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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生态方面在职毕业论文范文 和想听虫子原生态的声音类函授毕业论文范文

主题:生态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5

想听虫子原生态的声音,该文是生态方面函授毕业论文范文跟原生态和声音和虫子有关硕士论文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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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一堆静物的土豆里

我至死记着,一堆土豆/ 在屋子的一角,要和父母/ 相处着越过冬天.屋子里不太多的温暖/ 一半被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 雪在外面落着,寻找不到食物的/ 飞鸟,正跳过门槛/ 靠近醒着的土豆.我也用刨过/ 土豆的粗指,叩着/ 铁冷的门环.

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着.

这是我把生长在马坊的农作物细数了一遍之后,发现的不多的把子实埋在土里的植物之一.这里的主要庄稼像小麦、玉米、谷子、高粱,不是把子实顶在头顶,就是把子实挂在腰间,像土豆这样被埋在土里,直到成熟了才刨出来,还真不多.

而土豆这个名字,是我后来在城里学到的,再说高雅点,是我在凡高的画里读到的.真正生活在马坊的人,却一直用洋芋来称呼这种植物.就像他们在许多日常用品前面爱加上“洋”字一样,以区分这些东西绝对是外来的,至少不是他们手工制作的.但在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前面加这个字,在那时也只有土豆了.

我能突然想出这样一句话,说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着,还因为我所看见的土豆,大多都在一些坡地、硷边、渠旁野种着,偶尔走进平整的大田里,也是作为一种陪衬物,被套种在玉米地里.面对玉米高大的身躯,这种蔓状的植物,只能匍匐在地上,也只能把拳头大小的子实,很低调地放在泥土的里面,等到有一天,让手握锄头的农民,刨出一地的惊喜.

土豆的这种低调的生长方式,造成我从它们身边反复走过时,也不会注意开在叶间的花朵.现在回想一下我的乡居生活,知道小麦、谷子、高粱吐穗的过程,也就是扬花的过程.知道玉米的花是挂在棒子头上的缨子,随着玉米颗粒的饱满成熟,缨子会慢慢干去,但不会脱落.知道油菜、荞麦的花朵,在所有的庄稼中开得最绚烂,也最繁盛.

土豆的花呢?我说不出来.

印象里,整个是一团裸在地面上的绿蔓.我要写一写土豆,这不仅与饥饿有关,它使我更多地从一种植物的身上,领略到了农民的真实身份.我一直思索:他们在土地上生存着,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肤色、面目和内心,只要看清楚一颗土豆的肤色、面目和内心就够了.而他们身上的气味,散发在村庄里,就是土豆的气味,就是乡村的气味.甚至要想清楚日子到底像什么的问题,先想清楚一颗土豆就够了.我说土豆与饥饿有关,是在所有遇到的年馑中,一村人靠着土豆活了下来.这种不择土地、不择肥力、不择雨水的耐旱植物,沿着满身的芽子切成块,撒上一把草木灰,顺手埋进土里,生长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也可能是土豆的身上,带着太多的饥饿的痕迹,在躲过那些年馑之后,一村人再很少种土豆了.我的记忆中,这种植物当时在马坊的生长线,至少是在木张沟以北.因为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的章娃大,他家是从韩家山迁回来的.那时在西村这一块,只有他家时不时从韩家山背回来一些土豆.我能吃到的极其有限的土豆,都是他家的,也就自然把土豆,归位为在山里生长的植物,是山里人家的一种粮食.

真正在村子里看到土豆丰收,是天存当书记时,村南村北的玉米地里,套种满了土豆.那时我也从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劳动.深秋时节,在村南的每一块地头上,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土豆,我第一次感到它从泥土里,饱满地带给我劳动的温暖.

这样的温暖,风不会吹去,神也不会抹去.

这样的温暖,一度鼓励着我,在这里热爱下去.

我和那些守在阳坡上的人,有幸发现一堆在地下行走着的土豆,如何打开泥土,想瞭望云朵躺在天空的那一脸苍茫?它也应该从云朵里望见,吃土豆长大的我们,一脸的样子像什么?

我至死记着,一堆土豆在屋子的一角,要和父母相处着越过冬天.

这是我替形象很简朴的土豆,在马坊藏下的一个画面.我以为凡高在纽南乡村的心脏,没有发现土豆和人一起过冬的这个细节,否则,他不会在那么昏暗的灯光下,去画《一群吃土豆的人》.

我在马坊的心脏,发现了这个细节.

应该是从秋后的一个雨天开始,我家将要被秋粮占满的脚地,最先出现了一堆土豆.它在靠近窗户的一个角落里,被白天斜射进来的光线照耀着,一身的土色,成了屋子里的一堆静物.我只要临近木门,第一眼看见的,必然是土豆安静的样子.我能想象得出,一个冬天的温暖,有一部分是藏在这些土豆的身上,其余的,将藏在随后出现在脚地的玉米、高粱、谷子、豆子的身上.

我还发现,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土豆活得最有生命力.因为来年春天到了,还剩余在那里的土豆,在被种进地里之前,就长出一身的芽子.由此我想,在一个冬天里,屋子里不太多的温暖,一半被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雪在外面落着,寻找不到食物的飞鸟,正跳过门槛,靠近醒着的土豆.

我也用刨过土豆的手指,叩着铁冷的门环.

其实,走出静物的土豆,我从它在地下行走着的状态里,还发现土豆,藏在我心里的秘密:谁离祖先最近?

当然是土豆.

我一直这样想:在我们村的地下,盘根错节都埋藏着些什么?这片聚拢着一个村子脉气的地下,有树木的根脉,有庄稼的根脉,有人畜的根脉.我们的祖先,在土地上躺下身子后,就浑厚地向地下下沉着,把生命中一丝永恒的气息,彻底沉到万物的根部去.这个过程中,他们碰到了所有植物的根,却很少像土豆这样,根和子实一起碰到.

所以,我要写一写土豆身上的气息.

还要闻一闻土豆身上的气息.

说不定在某一刻,我能从土豆身上,闻到祖先的气息.至少,我会看见它在马坊,还能迎着风带给劳动者,一抹什么样的脸色?

回到一堆静物的土豆里,就像回到一堆亲人的身边.

我的身上,也有了土豆的气息.

想听虫子原生态的声音

虫子的声音,多半像我/ 留在乡村的声音/ 地气升腾,你们从不迎向铁器/ 泥土里最软的地方,是你们劳动呼吸的/ 一些秘室.我没有声音的/ 手指,沿着玉米的叶子/ 向你们寄过去,藏在/ 暗处的心.

虫子在《诗经》里练声,虫子是古老的.我在写《马坊书》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句话.或许在那一瞬间,有一些会发声的虫子,正躲在我的书房里有意识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提醒我:不要忘了虫子的声音,它应该混合着马坊的天空和大地,集体对生活简朴的人群,发出过内心的祈祷.它会告诉我们,在这块襟怀坦白地接受一切生命的土地上,不能忽视每一个幼小的生命.它们在地下带着声音微弱地移动,其动人之态,绝不亚于那匹栗色的马,嘶鸣着在马坊的原野上飞奔.

我也想起第一次读《诗经》,是在渭河边上.面对滔滔河水,我正出神入化地读着《豳风? 七月》.

怎么没有想到,我伴着虫子的声音长大的那块叫马坊的土地,它在周朝的时候,就是豳地很温馨的一部分?这里不仅长留下古公旦父率领他的子民们,最早开垦农业的一段史记,它的原生态的民间之风,也在《诗经》里吹拂着.

知道了马坊在《诗经》里被颂扬,我就把有关《豳风》的诗篇捧在手上,对着渭河一口气往完里读.那时的渭河流得很有精神,也很有些古朴之风.它应该能懂得我的感情.这次临水阅读的结果,促使我拂去那些在《诗经》里,也在马坊摇曳的庄稼,摇曳的草木,把虫子的声音认真地分拣出来,并且很小心地藏在心里最敏感的一个地方,听它近距离地鸣叫.事实上,我一生都爱听虫子的声音.

或许,这是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从土地上得到的最大的恩赐.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我的心能对事物存有一些真实的感动,存有一分向善的信念,至少不是那么冷若冰霜.我想这些,都是虫子的声音,更多地带着春天里的雨水,带着秋天里的风声,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塑造出来的.我也想,在那样贫瘠的成长过程中,如果没有虫子的声音跟随,我是走不过来的.我的内心的一些亮光,一定会被日子一天天吞食掉.

但我始终记着春天,是草木翻身的日子,也是虫子翻身的日子.虫子活过来的时候,我们也开始蝉蜕一样地,脱着穿了一冬的棉衣棉裤.按照《豳风? 七月》的描述,到了五月,斯螽才以自己的腿相切着摩擦,发出很响的声音.接下来是莎鸡,在六月里振翅而鸣.再接下来是蟋蟀,在七月的田野上唱歌.由此可见,那时的豳地,冬天应该是很漫长的,漫长到虫子的声音,在五月才出现在大地上.

请不要这么问我:有多少虫子活在马坊的土壤里?

我的记忆里,只要能生长草木的地方,就一定生长着虫子.

