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大学毕业论文> 专科论文>材料浏览

在路上相关学术论文怎么写 跟在路上(小说)相关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主题:在路上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7

在路上(小说),本文是在路上相关学术论文怎么写与在路上和小说相关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在路上论文参考文献:

在路上论文参考文献

1

谢奋进在他家祖坟前抽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烟,终于把心里头抽通畅了.二十四小时前,令谢奋进想不通的那件事情,是自己进了县委常委,却只任了个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

知道他想不通,刚到任的县委书记曾为民对他说:“这个管委会主任由我担任,你虽是副主任,但管委会实际上是你当家.”

还说:“当下,工业园区的建设是我们县委、县政府议事日程中排前的一件大事,也是因为它非常重要,才要把它交给你.”

谢奋进当然能体会曾为民的一番善意,但这份善意又怎么能填补他心头的失落和不满呢.

会后,他把自己的环保袋忘在了座位上.是他原来的手下,县委办秘书小张捡出来给他的.

小张说:“谢常委,您的包.”

就昨天小张还叫他“谢主任”.

小张来县委办做秘书三年,谢奋进一直是他的主任,他都叫了三年“谢主任”了,这下突然就改口叫“谢常委”了.事实上谢奋进变来变去,头衔都还是个“主任”,按理小张是改不了口的.但这人精,一下就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叫“主任”就不如叫“常委”好听了.

小张走的路大致跟谢奋进差不多:大学毕业,先考个公务员,再凭能耐甩两下笔杆子进了县委办.谢奋进也不缺小张那份小聪明,跟上领导以后,时刻往舌头上抹着油,从来不敢说不好听的话,小心翼翼的,走得也还不错——先做秘书,再做县委办副主任,后到主任.在这边的传统观念里,人们习惯于把一个人的命运跟风水扯上关系,走得好,或走得不好,都是风水的问题.谢奋进这样的,一直被认为走得好,所以旁人总说他家祖坟葬得好.他当上县委办主任那年,还有人说看见过他家祖坟上冒青烟.

对于这些说法,完全听不进去是假.虽然自己从来没放弃过上进,但有时候也暗暗希望那些说法是真的.有祖坟保佑有什么不好呢?尤其当他在县委办主任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都送走了三任书记屁股下面还不见动静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老会跑到祖坟上去.有一年回老家过年,父亲跟他一起去祭祖坟,他便忍不住用开玩笑的口吻问过父亲:“我们家祖坟上真冒过青烟吗?”他们仡佬人的坟墓一律都有一条长长的坟尾巴,跟美术里的*火车一个样子.人躺在里头,头在坟尾,脚在坟头,坟头上竖一三角形“望山石”,意在坟头里的人还能使用眼睛,看见祖先的神灵所在.说这话的时候,谢奋进盯着祖宗的坟头,他大概希望能跟祖宗对上视线吧.他要的当然不是简单的答案,而是暗暗地希望它真冒一回青烟.

父亲知道谢奋进想说什么,他没有说是不是真冒过青烟,他说的是“可以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把土地当祖宗侍奉,一辈子要求都不高.别人地里多得个瓜他不眼红,自家地里少得把豆他不埋怨,到了节令,该种种,该收收.只要地头上该绿的时候绿了,该黄的时候黄了,他就满足.他们家世代农民,亲戚也世代都在侍弄庄稼,到谢奋进这一代突然出了个公务员,还当上了县委办主任,做父亲的已经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这就是他为什么总说“可以了可以了”.

但谢奋进注定是一个有烦恼的人.他当了十多年的县委办主任,跟了三任县委书记.按照一般规律,书记要走,都会将自己身边的人做一番安顿,要么跟着走,要么上个台阶.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在县委办主任这个位置就是十多年不曾挪过一回屁股.一屁股坐了十多年,自然要坐出些牢骚来.谢奋进不喜欢随便对人发牢骚,这可能跟他不会喝酒有一定关系,没有酒壮胆,他骨子里又是祖传的小心,因此牢骚满了,他就只能回家找父亲排倒排倒.这时候父亲一般都抽着他的旱烟斗,而谢奋进,则抽着一支.父子俩像两条烟囱,各自烧着自己的饭.父亲不爱说话,一般都是谢奋进说,他听.当然谢奋进也不指望父亲能为他指出个什么方向,父亲就是个老实农民,官场那一套他懂个什么呢.但父亲懂得做人,做官不也是做人吗?等他把牢骚发完了,父亲就会在手上敲敲烟斗,把烟灰抖落干净了,说:“上路吧,该干啥干啥去.”

谢奋进听了这话就急,说:“爸,你难道就不想看到我更有出息一点吗?”

父亲说:“你爸种了一辈子的地,不都是在同样的几块地里种吗?只要你实心实意地干,就每一季都有庄稼收.”

谢奋进还要迟疑,父亲就催他:“上路吧上路吧.”

送走第三任书记之后,谢奋进进了县委常委.这在他看来,真有点儿像是祖坟开始冒青烟了.他正暗地里欣慰哩,可还没来得及到祖坟前道个谢,他就被任命为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了.工业园区在哪里?在离县城十公里的地方,一块被挖烂了的平地,厂房还只存在于珍州这帮父母官的脑子里,客商也还在替别人挣税收.珍州历史以来就没有工业,现在却要指望靠工业来解决脱贫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确实非常重要.可谢奋进知道,谁当上了这个副主任,谁就被当成捡来的孩子了.

任命通知宣布以后,他回了老家.那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山影的颜色正在一点点变深,鸡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正摸着黑回家.父亲还没回来,他自己在门缝里找到了钥匙,开了门.父亲的猫或许正在屋里偷偷摸摸干着什么事儿,它受到惊吓后像个皮球一样直接从地上弹到半空,落地之后又从他耳边射了出去.

父亲也就回来了.肩上扛着把耙梳,嘴里叼着个烟斗,烟斗里明明灭灭,脚下不紧不慢.看见他,父亲说:“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之后父子俩就得好长一段时间无话.这个时间,父亲把耙梳挂到猪圈上,还得看看猪是不是把食都吃干净了.鸡是蹲在猪圈上睡觉的,他最好顺便也数一数,看全不全.那之后,他才从裤腰带上拿下一条黄鳝,那是专门给猫儿捉的.看上去黄鳝已经死去很久了,皮肤已经不再溜滑.猫远远地闻到腥味,“喵呜喵呜”奔回来了,拿个头去蹭父亲的两条泥腿.父亲把黄鳝挂到墙上,得等做饭的时候把黄鳝烧熟了给它拌饭.猫自然是不依的,它巴望自己能飞身将那条黄鳝抢到嘴里,也就一直吵着跳着.

父亲听而不闻,开始洗脸.

那时候,谢奋进就可以站在他身后说话了.

“我终于进常委了.”他说.

父亲正好洗脸洗到了后脖子,于是他顺势扭头看了谢奋进一眼,“唔”了一声.

“喵呜喵呜——”猫说.

“可是,却让我去当了个工业园区的管委会副主任.”谢奋进说.

父亲晾好毛巾,用手把嘴巴周围认真地撸了一把,就好像他那里刚才巴了一张蛛网.

末了问谢奋进:“你吃饭了吗?”

谢奋进说:“没呢.”

父亲便做饭去了.

父亲是有基本齐全的厨房电器的,电饭煲、电磁炉、微波炉,但父亲为了节约电,自己为自己垒了个灶台,地里收回的稻草、禾秆和豆草啥的,便用来生火做饭.谢奋进历来反对这一点,所以每一次谢奋进回来,他都得找一条理由.今天他找的理由是:反正要给猫烧黄鳝.

可谢奋进今天根本没心情管这事儿.

猫儿一直激动,缠着父亲吵个没完.谢奋进真想一脚踢它出门,但最后又没有.那是父亲的猫,他下不了那个手.

父亲点上火,先为猫烧黄鳝,烧熟了拌上饭,安顿好了猫,才开始张罗他们的饭.他们的晚饭,是一锅鸡蛋汤面.吃上面的时候,猫儿跳到父亲的腿上没完没了地擦着嘴巴.这时候,父亲才问谢奋进:“又想不通?”

谢奋进说:“想不通.”

自那以后,父亲再没吭过一声.猫已经洗完了脸,趴在父亲的腿上“咕噜”个没完.吃完饭,父子俩就在饭桌前抽起了烟.抽足了烟,父亲便睡觉去了.谢奋进睡不着,在床上翻转到半夜,出门上坟山了.

细细想来,他在祖坟前坐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也没见得认真思考过啥.来之前,他好像冲着要想清楚个什么来的,但到了之后,他又似乎是冲着抽烟来的.他仅仅是坐在祖坟前抽了二十四小时的烟而已.

父亲并没有到处找他.他的地就在祖坟山下,那个白天,他能看见父亲照样下田薅秧,为他的猫捉黄鳝,父亲也照样能看到他坐在祖坟前抽烟.父亲嗓门儿大一点儿,就可以冲他喊一嗓门,问他要不要吃饭啥的.可父亲没有.任由他在祖坟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等他从祖坟山上下来,父亲才问:“想通了?”

谢奋进说:“想通了.”

父亲问:“煮鸡蛋面?”

谢奋进却问:“要是给你一块生荒地,你会怎么弄?”

父亲问:“生荒地?”

谢奋进说:“生荒地.”他指指自己的头顶,自嘲:“就像我这头顶.”谢奋进三十五岁就开始谢顶,每一次见父亲,父亲的眼神都总往他头顶上去.有一次他忍不住跟父亲开了个玩笑,说这叫“聪明绝顶”.父亲当然就给他逗笑了,笑完了眼神里就多出些许踏实来.父亲说:“该操的心是得操,你毕竟当着个主任,不比我们当个农民.”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好几了,但他的头顶依然很繁茂.就像秋季里的地头,虽然禾苗枯了,但它依然是庄稼.父亲把谢奋进的过早谢顶,归结为他在工作上太过于操心,而作为一个踏实的庄稼人,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辞辛劳.往后,谢奋进的头顶一天天亮起来,父亲反倒不替儿子心慌了,更多的,倒是一份日渐厚实起来的踏实.

现在,谢奋进却拿它比喻一块生荒地.

