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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有关本科论文范文 与亲爱的小熊类论文怎么写

主题:小熊论文写作 时间:2024-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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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石

蓝石曾在《人民文学》《今天》《十月》《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中年期》《爱谁谁》等四部.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冬中篇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清晨,我从沉沉的睡梦中睁开眼睛,看见赵小艳披头散发的四方大脸悬在上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双手扳住我的脸颊,猛地亲了我一口,“老公,生日快乐!”我只感到大团的浊气扑面而来,充满我的口腔,“大清早的,你有病啊.”说完,我厌恶地一把推开她,双手抱头,迅速转身面向墙壁,生怕她发神经似的再亲我一口.“不识好歹的东西.”赵小艳在我的屁股上拧了一把,然后边打哈欠边抻了个懒腰,下床给自己和儿子张罗早饭去了.

我皱着眉头,用手背在嘴巴上擦了又擦.我他妈的就是搞不懂,好莱坞的电影里怎么总搞这一套:一对男女(还可能是老夫老妻),在天光大亮中醒来,眨巴着惺忪的睡眼,深情凝视,接着两张关闭了一整宿的嘴巴慢慢凑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啃起来.每当此时,我就有一种本能的呕吐反应.难道他们有鼻炎,对口腔气味缺乏天然的敏感,抑或是他们的口腔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觉得西方人的这个习惯很不好,与他们一贯注重个人卫生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更让我生气的是,你赵小艳跟人家学什么不好,干吗偏偏学这个令人反胃的陋习.好莱坞盗版碟看多了吗?

“晚上给你过生日,在顺风海鲜城.六点,你可别去晚了.”赵小艳推开房门.

我瓮声瓮气地“嗯”一声,不耐烦地用被子蒙上头.

“他一个闲人,能有什么事.”是儿子的声音.

“可不是吗,咱们家数他活得最自在了,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学.哪像咱娘俩,每天早出晚归的这么辛苦.”

“他这是混吃等死呢.”

“我儿子越来越幽默了.”母子俩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快走吧,待会儿该堵车了.”

赵小艳返身冲卧室大声喊:“何继东,该起床了!”每天临上班前,她都不忘记亮这么一嗓子,算是作为告别语,而“何继东,该睡觉了”,无疑就是她的睡前告别语了.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催我起床或睡觉,她知道,这两句话对我不起丝毫作用.我的工作不用坐班,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属于人们通常说的那种“你虽然不能决定太阳明天几点升起,但你能决定明天几点起床”的人.她只是说习惯了,不说心里不舒坦.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么说的结果让她变得越来越絮叨,也越来越让我厌烦.我呢,要么保持沉默,点点头,要么嗯一声了事.点头绝对是我平常在家使用最频繁的肢体语言,嗯则是我的日常用语之最了.我不记得赵小艳的这个习惯何时养成的,但,我想,所谓中年妇女就是在这漫漫时光中不知不觉“浑然天成”的吧.

我平躺身体,又睡了过去.干金难买回笼觉,这是我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我相信只要有时间,每个人都喜欢享受这种似睡犹醒的小乐趣.打个比方,正常的睡眠如果是必不可少的“温饱”,那么回笼觉无疑就是奢侈的美味大餐了.起床后,我来到阳台,随手关上推拉门,火烧火燎地点上根烟,这是我每天早晨醒来后必须干的第一件事.多年前,我们家还住平房的时候,赵小艳清洗烟灰缸时说了句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准确最睿智的话:“你身上的味道就像这个烟灰缸.”我非但没生气,反而被她逗乐了.搬进楼房后,赵小艳坚决不容许我在新房子里抽烟,儿子何想长大了,也有了发言权,“你不能让我们陪你一块儿吸毒.”她们娘俩就这么手挽手肩并肩,虎视眈眈地怒视着我,以明确无误地展示其坚不可摧的强大联盟.我投降认输.现在,我只在阳台上抽烟,即使家里没人监督也是,还从不忘开油烟机.瞧,多好的习惯.

我用钥匙打开书房的房门.“生日快乐!”是小熊,接着是它的一大帮小兄弟,“生日快乐!” 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谢谢!谢谢你们!” “我们本来是想最早祝福你的,好给你一个惊喜.可是,被赵小艳抢了风头.唉.”小熊沮丧地叹了口气.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其实,我对生日就那么回事,过不过无所谓.”

“今天可是你四十五岁的生日啊.好像挺重要的哟.”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我不喜欢繁琐也不喜欢油腻腻的生日蛋糕.在我看来,所谓过生日,不过是一家人找一个名正言顺吃吃喝喝的理由.我小的时候过生日,我妈还眼泪巴嚓地念叨几句‘儿的生日,妈的苦日’之类的老话,我们做儿女的也神情严肃地怀想一番当初母亲妊娠的阵痛和养育儿女的艰辛.现代人全省了,只剩下了个鸡肋似的生日蛋糕,其退化程度,跟过年放鞭炮、看春晚的单调乏味无异.”

我不想兜圈子.是的,与我进行上述对话的是一只小熊,具体地说,是一只叫泰迪熊的毛绒玩具.这样的小熊,你一定在哪见过,兴许你家里偏巧就有那么一两只.我在商场、超市,还有街边的玩具店,看到过许多与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熊,它们一排排一列列,甚至一大堆地相互挤压在一起,但我还是觉得我家的小熊与它们有所不同,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这有点“孩子永远自己的好”的意思.

在此,我不妨先描摹一下它的相貌:它的个子不足一尺高,脚却大得像拳击手套,软绵绵肉乎乎的,所以,它永远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站在一个地方,必须得倚靠一个支撑点.它没有手指、脚趾,肚子微凸,睁着一双树脂材料的大眼睛,但一点不空洞,眼神静默,略显忧伤和无辜,憨态可掬,身上唯一穿的是件带美国国旗图案的小毛衣.我有时叫它亲爱的大脚,有时叫它拳击手,还有的时候叫它小腿有点软或者小手有点短.总之,它的名字很多,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随心情.

此刻,小熊就坐在我的电脑旁,一只手扶着屏幕框,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用探寻的目光盯着我,那意思像在问:“写我干什么,是你闲得太无聊吗?”它的神情举止看上去像是我的老板.

我知道,有些作家为一只狗或一只猫写过小说,这不足为奇.但好像迄今为止,还没人为一只小玩具写点什么,我决定试试,让一只玩具熊作为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如你所知,无论猫还是狗,它们都是通人性的,对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和依赖感,它们在主人孤独寂寞的时候,陪伴左右,默默地给人类以慰藉、安抚.它们与我们同样是血肉之躯,这一点尤为重要.而我的小熊不过是由一缕缕绒线缝合的产物,肚子里的填充物是棉絮,指不定还是黑心棉呢.

我曾经也动过养狗的心思,但像我这种人,一年四季东跑西颠的,常常不在家,尤其是冬天,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要在北戴河度过,实在不现实.狗是需要陪伴的,而相互之间,一旦建立起感情,想出门,就得三思了.赵小艳根本指望不上,她对小动物从来就没有好奇心,说句不好听的,她真正关心的除了儿子何想只有她自己,何想这点倒是像她,只是更绝,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连他可怜的妈妈都没有.

许多人羡慕我这种常年在家上班的人.在他们看来,这年头,只要不用起早贪黑地奔波,就是仅次于上帝的角色了.常有人这么说:“唉,我什么时候能过上你这样的生活,这辈子就他妈的知足了.”我只是笑笑,从不解释.其实,人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一个人无论你正常上班,还是在家里工作,都得想办法养家糊口.首先,你要耐得住寂寞,这可不是一两天、一两年,很可能得一辈子.中间想打退堂鼓,你得想清楚了,老大不小的再出去找工作,谁会要你?另外,多年宅在家里,你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节奏,你还能适应外面马不停蹄的奔波吗?其次,你得养成自律的好习惯.你也知道,人这东西具有天生的惰性,在单位上班,老板的鞭子举得高高的,你不得不呼哧带喘地紧忙乎,生怕被炒鱿鱼.而一旦回到舒适的家里工作,你的头顶没有了鞭子的呼啸声,只剩下白花花的天花板,你还能保持原有的状态,且常年如一日永不松懈吗?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吊儿郎当下去,说不定待成个废物呢.再次,除了努力工作,你必须学会喜欢点什么,就是说你要有所交流,才不会疯掉.我不是吓唬你.

我想过,即使没有小熊,久而久之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可能也会对别的什么东西产生兴趣.兴许是其他的小玩具,兴许是一只茶杯,一个空塑料瓶,一把椅子,这都说不准.一个人注定是需要倾诉的,况且,我是个作家,如果在编剧和写小说之间选择一种职业称呼,我愿意选择后者.

我跟赵小艳认识二十多年,十九年前结婚,十七年前有了何想,跟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差不多.那一年,我从北外大学毕业分配到海淀区工读学校当英语教师,你要说我当时一点想法没有,那我是骗人.想法是有的,但你也知道,那一届大学生的分配去向大都不太好,我能留在北京也算够意思了.从这一点来说,我又是比较幸运的,因为那是最后一届国家包分配的大学毕业生,后面的学弟学妹们还使劲羡慕我们呢.

真正让人泄气的是,工读学校并不需要英语老师.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连中国话都不好好说,张口闭口“他妈的”“大爷”“”“大喇”,不带脏字不说话.上课时课本都懒得拿,我是没有用武之地呀.但课还得上,这就很痛苦.教室里永远闹哄哄的,学生们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认真听讲.没多久,我的耐心就消失殆尽了.我也跟着混,你们爱听不听,我只管照本宣科,对得起自己的一份工资就行.可想而知,那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多么苦闷、煎熬.

我大学四年的上铺赵一凡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京报》当编辑,没事就跑来找我玩.我俩喝酒聊天,打发漫长的黄昏和黑夜.周末,他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改善生活,以缓解我的思乡之苦,同时感受一番家庭的温暖.我的确感受到了,但也有些难为情.“只不过添双筷子的事.”他的父母生怕我见外,每次都这么说.他的父母对我很好,不光吃,临走还大包小裹地往我手里塞,说:“一个大小伙子独自在外生活不容易,你就当这是自个儿的家,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想吃哪儿口大妈给你单做.”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弄得我鼻子也酸酸的,我觉得他们像是我身在异乡的另一对父母.

我自然是在赵一凡家里认识的赵小艳.那时候的赵小艳话不多,干起活来手脚麻利.刷完碗,也不出去玩,而是躲在昏暗的灯光下安安静静地看书.她的剪影在墙壁上勾勒出凸凹有致的身材,让我感到另一种温暖.那时候,他们家住的是平房,地方小,我和她的家人喝茶聊天,她从不插嘴.我茶杯里的水喝得差不多了,她总会适时地续上,毛嘟嘟的大眼睛羞涩地扑闪扑闪着,又躲到一边看书去了.我不得不承认,她当年长得挺漂亮:长脸,高个儿,长发披肩,皮肤光洁.赵小艳唯一的不足是学历,她是幼师毕业.我知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是在东北县城长大的孩子,家里条件有限,人家没嫌弃咱就不错了.

