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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夜牛吼论文范文集 与一夜牛吼相关论文例文

主题:一夜牛吼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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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

郭雪波 1948年生,蒙古科尔沁部郭尔罗斯氏后裔.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天玄机》窨旗·嘎达梅林》《蒙古里亚》等,中短篇小说《沙狐》《大漠魂》《大萨满之金羊车》《狼与狐》《天出血》等.多部作品译成英、法、日、德文出版.《沙狐》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国际优秀小说选》,同名广播剧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和亚洲艺术节奖;《大漠魂》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父爱如山》获台湾《日报》宗教文学奖;《狼孩》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和香港‘十大好书’奖;《哺乳》获‘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

山脚下,我遇见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三十出头,赤脚沾着泥巴,像是刚从后边养息牧河里上来.见到我很吃惊,似乎认出我,还称是本家,也姓郭.他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黑瘦的脸曝晒后几处脱皮,撕开口子的单褂子套在流着汗泥的光身上,河就在后头也不知洗个澡,真够落拓的.接着,他拿出纸条卷了颗又粗又壮的大烟炮,用唾沫沾了沾,递给我.见我摆手,便顾自吞云吐雾,介绍他是郭尔罗斯氏的塔林村一支,说我在京城未必知道,又诉苦说他家三头牛不见了,牛是沿着养息牧河边走上来的,到了这片儿就不见了足迹.

我对他说,自己刚从南山那边过来,没见到什么牛,是不是被人赶了.

他一拍腿大叫,“对了!欠放债的多尔玻三千块,肯定这小子干的!”

望着他微微佝偻着驼背撒腿就跑的背影,心想,现在一头牛可值七八干,欠三千牵人家三头牛,这多尔玻下手真够黑的.

“叫什么名字?本家兄弟!”

“约苏一莫尔根!大伙儿叫我‘特勒一约苏’!”

逆风传来的这句话,如一块大石头砸在我脚下.

“特勒”一词含有“窝囊”“愚傻”“脑子不灵光”等多种贬义.我忍不住一乐.就这样,认识了本文主人公自称是本家兄弟的约苏一奠尔根.

第二天,我去塔林村,再次见到他.

塔林离我家养息牧村十多里远,位于养息牧河下游.早先的富饶牧场现已成传说,居住着三代前还是牧民的蒙古农民,土地多处已裸露成沙坨子.有一鼻涕长长的男孩,把我们领到歪歪扭扭两间土房前,一指说“这就是特勒一约苏家”便跑掉了.喊了两声,走出一老汉,六十来岁,光着膀子,身子骨瘦得能数得清肋条.他称是约苏的父亲,随便聊了几句.看得出日子紧巴,据他讲河滩好地当初都被村官及其亲属们瓜分,他家分到的沙坨地连口粮都打不出来,好多分沙坨地的农户都出去打工把地撂荒了,约苏爷儿俩就把撂荒地全转租下来,也不种粮,而是把地连成片搞出个沙坨子小牧场,专门养牲口.家里现在就靠百十只羊,十多头牛,勉强糊口度日.草场不大,养不了多少牲口,天灾加人惦记,牛羊总损失.

“农村青年都进城打工,你家约苏怎么没出去?”

“出去过,老受人欺负,不会说汉话,连工钱都拿不到,有一次挨了打,跑回来再也不出去了.唉,现在连找个媳妇都难啊.”

“因为日子紧巴吗?”

“穷还不是主要原因.现在,农村哪里还有大姑娘哟!”

“姑娘们都哪儿去啦?”

“你这话说的,明知故问嘛,当然都出去打工了,都在城里疯着呢!待在村里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连瞎子聋子这样的都找不到了,都进城挣钱去了!”

这位族叔蹲在地上抽起烟袋锅子,不再说话,肚子里似是装满怨屈和苦水.

我摇摇头,颇为同情他,生活窘困,儿子窝囊,他如一条被逼进困境的暮年老兽.现在的农村已变得畸形,空空的村街上晃荡着几个留守老人和小孩,伴着一两只狗,死般的寂静,连树枝上的鸟叫都透出一股无奈和寂寥.中国似乎把农村给遗弃了,而城镇化的火柴盒式水泥楼如一只只贪得无厌的虎狼,向四周农村伸着爪子泛滥着,扩展着,吞噬着,污染着大地和河流.

我来塔林村,自然不是来认这门亲戚的.弟弟白沙是养息牧村村长,已先来这里核实本村农民多尔玻偷卖约苏家牛的事.弟弟打电话告知我,盗牛事儿不简单,对我做田野调查、了解老家生态状况可能有用.于是,我就搭上侄子摩托车赶过来看看.

族叔告知弟弟他们去了北边沙坨子里小牧场.

离去时,依稀看见摩托车扬起的尘土中,族叔那茕茕孑立的人影在那里挥着手,不知在喊着什么.

走进村北五里外的沙坨子,摩托车开起来艰难,我们边骑边行.

四周净是高低起伏的沙包沙坨,逶迤莽莽,稀疏植被遮不住它,基本半裸着.百年前这里还是绿色迷人的草原,清嘉庆盛京将军私自将科尔沁南部昌图一鄂尔格一带招垦捞银子,邻旗王爷们竞相效仿,一发而不可收.就如一只鹿,身上被狼咬开口子之后很难再愈合一样,伤口腐烂迅速扩及全身.清廷默认被开垦的草地为农区,专设管理机构昌图厅.不久科尔沁东部又大面积偷垦,朝廷继续默认,设梨树、康平等十县,再成立长春厅管理收税.进入北洋军阀、民国和解放初期,草原开垦愈趋疯狂,前后不到两百年,科尔沁草原及邻近昭乌达(今赤峰)等草原全被开垦农耕化了.科尔沁东部三米深的黑土地,风化沙化加水土流失只剩一尺,即将殆尽,南部和西南部则全面沙化,形成八百里瀚海,联合国命名为科尔沁大沙地.

法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在其《乌拉尼亚》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土地是我们的皮肤.正如我们的皮肤一样,它也会变,会老.你对它好,它就会变细润,你对它不好它就会硬化,它会龟裂,会受伤.这片土地,你们所继承的这片伊甸园的黑土地,无论你们是河谷的孩子,还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你们都居住在这里,被它怀抱着哺育着,你们不要以为它会永远保持现在的模样.黑土,黑钙土,都是有限的,不是取之不尽的.它们的形成,它们在河谷里的积聚,需要几千年的时间……今天当你们凝望河谷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黑土地上覆盖的是房屋、城市、街道和商业中心,每天都在排放粪水、硝酸盐和磷,这片土地已经来不及分解了.

土地是人类寄存的生命源地.你们行走的这片土地,哺育你们的这片土地,是你们的皮肤,你们的生命.如果不善待它,你们将会失去它,因为一块损毁的土地是无法修复的.它被破坏之后,地球需要用几千年的时间才能再造一块新的出来……请尊重土地吧,它如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黑色皮肤生机勃勃的女人的身体,她浑身上下都浸透着火山的热度和雨水的温情,请不要让你们的贪婪和大意糟蹋了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的身体,把它变成一个肤色暗淡、干瘪瘦弱、风烛残年的龙钟老妇.

想着此言,忍不住叹气.

眼前也躺着一个肤色憔悴、瘦弱干瘪的老妇,还是个风烛残年病入膏盲的黄脸婆.

转过一座长有麻黄草的沙冈,就看见了约苏家那片小小的草牧场.在一条狭长的沙岙洼滩上,用铁丝网东倒西歪地圈住,大约有三四百亩的面积,亦算做草场了.因曾是耕地,土质已呈沙化,长出的草稀稀拉拉,被圈起后植被比四周沙坨明显好些,呈现出巴掌大的一片绿色,颇为养眼.牛羊在草场中部的沙井旁饮水,沙井北侧土坡上戳着一座土窝棚,显然是约苏常年住处.草场东北边角上,有人影晃动,正朝这边招手.

踩着发黄的针茅草、紫花苜蓿、沙巴嘎蒿走过去,除了白沙、约苏还有一位黑脸汉子,是塔林村的巴图书记.那里,草场的铁丝网围栏被撞烂一片,留下几道超重大车轮子压过去的痕迹,沙地上散落着煤块煤屑.运煤大车是从这里开进来,穿过约苏家的狭长草场,朝西南方向开出去了.沉重的大卡车轮子,一路压出宽宽的一条线,柔弱的植物小草被压得稀烂,沙巴嘎蒿连根都翻出来了.

“北边霍伦煤矿的运煤车,抄近道从我这儿开过去,不是一回了.”约苏忿忿,喘着粗气嚷说.

“矿车的行驶路线在北边十多里外,那是一条新修的公路,可矿车司机嫌那条线太绕,就从约苏的牧场直线穿越了.”那位巴图书记介绍说,“这大矿车再压几趟,这小牧场就彻底毁了.自打北边开了这霍伦矿,四邻村庄算是倒了大霉,那些矿工和家属什么事都干,偷鸡摸狗,强买农民菜果,还敢牵农民牲口,整个像一群土匪进来了!”

巴图书记诉苦,好像我是来调查的青天大老爷.

我想起约苏被偷的三头牛,问他们.弟弟告诉我,那个多尔玻就是和霍伦煤矿食堂勾结于的,把牛卖给了矿上吃肉.当弟弟他们赶到时,牛已被杀掉一头,另两头死活不还,只好报案.管辖派出所的哈达所长亲自到场,逮捕了多尔玻,矿上再不退牛,就抓他们非法购牛破坏农耕论处,这才刀下留牛.杀掉的那头,由多尔玻赔.

我忍不住感慨.这次回家乡做田野调查,已经遇到几件牵涉霍伦煤矿的事,附近百姓怨声载道,因该矿是旗领导开发的项目,号称拉动地方经济,无人敢惹.我明白弟弟叫我过来的用意,其实我又奈何,一个田野生态调查者,顶多做些反映而已.对眼下事儿,也只能上报派出所,拍照现场,按程序司法处理.

回去时,路经约苏的窝棚,也许职业习惯,想进窝棚里看看他怎么生活.

刚抬步朝窝棚走,本来跟在后边的约苏突然蹿到前边来,伸双臂拦住了我,尴尬一笑,“大哥,那个,大哥,我这窝棚像个狗窝,又脏又臭,没站没坐的,嘿嘿,就别进去了吧.”

瞅着他一脸不自在,还有几丝慌乱的样子,我心里有些纳闷儿.

“进去喝口水还不行?至于这么紧张吗?”我逗他.

“喝水啊,我这就去井边打新鲜的井拔凉水,呵呵,我不紧张,我不紧张……”

见他额头上急出了汗,我更感到好奇,“还说不紧张,瞧你都急出了一头汗!难道你这狗窝里‘金屋藏娇’不成?要不窝藏逃犯哪?”

“大哥说哪儿去了……”

正这时,令人完全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谁,谁……那个,谁来了?耶,约哥哥……”随着结结巴巴尖细说话声,从窝棚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怀孕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披头散发,神情魔魔怔怔的.

这一下,大家都傻了,大眼儿瞪小眼儿.

“好哇‘特勒一约苏’!你还真偷养着一个女人!还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巴图书记率先大声喊起来,随着哈哈大笑,手指点着约苏的脑门,“没想到啊没想到,世上最懒最窝囊的病猫,也会偷腥了!哇哈哈……”

“不是我搞大的!不是我搞大的!她的肚子,不是我搞大的……”约苏急赤白脸地辩解,回过头冲那个女人挥手,让她赶紧躲屋里去.一见我们这几人阵仗,那女人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了,或者害怕了,咯咯发出一串疯笑,倒是听话地缩进窝棚里去,哐当一声关上门.

这下大家又愣住了,摸不着头脑.这是演的什么戏?

白沙一把薅住约苏的肩头,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窝棚里藏着一个大肚子女人?你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

“不不不,都不是……”约苏拼命摇手,磕磕巴巴说起大肚子女人的来历.

大概半个月前,他在小牧场的北坨子里寻羊,那天酷热,转了很多沙包才找到羊往回走,这时在一片沙柳丛中发现了她.当时人已昏过去,害怕沾事,他本想扭头走开,可见她还有一口气,四周茫茫大沙坨子不见一人,又临近傍晚,要是自己不管走开,这女人肯定熬不过这夜就死掉,一死就两条命啊.他动了恻隐之心,拿出水壶喂了喂她,救活了.人是醒了,可一问三不知,还是个操着另一舌头的南方汉女,更要命的是,还是个魔怔女人!他用半拉磕叽的汉话比划着,想搞清她的来历,还是毫无效果,疯女人甚至不清楚自已是谁,只言片语里只透露出煤呀矿呀什么的.一听煤矿,他心里更怵了,不想惹麻烦,把一壶水留给她,自己赶着羊赶紧走开了.谁承想,这疯女人却一路跟随着他,竟然一直跟到他的窝棚门口,怎么赶也不走.可怜的约苏难住了,赶也不走,留又不是,天已经黑下了,黑灯瞎火的叫她又往哪儿去呢?走进野坨子,不是被狼撕了就是倒毙亡命,一见她挺起的大肚子,他又心软了.

就这么,她就留在了窝棚,等住过一晚恢复体力后,再给点水和干粮让她走人.也许出于生命本能,这个懵懵懂懂的女人住了一夜却住出了生存依托生存希望,赖着说什么也不走了,赶她骂她求她说什么不管用,死活黏上了.除了脑子不灵光外,她还能帮他洗洗涮涮,能做些简单家务.就这么住下来,一住就半个月.过程就如此.

“约苏啊约苏,说你什么才好呢?说你窝囊老实巴脚爱犯傻吧,却平白找来个女人连带着孩子都有了,说你不是窝囊不是‘特勒’吧,却又招惹出个这么烦来!万一家人找来,告你拐带妇女还搞大了人家肚子,你是跳海洗呢还是跳河洗呢?洗得清吗你!”巴图连骂带损咆哮着,因自己村民招来的麻烦,甚是戳火.

“你说的可全是实话?你可别骗我们!”白沙逼问约苏.

约苏发誓赌咒,说有一句假话雷劈了他.那张挂着一道道汗泥的脸,憨厚中透着一股不会掩饰的诚挚.我拍拍他肩膀,笑说:“我相信约苏说的是实话,那个大肚女人一看就是魔怔病人,脑子有毛病.约苏救助她是对的,人不能见死不救,蒙古人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我看这样吧,一会儿不是哈达所长要来吗,正好向他报告,把人交给他带走就是.”

“好,好,就这么办,就这么办.”巴图书记拍手叫好.

白沙瞅着约苏逗他:“你这老光棍,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嘿嘿嘿,”约苏挠了挠冒烟儿的头,干笑着,“我有啥舍不得的,领走了好,领走了好,我还省事了呢……”回头朝窝棚瞅了一眼,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惆怅.流露出的干笑,此刻也变成苦笑,凝固在他那汗渍渍的脸上.

“你小子,是不是睡了这野女人?”巴图笑问.

“说啥呢书记?人家是就要生娃的大肚子女人哎!你把我当成啥人了?”老实巴交的约苏这下被说急了,眼泪快掉下来.

“巴书记跟你开玩笑呢.”我安抚他,“你先进屋跟她交流一下,过会儿来可别吓着她,孕妇就怕受惊吓.你也别真舍不得,让派出所搞清楚她的身世,对你对她都有好处.我想,派出所也拿她这样的流浪疯女人没办法,也不可能放在派出所里养着她,最终还是会暂时留在你这里做调查的,只要她本人愿意,只能这样.你快过去,以你的方式跟她打打招呼吧.”

