转过街角,消失于市集的人流中.秋水鸣独自一人信步而行,在脑中梳理着到目前为止经历过的所有情状,眼睛则随意散漫地扫过沿街两侧林林总总的各色货品.走着走着,他飘忽不定的眸子突然凝住,在一个地摊前停下了脚步.
见有顾客驻足,摊位老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兜售商品的机会,满面堆笑地扬声招呼,可对方却并没理会.生意人眼色都快,顺着他凝注的视线望过去,马上又笑道：“公子是看上这对欢喜娃娃了吧？您可真有眼光,这可是上等的白瓷,自用、送人都好得很呢！”
秋水鸣伸手将两个娃娃捧在掌心上轻轻掂了掂,随口问道：“若是赠给一对有情人,作为朋友的祝福,应该可以吧？”
“当然可以！”老板见他似是颇为中意,自然更添殷勤,“如果您想送人,还可以补写名字.”他边说边拿起其中一个翻转过来,指着底座的中心道,“这是个活的卡口,内里是中空的,您可以请工匠将刻刀伸进去,镌上有情人的名字,然后再封好,如此一来,就可以永远——”
他只说到半截,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文沉静的主顾就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攥住他的双肩,表情极是亢奋：“你是说,这欢喜娃娃里面有名字！”
“呃、可以有……”摊位老板有些发懵,而对方却只是将另一个娃娃交回他手里,就忙忙地走远了.
老板心里的懊丧还未消尽,转眼又来了一队官差,被告知市集要暂时关闭,所有人必须立即撤离.行至半路的秋水鸣也被迎头赶来的云丹檀雪拦了下来,一问之下才知道,有群数量庞大的蜜蜂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目前虽然还无人被蜇伤,但蜂群声势浩大,行进速度极快,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提前疏散路人.
“蜜蜂？”不知为何,秋水鸣心头隐隐闪过一丝不安,“女国经常有蜂群出没吗？”
云丹檀雪摇头,表情也很困惑：“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而且那些蜜蜂样子很是奇特,我从未见过.”
“哪里奇特？”
“它们的个头比普通蜜蜂要大很多,身体还是血红色的.”
“赤火蜂！”秋水鸣甫一反应过来,镇子西南方向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了一阵尖锐高亢的叶笛声.秋水鸣登时变了脸色,厉声喝问道,“蜂群飞去了哪个方向？”
云丹檀雪被骇得呆了呆,有些怔忡地抬手指了指西南：“就是那边……”
秋水鸣二话不说,当即发足狂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已经逐渐适应了失去武功带给他的不便,以为不会有安全上的隐忧.然而此时他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想法错得有多么离谱,他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明知凶手就躲在附近,明知他不惜杀人灭口也要防止自己暴露,既然有赤火蜜蜡,为何不能有赤火蜂？妃烟身上带着取自蜂巢的东西,蜂群怎会轻易放过她？赤火蜂凶悍异常,素有“杀人蜂”的恶名,数量又如此之大……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向叶笛声传来的地方.
等他用最快的速度奔至西南巷口,扫视第一眼时,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
俞妃烟正半倚半坐在深巷的墙隅处,一团血色红云笼罩在她周身,笛声也难以压盖的嗡鸣中透出腥涩狰狞的阵阵杀气.
全然不顾落在头上、脸上的赤火蜂,秋水鸣发疯似的径直穿过蜂群,脱下自己的外裘去包裹被困的俞妃烟.
可是没想到,她却拨开了他的手,反而起身挡在他前面,含在两片唇瓣之间的竹叶笛尾音渐转轻缓,带出一种难以言述的宁谧祥和之感.
蜂群停止了想要攻击的躁动,渐渐地平静下来,又徘徊了一阵后,竟然变首为尾,向来时的方向飞走了.
俞妃烟这才长吁了口气,轻盈地一转身将叶笛向秋水鸣扬了扬,莞尔笑道：“好在师父曾教过我驭蜂之法,而你送我的叶笛又刚好带在身上,不然还真是危险了.”