恋爱期间,赵小艳对我百依百顺.我说今天去逛街那就去逛街,我说去看场电影吧,二话不说,两人直奔电影院.她从没有为此跟我赌过气,更没有在大街上跟我甩过脸子.如果我认为她穿哪件衣服好看,她就会欣然买下,每次约会喜洋洋地穿在身上,直到我帮她看上另一件为止.我俩下饭馆,总是她结账;不是我抠门,而是她常常吃半道儿饭就悄悄把账结了,怎么说都没用.有时我俩约会,我迟到了或临时有事去不了,她也不埋怨,还可能抱歉地笑笑,好像是她没遵守时间似的.即使在电话里,我都能感觉到她的这个意思.我承认,有时候我是故意这么干的.我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或想听听,一贯好脾气的她生起气来是怎样的表情或语气,但她从没让我如愿过,这不能不说是个小小的遗憾.我甚至能感觉到,其实她明知道我是有意激怒她,可就是不点破,继续扮演她小媳妇似的受气包角色.不久后,我们结婚了.

你必须承认,赵小艳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学习很刻苦,但就是听不懂学不会,任凭她怎样努力,哪怕头悬梁锥刺股也白搭.我相信,这样的女同学你一定见过,可能还不止一两个.赵小艳说过,她这辈子最羡慕学习好的人,尤其是那种随随便便,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的人.我好像正是她说的那种人.如果当年她是因为这个原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倒也不错.

说起来,小熊来我家纯属偶然.它是保险公司推销员带来的小礼物.当年,赵小艳不知道抽什么风,自作主张地为我上了份意外险和大病险.我这人向来不相信保险公司,觉得他们就是一群合理合法的骗子,除非万不得已,我劝你不要买任何的保险或其他被他们吹嘘得天花乱坠的理财产品.他们只会从你的口袋里掏钱,然后给你画一个你以为可以在关键时刻充饥的大饼.什么每年交多少钱(不用说,当然是递增的),二十年后如何如何,还美其名日替你规划未来,帮你理财.听上去一个个奸商跟他妈的活雷锋似的,鬼才相信.总之,保险公司许诺返还给你的那点钱,现在听上去可能数目不小,可到时候恐怕连你存银行的活期都不如.毕竟,人家是站得高看得远的专业人士,不算计你小老百姓算计谁.

可赵小艳根本不买我的账,而且未经我的同意人就带来了,钱也掏了,只等我签字了.年轻的女推销员耐心地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听着我在客厅里比比画画大发牢骚.她的嘴角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眼睛弯弯的,始终面带微笑.我相信,只要处于工作状态,她的表情就一直会这样,甭管心里有多么的痛苦,好像干他们这行的天生就有这本事.就算你现在上去抽她两个嘴巴,她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她可真够专业的.

临走,女推销员从手提包里把小熊掏出来双手递到我面前,说了句“不成敬意”,匆匆溜之大吉.我怒气冲冲地随手把小熊塞进大衣柜的夹层,直到有一天,我翻找换季的衣服,才无意中发现了它的存在.小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当时真的这么认为),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双手颤巍巍地抖动着,像是要我抱抱,以将它从水深火热的黑暗之中拯救出来.

一瞬间,我动了恻隐之心,把它放在阳台上.正午的阳光照进来,我双手托腮盯着它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我感到它在微笑,是那种极尽讨好你的微笑,我被它的笑容深深地感动了,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笑得放松、愉悦,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过了一会儿,它充满好奇地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看看身处洁净明亮的房间,仿佛一滴泪挂在腮边,正悄悄滑落.它是喜极而泣吗?还是受尽委屈之后的哭诉?我从来不知道,一只小小的玩具熊竟会如此打动我.我扶着它的双手在阳台上慢慢行走,手一松,它匍匐倒地,肥厚的屁股下面的小尾巴一翘一翘的,笑死人了.我边笑边假装替它擦眼泪.它终于破涕为笑了,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双脚又蹬又踹地撒起娇来.我轻拍它的后背,哼着摇篮曲,就在那一刻,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小家伙.

每天我起床,赵小艳和何想已经出门了.我洗完脸刷完牙,都会打开书房的房门,与它主动打声招呼:“早晨好!”

“今天你的心情不错呀.”小熊的声音懒洋洋的,难道它也是刚睡醒?它的声音有时候像樱桃小丸子,有时候像蜡笔小新.当然,更多的时候,可能前一句像声音清脆的樱桃小丸子(必须是蓝心湄的配音),后一句就变成了蜡笔小新含混不清的语调,这得看它的心情.当初,我特意从箱子底儿把这两部动画片的VCD翻出来,和小熊并排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经过一番讨论共同选定的.它的态度是傲慢的,像我在求它才勉强答应.有时候,我跟它开玩笑,教它说一口大糙子味的东北话,它狠狠地也斜我一眼,厌恶地转过头,同时坚定地摇晃着它的大脑袋,以示强调,“这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就不要再哕嗦了.”

赵小艳的变化主要发生在婚后,具体地说,是发生在她哥赵一凡帮她从幼儿园调到中青旅之后.她先是当导游,整天挥动着小红旗,举个大喇叭,嗓子喊得像破锣.在外面吆喝了一天,下班回来还要接孩子,买菜做饭收拾家务,的确够辛苦.我要伸把手,她又不让,说我只会越帮越乱.她正是从那时候起脾气渐长的.我让她不满意,何想让她有操不完的心.她的破锣嗓子在我们逼仄狭窄的空间,发出巨大的回响.我理解她,但时间一长,我就受不了她的絮叨了.我们开始吵架,摔盘子摔碗,她一气之下,抱着何想回了娘家.已经荣升为《京报》评论部主任的赵一凡知道后,劝我说几句好听的,把赵小艳接回来,我表示拒绝.赵一凡能做的就是迅速把她从导游变成国际部的小职员,这样赵小艳就可以在单位清闲下来,以腾出更多的时间让自己休息,多照顾照顾这个家.果然,不久赵一凡把赵小艳母子打的送了回来.

当时正值新世纪的出国旅游大潮,赵小艳的收入陡增,出色的业绩让她在第三年成了部门副经理,至于赵一凡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我不得而知.我的一个大学校友在市房地产局任局长秘书,他帮我们出主意,买了第一套房,是经济适用房,楼层、户型随便挑.搬家那天,赵小艳抱着我和何想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们终于熬出头了,我再也不用生炉子了.”她说的是心里话.赵小艳打小在胡同里长大,她最恐惧的就是冬天,尤其是深更半夜跑厕所,屁股都能冻成两瓣.

搬进新房子不到一年,她蠢蠢欲动,背着我偷偷从赵一凡和我母亲处借钱,找我同学又按揭买了一套房子,不大,五十多个平方.没几个月卖了,赚了三四万块钱.她这才兴奋地告诉我.要知道,当年的三四万差不多是我一年的工资.之后,尝到甜头的她胆子更壮了,买了套两居室,结果自然又是大赚一笔.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倒腾房子成了她的第二职业.一向自卑、腼腆的她变得格外自信,甚至都有些自负了,根本说不得,尤其是我这个当丈夫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的好日子来了.中青旅搞了个日本休闲游,也就是温泉理疗之类的玩意儿.每人十万,来去十天,却火得一塌糊涂.官员大款蜂拥而至,业务员每联系一个客户,提成两千,她是副经理,自己揽活赚钱,手下的人揽活她也分一杯羹.同时,赵小艳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业余时间,四处看房,买了卖,卖了买,双管齐下,赚了个盆满钵满.一来二去,我们搬进了现在的大房子,一百八十多个平方.至于我们家外面还有几套房在*公司挂牌,我从来不知道,我不问她也不说,算是一种默契吧.

她的收入呈几何式猛增,反观我的收入几乎原地踏步,加上物价上涨因素,很可能不升反降.何想指着我,一板一眼地说:“都是你,拖了我们家幸福指数的后腿.”

“小孩子,不许胡说.”赵小艳假模假式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她的这副表情,让我想起一部庸俗电视剧的名字——幸福像花儿一样.

“你懂什么叫幸福指数?难道只有钱才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的标准?”

“那当然,我们班当班干部的父母,不是大官就是大款.因为他们给老师送礼.有钱才能出国旅游,买苹果手机.”

“赵小艳,你听听,这孩子被教育成什么样了?啊!”

赵小艳让何想回自己房间写作业,“现在的孩子知道的一点不比大人少,老师就公开灌输,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去麦当劳端盘子.”

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其实啊,孩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看看现在的社会,没有钱简直寸步难行.”

一个人常年在家,你的身上会出现某种返祖现象—承继了穴居人昼伏夜出的习性.与人打交道时,常常不知所措,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感,让人误以为你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即使在公众场合,你也会陷入一种莫名的孤独.聊天,心不在焉,说话,语无伦次.你的朋友一天天减少,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某一天,你才恍然大悟,但你并不想主动与谁恢复联系,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在北京这个走马灯似的城市,也许你并不需要太多的朋友,有那么两三个能偶尔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的人就不错了.有的人跟大家在一块儿玩得好好的,但说没影就没影了,隔段时间(兴许是几年),又不知道从哪突然冒了出来,大家照样有说有笑,该吃吃该喝喝,你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在并没有谁不知趣,死乞白赖地问人家,这段时间你忙什么去了?愿意说就说,不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这就是所谓大都市人与人的关系.所以,你要从心底里彻底打消掏心窝子的念头,不然容易伤心伤肺,怪不值当的.这时候,你才真正领悟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是多么地精准.好像每个移民城市都有这个特点.

这么多年下来,我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过得挺充实,并不寂寞,时间还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通常,我上午读书,打游戏,午睡后,听音乐,写作.吃完晚饭,上上网,关心一下时政信息,不知不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只是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容易让人变得封闭、固执,活得像个老古董.

自从有了小熊这个朋友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的意思是说,我白天一个人在家的生活丰富了许多也热闹了许多.

我每年只在初夏给它洗一次澡,用我的飘柔洗发液.动作轻柔,尽量避免揉搓的损伤缩短它的寿命,就像对待小时候的何想那样.脱掉星条旗的小熊浑身光溜溜、湿漉漉的,枕着一只手臂躺在我的书房米色阳台上,那里于它不亚于一片宽阔的沙滩.我给它戴上赵小艳的雷朋眼镜,嘴边放一根粗大的签字笔,这样它的派头看起来就像个在海边悠闲度假的土豪,威风凛凛,当然也有些滑稽可笑.

“请问先生,还有什么效劳的?随时听候您的吩咐.”我弯腰鞠躬,跟它开玩笑.

“闪开,你挡住我的阳光了.”它傲慢地说.

有一次,赵一凡来我家,看见它这副模样,抬起巴掌,给它来了个醍醐灌顶,“你以为你是谁呀,这么牛逼.”

我在一旁心疼地喊了一声“操”,后面的两个脏字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怎么了,你没事吧?”赵一凡不解地看着我.

“没事没事,没什么.”我连忙把他拉出书房.我知道,我有些失态了.

赵一凡走后,我忙不迭地跑过去,“疼吗?”

“就是有点头晕.”小熊摸着自己的大脑袋,委屈地说,“我没招他没惹他,他为什么打我?是不是我不够讨人喜欢?”

“不,是他的错.当然,我也有责任,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我保证,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有人敢碰你一个手指头.”

“别担心,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那好吧,我们一块儿睡一觉,怎么样?”