听了这话,约苏才轻轻舒一口气,颠儿颠儿地跑向他的土窝棚.

我明白他舒出这口气的意味.

世道之事,很是微妙.冥冥中,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弄着芸芸众生的命运.这位总被人欺凌的“特勒”人,究竟是傻人有傻福,还是傻人有傻麻烦,眼下我还看不大清楚.

约苏为那个捡来的魔症女人取名叫“小山丹”.大家都乐.早先附近村里有个疯女人叫山丹,总是哼着情歌从村街上走过,怀里鼓鼓囊囊塞着黄瓜萝卜烂衣旧鞋之类,人永远是嘻哈哈,从不做出轨事.有天夜里她把寄住的叔叔的房子给点着了,与那位老一起归了天,一生她就做了这么一次出格的事.

“这山丹跟那山丹不同,对约苏好着呢,比村里一般媳妇强多了.”弟弟白沙大咧咧说.

“那你也跟她一起过去吧!”弟媳提壶开水进屋正好听见,冲他白眼.弟弟抽下嘴巴,抿嘴乐.

派出所对“小山丹”的调查没什么进展,拿她又没辙,送哪里去呢?谁还接收这么个负担养着?本人又死活要留在约苏身边,只好由她去了.派出所还算负责,请来大夫给她做了检查,身体除大脑外都健康,胎儿产期大约还有三个月.这下,约苏白捡个疯女人的消息,传遍远近,一时成为热门话题.有事无事来串门子的,突然多起来,这让憨厚的约苏有些发蒙,平时连狗都不睬他这野窝棚.他嗬嗬傻笑着应酬来人,可那些人兴趣不在他这儿,他们好奇挑逗的目光一进屋就离不开“小山丹”,如看着一只动物园的猴子.个别的还逗她说话.

“其钦,哈那黑,浑呗?”有个人一本正地用蒙古语问她“你是什么地方人”.

“她听不懂蒙古话.”约苏告诉那人,“哈所长连英语日语都试过了,你要是会俄国老毛子语,倒也试试看.”那人无趣地挠挠头,没想到憨傻的“特勒”会冒出这样话来,自笑说:“大鼻子的话,我哪辈子会哟.”走时没看够似的频频回头,头磕在窝棚的低矮门框上,砰的一声,引得“小山丹”嘎嘎笑起来.开始时,“小山丹”也学着约苏的样子,对来人赔笑脸,有时也好奇地傻呵呵死盯着来人看,看得人发毛.后来,一来人她就拿被子蒙上头,往墙角背对着人一坐,谁也不搭理.嘴里还不时叽哩咕噜冒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南方话来.

有天来了约苏儿时伙伴阿楞,外号叫“土狼”.也是个老光棍,多年外边打工钱都消费在喝酒和街头娼妓身上.昨天刚从外边回村,闻到信儿便迫不及待地赶过来.

“土狼”咸不咸淡不淡地扯着话,喝干了自带的两罐啤酒,眼神不时瞟着那侧的“小山丹”.

“这娘们儿,波儿够大的.”他舔了一下嘴边的啤酒沫.

“什么叫波儿?”约苏傻傻地问.

“波儿就是奶子,你这傻蛋!”

“净胡勒!你还是老样子,一肚子不正经.”约苏说.

“你就装吧.”“土狼”歪着头端详“小山丹”,问,“你动过了吧?”

“什么动过了?”

“又跟我装傻不是?我问你干了她没有?”

“说啥呢阿楞!你疯啦?人家是大肚子孕妇哎!”约苏红了脸,提高嗓门.

“大肚子又不影响下边,你真没动过她?奇了怪了,天下还有不吃腥的猫!”

“又不是我女人.”约苏嘟囔.

“那你养着她干啥?”

“人家遭了难,才暂时待在我这儿,对我也是个帮手嘛.”

“好吧,爷今天给你开开窍,做个榜样,教你怎么干女人!”“土狼”搓搓手,站起来,向地角傻笑着的“小山丹”走过去.

“你要干啥?阿楞,你又犯浑是吧?”约苏拽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一时性起的“土狼”两步跨到,“哧啦”一声就撕开了“小山丹”的单衣.没防备又无胸罩,她的两只顿时白花花地炸裸了出来.

“你,你,流氓!”约苏疯了般从后边扑过来,抱住“土狼”腰.

“土狼”牛高马大,身上积攒的就是牲口般蛮力,一个“背挎”就把瘦弱的约苏摔趴下,回头说:“你小子不好意思看,就到门外待着去,别耽误我的事!她又不是你的女人,多少野男人办过她哩!”“土狼”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快跑!‘小山丹’,快跑!他是畜生!”约苏抱住“土狼”的腿,急喊.

“这荒野大沙坨子,她能往哪里跑?”“土狼”狂笑,一脚踢开约苏.当他转过身时,只听见“咯咯咯”一阵疯笑,毛骨悚然,随着他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有把剪刀“刺啦”一下就插进了他右上胸,肩头下部位.随着拔出剪子,一道黑黑的血如水般喷射了出来,溅了傻笑的疯女人一身.

“你,你这娘们儿,真狠……”“土狼”说着,软软地坐下去,身上鼓满的男性“荷尔蒙”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看到这一幕约苏吓傻了,嘴里只问:“你杀了他吗?杀了他吗?”

疯女人“小山丹”停住笑,也似乎被自己的“杰作”吓傻了,叫嚷着,拼命擦拭着被阿楞血染红的白白.她丢下剪子跑来搀扶约苏,又指着门外叽里咕噜一通比划,意思显然是赶紧逃走.

“救救我,快救救我,看在哥们儿的面上,我快死了……”“土狼”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我这就去医院找救护车,你在这儿等着!”约苏拉着疯女人转身往外走.

“回来!你,你,连个手机都没有吗?”“土狼”喊住他.

“这,真的没有,也没处用啊.”约苏习惯性地挠头干笑.

“你活,活个啥劲儿啊!”“土狼”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一手从兜里摸索出一部手机.

约苏怯生生地接过那部沾血的手机,并没打120救护车,而是拨通派出所哈达所长电话报案,让派出所叫救护车来.然后,他蹲在门口守着,惊恐不安地瞅瞅那个已经完全不认识了的儿时玩伴,甚至有一丝暗自庆幸,幸亏当初没留在城里打工,城里会把人变成畜生.

“你死了吗?”他见“土狼”那儿没动静,弱弱地问.

“没呢,还有一口气儿,等老子养好了,非干了这娘们儿,不可!”“土狼”咬牙切齿.

“你小子变太环了,大肚子疯女人都不恕放过,在城里你没学好.”

“老子,干过很多女人,就没干过大肚子的……”

“小心吧,下次再招她,她会拿剪子铰掉你的小弟弟,嘿嘿.”约苏说着自个儿乐了,看一眼这会儿像只小猫般依偎他肩头的疯女人,突然感到她这事儿办得挺过瘾,比自己强.他心中的某一角,猛地一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向全身扩散.

他们就这么等候着,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无聊,寂寞,麻木,又焦灼难耐.

担心那头儿的阿楞会死掉,他不时间一句:“你死了吗?”

等来的依旧是那句冷冰的回答:“没呢,还有一口气儿在……”

终于,秋日酷热的沙坨子里,传来急促的警笛声,还有一长一短救护车声.

约苏和“土狼”脸上不约而同流露出欣慰之色,唯有疯女人“小山丹”无动于衷,脸色依旧木呆呆的,双手正掐玩着自己裸露的俩奶头.约苏赶紧替她遮掩胸部,整理衣裳,她倒由着他裹弄,嘿嘿傻笑.哈达所长进屋来吓了一跳,赶紧送阿楞去医院抢救,对现场拍照取证,然后带约苏和疯女人回派出所做笔录.

“你小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回招事了吧?”哈达所长挖苦约苏.

“谁是林妹妹,哈所长,我叫她‘小山丹’,往后你们也这么叫吧,好记.实际情况吧,不是她招事,别人在招她的事.”约苏就把过程磕磕巴巴说一遍,最后拍一下腿,“就这么个事,阿楞是畜生,该!呸!”

“你还挺护蓿她哈!”

“我说的是实话!那小子外号叫‘土狼’,起了性子,连母狗都想上,不是人!‘小山丹’还不算狠,没往他心窝上扎,烧高香吧他.你们不会抓‘小山丹’吧?”

“这难说了,就看阿楞死不死了.

“他会死吗?现在是不是死了?快告诉我……”约苏忙问.

哈所长笑了,“还没死呢,大概死不了,没刺着主动脉.你那‘小山丹’啊,手上挺有准头的,你小子也烧高香吧.”

哈达所长审问“小山丹”时,哭笑不得.人家叽叽哇哇又哭又笑,又揪头发又裸胸的,让你一点辙都没有.赶紧叫来女警制止她,还让法医打一针镇静剂,连吓带唬地暂时拘留了她.约苏家里活儿离不开,先放他回家等候.约苏走时频频回头,瞅着一侧可怜巴巴变萎靡的那个疯女人,忍不住冲哈达恳求:“哈所长,要不把她也放回去等候处理吧,她是无辜的,怎么说来着,啊,人家是正当防卫……”

“嗬,你小子还知道正当防卫!我放她走了,那边人死了,让老子怎么交差?快走吧你,别给我添乱了!”哈达把约苏推出屋子.随着身后“哐”的关门声,约苏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用衣袖悄悄擦拭.他孑然一身默默走回家去,拖着沉重的脚步,如一头失伴儿的孤驼.从此,他的土窝棚一下子变冷清了,听不见那一串串疯疯癫癫叽里咕噜说话声,土炕也懒得烧了,连羊啊牛呀的都有所顾盼地冲窝棚发呆,咩眸叫两声.

第三天,他咬咬牙去了一趟医院,看望阿楞.人是救活了,因伤着了肺,还得继续住院治疗.二人相对无言.他往阿楞枕头下塞了五百元,默默看着他,坐半个小时,一句话没说,然后就走人.那位鼻子和嘴都插着管儿的阿楞,望着他背影心里骂:“屁也不放一个,啥人!不过,就冲你这份意思,爷全自己扛了.”

果然,能录口供时,他对自己干的事供认不讳,出院后就被拘留了.三天后,“小山丹”也被释放,对她这么个人除了释放还能怎么办,她拿捏得已经很有分寸了,那种情况下没弄出人命来,那是阿楞捡着了.当哈所长比划着让她走人时,看不出她高兴或不高兴,还冲哈达做个鬼脸,挺着大肚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派出所人从窗户里注视她,看她往哪里走时,人家毫不犹豫地撒着欢儿直奔“特勒一约苏”的窝棚去了.大家也顿时如释重负,松一口气.

那天“小山丹”回窝棚时,约苏不在,见屋里冰冷又乱七八糟,她忙活起来,又是扫地又是烧炕的像个女主人,屋里顿时充满了热乎气儿.从野外归来,约苏老远看见土窝棚烟筒冒烟儿,心里一热.俩人相见也没什么热烈场面,老实巴交的约苏憨憨说一句:“放出来了哈,我想着关不了几天,好,好……”然后,脱下鞋子往门槛上磕一下,灌进的沙子唏溜溜地掉落,再无话.“小山丹”见了那个落拓窝囊的男人,也无话,咯咯傻笑继续烧她的火,一双野性无主的目光似乎也温柔了许多,甚至有一丝忸怩样子.

从此,约苏的窝棚消停多了.拿剪刀捅“土狼”,“小山丹”一下子捅出威风,好事者再也不敢登门.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喜鹊和乌鸦依旧在小草场一棵树上争地盘,牛和羊啊,重新迎回女主人后好像也欢实了许多.其实草原上牧羊女多是有道理的,在女人侍弄下,羊就容易繁殖,牛也变温顺许多.

这一疯孕妇剪刀捅流氓的事,也上了新闻,上了电视.于是,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

一个早晨,约苏去放牧时,门口立着个口袋.打开看,里边装满了孕妇营养品,婴儿奶粉什么的.约苏顿时目瞪口呆.过了些日子,再出现了这一幕.

憨憨的约苏,这下掉入五里云雾,百思不得其解.

谁这么好心呢?

早上,我正压水井提水,有辆胶轮车嘿哈地赶进‘院里来.一见是约苏,我就乐了.

“大哥,亲自压水呀.”约苏嘿嘿笑.

“哥也不是皇帝,快进屋.不好好守着你的‘小山丹’,跑了咋办?”我逗他.

“她不跑,我妈陪着呢.”

“嗬,准备过下去啦哈?”

“过一天是一天呗,撵也不走咋整.二哥在家吗?”他不进屋,站在那里磨蹭.

“几天没见人影了,求二哥办事呀?啥事说给大哥昕也行.”

“嘿嘿,那敢情.”他习惯性地挠头,拿纸条卷烟,想递给我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去自己点上,“想求二哥,那个那个,帮我请一下大娘,过去一下……”

“你是说,请我妈过去一下你那里?”我惊讶地问,“去你那里,为你主婚喝喜酒?”

“不是,想请她老人家,给,给‘小山丹’看看肚子.”他终于吐出来,如释重负.

我又乐了,“你大娘又不是接生婆,这事你得送医院呀!快生啦?”

“应该还没到日子呢,可是这几天老哼哼.那医院我能去得起吗,不宰死我?寻思着大娘当年跟随姥姥行过萨满法事,没少为女人接生,摸一下就知道.”他说得轻松,像是说着摸老母鸡肚里蛋一样简单.

我犹豫,虽然老太太当年有这技能,可现在岁数已大很少管这路事了.

这时妈妈在屋里已经听见约苏的来意,出来便说:“约苏大老远来了,他的日子不容易,我就去一趟吧.”老太太这么爽快答应,我没想到.见我不放心,她又说:“这没什么,从小跟着你姥姥摸过无数的大肚子,娘心里有数.再说去医院,这个‘踢’那个‘光’的,约苏得卖几头牛!”

菩萨心肠的妈妈可怜约苏,换了衣服二话没说就坐上他的胶轮车,还嘁上我一块儿走一趟.当我们到达时,疯孕妇“小山丹”正在约苏的土炕上咿咿呀呀地,约苏老妈在一边咔儿咔儿咳嗽着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小山丹”一见约苏回来龇牙裂嘴地笑了,眼里只有他,对我和娘的出现视若无睹.见她身上脏兮兮,娘吩咐约苏烧热水,清洗后再摸肚子.约苏连比划带说,疯女人拼命摇头不情愿.我娘不高兴了,训斥道:“都这样了还这么难侍候!快去烧水,再不听话,送派出所算了,出事你约苏担不起!”

一听派出所,她顿时不叫嚷,变得小猫般老实.别看她疯癫,知道好歹,我暗自笑.

水烧好了,娘把我和约苏赶出屋,只留下约苏妈当帮手.约苏妈嘟囔,自己的身子都懒得洗呢,娘不客气呛她那你也出去吧,约苏妈再不敢吱声.老太太不怒自威,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也很少见到,不亏是当年萨满大师“巫得干”的女儿.一个七十多岁老人,放下身段,为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疯疯癫癫大肚子脏女人洗身子,令我心里震动,由此想起萨满教博师的誓言:我们是长生天和人世间的使者,来人间是为苍生服务为他人救苦救难的.