她一面说一面伸袖替他拭了拭额上细密的汗珠,又微嗔道：“你还真是鲁莽,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跑进来.好在你没有扑打它们,否则——”
说话间,秋水鸣一直怔怔地望着她,薄唇轻颤,面色苍白如纸,没等她把话说完,他猛然伸臂用力将她揽入怀中.热烈无声的拥抱,胸腔中怦怦合拍的心跳,那失而复得的惶恐与喜悦,在他双臂越箍越紧的力度中暴露无遗.
俞妃烟放松了身体,任由他拥着,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水光盈溢,微波轻漾：“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做你的红颜知己……”
片刻的真情流露过后,秋水鸣逐渐找回了理性,先前的忧急很快被怒火取代：“凶手真正想杀的人是我.他已经害了五条人命,现在连奉旨查案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了,当真是狗急跳墙.”
俞妃烟倚在他怀里,仰起下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出手过急的阴谋,反而会成为毒素转回去.”秋水鸣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还如何遁形.”
昭雪
深夜,冷月孤灯,犬吠寒星.
在西罗镇府衙值夜的差人抱着灯笼倚门而坐,睡意蒙眬地打着盹儿,他身后的院子里漆黑如磐,寂静如死.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穿过院落的空地,摸进了位于东北角的一间小屋.来人似是对这里的环境相当熟悉,径直走向靠立在北墙的格柜,停下脚步后方才掏出火折子,小心地用手笼住火光照了照,随即从怀中取出事先备好的细柄砧锤,对准用力砸了下去.瓷器碎裂的数声脆响过后,他望着眼前几成齑粉的证物,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突然,位于墙壁四角的烛台同时燃起,室内顷刻间亮如白昼.那人猝不及防,手一哆嗦,砧锤坠落在地.他吃惊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屋子四周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差役,而唇角带笑、负手立于最前面的,正是这些日子以来最令他寝食难安的那个人.
“算来这应该是你第三次出入证物房了,难怪会如此轻车熟路.”秋水鸣语带讥诮地开了口,踏前一步,“铁达修,我们终于见面了.”
“居然是你？”云丹檀雪显然事先也不清楚自己在等的人是谁,表情相当意外,“你不是应该在王都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当然要不声不响地潜回来,因为他就是兰台案的真凶.”
秋水鸣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到现在为止,他采取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掩盖二十年前犯下的罪行.若非这次他驱蜂杀人未果,惊惧之下了你我之间的对话,得知蓝釉娃娃被暂时收押在证物房,咱们也未必能这么快就得见真容.”
秋水鸣表面上是在向云丹檀雪做着解释,可话语中的冷冽嘲弄却明显是另有所指：“人嘛,面对面说的话也许不信,但却往往对来的内容深信不疑.”
最初的惊骇过后,铁达修很快恢复了冷静,以同样冷冽的语气说道：“我承认着了你的道儿,可你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指控我杀人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说出很多今晚来这里的理由给你听,到最后,充其量不过是毁坏了一件证物,按律应受杖责.但我现在已有贵族身份,可免此刑,你根本奈何不了我.”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秋水鸣神色轻松,“我的确无法追究你毁坏证物的罪责,倒不是碍于你那个用钱买来的贵族身份,而是因为你方才砸碎的,不过是我委托巴韦牧仁制作的赝品.”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从云丹檀雪手中接过乌木盒,取出真正的蓝釉娃娃,轻轻放置在面前的桌案上.
见铁达修双目死死地盯着被烛火映得通体透亮的一对娃娃,秋水鸣忽地一笑,俯身拾起砧锤：“你也很想知道这里面到底刻了什么吧？”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秋水鸣手中的砧锤缓缓落下,欢喜娃娃应声裂成四片,分别镌刻在娃娃胸部的两行小字清晰可见：
兰栖凤台
铁铸修达
铁达修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但仍然竭力维持着镇定：“我是和兰台凤有情,可这也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不能么？那你猜猜,在欢喜娃娃被打碎之前,我是如何知晓你姓名的？”秋水鸣不慌不忙地反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查阅了二十年前出入女国国境的货品记录和名单,同时拥有黑寡妇蜘蛛毒液和赤火蜜蜡的游商,又出身西罗镇的,原本有三个人.但萧为和傅琉昀一死一囚,再没有接连做下这一系列罪行的能力,并且他们手里这两样东西的去向,也已经被一一查证清楚.而你,却恰巧在我们前往王都申告时离开了王都,下落不明.”