“太好了,哈哈.我还没跟你睡过觉呢,你说我们在哪儿睡?就在这儿吧.”它指着阳台说.

“天哪!你觉得我能伸开腿吗?”

“那你说吧,我们睡哪儿?”它不好意思地笑笑.

“当然是睡床上啦.”

“赵小艳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我不会让她知道的,你放心.”

平时小熊脏了,我只给它掸掸灰,以免它说我故意迫害它.我从不拿它当枕头或靠垫,甚至我的身体不经意压到它的绒毛,我都会一惊一乍地跳起来.如果我和它玩的时候,让它做劈叉的动作,或是跳个迪斯科,它总是先问问,“这样的动作,会损伤我的寿命吗?“

“你还挺惜命的.”

“那是,我要一直陪着你.等你去世的时候,我还要陪你下葬呢.要是真的有天堂,我们在那里还做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咱们一言为定.”

我俩还像小孩子似的唱起了儿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带要.”

赵小艳最早买的车是奇瑞,说是为了接送孩子,自己上下班也方便些.如果我没有记错,买头辆车的人都会这么说.但她声称她是因为爱国,支持国产品牌,我听着就觉得没意思了,不就是买辆车吗,犯得着上纲上线吗?我承认,以她目前的经济实力买辆不错的车绰绰有余,可她舍不得,她倒腾房子需要资金周转.偏巧,那辆奇瑞不争气,买来没几天就进了修理厂,之后,也是隔三差五在马路上趴窝,耽误了她不少的正事.何想的同学更是以顺口溜对我们家的奇瑞大加嘲讽,“家有奇瑞,老少流泪”,何想气得呜呜直哭,死活不让他妈接送了,甚至不惜以绝食为代价.赵小艳没辙了,只能赶紧换车以平息风波.

我给她出主意:“换辆红旗吧,真正的爱国者,最正宗了.”我知道,她不想换国产车了,但在我面前又死要面子.

她硬着头皮上网一查,兴奋地说:“不行,听说一整年,这款车只卖出去两辆.”

“你买了不就变成三辆了吗?如果每个爱国者都像你这么想,没准儿这款车会成为今年的销售冠军呢.”我慢悠悠地说.

“我,我对它的质量不放心,咱儿子的安全是头等大事,我要不惜代价换辆好点的车.你说是吧?”听口气她像是在求我.

她换了辆沃尔沃,一下子花了四十万,差点没把她心疼死,在我面前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听着心烦,“你就是有几个钱烧的.”

“你会不会说人话,我买车你不坐吗?你敢说你一次不坐吗?你就不跟着借光享受吗?”她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她大肆装修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换成了“难道你住在明亮、舒适的房间里不舒服吗”.

有时候,我们周末一块儿出门去她父母家,或一家人出去吃饭看个电影什么的,这就不可避免地要同行.出发前,赵小艳坐在车里,总是显得很严肃,甭管什么天,先戴上墨镜,还不忘提醒我:“轻点关车门好吗?这不是出租车,也不是以前的奇瑞,用不着使那么大劲儿.”语气平缓,不怒自威.弄得我每次开车门前都不自觉地停顿那么一两秒,像是忘了点什么东西,犹犹豫豫的.她又发话了:“你上不上来,快点,这都几点了?”

开车的时候,我让她开慢点,她立马做个“请”的手势,“要不,你来开?”如果我对她开的方向表示异议,她同样会说,“要不,你来开?”总之,一坐在车里,她就牛大了.她清楚,我这人对任何车都不感兴趣,任凭她怎样要挟,就是不肯学开车.我在车里表现得越安静,她越兴奋.她一边开车一边告诉我,前面是什么牌子的车,旁边的是什么车.“你看看,满大街开车的大多是男人,人家拿车都当小蜜养,恨不得抱着车睡觉.你又不是老大不小的,怎么就不喜欢车呢?”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我闭上眼睛,装睡.

等红灯时,她瞥一眼旁边的公交车,“哼,没有我拉你,你也得挤成上面的照片.”我习惯性地把头转向赵小艳一侧.我一直不适应坐在小车里抬头与公交车上焦急、烦躁的目光对视,总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大友好.即使有些人暗中羡慕,表面上也是面沉似水.不知怎么,我有一种莫名的亏欠感.而当我坐公交车的时候,尤其反感小车里的人投来的优越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很容易让你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这大概就是我拒绝学开车的原因,起码是之一吧.

“慢慢习惯就好了.我刚开车也不习惯,毕竟坐了这么多年公交车,突然换位感觉怪怪的.既有终于不用再挤公交车的轻松,又有些不落忍.后来想想,凭什么呀,钱是我自个儿辛辛苦苦赚的,不是偷的抢的,更不是大风刮来的.”说着说着,她得意起来.你不能说她的话有什么错.人是环境的产物,换位思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赵小艳没开车的时候,总是抱怨开车的人如何霸道,下雨天看见行人也不减速,溅她一身的泥水,或者开车的人经常突然转弯,害得她从自行车上摔个大马趴,等等.可她开上车以后,又没少抱怨行人不守规矩,乱闯红灯还大摇大摆,气定神闲地横穿马路.我不止一次听到她探出头大吼,“有毛病啊”,好像理全让她一个人占了.

我不想习惯.只要可能,我平时出门尽量不坐她的车,宁愿选择公交车或地铁.无怪乎,赵小艳骂我“一辈子穷命”.在我看来,一个人享福是很容易习惯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没有人喜欢“回到从前”,也不想“停滞不前”.那是一种瘾,与赚钱一样,让人欲罢不能.想当初,她说买车是为了代步,为了接送儿子上下学,全是扯淡,这才几天工夫啊,就现了原形.我不是在这里指责她.我之所以“不习惯”这种出行方式,就是因为我深知这是必然的结果.

我喜欢坐地铁坐公交那种上上下下随大溜儿的感觉.怎么说呢,有一种被忽略的安全感,夹在人流中,不显山不露水,悄无声息,很舒服的.虽然有时候也难免不胜烦恼.上下班高峰,人们在车门外时,对上面的人不往里挪一挪,激烈地表达着他们的愤慨,甚至上纲上线到“丑陋的中国人”的高度.而一旦他们挤上去了,照样不爱动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冷漠而麻木.我猜他们心里一定在想“反正我上来了,管他呢”.没两分钟,准又开始抱怨“车怎么还不走”.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没几个人过得了这一关.

即使赚了大钱之后,赵小艳还是改不了她“胡同串子”的本色,浑身上下的穿戴可以说是中西合璧,也可以说是奢侈品与假冒伪劣的混搭.比如,她的面霜可能是千八百块的香奈儿.唇膏却可能是十块钱的地摊货.比如,她的上衣可能是世界名牌,裤子却可能是服装批发市场一百块钱三条的“挥泪大甩卖”的货色.有一次,我俩走在大街上,她的鞋后跟莫名其妙地掉了一只.当时她羞愤难当,指天发誓,从此告别所有的廉价商品,只买进口名牌.但那只是她的气头话,过后照买不误.

她可以戴五万块钱的浪琴手表,手腕动不动还在空中扬那么两下,动作优雅得像酒吧里摇*的小姐,她也可以戴十块钱的假雷朋眼镜.我都替她担心,她的眼镜片会突然啪的一声,摔个稀巴烂.这种高档与低劣的奇怪组合,让我哭笑不得,“既然你戴得起五万块的手表,为什么不能戴副货真价实的雷朋眼镜呢,正好配套.或者,你戴一副四万块的手表,余下的钱不就可以买副正宗的雷朋吗?不然,人家还以为你的手表也是冒牌货呢.”

“错,正因为我的手表是真的,所以他们认为我的墨镜也是真的.”赵小艳说得斩钉截铁,完全是有备而来.好像她这句话正是为我准备的.

如果吃过早饭,我没心思写剧本或写不下去,就跟小熊聊天,话题海阔天空,无所不包.大多是最近困扰我的问题,偶尔是与赵小艳生气吵架过后的反省.我问它答,或它问我答.我说话的声音很大,相信我的邻居一定以为我不是一个人在家.有时候,我生气,会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小声骂人,它也跟着骂,还歪戴着我的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故意像个街头小痞子似的骂得流里流气,怪腔怪调,让人哭笑不得.“你干吗取笑我?我这可是帮你出气呢.不识好歹的东西.”它生气了,学着赵小艳的腔调对我的态度以示不满.

不管怎么说,此时的我心情总是放松的,许多平时想不开的问题,聊着聊着,就自然而然变得清晰起来.即便有些问题没有聊通聊透,但人也不像之前那么疑虑重重,郁郁寡欢了.近几年,困扰我最多的是宗教信仰的问题.如你所知,这年头,人到中年不信点什么,心里总归不踏实.可想信,一时半会儿又信不起来,这就很闹心.我知道,一个人有信仰总比没有的好,活起来从容、平静,面对未来的死亡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恐惧无助.这很好.作为东方人,我一直对佛教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可现如今,佛教被国人弄成了升官发财祈求生孩子的恶俗工具,到处乌烟瘴气的.有些居士聊起佛教头头是道,言必“众生平等”,“有缘而来,无缘而去,来的不推,去的不送”,可骨子里对“无缘”之人极端蔑视,生活中为人又极端自私,优越感十足.我真的担心自己定力不够有一天修成他们那样.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他们能修偏,我怎么不能?听这样的人在装修豪华的素食馆讨论佛法,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打开《圣经》,头一页就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心里咯噔一声,怎么跟神话似的.基督教是一神教,所谓“唯我真神”,心又凉了半截.那别的宗教的信徒怎么看?历史上因宗教之争引发的战争还少吗?尤其是我这种打小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死活转不过弯来.再看里面的内容,有的很哲理,有的很凶残,有的很搞笑,像一部百科全书,包罗万象,看着倒挺有意思的.让人反感的是,许多基督徒在大街上发传单,请你去某个教堂参加礼拜,还拦住人不让走,就差拽你脖领子了.我相信他们是好心,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急人所急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不带这么传教的.另一方面,西方的许多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一生笃信基督徒,即使放言“上帝死了”的尼采,据说到死都是基督徒.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

我对伊斯兰教知之甚少,但《古兰经》之所以能传承千百年,自然有其道理.

我把这些懵懂的宗教困惑讲给小熊听,它对我表示同情的同时,好像比我更困惑,时不时用它的大手挠挠大脑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咱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当然,我俩在一起并不总是这么严肃,也经常扯扯闲篇儿,胡诌八咧.

“你觉得人活着有意思吗?”小熊问.

“怎么说呢,有时候还行,有时候其实挺没劲的.”

“那,什么时候还行,什么时候没劲呢?”

“吃吃喝喝就挺好,拉屎撒尿就挺没劲的.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为什么?”

“你看你吧,虽然不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你也没有拉屎撒尿的烦恼,对吧.尤其赶上便秘、跑肚拉稀,坐在马桶上,甭提多尴尬了,简直让人想死的心都有.”

“还有放屁.”

“对,还有放屁.要是你蹲在马桶上,对面正好有面镜子,看见自己这副尊容是很让人绝望的.这时候你会觉得人这辈子其实活得挺他妈龌龊的.唉,人要是光吃不拉该有多好,实在不行,不吃不拉也行啊,省得麻烦,就像你这样,起码没那么多烦恼.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跟你互换角色.”