我在劳动中,发现虫子的身影无处不在.比如我正在麦地里锄草,一锄下去,草被锄了出来,也有一种叫雌草的虫子,随之在土里蠕动着.最不忍看见的,是雌草软软的身子,在我的锄头下被分成两半.

我会这样原谅自己:是锄头没长眼睛.

我也因此看见过许多虫子的血:都是草一样的颜色.

我在玉米秆上,我在豆子秧上,我在西瓜蔓上,见过不同形体的蚂蚱.在太阳的直射下,它们会站在这些植物的叶子上,向着天空发出声音.而我要逮住它们,就必须藏在玉米、豆子和西瓜地里,寻着声音前行.每年夏天里,为着一笼子蚂蚱,我撒下了最多的汗水.但躺在院子里,一夜一夜地听蚂蚱歌唱,我的单调的夏天里,就被掺进了些许童话的感觉.

而留给我诗一样的印象,还是《豳风? 七月》里的蟋蟀.

这种最会歌唱的虫子,它们是寻着人的气息生存的.它们七月在野,这个时候,没有农人不在田野上劳动的,它们就绕着农人手里的镰刀、锄头、铁锨歌唱.它们八月在宇,这个时候,没有屋檐下不挂满瓜果,它们就攀住墙上的柿子、枣子、辣子歌唱.它们九月在户,这个时候,没有屋子里不堆满粮食,它们就跳进屋门内,围着满囤的玉米、高粱、谷子歌唱.十月蟋蟀入我窗下,这个时候,没有土炕不被烧得暖暖的,它们就贴着土炕歌唱.也只有这个时候,虫子离人的距离最近.

让我感慨不止的,是蟋蟀这种虫子,在长达数月的生命旅程中,要从田野上,一步步地走到人的身边,然后进入冬眠.我想,这些最有灵性和人性的虫子,应该是人身上的某一个部分.人的气息在村子上空的不断传递,决定着它们一生的方向和行程.

这个行程,我在《诗经》里读过,在马坊验证过.

我想虫子的声音,多半像我留在乡村的声音.如果有心,就能从一些虫子的声音里,听出我当年在劳动中,发出过怎样的悲喜?随着地气的升腾,在大地上匍匐惯了的虫子,从不茫然地迎向铁器.至于被我的锄头碰断过,那是虫子偶然遭遇的悲剧.一般情况下,它们能灵活地在地下,躲过不同的劳动工具的伤害.泥土里最软的地方,是它们劳动呼吸的一些秘室.而我没有声音的手指,总是沿着玉米的叶子,把我藏在暗处的心,向虫子递过去.当然,我递过去的,有满腔的热爱,也有暗藏的杀机.

以我的经验,乡村的白天,是被虫子的声音拉长的,乡村的夜晚,也是被虫子的声音拉长的.许多时候,我是一个人被一坡的谷禾涌着,在田野的中心走路.不要以为人处在这样的场景里是幸福的,是可以向庄稼手舞足蹈的,是可以向天空放开嗓子的.其实不然,人会被压在一棵庄稼疯长的气势里,没有抬头的勇气.这时如果没有虫子,及时从身边向天发出求爱一样的声音,陷入庄稼和天空的重围,我真的不知道:万物的内心有多深?

然而,还是虫子的声音,每每在乡路上救了我.

不是感激,也不是茫然.只想问自己:还想听虫子原生态的声音吗?

记着把自己,按时放进马坊春天、夏天或秋天里.

不论在《诗经》,还是在豳地,这些季节,都是虫子练声的节日.

一种生命细节里的道具

这是自己的房子/ 每至*,藏在记忆中/ 一些深浅不一的伤痕,会反复回放/ 一个人胆怯地出生的场面.我瘦弱的身骨/ 被更瘦弱的女人/ 在这里哺育.她至死怜爱万物的/ 目光,穿过响动的木门/ 我的背脊上,就会落下/ 一些温暖.

我要写的这座房子,已经在大地上不存在了.在我为它独立成章的记忆里,围绕这间坐东向西的土木建筑,永远有一些阳光照亮着,有一些西风吹拂着,有一些粮食温暖着.而我像一块肉团,从母亲喊疼的身体里,带着一个弱势家族的最后乞援,被清贫地放在这里后,至今还想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

这样的房子,才是自己的房子.

我们在大地上只活一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想起自己的房子,想起人不是草木,只要把根扎深了,就能不挪地方地无数次活下去.比如一棵极不起眼的灰灰草,今年在一处墙角活过了,然后就要死去,而明年被吹下墙头的风一激灵,又原地活了过来.人有没有下辈子,我不知道,有一天真的离开这个大地了,就是最亲近的人,要想再看一眼他熟悉的身影,也只能是梦里的事情.因此,人这一辈子,活着要向大地索取的,也就是一些水,一些粮食,再有一间房子,能把身子放下就行了.

立在大地上,不管你是谁,一定要记着这样的房子.

记着哪一天,我们一丝不挂地来到这里.也要记着哪一天,我们衣着整齐地从这里走出去.

这样的房子,说起来也就是一部细密的家书,我们成长中的许多细节,它都看见过,甚至用一种很古老的方式,生动地保存了下来.我始终揣摩着,谁让这些生活得粗糙的人,很细心地在房子里紧邻着窗户的地方,留一个很精致,也很清净的窑窝.现在用一种民俗的目光来看,它是在马坊流传着的一种生命崇拜,以此记录一个男性生命,从出生到十二岁时,在天地间把自己原本收缩着的身体,持续绽放了多少.

窑窝是从土墙上直接掏出来的.

里面放着一种叫缰绳的东西,上面落满了陈年的灰土.我从一岁长到十二岁,只要不过分饿着,母亲最操心的,就是每年要给我换一次缰绳.在她的意识里,牲口都能用缰绳拴住,我的这点小生命,也一定能用缰绳拴住.因为我的出生,让活到四十岁上的母亲,终于有了一点活人的颜面.可以想象,每年要换一次的缰绳,应该比我要吃什么,或者穿什么重要得多.为了一条缰绳,母亲迈着小脚,至少要行走到几十里外的后沟去.我懂得这些缰绳里,有母亲托给神的一些心意.

在窑窝下面的墙壁上, 还有十二道横线,这也是母亲用手抠下的.我至今记着这个一年一次的场景:母亲用一只手按着我的头,用另一只手平过我的头顶,在墙上抠下一道深深的线.我从那时就想,太阳能把身影留在大地上,飞鸟能把身影留在天空里,我只能把自己的身影,留在自己家的墙壁上?

有一年回村上去,很想在窑窝里看看我戴过的缰绳,在墙壁上看看我留下的身影,以为它们会被保存得完好无损,一直静静地等着我的回来.我没有问母亲,隐隐约约知道,随着一个男孩的十二岁的过去,这一切会神秘地消失.唉,心细了一生的母亲,没有想到在她走后的几年里,我历经了那么大的灾难.逃出那块土地时,身边只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她怎么没想到,把那些缰绳为我一生留下?

想着发生在自己的房子里,这些有如古人结绳记事一样的生活,我没有埋怨父母的时代,生活节奏怎么那么慢,反倒鄙视我们的今天,一切都像疯了一般.

这才多少年呀,人类怎么就没有了自然和诗意呢.

这是自己的房子, 我经常给没有乡村生活体验的小女儿这样描述:关上门,能听见一堆土豆,彻夜在墙角里呼吸.打开窗户,能一眼看见,许多玉米站在远处的山坡上.距离村庄,最近的一块谷地里,父母的坟地,被满目的金黄悬浮着,升起村庄,一块苍茫复苍茫的碑.我们生命中的许多悲情,房子都用温情记着.

用一根温情的木头记着.用一页温情的青瓦记着.用一块温情的土坯记着.

父亲在房子里去世时,我们姐弟四人和母亲,一起守了七天.深夜里,很凄凉地坐在父亲旁边,看着生命的气息,怎样从他身上一丝一丝地游走.这是他的房子,他该留下什么,他该带走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有一刻,房子里弥漫起许多气息,都是我们在田野上所能闻到的.我想,父亲该走了,滋润他一生的,是田野上的气息,他要把它还给田野.或者说,他不会把田野上的气息带走,他要让它,继续滋润他弱势的家族.

按照乡俗,我们姐弟四人连夜拿着笤帚,从我家的门口,一直到村西的什子,为父亲扫着阳间通往阴间的路.那个时候,马坊这一块沉浸在深夜的天空下,只有一个人走了,也只有一个人的子女,用这样的仪式为他安魂.

在我们身后醒着的,也只有我家的房子.直到母亲走了,直到房子也不存在了,我还念叨着:这是自己的房子,每至*,藏在记忆中一些深浅不一的伤痕,会反复回放,一个人胆怯地出生的场面.我瘦弱的身骨,被更瘦弱的女人在这里哺育.她至死怜爱万物的目光,穿过响动的木门,我的背脊上,就会落下一些温暖.