我坐在窝棚门口,晒着温暖的阳光.小草场上的一丛丛芨芨草,在微风中摇摆,草茎开始发黄,一根根细长主茎地伸张,显得硬韧而高傲.萨满教讲,人死后灵魂会站在芨芨草尖上回望故土,也等候投胎来世.我不禁想,此时此刻,也有什么魂灵正站在眼前这一丛丛芨芨草尖上,准备争着抢着挤进屋里那个正在的疯孕妇大肚里去吧?

想到此,兀自笑了.蹲在旁边的约苏问,“大哥笑什么?”

“你知道那些芨芨草尖上,落着什么吗?”

“落着什么?那一丛上落着一只蜻蜓,这棵上落着几只蝴蝶.”约苏憨憨地说.

“不,那上边可能落着你未来干儿子或干女儿的魂.”

“大哥真能扯.嘿嘿.”

“不是扯,真的,别吓跑了他们啊.”

约苏懵懂看我,显然他不知道这一说法.不知也好,不然他会天天蹲在这儿傻看.

从屋里传出咯咯嘎嘎放肆笑声,看来那疯女人洗爽了.娘喊我们进屋.疯孕妇身上盖着布单子,娘开始给她摸肚子.脸色稍有凝重,额角有细汗.

“约苏啊,你听好了,孩子的胎位不正,有可能是横胎.”娘说.

“那咋整啊,大娘你给整正了吧.”约苏恳求.

“我整正困难,不小心就会早产.最好是送医院,做什么超,让妇产科专家们看着镜子扶正,更保险.这得需要七八天慢慢弄才行.”妈妈认真地告诉他.

“啊?还得住院七八天哪?”约苏叫起来.

妈妈点点头,从炕上下来,脸盆里洗手.

“家里哪有钱送她住院哟,我的祖宗哎.”约苏妈叫苦不迭.

“还得抓紧送,越拖会越麻烦.”娘说着走到外边来,透透气.我跟出来问真的那么严重吗,老人家叹口气,点点头,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如果不赶紧送医院,胎儿很不稳定随时可能早产.

我叫出来约苏: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他.“咋整啊!”他一声叹气,就抱头蹲在地上了.

七八天住院费不是小数目,医院又处处宰人,让约苏苦哈哈穷人为这样一个愣贴上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疯女人垫付,确实冤枉.可把这无依无靠疯孕妇推出去不管,又良心难安.

“这样吧,”我想了一下说,“你给哈达所长打电话,人是他临时安排住你这里的,给他讲明情况,问他咋办.”

“噢嗨!对呀!”约苏拍腿,一跃而起.

约苏用我手机,马上跟哈所长通电话请示.我又向哈所长进一步证实了情况.

随后,哈所长同意把“小山丹”送去住院,费用由他来协调处理.

我舒了一口气.娘听后也放心地笑了,叫约苏立刻套上车送“小山丹”去住院.

我给白沙弟弟打电话,另找辆车来接我们回家.目送着哼哼唧唧的疯孕妇远去,我娘目光中流露出几丝不安.回到家了还在嘀咕约苏命苦,摊上的这事不小,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到中午,她突然对我说,老大,咱们去医院瞧瞧吧,我眼皮老跳.

老太太想定的事,不易改变.我想正好陪老人家去镇上散散心,请她吃一顿爱吃的羊肉手擀面.当乘上一辆小公交车驰向镇时,发现离主干道不远处的土路上,有个似是熟悉的人影正风风火火逆向我们跑向村庄,车一闪而过没看清谁.三十分钟后进镇子,赶到那家镇上唯一的妇产医院,门口车水马龙,里边的人多得乌泱乌泱,天下医院好像哪儿都一个样,总是这么多病人.乱哄哄大厅中不见约苏身影,无数大肚子女人在四处走动,门诊走廊那头突然传出“小山丹”鬼哭狼嚎般嚷叫声.一个白大褂女医生匆匆跑来大声喊,“这疯孕妇的家属在哪儿?没挂号没付钱什么检查做不了,好心告诉她还咬我!”

我一听乐了.妈妈想上去搭话,我拉住她悄声说,到了这里“小山丹”就没事了,先等等看.女医生喊两声没人答应,就问门卫:“哎,看没看见送来的那个农民?样子土啦吧叽挺猥琐的样子!”

“走了.”门卫冷冷回一句,显然她的话刺激了他,人家也是农民工.

“怎么走了呢?”

“他说自己没钱挂号做检查!”

“没钱来医院干什么?媳妇撂这块儿就走了,不要啦?”

“他说了,媳妇儿不是他的,从野地捡来的疯女人,是派出所让他送来的.”门卫又加一句自个儿话,“看他那样子好像是说,你们爱查不查!反正走得挺急的,气冲冲跑掉了.”

“啊?这叫啥事儿?不能把人推到我这儿就不管啦呀,还咬人,派出所来人了吗?”

“我上哪儿知道去!”门卫转身而走.女医生在继续嚷嚷,围观了好多人.

我心里直乐,这约苏,谁说他“特勒”,人家有笨招,撂下人就跑了.

可又想,他那么心疼这疯女人,为什么又撂下逃走了呢?突然想起来路上往回跑的那个人影,蓬头垢面,被狼撵了似的猴儿急,显然是约苏了.他是赶着胶轮车来的,徒步跑走车又哪儿去了呢?那边又传出“小山丹”恐怖的嗷嗷叫,不能再耽搁了,我上前一步对那位仍在喋喋不休的女医生说:“大夫,你还是先给那个智障孕妇做检查吧,送她来的那个农民也许去找派出所了,钱应该不会差你们的.”

这下不要紧,女医生立刻盯住我,“你是她什么人?是不是一起来的?想不花钱看病是吧?别动这花花肠子,快溜把人拉走,医院不是慈善红会!”

“瞧你这话说的,我认识她不假,难道你不认识吗?前些日子电视上天天放,拿剪子捅了调戏她流氓的疯孕妇,就是她!快去处理吧,别让她在你这儿又惹出什么来!”

我这一说,女医生登时傻眼了.

“哎呀我的妈呀,想起来了,真是她,真是她!院长!院长!”女医生魂不附体转身就跑走.

我拿出哈所长联络,忙着破案他肯定把这事给忘了.从诊室那头,传出“小山丹”几声喊叫后很快安静了.接着,那个女医生和自称是院长的一个男人走出来,颐指气使地对我说:“这位先生,既然认识送来的人还麻烦通知他一下,赶紧把人领走,或让派出所来人处理,我们刚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

我一听就火了,“你们不给人做检查,凭什么打镇静剂?打坏或者影响胎儿健康,你们能负责吗?另外告诉你们,本人不是你们传声筒,没有义务给你们传话,有本事你们把孕妇扔到大街上去!咱们走,妈.”

我扶着娘转身就走.男院长立马上脸上挤出猥琐笑容,拦住我说:“先生请原谅,求求您了,是我说话不对,这事儿我们也是为孕妇安危着想呀,无人签字无人负责,就是免费我们也不敢给她诊看呀,万一出了差错真是承担不起,还希望先生理解.”

“你这话还算是个人话,我已经联络派出所了,很快会有人来处理的.其实送她来的那个农民,心疼着她呢,不会丢下不管的,你们最好先给她做检查,预防早产出人命.”

说完,在他们满目狐疑中,我扶着娘离开了那个洋溢着来苏儿药水气味的妇产院.

在街头老号陪娘舒舒服服吃完羊肉面,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又回到妇产院.刚走进大厅,那个男院长见了救星般诉苦,派出所还没来人,疯孕妇醒过来又闹腾了,也不敢再打镇静剂,求求你,再打个电话催催啊.远远听见“小山丹”在里头一边哭一边号嚷,嘴里只有两个字:“耶稣!耶稣!”

我顿时笑出了声,她居然把约苏喊成了耶稣,基督耶稣.也对,约苏就是她的救苦救难的耶稣,没有他在身旁,她心里会生出无限的恐惧,感到无助,觉得所有人都想害她.

男院长苦笑说:“你瞧,喊了半天耶稣了,她真的信教吗?”

“她信,她教主叫约苏一莫尔根,就是送她来的那个穷农民.”我认真告诉他.

这时,外边院子里起了骚动.

听见保安在嚷嚷:“走,走!你当这儿是屠宰场啊?啥牲口都往这儿牵!”

我们赶紧走出去看.这一下大家都惊呆了.

是我们的“特勒一约苏”.他牵着两头黄牛,闯进妇产医院的大院儿里,还把牛拴在停放的一辆救护车气缸上.黑瘦脸上泥一道汗一道,身上水洗了一般,随大口喘气那凹陷的肚子一鼓一塌的,两头黄牛也成了水牛,毛儿都湿漉漉地沾贴在皮上.

“爷把两头牛给你们牵来了!一头黄牛,现在值七八千,够挂号住院了吧?你们城里人拿个小卡片就能看病,就会欺负咱这些穷农民!”约苏仰起乱蓬蓬的头,手里攥着一根鞭子,叉着腰站在那里,一脸蔑视地冲台阶上的男院长女医生喊.两眼闪射出冷光,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嘴角白沫随他叫喊直往外飞溅.

喧闹的医院大院,一时变得静悄悄.唯有那两头快累散架的黄牛,哞哞哼叫两声.黄牛被主人愣是不明所以赶着急跑二十里,身背上有一条条鞭痕鼓起,汗水顺蹄子湿了地下一片.也许,牛以为到了屠宰场吧,发出无助的哀鸣.

看着这一幕,我一时无语.面对这令人心酸的情景,老母亲更是忍不住拭眼角.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捡来的疯孕妇,约苏如此行事,的确令人唏嘘.

“你可真能整,连家里的牛都牵来啦?”我走过去对约苏说.

“大哥,我是被逼得实在没招了,哈所长答应协调谁知有没有谱,他们也不给做检查,我不能眼瞅着她横胎死掉吧,那是两条人命啊大哥!”

“也好,把牛抵押在这儿,也好.”我只能这样说,“你赶来的胶轮车呢?自己来回跑四十里,不要命啦?”

“胶轮车本来拴在医院门口,叫没收走了,说是影响了市容,他们真欺负咱乡下人啊大哥,呜呜……”约苏抱着我突然号啕大哭,眼泪如泄洪般往,一肚子委屈受辱一下子暴发出来.

这时,从医院大厅里摇摇晃晃跑出来大肚子“小山丹”,嘴里疯疯癫癫嘁着:“耶稣!耶稣……”后来捂着肚子,哎哟一声痛叫,晕倒在台阶上.

一见这情况,约苏一跃而起跑过去,抱住她,嘴里嘁着“小山丹”,又转向那个女医生哀求道:“快救救她吧,她是横胎,要出人命,求求你们啦,求求你们啦,我的牛就拴在那里,我不会赖你们钱……”

妈妈看了我一眼.我明白老人家的意思,走过去对那个院长说:“你们先抢救人吧,钱我来先垫付,救人要紧,不能再耽误了!”

院长和医生见我拿出钱走向挂号处,这才忙乱起来.

哈达所长还是说话算话,下午赶来协调民政部门解决了“小山丹”住院费,也帮着约苏找回被扣的车.这下老娘也心里踏实了,我找辆顺路车把她送走,自己留下来去见一位在政府做事的朋友,摸了摸霍伦矿的底.临近傍晚,我再转回妇产医院,去看一眼约苏和“小山丹”.

院子里水池旁,坐着两个人说话,背对着我,其中一人是约苏.我担心另一人是混迹医院的小偷,可一想约苏身上除了几只瘦虱子也没什么可偷的,随之释然.

“这位哥,有亲戚住院哪?”陌生客声音沙哑,透着和气.我悄悄坐一例,听他们聊天.

“体莫.”约苏想起对方是汉哥,改口说,“嗯呐.”

“什么人住院,病重吗?”陌生客挺热情,还递给约苏一支烟.

“嘎古.”后又醒过腔,改口,“不重,不重.”

然后无话,点上烟,眼睛直直望着妇产院住院处.不一会儿嘟囔一句:“我就想瞅她一眼就走,可他们就是死活不让进,说我身上全是细军,可我连民兵都不是.”

“是细菌.”陌生客忍住笑,继续询问:“病人不重,那你着啥急呀?”

“能不急吗?我送来的是大肚子女人!”约苏往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画了个大圈,照他比划的估算不是双胞就是三胞胎.”

“孕妇送到这里就该放心啦,这里是专门侍候她们的地方.”

“你不知道,她的大肚子……是,是‘混,太’!”约苏怕自己半生不熟的汉话对方听不懂,拿自己身子横躺在水池沿上比划,我差点笑出来.

“横胎?”陌生客终于听懂,失声叫.

“噢嗨,我的‘巫得干’大娘说,要是不扶正胎位,很危险.”

“医生咋说?”陌生汉的声音变得急切.

“大夫说,先整整看,实在整不过来,只好拉了.”

“拉了?你的意思是说拉一刀,剖腹产?”

约苏又一声“噢嗨”,使劲拍了拍那人肩膀,点点头,猛吸几口烟.

“做剖腹产也好,母子会安全.”陌生客无意间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一来,费用可就不低了,老哥你受得了吗?”

“我?打死也出不起呀!是公家管,管片儿的我所长哥安排的!”约苏自豪地告诉他.这会几,哈达所长也成了他哥.

“派出所长?好好,老哥你真有面子,本事好大呀!”陌生客松下一口气.

到了这时约苏似乎有些醒过腔来,打量着对方问:“咦?你这兄弟,问我这么多于什么?你也是来看病的?也有人住院吗?”

“嘿嘿,都不是,老哥别误会,我是在这儿约了个朋友等他,闲着没事不是.好了,我也该走了,你接着守护你的女人吧,好人会有好报的,我没有恶意,放心吧.”那个陌生客站起来,拍下约苏的肩膀,匆匆走了.

约苏这会儿发现了我,笑嘻嘻走过来.

“那人是谁呀?俩人聊得这么热闹.”

“大哥真想知道?”约苏神道道地笑问.

“噢?你这话有意思.”

“就是他,那个人.”

“谁呀?”

“就是那个给‘小山丹’送营养品的人,就是他!”

“你咋知道?这么肯定.’

“你看这是啥?”约苏从他破褂子兜里掏出三张百元票,冲我晃了晃,“这是他刚才拍我肩膀时,偷偷塞进来的!”

“噢?”敢情号称傻憨的“特勒一约苏”,什么都瞒不过他.

“好一个装傻充憨的‘特勒一约苏’!明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不当场揪住他?”

“我揪人家干什么呀大哥,人家一片好意,送吃送喝给‘小山丹’,现在又来送钱……”约苏低头揉着那三张票子,小声申辩,“他不愿暴露身份,可能有难言之隐呗,我去逼人家就没意思了.”

“他是查出‘小山丹’来历的关键人物!你懂吗?”

“大哥,我这话可能你不爱听,其实我现在一点不愿意查出‘小山丹’来历了,查那个干什么呀,人已经这样了,她也不害人,这样挺好的……”

我无语.他是担心失掉这个疯女人,一旦查清身份后送走,就如一朵美丽泡沫突然被风吹散一样,心里受不了.他已经打算跟这疯女人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天天看着她待在他窝棚里傻笑就知足.一对“苦命鸳鸯”,夫复何求.

我们默默地坐着,没有话,就那么默默坐着.太阳正西下.

“大哥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还得守着,等一会儿他们下班人少天黑了,我就偷偷溜进去看一眼.知道我在外边守着,她就不会着急喊叫了.”约苏站起来催我走.