“我不知道你们人便秘或跑肚拉稀的滋味,但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挺欣慰的.哈哈,原来你们活着也怪不容易的.”

“你这么幸灾乐祸干什么?而且,我还纳闷,有的人凭什么总是一副活得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人的困境、局限之类的问题.要是他们也像我一样想,大概就不会这么自负了.他们也会意识到人的渺小,从而变得谦逊悲悯,懂得尊重别人及一切与我们共存的所有物种,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小玩具.”

“说实话,你之所以愿意跟我聊天,是不是想从我这里获得灵感,好把我的奇思妙想写进你的小说里?”

我学着它的样子,假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这个问题嘛……”小熊的嘴巴呈小小的“0”型.当我遇到什么问题征求它的意见,它就会把一只没有手指头的大手放在肥厚的耳朵后面,仰天做思考状,“这个,这个问题嘛……”好玩极了.

“老实交代,不许遮遮掩掩.”

“如果可能,我愿意在我的小说前面署上你的名字,可惜啊,你没有署名权.”我冲它扮了个鬼脸.

“那,你总得想点补救措施吧.”

“怎么补救?”

“比如,你可以每年冬天带我去一趟北戴河,算是奖励,我看这个主意就不错.”我每年冬天有一半的时间在北戴河读书写作,同时也算是给自己找个清静的环境,远离一下喧嚣乏味的都市生活.

“那,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我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声.

小熊骑在我的脖子上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有时候,我还会和它一本正经地聊一篇小说的构思,遇到困难、障碍,共同商量着解决.写完之后,我一字一句地读给它听,请它再提提意见.最后,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轻轻揉搓着它的大脑袋以示谢意,它却像个西方人那样,耸耸肩膀,仿佛在告诉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后,你需要向我请教的问题多着呢,咱们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

待我收拾好心情,抖擞精神,准备进书房工作,它会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继东君,可要加油啊!”声音悦耳动听.不用说,那是樱桃小丸子的专利.真是让人百听不厌呀.可当我写剧本遇到难题向它请教时,它就双手堵住大耳朵,“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

如果赶上我心情不好,即使从它身边走过,对它也是视而不见,不理不睬的.它会气鼓鼓地高声大叫:“臭屁,打起精神来!”小熊是我最好的朋友,连李雅都赶不上我俩的关系亲近——李雅是我的情人,在迅达国际网球俱乐部担任教练,也是一家知名网站的特约网球主持人.我高兴的时候,经常特意跑到它身前放响屁,憋气运气,以便尽量放得响亮些更响亮些.我跟赵小艳一块儿生活了二十年,从未如此放肆过.为此,小熊给我起了这么个不雅的绰号,算是小小的报复吧.

我是李雅的英语老师.三年前,电视台的编辑李晓请我帮她表妹补习英语,原因是电视台准备招聘一名网球评论员.电视电影部是我写作剧本的固定客户,我无法拒绝.当年,我还在海淀区工读学校当英语教师时,已经在京城时评界名声鹊起的赵一凡介绍我给电视台写剧本,以补贴家用.他知道,我从大学时期就喜欢写小说,这几年利用工作之余,写了许多中短篇小说且多有发表,他建议我改编自己的小说,这样上手容易些.果然,我根据我的小说《露天小饭馆》改编的剧本,顺利开拍并获得了电视电影“白牡丹”奖的最佳编剧提名.之后我的编剧费飞涨到两至三万元,相当于我那时候半年的工资.我趁势辞职做起了职业编剧,在家一边写小说一边写剧本.这些年,我的收入总体还算稳定,高不过十万,低也低不过七八万,但也就这样了.我从没写过电视剧,没人找我,我也不主动出击,从内心里我甚至害怕写电视剧,虽然干这个的收入要比写电视电影多得多,但我的小说生涯就算彻底歇菜了,我有点不甘心.我不想为了多赚些钱,牺牲掉我唯一的喜好,在我看来,这有点得不偿失.

我和李雅每周五下午在她担任教练的迅达国际网球俱乐部上两个小时英语课,然后打一个小时的网球.一来二去滚到了床上.李雅的时候,喜欢尝试一些新花样.那些动作、招式,之前我只在毛片里见过,从未想过人到中年还能有幸亲身体验一番.李雅白花花的身体在床上颠来倒去,气喘吁吁,非但不羞不臊,还使劲大声嚷嚷.我多次提醒她,隔墙有耳.她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凭什么压抑自己的快乐?没收费就不错了.有时候,她在前打开电脑,找出个毛片,我们边观摩边学以致用.我既兴奋又有些窘迫,但从没停止配合她,即便显得笨手笨脚也有些难为情.

我和赵小艳一直都是她下我上,只采用传统的“平板拍豆腐”似的体位.尤其这几年,每月一次我爬上她肥胖臃肿的身体,感觉就像攀登一座山峰般疲惫,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射.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早泄患者呀.我拼命想象下面的人是李雅,可,根本不管用.我的身体告诉我,想骗我,没门儿.这真的是一项勉为其难、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完事之后,我真想问问她,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了,我们的这项工作何时才是个头,你就不感到乏味吗?如果她也有同感,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可以过一种无性生活的生活,我猜那也不错.至少,你不会在这座肉山面前,备感压力,忧心忡忡.又一个月过去了,又到了该的时间了,即使刚从她身上下来,我也不得轻松,开始在心里倒计时.我他妈的干脆把自己阉了算了.可她已经率先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双眉紧皱,一脸怒气,好像我刚才冒犯了她.我好不气恼,恨不得一脚把她踹下床去才解气.

李雅时还喜欢咬我,耳朵、鼻子、,甚至大脚趾,不重,但很痒.我越是躲她哀求她,她咬得越兴奋,像只发情的母狗.之后呢,又是帮我揉搓又是吹气,还一脸柔情地问我,疼吗?所以,即使夏天,我回家睡觉都要穿睡衣睡裤,生怕稍有不慎露出马脚.赵小艳说,哎哟,想不到你都这把岁数了,还学会心疼自己了.我说,什么呀,我是怕半夜蹬被子,凉着肚子,跑肚拉稀.

我从不跟李雅一块儿洗澡,生拉硬拽我也拒不服从.你知道,人到中年皮肤干燥、松弛,细碎的皮屑像北京春天的柳絮,洋洋洒洒,怎么说呢,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洁感.洗完澡,我迅速钻进被子,即使平躺着,仍有些微微隆起的肚子坑坑洼洼,凸凹不平,看上去还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李雅光滑、白皙的皮肤映衬下,更显苍老、丑陋.我悄悄把台灯的亮度调到朦胧昏暗的状态,李雅好像对我的身体并不过多注意,反而误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加强浪漫温馨的情调,笑我“人老心不老”.

李雅是平胸,洗浴后湿漉漉的身体出现在我面前.通常,她先不紧不慢地摆出几个健美运动员常用的造型,嘴里还配合着“嗨”几声,然后双手高举,大喊一声,“我是平胸我自豪,我为祖国省布料.”言罢高高跃起,扑通一声跳到床上,双手抓住我的命根子,深吸一口气.别误会,她是想唱首歌.她拍拍“麦克风”,“啊啊”两声,算是调试音量.李雅会唱的歌很多,王菲、孟庭苇、蔡琴、莫文蔚,她甚至还会唱粤语、闽南语的歌曲,模仿起来惟妙惟肖,且沉浸其中,该伤心处伤心,该落泪时落泪,并配以夸张的肢体语言,“下面的朋友,你们好吗?”我就得积极配合,拼命鼓掌,有时候还要一个人发出那种类似山呼海啸、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我当然不能也不敢打扰她的好心情,只能任由她这么胡闹下去,一点办法没有.李雅深情款款唱歌的时候,我的情绪愈发饱满高涨,如果我稍有亲热的表示,她就怒气冲冲地冲着“麦克风”摔摔打打,像个在舞台上偶尔耍性子的摇滚歌手.

她有个可笑的网名叫“板上钉钉”,是她看央视《成语英雄》时受到的启发.“没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网名啦,哈哈.”她一高兴,一步三摇地走起了模特步,“飘柔,就是这么自信.”她还有那么点勇于自嘲的精神.

有时候,李雅会在上午九十点钟打我的手机.她知道,这个点只有我自己在家,而我不是刚醒就是正准备起床.起初,她只是在电话里哼哼唧唧地与我闲聊,见我不解风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何叔叔,我,我想要.”

“大清早的折腾去你那儿,太辛苦了点吧.”我以为她想让我过去,有些犯难.

“那,你说怎么办?”然后,她一口一个“大叔”地叫,声音嗲嗲的.这时候,我要是再不识趣,可真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想不到,电话也能让人热血沸腾,这跟一个人(我更愿意称之为)完全是不同的感受.之后,李雅大声一喊:“赶紧起床吧,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我尝到了甜头,李雅几天不打电话,我就心痒痒,浑身的不自在,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像生了场大病似的.但如果我主动给她打电话,她多半会这么说:“别净想美事儿啊,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一大清早就想歪门邪道,害不害臊.听话,啊!琢磨点正经事,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然后,果断挂断电话.她从没满足过我的要求,哪怕一次.我的那个小东西立马垂头丧气,斗志全无.

我喜欢床上的李雅,更喜欢在电视或网络上主持节目的李雅.那时候的她笑容温暖,语气轻柔,穿一件白色鸡心领休闲T恤,肩膀平直,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戴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正如网上点评的那样,像个典型的“可爱的邻家女孩”.她的解说语调平缓,讲解富有耐心,从不一惊一乍的.即使你头一次看网球比赛,也大致能明白一二.我完全不明白,她是怎样做到如此“分裂”的.难道她还有一个专门教她怎样当主持人的老师?显然这不大可能.

赵小艳坐在我一旁,“啪”地拍了下我的大腿,“你看,这个女孩子是不是超养眼?”她知道许多时下时髦的网络语言,让我望尘奠及.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得一激灵,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在故意考验我.我手里的茶杯险些掉在地上.“怎么,看入神了?哈哈.”从她的笑声中,我听出自己不过是虚惊一场.

我长出一口气,“好啦,你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看场球.我的姑奶奶,求求你了.”我的态度很好,大难不死的人通常都有这样的好心情.

李雅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从没打听过赵小艳的只言片语,她甚至不知道赵小艳姓甚名谁,也没关注过我的婚姻状况.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还认真地让我帮着参谋,与人约会如何穿衣打扮,也少不了我的出谋划策.从这两点看,她不会对我的婚姻产生丝毫的威胁.这正是我俩之所以保持长期不温不火的的关键所在.我不知道她图我什么,我既不是年轻的帅哥,更不是有钱有权的所谓成功人士,我很好奇,但又不便提及.每到她谈恋爱时,我总是找借口不与她开房上床,生怕影响她.她却不以为意,嘲笑我的蹩脚借口,“大叔,我的恋爱成功与否,与您老无关,你用不着提心吊胆的.至于吗?”