父亲说:“农民得了一块生荒地,一般是先搞清楚它适合种啥,然后就把它种满.”

谢奋进问:“种满?”

父亲说:“种满.”

谢奋进说:“那我……上路?”

父亲说:“上路吧.”

2

电子狗提醒谢奋进:前方一百米进入隧道群.

他百无聊赖地自嘲道:“你前面应该加个‘谢常委’,‘谢常委,前面一百米进入隧道群.’哈哈.”

突然有电话进来,一看,是县委书记曾为民打来的.但这会儿他已经进入隧道,“喂喂”几声,只看见电话未断,却听不见声音.他加了个油,福克斯冲出隧道,听见曾为民在对面问:“跑哪去了怎么不吭声呢?”他回说:“我在隧道里哩.”但他很快又进了隧道,那句回答显然对方是听不着了.这条隧道有3.5公里长,他干脆挂了电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他历史以来从没敢挂过书记的电话.但今天他竟然敢了,想想他还真为自己高兴,这少说也是一点儿进步吧?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长出的那股豁出去的劲儿正在冒头,接下来它将要干些什么呢?他忍不住心痒痒.

车刚出隧道,电话又打来了.他瞟一眼,还是曾为民.这回他干脆就没接.马上又要进隧道了,接也白接.但这要在往日,他是必须接的,哪怕接了没用也要接,甚至应该把车停在路边,先把电话接完再开车.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还应该违章超速立即赶到领导指定的地方.今天他可真是长了胆了.他变了.或者说正在变.一个新的谢奋进正在出炉.这一点令他倍受鼓舞,兴奋劲儿一上来,他便在隧道里超起了车.三条车道,他见缝插针左右游弋,隧道里喇叭响成一片,大灯闪得跟暴雨前的闪电似的.

出了隧道,他又狂飙了一气,这才慢了下来.

手机又叫了.这回能接了.

“喂,曾书记.”

“你搞啥名堂,怎么老接不上电话?”曾为民在那边冒火.

“刚才在隧道里,没信号哩.”谢奋进说.

“你去哪里了?这会儿不在园区,却在什么隧道里!”曾为民的火气都烧着谢奋进的耳朵了.

“我回了趟老家.”谢奋进说.

“好好的回老家去干啥?”曾为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谢奋进在心里喊:我这也叫好好的?嘴上却问:“曾书记,是不是有啥事儿啦?”

那边火又起来了:“当然有事儿啦!工业园区那钉子户又闹哩!我这里走不开,你自己管去!”又说:“赶紧赶紧啊!你要是误了事儿,我追究你责任啊!”

“他怎么个闹法呀?”谢奋进问.

可曾为民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他鼻子里哼哼,自语道:“闹就闹吧.”他慢条斯理地开着车,寻思着怎么对付这件事情.这政府一搞建设吧,总得出一两个钉子户,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这么些年来,谁也没能总结出个对付钉子户的秘笈来.这些年在县委办工作,他没少见过钉子户,而且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他也很能理解农民对待土地的那份感情.那时候,他总能在钉子户的时候见到他们.很多次,都是他把他们领到信访办,告诉他们可以在那里申他们的冤.遇上那种想往上走的,也通常都是他最先得到消息,也是他及时派人去截住他们.园区的这个钉子户,去年还来过.因为那会儿信访办主任还在外面办事,谢奋进便把他留在自己的办公室等.他为他泡了杯茶,还递了烟.钉子户喝着茶抽着烟,谢奋进怕冷落了他,还跟他闲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下钉子户的想法.也就是说,从那会儿起,谢奋进就已经对这个钉子户有些了解了.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鼻子比狗还灵.省里才刚刚提出“工业强省”的目标,珍州才刚刚把工业园区的选址问题定下来,第二天就有人到那块地方圈地去了.政府还没开始征地工作哩,这人就悄悄从老百姓手上征了一大片地圈上了.这人叫汪天宇,是珍州走出去的能人.他的能耐到底有多大,谢奋进也没掂量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回来了,县里至少得是个副县长接待.汪天宇圈地以前,谢奋进也陪同接待过两次.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牛皮哄哄的,他很不喜欢.正是这个牛皮哄哄的人,吃完县政府的饭,便悄悄去对老百姓说:“政府征你们的地给得低,我出比政府高的价跟你们买,你们更划算.”老百姓对自己的地就像对自己的爹娘,在万不得已要卖的时候,能多卖些钱当然更好.所以汪天宇悄无声息就在将要产生一个“珍州工业园区”的地方流转了一大片地.等政府开始征地的时候,汪天宇那块地上已经冒出了厂房.工业园区不就是要建厂房吗,有厂房不是好事?可这厂房空了半年时间了,一直也没见动静,明摆着打的是抢建索赔的主意.

这个暂且不说,先说这个钉子户.因为他姓张,人们说起他来,就直接管他叫“张钉子”.张钉子家正好紧挨着汪天宇圈出的地边上,房和地都靠着.当初汪天宇悄悄征地的时候,他显得很迟钝,并不像别人那样积极.汪天宇没征到他家那里去,他也没主动去凑那个热闹.是后来,政府开始征地了,发现果然政府的价要比汪天宇出得低一点,他便后悔没把地卖给汪天宇.这一后悔,他也就铁了心做钉子户.

而今天,这位钉子户要扩建房子了.他家原本是两层的板房,现在要升到四层.都清楚国家征地政策,建的多赔的就多,他没做成汪天宇那样的大事,现在抢建一两层房子还是可以的.这地都征完了,也平完了,就等着建厂房拉企业了,他碍手碍脚地杵在园区已经不妥了,现在还要大兴土木,就不成体统了.

不成体统是谢奋进的说法,张钉子是不认同的.那时候谢奋进刚从车上下来,那张受秃顶牵累,乍一看略有点儿显老的白脸还没被太阳晒得红润起来,这就让这句话看上去带着情绪.

张钉子认为他是白着脸说下的,于是他也白着脸急了起来.他说:“啥叫不成体统啥叫不成体统?嗯?我修我家房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你们政府还要来为我修房子?”

谢奋进是直接赶到这里来的,路上太赶,也没顾得上喝口水,这会儿他才从车上拿下水杯喝起水来.

张钉子就这下认出他来了.“你是那个……谢主任?”张钉子脸上竟然带着那么点惊喜.“你不坐你的办公室,来这里干啥?”他问.谢奋进清了清嗓门,说:“我现在是这个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了.”他扬了一下杯子,冲着张钉子家这片地方划拉了一下,说:“我的办公室还没建好哩,要等你搬了,我才有办公室坐啊.”

张钉子以过电的速度拉下了脸,说:“那不行.”又说:“你来也不行.”说:“除非你们答应我出的价钱.”

谢奋进把水杯放回到车上,笑笑,说:“我泡过茶给你喝哩,我来也不行?”

张钉子说:“正是因为你泡过茶给我喝,我才认识你哩.但那跟这,是两回事.”

说:“要不,你把杯子拿来,我也给你泡杯茶?”

谢奋进想了想,真把杯子拿下来给了他.张钉子接过杯子的时候突然笑起来.谢奋进问:“你笑啥?”张钉子指指他的头顶,又指指自己的头顶,哈哈笑了两声,说:“我笑我们,我年纪大了秃了还说得过去,你年轻轻的咋也秃了呢?”

谢奋进笑笑,没接他的茬.

张钉子也就进屋泡茶去了.这当口,谢奋进为自己点了支烟抽着.院子里堆着砖头,砂浆,来帮忙张钉子建房子的男男女女正忙得欢,他还看了会儿热闹.张钉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顺带了一只塑料凳子,鲜红的.来到他这边,他把凳子放到谢奋进屁股底下,说:“坐吧谢主任.”

谢奋进坐下,接过茶杯,看里头是什么茶叶.

张钉子说:“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茶叶.”

谢奋进把茶杯凑到鼻子跟前闻闻,说:“也还可以.”

张钉子不怀好意地笑上了.

谢奋进盯着他问:“你笑个啥?”

张钉子说:“这下,我跟你是两清了.”

谢奋进说:“清不了,我上次给你泡的是翠芽,你这个是啥?”

张钉子冷笑两声,说:“你还是县委办主任呢,我是个啥?不就是个农民吗?”

谢奋进说:“噫,你可不是一般人啊,你看看你吧,我们曾书记和王县长都怕你啦!”

张钉子更大声地冷笑:“切!哪是怕我?怕的是法律,要是没法律,他们还不把我撕了扔给狗吃了.”

谢奋进为自己续烟,也撒给张钉子一根儿.

张钉子接过烟,不抽,夹耳朵上.谢奋进说:“你也端个凳子过来坐着吧?”

张钉子划拉一下房顶上那场面,说:“你看这样子,我有工夫坐吗?”

谢奋进说:“那你为啥让我坐?”

张钉子说:“你不是客嘛.”

谢奋进说:“我也没工夫坐哩.”

张钉子说:“你还要忙啥去?”他的话后面还躲着一句“你不是专门来看我建房子的吗?”

谢奋进说:“ 我得去叫人来帮你拆房子啊.”

张钉子跳起来:“你敢!”

谢奋进也确实不敢.还是找个委婉点儿的解决办法吧,他想.事实上那天他在那里坐得比预期的时间还久些,因为他说过那话之后并没有立马走,张钉子就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张钉子喊完“你敢”之后,和他对峙着点了耳朵上那支烟,心头也就平息了下来.那之后,他们就还聊了一会儿.

“我才不怕你们来拆呢!”张钉子说.

“我早都做好准备了.”他说.

谢奋进问:“你做的什么准备?”

“什么准备?死!”张钉子的话也像钉子.

谢奋进深吸口烟,把烟头弹出去老远,又掏出烟来,给了张钉子一支.张钉子手上的烟还没抽完,这一支他便拿在手上.

谢奋进说:“我父亲跟你一样年纪.”

张钉子说:“哼哼.”

谢奋进说:“你的儿女们呢?”

张钉子警惕地问:“干啥?”

谢奋进说:“如果我家要当钉子户的话,我们肯定不会让父亲出面.”

张钉子瘪嘴,说:“你们敢拿我怎样?我也就倚老卖老了.”