我也很幸福,幸福我曾躺在这座房子里,不像古人在《诗经》中,想着蟋蟀入我床下,也不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只隔着一层檩条,隔着一层苇子,隔着一层泥巴,隔着一层青瓦,想青瓦上的苔藓,如何在深夜里,在我家的房子上缓慢地生长.那一刻,我能听出苔藓在青瓦上的挣扎,苔藓也能听出我在房子里的.

现在,这座房子在大地上,确切地说是在耿家的西村里,再也看不到了.它的一些能用的木料、砖头、门窗,或许添在别人家的房子上了,它的陈年的墙土,早已被撒在一块庄稼地里了.因此,我应该回去在村子里走一走,说不定在谁家房檐下,会看见我家的门窗.当然,我家房子里的气息,在庄稼埋头生长的田野上,也会闻得到.

这座房子不在了,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一座叫监军的县城住过,在一座临渭河的咸阳住过,也在一条护城河的外侧住过.但我在梦里,不管在房子里干什么,始终都是这座房子.尽管在它的北边,后来新盖过三间房子,我和父母都住过.

我想这座房子,存在我的乡土理念里,已是一种生命细节里的符号,也是一种生命细节里的道具,而且是唯一的.

把马坊书写到这里,我只能说自己的房子,在大地上只有一座.

一生要记着,是母亲从身体里,把我们疼痛地放在那里.

没有理由让乡村疲惫下去

蹲在墙角的人/ 我要忍住泪水,不让它引来/ 一丝尖锐的风,再次撞击你们一身的虚弱/ 我要用生硬的脚步,狠劲踩长/ 太阳落山的过程/ 亲眼看着你们,把棉衣裹在身上/ 把双手扶在膝上,然后用雪/ 一个人臃肿地,雕塑/ 乡村的疲惫.

在大地的耕作层上,我一次次地弯下腰,然后把手伸进去.

我的手不是犁铧,不能穿越泥土的内心,给它们倾诉种子的思想.之所以要这么固执地把手伸进去,是想抚摸这些被庄稼,反复带走力量的土层里,至今还剩余下什么?

把马坊打开在《诗经》里,也不是我的一种臆想.自从先人的足迹,第一次踩踏到马坊的黄土里,这块属于古豳之地,就有了上古的农事,就被一个苍凉质朴的男中音,唱响在《诗经》中的豳风里.因此,我在一部抒写内心体验的马坊书里,要第一次传递这样的事实:

马坊的植物,是《诗经》里的植物.

马坊的动物,是《诗经》里的动物.

马坊的人事,是《诗经》里的人事.

然而,马坊在这么长久的时空里,是否已经感到了,献出万物之后的疲惫?

这里潜藏着五谷所需养料的耕作层,是否被庄稼,在生长的过程中掏空了?不错,我们是按季节殷勤地伺候着土地,该耕作时耕作,该施肥时施肥,该锄草时锄草,但我们往往忽视了自身,在这块土地上繁衍得比什么都快.

草木在大地上稀疏,人口在大地上茂密.

这是中国的事实,也是马坊的事实.

我一直这么想,我们都是神的后裔,我们住着神的土地,穿着神的衣裳,吃着神的粮食,也喝着神的水.当然,我们一生都在为神,耕种着遍布人间的土地.我们披星戴月,一生也是很辛劳的.这一点,现在还活在马坊的老人们,心里是清楚一些的.问题是从一开始,就忘了神给我们多少土地,多少衣裳,多少粮食,和多少水,是有一个定数的.这个定数在神的心中,是绝对不冒犯大自然的.

想想我们,从马坊得到了多少,而能放在这块土地上的东西,却是极其有限的.一块农田里,我们使了多少力气,送去多少粪土,又能给多少雨水,比起这块农田里一年还回的收成,我们真的说不出口.

至于人类在大地上的荒唐事,马坊也不是没有过.

我反复察看过马坊的地形,一块被山三面环抱着,向东南舒展出去的黄土冲积扇,平平坦坦的,是北方生长庄稼的一块好土壤.神对这里的安排,就是让人在平坦处种粮食,在缓坡上放养马.我们的先人,一直照着这个天意,为自己种粮食,为皇家养马匹,让家族和土地一起延续.而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这个只生长庄稼和养马的地方,也凑合着炼钢铁.我就是在那种连吃饭的铁锅,都交上去炼钢铁的年代,来到马坊的地面上的.我的出生,正赶上马坊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开始的一次放卫星.我们的村长,在每家屋子的墙上、门上、家具上,只要见到有铁打的东西,会一律拆下来,拿到公社去报喜.在村上人吃着野菜,一脸菜色的时候,他高喉咙大嗓子,讲着要赶超邻县礼泉的烽火村.

我现在称这个年代,是这块土地经历的一次转身.

这不是一次华丽的转身,也不是一次文明的转身.

是一次让我们得到饥饿的转身.也就是这次转身,这块土地上许多生物的、文化的链条,突然断了.在以后的数十年间,这里的乡村社会,几乎没有了土地上固有的和谐.就是不会产生仇恨的庄稼,站在人和牲口的对面,也好像少了一些平和的绿色.

疲惫的乡村,出现在土地、庄稼和人的气色上.

从那个时候开始,蹲在墙角的人,很少让乡村显得慈祥.突然和祖先留下的一切的断裂,使他们的身体和灵魂一齐麻木.直到今天,这种断裂越来越深.比如我们耿家,能记起传统乡俗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那些有着一身乡土文化的耿寿才、耿大学、耿俊良,应该成了村上风烛残年的人了.眼下,他们活在一群老人、小孩中间,更显出乡村的凋敝.

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我见到了村儒耿大学.在我的印象里,他是村上最疲惫的人.他是个教书匠,我在村上劳动的那几年,他因地主成分,也在村上劳动.那时耿天存当书记,年轻气盛,排样板戏需要时,把耿大学叫来,一大本一大本的戏,他连导带演.民兵队长狗牛一字不识,被他教得能演《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开批判会需要时,也把耿大学叫来,村上批了不行,还要放在全公社的大台子上继续批.我们见面时,他已恢复了工职,在邻村教书.他在村上的辈分最高,能来到我母亲的灵前,我已很感激了.在守灵的那个晚上,他坐在一群乐人中间,清唱了一大板秦腔戏.他这样看得起我们一家人,与他和父亲在村上,曾经被经常批斗有关.

安葬了父亲,伤心地离开村子时,望着和父亲活着一样,寂寞地蹲在墙角的人,我在心里对他们说:我要忍住泪水.不让它引来一丝尖锐的风,再次撞击你们一身的虚弱.我要用生硬的脚步,狠劲踩长太阳落山的过程,亲眼看着你们,把棉衣裹在身上,把双手扶在膝上,然后用雪,一个人臃肿地,雕塑乡村的疲惫.

我还要穿过这面衰败的墙角,直接听他们,用目光说话.

这是我的乡村生活经验.这些蹲在墙角的人,说话是断续的,叹息是断续的,笑声也是断续的.正像他们生命中的日子,有一天没一天.他们在土地上急促了一生,现在应该缓慢下来.疲惫的回忆,是他们一天的大部分内容.至于我说的《诗经》里的马坊,他们一生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但一把插进春天的锄头,一把挥向夏天的镰刀,还有一把拍熟秋天的连枷,他们永远熟悉,永远想着.不要看这些说话也是断续的老人,一赶到农忙,那些使唤了一辈子的农具,还会唤起他们身上剩余的力量.

如果说,所有的农具,都有一双触摸庄稼的眼睛的话,那么,挂在他们家屋檐下的农具,就像挂在他们额头上的眼睛,田野上的所有逝去的风景,都被它们照亮过.而手模木制的农具,乡村再疲惫,这辈人的心里,对农业的全部记忆,除过灾年里夹杂进来的一丝冰凉,还是温暖要多一些.

我伸进双手,在大地的耕作层上摸索时,突然想起了一本叫作《植物的》的书.我的兴趣不在作者描述马铃薯时,开始了这样的思考:到底是人选择了种植这些植物,还是这些植物诱使着人这样做呢?

我是想,植物都有,人类就没有理由让乡村疲惫下去.

带着植物的,重新在神的土地上开始劳动.

也带着植物的,让马坊回到《诗经》里去.

沿着一个人石头一样的背脊

一把镰刀,在它离开/ 铁匠铺之后,必须有一块/ 裸在河滩里的石头,献出一身的粗糙/ 去磨砺它的每一天.我看见一滴清凉的水/沿着镰刀的刃口,反复引流/ 石头里的火焰.我还看见/ 一双有力的手,把它传递到/ 庄稼的身上.

我家的墙壁上,很整齐地挂着几把麦镰.

墙是它们长久的栖息之地.一年有十一个月,它们都被取掉镰刃,一身木质的镰头、镰把上,只能找到几个明亮的镰牙,是用铁打的.它们被挂在墙壁上,身体里没有一点动静,不想夏天,不想麦田,也不想手握它们的人.只接受空气中一些细腻的尘土的覆盖,在时间或亮光,企图侵蚀它们身上的木纹时,好有一些微薄的遮蔽.

能经常抬头,用目光看上它们一眼的,在这个陈年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们经常坐在煤油灯下,剥着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这样的夜晚,我的身子就成了灯光的剪影,映照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我在成半夜延续的这种单调的劳动中,也有意移动自己的身子,心想父亲把麦镰挂得这么高,白天用手摸不到,趁着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剥玉米,我就用我的影子摸.