老实说,我与李雅交往,既有对她肉体的痴迷,更因为她是我的精神支撑,这么说毫不为过.每每与赵小艳发生争执,闹得不愉快,一想到李雅,气就顺了不少.毕竟,在这座城市的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在等我,这真的如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田,让我温暖平静.当然,多多少少也对赵小艳抱有愧疚,所以,平时我尽量不与她作对、争吵.赵小艳自己都承认,“这两年你的脾气好多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为小熊用毛巾缝制了一件小背心,是我专门跑到超市挑选的泰迪熊图案,商标耷拉在它的肚兜上,这样它看起来就像怀里抱着个小弟弟.两个小家伙都是一副喜气洋洋讨人喜欢的乖巧模样.你若看见相信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的.

白天,我一个人在家,电视基本上锁定在高网频道,没有网球比赛才调到高清体育,我只看与体育相关的电视节目.尽管,我的职业是编剧,但我从不看咱们的影视剧,因为从中吸取不到任何养分,所以,根本不值得一看.只要有网球比赛,哪怕是重播我也照看不误.我和小熊并排坐在沙发上,为了与我保持同一高度,它强烈要求坐在沙发的靠背上.按它的话说,“平等”是天赋人权.我俩常常大呼小叫,为我喜爱的球员加油鼓劲.赢了,我俩击掌相庆,欢呼雀跃,输了,我俩同样唉声叹气,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屋子里静静的,阳光隔着薄薄的窗纱照进来,小熊沮丧无辜的表情,又把我给逗乐了.我一笑,它也跟着笑.“逗你玩儿.”它学的是相声前辈马三立的腔调.这个可真不是我教的啊.

要是赶上李雅主持的网球比赛,我就会安静许多,这让小熊很郁闷.李雅说过,我不仅要看她主持的比赛,赛后,还要对她的英语发音、衣着妆容进行点评.“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趁我不备,它抽冷子一记直拳或摆拳打在我的脸上.如果我还不识时务,它甚至会恼羞成怒地跳起来,打出一套疾风骤雨的组合拳.我佯装倒地,口吐白沫,它大惊失色地呼喊我的名字,用它的“O”型小嘴为我做人工呼吸.见我偷偷睁开眼睛,它才破涕为笑,长舒一口气.我躺在地板上,双手把它高高举起,抛向空中.我俩在沙发上地上翻滚、追逐,嬉笑打闹.这多少有点像我和何想在他小时候玩的游戏.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轻轻放下小熊,一个人叼着烟,站在阳台上.我怀念陪伴何想一块儿长大的时光.但我深知,那也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我家里有许多小玩具,有的是赵小艳在超市买东西得的,有的是何想过生日同学送的礼物,但都是我认识小熊之后收留的.起初,我只想留一两个陪小熊做伴,谁知越积越多,想扔又舍不得.我把它们摆放在书房阳台的一角,支一把儿童阳伞为它们遮挡窗外暴烈的光线.除了房门,我们家只有两把锁,一把是赵小艳锁保险柜的,另一把是我锁书房的.我们互不干涉,所以,只要我不在,我的书房不会有人进去.

那些小玩具有老虎造型的枕头,有小猪造型的靠垫,还有小牛造型的拖鞋.凡是比小熊个头大的,它就让我把它们摆在阳台的最里面,说这样摆放整齐,不占地方,是为了美观,视觉效果好.我当然明白它的那点小心思,它是想让那些大个玩具尽量替它投下一片阴凉,以防止自己身上的颜色掉色,缩短它的生命.它在那些小玩具中自称“老大”,还不喜欢别的小玩具叫它小熊哥,说这样显得不够威严,不宜树立威信.它喜欢把比它个子小的小玩具搂在怀里,哄它们睡觉,给它们讲故事听,对大个子们可就没那么友好了,时常它们的谈话,生怕人家密谋抢班夺权,整天神经兮兮的.它经常当着我的面,骑在老虎或小猪的背上策马扬鞭,耀武扬威.那片小小的天地,简直成了它称王称霸作威作福的地盘了.我几次想与之理论,但都劝自己忍住了,免得伤和气.

小熊嫉妒心很强,如果我故意跟别的小玩具开玩笑,不搭理它,它就怒不可遏地死死盯着我,一言不发,小胸脯气得鼓鼓的,还恶狠狠地扬言要把我的丑事全都告诉赵小艳.当然,是指我和李雅在电话里的事.它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有时候,我也跟小熊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相互指责,其他的小玩具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偏向它而埋怨我的不是.它们挥舞着小拳头,义愤填膺,叽叽喳喳,吵得我心烦.我不得不提醒它们:“我家的小玩具要减员了,因为有一些听话的小玩具将会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它们面面相觑,可怜巴巴地垂下头,一声不吭,就连平日里一贯盛气凌人的小熊都吓得瑟瑟发抖,双手笔直地放在身体的两侧,默不作声了.我背着手哼着歌,得意洋洋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屋子里很安静,我的心猛地一阵羞愧,甚至不好意思直视它们的眼睛,“我,我刚才只是跟你们,开个小小的玩笑,你们可千万别介意呀,啊!”我低声说,像是在为它们受到的惊吓乞求原谅.

突然,小熊哈哈大笑起来,“臭屁,你以为我们真的怕你,有没有搞错.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已经秘密成立了小玩具自我保护协会,听说,那些小植物、小动物也建立了同样的组织.你要是胆敢对我们不公平,或者说想我们,我们就联合起来去告你.”

“你们心还挺齐,你们什么时候成立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协会呀?”

“这叫有备无患,弟兄们,对不对?”

“对!”那些小家伙齐声响应.

无奈,我只能双手作揖,连声告饶.

它们在阳台上爆发出阵阵胜利的欢呼.我似乎听见小植物、小动物们也配合着拍起了巴掌.

小熊并不总是在它的弟兄们面前挑战我的权威,有时也会适时地安慰我.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常常一言不发,目光忧郁,并时不时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叹息.小熊规规矩矩地坐在我旁边,大气不敢出,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一副为心为我分忧的神态.这时候,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我感到真的有一个忠实的朋友在陪伴我,与我共渡难关.我抚摸着它肥厚的大耳朵,“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无关.你该玩玩你的.”

它的下颚抵在我的肩头,一只大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好像我是个刚刚喝奶不小心打了嗝的婴儿.

十一

毫无疑问,中年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焦虑的阶段.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条抛物线,我的这个年龄段无疑正处于滑落与急速下坠的结点,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属于非常时期,即所谓的“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危机与困扰,时刻纠缠着你患得患失的心.很明显,人到中年蹦蹦跳跳的青春早已远去,曾经矫健的身影如今已不再灵便,膝关节起坐时发出的“咔巴咔巴”的声响,让你担心随时有折断的可能.老话说的“五十肩”也提前了,四十五岁的我常常肩膀一疼疼一天.而当你回首往事,不禁要问,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他妈的究竟干了些什么,怎么就一晃人到中年了呢?到现在还一事无成.懊恼、悔恨,在你的心底一泛起,你找不到值得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当然你更找不到寻死的理由.往前看,垂暮之年近在眼前,你不免为暗淡无光的未来感到沮丧,忧心忡忡.于是,恐惧之心渐渐滋长,直至占据你的全部身心.

我也承认,现在毕竟与拄着拐杖的老年人比起来尚有段距离,你还有一些勉为其难的想法需要实现,至少搏一搏,但它怎么就那么的遥不可及,那么的无能为力呢?而与年轻人站在一起,你会深切地感到什么是青春活力.无疑,这些都是让人痛苦的.你的皮肤开始老化、松弛,你需要雷打不动的午睡,要不然一下午都打不起精神.看到大街上坐着轮椅,身体歪斜,在垂死线上挣扎的老人,你的第一反应,这就是我的明天,并不遥远的明天,随时可能到来的明天.

年轻的时候,与老年人擦肩而过,从不多想,身子一侧,一个半转身就溜过去了.说到底,人是充满宿命感的动物,只有危险降临,或危险即将降临的时候,人才学会认认真真的思考.由于没有之前的缓冲,这种思考难免显得仓促、被动,人便不可避免地陷入神情恍惚之中,难以自拔.所以说,焦虑是中年人独有的标签和特征.年轻人自信满满,生机勃勃,以为自己会青春永驻,老年人行将就木,唯有面对死亡和生命的尾声,不挣不扎,他们没时间也没心情焦虑,因为他们已经焦虑过了.我相信,即使让他们选择去死,也不愿意再焦虑一回,他们肯定知道,那滋味可不好受.

近几年,一旦我的情绪陷入焦虑、沮丧之中,哪怕一丁点小事就足以摧毁我脆弱的神经.我终日沉默不语,郁郁寡欢,这样的情绪一年至少要困扰我三四次,每次八至十天不等,来无影去无踪.每当此时,我整天心慌得厉害,一翻开书,上面的字如同一堆堆爬行的蚂蚁,让我犯恶心,一打开音响,甭管里面传出来的什么音乐都像噪音,震得我耳膜穿孔,那些影碟,没有一张能让我坚持看上哪怕十分钟.我总觉得天随时可能塌下来.平常,我们开玩笑爱说“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但我的问题是天塌下来没有人顶,因为只有我头顶的这一小块天要塌下来,别的地方都好好的,天该蓝还是蓝的,云慢悠悠地飘着.可偏偏这块天又不是一下子塌下来,而是忽高忽低,晃晃悠悠地盘旋着,你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让你没处躲没处藏的.尤其是黄昏时分,我必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推开一扇门,在里面转悠一圈,再推开另一扇门,幸好我家房子大,屋子多,这么一圈下来,起码得半个钟头.之后,我要么龟缩在黑洞洞的角落里发呆(周围还不能有一点响动),要么打开所有的灯,让黄昏亮如白昼.我还发现,真正让我感到沮丧的不仅仅是低落的情绪,而是我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情绪到底会持续多久.我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深陷其中,往往担心这种要命的感觉会持续一整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与我纠缠不清,这真的让人很绝望.我只能祈盼新的一天降临,一觉醒来云开雾散,重获新生.

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双眼盯着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发呆,而且,我想事情或思考的时候,总是一副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为了配合我的表情,发出一声长叹.这些都让赵小艳心烦,“我就是不明白,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可你却整天唉声叹气的,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即便放松的时候,我的表情也像是在跟谁怄气,没办法.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那只会让她更困惑.

赵小艳从不关心人的精神世界,她永远想象不出她看不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以为全中国的人活得都跟北京人似的,当然我指的是五环内的北京.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她不愿意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免得打扰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罢了.

赵小艳从没遇到过精神坎坷,所以她认为我的抑郁情绪是吃饱了撑的,没事闲的.不知道她打哪听说的,抑郁症是典型的富贵病.她振振有词地说:“谁听说过农民和穷人得抑郁症?”

我懒得跟她斗嘴.农村的抑郁症患者远远高于城市,自杀率更是高居不下,过去我们以为那是“一时想不开”.

“但,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自杀了,你一定是最后的幸存者.” 赵小艳笑了,以为我是在夸她“性格坚韧”,“那是,我凭什么得抑郁症啊,我凭什么闲着没事自杀玩呀.活着多好,生活多美好啊.”她还唱起来了.

“你就不怕变成老妖怪?”

赵小艳恼怒地瞪着我,她的脸正渐渐失去血色,像被我的话迅速注入了黄疸.

十二

我不仅跟小熊说话,没事也跟鱼缸里的锦鲤,竹筐中喂养的小乌龟,以及家里养的花花草草交流紧密.