谢奋进说:“我是说,我父亲胆子小,老实农民一个,没你能耐,挡不了事儿.”

张钉子说:“我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我成了钉子户以后,这周围的人都叫我‘张钉子’了,还有你们,你们不也叫我‘张钉子’吗?老了老了,还得个外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谢奋进开玩笑说:“那就不做钉子户,我保证让所有叫你‘张钉子’的人都把这个外号收回去,要得不?”

张钉子“哼哼”冷笑.那会儿曾为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直接问谢奋进怎么样,谢奋进说我们正聊天哩,曾为民问:“房子呢?”谢奋进说:“房子正建哩.”曾为民把电话挂了.

3

县里开了个招商引资会,把珍州在外的能人尽可能都请了回来,让他们看工业园区的效果图,谈珍州的远景目标,谈回来创业的优惠政策.会结束后,谢奋进把郑传宗和汪天宇拉到一边,说他个人想请他们两位喝个酒.郑传宗很爽快就答应了,汪天宇却假惺惺地哼哼,说他今天的晚宴王县长也是要出席的,不参加可不好.谢奋进听了这话就来气,说王县长一大早就奔省里开会去了,参加不了晚宴.汪天宇还在矫情,说:“那雷宵副县长呢,他可是说过要请我喝他封存了十五年的‘湄窖’哩.”

郑传宗在一边也看不惯了,开汪天宇的玩笑说:“难道谢常委请你喝酒还不够档次吗?”

汪天宇赶忙说:“哪里哪里哪里.”

谢奋进说:“我没有陈酒,因为我不喝酒,但我今天专门为汪总和郑总买了瓶‘1988’,这可花掉我半个月烟钱,算不算有诚意呢?”

汪天宇说:“算.”

谢奋进请他们上他的福克斯,汪天宇笑笑说:“开我的车吧.”

谢奋进说:“那就开汪总的豪车.”

三人坐进汪天宇的黑色A8,去了郊外一个专门做“叫化鸡”的山庄.现杀现烧,汪天宇亲自点鸡.等饭的时间,他们嗑着南瓜子抽着烟.谢奋进知道自己喝下酒就没法说正事了,趁此机会就跟他们正经八百起来.

“汪总你财大气粗,何不如把张钉子那地也买了?”他说.

“哦,你请我喝酒,原来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钉子户啊?”汪天宇说.

谢奋进说:“我也不说假话,就是这个意思.反正你已经抢了一片了,也不怕多张钉子那么一小块儿,是吧?”

汪天宇说:“谢常委这话怎么讲?我抢地?”

谢奋进说:“我这人说话不会拐弯儿,你在我面前装就没意思了.你难道不是抢买抢建,图个索赔吗?”

汪天宇说:“切!我可是要办厂的.”

谢奋进说:“切啥呀切?你那厂房建完空那儿不都快半年了吗?还弄些个破烂机器摆在空厂房外边装模作样,可你到底要办个啥企业呀?”

汪天宇警惕而又惊讶地瞪着他.

他说:“瞪我干啥?你以为你那点儿伎俩我们看不明白呀?跟你说,这珍州除了三岁小孩以外,就没一个人不明白.只不过,这件事体现的是你的能量,别人也不得不服而已.”

汪天宇说:“谢常委这话我不爱听啊……”

谢奋进说:“揭你底的话你当然不爱听,可你不得不承认,我一点儿没说错吧?”

汪天宇笑笑,说:“一半儿对一半儿错.”

谢奋进笑:“哼哼.”

汪天宇说:“说我能量大,是对的.但说我抢地抢建图你们赔偿就错了.”他说:“我是要正经办企业的.”说:“我一心想的是为家乡建设做贡献哩.”

谢奋进用力把一口瓜子壳吐掉,说:“别喊口号,在这个地方不需要喊口号.”

汪天宇一脸冤枉地喊起来:“我没喊口号,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谢奋进讥笑道:“哼哼,肺腑之言,‘废(肺)话’吧?”

汪天宇也冷笑:“哼哼!”

这就两人都沉默下来了,这个话题显然进行不下去了.就谢奋进而言,自己一时兴起就把话题引上了绝路,终点离自己想要的目标越来越远,这时候再往前拧就没道理了.两人尴尬上,一边的郑传宗只好往别处扯.他说:“这鸡烧的时间也够长的啊?”

谢奋进听了便冲店老板喊:“鸡还没烧好啊?”

那边老板娘回答说:“还得等一下呢.”

这就算是把尴尬冲淡了一下.于是,汪天宇带着点儿残留的酸味儿说:“我听说谢常委这个管委会副主任当得怪委屈的,所以嘛,有点儿情绪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出气呀.”

谢奋进说:“汪总可不是小老百姓啊,小老百姓哪能看出我谢奋进当管委会副主任当出情绪来?”这话他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很明显他已经转过弯儿来了.

汪天宇也乐得顺水推舟,跟上他选的弯弯道,朝着好的方向靠,他说:“既是有情绪,谢常委还那么正经干啥?得过且过吧.张钉子那种麻烦事儿,你能拖就拖着,谁能解决谁解决去.

一追究,你就说自己没那个能力.那就再换个有能力的吧,你不就不用干这管委会副主任了?”

谢奋进笑着说:“这话嘛,我俩要是兄弟,还可以当知心话听,可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在‘支瓜子跳岩’了.”

汪天宇说:“你虽然没把我当兄弟,但我却是当知心话说的.”

谢奋进说:“算了吧,跟你攀兄弟,我攀得上吗我?”

汪天宇要急,谢奋进已经和郑传宗说话去了.“郑总厂里是不是有个叫王十一的工人?”他问.

郑传宗说:“有.”

谢奋进说:“这个王十一,是张钉子家女婿.”

郑传宗说:“这个我知道.王十一和我一个村,这点事我很清楚.”

谢奋进说:“你做做王十一的工作,叫他劝劝他老丈人,别那么顽固.”

郑传宗说:“王十一的工作我可以做,但他不一定能做通他老丈人的工作,因为他们处得不和.”

谢奋进问:“什么原因不和你清楚吗?”

郑传宗说:“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过年王十一都不跟婆娘回娘家拜年的.”

说:“你要知道,按我们仡佬人的习俗,春节期间回娘家拜年那是必须的.”

汪天宇凑过来说:“既然都让郑总去做工作了,那还要我买他的地干啥呢?”

郑传宗说:“要是汪总答应买下张钉子的地,我就不用去做王十一的工作了.”

汪天宇说:“要我买下张钉子的地,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帮了谢常委,谢常委拿什么谢我呢?”

谢奋进笑笑,说:“汪总这话差劲了,你不是想为家乡建设做点儿贡献吗?再说了,那张钉子家不也在你的厂子旁边吗,老不拔掉,不一样影响到你吗?”

汪天宇说:“那可影响不到我.它杵在那儿,正好方便我接地气哩.说白了,我可以看在你谢常委的面子上,替你把它拔掉,也可以不干.”

谢奋进说:“你开啥条件?”

郑传宗说:“这件事情对于汪总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还开啥条件呢?就这还不爽快的话,那也就是不愿帮忙了.那么,我就还是回去做王十一的思想工作,看能不能顶点儿用吧.”

汪天宇说:“我也没说不帮啊.”

末了把屁股挪挪,更靠近谢奋进一点,小了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儿,我只是想申请一个养殖项目.”

谢奋进说:“申请养殖项目的话,汪总直接跟雷副县长说就是了,他管农业呢.”

汪天宇说:“我这不是想帮你吗?”

谢奋进试着去悟:“汪总的意思,是我出面跟雷副县长提这个事,成了,你就买张钉子的地?”

汪天宇一巴掌拍到自己的大腿上,说:“就是这样嘛!你买我面子我买你面子的事嘛.”

谢奋进问:“你想养啥呢?”

汪天宇说:“啥都行,看情况吧.”

谢奋进说:“可你不是要办厂吗?忙得过来?”

汪天宇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不还有个弟吗,是他想养.”

谢奋进摸着石头过河般说:“让我试试吧.”又对郑传宗说:“郑总那里也试试.”

鸡就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肆无忌惮地乱飘.谢奋进喝不了酒,把应该在酒桌上谈的话提前到喝酒之前,是他一直以来养的习惯.上了酒桌,他根本没法说正事,因为他的脑子经不住两杯酒,就麻了大了.于是整个饭局,你就只能看见他红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不主动敬酒,也不喝别人的敬酒,凡知道他的,就都知道他是珍州县委办最无趣的一个人.今天,这样一个最无趣的人请客喝酒,酒局自然也很无趣.事情已经谈出了个样子,喝酒的时候就已经没话可说了.谢奋进一个劲儿劝他们喝酒,劝他们吃鸡.他没喝酒.他的理由是,第一,他实在喝不了酒,第二,得留个人开车.都知道他是真不能喝酒,他们也没硬拉他喝.他也就乐得专心往嘴里填鸡肉,填饱了,他就坐在一边抽烟.等那两位爷也吃饱喝足了,便拍屁股回.

回来的路上,三个人在车里东拉西扯一会儿,下车时谢奋进叮嘱了一句“那,那事儿我们就那样定了”,便散了.

4

郑传宗刚回深圳没几天,王十一就回珍州来了.王十一回来的第一时间不是去老丈人家,也没着急往家里奔,而是先来找谢奋进.

“谢常委我回来了.”他是来报到的.

“你是回来做你老丈思想工作的?”谢奋进问.

王十一说:“郑总说,是你要我去做他思想工作的.”

谢奋进说:“郑总说得对,我的确想请你帮个忙.你在家这几天的工资,我开给你.”

王十一忙说“不不不”,他说:“我回来的这些天,郑总给我算公差,工资一分不少我的.你再开我工资,我就成了多吃多占了.”

谢奋进笑,说那我就看你的了.

王十一说:“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一定能做通我老丈的思想工作.”看他眼巴巴的样子,你还真不能怀疑他的诚实.

谢奋进有点儿扫兴地撸了两把自己的光头顶,说:“那你尽力吧,好吗?”

王十一说:“你是不知道,我那老丈一直就瞧不起我,嫌我家穷,几次劝他家姑娘跟我离婚哩.你说,让我去劝,合适吗?”