见铁达修欲要开口抗辩,秋水鸣立刻将他堵了回去：“你想说这就是个巧合,其他人也有可能去买这两样并不常见的东西吧？不错,这种可能性无法完全排除,但问题是,他们没有动机,而蓝釉娃娃里的名字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你有动机.”
铁达修辩无可辩,干脆闭上了嘴.
秋水鸣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稳稳地打出了最后一击：“飞贼鬼影儿还记得你的声音,这个你也是刚刚得知吧？所以还没来得及对他下手.”
他眼锋如刀般地在铁达修脸上来回割了两下,提高音量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铁达修面色灰败,鼻息渐粗,却还是抿紧了嘴不予回应.
“既然你不想说,就由我替你说好了.”秋水鸣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徐徐言道,“二十年前,你与兰台凤本是一对秘密的恋人,你自然知晓兰台家有遣散仆从独自守岁的习惯.于是在那个除夕夜,你从密道进入兰台凤的闺房,一番口角之后,你给她硬灌下了黑寡妇蜘蛛毒的原液,并在蓝釉娃娃上涂抹了事先准备好的稀释毒液,以便栽赃嫁祸给海大武,并伪装了密道入口,免得被人发觉你的存在.我猜你原本是打算看着兰台凤毒发断气的,却不料她在痛苦挣扎间*了桌上的烛台.这倒省了你的事,于是你在离开前顺手反锁了熟睡中的兰台夫妇的房门,断绝了他们从大火中逃生的机会.”
秋水鸣沉声说完,视线再次转回到铁达修身上：“虽然根据手头掌握的信息可以基本还原当年案发的整个过程,但我始终无法理解你的动机.就算你移情别恋,攀上首富的女儿,也没有必要如此残忍地杀害自己爱过的人,甚至连她年迈的父母都不肯放过.还有海大武,他又与你有何仇怨？”
隐藏多年的毒瘤突然被人割破,脓血瞬间迸发出来.铁达修原本白皙俊秀的面庞变得狰狞无比：“谁让她不知进退,硬要妨碍我与珠翎的婚事？那两个老东西早已卸任为民,却还端着架子,妄图逼迫我和他们的女儿成亲,分明是自己找死！可笑那兰台凤做出一副对我情深意重的样子,背地里却和一个卑贱的匠人,我岂能咽下这口气？”
秋水鸣眸寒如霜,冷冷地看着他：“看到刻在欢喜娃娃里的那八个字,你还没有丝毫醒悟吗？兰台凤从未背叛过你,而你口中那个卑贱的匠人,在被你栽赃嫁祸成凶手时,还以为你对兰台小姐忠贞不贰,从不曾疑心过你会伤害她,至死都没有吐露你的名字.”他毫不留情地直指铁达修内心的阴暗,“你当年不过是想要除掉成为你追求荣华富贵的绊脚石的爱人,又将莫名的妒恨发泄到了一个无辜者的身上.”
铁达修双目圆睁地瞪着他,仍是一脸不甘.
秋水鸣辞色清冷,出口的话句句如刀：“你虽然凶残而又狡诈,但并非布局高手.喜娃的丢失出乎你的意料,你给云丹纱罗找来的证人恰恰是偷走喜娃的飞贼,甚至还是见证你出入过案发现场的目击者.不过你很幸运,人性的贪婪和自私帮了你的忙,让你逍遥法外二十年,可也正是人性中另一面的良知和责任感,让这对能够直接揭破你身份的蓝釉娃娃得以保存至今,令你这个隐藏至深的凶手再也无处遁形.”