我家养了两缸鱼,一个是陶瓷的鱼缸,摆在书房的正,它的直径足有一米,鱼在里面游起来很宽敞,摇摆自如,客厅阳台上是个半圆形的玻璃缸,比较而言就局促许多.开始,我在陶瓷缸里放些大个儿的锦鲤,玻璃缸放小的.要说那些锦鲤们也真够没良心的,我养了它们几年,可除了我给它们喂食,平时只要我一凑近想静静地观赏它们一会儿,它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要么一个个躲藏在水草下面,要么沉入缸底,一动不动.我对它们说话,它们更是瞧都不瞧我一眼.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人家该怎样还怎样,我心里那个气呀.我给它们换水的时候,刚把抽水管小心翼翼地插入水中,它们就噼里啪啦地游动起来,好像我不是来给它们清洁环境,而是来伤害它们.结果可想而知,抽完水没多大工夫,鱼缸里的水又变得浑浊不堪了,基本等于白忙活.我一气之下,决定对它们采取奖罚制度,如果我凑近玻璃缸,哪条鱼大大方方,不躲不藏,与我哪怕对视三秒钟,我就毫不犹豫地把它捞到陶瓷缸里,待上一星期(我每周给它们换一次水),然后把陶瓷缸里一条在我换水时,上下翻飞,折腾最欢的鱼,捞到玻璃缸里作为惩罚.如果哪条鱼,在我絮絮叨叨的时候,一眼不眨,耐心倾听,我的奖励办法是把它换到陶瓷缸住上两个星期.如果某条鱼不幸身亡,我就把它埋在花盆里,默哀三分钟,同时,两个鱼缸的鱼禁食一天,以示对它们的同类表示沉痛的哀悼.我知道,这有些孩子气,但总的来说效果还是不错的.

我还养了两只小乌龟.它们喜欢阳光,我就经常把竹筐放在阳台上还铺了些鹅卵石.我在阳台上看书的时候,它们懒洋洋的一动不动,好像是我打扰了它们宁静的生活,只是偶尔才抻抻胳膊腿.但是,我在客厅或房间里却经常听见鹅卵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说明什么,说明它们在走动,而且速度还不慢.我每天喂它们龟粮时,它俩从不在我面前进食.我只得假装走开,躲在墙垛一侧向内窥视,好一会儿它俩才警觉地探出头一点点靠近食物,吃食的时候,还不忘东瞧瞧西望望,这时候,它俩总能毫不费力地发现躲在暗处观望的我,然后急匆匆地爬回原处,就像它俩从来不曾走动过.我总不能就这么跟它俩大眼瞪小眼吧,我当然耗不过它俩,只能灰溜溜地走开.等我忙过一阵子,回来一瞧,龟粮被它俩吃得一干二净.我感到愤怒、无辜,作为主人或者说作为它俩的食物提供者,我认为我有权利观看、监督它俩的进食情况.我挥舞着拳头冲它俩大声咆哮,人家倒好,缩着头,一声不吭,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像是我不够有修养,不屑与我争辩似的,你说可不可气.

我在屋子的旮旮旯旯养了大大小小十几盆花.喜阴的,我尽量摆在背阴的角落,喜阳的搬到阳光下,以便让它们吸收足够的养分.我时常为它们施肥、剪枝、松土,只用鱼水给它们浇水,伺候得可谓无微不至.可它们并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一个个长得病病歪歪,蔫头耷脑的.我不得不坐下来对它们发发牢骚,喷几句垃圾话.不久,它们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亡了.它们自尊心真够强的,难道批评几句都不行吗?但我并没有因此抛弃它们.我觉得花也是需要陪伴的,它们同样需要交流、嬉戏,甚至吵个架什么的,这样活下去才不会太孤单.于是,我一次次前赴后继奔赴来广营花卉市场,倔强地用自行车把一盆盆水灵灵鲜嫩嫩的花卉植物驮回家.幸运的是,几经努力我家的花儿们如今长势良好,看来我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了些许的回报.为此我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

小熊对我时不时跟锦鲤和小乌龟及花花草草,甚至跟家里的大衣柜、自行车、电脑聊天也嫉妒得要死要活.“什么人哪,逮着谁都絮叨个没完,怪不得赵小艳看不上你.哼!”这时候,我只能走过去安抚它,单独逗它玩一会儿,以平息它的怒气.

我写小说的时候,常常把它放在一把舒舒服服的玩具竹椅上,让它半倚半靠,翘着二郎腿陪着我.它一眼不眨,满脸崇拜地注视着我,像我的小情人似的.它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悄无声息,绝不会像平时那样像个对方辩友似的跟我找碴儿吵架,没一会儿消停时候.我想,如果可能,它会乐此不疲地为我沏茶倒水,削个水果什么的,然后为了不打扰我的写作,蹑手蹑脚地离开,轻轻掩上房门.对此,我深信不疑.

十三

赵小艳喜欢布置家,按她的说法叫“温馨的家”,只有这样她住在里面才踏实、舒适.我们家时不时会添置一些新物件,即使当年没钱的时候,她隔个一年半载也要调换调换家具摆放的位置,或换个不同颜色、质地的窗帘,以加强视觉上的新鲜感.最近几年,她又迷上了网购,床单被罩、内衣袜子不一而足,甚至杯垫这样的小玩意儿都不肯放过,还声称要在阳台上种菜.她从网上买回来的花盆,不比我们家的洗衣盆大多少.她兴致勃勃地对何想说:“现在只是试验阶段,一旦成功,我打算扩大规模,把咱们家闲置的地方统统利用起来.往后,我们再也不用买菜市场喷过农药的毒蔬菜了.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何想哼哼哈哈地应着,假模假式饶有兴趣地围着花盆转圈玩.只要我在她们娘俩身边,甭管何想心里多大的不情愿,也绝不表现出来,两人的双簧配合得天衣无缝,无师自通.可想而知,赵小艳的试验失败了,半个月不到不了了之.那个种花的花盆,被我废物利用养了些绿萝,绿油油的一大片长势喜人.我得意地说:“虽然这个花盆种菜差点儿,但种花的效果还是不错滴.”

我经常被送快递的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或打断写作,为此我气恼不已,却又不便发作.有时候一天三四个快递,要么送个衣架要么送个暖手宝.我向她抱怨几句,她就振振有词地说:“我这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仅仅开个门你就不耐烦了,何继东,你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吧!”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为了这个家”能有错吗?这是一句放之四海的真理.一个人只要以“家”的名义,就算她胡作非为你也奈何不得,说出去,别人会以为我不知好歹.你小子祖上烧了多少高香,才找了这么个持家爱家的好媳妇,偷着乐吧您哪!

可过不了多久,她买的那些玩意儿不是不喜欢了,就是嫌碍事或者又有了更新换代的新产品,于是,她又开始往外倒腾.今儿个往她父母家送这个,明天往她哥哥姐姐家送那个,即便当废品卖掉,也没见她送给平日里那些所谓的闺蜜.“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就罢了,可这“水”都“瘦”成这样了,还舍不得就太过分了吧.

赵小艳有许多张口就来的“闺蜜”,老同学、同事、老街坊,她们这帮子中年妇女一见面就相互肉麻地夸对方“你又瘦了”“你这件衣服跟你绝配”“你的化妆品好有品位呀”.她有个微信圈叫“七仙女”,她还使劲向我显摆说,这个名字是她灵机一动起的,因为她们正好七个女同学.“你不愧是作家的老婆,很有想象力.”不然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她们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儿论女,聊得不亦乐乎,打电话一个小时起步,悄声细语,像在谋反叛乱.可背地里赵小艳没少跟我嘀咕她们的坏话,谁谁谁聚会从不花钱,谁谁谁的微信没加她,谁谁谁跟谁谁谁的老公关系暖昧.而一旦见面,她与那些人又搂又抱,八百年没见过似的,一口一个“宝贝,我想死你了”,我听得浑身发冷.“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中年女人的心思你更是不敢猜.

我住在这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家里,生活得并不愉快,还常常一肚子的无名火.老实说,我不介意家里稍稍乱一些,不是我犯懒,在我看来,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不能什么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简单地说,家,不是宾馆,家要有家的味道,要有时间流逝的痕迹.

我们家被赵小艳布置得千干净净,每一样物品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就像用钉子钉在那里,纹丝不动,但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起码我不舒服.我没法想象这里是个家,所谓“宾至如归”的宾馆还差不多.家里的东西放在哪里她都门儿清,我一时急用找不到打电话给她,她就很得意,告诉得很详细,但末了态度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记不住,又不是小孩子,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不是做客的,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一团糨糊!”我猜测,她的身边一定有人,与其说她在训斥我,不如说她是故意在同事面前显示她在家庭里的崇高地位.那好吧,我成全你.我把话筒放在一米开外,该干什么干什么,估摸她说得差不多了,接一句,“你说的一点不错,下不为例”,匆匆放下电话.好像只有这样这个家才是她的家,而不是我的家,我像个垂头丧气的房客,一只嗡嗡叫的无头苍蝇.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家里刚装修后的那段日子,她动不动就把旅游公司的同事请到家里打,按说打只需要四个人,可每次起码来七八个.没问题,我们家房子大,再多一倍的人也装得下.我忙着为她的客人沏茶倒水,洗水果,搬桌椅,她的同事客气地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赵小艳姑奶奶似的端坐在沙发,“你们坐,我们家老何就这点好,闲不住.”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像我是她的助手、助理,唯独不像丈夫.她的同事之间眼神的交流告诉我,他们的赵姐果然没有吹牛,她在家里的确一言九鼎,她爱人果然疼她爱她,这个家咱们赵姐说了算.于是,他们的表情放松了,说话无所顾忌了,烟也叼上了.“老何,去拿个烟灰缸过来.”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送上.“哦,你再下去搬箱北冰洋,要冰的.”

我去楼下小卖店的路上想,假设我像个英国管家那样戴一头假发,再像老北京饭馆跑堂的店小二那样,胳膊上搭一条雪白的毛巾,笔直地站立在他们的桌旁,随时听候她的吩咐,相信她也不会表现得大惊小怪,起码在她的同事离去之前不会.

她还喜欢让她的同事参观我的书房.我搞不懂像她这种人怎么偏偏对书房情有独钟.我的书房宽敞明亮,两面墙的书柜顶天立地,书桌是大班台,放在正中间,座椅朝门.如果挂个牌子,人家很可能误以为这里是总经理办公室.我多次强烈要求换书桌并调换书桌、座椅的朝向,她不同意,说装修的时候她特意找风水大师算过,必须这么摆放,我的剧本写作才能蒸蒸日上,红透半边天.我开玩笑说:“要是我的小说能火起来,你这么折腾,我倒是不介意.”如今四年过去了,我写的剧本不温不火,可她在这方面显得倒是很有耐心,“兴许明天你的剧本就会得大奖,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你只管好好写你的就是了.”我从没见过她如此这般自信过,只能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直至今日.