谢奋进急,说既然知道你去劝不合适,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王十一也急,说不是你叫我回来,叫我去劝的吗?

谢奋进直上火,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让你婆娘回来办这件事情呢?”

王十一说:“可郑总说你点名要的是我啊.”

谢奋进一巴掌拍到脑门上,差点儿没把自己拍昏过去.

王十一说:“我婆娘回来也没用,她要去劝,有可能更适得其反.”

说:“我老丈那脾气,你们不知道,我是知道的,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头的.”

谢奋进又看到点儿希望,问:“那你的意思是,你可能比你婆娘更合适?”

王十一光咧嘴笑.

谢奋进急,说你光笑个啥呢,快放屁呀.

王十一就真挣了个响屁出来,谢奋进直接无语,逃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出门抽上烟,看王十一没跟出来,又才进去.王十一还在坏笑.谢奋进这才发现王十一有张乌嘴,因为嘴唇的颜色深,所以牙显得很白.他本想了解一下他的嘴为什么会那么乌的,但末了说的却是:“忘了问你,你抽烟不?”

王十一说:“我不抽烟,抽不起.”

谢奋进抛过去一根,他接了,又要过他的打火机点上,很生疏地抽起来.他说:“我回来这一路上都在想办法哩.”

谢奋进问:“想出来了?”

王十一说:“想出来了.”

谢奋进说:“说来听听?”

王十一说:“你们应该晓得我那个家,确实穷……”

谢奋进说:“这个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为你们带着两个娃儿,老父亲有病,种不了地,家里三张嘴就靠你跟婆娘打工寄钱回来养活,对吧?”

王十一说:“对得很.”

谢奋进说:“这个你放心,村里都把你们家定为精准扶贫户了,会好起来的.”

王十一脸色一下子就暗淡下去了,说:“我说的就是这个.”说:“我打的主意,就是告诉我老丈,只要他不再跟政府做对,你们就能把我的‘精准扶贫户’这个帽子摘掉.”

这是个什么邪门儿办法呢?谢奋进牙痛似的吸几口冷气,问:“这样你老丈就会答应搬迁?”可他的语气分明是不相信这一点的.

王十一说:“你们不知道,我老丈嫌那个‘精准扶贫户’丢人.”

谢奋进说:“那要是他答应了,你真就不要那个‘精准扶贫户’了?”

王十一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也嫌丢人.”

可王十一并没有成功.根据他的总结,问题可能出在他把话说反了.他到老丈人跟前说的是,如果他还要继续跟政府对抗,政府就会将他女婿也就是王十一家打成“精准扶贫户”,就要用这个来丢他的脸.王十一一开始就用了激将法.他太急于求成了.可他没想到这样根本就激不了老丈人,老丈人反问他,难道你还不是“精准扶贫户”?这一问他才知道完了.知道完了他还试图补救过,他说不是的,是只要你不继续对抗,政府就会把我家的“精准扶贫户”摘了.老丈人一下就识破了他的用心,提了拖鞋就朝他打,直到把他撵出门,又撵出去好远,才算了.

但不管结果如何,王十一都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他就是这样跟谢奋进说的:“不管如何,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之后他便回了家,在家里跟父亲和两个孩子泡了两天,又回深圳去了.

5

谢奋进如果回家早的话,睡前都是要练几个字的.他还仅仅是个爱好者,也没放下架子认真请教过谁.一开始也没买个正经的字帖,提了笔不知道该写个啥,就想起老家香龛上那几个大字:天地君亲师位.仡佬人建房,必须有一间堂屋,堂屋的正墙上,必然有一香龛,香龛上又必然有这六个大字,竖排的,意味着等级森严.

有资格写这几个大字的,只能是村里的道士先生.往些年,他们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当下,他们是村子里大字写得最好的人.这也是为什么 “天地君亲师”能成为谢奋进练习书法的启蒙教材的原因了.

他有一套从网上买来的,号称哥窑的冰裂文玩:镇纸、笔洗、砚台、砚滴.百十块钱买的,很般配于他这种初学者.除了练“天地君亲师”,他还一直对那个砚滴很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东西,圆溜溜带个小嘴儿,顶上还有个小洞.他一直不知道它能派什么用场,叫什么名儿,但又没敢跟人打听过,怕被人嘲笑无知.

这一天,他终于听人说起了那个东西,得知它叫砚滴,还知道了它的用途.这天回到家也不早了,他没练字,而是专门把笔泡了挂笔架上,试着用那个一直没派上过用场的砚滴去接笔尖上滴下来的水珠.第一颗没接准,水珠砸在了砚滴上,第二颗还是歪了.他小心地调整着位置,终于让第五颗水珠准确地滴进了砚滴顶上的那个小孔.别提他多有成就感了,晃着脸到处找老婆.他老婆谢小念脸上贴着面膜,正坐在客厅看韩剧.他叫她:“你过来看你过来看.”谢小念没理他.他便上前去拉.那时候笔尖儿上正好积上了一颗水珠,欲滴未滴,他怕老婆错过了.没想到谢小念一抡胳膊,甩掉了他.老婆变得不客气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呢?他来不及寻思,赶紧回去看他的水滴,结果那么一闹,他也错过了.毛笔上的水已经不多,积一颗水珠得好长时间,让老婆给扫了兴,也蛮无趣了.

“滴得很准的,你怎么不看看?”他问谢小念.

谢小念一句呛过来:“光叫我看你,你看过我吗?”

谢奋进说:“ 我没要你看我,我要你看……”突然没了兴致,拍拍屁股,洗漱去了.没想到老婆却追了进来,他正冲着镜子刷牙,镜子里突然出现张鬼脸,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他说:“你吓我一跳!”他把重音放在“跳”字上,表明他受到的惊吓程度.

谢小念便把面膜扯了.

谢奋进说:“你皮肤挺好的,总整那个干啥?”

谢小念说:“我听说,你现在脸大得很啊?”

谢奋进顿了顿,不以为然地说:“是有人说过,我这谢了顶以后,看起来脸要大出很多.”

谢小念说:“你别跟我瞎扯!我说的是你在曾书记面前的态度.听小张说,曾书记问你为什么还要提个环保袋,你都能装没听见?”

谢奋进停下来,满嘴泡沫地看着老婆,说:“那你要我怎样回答?你让我告诉他,以前是因为总得给领导拎包,这样做是为了区别于领导的包,现在虽然不用给领导拎包了,但已经用惯环保袋了,改不过来了吗?”

谢小念有点儿理屈似的放低了声音,但显然又是不愿服输的,就还咕哝:“你不说,别人也知道是这样.”

谢奋进说:“这就对了,既然不说别人也都知道,我还说什么呢?”

谢小念突然又把调门提到很高喊起来:“可那是曾书记在问你.”说:“曾书记问你,你也可以装没听见吗?”

谢奋进说:“那你让我说什么?”

谢小念说:“你可以说,你是个环保主义者呀.”

谢奋进说:“那不矫情了吗?”

谢小念说:“反正你手上那只环保袋早被人看成矫情了.”

谢奋进想了想,说:“也是哈.”

谢小念问:“明天你要跟曾书记一起出差?”

谢奋进说:“嗯,去深圳招商.”

谢小念转身出了洗手间.

谢奋进觉得这谈话结束得太突兀,眼神儿跟了老婆一会儿,而后才把脸放到水龙头底下冲起来.洗漱完出来,他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手包,可以拿在手上,也可以夹在腋下的那种.这种手包几乎是当下基层干部的标配.谢小念说:“明天拿这个包出差.”她在为他收拾行李,把需要带上的衣服往箱子里放.谢奋进没吱声,他默认了老婆的安排.

不过他走进卧室之前还是担心上了一个问题:要是曾书记又问他,“你怎么又换皮包了?”

他该怎么回答?

谢小念觉得这的确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问题,便停下来认真替他想.她那里还没答案,谢奋进便选了迂回路径.他说:“要不,我暂时还用环保袋?”

谢小念又只好跟上他的这个思路想,最后觉得这样也好.她说:“这样也好,也说不定曾书记看你换成了皮包,还会多心呢.”说:“在前几任书记跟前,你都低调成那样了,现在在他跟前,你就突然高调起来……”

谢奋进说:“你累不累呀?”

谢小念突然给他打断,心头不爽,拉了脸说:“你别说,做你老婆还真累.”

谢奋进说:“自找的吧.”

谢小念来气地说:“我就是自找的,早知道你就这出息,我才不会顶着父母的反对嫁给你呢.”

谢奋进说:“当初你父母反对嫁我,是因为我们都姓谢,又不是看我出息不大.”

两个同姓人结婚,在珍州这种偏远地方一直不被人接受.当初两人好上,双方家人都拼命反对,最后结婚的时候,两边的长辈都赌气没到场.结完婚,两边家人又都深恶痛绝了好长时间,等他们有了孩子,家人才总算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谢奋进的那些朋友,却时常拿这件事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日本人”.平常他是很不喜欢这个玩笑的,这会儿他倒给它逗乐起来.他想跟老婆也玩笑一下,但看老婆又在忙着为他换包,又没了兴致.

自打从祖坟山回来,他本来一直都保持着那种如释重负的舒畅,可今晚老婆的表现,又让他心里头不畅了.他上床像尸体一样挺着,盼着瞌睡来了,好入睡.可他刚刚迷糊起来,老婆就上床来了.上床来就上床来吧,他们各人一床被子,其实影响也不大.但上床后老婆非要叮嘱一句:“我警告你,别破罐子破摔!”他差点儿给她激弹起来,但又没有.他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一个.谢小念说你可别装没听见,他照样还是装没听见.后来他就带着老婆那句话进了梦乡,在那里他跟老婆大吵大闹,说我怎么就是破罐子了我怎么就破罐子破摔了,结果把自己给吵醒过来.

曾为民在省里开会,谢奋进赶在他散会的点儿上到达省城,会合后两人便打了个出租车往机场去.

一上车,曾为民就问:“出差也提个环保袋?”

谢奋进说:“习惯了.”

曾为民说:“别的习惯你都丢了,就这习惯丢不了?”

谢奋进问:“别的啥习惯?”