铁达修狠狠咬住下唇,方勉强稳住了脸上不断抽跳的肌肉.
秋水鸣垂下眼帘轻叹了口气,也有些自责：“只可惜你先后偷阅、毁坏案卷的举动并未引起我足够的警觉,加上我对女国在瓷器内里镌刻姓名的习俗又一无所知,所以没能抢在你和云丹纱罗之前悟出海大武口供中‘兰台喜娃’所代表的真正含义,才害得云丹镇守白白丢了性命.”
“一直以来,云丹纱罗不过是把我当成她的宠物罢了.”铁达修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多年前她就对我予取予求,如今到了关键时刻又全然不顾我的死活,我何需对她客气.”
“身为一个经验老到的捕快,如果她对你没有感情,当年就不会对你的说辞笃信不疑.而在察觉到了疑点之后,她大可直接带人抓你归案,亦不必私下去找你求证.”
秋水鸣眸中又现厉色,一字一句地道：“天下最卑鄙的人,不是无情的人,而是利用感情的人；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失去理智的人,而是失去了所有感情但理智尚在的人.你两者兼具——你,就是真正的恶魔.”
一旁的云丹檀雪早已按捺不住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同差役们一拥而上,将铁达修用力按倒在地,用粗大的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铁达修此时的脸色已是黑中透青,索性跳着脚大叫道：“我是杀了人,又栽赃陷害,可你们就那么无辜吗！”他挣扎着扭头去看云丹檀雪和默立一边的汤卓,“海大武是你阿娘亲手抓的,他的死刑是你亲自判的！”铁达修额头上青筋暴出,满含怨毒地嘶吼道,“你们以为双手不沾血,就不算杀人了吗！其实你们跟我一样,都是杀人犯！”
秋水鸣看了看汤卓瞬间变得惨白的面色,叹息着挥了挥手：“把他带下去吧.”
真凶落网,证据确凿充分,明旨重审的兰台一案很快便尘埃落定.女王依约亲自下诏罪己,赢得了举国上下的一片赞誉之声.司刑汤卓在返回王都复命之前,专程来到海家,送上女王为海大武翻案的亲笔诏书,并当着瘫痪在床的海老爹的面,径直跪了下去.
海老爹双手抖抖地捧着迟到了二十年的这卷黄帛,再看看眼前这个鬓染银霜、满面愧悔的执法者,已干涸多年的浑浊老眼中再次泪水横流.
没有谴责,无从怨怼,在默然良久之后,老人终是从床上探出身来,伸臂想要搀扶对方：“大人请起.”
汤卓这才慢慢抬头看向老人,却不肯起身：“老人家,当年我的一纸错判害得你海家家破人亡,你不该原谅我.”
“不原谅又怎样,我的大武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只有选择原谅,我们父子才能继续好好活下去……”老人话语中沉甸甸的悲怆和哀凉无法不令人动容.
汤卓目中也滴下泪来：“回王都复命后,我就辞去司刑一职,回乡思过.”
老人用枯槁如柴的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看着他微微摇头道：“老朽听秋捕头说,你多次调任,还一直把那案卷和蓝釉娃娃带在身边,每次下了判决后都会亲自去观刑……想来你也受了二十年的煎熬……如果大武的死能够成就一个真正的好官,让我们这些老百姓从此再不受冤狱之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汤卓禁不住伸臂抱住了海老爹,积压已久的痛苦和自责终于在此刻得到了释放：“老人家,我答应你……”
汤卓离开后,秋水鸣和俞妃烟也向海家父子辞行,动身前往王都.海小武和云丹檀雪感念他们的恩情,坚持要送上一程.二人推托不过,只好一同上路.
“小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大哥与兰台一家是如何结识的？”
“大哥曾向我说起过.”海小武回忆了一下才答道,“他去张铁匠那里取事先订制好的窑具,正巧在铁匠铺里遇到兰台一家,大哥对兰台小姐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铁匠铺……”秋水鸣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眸中亮光轻闪,“原来如此……”
二人肩并肩又走了一会儿,秋水鸣才以几乎是确定的口吻道：“那个张铁匠早已不在西罗镇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海小武有些诧异,“他的手艺很好,我海家的窑具一直是在他那里制作的.可此后不久,他就关了铺子,人也不知去向了.”