总之,我在她的同事面前给足了她的面子,她很开心,客人走后她又是擦桌子又是擦地,跟个小保姆似的,我一时难以适应她的这一角色转换.但她绝不对刚才把我指使得滴溜转说一句抱歉.“我本来不想让他们来家里,但他们张罗我又不好拒绝.我是部门经理,搞好同事关系是顶顶重要的,不然工作不好开展,你说是吧.”我心说,咱们别演了行吗?戏分够足了.可她还喋喋不休,“你不上班不知道,我这个经理是怎么当的,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我心说,又没谁拿刀子逼你,不愿意干你辞职啊,有的是人等着排队呢.我和赵小艳的所谓对话,基本上是她对着空气说,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想什么呢,没听见我跟你说话吗?”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厉声道.

“嗯,我听着呢.”

她耐心地告诉我:“那个高个儿漂亮的女孩是总经理秘书,哼,其实就是小蜜.个子矮的女孩是临时工,为了转正,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先给她的头儿擦皮鞋,恨不得舔脚丫子.老张最,是个女的就不放过,一天到晚给小女孩发短信,骚扰人家.那个胖胖的女人跟我是死对头,当初就是她跟我争副经理的位置,也不瞧瞧自己的半斤八两,臭德行.”

还是老一套.我问她什么了吗?她犯得着跟我絮叨这些没用的吗?我最讨厌被迫分享她的感受,她说的这些人我压根儿对不上号.

赵小艳从不相信有人会喜欢我,按她的理解,这个时代没权没钱的男人,简直百无一用,根本不可能也不配找情人,尤其像我这样的中年男人,而我恰恰欠缺的正是这两大法宝.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开玩笑,“其实,我是个大度的女人.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每年给你一个名额,让你专门找小三.如果你有本事超额完成任务,我还有额外奖励.”她似笑非笑.

“什么奖励?”我不动声色.

“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你,还出钱让你们游山玩水,花天酒地.”她开这样的玩笑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气恼不已.如果我告诉她,现在就有个女孩子喜欢我,她准会气得发疯.我他妈的才不傻呢.

何想在旁边双手支着下巴左瞧瞧右看看,一脸坏笑地盯着我.“以后你少在小孩子面前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再说,对孩子影响也不好.”

“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还要我教?哪像我们那会儿傻了巴唧的.咱们儿子班里有好几个女孩喜欢他呢,是吧儿子.”

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大凡一个家庭生的是男孩,他们的父母总是喜欢在公众场合无所顾忌地大聊儿子的感情问题.什么某个女孩在追他,或者他不久前刚刚被女朋友甩了,聊得津津有味的.他们是想以此表明自己是个现代派的开明家长,还是因为生了个带把儿的在人面前炫耀?明眼人一望便知.这种事从何想上初二赵小艳就没少干,我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可她拒不改正,反而变本加厉.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追我儿子的,我们家肯定占便宜,被女孩甩掉也没什么大不了,谁让咱是男孩呢.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有点皮糙肉厚不要脸的精神.

十四

有一年冬天,为了践行我的承诺,我真的带小熊去了趟北戴河.每年一入冬,该到我去北戴河写作的时候了,它就提醒我:“做人要信守承诺,否则,还不如一头毛驴.”我一再搪塞,直到实在过意不去,才硬着头皮成行.

十年前,我还在海淀区工读学校当英语教师,学校组织体检,我被查出患有哮喘病,当时正值冬季,我的确有一种压气的感觉,但并不严重.医生建议我冬天最好找时间到海边休息休息,换换新鲜空气.我的第一反应是,冬天去海边,只能去南方,而最好的地方当属三亚,可我去不起呀.医生看出了我的困惑,“北戴河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北京就近的海边,大概只有北戴河了.我当然去过夏天的北戴河,换句话说,北京人谁没去过北戴河呢.盛夏时节,那里永远人满为患,沙滩上、海水里,大大小小的宾馆、疗养院、培训中心,哪儿都是人.那么,冬天的北戴河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这一去不要紧,从此我迷上了冬天的北戴河.每年冬天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我是在北戴河度过的.冬天的北戴河最大的迷人之处在于安静,我每天上午读读书,写写东西,下午沿着海滨大道散散步,整个海边几乎就是我的个人专属,很少有人擅自闯入.我常常坐在静寂的沙滩上,听着海浪拍打礁石发出的巨大声响,不禁从心底里发出独处即自由的感叹.可能正是这样的感叹,让我十年如一日地每年冬天来这里“猫冬”.不是习惯,而是期盼.每年十一一过,我就开始掐着手指数日子,巴望着冬天快点来吧,你怎么还不来呢.当汽笛鸣响的一霎那,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去密会久别重逢的小情人.冬天的北戴河呀,我又来了,你不会烦我吧.

我把小熊藏在双肩包里,特意在拉链处留出一道缝隙,以便让它能够自由呼吸.可小熊还是大为不满,觉得自己受到了屈辱,指责我忘恩负义,故意它,根本没有拿它当朋友待.一路上,我对它的胡搅蛮缠一筹莫展,我只能悄声告诉它,假如我在火车上像在家里那样跟它插科打诨,别的旅客准以为我是神经病.

到了空无一人的海边,我马上把它提溜出来.我俩并排坐在背风的礁石下,望着不远处波澜不惊的海浪轻缓地一袭来,吐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泡沫,成群结队的海鸥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尖厉地呜叫,它的心情终于有了些好转.

我每天带它沿着我惯常的路线散步.老虎石、三十六号楼(那里以门前摆放的一架报废的战斗机而知名)、碧螺塔、鸽子窝,途径奥林匹克大道,返回起点.小熊的头稍稍探出双肩包一点点,不会有人注意的,况且,路上基本没有行人.我耐心地给它讲解那些景点的小典故,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很沉默,自顾自地低头行走,偶尔停下来在手机的备忘录上记点什么.我怕它说我故意冷落它,便解释说,通常我散步的时候是在构思小说,请你不必多想.它不客气地说,你真的觉得我那么不讲道理吗?回到宾馆,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第一时间把备忘录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小熊还算懂事,很少打扰我.

冬天的海边,冷风刺骨.一出门,我必须奔跑,以便让身体尽快暖和起来.我的头上冒着蒸蒸热气,小熊高兴地在我身后大呼小叫,不时催促我:“驾,驾,快点,再快点!”我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让我喘口气行吗?”它却边摇头边咯咯大笑不止.

“你傻笑什么?”

“我不傻,你才傻呢.”

“我怎么傻了?”

“你不傻怎么会跟我们小玩具交朋友,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跟你们交朋友,对吗?”

“不,当然不是.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有你这么个朋友.”

“这还差不多.”

小熊用它肉乎乎毛茸茸的大手为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我欣慰地笑了.

晚上睡觉前,我把它独自放在宾馆的窗台上,让它看外面的大海,尽管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因为是深夜,声音大得有点不真实.我问它,“怕吗?”

小熊认真地想了想,“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熊,还有谁这么信任我,需要我.我感动得差点儿脱口而出,以后,我每次冬天来北戴河都要带上你.幸亏,我还残存那么点理智,接连咽了几口唾沫,忍住了.我轻轻地给它围上一条宾馆的大浴巾,道了句“晚安”,便上床睡觉了.

回家之后,小熊坐在那些小玩具中间,得意洋洋地说:“出去转转,真是大开眼界呀.”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得睡一会儿,太累了.”它在故意卖关子.我就知道,它准会这么干.那些小玩具眼巴巴地看着它,谁都不敢吭声.小熊终于还是没忍住,重又坐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它的北戴河之行.小玩具们羡慕得心痒痒,吵着闹着非要我也带它们去趟海边“大开眼界”.我苦笑着说:“如果那样的话,人家会以为我是捡破烂的.再说了,你们就不怕我打击报复,趁机把你们一个个统统扔进大海里喂鲨鱼?”那些小家伙吓得面如死灰,瑟瑟发抖.

小熊问:“你们说大海是什么颜色呀?”

“当然是蓝色的了.”

“错,眼见为实.大海的颜色,怎么说呢,越是天气晴朗的时候,尤其是天空湛蓝湛蓝的时候,大海的颜色反而越暗,有点类似于发亮的铁灰色.”

“啊!真的吗?”

“那当然,我干吗骗你们,不信你们问臭屁.”小熊环抱双臂.

“小熊说的是真的.但,大海的颜色是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并没有一种固定的颜色,而是一个万花筒,赤橙黄绿青蓝紫.小熊,你刚出一趟门,就自以为知晓天下事,未免有些轻狂吧.如果下次还想跟我一块儿出去混,最好低调一些,好吗?”

“对,你说的对.”小熊鸡叨米似的连连点头.

“天不早了,大家洗洗睡吧.”

前些天,赵小艳的姐姐从澳洲出差带回来一只小巧的粉紫色的小熊,它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薰衣草的味道.我本来不想要,但考虑到小熊来我家五年了,也算老大不小了,给它找个媳妇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再有就是,娶了媳妇,它在它那帮弟兄们面前可能就不会那么霸道了吧.我把澳洲小熊摆在它身边,小熊立刻变得安静下来,脸红红的,一副忸怩的样子.我暗自发笑.开始,它俩不说话,各自目视前方,眼神躲躲闪闪的.过了会儿,它俩的手悄悄地牵到了一起,偶尔看对方一眼,但还是不说话.我这才醒过味来,敢情是语言不通啊.我坐在它俩身边,教一会儿小熊英语,教一会儿澳洲小熊汉语.没多久,它俩就聊得不亦乐乎了.

我瞧着它俩说:“找个时间把事办了吧.你们也好热闹热闹.”

“办什么呀?”小熊跟我装傻充愣.

“有情人终成眷属!”它的小兄弟们欢呼雀跃.

“臭屁,你说了算,我全听你的.”小熊拉着澳洲小熊的手羞答答地说.

十五

晚上吃完饭,我进厨房洗碗,赵小艳半倚半靠在沙发上老奶奶似的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剧,不到哈欠连天绝不会上床睡觉.玄幻、穿越、古装,当然更少不了婆婆妈妈,哕里啰唆,比懒媳妇裹脚布还要又臭又长的所谓家庭*剧.

“小心点,电视看多了容易得老年痴呆.”我吓唬她.

“哪个节目说的?”她迅速直起腰.她现在只相信电视里那些说的话.这几年,赵小艳经常丢三落四的,不知道她打哪听说的,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为此,她总是疑神疑鬼,还在网上偷偷做过有关老年痴呆的测试题,好像成绩不错,但她还是不放心.“如果我老了,真的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会怎么对我,你会好好照顾我吗?”她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芒,看上去讨论的并不是什么让人伤感的话题.我拒绝回答,烦了就应付一句,“到时候再说.”可她不答应.“那我会把你交给养老院,一个人出去游山玩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个女知音呢,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是些没良心的畜生.你的老婆躺在病床上,你却在外面寻欢作乐.”她当真了,气急败坏地推了我一把,我险些从沙发上跌倒.“那好吧,我改主意了.我天天坐在你的床头,翻来覆去地给你讲当初我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爱的,临睡前还给你唱毛阿敏的《思念》,直到把你的眼泪唱出来,然后你的记忆开始恢复,身体日见生机,走路健步如飞.我们重又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小日子,共同谱写一曲现实版的夕阳红,这个结局你看怎么样?”“这还差不多.”赵小艳笑了.

我就是弄不明白,她怎么就喜欢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按说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天真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有时候,我会假装顺从她,不过是以一种滑稽可笑的方式,我希望她从中意识到在我的眼里她有多么愚蠢.遗憾的是,她从没意识到,更让我生气的是,我的所谓顺从换来的是她愈发的洋洋得意.