曾为民说:“比如给书记拎包啊哈哈哈.”

曾为民是真开玩笑,他笑的时候扭过头来看着谢奋进哩,他的眼神里完全没有半点儿认真的意思.可无论如何这也是很伤谢奋进自尊的玩笑啊,谢奋进扭曲了一会儿,顺着曾为民的路子自残起来.他说:“还真是的,比如以前吧,书记要是开恼火玩笑,我笑不起来也得装笑,还得装不懂,就更别说拎包了.我手上可以没我的包,但一定得拎着书记的包啊.就说我拎这环保袋吧,我怎么就看上了这环保袋呢,拎着多土啊,可书记拎的是真皮包,我难道也跟着拎个真皮包?书记是书记,我是谁呀?可我要是拎个塑料皮包,那还不如拎个环保袋呢?所以啊,我这也是为了体现一种区别嘛.”

曾为民哈哈笑,说:“哎呀,谢主任啊谢主任,你果然还有情绪呀!”

谢奋进说:“我有啥情绪呢?根本没有的事.”

说:“曾书记是不知道,我用环保袋吧,有很多好处呢.第一,它能装,我有时候直接把书记的包拿过来就装我的环保袋里……”他真探身拿过曾为民的手包,装进了自己的环保袋.他说:“就像这样,呵呵,别人也看不见我替书记拎包了.”

说:“曾书记你刚来珍州,我的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当年我进县委办当了半年秘书,还没人看见过我替领导拎包.好长时间,别人都以为我是个胆大的秘书,竟然敢不替领导拎包.后来他们才知道,其实我把领导的包放我的环保袋里哩,哈哈.”

曾为民也哈哈笑,问:“真的呀?”

谢奋进说:“绝对是真的.”他说:“给领导拎包吧,并不丢人,但刚开始的时候,我幼稚啊,我觉得那丢人啦,马屁精嘛,不是吗?所以我喜欢上环保袋,初衷是为了藏领导的包,哈哈.”

曾为民哈哈笑着说:“那你应该选蛇皮口袋.”

谢奋进说:“你还真别说,就跟那些进城去进货的小摊贩一样,用蛇皮口袋藏钱,没人偷,就是不小心丢了还能找回来.用皮包装钱,自己还没丢,先给别人偷了.我这环保袋也一样,不怕丢.要是真皮包丢了,是很难找回来的,但环保袋丢了,总能找回来.”

曾为民不知出于什么情况了一声,说:“现在你不用帮我拎包了,你都是县委常委了,应该由别人替你拎包了,但你总不能让你的手下,总替你拎个环保袋吧?”

谢奋进说:“小张替我拎了三年环保袋,背地里抱怨了三年.”

曾为民问:“那你为什么不换?”

谢奋进说:“怎么能换呢?小张拎的环保袋里,有书记的包啊.小张替我拎包,我替书记拎包,那小张拎的不就是个包中包吗?”

这话本来很好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曾为民竟没有笑.他又了一声,听上去像腰酸似的.他说:“谢主任有情绪很正常,但眼下工业园区这个工作,你还真不能带着情绪去做.”

谢奋进说:“曾书记放心,我真没情绪.”

曾为民不辞辛苦地从副驾驶位置认真扭转身来看着他,很像是要重新认识他一下似的.

他也就摆正了身体,让曾为民好好看.看了一会儿,曾为民说:“给你配个秘书,回头你换个好包,今后你让秘书为你拎包吧.”又说:“你今后不用替书记拎包了,所以也用不着环保袋了.”

这就到了航站楼.

进了登机口坐下来,谢奋进给曾为民讲了个笑话,说的是他的前任办公室主任,后来到乡镇当了书记,自己的包已经由办公室主任拎了,可他还是改不了吃完饭就赶紧去拎包的习惯.有一次在外面陪人吃饭,完了出来他的办公室主任发现他手上拎着个包,以为自己忘了拿他的包,吓了一跳.等发现书记的包明明在他手上,才去问他:“书记你拿了谁的包?”这下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把别人的包拎走了.谢奋进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曾为民却没觉得有多好笑.他愣愣地看着谢奋进,于是谢奋进也笑不下去了.

“平和了.”曾为民说.

开始登机,他们站起来去排队,曾为民指指谢奋进的胸口,说:“这儿平和了.”又说:“是好事.”

6

曾为民和谢奋进到的时候,郑传宗正在厂院子里烧吉他.不是一把,而是一批.想想四月的深圳吧,气温高达30好几度,可郑传宗点的那把火都快把气温升高到40多度了,站旁边的几个高管油汗淌得跟下雨似的,皮肤都快给烤焦糊了,也没人敢挪一下.原因是他们的老总郑传宗也站在那儿忍受着煎熬.郑传宗实在是胖了一点儿,那身肉给火堆烤得“吱吱”冒油,红通通都快成烤猪肉了.可他一直就雕塑般杵着,死不瞑目般瞪着火堆.这批吉他没达标,不合格.单是国外的单.原先,郑传宗的“神曲吉他厂”只能做内销产品,现在他感觉翅膀长硬了,想飞一下.这个单不仅是他们厂的第一个与国外合作的单,合作方还是巴西第一品牌TAGIMA.这一单,做好了,他们“神曲吉他厂”将前途不可限量,做砸了,就再也别想飞高了.这就是为什么郑传宗要顶着其他几位股东的反对意见,果断把它们付之一炬.他平时很难发脾气,但这一次他骂人骂得像个疯子,骂完了又烧吉他.他生了一双水牛眼,瞪着火堆的时候,火光又将它们变成了一双疯牛眼.火焰矮下去的时候,他终于转了一下脖子.他不动,别人还紧张着哩,他这一动,旁边的人就赶紧绷紧了腿,随时准备逃的意思.但他也就是看了大家一眼.他的火气似乎也被他抛进了火堆,不在他身上了.他看大家沮丧得都要哭了,也知道他们沮丧的是什么.所以他说:“你们放心,这批吉他造成的损失不会影响到你们一分钱的工资.”这话是对员工说的,但他知道还有股东关心着这件事情,于是他又提高嗓门冲着站在厂办公室窗口那两位一直跟他在厂里摸爬的股东说:“听见了吗?造成的损失全部算我的!”

他猛跺了一下脚,那动静把他跟前的火苗也吓得本能地朝后躲.他跺脚是为了提高肺活量,然后大喝出那一句:“从现在起,加班!”

这一转身,他才发现曾为民和谢奋进站在他身后.他略感到有点儿意外,但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了.这两位来之前是跟他联系过的,来意也是明确过的.只是他突然遇上厂里这么大一件事情,又突然看见他们,脑子就暂时断了会儿片.

“呵呵.”他看上去有点儿尴尬,就像正砸碗的时候遇上了熟人那样.

“这是咋回事儿呢?”谢奋进问.

“不合格,废品.”他貌似轻松地说.

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也没时间陪这两位客人,便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曾书记谢常委,后天是这批货的最后期限,我必须得加班,管不了你们了.”说着就号令那几个陪他烧吉他的高管风风火火进厂里去了,那样子倒像是去打仗一样.

曾为民和谢奋进给晾那儿了.

谢奋进嘴里发出“吃吃”声,带着一种类似于幸灾乐祸的口吻问曾为民:“曾书记我们怎么办?”

曾为民自嘲地笑笑,说:“怎么办?烤火吧.”

谢奋进又忍不住发出一串“吃吃”声,是笑,但更像高压锅动了气.他说:“这大热天的,烤火?”

王十一从厂房里小跑着冲出来了,直接冲到他们跟前才一脚急刹.说:“郑厂长安排我来接待你们.”

谢奋进看曾为民,见曾为民不动声色,自己也就没作声.

王十一说:“郑总考虑到我跟你们熟,再加上我也就是个流水线上的普通员工,少一个我影响不了加班,所以就派我来招待你们.”

又说:“后天就要,郑总也得四十八小时加班,实在走不开了.”

曾为民轻轻叹口气,冲谢奋进开玩笑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出门前先看个黄道吉日?”说完这句又接着问王十一:“那你打算怎么招待我们呢?”

王十一说:“我带你们去吃饭.”就调头往厂外走.

王十一替他们郑总抱歉,说:“实在对不起啊,郑总实在抽不开身.”

曾为民说:“有啥对不起的,这也是情非得已嘛.”

王十一看谢奋进没吭声,生怕冷落了他,又无话找话地扯上了劝降老丈那件事情.他说:“那个事儿对不起呀谢常委,我没办好哩.”谢奋进说:“你当然没办好,哪能那样劝呢?”

王十一问:“那要怎样劝呢?”

谢奋进说:“你得告诉他工业园区建好以后的好处,比如说你们就可以回家打工,就可以天天照看到他.再比如……”

王十一说:“说那些一点儿用都没有的.我后来倒是又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想我要是对他说,只要他投降,我就跟他姑娘离婚,他保证答应.”

谢奋进喊起来:“啥?”

王十一说:“你是不知道,我那老丈总巴不得我跟他姑娘离婚哩,有一阵儿,他当着我的面儿就说,‘芙蓉……’芙蓉就是我那婆娘,我老丈的姑娘.他说,‘芙蓉,你跟王十一离了,爸保证让你嫁个能人.’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我拿这个条件去跟他谈判,是不是有戏?”

谢奋进苦笑着说:“你可别做那种傻事,到时候我倒成个罪人了.”

曾为民突然说:“我看可以.”不过他显然是出于无聊,开了句玩笑,说完他“哈哈”一笑,你就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不可以.

王十一说:“可以假离婚嘛,先把老头子骗走了,我们又复婚就是.”

谢奋进问:“你婆娘同意?”

王十一说:“我还没跟她说.”

谢奋进说:“没说就好,这种话就别说了,我哪能让你去干那样的事情?荒唐!”

王十一说:“到吃饭的地方了.”

吃饭的地方是郑传宗定的,没变,参加饭局的人除了郑传宗换成了王十一以外,也没变.一屋子老总,有珍州出来的,也有其他地方的.饭局的主题,郑传宗早就通了报:接待珍州来招商的两位县领导.王十一领着他们进了门,凡珍州出来的就先迎上来了.王十一很称职地向他们做介绍:“这位是曾书记,这位是谢常委.”于是,跟着就是一番仪式性的握手、点头.有了老乡情分,客人就具备了一种私有性,这样,他们就把曾为民和谢奋进推到那几个“外人”跟前,再隆重介绍一番,仪式才算暂告一段落.