秋水鸣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继续向前走.海小武和云丹檀雪就这样将他们一直送至西罗镇数里之外,仍是有些依依不舍.秋水鸣停住脚步,见海小武目中噙着泪花,遂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按了按,洒然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若你真的将我当作朋友,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你尽管说.”
“你大哥已经沉冤得雪,你阿爹的身体也有了好转,该放下了,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秋水鸣托起海小武的双手,让他的十根手指完全伸展在明媚的阳光下,“匠人的手不该用来砍柴.你继承了你大哥的意志和技艺,又知晓瓷土的来源,你有责任让蓝釉瓷器重现世间.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你有机会亲眼见证一个色彩斑斓的瓷器时代的到来.”
海小武用心地听着,眼眸中的光亮越来越盛.他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臂肘却被身侧的云丹檀雪悄悄挎住.他面上不由一红,讷讷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点了下头.
见秋、俞二人都含笑望向自己,大方爽直的云丹檀雪也不免有几分害臊.她眼珠转了转,突然就向秋水鸣发了难：“小武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我倒要替妃烟姐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她？”
俞妃烟闻言登时飞红了脸,秋水鸣目光柔和地看了她一眼,回答得竟是十分郑重：“待我的事情了结,若还有命在,我定不负她.”
王城的凤寰殿内,女王高踞于宝座之上,听入宫复命的秋水鸣讲述查案的整个经过.在奉上了几句分寸得当的赞许和肯定后,女王停了下来,盯着他的脸,神情有些错杂难解.
可秋水鸣却轻易地读懂了对方心中所虑,坦言道：“陛下是想知道草民对那件事了解了多少吧？实不相瞒,大约有七八分.”
“哦？”见他自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女王也不再拐弯抹角,“那你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当年陛下刚刚登基,便发现了一个不得不处理的问题,而捅出这个娄子的,正是卸任还乡的兰台大人.”
女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觉得是个什么娄子？”
“作为掌管女国财政收支多年的司库,我最先想到的,是存放在国库里的税银.”
“你怀疑先王的大管家做了小偷？”
“不然陛下为何在兰台大人回乡后不久,就派自己的心腹爱臣纡尊降贵去小小的西罗镇做了个地方官？从汤卓后来被提拔的速度来看,不光是因为他与陛下共享了秘密,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是陛下的人.这一点,云丹纱罗恐怕也被蒙在了鼓里.”
女王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那后来呢？”
“兰台大人很快察觉到不妙,为了不被汤卓查出实证,她找张铁匠将打了库银标志的银锭熔成银水,灌注到毛竹竹心之中,充作密道后半段壁顶的支架,而后又让张铁匠人间蒸发,此举果然瞒过了汤卓.”
秋水鸣只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道：“而铁达修在杀人纵火之后,为了不被赶来救火的人撞见,必定是要在密道里躲藏一阵的,想来就是那时被他无意中发现了竹架里的秘密.后来他找机会将它们拆除,并藏了起来.”
“推测得蛮有道理的.”女王微笑着颔首道,“这样一来,不论是为了掩盖罪行,还是为了保住这一大笔钱,铁达修都不会放过唯一知晓自己底细的海大武.而以这种隐秘方式保存过的银子,铁达修若不傻,就该想到它们来路不正,所以自始至终都吞在肚子里,没敢吐露半个字.”
“铁达修纯属罪有应得,可海大武呢？”秋水鸣的语气变得有些怆然,“自从他在铁匠铺遇到兰台一家,他的不幸就开始了.兰台大人反对他与女儿交往,不只是因为他出身卑贱,而是他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他被牵扯进这起命案,最终上了断头台,是因为他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又正好赶上陛下因线索已断,须尽快结案,以防影响进一步扩大的决定.可海大武自己,对这些根本就一无所知.”