麦镰,我特别喜欢麦镰的样子.那些木匠们粗大的手,怎么把一把麦镰做得这么诱人?它小巧的镰头,修长的镰身,特别是镰头和镰身的衔接处,只有指头那么粗.我那时说不上它像什么,感觉在所有的农具中,就是麦镰的样子好看.现在想来,这些乡村里的小木匠,其实都是一些大匠.他们懂得割麦的辛苦,人在那样大的日头下,要把身子半卧在田野里,再把长得半人高的麦子揽进怀里,然后挥动手中的麦镰,一镰一镰地割下去.应对这样的劳动,没有一把好的农具是不行的.

应该有一个木匠的出现.

他借助于神力和想象,要造出第一把麦镰.

对于神的土地上的麦子,它像一个显得很神圣的图腾.

而看着一直穿行在乡间的木匠,我很怀念他们的祖辈,怎么用那么夸张的手法,设计出一把麦镰的每一个部位.他们懂不懂得劳动中的美学,我不知道,但他们一定懂得大自然,懂得大自然与人相处的某些玄奥.后来,我在观看一些世界著名雕塑家的作品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麦镰的造型.甚至在一些书里欣赏女人的身体时,也想起在马坊,至今还沿用着的麦镰.特别看着它最细长的部分,必然让我联想到许多舒展的东西.

在很多热心乡土文化人的眼里,以为麦镰这种农具,正在乡村里开始消失.他们或拍照片,或写文章,或建民间手工艺馆,把麦镰也摆进去.我倒没有这么想过.我以为把属于田野和农家墙壁上的麦镰,摆进这些人为的地方,有点矫情,有点对农业祭奠的意思.其实他们不懂,不懂得在大地的某一处,都有可能被麦子覆盖着,而且是永远的.比如在马坊,那些高岭山上的大块大块的坡地里,收割机是没有用的,这里只有用得上麦镰.比起大面积平整的土地,这样的地形在大地上随处可见.我们不可能改变大地的形状,也不可能改变生命,对农业最基本的依赖.

我从马坊走出来,对于这块土地,我有我的想法和担心.就说这一把麦镰吧,我在农村的时候,一到忙天,大人一边把麦镰从墙壁上往下取,一边念叨着一些很老的木匠的名字.一打听,全是很久以前的名木匠,都能做一手很好的麦镰.当时在村上有名的木匠卫卫爷、拐里娃、疯驴驴,不知是他们的多少代子孙.我能记起的,在一村的木匠中,卫卫爷的麦镰是做得最好的.现在呢,这些人大多都去世了,村上后来的木匠的手艺,特别是做麦镰的手艺如何,我不得而知.

这样操心做麦镰的木匠,我是想农业在大地上,要始终保持住它的一种诗意.一把精致的麦镰,一把好看的麦镰,无论是握在手里,还是挂在墙壁上,都能带给人一种劳动的.我在村上的时候,谁家的麦镰最好使唤,一村人是很清楚的,他们在村里的地位,是那些不讲究农具的人家,无法攀比的.和我们住一个院子的章娃大的家里,没有一把麦镰,夏天收麦,用的是平时斫柴割草的草镰.一家人葳在地里,速度慢不说,麦茬高低不平,像用犁犁了一遍.父亲很生气地说,割麦咋能像斫柴呢?多一半的麦根被带走了,也把地力带走了.

我在地里拾麦穗时,也注意看一律马耳形、寸半高的麦茬,真像一种神赐的图案,被锋利的麦镰刈割在大地上.等我知道了世界上的许多传奇后,我把这种景象,也叫作麦田里的“怪圈”.而它的制造者,是一把永远握在马坊人手里的麦镰.

写到这里,我的目光应该从麦镰的木质部分移开.

写一写那些磨镰的声音,才会使麦镰出现整体的生动.

我对麦镰的喜爱,勾画出马坊人自古及今,对于手里的农具的崇拜.我也因此对麦镰,存有一颗质朴的诗心.我这样写过:一把镰刀,在它离开铁匠铺之前,必须有一块裸在河滩的石头,献出一身的粗糙,去磨砺它的每一天.我看见一滴清凉的水,沿着镰刀的刃口,反复引流石头里的火焰.我还看见,一双有力的手,把它传递到庄稼的身上.

磨镰的声音,在什么时候响起来,都很动听.

蘸水的弭面石,在镰刃上来回移动着,会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也传递出磨镰者的内心,在一年之中,有着怎样的愿景.

我的记忆里,住在门头的八爷,是一村最会磨镰的人.他家有一棵高过数丈的大榆树,把院子罩得很阴凉.一块磨镰的弭面石,就栽在大榆树的旁边.他是朝鲜的亲爷,由于我和朝鲜整天在一起,这个有着神树一样的院子,我是可以随时出进的.我叫大榆树是神树,因为在马坊人的拜物意识里,凡是长得超过想象中的树,都叫神树.八爷的个子很高,一年四季,裤腿都在半天里.别人磨镰,是用麦草枝试锋利,八爷把磨好的镰刃,直接放在头发里试.因此,我很注意他的头发,一直是灰白的,经常被镰刃试得长短不一.后来,他当兵的孙子,给他买了一件没挂面子的羊皮袄,除过最热的天,他一直穿着它.我的印象是,这个把镰刀磨得锋利的老人,最后活成村上一只最老的羊了.

有一年发白雨,雷在他家大榆树的身上,击出了一丈多长的裂口.好多年里,大榆树是带伤活着的.它没有死,它下面磨镰的声音,也没有死.村里人说,八爷的皮袄不挂面子,大榆树才没了皮.我却相信,那是上天把那个年代里,一村人藏在身上的伤,裸在这棵树上让我们看.

而让人倒下身子,也要操持着的磨镰的声音,总是在地头上响起.一趟麦子割下来,不仅割麦子的人累了,割麦子的镰刃也累了.尽管割麦人会不讲究姿势地,跌坐或倒卧在地头上,但麦子一片片地黄过来,逼着他们赶紧把镰刃磨好后,再拾起身子,再扑进麦田里.我多次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后来,我也在这样的场面里出入,成了一个彻底记住它,并且在多年以后,回过头来复述它的角色.我想那时,田野里的阳光一定很多,麦穗上的风一定很少,我们身上的汗水,一定洇着扑来的轻尘.大地供收割者舒展一下身子和呼吸的地头,一定放着一个感觉清凉的水罐.在忙着收割的田野上,它是唯一的静物.紧靠它,应该立着几捆麦子.磨镰的声音,就从这些静物身边响起.我能看见水罐的罐耳、罐绳、罐里蓬着几根麦秆的水,就是看不清,那个低头磨镰的人的面部表情.我以为,那才是田野的表情,麦子的表情,麦镰的表情.

它们被一块磨镰的石头,迎着阳光看见了.

我也以为,在一片倒下的麦子的根部,泥土应该最先触摸到,一块石头磨出的锋利.我也和许多收割者一样,我们抱扶麦子的手臂,有很多次被麦镰伤过.但有一次流血的过程是罕见的,我微闭着眼睛,透过云朵移过来的身影,突然看见遍地闪光的麦茬,让我的镰刀苍老,让我的田野苍老,也让我身上的太阳,在一天云朵的磨砺中,苍老下去.但我后来觉得,我的手臂不是被麦镰伤过的.

它是被磨镰的石头伤过的.被石头在镰刃上磨出的声音伤过的.

现在,我离村里那些做麦镰的木匠们,已经很远了,离村里那些让一把麦镰,苍老的麦田也很远了.但磨镰的声音,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开始认为,它绝不是一块从河滩里捡回来的弥面石,所能磨砺出来的.它是沿着一个人,石头一样的背脊,在他大步行走着的天地之间,很苍茫地响起来的.

当年在马坊,就应该有这种感觉的.

只是时间,把它一直封存在我的身体里.

而时间在今天,为什么把它突然打开,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家墙壁上那些挂得很整齐的麦镰,已经散落在我离开后的民间了.在磨镰的声音不会衰绝的乡村,它们被另一双手磨过之后,能否怀着一个人的心情,很美丽地扑进麦田里,我也不知道.

让土地收下神的粮食

这应该是季节/ 为劳动者,打开的一扇命门/ 只要有足够的种子,带着空气或雨水/ 浑身疼痛的泥土,就会让它们幸福地落下/ 就会有隐秘之手,分蘖出/ 一片疯长的植物/ 直至秋天,让土地收下/ 神的粮食.

我一直相信:大地上的粮食是神带来的.这不是一种简单的信仰.也不是一种简单的礼物.

它是神在一些欢喜的季节里,先让土地彻底地松动自己的身子,再让足够的种子,带上呼吸了很久的阳光,或带上突然遭遇的风雨,顺着一群农夫有着一定体温的手指,落入土壤最隐秘的地方.当我们从疲惫的劳动中,幸福地缓过神来,猛然看到的种子,以另一种形态从身边的土壤里出世时,太阳或露水,已先于人的目光,抵达这些很新鲜的生命体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风一把、雨一把地守候.