入座也很繁琐,老总们要把曾为民和谢奋进请上主宾席,而他们又总在那里谦让,推来推去半天,总算坐下来了.这时候,对方才开始依次介绍他们自己.这活本来该郑传宗干,但今天郑传宗缺席,王十一又认不全这些老总,就得有个人热心承担.

这个热心人叫赵明刚.赵明刚也是珍州出来的,同样经营了一家吉他厂.他拿自己开玩笑说:“这边的人都叫我刚总.”他还在自己那肥胖的身体上比划两下,说:“可不,你们看看?刚肿,哈哈.”

笑完了,便从自己右边开始,一个一个地介绍.吴总肖总王总李总,以及他们的资产.就开始上酒.一人面前一只小玻璃杯,一只分酒器.

都互相介绍过了,就不生分了,或者说就不应该生分了.曾为民开始跟那几个老乡闲聊,问他们家住珍州哪里,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啥的.曾为民刚到珍州任职,对他们说起的那些地方也不熟,所以有时候他还要让谢奋进参与进来,这样也能让谢奋进不至于受冷落.桌上其他的人,也都各自找到了玩法,要么打着手机,要么交头接耳.

酒都斟上了,赵明刚就端起酒杯征求大家的意见:“这个……郑总不在,我是他兄弟,就代他剪个彩?”

大家都说:“行行行.”

他也就当之无愧地站起来,端了酒杯说话:“这个……各位弟兄啊,今天我们脸上有光啊,是吧?我们能跟县委书记坐一起喝酒啊是吧?这个……我想大家早都心里有了底:我们曾书记和谢常委不远万里不怕高温来到我们这地方,也不嫌我们粗鲁没文化,目的就是来招商引资啊.说白了,就是来请神,啊哈哈.”又专门问曾为民:“曾书记我这话没说错吧?”曾为民说:“没错没错,请神请神.”赵明刚张着大嘴笑得跟公鸭似的,又说:“曾书记可是县委书记的楷模啊,为了我们珍州老百姓能脱贫能富裕,他这次就是想来搬几间工厂回去哩,怎么样弟兄们?

我们跟这样的好书记干一个?”

大家听了赵明刚的吆喝,也都全体起立,把酒杯举得高高的了.于是,曾为民和谢奋进也只好站起来,把酒杯举上.除此之外,曾为民还得说句话.要不然,过不去.他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干!”

桌子上空一片玻璃脆响,能碰的就都要碰一下,然后全干了.

这种模式的酒局,大多一个样,喝起来无味,还无奈.像谢奋进这样对酒精过敏的人,那更是痛苦.因此你万万料想不到,这场酒局最后的竟然是他谢奋进掀起的,而且还差点儿送了性命.

起因是姓吴的老总到最后突然来了兴致,要跟曾为民喝“小钢炮”.也是喝多了酒,才会出现这么爆炸的思维,曾为民很为这种跨度吃了一惊.但人家已经把两只分酒器装满了,一只手一只端了起来,就等他接酒了.他暗地里使劲儿让自己清醒一点儿,好掂量一下自己所剩的空间是不是容得下这一罐儿酒.而与此同时,吴总已经把一桌子人都叫了一遍,叫大家看着,他要跟曾为民喝“小钢炮”了.大家也就真的全神贯注于他们,这可是难得的一个,不能错过.至于那一双双眼睛,自然是或红或肿,或散或浊,没一双真能聚焦的.但就这样,也是众目睽睽啊.曾为民掂量的结果,是自己真不能喝了.这一杯,他想推.他想说喝小杯的话,愿意奉陪,但这个不行.但这个念头刚冒头,吴总的大嘴已经张开了.吴总说了一句吓人的话,而且是当着大家的面儿,用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嗓门说的.

他说:“一百万一杯怎么样?”他说的“一杯”,是他手上端着的“小钢炮”.

他说:“曾书记喝下一杯,我就投资到你们珍州一百万!”

一杯一百万一杯一百万!众人喝彩.

有那么一会儿,曾为民脑子清澈了很多.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水暂时被分开的那一瞬间一样.而后他就振奋了,是被砸开的水重新合抱在一起的振奋.

于是他说:“此话当真?”

吴总说:“当然当真!”

曾为民半认真半玩笑地扫了其他人一眼,说:“大家作证啊!”

其他人全说:“作证作证我们作证!”

还有人多了一句嘴,说:“吴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说话要算数啊!”

吴总说:“一杯一百万!我要不算数,我就是狗娘养的!”

曾为民一仰脖子就把手上那只“小钢炮”咕咚吞了.

放下分酒器,他喊了一嗓门儿:“一百万!”

那一群老总看得正兴起,也跟着吼:“一百万一百万!”

曾为民顿时英雄豪气满怀,夺了吴总手上那罐儿,又一仰脖子喝下了!“两百万!”他说.但他身子晃了两下,明显有些站立不稳了.老总们当然不管,有人已经主动上前倒起了酒,别的分酒器也都全被转移到了曾为民跟前,也不知哪来那么多酒,一堆分酒器全是满的.

吴总的口吻里充满挑衅:“曾书记,继续,我绝不食言,一杯一百万!”

曾为民用他那双醉眼挨个儿数了一遍,大致看清了,排着队的“小钢炮”还有十多个哩,这要是喝完了,不就有一千多万了吗.因此,他决定豁出去了.手刚摸到分酒器,谢奋进突然喊了起来.他喊的是“不不不不不!”他不喊的话别人都把他忘干净了,甚至曾为民也是在他喊起来之后,才想起他还坐在旁边.不过既然是一个不喝酒的人,他喊什么又能怎样呢?这酒桌上的规矩,是不端杯就别说话.大家对他的喊声都很不屑,实在没想到他会做出奋勇之举来.他端起一个“小钢炮”,一口.又端起一个“小钢炮”,又是一口.第三个,一口.第四个,还是一口.第五个,他开始喘气,然后“哇”的一声……他按着肚子喊了一句“有六百万了”,而后就栽倒在地了.

7

谢奋进听钱眼开,把自己喝进了医院.按理说,他都吐了,应该不至于还要胃出血,但他就是胃出血了.按理说,他都胃出血了,就不应该呼吸不畅,要死要活,可他硬是鼻子插管子了.

曾为民在医院里守了他一夜(当然也是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守的),醒来时对他说:“你何必呢?都差点英勇就义了.”

谢奋进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一百万一杯啊.”

曾为民说:“即便是一百万一杯,不还有我吗?”

谢奋进说:“我也是高兴了.”

曾为民说:“行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

可你也真傻,明明知道这是不要命的做法.”曾为民昨晚给酒浸泡透了,现在眼睛还红着,浑身散发着酒臭.

谢奋进说:“你别以为我有那么崇高,我真是见钱眼开了.”

曾为民说:“可哪里就见到钱了?”

谢奋进说:“我一听那话,就没沉得住气.”

又说:“不过曾书记酒量可真惊人.”

曾为民说:“哼哼,惊人个屁,你要是不救场,躺这里的就是我了.”

坐旁边的王十一说:“昨晚曾书记也输液了.”

曾为民瘪瘪嘴,说:“实在是喝多了,反正都跟你一起来医院了,我就顺便也输了点儿液,要不然哪睡得着觉?”说:“昨晚上是遇到厉害角色了.”这样说着,他已经腾开了陪护床,叫王十一上去躺会儿.王十一昨晚趴了一夜床沿,脸上现在还有压痕.但王十一没有照他说的躺上去,他看上去似乎不好意思那样做.

曾为民要去洗手间,进去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听他在里头“嗯啊”一气,出来的时候他便对谢奋进说:“怎么办?我得赶回去开个会.”看看谢奋进,说:“我看你留在这里也顶不了用,还是把你拖回去,让王县长过来一趟?”

谢奋进脸色黯然下去.

曾为民见了,问他:“怎么啦,是还爱上这病房了,还是喜欢上王十一了?”

谢奋进自嘲地哼了两声,说:“我在想,就我这喝酒的能力,为啥还能在行政上混这么久?”说:“有人说我正是因为不会喝酒,所以才混不上去.”

曾为民“吃吃”笑,笑完了说:“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县委书记,就是靠喝酒喝出来的喽?”

谢奋进忙说“不是不是不是”,直累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

曾为民又笑,说:“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吧,我们要回了.”

谢奋进问:“钱呢?”

曾为民问:“啥钱?”

谢奋进说:“我们喝了六百万啦,我们引的资呢?”

曾为民说:“那个啊……”又回头问王十一:“喂,你昨晚没拉着吴总问清楚?他啥时候把六百万带到我们珍州去啊?”王十一露出一脸茫然,问:“那个,你们当真了?”曾为民哈哈大笑起来,说:“他自己说过要不算数就是狗娘养的,难道还有假?”不过很显然他也觉得没法当真,就对谢奋进说:“要不,我们让王县长过来以后,把这件事情跟进一下吧?”这回他没再啰嗦,而是直接把谢奋进从病床上拉了起来.

正好护士进来了,问:“干吗呢这是?”

曾为民说:“还能干吗呢?回家呀.”

护士说:“他还不能出院哩.”

曾为民说:“我说他能,他就能.”

护士还要理论,他已经拖着谢奋进出病房了.护士追出来“哎哎”,他甩回去一句:“哎什么哎,出了人命我负责,不会找你们麻烦.”

出了医院,曾为民一个电话打回县委办公室,不到十分钟,他们的回程机票已经订好了.

这时候谢奋进却说:“其实,曾书记你先回去,我留在这里等王县长也行的.”

曾为民不高兴地说:“嘿,你咋总跟你的书记讲价钱呢?”

谢奋进也不高兴,说:“可我都喝成这样了,一个泡都没冒就回去?”

曾为民说:“你以为你留下来就能冒个泡?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要死不活的,我把你留下来,到时候你死在这里,我不栽深了?”

谢奋进依然坚持:“来都来了,我跟着你跑回去干吗?我又没重要的会要开.”