“其实你是想说,当年海大武衰星附体的根本原因,在于朕为了掩盖先王的一个错误而遭人利用,犯下了另一个更大的错误,对吧？”女王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也不讳言,“这件事朕确有责任,汤爱卿也为此自责多年,现在终于水落石出,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秋水鸣显然并不认同：“若非为了找回丢失的库银,陛下只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重审.如今真正从中获益的只有陛下.从被拆走的竹架数量来看,库银只怕有数十万两之多.”
“确切地说,是三十万两.”女王眼角一挑,又问道,“你可猜到铁达修将它们藏于何处了吗？”
秋水鸣一脸平静地看着女王,淡淡地道：“如果草民没有猜错,那时赤火蜂群一出现,汤大人就跟着它们找对了地方——毕竟,杀人蜂是再理想不过的守卫了.”
女王面露无奈地瞅着他：“这哪里是只知道七八分啊……”过了许久,她才兀自喃喃地道,“看来这个赌是我输了……”
她叹息着抬手令阶下人平身,眼见秋、俞二人并肩而立,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清丽可人,俨然是一对无可挑剔的璧人,不禁又长叹了口气.
日上中天,万里无云.
甫一跨过女国国境,秋水鸣便望见不远处的路边停驻着一辆青篷马车,驭手侍立,踏板已落,显然是在等人.听得脚步声响,车帘从内慢慢掀起,露出一个女子的雪肤花容,分外眼熟.他定睛一瞧,竟是久未露面的百花楼头牌滟红姑娘.
她冲他莞尔一笑,声若黄鹂：“奴家奉楼主之命护送公子返回故国,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了.”
余杭一处私宅的廊亭中,白衣胜雪的无冕楼主缓缓止住琴音,从腰间的宽帛丝带中摸出一颗乌金色的药丸向来人抛了过去,展眉轻笑道：“在下除了酷爱奇技淫巧之外,亦粗通音律,所以与秋兄的红颜知己早就是旧识.佳人相求不忍隐瞒在先,重又送返静湖隐居在后,秋兄该不会向我兴师问罪吧？”
秋水鸣伸手接住药丸,看也不看就放进嘴里：“当然不会.我早该想到妃烟对机关术虽颇有研究,但以静湖的机关规模,终非她一人可以完成.在下还要多谢哥舒老弟的苦心安排,让我在这一个月里不至太过无聊.”
他在主家对面的石凳坐下,语锋一顿,又笑道：“不过在下还是不免会好奇,你与女国国王到底打了什么赌.”
“在下赌的是你不惜把天捅个窟窿,也会把闲事管到底,而她一心想找回的东西,也能借你之手重见光明.”哥舒无瑕唇角含笑,面上全无一丝愧疚之色,“只怪那女王终日对在下纠缠不休,我实在不胜其扰,只得把你当作赌注送去给她.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我们赢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他这行事狂悖、言辞无忌的做派还是让秋水鸣有些啼笑皆非,却也拿他毫无办法,只得又问道：“但你接下宇文家的委托,不仅没有依约除掉我,还将我送到女国藏了起来,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可怪不得我.”哥舒无瑕狡黠地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杀个人嘛,没必要非得弄脏自己的手吧？我约你品茗暗中下毒,封住了你的武功,将你送到杳无消息的西陲小国,交给一个蒙冤待雪的愣头青,迫使你在波谲云诡的绝对劣势下去对付一个隐藏多年的变态凶手,还有那个视男子如玩物、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王——难道‘借刀杀人’这四个字被我诠释得还不够完美吗？”
“你这番说辞,宇文兄弟只怕不会相信.你坏了他们的事,要小心提防才是.”
哥舒无瑕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眉宇间一派傲气：“报复我么,只怕他们没这个胆量！我看你还是先管好你那几个不明真相的手下吧,这段时间为了寻你,他们可没少来烦我.”