走出院子时,我回头瞅了一眼.夕阳红红的照着那个水池子,照着那条跃起做喷水状的石雕鲤鱼,照着干坐池沿的蓬头垢面“特勒一约苏”.他的一双眼睛,正痴痴地盯着前边病房,痴痴地,就那么盯着,目不转睛地盯着.

三天后,我特意去参观了一下远近闻名的那座霍伦煤矿.

车爬上一道漫冈后进入霍伦塔拉草原,眼前的景况,令我愕然.

开阔的草地上到处开膛破肚,掀开绿油油植被,那些黑乎乎的如乌鸦般黑色的露天大坑,就那么一个个无遮无拦地呈现在眼下,如冲天张开大嘴的黑色魔窟.面积很大,矿坑很多,足足占有一二十平方公里地面,有数不清的铲车、矿车、运货车、挖掘机、推土机、抽水机、运送带……如蚂蚁般地在忙活,交梭,蠕动,如一热火朝天的大战场.这里原是科尔沁草原唯一一块未开垦的纯净草地,很多年前,我为调查嘎达梅林起义的作战路线曾来过这里,那时正值夏季,满草滩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百灵鸟头顶上唱歌,到处是肥壮的牛马羊群,姑娘的歌声传向天际.这里的牧民们其实千年前就知道,往下挖一锹就是会燃烧的石头,但他们并没有挖出来烧,而是哪块裸露出会燃烧的石头他们就把那里用土掩埋起来,让其继续长草.蒙古牧民宁可去草原上捡牛粪烧,温暖自己寒冷的蒙古包,也不去破坏草地挖煤烧.他们知道,草原是他们祖祖辈辈生存的摇篮,一旦破坏后绿草就不长了,鲜花就不开了,百灵鸟也飞走了,牛羊马群更是没地方放牧了,那样做是犯罪,对子孙万代的犯罪,会受到长生天的惩罚.蒙古人有根深蒂固的生态理念,与“看树就想砍,看地就想翻”的农耕习俗不同.可现在,这触目惊心的开矿深深刺痛了我,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气.剖开草原胸膛,挖掠五脏六腑,吞吸其黑色血液,这是对草原的杀戮,毫不遮拦的杀戮.

车从一个宛若天坑的大煤洞边上驶过.从坑底到上边,若隐若现的盘山路以S形向上盘旋,那些运煤车望过去如小蚂蚁在爬行,而那坑底黑色深渊望不到边,假以时日,也许他们会凿透到地球的那头了. 一辆摩托车赶上我们,是弟弟白沙.他对我说:“哥,约苏又出事了!”

我一惊,忙问:“又怎么啦?这小祖宗!”

“霍伦煤矿运煤车,趁他医院陪床又从他牧场抄近道开过去,撞死了他的三只羊!”

“这些人都疯了吧,约苏又找你了?”我抬头望着眼前的霍伦矿,问.

“这次没有,这回他拉着死羊直接找到矿上去了.煤矿打电话绘哈达所长,说约苏跑到矿上捣乱,要出事!老哈就通知我赶快过来,知道我能管住他.”

我和弟弟急忙赶到霍伦煤矿矿部时,那里正热闹呢.

窝囊人“特勒一约苏”,之前把三只死羊血哧呼啦地扛进矿办公室,嚷着讨说法.矿办姓赵的主任轰他走,说哪儿死了羊拉这儿来讹人,煤矿不差钱,赔三万都没事,你得拿出证据来.一说证据,约苏更急了,说你们去现场看看,车印血迹都在,矿车抄近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个赵主任说,没工夫去替你破案,附近十多个村庄都扛着死羊死狗来闹,煤矿还开不开啦!

姓赵的嘁来几人,愣把约苏推出办公室,死羊也扔出去直接砸在他身上,沾了一身血.这下把老实人彻底弄急了,转身从胶轮车上拿出来一个大塑料桶,里边装满液体东西,提着就噔噔跑向煤矿楼梯.别看他平时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旦爆发像只豹子,腿脚敏捷无比,有人想拦住他被撞开,一直跑到五层楼最顶上天台了.他就颤颤巍巍站在高高的楼顶边上,一手举打火机,一手举液体塑料桶,人已发狂,眼睛喷着火,大嚷:“你们谁也别过来,这桶里全是汽油,你们要是不赔我的羊,我就点燃它!”

这下赵主任他们慌了,下边聚集起好多人,有不少闻讯赶来的附近百姓,这国家永远少不了围观人众,密密麻麻,而且看热闹不怕事儿大.这时候我们赶到了,见这情形吓了一跳,怎么闹成这地步?哈达也赶到,喊上白沙赶紧上楼顶,隔着三十米距离喊话,让约苏下来,别干傻事.约苏见这二人到更来劲了,眼睛冒血喊着:“哈所长二哥你们别管,我要跟这帮黑了心的豺狼们拼命了!”

见事情闹大,赵主任赶紧求哈所长快让那个疯子下来,真在这儿,影响和责任无法担当.他是万万没料到这个看着窝囊的老农民会来这一手,为三只羊竟如此玩儿命.

事情惊动了矿部领导,几个书记矿长都跑上来.身子胖胖的李矿长呼哧带喘,一来就喝问:“怎么回事?干啥呢这是!”

赵主任凑在他耳旁汇报情况.哈达所长这会儿开口了:“矿车抄近道走约苏家牧场,不是一两回了,他向派出所报过案,我也找过你们,现在政府正准备召集你们矿和四周村落联席会议,想必你们也收到通知了吧?”

约苏在那边大喊:“我的小牧场被你们大矿车连续碾轧,牧草的根都翻出来了,我就那点放牧的草场,楞是叫你们轧出了宽宽一条大道!今天又轧死我的三只羊,不给个说法,不赔我的羊,今天我就点燃这汽油桶,让全国人看看你们霍伦煤矿是多么黑恶,狼心狗肺!”

胖矿长这会儿才感到事态非同小可,不及时处理会惹出一连串麻烦.他也心底明镜矿上运输队的那些事,过去只是睁一眼闭一眼而已.他态度开始转变,回头训开赵主任,斥责他这么点屁事搞成这么大动静,都来了,给运输队开个会,不管真假先赔人家羊钱再说!

赵主任为难说,每只羊他要两千.矿长白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叫他从财务提七千块来.然后回头对约苏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我们这就赔你羊钱,多一千算是草场的补偿吧,你先把手里的打火机放下来,好不好?”

约苏说:“你这位领导说话还算有点人味儿,等你钱来了我就放下打火机.”

姓赵的不大情愿地跑下楼去.约苏和大家继续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空气中飘过一丝酒精味道,还有煤矿区特有的黑色粉尘,有些呛肺.不一会儿,钱到了,矿长让赵主任直接交给约苏.姓赵的刚要迈步向前,约苏从那边喊:“你别过来,把钱给哈所长!”

哈达所长不接钱,让白沙代收着.

这时哈达所长马上拉下脸来冲约苏说:“人家已经满足了你的要求,现在你可以放弃过激行为了!我这就过去,你把手中的打火机和油桶交给我吧.”说着,哈达慢慢走过去,眼睛紧盯着约苏,以防这傻小子又干出什么来.约苏这会儿才放下一直高举的打火机和油桶,倒是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给哈达,也许太紧张,他双腿发软.接过东西后,哈达一声令下,让身后的铐上约苏,弄得约苏龇牙咧嘴,大声喊叫为什么铐我?为什么抓我?

哈达所长严肃地告诉他,他采取危险的过激行为,扰乱社会治安,造成恶劣影响,先拘留处罚教育他.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带着约苏离开楼顶.不甘心赔钱的赵主任贴上来悄悄问哈达:“这小子已经闹事拘留了,那钱还拿走吗?”

哈达依旧严肃地告诉他:“赵主任,这可是两码子事,我们会去现场取证,如果证据确凿也许还要加罚你们呢.”

“别,别,那就这么着吧,我们往后多教育职工就是.”赵主任无趣,赶紧溜开.

等约苏老爹拉上死羊先离开之后,哈达他们才押着约苏上警车.我也换坐哈达的越野车.

离开矿区后白沙大舒一口气,一拳擂在约苏身上,骂开了:“你他妈的真活腻啦?真想死呀?好,一会儿到养息牧河边就淹死你!让你死个够!”

约苏呢,,身子缩在车角儿哧哧直笑,随他擂随他骂.

白沙拿过那桶汽油,拧开盖儿闻了闻,失声道:“妈的,这不是水吗?还有点酒味儿!这哪儿是汽油啊?难怪刚才楼顶那儿老飘起一丝酒气!”

哧哧笑的约苏这会儿索性放开大笑说:“还能喝呢,井拔凉水,当然有点酒味儿,原来是装过高度散酒的塑料桶嘛!”

“你妈的真能整,哈哈哈……”白沙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哈达斜瞧一眼白沙说:“有什么可笑的?你真以为这窝囊家伙有胆?他舍得离开那个疯女人吗?我一开始就没相信他!可以骗所有人,别想骗过我的这双眼睛,开始就没信,一接过塑料桶就知道是水了,重量不同.”

“还是所长大哥眼睛毒,骗不过你,呵呵,不这么弄他们,我那三只羊不白死啦?这是被逼得没招儿的招儿了,唉.”约苏深深地一声叹息.

“你这该死的混蛋,亏你想出这样损招!好好感谢哈所长吧,要不是他铐上你带走,你还想安全离开那里?想都别想,不活剥了你才怪!”白沙气不打一处来,哭笑不得,看了看他双死的可怜样,心又软下来说:“老哈,离开矿区了,这窝囊人还要继续铐着他吗?”

“当然要铐着啦,你以为我在演戏吗?他在演戏,我可没心思演戏!郭白沙我告诉你,我们虽然是同学,但一码是一码,我这人从来公私分明,不循私枉法.这位约苏一莫尔根公民,今天玩笑开大了!你想想,什么人在?他这算什么?为三只羊,多大个事?真也好假也好,弄出个的大动静,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影响?传出去,甚至会造成政治影响!你这位堂亲好能个儿啊,给我这管片儿惹来多大的麻烦!哪有这么轻巧,说放就放了?他必须接受七天行政拘留,接受普法教育,保证以后再不犯这样事儿,然后再看表现定论.”

这下,白沙和约苏顿时傻了.我本想说两句,一听这个也立刻打住.

警车在穿沙公路上奔驰,窗外的电线杆子一闪一闪晃过,从煤车上扬起的黑尘沙一阵阵刮来,遮住外面的光线.

约苏在角落里低着头,默默地掉起眼泪,双肩一耸一耸的.苦涩的泪水,洒落在那副锃亮的上,使得那如是一副晶莹的银手镯.我瞅着,甚是可怜.

约苏被拘留的第四天上,我去探视了一次.

拘留所在镇北头,我一走进关人的小院子便听到一阵打呼噜声,对接待民警说:“你们对被拘留者很宽容嘛,大白天打鼾声都这么大.”民警说:“那得看谁打了,‘特勒·约苏’打,把天打下来也没关系,别人嘛,哼一声也得小心点.”

“嗬!为啥这样优待他?”

“哈所说了,约苏现在是‘红人’了,需要照顾.”

“红人?这话怎么讲?”我不解.

“这个嘛,还是问问他本人吧.”民警笑而不答.

叮铃当啷开锁声,也没能吵醒约苏.四仰八叉躺在木板床上鼾声如滚雷,嘴巴还带叭哒声.民警告诉我,这小子进来三天累屁死了.然后去推他,费很大劲才弄醒.

“喂,醒醒吧,约大爷,看这回谁来探视你了!”民警在他耳旁大声喊.

约苏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瞪瞪,认出我后一下子扑过来哭叽叽嚷:“大哥快接我回家吧!我受不了了,快跟哈所长说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怎么,他们打你啦?”我把带来的烧鸡肉包子放在他前边,可他一点没有兴趣,两眼布满血丝,只求我快带他离开这里.

“打是没打,可他们折腾我!你问问这位哥!”约苏着.

“这三天来探视他的人是多了点,嘿嘿.”民警怪怪一笑.

约苏结结巴巴向我叙述.

约苏是的确“红”了.老家库伦旗从古到今,他是第一位要“”的人.消息传出后,顿时轰动,首先赶来的是那些无孔不入的各媒体记者们,终于逮到爆炸性新闻,尤其有关民怨沸腾的霍伦煤矿,正好借此曝.标题都很吸引眼球:《牧民约苏扛三只死羊,向霍伦矿讨公道》《库伦第一人,说来只为三只羊》《拉动鸡的屁(GDP),非要开矿毁草原吗》,等等.本来拘留期间不得采访,可记者们神通广大总能拿着领导批条来敲开拘留所的门.白天的一拨儿一拨儿记者还好应付,有啥说啥,如实介绍情况,再强调自己只是吓唬并非真,塑料桶里装的是水.这又成了有趣新闻:拿桶井水欲,约苏玩笑开很大.

最让约苏头疼并苦不堪言的是,接连三个夜晚的有关部门审问,调查了解.

第一晚来的是主管工矿企业的副旗长杨八荣.亮着秃顶,戴副墨镜掩饰,就不怕夜晚跌跟斗,进了屋里墨镜也没摘下,约苏乍以为是来了个瞎子.人家倒是笑眯眯和气说话,问清过程后委婉批评他有点过激了,不过嘛主要责任在矿方.绕了半天,他的意思是灭火,让约苏管住嘴巴,不能继续把事情炒作成大事,影响对地方财政有重大贡献的霍伦矿声誉.杨副旗长东拉西扯,安抚为主,磨蹭到大半夜,还委婉表达往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帮助解决,但先保证这事到此为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坚称桶里是水不是,上楼顶是找地方休息,等等.已睁不开眼的约苏总算是听懂了,杨领导如此煞费苦心是让他承认上楼顶是找地方歇腿儿,连假之事也不曾有过.这让朴实的约苏为难,那么多人看见听见了,自己怎能红口白牙说改口就改口?但为了赶快打发走好睡觉,约苏对方说什么都答应了.

倒头昏睡时,吐出一句:“开个缺德的矿,这回担心火烧到乌纱帽了吧?”

第二晚来的是另一位副旗长云曙娜,主管农牧林水民政等方面.虽也是乘夜幕而来,倒是没戴墨镜,大大咧咧,女强人模样.先说是经她批条子才让民政那儿帮助解决的疯孕妇住院费问题.这一出手立马征服了约苏,如见了菩萨一样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来磕头.然后她大谈当下土地沙化钙化盐碱化等生态问题,旗北部农牧民生活水平低下,只富了占去大片好草地的霍伦矿一小部分人,造成贫富不均的典型案例,还常以邻为壑欺凌四周.她称自己一开始就不赞成开矿,曾向上级公开写信陈述过利弊,也因此得罪权势影响了仕途,等等.听着有些着急云山雾罩的约苏说:“云旗长,你干脆说,让我干啥吧!”

云曙娜微笑着说:“我不是让你干啥,我是来表扬你的,表扬你做得好,做得对!为保护自己的权益,表现得非常勇敢,而且非常机智,桶里装水假这招儿证明,人民是最聪明、最富有创造力的!”

这下约苏听得更是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云旗长,你还是明白点说,让我干啥吧!”

那位云副旗长不悦了,“你这牧民同志说话怎么就这么功利呢,我不说过了嘛,我来不是让你干啥,我是来表扬你的!也可以说是来慰问你的,你们这些农牧民群众生活得不容易,是最基层的百姓,关心你们爱护你们,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希望你往后,继续提高维护自己权益的意识,对侵害你们利益的霍伦矿要做到零容忍……”

“零容忍……是啥意思?”约苏歪着头问.