直到有一天,那些集体落入土壤的种子,在不同的根茎或叶脉上,被成熟地还原成更多的种子时,我们会平静地说:收下神的粮食.这或许是粮食的平静.而多数沿用土地的肤色,开始在我们的胃里,大面积地散发阳光.这让我暗想,一个人可以知道得不多,但必须记住,来自我们身体里任何一个部位的力量,都是这些用颗粒聚集起来的粮食给予的.记住这一点,与记住我们的祖先一样重要,就像一卷发黄的老影像,对于一个村子里的一族人,必须在心上藏着或挂着,这是他们活人的一股脉气,一天也不能中断.

看着这些黄亮的谷物,被任何一位乡亲放在手上,都会心疼地揉搓几下,吹去带着土腥的壳,就香甜地在嘴里咀嚼起来时,我坚决地称呼这些谷子、糜子和豆子,一律是神的粮食.因为我在马坊的时候,粮食一直困扰着我们的生存.比如我一出生,就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浸洇在我的青少年时代,都是粮食的极度缺乏和紧张.现在想一下,我们那个年月的土地上,人都在干着些什么?而记着季节生长的庄稼,能够在它身下的土里,安然无恙吗?

看着一群在人民的土地上穷折腾的人,神能不迁怒于这样的疯狂吗?

我一直目睹过这样的场景:一把种子,在一群人忍住饥饿的眼睛里,放大着土地深藏在马坊,或它身后的那些力量.我也由此想到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并且想把这位画中的父亲,从川西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挪到我非常了解的马坊.我想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的苦涩,他的双手,他的双手里的土碗,他的脸色,他的脸色里的贫穷,就是那个时代的全部造型和表情,甚至没有一点误差.但我要继续从这位父亲的茫然里,阅读那时的他,想过粮食是神给的吗? 不用猜测,这位父亲应该想到了,只是他的嘴唇在土碗的磨砺之下,已经很笨拙了.他不会这样表达,他只知道一位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要小心地爱护粮食,要从它们处在幼苗时就开始爱护.

其实粮食在他们心里,就是一些能看得到的神.

我有时想,马坊人的许多信仰,存在于他们对粮食的理解和行为上.

在他们的心里,麦有麦的神,谷有谷的神,玉米有玉米的神.当它们依着季节生长的时候,比劳动还重要的事情,是要把这些神提前敬到.

我记得最感人的敬神活动,是正月三十了谷草.一捆捆在门窗缝里塞了半个月的谷草,连同从我们身上解下来,用五色布缝起来的财贝,一起放在头门口上烧.在乡村的年节里,这一个晚上最牵动人心.随着一村燎着的谷草,我们肩扛着一种在地里打土块的农具,一家一家地在燃烧过的谷草上砸.按村上老人的说法,第一次砸下去,看今年的麦花,第二次砸下去,看今年的谷花,第三次砸下去,看今年的玉米花.这就是说,在神给予这块土地上的众多粮食中,这几样最重要,而我们在每家门口的谷草堆上,至少要为着些粮食砸三下.这样的夜晚里,一村人没有了远近之分,也不记过去的仇恨了,都想在麦花、谷花、玉米花的飞溅中,让有着农事经验的老人们,很准确地判断一年的收成.

一句话,神在今年里,要给这个村子多少粮食?

一些女人,还要从谷草的灰烬里,拣一些燃烧过的财贝出来,抹她怀里孩子的手脸和胸背.看着许多孩子很黑的脸,我想我小的时候,也是在这样很温暖的乡村巫风里,一年年长大的.

马坊人最心疼麦子,认为这是土地生长出来的最好吃的粮食.他们对麦子的敬重,远远超过其他粮食.比如每年新麦一上场,每家每户都要炸油饼,以敬麦神.我家所在的四队,在木张村北边的红沟子,有一个山庄,种着数百亩麦子.在彦英当队长的时候,不像其他五个队里,麦收时在村上炸油饼,我们队把这种祭麦神的仪式,都放在这个山庄上.现在想来,祭麦神的实质意义,就是给已经累得没有了人样的社员们,改善一次生活.为了吃一次油饼,一队上的男女,都在红沟子的麦地里,弯腰挥舞着镰刀.我那时也挤在这些人群里,心里很少有麦子以外的想法.至于我看到的一村人,衣衫破旧地收割麦子的哀相,可能是今天才想到的,也许是对劳动者的一种误读,甚至是伤害.尽管我和他们处在同一块土地上,但我的最后离开,使我过早地忘记了,土地也有土地的快乐.但有一点是对的,就是他们表情简单的脸上,一直保存着对种子的信任.

在许多人家里,种子是被装在粗布的口袋里,放在很热的炕角上,和人一起等着播种的季节的降临.

在五黄六月,就是全部吃着野菜,也不能动一粒种子.记得天存当书记的年月,村上爱开批斗会.至于把四类分子耿寿昌、耿寿德弟兄俩拉出来再批斗,一村人都觉得与自己无关.天存嘴对着麦克风的声音再大,男社员照样吸烟打盹,女社员照样纳鞋赶活.但谁要是把队上的粮食,特别是做种子的粮食偷了,一村人还是会愤怒的.

有一年,我在村上当会计,一个叫狗蛋的社员,在二队的山庄铧角的一大片谷地里,偷了两老笼谷穗,书记天存让他担着谷子在邻村游街.几天时间里,我是早上送去介绍信,晚上再收回介绍信,以落实他游了几个村子.我知道他力气大,以为他能从那么远的山里,走夜路把谷子偷回来,这白天游街的事,不会有多累.其实我错了,那是一个人仅有的一点尊严,让他从心里累了.现在,我不能简单地指责他们,因为谁都知道,饥饿是最难忍的事情.

因此我说,在这块以粮食养生的土地上,不管发生着什么,写在农历上的季节,都会为劳动者打开一扇命门.只要有足够的种子,带着空气或雨水,浑身疼痛的泥土,就会让它们幸福地落下.就会有隐秘之手,分蘖出一片疯长的植物,直至秋天,让土地收下神的粮食.

我的记忆里,也始终站着一群手捧种子的人.这不是凡高的《播种者》的感染,是季节的呼唤,也是神的呼唤,马坊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点种下他们的生活.从乡村里走出来,我知道一颗玉米,或一株谷子,我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他们的呼吸,最终通向哪里?

我也知道他们给粮食,集体发下过一句誓言:一生在泥土里只活一次!

这是对神的誓言.而看着他们,继续从土地上收下神的粮食,我想提醒他们以后的人,要记住他们曾经饥饿的目光,要知道从心底里,开始一种对于粮食的歌颂.

一地白色的花向我扑上来

我说一万朵/ 荞麦,像一万张好看的脸/开在马坊的山坡上,让一个人望乡的目光/ 发出瓷的光芒.我握过牧羊鞭的手/ 摸着荞麦,想天上的云朵/ 如何降落在山坡上?而一万只/ 吃草的羊/ 也在我的文字里/ 像一万朵移动的云.

我在清贫的乡村生活中,始终保持着对荞麦的一种热爱.

一大片清亮地站在坡地上的荞麦,多像我在有着许多幻灭的乡村里,遇到的一位必须牢记一辈子的村姑.那个时候,我是浪费着一个乡村男孩可以忽略的青春期,在时刻显示出华丽的荞麦地里,消磨着一些时光.

我说荞麦地是华丽的,是因为我在生活最暗淡的年月里,从这里看到了土地上的一些光泽.我也由此懂得了土地是有语言的,它是用万物的具体生长,在和人类说着温暖心肠的话.而它的生长在坡地里的荞麦,就是土地在显得十分单调的季节里,带给乡土世界的一些亮色.因此,我从马坊走出来,我的多有饥饿感的胃里,可能没有装下它的多少粮食,但我的显得明亮的眼睛里,始终被它的色彩饱和着.

我也由此知道,大地上色彩最浓的地方,往往是人很稀少的地方.

这就是大自然,体现在土地上的哲学思想.想想我在马坊,很多时候也是把荞麦,当作一种不可忽视的植物观赏着.从它顶破地面的那一天起,我就以对待花草的心情,直面它在大地上的各种各样的姿态.它不是悠闲的一种,也不是守顽的一种,它在阳光、雨水和时间的作合之中,不断变换自己富贵或清贫的模样.我在早年的一篇文章里,曾经用很细腻的文字,描摹了它在不同的生长期里,色彩的一系列惊人的变化.我像一个研究植物学的人,突然发现了它身上演变出来的这些秘密,激动地唤它三色荞麦.

在它的所有名字之外,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我想在马坊,荞麦是最能触动内心的一种植物.只要一个人的情感发育正常,不管他有没有乡土生活的经验,面对这种扑面而来的植物,一定会有所感动的.我在这里的原野上,经常是背负着另一种物体,一个人长时间地行路.比如我在东北方向的常宁上中学时,周末回到家里,要背着几十斤玉米或麸子,到西南方向的监军镇去卖,然后换回盐和辣子.在这来去几十里的山路上,我的体力,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上下沉.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很累地爬上一道沟坡,一抹脸上的汗水,要连人和口袋一起倒地时,一片开得热烈的荞麦花,很突然地就出现在我的身边.它直入肌肤的清香,激灵着我的每一根快要麻木的神经,让开始下沉的体力,彻底改变着方向.