见对方如此气定神闲,秋水鸣也不便多言,况且自己此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遂顺势揭过了这个话题：“在来时的路上我已经想过了,既然连滟红姑娘都是你的人,也就是说从红点百合案到现在,明里暗里一步步将我引向与家姐之死有关的线索上面的人,就是你.事到如今,你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总可以坦诚相告了吧？”
“这个说来话可就长了.”哥舒无瑕催动轮椅离开琴台,从冒着热气的暖龛上拿起一杯茶递给秋水鸣,又自取了一杯,就唇轻抿一口,方徐徐道,“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你秋家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不问世事.实际上,令尊对当今皇上的暴政早就心存不满,他利用行医多年在江湖和朝堂上累积的人脉与影响力,一直在暗中支持大隋各地尤其是南方的义军.因而你秋家所在的余杭,才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维持着暂时的安稳.但令尊真正看好的是彼时远在弘化的李渊父子,与他们的来往十分密切,而负责居中联络的,正是令姐.”
秋水鸣将茶杯放了回去,干脆直接问道：“既然是暗中行事,这些情况我尚且不知,你怎会如此清楚？”
“对我无冕楼而言,天下根本没有真正的秘密.”哥舒无瑕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唇角微弯,“况且,令姑父烈鼎天也已看出苗头,为免因立场不同导致亲族相残,很早以前他就委托我监视秋家了.”
秋水鸣定定地看着他,眉尖蹙起：“这么说来,家姐要我求学应试,并不全是为了令我躲开这些是非纷扰,也是为了安抚姑父,示好皇上那方的人……”沉吟了片刻后,他又追问道,“那后来呢,家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哥舒无瑕没有直接回答他,却问道：“令姐遗落的那根小叶紫檀木簪,你还带在身上么？”
见他垂首从袖袋中将木簪取了出来,哥舒无瑕方接道：“有关令姐的事,要从这根木簪说起.你可知它的来历？”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秋水鸣只默默盯着自己手中的发饰,静待对方说下去：“多年以前,萧皇后曾经亲手制作过一根木簪,使用的就是小叶紫檀木,并请名匠莫欢在上面安装了‘碎心锁’,于皇上寿诞之日赠出,意在提醒他莫要荒淫无度,忘了多年的结发之情.”
哥舒无瑕略微顿了顿,切入正题：“当初令姐在取得宇文化及私售武器的证据时,亦在无冕楼的监视之下.她将我的手下误当作宇文化及的人,便故意遗落下这根簪子,为的就是将他们的目标引向皇上,以免你秋家暴露.”
秋水鸣手指轻捻,将鸾凤簪头转了个圈,沉声道：“可这根木簪绝非萧皇后的那根.”
“自然不是.但世人皆知的带有碎心锁的小叶紫檀木簪,就只有那一根而已.”哥舒无瑕依然静静地继续,似乎没有情绪上的起伏,“而不为世人所知的是,先父曾受令尊委托,在同样材质的东西上面安装了碎心锁,只不过那并非木簪,而是药杵.”
“原来如此……难怪当初你说制锁之人不在余杭,那时你早就知晓这木簪的来历.”
“小叶紫檀木十分坚硬,萧皇后毕竟是外行,刻纹粗糙在所难免.令尊求制药杵在先,令姐改制并模仿刻纹在后,还随身佩戴,可见他们早就想好了这步棋.只可惜最后木簪却被不该得到它的人先一步捡走了.”
“那这木簪岂非无用了？”
“不,它还大有用处.那时为了寻找它的下落,着实费了我不少工夫啊.”哥舒无瑕笑眯眯地看着秋水鸣,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令他吃了一惊,“你大概还不知道,那药杵可是一对的.”
他从系于腰畔的绣囊中掏出了一根带有相同火焰纹的小叶紫檀木簪,含笑递了过去,刚要说话,廊院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黑衣护卫夜锦出现在门口,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挂着两行急泪,而他臂弯中托举着的男孩浑身是血,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带有赤红色环首的长刀……
“童心！”秋水鸣大骇出声.
哥舒无瑕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溢过指缝,他却似毫无所觉,只将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爱徒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良久方咬牙道：“赤轮刀……烈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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