“就是不容忍,零就是等于没有,不存在,不存在容忍!你们要顶住,正确又坚决地反映自己意见,我们当领导的就好说话了,好给你们撑腰了.”

约苏终于渐渐听明白了.送走了充满正义感的云副旗长,约苏倒下睡时又嘟囔一句:“爷这回成了一枚棋子儿喽,可爷听谁的?”

第三天夜晚最难熬.这一晚前后来了三拨人,一拨儿比一拨儿折腾人.

先来的是旗长和书记,二人先了解事情经过来龙去脉,之后再询问这三天都谁来过这里,除了记者还有哪些领导干部来过,说了什么话,等等.约苏是老实人,一五一十地说,不会瞎白话.二位领导点点头交换下眼色就走了,待的时间不长,约苏甚至感觉有些不过瘾,几分失落.心想,那爷今晚就早点睡吧,也不用洗洗什么.干搓几下臭脚刚倒在床上,外边门锁又哐啷哐啷响了,动静挺大.

这回来的什么神仙?约苏一骨碌翻身坐起.

进来一个高离胖胖的官模样老,哈达所长陪着.身后还跟了一堆男女,都好奇地伸头伸脑,瞅约苏如看猴.有人搬椅子让老坐,称呼王局,约苏这才明白哈达所长为什么陪着来了.

“你叫啥来着?‘特勒-约苏’还是约苏-莫尔根?没人跟你说,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吗?”王局长口气有些开玩笑.

“报告局长,大伙儿叫我‘特勒一约苏’,户口本上写着约苏一莫尔根.我知道摊上事了,但不知道摊的有多大.”

“呵呵,有意思,我问你,这‘特勒一约苏’是啥意思?”

…特勒’是傻子、呆子、窝囊的意思,这是塔林、养息牧村一带的流行语.”

“你倒爽快,也不嫌哈.”

“嫌有什么用?我就这么样个人.”

“倒也是,聪明人谁还扛三只死羊,跑人家楼上要!”

“报告局长,三只死羊是扔在他们门口,我手里只提着桶跑上楼顶的,不是,假装.报告完毕.”

“哈哈,是是,你是上去假装的,也没有扛包,提着一桶水!”王局长被逗乐了.众们也跟着哧哧笑.

“我就是这么个‘特勒’人,不怨大伙儿给我起这外号.局长,求求你们,快放了我吧,我认错我该死,别再关我这么个‘特勒’人,熏臭你们这儿了,家里还有好多活儿呢……”约苏顺竿爬,倒苦求起局长,知道他权力大.

“好嘛,有意思.放的事,由哈达说了算,你找他诉苦吧.别看你这‘特勒’人,胆子不小,思路还正点,装一桶水去吓唬人家,亏你想得出,难怪说狡猾的农民呢,净是歪巴点子!你捅出这么个娄子,没有别的企图什么吧?”

“企图?除了赔我三只羊,别的啥想法也没有.人家后来态度也挺好的,认错赔钱,这事已经了了.就是进了你们局子后,事儿变得没完没了,把人给缠死烦死了!”

“嗬,倒是错在我们这儿了.行啊,行啊,没有其他想法企图就好.哈达,到了日子就放他回去算啦,别再留你这儿腌酸菜了,成天招苍蝇式招人!别说他,我都听着烦了!”

王局长前后簇拥着走入了,算是工作视察,也算是见识了这位搞出闹剧的传奇农民,还满足了手下一千人的好奇心.

约苏也挺高兴,心想再求求哈所长或许能提前放了,今夜可以睡个踏实觉.

他想错了.

后半夜,酣睡中他被人用警棍敲醒,浑身激灵一下.

来了两个神秘人物,不穿警服,但比穿警服的还神气,眼睛和脸上透出一股阴冷之色.仍由哈达所长亲自陪着,并郑重告知约苏是市局八处的,问几个问题,让他诚实回答.而后哈达自己走开了.

面对这两个阴森森的家伙,约苏那颗心突然提起来,有些紧张.这是什么来头?市局八处是干什么的衙门?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哈达所长,也敬畏三分,退避而走?

一个做记录,一个问话.

从姓名年龄性别,到祖宗三代情况,如从事过什么职业,有没有犯罪记录,有什么样政治倾向,等等.问的话,让约苏觉得十分莫名其妙,风马雷牛,八竿子打不着一枣的事,可人家告诉他回答这些问题有必要也很重要.

“你有什么信仰吗?”那个审问者的双眼,在昏暗中闪动着阴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光,手上点着了第五支烟,夹烟的食指中指被熏得黄黄的.约苏看了一下自己手指头,同样也抽烟可远没有对方那么黄.看来八处的活儿不好干吧,他心想.

“问你话呢!想什么呢?你有什么信仰?”

“哦哦,没想什么……信仰,信仰,这信仰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这倒一时问住了八处.真的,这信仰是什么呢?具体如何告诉他才准确呢?过去提马列主义思想,现在不怎么提了.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可这是信仰吗?抑或是共产主义,为人民服务?前边的那个跟天堂说法一样属于虚无缥缈的算作理想,能是真信仰吗?后边的为人民服务,那更是上边提倡的工作方针,也不该算作信仰.他的思维一时搞乱了,糊涂了,不知所以然了.

敲敲桌子,清清嗓子,八处人说:“我问你的话你要听清楚,我要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信仰,就是问你有什么宗教方面的信仰.”

“宗教方面的信仰?”可怜的约苏还是一脸茫然.

“对,比如,信仰佛教啊基督教伊斯兰教呀什么的.”

“啊,原来八领导指的是这个呀,明白啦,我有,我有,我信佛,但不信那个教.”

约苏的回答,又让八处人愕然.后告诉他,信佛就是信佛教,一回事.,

“是一回事吗?那就这样吧,反正话是你八领导指导的.”

八处人愣住了,突然发现自己被这傻乎乎的家伙绕进去了,成了自己在诱导.

“其实,我信佛也是马马虎虎,我这么穷,连个老婆也娶不上,佛也没管过我什么.旗里新修复的那个三大庙,也没进去过几回,他们都说开光了进去灵,可我一想都开完了,光了,什么也不剩下,光光的了,那还灵啥呀.我就趁它刚开始修复时溜进去过一回,见到地上随便躺着半拉身子大玉佛,裸着光着,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嘿嘿,后来他们把我给赶出来了.嗯哪,就这么回事,我信佛就那么回事,仨月五月也想不起一回,反正记住人不做恶事坏事心善就对了.”

听到这里,八处人心里产生了让很多人曾产生过的疑惑:面前的这家伙,到底是传说中的“特勒”人、糊涂蛋、傻乎乎窝囊废一个,还是很精奸的聪明人?

他重新打量着那个黑瘦而似乎不怎么洗的平平凡凡的一张脸,一时踌躇不决.

他又点上一支烟,敲起桌子,问道:“你听到西边来的什么消息没有?”

“西边?你是指我们塔林村西边的养息牧村吗?”

“不,不,还要远点儿.”

“那就珠占营子和嘎海山了.”约苏拍腿而起,为猜中而兴奋.

“坐下,我指的是很遥远的西边.”

“那是哪儿啊?最远,我就去过嘎海山西坡,去找牛.”约苏又挠挠头.

“比如青海呀西藏啊,还有四川阿坝呀什么的.”

“哇,你指到天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别说去,连梦都梦不到呢.”

“我不是问你去过没有,而是问你,听到过那边来的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请八领导再比如一下,让我想一想.”

八处人顿时有些兴奋了,揿灭烟头,告诉他:“比如那边有人死了,死了什么的,然后有人再教你学学他们那样做.”

八处人终于问完这一夜最想问的问题,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有人教?八领导,你指的有人是谁呀?这个不要比如,能具体点儿吗?”

八处人手朝南比划了一下说:“就是前边库伦三大寺的那些.”

“他们?他们哪儿是真呀,全是新招来的农村民工,假!啊哈哈哈……”约苏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是被招来应付旅游观光客的!除了唵嘛呢叭眯吽六个字,别的什么经也不会念!听说庙上唯一活过土改和的那个老,前年为修庙事操心过度也死掉了,现在庙里全是假!啊哈哈哈,他们倒是活得轻松哟,国家投钱养着,没有硬关系一般人谁能进得去?”

八处人听后愕然,接着摇了摇头,一脸的苦笑.

问话有点困难,甚至要进入死胡同.他要做一下最后的努力.

“喂,你别再闲扯了,真没有人数唆你吗?有没有手机短信形式或者广播电视诱惑?尤其域外势力,像集团之类的?”

“八领导,八爷,你说什么呢这是?我咋听咋不明白,越听越糊涂了呢?”约苏使劲睁着迷蒙的双眼.

“那我直接问你,你是提着一桶水也好,油也罢,上霍伦煤矿楼顶,想去,有什么人或组织诱惑你蛊惑你这么做的吗?你要老老实实地如实回答!”

一听这个,约苏有点生气了.几乎是嚷着说:“爷早就说八百遍了,爷不是真,是提着水桶去吓唬他们赔我的羊!你说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谁还娘生的肉体去真焚烧呀?那不得疼死个人呀,傻子才那么干呢!我是个‘特勒’人不假,但知道肉疼!你说的那个有人教我,更离谱了,谁不知我穷得连手机广播电视都买不起呀?别说库伦旗或西边东边,就连我们那个塔林村都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不信问问去!告诉你,这种提桶水去吓唬他们的招数,纯属我自己的发明,自己的创造!我还达到目的了,让他们吐血来赔我的羊了!怎么着吧,爷就这样了!别扯个没完没了没用的东西,想把我绕进什么阵去,我懂,再傻我也懂!”

说完这番话,他再也不肯开口了.

八处人,那个“八爷”,被噎得半天无话.一旁的那个记录者忍不住哧哧低笑.

正当他无可奈何想什么辙时,就听见了一声如雷的鼾声,人家约苏已倒在原本坐着的那张木床上进入酣睡了.喊不醒,推不起,翻过身去时从身下散发出一股恶臭味儿,显然放了个臭屁,熏得满小屋都是.两个八处人掩鼻而走.那个主审“八爷”一脸悻悻然.

一直在办公室等候的哈达所长这会儿过来了,笑呵呵说:“两位领导辛苦了,那小子就是那个德性样,越碰越臭,这几天黑天白日没一点消停,确实折腾惨了,缺觉得厉害,天快亮了,两位领导也该休息了,要不明天再说?”

“明天个屁哎老哈,我们得连夜赶回市里,人家那边等着听汇报呢,都神经了!就这么着吧,我也基本摸清这小子底细了.”

“也好,也好,他的底子我可最清楚,自他出生光屁蛋那天起就熟悉!”哈达说.

“但愿就是个简单事件啊,就怕有人炒成大事!一旦瞎传到外边有鼻子有眼儿的,就成了大事,还是小心为好.你一定要把他那桶水密封起来,贴上条子保管好,锁进保险柜谁也不许碰!那人嘛,先还拘着吧,听听上头怎么说.”上车时,主审“八爷”这样交代哈达.

“啊?还继续拘呀?我那拘留所臭得没法再进入啦!”哈达叫苦不迭.

“很快,很快.”从“八爷”车里甩出的这话,黑夜中响亮得出奇.东边天际,已经开始蒙蒙亮.

“奶奶个蛋的,真能没事扯着淡玩!”哈达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回屋倒头就睡.

当我走进哈达办公室时,他正在临时铁丝床上昏然大睡.呼噜声不次于那边的约苏.

见他如此,我摇摇头,正要转身离开,他却睡醒了.

“大哥见过那小子了?奇了怪了,这窝囊人身上,咋就事不断呢?”哈达叫人泡茶,我摆了摆手.问他:“还继续拘着呀?”

“要不咋整,八处留下话了,也就一两天吧.上头有人神经过敏呗.”哈达说

还没等上头发话,事情出现了预想不到的情况.

有一只小黑蜘蛛,比芝麻粒大点,从房顶爬上爬下.

他看不见它那根细细的丝,只是感觉到有,小蜘蛛顺着那根看不见的丝线悠闲地升上或滑下,只要意识到下边有情况便迅捷无比地向上逃窜,缩进贴在房顶的小黑窝里躲起来,片刻后又耐不住寂寞顺溜下来.有一次,约苏张大嘴巴等着,心里赌它会不会落进他张开的嘴巴里,如果落进来他就马上能离开这里.四仰八叉死狗般躺着,嘴巴和蜘蛛丝形成直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就等候着那只小黑公主延伸它探秘的路线,一直落入他嘴里来.

心里说,快落,你倒是快落呀,还犹豫什么,我的嘴里臭是臭点,但暖和!你要是落进来,爷就能离开这狗笼子啦,求求你小公主!

约苏这样祈祷着.他现在比小蜘蛛还无聊.已经第五天,从昨日起他这里已经不再来人了,安安静静,民警告诉他上边已不让采访报道他的事,可又不放他走.什么意思?该问的问过了,该答的答过了,该认的错也认过了,为什么还圈着他?这两天连哈所长的影子也见不着,一问就说办案去了,这天下的案子咋就这么多,似乎天下的人不干别的就忙着犯案和办案.

他的嘴巴已张累,屏住的呼吸也快憋不住了,小公主却犹犹豫豫就停在他嘴巴上方半尺高地方,再不往下滑落.它就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静候着捕捉到更强一点的信息,似乎已经感觉到下边有一丝不安定的因素了,还要等等看,不能盲目开拓市场.据说,只一米见方的空间里,充斥着上千种各类信息,有花粉的,草木的,有飞鸟的,昆虫的,有男女人的,猫狗鸡的,有食物的,水火的,有电子的,广播的,激光的,辐射的,等等,不一而足.所有信息中,最不易捕捉的是死魂灵的飘荡信息,它们若有若无,无影无踪,无迹可循,时而潜伏在你耳旁,时而流逝百里之外,时而睡眠时入梦来纠缠你,时而醒着时伴思绪潜入脑海来,你根本就无法界定它们的存在方式,可你又无法摆脱它们各种变着花样的侵扰或亲抚.其实,严格地说,飘荡的魂灵不是死的,不是死魂灵,而是活魂灵,各个都是无孔不入的活魂灵.善一点的托扶你,恶一点的作祟你,活人是防不胜防驱之不散,可以说是无可奈何.平时说的心中有鬼,神魂颠倒,就是指着被各类鬼魂信息缠住的现象.对于它们,现代科学也无法测定因而无法解释便定论为“迷信”,否定其存在,在这里科学自己变得武断其实也成为了一种“迷信”.不过还好,近有诺贝尔奖得主丁肇中在实验中发现,宇宙空间中存在着无数的“暗物质”和“暗能量”,仪器和人眼无法发现,人类只知其中百分之五而已.阿弥陀佛,科学大人终于开始明白一点了.

约苏终于忍不住,打出一个响亮无比的喷嚏.也许花草的信息来帮助,让陷阱暴露了,只见小黑公主飞一样上蹿逃去,哧溜溜的头也不回,顷刻间无影无踪.

“你娘的,真精,别看小得像爷身上的一只虱子,却成精了你.爷身上虱子,只知道咬,不知道逃,就像那些*腐官见血不松口一样.”寂寥的约苏自言自语,“唉,今天又没希望了.”

翻了一下变懒的这身肉,他隐隐约约听见外边有了什么动静.