“我没听谁说,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老不小,整天抱着弱者的电视看,任何人的智力都会受到损害的.”

“你吓死我了.净瞎说,我可是在电视上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我看只有看书看多了的人才会得老年痴呆,不然人家怎么会说你这种人是书呆子呢.”她还跟我较上劲了.

在我看来,她还不如出去跳跳广场舞,只要不扰民,急行军似的快走也不错.听我这么说,赵小艳的眼睛都瞪圆了,“你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个公司经理,我才不去干那些丢人现眼没品位的事呢.”

“那,咱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

“我可不像你,我在外面忙一整天了,现在只想看看电视剧,放松放松.”她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一部家庭*剧,饶有兴致地继续看起来.

我不无悲哀地想,类似的剧情,我们家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吗?赵小艳下了班,推门第一句话就是“累死我了”.一家人吃完饭,她就让我帮她按摩、捶背,何想也跟着凑热闹.“还是我儿子心疼我.妈有你这么个好儿子,知足了.你说说,我这是哪辈子积的德呀.”赵小艳心花怒放.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何想每次这么积极表现,准是又想让她买这买那的了.我不知道何想像谁,这孩子小时候可是个倔脾气,吃软不吃硬,赵小艳一度还怕他长大了在外面吃亏呢,现在她终于不用担心了.何想变得可会来事了,一旦有什么需求,不是陪他妈逛商场,就是陪他妈轻声细语地说话聊天,孝顺得有点过头.不用说,赵小艳为了回报儿子,那是要什么买什么,甚至主动买一送一.“你不能这么惯孩子,这样下去对他没好处.”我看不过眼.

“谁的孩子谁不惯?再说了,咱孩子的要求也是正当的,别人家的孩子穿耐克,凭什么咱儿子穿李宁啊,让人瞧不起,孩子在学校能抬起头吗?这对他的身心健康会产生负面影响.何想的性格已经够内向了,我们要培养他的自信心,这样今后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赵小艳振振有词.这时候她就把爱国呀,支持国产品牌呀之类的大道理统统抛之脑后了.我懒得在孩子面前揭她的短,与她争辩,继而产生不必要的争吵.你想想,我总跟他妈唱反调,何想心里对我能不反感吗?不怀恨在心就不错了.

可即便她给何想买耐克鞋也尽量去奥特莱斯这样的打折店,或者进大商场直奔打折柜台,先看价钱,再看款式,牌子一定要大牌子,但能省就省点.可是现在的孩子哪那么好蒙啊,个个火眼金睛,一看过时货,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试都不肯试,“我可不要这样的老古董,穿出去还不够丢人的.”何想哭咧咧地一跺脚,就差撒泼打滚了.无奈,赵小艳只能一通安抚,“下次妈带你一块儿去买,你随便挑.”

“我要‘乔飞’,要最新款的.”

“好,我儿子就是要飞机妈也给你买,这总行了吧.”然后,赵小艳气呼呼地对我说,“你,明天去把鞋退了.”

“这种打折的鞋人家能给退吗?要不我凑合着穿算了,我不嫌弃.”

“给你穿糟践了,我还舍不得呢.”

我和何想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嬉皮笑脸,一边一个伺候她.赵小艳很受用,嘴里哼哼唧唧地发出满足的“哎哟”声,“儿子啊,等妈养足精神,明天继续出外面给你赚大钱,今后一定让你娶上个漂亮媳妇.”

何想一声不吭.

“还有一条,要孝敬婆婆.”我心里那个气呀,你这个当妈的不是犯贱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但除了说点打擦边球的话,我别无他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家里像个尔虞我诈的政客,只会冷嘲热讽,从不正面强攻.

何想气呼呼地瞪我一眼.

“至于孝不孝敬公公,那可就得看他的表现了,对吧,我的乖儿子.”赵小艳得意地说.

“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说点别的不行啊.”何想小声嘀咕道,声音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这也太让我失望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再说我儿子可要不高兴了.”

你看,这像不像我们电视剧里的情节?

最近,她又不可救药地迷上了电视里的养生节目.“说到底,电视剧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养生才是真正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没什么比一个人的健康更重要了.”这个台看完,手中的遥控器一摁,又转到另一个台.反正,差不多哪个频道都有一两档子令人眼花缭乱的养生节目.其狂轰滥炸的程度一点不亚于那些烂电视剧,这类节目就是专门为老年人和她们这帮中年妇女准备的.想想吧,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收视群体呀,这么大块肥肉,那些唯利是图的电视台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这下我们家可倒大霉了.那些号称医治胳膊腿的还好说,大不了她照猫画虎学着电视里的专家这拍拍那敲敲,姿势难拿点,咱忍一忍也就罢了.她还跟电视里学跳健身舞,何想也被她连哄带骗地加入了进去,两人在客厅里又蹦又跳,我有一种恍如置身于动物园的感觉.本来,何想开始不想跳,但见我眉头紧皱,才跟着凑热闹,他是故意气我呢.

有一阵子,赵小艳听说生吃茄子包治百病,但必须得是长条茄子,于是,我们家就上顿茄子下顿茄子地吃,吃得我和何想的脸都快变成茄子色了.在我一再鼓动之下,何想头一次跟我穿了回“同一条裤子”.估计,她也吃腻了,这才匆匆作罢.可没消停几天,她不知道又从哪听说吃绿豆包治百病,我们家又开始吃绿豆,再后来是生姜、黄豆,我和何想都要联名绝食了.她却说:“吃什么不是吃,填饱肚子就行呗.反正我保证吃这些东西准没害处.”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赵小艳还要我和何想一起泡脚,说是阴阳互补.那种泡脚盆的广告说,孝敬爸妈最好的方式就是给你的爸妈买一个这样的洗脚盆.跟“孝敬爸妈脑白金”一路货色.她给何想钱让他去超市买,自己美滋滋地等在外面,然后开车拉回来.她的同事来我们家打时,告诉人家是儿子用压岁钱“孝敬”她的,何想在一旁听了都替她难为情.

她和何想睡觉前,叫上我,我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做眼保健操,说是互相监督,不然坚持起来有难度.她喊:“预备——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我的老天爷呀,这是怎样一副滑稽可笑的生活场景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在我看来,婚姻几乎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有无休止的忍耐,就像做一项你痛恨的工作,既没有勇气离开,从中又得不到任何乐趣.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我和赵小艳简直无法在一起生活,但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真正迈开离开她的脚步.毕竟,我已不再年轻,我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更是一个十七岁男孩的父亲.这就是每当我觉得我们两口子走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重又被拉回来的原因所在.同时,我不无悲哀地发现,其实,我和赵小艳完全可以继续走下去,走得很远很远,直到其中一个撒手人寰.如果不幸她比我先走一步,指不定我还会痛哭流涕地想念她呢.

十六

前些天,我看上了郊区一处生态园,租期三十年,总共十五万.这是好听点儿的说法,其实就是塑料大棚,五百多平米,独门独院.按我的设想,盖间卧室和客厅,搭个葡萄架,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处浪漫之地.我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租下来,但我忘了,女人更是现实的产物,尤其是一个正处于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大施拳脚的女人.我说,你周末可以带何想去那里放松放松,我保证一年四季为家里提供充足的蔬菜,瓜果梨桃.她去看了,我指给她说,哪里建烧烤区、种植区、休闲区,哪里摆个秋千.到时候我准备养几只纯种的小柴鸡,下的蛋全都留给你们娘俩当早餐,自己一个不吃.我特意强调,现在市场上的鸡都是激素喂大的,下的蛋不安全.我说得唾沫四溅,见她稍有犹豫,我再接再厉,不无遗憾地搓着双手,“如果地方再大一点,我可以养头猪,到春节杀了好过年,要是再弄个鱼塘就更完美了.你看,我再养头牛,骑在牛背上,戴顶草帽,吹吹牧笛怎么样?”我激动得都快把那块八分地说成全面发展的农牧副渔了.她终于像是被我说动了,兴致勃勃地不住点头,还跑过去跟人家砍价,直砍到十三万五.我暗暗伸出大拇指为她叫好,我以为这件事没跑了.但她开车在生态园的周围转了一圈,眉头猛地皱了起来,她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预感到大事不妙.果然,她改主意了,觉得“升值空间有限”,像个女企业家那样,大手一挥,否了.

女人的浪漫是写在脸上的,是动感的,骨子里真正的框架现实而实际,来不得半点含糊.两者之间从不妥协,如果需要,后者永远是胜利的一方,甚至连谈判桌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当然,钱是她赚的,买不买是她的自由,我没有决定权.老实说,这是我俩共同生活多年以来,我为数不多的建议.

这时候,何想的态度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妈,买吧.我想钓鱼.”何想扯着他妈的衣襟小声说.

“对,钓鱼好.学习学累了,正好周末过来放松放松,顺便陶冶陶冶情操.”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既然我儿子喜欢,赚不赚钱无所谓.好,妈给你买.”赵小艳转过头,从墨镜上方看着我,“何继东,你听着,一定要建个大点的鱼塘,不然我跟你没完.”

“没问题.我给你们娘俩当免费的长工还不行吗?”我长出一口气.

院子租下来后,我说干就干.第二天,我就带着小熊两口子一块儿过去了.我建了个大约三十平米的鱼池,养了些鲫鱼、草鱼,旁边支了把遮阳伞和石凳.我锁上院门,让小熊和澳熊大大方方地坐在石凳上,各自戴一顶小草帽,看着我一趟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我在院门口用竹条搭了个拱门,种上葡萄、葫芦,既可以观赏又能遮阳,栅栏四周栽了些蔷薇和月季.又围了一小块地专门养鸡,地里种了茄子、扁豆、菠菜、西红柿.我整天戴着大草帽在地里转悠,忙得不亦乐乎.早晨浇水施肥,上午读书下午写作,傍晚除草,吃完晚饭,我和小熊坐在摇椅上望着天空,沉思默想.

“臭屁,你好像还有什么心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怎么说呢,就是一闲下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现在,你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怎么还不满足?你要的是不是太多了?你看,你有老婆有情人,冬天可以在北戴河一个人闲逛,剩下的时间,在这里过一过田园般的小日子,多好.这样的日子大概许多人想都不敢想.”

“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尤其对于那些善于思考乐于思考的人.可难就难在,你内心的一些想法找不到人倾诉和交流,在现今的社会上,人与人之间是很难相互信任的,或者说了也没人理解你,这就很痛苦.”

“那,我是你的倾诉对象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

“可是,我俩所有的对话,其实都是你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呀?”

“但自言自语也需要一个对象,人在倾诉的同时,也在自我完善,自我修正.我跟你交流的时候,经常会发现我原来的某些想法,可能出现了偏差,甚至是错误.这对我很重要,也是我一再感谢你的原因.”

“你说的话题太深奥了.”小熊用手抚摸着它的大耳朵,憨憨地望着我.它是在故意逗我开心呢.

“对你来说是这样.实不相瞒,自从认识了你,我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而且是往好的方向改变.这是我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如果可能,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怕只怕许多人并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我笑笑,伸出手,“我们永远做最好的朋友.”

小熊肉乎乎软绵绵的手,迎在空中与我击了一下掌,“耶!”

责任编校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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