王十一已经打上了出租车,曾为民便不容分说地把谢奋进拽进车里,走了.可是,就让他这样回去,谢奋进真的心有不甘.一路上他都在焦虑,离机场越近他就越焦虑.曾为民是回去开会,他这样就回去算个什么?只能叫半途而废.进了机场,曾为民去自助机上值机,他说他尿急了,先去厕所.曾为民冲他“哎哎”,要他把留下他替他值机,可他装没听见,撒开腿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跑.

他当然不是真尿急.他甚至都没进洗手间.他逃了.

打上回市里的出租车,他给曾为民去了一条信息:曾书记先回,我留下再玩两天.

曾为民很快就回了信息:就知道你是逃了,那就替我把那六百万带回来.

谢奋进回:六百万太少了.

回到“神曲乐器有限公司”,谢奋进请保安帮忙叫一下王十一.保安说:“上班时间,谁都出不来的.”

谢奋进说:“你就说郑传宗让他出来见我.”

王十一就出来了.满脸意外.“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谢奋进.

谢奋进说:“跟我去见那个吴总.”

王十一说:“我在上班哩.”

谢奋进说:“今天的工资我开你,还给你算加班费.”

王十一调头就往回跑,他说他要去跟郑总说一声.谢奋进就在外面等.王十一出来时说:“我这两天跟着谢常委,倒是偷懒了.全都加班加得眼红眼肿的,我却跟你跑来跑去耍.”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安.

谢奋进说:“你干的是更大的事.”

见吴总费了不少周折,但总算是见着了.他正在看个什么文件,脸一直埋在文件里,谢奋进足足等了五分钟,他才抬起头来跟谢奋进点头打了个招呼.那之后他照样不理会谢奋进,看来文件上哪儿出了问题,他还得先发火先骂人.

这一通折腾完,吴总又陷入了一种疲惫,情绪低落地抽了根烟.当然他没忘了扔给谢奋进和王十一,他们也都抽上了.等那根烟燃尽了,他才慢吞吞走到他的大茶台前,说:“你们坐这边来吧.”

接着他开始烧水泡功夫茶.

谢奋进一直没吭声,到这时候也不急于吭声.好歹自己也是个县委常委,该摆的谱还得摆,而且还得摆足.

泡上茶,吴总开了口:“我叫吴光重.”

谢奋进微笑着点点头.

“谢常委尊姓大名?”吴光重问.

“谢奋进.”谢奋进说.

吴光重开始微笑.看上去工作上的不快正在退后,他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来.“怎么样?”他指指谢奋进的身体.

“差点儿送了命.”谢奋进说.

吴光重大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喝多了吐个血吗?我也有过.输两瓶液就好了.”

又说:“不过你今天看上去气色还真差.”

谢奋进说:“让吴总见笑了,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大钱,一听你说喝一杯能带走一百万,我就把命交出去了.”

吴光重也笑,笑得像拍鞋底板似的,说:“我那是喝多了,开个玩笑呢.”

谢奋进说:“可我们没当玩笑话听啦.”

吴光重还笑:“哦哈哈哈.”又问:“曾书记呢?”他摆上的,是一种避实就虚的瞎聊的态度.

谢奋进说:“曾书记赶回去开会,我留下等你拿钱.”

吴光重装傻,问:“什么钱?”

王十一抢过话头说:“六百万.我数了,一杯一百万,曾书记喝了两杯,谢常委喝了四杯,一共六百万.”

吴光重不屑地看着王十一,瘪着嘴说:“呵!你可数清楚了?”

谢奋进却说:“六百万太少了.”

吴光重认真起来,他看着谢奋进,等着他往下说.

谢奋进说:“ 要想建一个像样的厂子,六百万顶个啥用?好歹,得有个六千万吧?”

吴光重笑起来:“哟呵呵.”

谢奋进说:“我们这次可是诚心诚意来引资的,吴总难道不想听听我们的优惠政策吗?”他递了支烟过去,吴光重接了,还伸过火机来为他点火.

谢奋进说:“到我们珍州办厂,投资规模达600万以上的,享受特殊地价,并减免三年到五年税收.入驻我们工业园区的企业,县财政每年还有补助经费,还可免十年房租……”

吴光重打断他问:“那你们……这是为什么呀?”

谢奋进说:“为什么呀?为的是给珍州的农民工提供方便.”

说:“你也知道,农民背井离乡出门打工,家里就照顾不上了,空巢老人成了社会问题,留守儿童也成了社会问题.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解决这两大问题.”

说:“你眼前的王十一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两口子在外面打工,表面上是挣了钱了,可家里照样穷,这不,还成了我们的‘精准扶贫户’.”

说:“你们这些老总看到的欣欣向荣,都是农民工们拿几代人的辛苦付出换来的,他们呢,的确把城市搞繁荣了,却把自己的老*荒废了,地荒了,村子冷清了,老人孩子没人照顾了.

他们辛苦半天,家还是那么穷.”

说:“我们现在就想把工厂搬过去,让他们在家门口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可以照顾一下老人孩子,而且还免去很多诸如往返路费呀房租呀啥的额外开销.”

说:“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政策:企业解决一个贫困人口就业,县政府就给予2000至3000元奖励……”

吴光重再一次打断谢奋进,说:“等等等等,你们以为搬一个厂回去就那么容易啊?”

谢奋进长长地吐烟,把烟雾吐成一根长长的棍子.

吴光重说:“就拿我这鞋厂来说吧.我生产的是欧版鞋,出口的.搬到你们内地,单单是运费成本就提高了好多倍,我疯了?”

谢奋进说:“可我们给的那些优惠远远超过你增加的成本啊.”

吴光重说:“还有时间成本呢?”

谢奋进沉默.连烟也不吐了,吞进嘴里,由着它从鼻子嘴里缭出来,像一块水浸木给扔到火上一样.

一边儿的王十一或许是怕谢奋进给难住了,逞能出来救场,他说:“可吴总你自己说过‘一杯一百万’的,谢常委他们酒也喝了……你说话得算数啊.”

吴光重白他一眼,说:“轮不上你说话,你懂个什么?”

谢奋进说:“吴总可是当着一桌子人的面发过誓的.”

吴光重不以为然地“哈哈”,说:“酒桌上的话谁会当真啊,只怕你们曾书记也没当真,只有你谢常委当真了.”这明显在说谢奋进是个白痴了.他只差说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傻”了.

谢奋进自嘲地哼了哼鼻子,也觉得自己真够傻的.到这份儿上,他说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笑的玩笑话,算是自我解嘲.他说:“我还以为吴总能从团结少数民族同胞的高度去思考自己这间鞋厂的未来呢.”话后他也打了个“哈哈”.

吴光重似乎突然来了兴趣,撑起半个身子问:“珍州全是少数民族?”

谢奋进说:“ 我们的精准扶贫户多数都是.”

吴光重一声,瘪下去了.他的兴趣已经殆尽,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已经不可能了.他说:“我是汉族.”这就是结束语的意思了.一仰脖子喝光了茶,他把空茶杯重重地放下,然后吸饱一口气定在那儿.这就是逐客令了.谢奋进脸厚地说:“吴总还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多点儿同情心有什么不好,是吧?”

吴光重说:“那就容我考虑一下再说吧.”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即便谢奋进不走,他也要走了.

出了厂门,谢奋进问王十一:“你觉得这吴光重长得怎样?”

王十一说:“怎样?”

谢奋进说:“我觉得他长得像只大老鼠.”

王十一哈哈大笑起来.

8

谢奋进接到汪天宇的电话时,已经是晚上了.从吴光重的鞋厂出来,他又试着见了两个珍州老乡,当然都是昨天晚上一桌喝过酒的,喝酒的时候互相递了名片,这往后他就不要王十一带什么路了,照着名片直接打电话,能见的就去见,不能见的也谈下个见面时间.跑了一天,他感觉肚子里头实在难受,就跑到一家私人诊所去输液.正输液,汪天宇的电话进来了.

“谢常委,你那边怎样,我这边已经开始跟张钉子谈判了.”汪天宇说完这话,没等他回话,就把电话给了张钉子,于是,谢奋进跟着就听见张钉子说:“我不管你们谁来买我的地,我只认价钱.”接下来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汪天宇拿过电话,花了点儿时间躲开了张钉子.等电话再一次有了动静,汪天宇的声音也显得很小,后面的话他显然不想让张钉子听见.他说:“听出是张钉子的声音了吗?我这边已经着手帮你了,你那边呢谢常委,有没有跟雷副县长说我的事啦?”

这才轮上谢奋进说话,他说:“我现在在深圳,马上就跟雷副县长联系.”

汪天宇说:“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啊.”

话音一落,电话已经挂了.

谢奋进在这边儿发了会儿愣,还是拨通了雷宵的电话.雷宵说他正喝工作酒哩,他随口便问:“喝的是存了十五年的‘湄窖’?”

那边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五年的‘湄窖’?”

他说:“我听汪天宇说,你答应过请他喝的.”

那边“哈哈”笑,笑完了说:“那家伙记性倒是蛮好的,我确实说过,不过,前提是他得真在珍州办正经事儿.”这又才问:“谢常委打电话是啥事呢?”

谢奋进说:“说的正是这个汪总呢.前两天我试着跟他提了一下张钉子那地,你看看我的想法对不对啊,我划算了一下,如果汪天宇真没打算正经办厂,到头来真是为了跟我们要赔偿的话,那么,张钉子现在要的价不是比那个赔偿价还要高吗?所以我就想啊,不如让汪天宇把张钉子那块地买下?”

那边没吱声.

他这边以为那边没在听呢,问过去:“雷县长?”

那边说:“这工业园区的事儿,谢常委怎么跟我商量起来了?”

他说:“那汪天宇不是跟我谈条件吗,说他想申请一个养殖项目,要我到你手上替他要,要到手了,他才愿意买张钉子的地.”

那边说:“这个汪天宇.”

他说:“这不,他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已经跟张钉子在谈买地的事了,催我跟你谈他的事哩.可我现在在深圳,只能先给你打电话了.等我回来,我们约个时间,把汪天宇也叫上,一起正经合计合计?”