“耶稣一耶稣——!”

他身上激灵一下,心里也咯噔地震动.这是梦中,还是心里想象出来的声音?

“耶稣——耶稣——!”

这回听得真切,声音来自拘留所门口,是的,“小山丹”在喊.他心中一喜,随着又生出担心,她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一旦走出那个好不容易进去的大门,回头还能进得去吗?她来这里干什么,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的,还管饭,尽管如猪食.约苏焦灼地竖起耳朵,捕捉外边那细微动静.声音又消失了,他爬起来跑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铁门上谛听.

拘留所门口,的确是来了疯孕妇“小山丹”,来找她的救苦救难“耶稣”——约苏·莫日根.挺着如扣了一口大锅的大鼓肚子,脚步蹒跚,手里还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条子,后边跟了一群看热闹的街头孩子.当值的一个女民警吃了一惊,只听她叽哩哇啦一通南方话连比划,女警终于听懂“耶稣”就是约苏的意思了.看热闹的孩子说,她在医院天天闹“耶稣”,护工嫌烦就告诉她的“耶稣”在派出所拘着呢,她就溜出来,由好事的孩子带过来了.好心的女警,赶紧扶她进收发室坐一会儿,倒水给她喝.“小山丹”比划着要找“耶稣”,正好见哈达所长路过,民警请示.哈达说,赶紧让她去见,别耽搁,见完后负责送回去,别把孩子生在咱派出所,把拘留所当了产房!

女警抿嘴乐着,拿钥匙领着小山丹往后院走.“小山丹”脚步顿时变得轻快,迫不及待的样子.哈达看着直摇头,傻小子约苏从哪儿修来的福?这俩人还真是个互补,抱团取暖.

当铁门打开的时候,约苏正直挺挺地紧贴着门站着,把女警吓一跳.

“挺尸呐?吓死人啦!不知你是修的福还是修的灾,叫这疯大肚子这么惦挂你!”

“嘿嘿,真是的,来干啥?我在这儿挺好的,瞎走万一动了胎咋整呢?”

女警转过身对“小山丹”说:“别傻站着了,进去吧,给你们半个钟头,不,四十分钟吧.”

“小山丹”很兴奋,叽哩哇啦一通说,脸憋得红,眉飞色舞的,可人就是不往屋里进.

女警看不明白,“小山丹”继续站在门外叽哩哇啦,还向门里的约苏招手,不停地招手.

“报告,她这是在招我到外边去,她可能嫌屋里太窄还有味儿吧.”约苏向女警解释.

“好吧,那你就出来,在门口跟她说会儿话吧,抓紧啊,我一会儿还负责送她回去呢.”

其实,两个人都猜错了“小山丹”的意思.人家的想法可并非只止于此.

当约苏笑憨憨迈出拘留室门槛之后,那个“小山丹”叽叽喳喳如只小鸟贴上了他,只是这“小鸟”肚子大了点,大肚子直蹭已不好意思的约苏那瘦肋条.接着,大肚子“小鸟”抓起约苏的手,向前牵着,似是牵着一头牛般,然后抬起步来往外走.

女警吃了一惊,她这是要干什么,牵着他去哪里?

女警跨上一步,挡在她的前边,微笑着问:“你带着他想去哪里呀?”

“小山丹”抬手指一下约苏和自己,又朝北指了指约苏家的方向,然后双手合掌贴在歪下的侧脸下方.是个人都能看懂她的意思,她要带着约苏回家睡觉!

女警忍不住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你想带他离开这里?天啊,你想带他离开这里?告诉你疯大姐,包勒会,no,不行!”

女警脱口说出三种语,蒙古语、英语、汉语,手还比划了一下,严肃明确又坚决地告诉她,这可不行,马上给我回去.

约苏当然明白,“小山丹”这是疯人的想当然,冲女警歉意地笑一笑,自觉地退回去,拉着“小山丹”的手.那个怪疯子倒也听他的话,乖乖地跟着他走进了那间狭小的拘留室里.

女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把门从外边关上,虚掩着,然后自己走开去.

“给你们半个钟头,嗯,还是四十分钟吧.”女警走开去时冲拘留室喊一句.

拘留所院里静悄悄的,高墙上的带刺铁丝网上居然落着几只麻雀,冲房檐下的方向叽喳叫,显然窝在那边.在这片巴掌大的人失去自由的地方,鸟们依旧在享受自由的阳光,有滋有味地过着它们的幸福生活.晚秋的北方,天气已经变凉了许多,麻雀又不是候鸟,如燕子般早早带着家眷向温暖的南方迁徙了.麻雀们还得坚守这里,世世代代坚守这里,因为这里寒冷的北方就是它们的故乡,祖祖辈辈生活的故乡.民警们都认识那几只老麻雀,带着一群今年孵出的小崽,飞上飞下,捕捉小飞虫,准备抓膘熬过那即将来临的冰天雪地的漫长冬季.

女警耐心拖延到快五十分钟,见拘留室那边没有动静,就过去催人.

“喂喂,约苏,探视时间早超了,快让你的疯女人回去吧!”

女警拉开了拘留室的门,看见的情形是这样的:疯孕妇“小山丹”,舒适地躺在约苏的那张木板床上,居然安稳地入睡了,还打出有节奏的鼾声,鼓起的大肚子上遮盖着约苏脱下的褂子;而约苏则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小山丹”头旁的水泥地上,手里拿着他的脏毛巾正给她轰苍蝇蚊子!

“我的天啊!”女警失声,“约大哥哎,你怎么让她睡上大觉啦?来探视不说说话,怎么睡上觉了?你们可真是能把人逗死!”

“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跟她说话又累人,还不如让她多睡一会儿觉呢?这几天我不在,估计她在医院里没有睡过安稳觉,你看她睡得多么香啊!”

女警一时无语,心里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撞.也许还没有谈恋爱的年轻女警,心里甚至有些羡慕起这一对.真爱,其实真的不必多说什么,也很简单,一个能安稳踏实地酣睡,一个则守在一旁轰苍蝇,就足矣.卿卿我我,天天说百遍爱你,倒不一定是真的,也未必懂得爱的真谛.女警真有些不忍心打破这个场面,不忍心催醒那个酣睡者了.

这时,外院响起哈所长的喊声.

“还不快送她走!这么长时间了,磨蹭着生崽儿哪?”

女警赶紧催约苏.约苏则轻轻推“小山丹”,几下才弄醒.女警告诉她,该走了.

不承想,“小山丹”的脑袋突然摇得如拨浪鼓,双手比划着,使劲拍一拍约苏的那张床,叽哩呱啦又甩出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

女警没弄明白,问约苏.约苏又是一副发窘的苦笑,告诉女警,她的意思是说,她不想离开这里了,就住这张木板床了.

“什么,什么?她不离开这里?”女警以为听错了.

拘留室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约苏又补充道,“她想陪着我,说在这儿比医院好,能睡得着.”

“哇塞,真有你们的!她有毛病,你约苏也有毛病吗,啊?你当这里是你那个草窝棚吗?”女警这回生气了,拍一拍“小山丹”肩头明令她,“快溜点儿,走人了,开什么玩笑!”

“小山丹”如烫着了般又喊又叫起来,呜哇乱嚷,手舞足蹈地强烈表示着自己不离开这里的愿望.索性,她往床上一倒,躺着不起来了,大咧咧地四仰八叉挺着大肚子,如堆着个小山.

女罄没想到这疯子会来这手儿,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说不得,碰不得,一个疯孕妇你能拿她怎么办.她只能冲约苏说话.

“告诉你约苏,马上让她离开!一刻也不能耽误!”

约苏倒是听话,知道不能为难人家女警.于是他和颜悦色地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告诉“小山丹”,她必须离开这里,她还得回医院住去,这里是犯人待的地方,她不能住这里.

“小山丹”这回不像以往很老实地听他话了,冲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急赤白赖地嚷着表示,她就是要住在这里,约苏住哪里自己就要住哪里,走到哪里自己也要跟到哪里,绝不动摇,谁说也不行,天塌下来也不行.

约苏这回完全无奈,回头瞅着女警.

女警气得哆嗦.骂也不行,打也不行,抬不得,架不得,天下无双超大肚子疯孕妇,任何警校没教过这类课程,这路圃事恐怕千载难逢一回.

听到这边的动静,哈达所长亲自走过来.

女警报告情况说:“人家喜欢上我们这儿了,要陪着约苏长住这里,赖上了,真是一对儿打不散的鸳鸯,我是没辙了.”女警漂亮的小脸蛋,红一阵白一阵.

哈达乐了,接着又冲“小山丹”吹胡子瞪眼晴威胁一通,劝说一通,后又逼着约苏去说服她.一切都不管用,“小山丹”现在是软硬不吃,好赖不听,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像座山般一动不动.你试着拉她手,她就捂着肚子又哭又嚷,双腿乱蹬乱踢的,更不敢试着把她抬走了,那一来,这里真会成了产房,该迎接早产儿了.一时,大家投鼠忌器,无可奈何.

“奶奶个熊的!”哈达所长骂出粗话,“小娘们儿来这一手,你还真没辙!”

那个女警说:“所长,依我看啊,干脆,把约苏放了算啦,她肯定会乖乖地跟着走.”

“你说得轻巧!这小子是上头盯着的人,能说放就放啦?”

“这不是没招儿的招儿吗,他又不是真,凭什么老往大里扯,往政治上靠,关着人家不放?你也得把眼下这新情况说给他们听听呀!”

“后边的话中,听你的,说给他们听听!”

哈达疾步走向前院办公室.他先打电话给王局长报告,接着拨市八处电话.半天打不通,不是忙音就是无人接听,就发个长短信过去.过了一会儿,八处回短信了,告诉他,原先敏感过问的领导刚被“双规”,此事就这么着吧,放人!

操!哈达骂出这词时感到特痛快,心里顿时豁亮了.然后,长舒一口气.再然后,点上烟,深深地吸两口,那两道白烟从鼻孔如两条龙般滚喷出来.

他也懒得再跑回后院了,从开着的窗户朝后院喊一声:“放人!”

他的大嗓门,震得窗棂发颤,全院所有人都听见了.登时,引来一片欢呼声.包括那群房檐上的麻雀也喳喳叫起.

派出所大门口,目送着相依相偎相牵着走远的那一对身影,人们的眼睛都有些潮湿.

哈达和女警之间进行了这样几句对话.

“所长,我们上当了吧?”

“你指的是他还是她?”

“他,不,是她.不不,是他……”

“到底是他还是她?”

“真难说,主谋和协从,如此统一.”

“我看,主谋是老天.说白了,我倒挺愿意上这个当的.”

“这当高明,让所有人都解脱了.‘

“是啊,这个疯孕妇,老天派来专门解决难题的.”

“她……还能解决什么难题?”

哈达看了她一眼,“记得去年霍伦矿塌方的事吧?”

女警若有所思,点点头.

然后二人无话.

女警回院时看见那几只麻雀还在叫,欢声笑语的.

她冲它们嫣然一笑,说一句,你们也烦够他了吧.

麻雀们又是一阵喳喳叫.

下雪了.一入冬,头场雪就下了三天,这是罕见的情形.

大地白皑皑一片,前几日还是稍黄尚绿的树木,这会儿挂满了厚厚雪衣,不堪重负,枝杆多有折断.突然受打击的禽鸟和虫豸则伤亡更惨重,虫蝶全部灭绝,残存的雀鸟拖着冻伤的身体飞入山林深处或岩缝中去,以苟且偷生.就连牛羊背上积起的厚雪,若没有主人帮助清理,牲口自己根本无法抖落下去,不久就会倒下冻伤.

这场雪来得突然,下得恐怖,我从屋里望着窗外满天飞舞的雪片,不禁想起“特勒一约苏”来.他那个小窝棚不会被这场大雪压塌了吧?照料牛羊,照料已出院的“小山丹”,牧场的草都被大雪覆盖,够他忙活的.是不是让白沙弟弟去看看他?可弟弟正忙活着村上受雪灾事不见人影,不少散畜受困在野外大雪中,正遭受野狼袭击,村民抡刀舞棒在打狼灭狼.人狼生存竞争,还扯什么“狼图腾”,自古以来狼就是草原农牧民练刀练箭的对象.

第五天上,雪后放晴,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跌跌撞撞闯进院里来,吓了我一跳.来者头脸上流血,身上也受了伤,棉袄撕开好像打了架,似是赶远路跑来.

“白,白沙哥在家吗?我是阿楞.”他气喘吁吁,我这才依稀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土狼”阿楞.他说:“大哥,我是来报信儿的,约苏那儿出事了!趁他野外找牛,两个像是煤矿的人去绑架了‘小山丹’!我在长途车站碰见他们,就跟他们打了一架,‘小山丹’趁机逃走了,雪太大也不知她跑哪儿去了.我担心这事约苏一人薅不住,就跑来报告白沙哥一声,我手机打架时掉了没法打电话……”阿楞匆匆说完,踉踉跄跄跑出去了,喊也喊不住.

我一时果住.这下真出事了,疯孕妇“小山丹”果然是个包,这下爆炸了.她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偷摸送钱送食品,有人还要绑架她,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我一时惶惑.同时对“土狼”阿楞刮目相看,人真是多面性.

我赶紧给白沙打电话,仍然是忙音,只好发个短信过去.也给哈达所长发去短信,报告情况.然后进屋向娘说了此事,决定自己过去约苏那儿看看,叫侄子套马车.

雪还没化,路基本都封死,好在侄子有经验带了把铲雪锹,嘿哈吆喝着马,终于一路辛苦地赶到约苏窝棚.可窝棚里无人,板门大敞,里边像是座冰窖,一丝暖和气儿都没有,飞出几只避雪的野鸟.我心中忐忑.牛羊倒都关在棚栏里,挤成—堆,抱团取暖.

我登上后边高坨,四处瞭望.雪野茫茫,不见任何人畜踪影.

白沙仍不见回信,哈达所长倒是回话说在通辽市开会,答应派人过去看看.站在高沙坨顶,面对茫茫雪野,我一时踌躇.约苏跑哪里去了?是否找不到“小山丹”又跑去了煤矿?那就麻烦大了.我朝四下嘁一嗓子,声音一出口便被荒野吸得干干净净,然后一切复归宁静,万籁俱寂.雪坡上随处可见冻死的麻雀乌鸦,有只野兔在深雪中蹿跳几下歇几下远去,它的后边追着一只气喘吁吁的沙狐,火红色皮毛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格外耀眼.弱肉强食,并未因大雪而停止.

高坨上风硬,打在脸上如刀刮过一样生疼,冻得我自己快成标本.正要往下走,这时从北边一条坡弯处,渐渐冒出一个小黑点来.初以为是雪地觅食的野狗之类,悄悄观察.黑影爬得很艰难,在一两尺深的雪地上一点一点地往这边挪移,活似一只蚯蚓在费力地扭曲着蠕动.而其身后,拖拉出一条很长的灰白色沟痕,曲曲弯弯地伸向很远的过来的方向.

逐渐靠近了,黑影是正朝着窝棚这边爬行.渐渐清晰,原来黑影身后还拖着个东西,像是一副用木棍树枝捆绑起来的爬犁子,上边还载有一鼓出的物体,遮盖着草帘子.看上去,整个像是狗拉着雪橇在雪地上爬行.

我暗暗惊讶,看清是约苏后,拔腿就跑过去.