几十年后,我还能记住,在仇家沟、霍家咀、司家捻、固室村、封侯岭,都有这样的荞麦地,陪着我在山路上负重行走.

村上放羊的人,知道从洞子沟里上来的羊群,呼叫着往开花的荞麦地里跑.

村上犁地的人,知道从南咀梢里下了套的牛,抵着头往开花的荞麦地里钻.

我也知道,那匹栗色的马,许多时候是被开花的荞麦包围着.因此,我在写给马坊的诗句里,是这样说荞麦这种植物的:“一万朵荞麦的/ 白色的花,开在山坡的腰身上/ 晃得村庄,在一群人的心里/ 幸福地喊疼”.我以为这样的写法很真实,没有过多的夸张.如果有人不相信,就等着荞麦开花的时候,跟我到马坊走一走,把一个人淹没在满山架岭的荞麦地里,看你的腰身晃不晃?看你在心里,除过幸福地喊疼,还会喊什么?

我甚至想得出,这一万朵荞麦,像一万张好看的脸,开在马坊的山坡上,让一个人望乡的目光,发出瓷的光芒.其实,我当年在村里放羊时,坐在荞麦地边上,经常是看得眼睛发瓷的.我想那些荞麦,就像从路口上走过来的村姑,她们迎风扭动的腰身,飘过去再远,也还在我的视野里.

至于我从植物的感觉里退出来,恢复荞麦的本性,把它当成一种重要的粮食,则是在每年的年关.我的印象里,只要过了腊八,年气就一天天地逼上门了.和所有农民一样,我们一年的劳累奔波,盼着能在大年里,把身子歇下来,也能吃上几顿好饭.

一村人认为的好饭,就是麦子磨成的白面蒸的馍、擀的面、炸的油饼.然而,那时的土地,能给予我们的麦子,实在是少得可怜.

怎么办呢?像我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就想起了荞麦这种杂粮.

腊月二十三后,房檐上的冰柱挂得有几尺长,我看见母亲从早上开始,就在一个很大的瓦盆里和面.这样的动作,要持续上一天,才能让荞面变得很筋,从空中撒下来,是一道黏稠的浆线.晚上天一黑,母亲就弯腰在锅台上,一手握着木勺,一手握着一个像月牙的摊面板.一勺面浆倒进锅里,滋的一声,摊面板在母亲手里三抹两抹,一张纸一样的煎饼,就覆盖在黑铁锅的底上,再翻动一次,荞麦独特的气味就飘起来了.

我是坐在灶禾里,把白净的麦草续进燃烧着的锅洞里.

这样的夜晚,往往飘着雪花.

我几次走到院子里,看着从门缝里挤出的火光和香气,以为这个晚上,我家的院子里最温暖.我后来对乡村的那些记忆,也是被这样的夜晚串联起来的.这样摊着煎饼,直至鸡叫,母亲还在忙活着.

接下来,要几张一块折叠起来,要压在一块大石头下,要一刀一刀地切细.

这都是母亲要干的活.

令我感恩不尽的,是荞麦在以它的色彩温暖过大地之后,又以它超越麦子的气味,温暖着一村人的胃.至于现在,城里人把荞麦称绿色食品,大袋小袋地从乡下买,这让我很高兴.接着想,乡下人是用它填饱肚子的,而城里人呢,是借此调换口味的.一样的粮食,在不同的胃里,却充当着不同的角色,这不免让我心情复杂起来.

想到最后,觉得粮食的本质,还是在乡下体现着.

由一万朵荞麦的花,到一万颗荞麦的籽,再到一万张荞麦的饼,我的清贫的乡村,活在荞麦仅有的温暖里,能不幸福地喊疼吗?当然,以我在马坊的体悟,这样的幸福是很深的,这样的疼也是很深的.

写到这里,我想知道,这一万朵荞麦的花,染过我以后的村民们的目光后,会种下一地怎样的激动?天上人间,收缩在舞蹈着的山坡上,我还想聆听庄稼,在今天又是怎样幸福地喊疼?而真正回到马坊,看着一阵吹开村庄衣襟的风,带着荞麦漫上山坡的姿势,不管我对这里爱也罢,恨也罢,我都没有理由,拒绝一地白色的花,向我扑上来.

我要依着一个人,剪下它好看的样子.

米香飘浮在一个村子上空

我要向他祭献/ 左右胸腔的肋骨,我要用腰/ 完整地保存好乡村的胃.而吃着粮食长大/ 我藏下米香的心里,刻着一幅/ 有关收种的年画:雨水向土地低语/ 土地向种子低语.而手握/ 饥饿的种子,他用一生/ 向神低语.

有一本书,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就闻到了它散发的米香.

这是乡村的味道.更确切地说,它像我所知道的马坊的味道.

这本书就叫《米香》,它的作者是处在西北的高处写它的.我以为,生活在这样的地理位置上,一个人能够闻到的,是真正的乡村的味道.我这里不说他的名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挑选的这两个汉字,让我有了从味觉上,重新进入乡村的可能.

在我看来, 生长在北方的粮食中,谷子是一种最经典的植物.它带给我们的,是多层次的.它立在田野上的姿态,它裹在身体上的色彩,它藏在米粒里的香味,使它成为庄稼中的王者.在很多时候,走过田野的人,都说闻到了田野的气息.我想那是庄稼在生长的过程中,共同绽放出来的,那是一种带有浓烈的草色的气息.它弥漫过来的时候,能让我们感觉到某一种庄稼,已经成熟到了什么程度.根据这些气息,一个农人会判断着,哪一天该手搭镰刀割麦子了?哪一天该挥舞镢头挖玉米秆了?哪一天该贴着地皮斫谷子了?而我说的米香,它不在田野上空漂浮,它是从村子里,准确说是从每一家的大铁锅里,或每一个人的粗瓷大老碗里,悠闲地漂浮出来的.

我在马坊的田野里,跟着大人斫过谷子.和其他劳动一样,这是一种很伤身体的农活.谷穗的沉重,谷秆的粗硬,谷叶的凌风,镰刀必须是锋利的,手劲必须是有力的,怀抱必须是宽大的.一个会斫谷子的人,他走在哪一条土路上,气宇都是轩昂的.这样粗砺的劳动,是会伤着他的身子的,但同时会在书一样厚重的土地上,放大他的自豪和喜悦.

与累死累活地斫谷子不同,当黄灿灿的谷子,一捆一捆地堆到乡村的场院里,农业自此,会开始放慢节奏,显出它还有悠扬舒展的一面.这应该是从钎谷穗开始.

这也应该是一群女人的活路.这样的劳动场面,我已经在别处叙述过.现在想说的是,我从这里感觉到农业的温穆,就是人对庄稼最初的低语.这也是我理解的农业的精神,它一直藏在一棵庄稼、一粒种子的身上.那时,我看着黄灿灿的谷穗,被女人们捧在离眼睛、鼻子和嘴巴最近的地方,一只一只地钎着.在这仅有的空间里,是一束阳光的温暖,反射出我在心中暗藏了很久的一个词语:低语.

是的,农业中的许多个细节,都可以用这个词语来表述.

我们要知道,这些钎谷穗的女人们的心里,是很不一样的.大悲,大喜,她们都有过.我看见好多女人,一边很快地钎着谷穗,一边很快地说着心事,眼角的泪珠,是顾不上抹一把的.比如狗娃的母亲,经历了儿子淹死的大难,还得到场院里钎谷穗.这就是农村人的苦处,面对再大的灾难,你不能躺下来,你得自己站着,特别是劳动,再有难处也不能耽搁一天一晌.我看她坐在谷子旁,反复说着养活狗娃的不容易.那些十几年前的细枝末节,说得那样仔细,像烂在心里的一本流水账.

我也明白,更多的时候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有这种对着谷子的低语,她的心真的要死了.

我觉得人与谷子之间的事情,能用低语来表述的,还有一个场面:碾米.

一般从深秋开始,在村子的一个很避风的角落里,闲置了很久的碾子,就响起了亲切的碾米声.这个场景,在谷子由种子变成小米的全过程中,是极其短暂的.可能是一个下午,一家人都忙在一块石头打制的碾子旁,太阳一圈圈地掉着,碾子一圈圈地转着,谷壳一圈圈地褪着,直至一斗黄亮的小米,倒进白布缝的口袋里,才想在碾米的时光里,这一家人对着铺在碾台上的谷子,都说了些什么呢?至此,可以说谷子在野外,完成了阳光、雨水对它的塑造,加上村中那个石碾子的碾压,一把小米,就可以在第二天的村子里,飘出很暖胃的气息了.

这就是我说的米香.一个冬天里,它都弥漫在村子的上空.

尽管这一年的冬天,可能因了罕见的北风,因了罕见的大雪,因了罕见的寒冷,而变得十分漫长,只要有浓浓的米香,从每一家的屋子里飘出来,一村人的心里也就不慌了.其实,各种粮食的气息,一年四季都浸洇着我们的村子,但要闻到粮食的最浓的气息,还是在冬天.