他几乎冻僵累瘫,大口大口喘着气,无力说话.膝盖处的棉裤磨破后露出肉,渗着血,染红了雪地,双手冻紫肿成红萝卜一样.顾不上搭理我,刻不容缓地拖着雪橇继续走.雪橇上肯定是“小山丹”了,我伸手想揭开看一眼.约苏一声急呼:“大哥别动!”

我和侄子帮着他,三人推拉,一起把雪橇拖到窝棚门口.

约苏掀开遮盖的草帘树枝,“小山丹”还有一口气,人已经冻僵昏迷,失去知觉,冻紫青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三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到炕上,我说赶紧叫救护车,约苏喘着粗气说恐怕来不及,先得把她救活弄醒才行,而且这么大雪救护车也来不了这里,只能用土办法试一试.

他端着脸盆跑出去,从外边装满一盆冰冷的雪花回来,开始拿冰雪擦拭“小山丹”的脸颊、额头、双手双脚.他不停地搓不停地揉,一边轻轻地呼唤,而“小山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死了般地挺在那里,脸庞浮肿后已失去原来模样,身上盖的厚厚的衣服被肚子更显得隆鼓.约苏又出去端一盆雪回来,回头对我说大哥你俩去那边灶里生把火吧.他是在支开我们.

他掀开衣被,又解开“小山丹”身上那破烂不堪的衣饰.

当一个的挺着鼓鼓大肚子的女人身体,突然暴露在眼前时,约苏似乎被吓了一跳,刹那间愣怔了片刻.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很快镇定下来,继续争分夺秒地施救,心无旁骛.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如一口圆锅扣在那里,表面光滑而白皙,又像一枚特殊的圣果般坦荡,赤诚,令人心生敬畏.约苏拿冰雪继续轻轻擦搓“小山丹”的胸部和隆起的腹部,接着是后背肩头,不停地擦着,然后又往脚心手背上拍打揉雪.整整折腾了四十多分钟后,“小山丹”紧闭的牙缝里终于轻哼一声,苏醒过来.

“阿弥陀佛,姑奶奶,你可活过来了!”约苏兴奋地叫起来,擦着一脸汗水.

我的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长出一口气.心想,这疯女子的命真结实,经得住折腾.

“耶稣——耶稣……”她轻轻哼叫.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活过来就好!我给你熬热粥喝,等着!”约苏高兴至极,给她盖好衣被,跳下炕来.他用手背悄悄擦一下眼角,那里有湿润的泪光.外甥在炕灶上烧的水已经开了,我对约苏说给她冲一碗奶粉喝着,让外甥帮你熬粥.他一听点头又拍腿.

“小山丹”喝下热奶粉后,脸色稍缓过来些,约苏心里踏实了不少,叹口气说:“不知绑她的是些什么人,她这么个半疯的人会惹下什么麻烦呢?唉.”

“也许,她是遇上麻烦后发疯的吧.这个事,等她不太糊涂时你得好好问间,搞清楚,还得向派出所报个案,要不以后还会出事.不瞒你说,我一直在怀疑,‘小山丹’身上藏的秘密不会太小,你还真得当心点.”我提醒约苏.

“大哥,我相信她是好人,藏着天大秘密,她也肯定是受害者,这点我敢相信.”约苏自信而坚定地说.

我笑一笑,不再说什么.这是他已经无法回避的命,只有继续面对.

外边又飘起了雪花,时近黄昏,我也该回去了.这时,炕上的“小山丹”突然捂着肚子起来.我一想,坏了,是不是要早产?折腾这一天不动了胎才怪呢.

我赶紧对约苏说,不送医院恐怕不行,万一早产,咱们三个老爷们儿可真没法弄.

约苏自然更担心,可是电话一打,人家医院回答得干脆,大雪封路没法出车,别说乡下,就连镇上也刚有一辆救护车路上翻车,重伤了司机和病人.你们想办法自己送来或者自己接生.叭唧,电话就挂了.我摇头苦笑.要不用外甥的马车送?约苏断然否定,大雪封路颠簸不堪,“小山丹”哪里经得起那个折腾,万一野外生在马车上咋办?约苏一咬牙,脸上又呈现出刚才救活“小山丹”的那股坚毅发狠的神色,对我说:“我给她接生!她真要是生,我给她接生!”

“你,你给她接生?”我瞪大了眼珠.

“没听说吗,一些生野孩子的女人,自己给自己接生?逼到那份儿上,人这玩意儿啥都能干.啥都能扛过去.”约苏回头比划着肚子问“小山丹”是不是生小孩,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显然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情况,反正捂着肚子叫喊劲儿是越来越厉害了.

“要不派侄子去把我妈接过来吧.”我犹豫了一下说.

约苏看一眼外边雪花纷飞的天,马上就要天黑了,摆手说:“别折腾老人家了,黑灯瞎火下着大雪,老太太受不了,万一有个好歹更麻烦,看她这样子也来不及了.这样吧大哥,你就跟老太太通个电话,请教一下接生程序再告诉我,临产时再进行现场电话指导,一就一就了,只能这样了.”

我真佩服约苏的超强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而且胆识也过人,越是险情越能显现出他不同于一般人的勇气和魄力.我被他感染,就给老太太打电话,那边一听就急了,“这哪儿成啊,三个老爷们儿给一个疯孕妇接生,天大的笑话,你们等着,我从这里找辆车过去.”然后我妈挂断了电话.我再次摇头苦笑,都是天生倔强秉性,这就是我们家族人,一个赛一个,连号称窝囊“特勒”人的约苏,也都如此傻大胆.

外边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被这厚厚的大雪覆盖住,能听见一些树枝经不住雪压吱吱嘎嘎的折断声.我担心起老太太,那边的声越发的痛苦不堪,微弱的油灯光从门缝里往外洒漏后一些野雀玩命扑来,“扑棱扑棱”撞在门板上.本来低矮的窝棚,这会儿几乎被大雪掩埋了,只露出窝棚上半部,板门则被厚雪挤压半埋,已经推不开.被封闭在里边的我们三个男人,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大汗涔涔的疯孕妇在炕上挣扎,等候着那一惊天动地生孩子事降临.

“妈,妈……疼……耶稣哥……”昏暗中,传出疯孕妇模糊不清的一阵阵声.

这时,手机响了,吓我一跳.是老太太,告诉我实在找不到车,有车人不敢出车载她过来,怕出事,你们只好自救了.接着,她在电话里开始指导接生要点,我又一一转达给一旁的约苏.

老太太不厌其烦地讲,我又不厌其烦地转达.

照着吩咐,我让侄子又烧一大锅热水,在炕前挂上一道毯子挡风,也算是隔出了一间最古老的“产房”.按习俗,所有男人和生人都不得入这“产房”内,唯兼有接生责任的萨满“巫得干”可在里边助产,现在这助产师就是约苏,在这特殊环境中肩负了特殊的使命.

约苏用热水洗手洗脸,穿个干净利落点衣服,像一位出征的战士.然后,他手里拿着一把清洗干净的剪子又往火里烤了烤,再抱上一堆卫生纸和洁净垫布,胆大无比雄赳赳地爬进那个炕头“产房”里去了.

我站在帐外,感觉有些荒唐又紧张.长这把年纪,头一回赶上这路奇事,心里怪怪的.但此时,容不得多想只能硬着头皮面对,必须陪着约苏渡过这一难关,这是关系到大小两条人命.我一边接听妈妈电话指令,一边及时通报着这边的情况,丝毫不敢马虎.

一场史无前例的生产运动,就这么开始了.

“妈呀……疼,耶稣哥,我,不行了,不行了……”“小山丹”不停地用南方话重复这句.

“使劲,再使劲!快了,再使点劲!‘小山丹’,你肯定行的!”约苏的鼓励又充满自信.

妈妈在电话那头,根据胎儿往下移动进度和部位情况继续做着详细指导,让约苏千万别慌,稳住神,鼓励孕妇慢慢使劲,不要一下用力过猛……生产过程十分缓慢,站在帐外的我双腿发僵,加上精神紧张身体十分疲惫,侄子赶紧搬来凳子让我坐下歇着.灶上的热水,凉了又烧,烧了又凉,在孕妇的时断时续声中,外边的大雪继续满天飞舞着,飞舞着.我不禁想到,有些乡下女人生孩子,就如拉出~块硬屎橛子般痛快利索,曾听说有个悍妇割豆子时生小孩,拿镰刀割断脐带把婴儿放进筐里接着割完最后一垄豆子之后,才抱着小孩回家.可这“小山丹”的生产,咋就如此艰难而漫长呢?

“哎哟妈呀,好疼啊……耶稣哥,哥……”又一轮疼痛开始了,“小山丹”的尖叫声从她咬木筷的牙缝里挤出来,从帐缝里看见她的脑袋往左右两侧不停地晃动着,脏乱如草的一头乱发全湿透了.约苏不停地在一旁安慰她说,快了,一切会好的,继续使劲,慢慢地持续使劲,别停下……

持续的和喊叫,使得“小山丹”嗓音已变嘶哑,人痛苦不堪,像水洗过一样,整个面部疼痛后变得扭曲,变得难看.我心惊肉跳,突然觉得一个生产中的女人,忍受和经历世上无法想象的那种痛苦,把一个新生命艰难诞生出来,她们太神圣了,把她们称之为伟大母亲,无比贴切,真的是无比伟大.

“耶稣哥哥……我,我要死了……真的,我要死了……我想做你,你,的媳妇……行,行吗……”“小山丹”处在半昏迷状态,用极度虚弱的声音,吞吞吐吐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行,行!等你生了孩子,咱们就去领证!你别灰心,咬牙坚持住,快把宝宝生出来!”约苏使劲点着头答应,声音有些哽咽.

电话那头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我讲,你姥姥“巫得干”博师门还有一种秘法,遇到不知孩儿来历的孕妇难产,就让她喊出孩子生父姓名,就能顺产.我听后也犹豫了片刻,但这生死关头,还是传达了为好,于是如实告诉帐内的约苏.

“大哥,她,她是个失忆的疯子,上哪儿记起孩子的父亲是谁呀?”

“先别管那么多,试试看嘛,万一真灵,不就救了她们母子啦?”

约苏紧张无措中一想也是,就用他蹩脚的只有“小山丹”听懂的话比划着告诉她,快喊出孩子真正父亲的姓名,就能顺产,就会没事.

绝望中的“小山丹”,似乎有根神经还存清醒意识,好像隐隐昕明白了,痛苦中开始低声念叨出一串人名来:“黑金刚邓二熊、胖猪李、关猴子、王麻子……”

我和约苏大吃一惊,怎么会念出这么大一串儿来?这些奇怪的人名,难道都是孩子生父吗?还是她的疯言疯语胡诌八咧?

“他,他们都是坏,坏,人……千万别,别……招他们………‘小山丹”继续梦呓般呢喃细语,“耶稣哥,你对我真好……哎哟,又疼开了……”

新一轮疼痛和痉挛,来得更快了,就如江河潮水般袭来,使得“小山丹”身体形成一个可怕的弓形,随后大叫一声便昏过去了.

“哇——?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生命啼哭,破空而起.

整个大雪之夜,为之震颤,白茫茫大地为之欢呼.

两滴泪珠,热热地挂在约苏那张傻笑的瘦脸上.

当他抱起那个艰难出世的婴儿,好比抱着一颗红红的太阳,像一位凯旋的英雄.他把新生婴儿抱给疲惫不堪的“小山丹”看,嘴上说,你真了不起,生了个大胖小子!

哦,一个疯孕妇的生产之夜,如此的惊心动魄!

那位九死一生的疯产妇累瘫在那里,甜甜地笑一下,然后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

我听见,手机的那头也传出老母亲长长一声叹气,口诵阿弥陀佛.

我忍不住对她讲,也许萨满教的秘诀,起了神奇作用.

“没什么神奇的,这只是一种专门整治那些把人肚子搞大又不愿暴露身份不负责任的野男人的手段罢了,也许会有点心理暗示的催生作用吧.”

然后,电话那边默默无声,接着手机叭哒一声关掉了.

我忍不住笑了.我这老娘,真是神人.

经历一冬罕见大雪之后,约苏的土窝棚在开春一场大风中倒塌了.

政府正在给农民办福利,消灭土房,于是他申请到一笔扶贫资金,不过他没盖砖房,而是原址上置了一顶蒙古包,戳在那里.包里修了地炕,能走火,还十分舒适.有人问他为何住蒙古包时,他憨憨地回答,虽然不能像祖先那样游牧了,但自己现在重新靠放牧生活,住蒙古包符合如今生存情况.他的思路总是有些怪,与人不同.买顶蒙古包比盖砖房便宜很多,这可能是主因.

蒙古包落成时,约苏办了酒席.之前他已有个捡来的“儿子”,视若己出,现在又有新居,双重喜庆,我受邀喝了不少酒.内心中暗暗钦佩约苏,这个“特勒”人,其实傻人有傻福,尤其置办这座蒙古包真是神来之笔,经济实惠,还多了一层意味深长的文化象征.

傍晚,约苏的蒙古包门口出现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我当时因少许喝高躺在包内暖炕上歇息.“小山丹”在一侧轻摇着摇篮,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看,一个母亲的爱子之情显露无遗.

我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来人,似曾相识.突然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在医院水池旁与约苏对话送钱之人,我暗自吃惊.他来干什么?自冬天出绑架事后,派出所根据线索几次去北边煤矿调查破案,虽无进展但也震慑住了暗中的黑手,约苏这里暂时还算安静下来,现在他出现这里,别又惹出什么幺蛾子事.

“认出我了哈,我是来祝贺你乔迁之喜的,表达点心意.”来者三十多岁,瘦长个头,用南方口音坦率地对约苏说,“这是给孩子买的奶粉之类,这一千块是祝贺你乔迁之喜.”

“孩子奶粉,我收,这钱太多了,咱又不认不识,不沾亲带故的.”为人实在的约苏婉言拒绝,不好意思拿钱.

“谁说我们不沾亲带故?被你收养的这个疯女人,是我的亲表姐,我是这孩子的亲表舅.”那个男人郑重其事地说.

“啊,原来还真是亲戚呀!”约苏惊呼,有些喜出望外,赶紧向里边正摇孩子的“小山丹”喊,“快看‘小山丹’,谁来了,你表弟!”

“小山丹”朝门口瞥了一眼,脸色依旧木木的,目光漠然中似有一丝冷笑.她也许不认识他,抑或是不想认识他.我心里疑惑.

“她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魔怔不记事吧?这样好,这样好.大哥,你是好人,你们蒙古族人真好.但你听我说,让她继续保持这样疯癫状态,千万别让她认出什么人来,一旦认人了,她的小命就危险了.”那人压低嗓门对约苏耳语.

“这是为啥呀?她知道了啥秘密?”约苏惊问.

“你就别打听了,告诉了你,我也丢小命,你也跑不了.实话告诉你,我常来看她送些营养品,其实也带着另一项任务,就是来监督她的精神状态的,看她还疯不疯.”

“原来是这样,那干吗还要来绑架她呢?”

“那是他们不相信我的报告,派人来试探她,如果是她的脑子恢复了正常,精神没毛病了,你想想她还能活着回来吗?加上三五个愣头青阿楞也护不了她呀.”

约苏听后毛骨悚然.我在一边听着都心惊肉跳,真想爬起来把这个人立刻扭送派出所,可一想,这样真能揭开“小山丹”背后的大秘密吗?会不会反而害了她和约苏?此事眼下还是等等为好,到事情慢慢熟透水到渠成后效果更好,眼下还不能贸然行事.看得出来,背后那个黑势力决非一般,不是平头百姓所能抗衡的.掂量再三,我继续躺在炕上假寐,不动声色.

“我要走了,这段时间我要回一趟江西老家.记住我的话,让表姐继续疯下去,千万别清醒.她疯着,才可保命.”说完,那个人转身离开.

“能不能告诉我,你表姐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约苏追出去问.

那人停下,思量片刻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小山丹’,这名字就挺好的.”

远去的摩托车声中,传出约苏深深的一声叹息.徐徐降临的黑夜,很快吞没了一切.

过了一会儿,白沙弟弟过来接我回家.

“这个约苏,已经有新居了,现在就缺个继承自己火种的儿子啦!”我坐在弟弟摩托车后座,感叹一句.

“那就跟那个疯媳妇生一个吧,正好她现在腾出了肚子.”

“是啊,我也开玩笑悄悄问过他,你信不信,他到现在没跟疯女人办过那事?”

“啊?怎么回事?约苏的不好使?”

“好像也不是,他的意思是,那个疯女人对那事特敏感特反感,一提那要求就疯叫鬼号的,约苏也不想强迫她,拖着哪.”

“真逗,其实跟那个疯女人,生也生不出个好种来.”弟弟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今天听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啊.”

我把那个来人的事,详细告诉了弟弟.

“疯着,才可保命.嗯,大哥的意思是说,她是在装疯?”

“一切皆有可能.”我说了一句时髦语,也是当今最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后来知道,就那天住进蒙古包的乔迁之喜夜,在舒服干净的地炕上,“特勒一约苏”喝醉后酒壮怂人胆,钻进了疯媳妇“小山丹”被窝.疯女人这次没有拒绝,还主动把他的双手牵引到自己柔软耸鼓的上,接着又往下牵引……我们的主人公“特勒一约苏”开始手忙脚乱了,人生头一次办这事,又无经验可谈,出去打工时许多工友去嫖,也曾约他一起去,但他还是拒绝了,现在就遇到难题找不到门路了.还是“小山丹”那只有经验的手,细致引导他,让他的小船慢慢地、准确无误地入了港.顿时,他浑身如着火了一样,血液鼓涨到每根毛孔,绷得紧紧的身体如一个执长矛挺进的猛士,横冲直撞,瞎乱进击,毫无章法,一路打将下去了.

一夜慌乱与躁动,“特勒一约苏”几次大叫出声.

从此,一个真正的男人诞生了.

五月的科尔沁沙地,刮漫天黄沙的风季已进入尾声,茫茫裸露的大地上芨芨草开始顽强地抽出嫩嫩尖芽,怯怯地迎接总是迟到的春天.当然,空中开始飘荡清新湿润的气息.

我即将结束在老家近一年的考察生活,要返回京城了.走之前再去约苏家看看.

小牧场上,远远看见那座白色蒙古包,孤零零地戳在那里.尽管如此,也不可动摇地显示出它是此片草滩的唯一守护者.孤傲又倔强挺立的样子,让人想起塞万提斯笔下的那个与风车决斗的骑士.

我的突然到来,让约苏老弟感到有些意外,手忙脚乱地弄火熬茶什么的.

蒙古包内有些杂乱,孩子尿布、昨日剩饭、各类杂物丢弃在地炕上,包内充斥多种气味.其中牛奶乳香和羊肉膻味,让我感到亲切,堆在灶口的干牛粪气味也能接受,唯受不了空中飘满约苏和“小山丹”的屁臭和汗味.我赶紧让约苏推开天窗,放进风来扫荡这一屋的五味浊气.

疯媳妇“小山丹”现在能认出我,哧哧傻笑,也许记得她生孩时我帮过大忙,内心深处存有感激之情吧,对我表现出格外热情,居然放下孩子跑出去,要逮一只母鸡宰杀.我赶紧阻止她.那个当了真“男人”的约苏,这会儿口气颇有主人架势说道:“大哥不用管,让娘们儿弄去,难得来一回,中午请大哥喝两杯.”

我忍不住乐了,逗他,“你还真有了一股当家做主的爷们儿样子,有女人吆喝了哈.”

“瞧大哥说的,原来我也是当家做主的爷们儿呀.”

“不一样啦,不一样啦.”我冲他挤挤眼,继续逗他,“你告诉大哥实话,进展如何了?”

“大哥指啥?”

“当然是指这个了.”我拍拍自己肚子.

“大哥也关心这个呀?”他反过来讥笑我.

“当然了,你这一‘特勒’种,不能断了线啊!”

“断不了啦,断不了啦!”他高兴地笑起来,在我耳旁悄声说,“已经有了,大哥放心.”

我终于吐出一口气,拍了拍他肩头说:“这下你赚大发了,白捡个媳妇,一下有两个儿子!”

“唉,赚大发啥呀,苦苦支撑呗,‘小山丹’是埋在我身边的炸弹,早晚会爆炸,这我清楚.可是命运把她推到我身边来了,能拒绝吗?她一旦记起‘前世’不能公开的事,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哪.我是过一天算一天,也算是命吧,只好迎着上,扛着吧.”

我一时无语.扛着吧,这是一个真正男人说的话.

“大哥先喝茶歇一会儿,我去地窖剁几块羊骨头来.大哥爱吃那个,我知道,能下酒.”

羊骨头顿时勾起我无限的食欲想象.在地炉上炖上羊排羊蝎子,约苏就去草场上看牛羊了.他的疯媳妇也背着娃儿去羊圈那边护理春羔,不时传出她的一阵阵嘎嘎疯笑.

我独自惬意地歪躺在地炕上,一边看着电视上那不三不四的男女胡侃瞎唱,一边等候火上的羊骨头炖熟,嘴里流着口水.无意间,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中老娘小时那样拿鞭子抽我,还大嘁,要出事了,你还在睡大觉!

这时就听见,外边传出“小山丹”撕心裂肺的狂号.

啊,真出事了!我一骨碌翻身而起,往外跑.

从小草场东北那条口子,威风凛凛地开进来一辆大矿车,“噢儿噢儿”地吼叫着,压扁了约苏修好的栅栏,毫无顾忌地向前驶来.北边那条运煤线路春天翻浆,被压坏的坑洼处都冒出泥浆,煤矿又舍不得拿钱去修复,开春后行车变得十分困难,每天路上塞满一辆辆高大宽猛的运输矿车,如蜗牛般爬行.运输车辆有承包任务,按吨数领钱,司机们便不管不顾地冲卡,时不时地直走约苏的牧场捷径.

大矿车六个大轮子,狠狠碾过刚伸出嫩草尖的小羊草、紫花苜蓿、沙巴嘎蒿、鸡爪苇、芨芨草,刚从沙土中艰难拱出来享受春天阳光的这些小草们,被无情地碾压个粉碎,稀巴烂,有的连根毁灭,白色根浆和绿色叶汁一起渗出.在矿车带出的旋风中,这些残枝败叶在瑟瑟发抖,绝望地翻滚,吱吱呀呀,低泣似是死亡的哀鸣.这样矿车走上几趟,今年小草场就别指望放牧了.

这辆沉重的大矿车嗷嗷咆哮着,肆无忌惮地践踏春天复苏的小草生命,轧出两行深深辙印,如在绿色大地上巨型烙铁烙过的黑色焦印.用帆布压盖的乌黑煤块,颠簸中有碎块崩出,噼里啪啦击打在小树上和硬地上,从车缝刮出的黑色粉尘被风扬出一片黑幕,罩住这片可怜的小草滩,向高空散去.

矿车如一头疯牛般冲闯着,狂猛地肆虐着.

这时,有个人影,向矿车飞扑过去.张开双臂,如一只老母鸡展开双翅护崽子一般,冲那辆威武无比的大家伙扑过去了.瘦骨嶙岣的小身板,在大矿车前活似一只螳螂伸臂,也似一只挡在大象前的小老鼠,那架势也很像是那个毫不犹豫冲向风车的骑士.

他张开双臂挡在矿车前,叫嚷,怒斥.但风沙刮走了他所有怒骂和叫嚷.

大矿车也就五秒钟迟疑,然后又毫无顾忌地继续前进.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句对话,高高在上的黑胖子司机嘴角只挤出一丝傲慢而鄙夷的冷笑.

挡车的人一动不动,连张开双臂的姿势都没有变,就那么如一只倔强的公羊,定定地站在那里,伸出的双臂活像是扬起的一双犄角.

矿车的前部抵住他了,紧紧挤拱着他.

“让开!”

“滚回去!这是我的草场,我的地方!”

矿车加油了,“呜——呜——”嘶吼着,继续拱着他前行.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地上生生推拉出一道深沟沟.

“让开!”

“滚回去!这是我的草场,我的地方!”

矿车又加油了,“嗷嗷”喷着黑气,加足马力推拱着那个愤怒的人,看着好似推着一只愤怒的小鸟.

司机恼怒了,狂叫:“让开!老子急着赶路哪,任务很重!”

“滚回去!这是我的草场,不是你们的路,有我一口气在,别想从这里过!”

“路?知道天下的路是怎么走出来的吗?一次次,一天天,轧出来的,轧出来了路就没的挡了,今天老子就尝尝吃螃蟹的滋味.你的小命,四十万够不够?六十万够不够?”

挡车人一时愣住了.听了此话,他的血都燃烧起来.

似乎他再也不想跟司机说话了,人语对这些人是浪费.他咬着嘴唇,牙床鼓凸,被狂风扬散的头发如乱草如旗帜般向后怒飘.那一双眼睛,只是高高仰视蓝天上无极处,瘦削身体如根铁钉子般钉在那里,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大矿车继续顶着他胸腹,加速了.四十米,五十米,六十米……

一个趔趄,他终于扛不住加速的大山般的矿车,他倒下了,倒下了.很快,人就被裹卷进硕大的车身下边去了.

如山的矿车,碾压过他的血肉之躯,轰隆隆继续前进,没有一点刹车的意思.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如受难者耶稣,依然伸张双臂,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抓住车体下某处,残缺肢体在草地上拖着,拖着……

血肉在横飞,骨骼在碾轧的碎裂中吱吱嘎嘎发响,如绞碎机中的核桃.几吨重的六个大轮子,如小草般碾碎了他的身躯,车轮上沾满鲜红的热血还有头发、、碎骨.那具残碎的尸体,被拖出五十多米远,一路遗弃断臂、折腿、头颅;而那颗头颅一半被碾裂,溢出白白绿绿的脑浆,伴着红红的血摊在草地上,染红了一路,染红了被碾后仍能挺起的芨芨草丛.

苍天在默默注视.这还是人世间吗?

“小山丹”赶到了,目睹这惨烈一幕,如被铁棍猛击了一下.

“耶——稣——哥!”

一声惨叫,追着呼啸而去的大矿车,撕心裂肺地狂喊:“黑金刚邓二熊!胖猪李!天杀的你们!”

然后,她昏过去了.

当我赶到时,矿车呼啸而过.急忙报案,流着老泪守护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肢体,守护残缺不全的族弟约苏一莫尔根.苦风黄沙,在空中伴着泪水飞扬,那座白色蒙古包更显孤零零地戳在那里,倔强地挺立着.闻着的黑乌鸦飞过来,发出阵阵不祥的鬼叫在头顶上盘旋.

耳旁犹响:也算是命吧,只好迎着上,扛着吧.

兄弟,你迎着上了,去扛了.扛了这病态的社会.

到了,也拍照了,然后走了.请来的老躬着腰收集约苏一莫尔根残缺不全的肢体,移进蒙古包里,开始念经超度.来了好多人,默默地在泪水中守灵,那个阿楞抱着老用柳条和芨芨草勉强连起来的约苏身体,痛苦地啜泣.

黄昏了,时间在压抑中如流水般逝去.

先是那头黑花色老公牛,跑来了,低着头寻寻觅觅,奔到那块主人的血浸过的五六十米草地土停住了.它开始湿鼻子触抵在地上,闻那块血染的土地,又伸出舌头舔,接着再用前蹄刨那片草地,不停地刨.然后,这头牛昂起头,撅着尾巴,开始朝空中吼嗥起来.

“哞——哞——!”

这声长长的哞嗥,凄厉的哞嗥,一阵阵地传荡开去.

那些散放在小牧场上的三四十头牛,红的黑的花的,都随着它的哞叫从四处奔跑而来,聚集在这片洒满主人血汁的草地上.它们鼻闻,舌舔,蹄刨,然后一起吼叫.各个昂着头,撅尾巴,一起齐声吼叫,如泣如诉,哀怨如歌.

紧接着,有一只头顶盘几道弯弯角的老公羊,率先拱开栅栏门,从圈中跑出,朝这边赶来,后边尾随了二百多只绵羊山羊.羊群也基本和牛群一样,那只头羊后腿间晃荡着铁球般的蛋蛋,从主人溅染第一滴血的草地开始伸出鼻嘴闻吻,一直闻吻到洒最后一滴血的地方,然后站在那里用蹄子刨土,上扬起盘角哀鸣,一声声地哀鸣,“咩——咩——!”

偌大片羊群,白蒙蒙地簇拥在头羊周围,纷纷刨土,扬角,哀鸣,一齐悲恻伤婉地泣诉.

牛群羊群往身后刨尥起的尘土,携带着气味在空中飞扬,遮天蔽日,久久不散.

从这些畜群的粗狂喉咙里挤放出来的衷吼,齐齐地形成气浪声势,如一道道滚雷在黄昏的迷茫暗淡中扩散,源源不绝,向四处向天空绵绵不断地回响,传荡.

牛羊牲口群的哀鸣,竟如此悲壮,如歌如泣,甚至疹人,令闻者心惊,肝胆欲碎,天地也为之动容.“哞——哞——!咩——咩——!”

这是个色黄昏.西边的半个天,在这色晚霞中燃烧.

一丛芨芨草,被血渍染红后,霞光中如一朵火焰花在开放.

它的挺直的茎秆,晚风中,在微微抖动.你能否撑得住,芨芨草?有一颗坚强的灵魂正栖息在上边,守护这里.他只想保护得到的那点幸福和那点草场而已,没有别的.他的灵魂,将通过血液转世,已附体在洒过他血的这片草地上,这些牛羊身上,代代相传,将成永恒.他如一枚铁轨上的硬币,被生活的列车碾来碾去,如今终得解脱,尽管肉体被消灭但灵魂继续飘荡,谁也无法阻挡他的转世.约苏-莫尔根,蒙古语的意思是智慧真理.

这晚,昏黑的芨芨草旁,牛羊疯吼了整整一夜.

这夜没有月光.

小记:第二天阿楞抱着约苏残缺尸体去了旗政府门口,身后跟着百姓和学生.特案组来人带走“小山丹”,受强刺激突然恢复记忆的她,领人去霍伦煤矿捣开封死的一处塌洞,从里边挖出二十九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她丈夫.矿老总和主管领导双规的双规,逮捕的逮捕,畏罪潜逃的黑金刚邓二熊、胖猪李很快被捉拿归案毙掉.“小山丹”名叫杨芳,因不同意私了,被矿部黑势力施私刑,逼疯,后侥幸逃脱.“小山丹”继续留在小牧场,守护约苏一莫尔根留在她肚里的血脉,守护这片草滩.她把前夫和约苏一起埋在这里,天天陪伴着他们.约苏的小牧场,坚韧地继续存在下去.

2015年10月改稿

北京金沙斋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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