因为冬天的马坊,小米是每天的主要饭食.写到这里,我想我说过,人是在神的土地上活着.也就很想问自己:

这些最初的低语里,有多少是对神的敬意?

我一直记着,在我们村的西边,遮蔽在庄稼地里,有一孔很浅的土窑,窑里塑着一尊神,村里人叫他爷像.

就是那个在我挖草时,会被突然撞见的地方,还是很有讲究的.它证实着活在村里的人,对神完全有着自己的理解.比如,人不能随便看见神,必须是心里有诉求了,才会走到神跟前去,这样,安顿神的地方就要隐秘一些.村西这条胡同,北边的土崖下,延伸着一块庄稼地,正好做自然的屏障,紧挨南边的土崖下, 有一条通到沟里去的小路,村里人就把爷像塑在这里了.可以说,神在我们村里,是隔着一块庄稼地,与人紧邻着的,在每一天很长的时光里,都能相互注目着.我的记忆里,村里人预感到有一些要避的灾事,就会来这里跪上一会儿,自己嘱咐几句,再起身摸着一溜庄稼走出来.

这些人的心里很淳朴.这样做了,就等于诉求给神了.至于最后,灾难躲过躲不过,他们都能坦然接受,心里不会有太多的不安.因为他们觉着,这是神知道了的事情,或许神就是这样安排的.

我说的这样的低语,一生最多地体现在一个农民的身上,恐怕还是在劳动的过程中,随时抬起头来,对着一棵庄稼说上几句话.因此,我一走进父母劳动过的庄稼地里,心里的冲动和愧疚,就像庄稼一样,疯长是必然的.有时会瓷瓷地用目光,一个上午地盯住一片谷子,不想说一句话.

我就是掏出一副心肠,又能说什么呢?

比起他们活着的时候,人心还很净吗?

但我还是要说,在马坊的田野上,我也藏下过一些东西.那是我对这块土地的低语,它很像我在那个时候,手握一把刻刀,面对一块纹路鲜活的木版,在心上反复刻下的一幅年画.那是播种者对神的崇拜,是我对播种者的崇拜,还有落日下,细碎地穿过手指的风,把一村人对种子的祈祷,带进泥土.我的脚步里,也有了从身后,追赶一个人的.

我记得在一张破旧的麻纸上,用一根半截铅笔这么写过:我要向他祭献,左右胸腔的肋骨,我要用腰,完整地保存好乡村的胃.而吃着粮食长大,我藏下米香的心里,刻着一幅有关收种的年画:雨水向土地低语,土地向种子低语.而手握饥饿的种子,他用一生向神低语.

现在想到低语这个词,也就想到这几句话.

我把它引到文章里,应该是很好的.也能透露出那时的乡村,贫穷是贫穷,充盈在乡亲们的生活中,还是很有一些神性的.我不能说,这就是一种诗意的栖居,但可以说人与大自然,起码在那时还是呼应着的.

而一片米香,应该还飘浮在一个村子的上空.

因此我想,最初的低语,或许是天空把一盏灯,放在大地的边缘.

一片饥饿的天空下还有温暖

一定要像我,低着头抱扶/ 一坡玉米那样/ 亲亲槐花,然后从扑面的气息上/ 领受一座村庄,挣扎在山坡上的一段伤势/ 也领受羊群,凭什么活着/ 凭什么,山坡从瘠薄的身体里/ 为我们生长粮食?也为我们/ 生长尊严.

我是一个过于关注细节的人.我想在我的这部零散的马坊书里,把多年藏在心头的,那些有关这块土地上的一些细节,尽可能地用文字再现出来,算是我在土地一样的纸张上,为自己种出的一些粮食.也可以这么说,有关这里的诸多细节,已在我的心头埋得太久了,必须尽快地用一种方式,把它钩陈出来.否则,它会在时间的灰里,被一一埋没的.到那时,再要找寻它的一些残片,我怀疑我的感觉,会不会还留守在这块土地上.

按说,我与它是一生通着血脉的.

但时间会磨损着一切.我不能等它把这些细节都磨损了,再用粗糙的文字去修补.我告诉自己,这双为马坊而敲击着键盘的手,必须要有握着镰刀,在田野上割麦子的感觉, 也一定要让刺扎过我的皮肤的麦芒,在文字里闪光.

事实上,由于黄土率直的冲积,马坊自北向南缓缓地降落下来的塬面,造成这里更多的农事活动,都是在山坡上进行的.而山坡带给我的直觉,会让人在一个需要低头、弯腰、抬腿的地理中,把身子和呼吸一起往上提升.这种活人的状态,付出远远超过平原上的人.因此,生活的沉重感,会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我在马坊注意过,活在这里的男人,许多过了五十岁,不是腰驮了,就是腿弯了.他们走路的样子,始终是一种爬坡的样子,也是一种很难看的样子.如果回到村上,见了少年的玩伴,有被生活折磨成这个样子的,我还没有彻底忘掉他们的心里,一定有些不好受.

因此,我很想看见他们,又怕这种看见,疏远着我们的过去.过去,我在马坊缓慢地成长着.一个人对最初的成长,在心里怀有这样的感觉,是很沉重的.

因为在这里,一切对于我都是特别地不容易.比如一直在胃里,很少有过饱满的粮食就不说了,像一块比土布鲜亮一些的洋布,要买上一块做褂子,也是很难为母亲的事情.我在上中学时,心里一直想着能拥有一双雨鞋,和一把油纸伞,可是没有,直到十五岁上也没有.

那个时候的少年,身影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晃动的.我熟悉的山坡,一处是村南的营里沟,是我们斫柴挖药的地方.一个很长的夏天里,我们都下到沟底,然后沿着一块坡地,干着每天要干的活.我们忍着饥渴,长时间把自己埋没在山坡上,忘记了头顶,有一大块盘旋着的乌云.遇到这样的天气,对面坡上的放羊人,就会急喊我们的名字,说白雨快要来了.等我们背着柴捆爬上坡,果然一场白雨,打得眼睛也睁不开.第二天再下到沟里,看见我们白雨前斫柴的地方,已被洪水冲垮了,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转回身,那个喊过我们的放羊人,还在山坡上放着羊.

一处是村北的高岭山,是我们打洋槐树花的地方.

去高岭山,可以说是上到了马坊的最高处,要看多远有多远.一些看不到的地方,还可以爬到树上去看.我是被住在西胡同的朝鲜领着,一路背着笼,扛着铁钩,走上高岭山的.至于在这块坡状的山梁上,一天能打多少洋槐树花,在那时是很重要的.要知道,这是在马坊的麦收前,一种不是农事的农事,很多人家,所剩的粮食应该不多了,要靠这些开得白嫩的花,把口糊到新麦上场.

现在觉得重要的,是饥饿之外的另一种沉重.

“我的头低着,思想却在飞翔.”我想那时候,要是能有人指点我,去读西班牙诗人洛尔珈的这句诗,我困顿地坐在高岭山上,所能想到的,一定比我看见的还要远.其实,我那时已经坐在山坡上,开始一种模糊的想象了.我后来提到高岭山,能想到云朵在山坡上大块地落着,能想到云朵一样的羊群,也像从天空赶赴着大地上的清贫,这都是那些雪白的洋槐树花,给我的感觉太强烈了.

在高岭山上栽种洋槐树,是从一个叫张德钧的人手上开始的.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马坊村的老戏台上,一个公社的人开批斗会.站在台上被批斗的,有社长田帮昌、李玉瑞、张得钧等公社里的干部.我那时十一二岁,跑去是完全看热闹的.挤在台子口上想不明白,批斗者凶狠地推搡着田帮昌、李玉瑞,却给最年轻的张德钧,放了一把椅子,让他一个人坐下来.现在想,这块水土在马坊人身上培育出来的善,在任何年月里,都是他们的主要品质.他们能在“”中这样善待一个被批斗者,是因为他们记着,这个人让他们光秃秃的山坡上,有了绿腰带一样的洋槐树林.也让马坊人在贫穷的年月里,还有一把开在树上的碎花,可以用来填充饥饿着的胃.

我一直记着这个细节.

但在马坊的山坡上,不完全是这样.

后来,我在永寿中学教书时,张德钧是永寿县的县长.他的读高中的孩子,正好在我的班上.想起他当年对马坊人的功德,我对他的孩子,就多了一些关注.这些是他不知道的.再后来,听说他到咸阳市当林业局局长,直至退休.

我的感慨是:一个在最荒凉的时代里,心里也装满着绿色的人.

我要写清的是,我一直记着他,并且是他孩子的老师.但他至今不会知道,在他走过的土地上,有一个人正从不安的心里,掏出一些情感的文字,想记下一些东西.他更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地道的马坊人.

这样写着,越发领受出山坡,埋在我的心里的沉重.况且,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数十年过去了,时间在这里磨损了多少人事,就是不磨损我的这些记忆.它会在某一个我不在意的状态下,突然像一把麦芒,把我的心刺疼.像要我一生清醒地知道,我在小时候,是用伸向庄稼的手,在山坡上坐下触摸乡村的.我现在才意识到:

一朵云的棉花,那时就告诉我,

一片饥饿的天空下,还有温暖.

一群羊的棉花,那时也告诉我,

一块饥饿的泥土上,亦有温暖.

山坡上,我从赶路的云朵下,

除了打下的洋槐树花,还拾到了什么?

现在,这些帮我们度过饥饿的山坡上,有了一个叫槐花节的节日.看到被山水,遮蔽得这么遥远的地方,突然吸引了城里人的目光,还有他们富贵的胃,我的心里,不会全是喜悦.我想外面的人,他们是奔槐花来的,是奔槐花的蜜来的,至于马坊负在我们身上的沉重,与他们没有关系,也不应该拿给他们来体验.

但我这样想,在不刺疼他们游兴的情况下,领受一点沉重,对他们真心地热爱这里,是有益处的.因此我祈求来马坊的人,一定要像我,低着头抱扶一坡玉米那样,亲亲槐花.然后从扑面的气息上,领受一座村庄,挣扎在山坡上的一段伤逝.

也领受羊群,凭什么活着?

凭什么,山坡从瘠薄的身体里,为我们生长粮食?

也为我们生长尊严?

我想,如果有一天闲着回到马坊,一定要叫上朝鲜.我也打听到,他的日子过得很一般,也经历过几件伤心的事,头发有多一半都灰白了.是的,一定要叫上他.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自己的两条腿,再一次从村子的北面走.

还是背着一个笼走.

还是扛着一个铁钩走.

走到高岭山上,我们先问一问当年打过槐花的那些树,身上还有疼感吗?这些话,朝鲜是不会去问的,只能我在心底里,孤独地问上一句.然后看他,在一大片洋槐树的林子里,低着头走路.`

从一道大地的伤口里爬出来

我的呼吸,因此而急促/ 因此背叛,我还剩余的青春/ 向一些苍茫的事物,弯下幸福以外/ 不知道喊疼的身子.有谁会从一块残存着/ 谷物的岩画上,寻找生活/ 或它的遗迹?马坊沟/ 我伤痕累累的身体里,日夜/轻拂着你的叹息.

走在马坊的大小沟里,我会悲凉地想起两个词:伤口、绳子.

我被这块土地牵挂着的心里,一直像装满了别人的一些隐痛?也使那双看惯了庄稼的目光,每次靠近一些陈年里的旧影,都有一种被刺疼的感觉.其实,当我把自己的身子,完全埋没在这些沟里,让它在大地的最底层上,寻找一个人的过去时,才发现那些沉淀在心里的隐痛,不可能是别人的.

因此我说,沟是一道大地的伤口,至今还缠绕在我的身后.

沟里细瘦地流着绳子一样的水声,还在勒索着我的记忆.

沟也是马坊的一种特有的地理形态.这么说吧,一个正在黄土堆积的塬面上行走着的人,他已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村庄,一棵树木,或一群劳动着的人,他只需再穿过一块庄稼地,就可以把自己置身其中了.他的步伐,可能加快了许多.他想在一个预设的时辰里,进入他要歇脚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的是:脚下的土地怎么就闪开了呢?

一道大地的裂缝一样的沟,突然延缓着他的行程.

面对这样的地理,他必须沿着一面很陡的坡走下去,穿过一条细瘦的水,再沿着另一面更陡的坡爬上去.在这样的过程中,他的背有时是贴着后面的坡,而脸却时不时贴着前面的坡.他要抬头的话,不是被眼前的悬崖挡着,就是被头顶的天空压着.他的胸腔里应该有一种很闷的感觉,也尝到了呼吸的困难.他的心如果再细一点,会发现阳光跌落在这样的沟里,是没有一丝声息的.还有那么大的一群羊,散落在草叶稀薄的坡上,也是没有声息的.

一个人走在沟里,能有多少声息呢?

死寂一样的沉重,是沟带给人的全部感觉.这样的沟,我是爬了十几年的.有时一个人行走在沟底里,专注地盯着一只大雁,看他盘旋到沟顶上,我能爬多长的坡?偶尔看见它挣落的一根羽毛,从我的眼前飘过去,想它一定会落在那个半坡上,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它却落在沟底的流水边.突然在那里坐下来,身上的力气,早已顺着这坡滑落完了.再不想抬头,也不想看那掉了一根羽毛的大雁.低头的一瞬间,再看这太熟悉的沟,怎么就像很厚的黄土,被风和雨水饕餮之后,剩下的大地的骨架.

有时也想这些沟,应该是大地的血管,纵横在马坊的塬面上.

要用心数的话,这里有郭门沟、仇家沟、上来沟、木张沟、高刘沟、西何沟、延府沟、马坊沟、东张沟、桥张沟、西张沟,这是跟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沟.我们村的西边的洞子沟,是因人和羊上下时,要从一个窄小、陡立的洞子里过,村人就这么叫它的.我每次斫完柴,最头疼的就是背着或担着湿重的柴捆,要从这里爬上来.我身上的许多韧性和耐力,可能都是这个坡给我的.现在想,它就是大雨天里,一面山坡上的水要走的路.

我对洞子沟有这么深的记忆,还因了它的木勺一样的形状.我知道它的来路,是从高岭山中间的某一个深渠里起步的,沿着南北直通的桥张沟、东张沟、马坊沟,最后汇入仇家沟.它对一路的许多村庄,是不屑看上一眼的,唯独到了我们村的西边,把它的腹部夸张地凸出来,给这个人口最多的村子,留下一个收集阳光、雨水和细风的大草坡.我说过,我和一个叫旺旺的人,在这个大草坡上放过羊,我的许多有关乡村的故事,都是在这里获得的.我想那时,一坡的青草温暖着羊的眼睛、嘴唇和肠胃,旺旺的故事,也温暖着我的青春期,田园里已经不多的诗意,我还是得到过一些.

我从此知道,沟在这里的方向,就是水在这里的方向.

也是人和村庄,在这里的方向.

而我能说沟是一道大地的伤口,不只实指它的地理形状.我与沟的磨难和遭遇,使我一见到它,呼吸就急促起来,头皮也会发麻,手指一下子僵硬,不知道它们还是我身体上一些重要的组成部分.特别是我的手,这双在沟的陡坡处,扒扣过悬崖,留下许多印痕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说的是马坊沟.这是进出马坊的一道大沟,它应该从槐山的某一个悬崖下断裂出来,朝着五风山的方向,斜穿过马坊的南塬.这条沟留给我的许多好处,比如我在它有着一座简易桥的下游,挖过甜草,挖过黄芪,挖过柴胡,也在它没膝的水里,拔过水芹菜.它的北坡上的桑叶,是那么嫩绿和肥厚,我家的那些结出白花花的茧的蚕,就是吃着它长大的.这些我本来要记一辈子的好处,都因一次突然的车祸,被记忆删除了.车祸是在桥上出的,受着致命的伤的妻子,休克的女儿,双手骨折的我,一家人零落在一片水草上,成了一条沟里最伤残的场面.等我和女儿活着离开这里时,我对这条沟的情感,已冷却到冰点.后来每过这条沟,我都是闭上眼睛.

不想看这座简易的桥,不想看桥下的流水,也不想看水边的草木.我们一家的悲伤,被桥和草木,还留在这里吗?

而桥下的流水,又把我们的悲哀,带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过这条沟,我就尽量想多看上一眼.因为时间在磨损一切的时候,也告诉我有些东西,是磨损不了的.我想,我的逝去的亲人的魂,一定还在这条沟里飘荡着.如果她真的能看见我,我就要给她一些机会,以弥补时间,在我们之间永恒的停止.

我的细腻的目光,活在这里的草木,以及活在草木之间的风,应该看见了.

有一次从马坊回来,决心让这条在心里暗淡了多年的沟,出现在我的文字里,就不顾一切地对这条有着生死之约的沟,大声地说了许多话:我不躲避,你在某一个忌日里大声地责问:想从这里带走亲人的亡灵?真的不知道,想至死心存她的恩情,要拥有怎样的怀抱?马坊沟,她在你不会断流的水边,坐着或站着,都会从头发里,梳一些丝绸一样的声音出来,问候我们的女儿.

说出这些封存了多年的话,我的心里要好受一些.

马坊沟再次出现在我的目光里,也可能是另一个模样.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情感.我也问自己:真的能从这里带走什么吗?事实上,不管我怎么看这些沟,它对于这块土地,以及对于这块土地上的人,永远都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

我有时想,一个人能用很长的时间磨砺自己,就是想从一道大地的伤口里爬出来,尤其是我.现在回头再想,我能把自己磨砺成什么?我能从伤口里爬出来吗?确切地说,这道大地的伤口,已被时间更深地移植到我的身体里.我从此知道,一个人身体里的疼,可能就是大地的疼.它被谁添加在我的身体里?这是不需要去追问的.而它的反复地出现,神秘地告诉我与一个地方的牵连,是怎么也剪不断的.

那就好好地在心里,护养着马坊的伤口.

这是我一个人的时候,说给自己听的话.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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