那边说:“行,你回来再说.”就挂了电话.谢奋进又赶紧打电话给办公室,安排人盯着点儿张钉子那里的动静.这之后,心里多少踏实一点儿了,就打起了瞌睡.这瞌睡一打就打过了头,他的药水完了他也不知道,是邻座的一位大妈见他的血回流到管子里了,才推醒了他.大妈说:“完了.”他一时还醒不过神来,问她:“啥完了?”大妈撅起嘴往天上指,他才看见是自己的药水完了.那时候,其实还很早,尤其对于夜生活繁荣的深圳来说,就更早.但他是真的困了.回到酒店随便洗漱一下,倒头便睡.

的微信留言,他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才看到的.是头天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留的言,说:我明早八点二十到达.

结果,这天早上八点半,谢奋进才被的电话叫醒.这时候已经到了深圳宝安机场,并打上了出租车,打电话是问他住在哪里,他好去跟他会合.

接上,两人直接去酒店一楼自助餐厅吃早餐.拿上餐盘,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谢奋进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儿,便老老实实回答:“没问题了.”笑着打趣道:“你这酒量,得悠着点儿.听说你都差点儿壮烈了.”谢奋进只笑.

说:“我来了,你就不用怕了.他们不是要‘喝一杯一百万’吗?我来个让他们‘喝不下一杯一百万’!”说完他闪了一个坏笑.

谢奋进说:“你可别小看那老总,还真他妈能喝.”

拿着餐落了座,才认真下来,问他今天是怎么安排的.谢奋进告诉他,按第一天了解到的情况,郑传宗今天得交那批加班赶出来的货,不出差错,晚上应该有时间约见.另外,他今天上午还约了赵明刚,上午见赵明刚,晚上见郑传宗,时间一点不耽误.因为还不认识这个赵明刚,谢奋进又少不得把他那天晚上在酒桌上认识的赵明刚,和他昨天打电话打听到的赵明刚的情况做了个大体的汇报.

说:“看来你对这个赵明刚做了不少功课?”

谢奋进说:“这人牛皮哄哄的,不是郑传宗那种低调踏实人,跟他谈引资,肯定得先打听一下他的底细,要不然,工作不好开展.”

他说:“像郑传宗那样的,你跟他谈引资,他就老老实实跟你谈.像赵明刚这样的,他会动不动就跟你摆谱,跟你装.”

说:“人家大老板嘛.”

谢奋进说:“这种人得捏着他要害处跟他谈,不然他不会老实.”

哈哈乐,说:“你抓到他啥要害了?”

谢奋进说:“还没琢磨出来.”

说:“我们是引资,得注意工作方法哦呵呵.”又说:“再说了,这么大个深圳,也并不一定非引他赵明刚不可嘛.”

谢奋进说:“可赵明刚也办的是吉他厂.”

茫然了,问:“这……又是啥说法呢?”

谢奋进说:“郑传宗是吉他厂不是?”

说:“是呀.”

谢奋进说:“我们想把郑传宗的吉他厂引回去是不是?”

说:“是呀.”

谢奋进说:“这不就对了?赵明刚也是吉他厂.”

问:“哪儿对了?”

谢奋进说:“你说我们可不可以把珍州工业园区干脆办成个吉他工业园区?实在不行,办成个乐器工业园区总行吧?”

给傻在一个欲嚼未嚼的动作上,他就那么定定地看了谢奋进足足一分钟.谢奋进也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之后突然笑起来,结果喷了饭.谢奋进一口气松下来,问道:“不行?”

还在笑,他说:“这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奋进说:“先不管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就说这想法好不好吧?”

做思索状,说:“想法嘛当然好,但……你只怕能把全国的吉他厂都引过去?”

谢奋进一拍大腿,说:“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说:“郑传宗手上肯定有不少资源对不?我们就请他帮我们联系他的那些同行,同行还可以联系同行对不?只要我们拿到了这些资源,我们就一个一个去争取.”

说:“想想,要是我们有心把吉他生产集中化规模化,让全世界的吉他都在珍州生产,在珍州形成一个吉他村,何愁吉他厂老总们不去珍州呢?”

说:“要是我们做成了全中国唯一一个大规模集中生产吉他的园区,让人一说起吉他就知道珍州,一说起珍州就知道吉他,那是多好呢.”

说:“王县长你想啊,要是我们引进一家鞋厂,又引进一家服装厂,再引些杂七杂八进去,就很难成气候.就跟种庄稼一样,你在一块地里栽一窝*又栽一窝辣椒还栽一窝苞谷,成吗?我们是不是应该栽稻子就一块田里都栽稻子?是不是应该种洋芋就一块地全种洋芋?”

说:“你的意思是,不要鞋厂了?”

谢奋进说:“不要了.我们只要吉他厂.实在不行,古筝、二胡厂都可以.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实在不行’,但实际上‘吉他园区’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所有的劲儿,都要朝着那个方向使.”

笑道:“那你和曾书记的六个‘小钢炮’不白喝了?”

谢奋进说:“白喝就白喝.”又说:“我们不想白喝不行,那个他妈的吴光重根本就没认真过.”

问:“你跟他谈过了?”

谢奋进说:“谈过了.但人家根本就是拿我们当猴耍……唉!这回我算惨到家了,晓得这件事的人都得笑我是蠢猪了.”

也长长地“唉”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遭到嘲笑倒不打紧,不要鞋厂了,要建一个吉他村,想法倒蛮激动人心的,只是……”最后他看着谢奋进,说:“这就要看你的了.”

这就吃好了早餐.示意谢奋进跟赵明刚联系,谢奋进却说最好不要联系,直接去他厂里.担心,不事先联系好,去了怕见不着人,但谢奋进说事先联系好,可能反而去了见不着人.为了有助于理解,他还专门模拟了一番赵明刚接电话的样子:说,你说……啊!现在要过来是吧?可现在我没时间哩……你们过一个小时再打电话给我吧,看那会儿我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嗯,个把小时以后……

“吃吃”笑起来,说:“ 那人就这样子?”

谢奋进说:“他就这德性.”

还笑,说:“看来谢常委没少受他的气.”

谢奋进说:“受气谈不上,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德性.”

说:“你不会是仇富吧,哈哈.”

谢奋进说:“百分之百跟仇富没有关系.”

上了出租车,认真下来问:“你打听来的,赵明刚家里的那些情况是真的吧?”

谢奋进说:“应该百分之九十是真的.”

问:“另外百分之十呢?”

谢奋进说:“另外百分之十是可能存在的误差.我问的是他亲戚,但我毕竟不是他亲戚.”

说:“我明白了.”

又说:“你既然讨厌这个人,待会儿就让我跟他扯吧.”

9

一见面,赵明刚就说:“你们再晚来一分钟,我就已经出门了.”

说:“谢主任不是跟你约好的吗?”

谢奋进一语双关地说:“这是赵总的风格.”

赵明刚要么是真没听出味儿来,要么就是装,他说:“看来谢常委还真了解我,我这人就是这么粗心,一忙起来就总忘事,呵呵.”

也笑,说:“那就不好意思了,耽误赵总几分钟,跟你扯几句.”

赵明刚看看手机,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坐上半个小时也没关系.”

这些老总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地放着一张大茶台.三人围着茶台坐下,赵明刚开始烧水泡茶.谢奋进想抽烟,便拿了烟出来撒.赵明刚接过去放茶台上,却把自己那包往他们这边推推,说:“抽我的抽我的.”他的是软“中华”,谢奋进的是软“遵义”.谢奋进笑笑,把自己抽出来的那根儿装回去,拿了赵明刚的烟抽上.

这当口,便漫不经心跟赵明刚扯上了.

“赵总老家哪儿的?”他问.

赵明刚一边泡着茶,口吻也显得漫不经心.

他说:“赵家坪的.”

“哦——”说.

又说:“赵家坪出人啊.”

赵明刚把泡好的茶一人一杯倒上,放到他们面前,说:“那个小地方出什么人啦,几千年来就出一个我这样儿的.”听上去蛮谦虚的,但你从他表情一眼就能看出,他其实蛮骄傲蛮自豪.

和谢奋进就都笑起来,他们不得不承认,像赵明刚这样,其实也蛮可爱的.

谢奋进说:“不出则罢,一出就出个亿万富翁啊.”

也说:“就是啊就是啊,要是珍州每一个村都能出一个亿万富翁,那就不得了啦!”

赵明刚哈哈笑,说:“那你们就不用来招商了,坐家里享受就是了哈哈.”

和谢奋进都很捧场地跟着大笑,笑完了又问:“赵总把父母也接过来了?”

赵明刚说:“没有.”一提起他父母,他的情绪就往下落,他说:“劳动惯了,说城里住不惯,还说这边的气候也让人受不了,来住了没半个月,回去就再不来了.”

说:“啊呀,都一样,我那父母也是,说接他们到身边享福去吧,他们也说不习惯,非要回到老房子里,还要天天种点儿地才舒服.”

说:“我那老父亲哈,还是个老哮喘病哩,你对他说:‘歇着吧歇着吧,再不用你去劳累了,我们养得活你啦’,可他偏不,他非要拿个锄头到地里刨刨,晚上才睡得着觉.还有我那老母亲也是,风湿病严重得很啦,我把她接到县城里,让她好好歇着呢,她也嚷着说不习惯,要回去.哎!你有啥法子呢?”

赵明刚说:“可不是吗,我那老母亲身体也不好,去年还中了风,现在就瘫痪在床上.我说把他们接过来吧,他们死活不肯,说怕麻烦我们.我说我在这里专门给他们买个房子,请个保姆照顾他们,一点都麻烦不到我是不是?可他们又说那样太浪费.”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正经八百地摇了半天头,才又接着说:“农民意识,你咋办呢?他们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抠惯了.”说:“我想,他们来城里不习惯,那就到县城给买个房子让他们去住吧,嗨!你猜他们怎么说?说县城里没个儿没个女的,我们住县城里干啥去呀?打鬼去呀?”说:“后来,我只好把老家那房子给装了一下,又为我妈请了个保姆在家.结果我转身一走,他们就把保姆辞了!我爹说,有他照顾我妈就行了,不用花那个钱.”他把两手摊开,说:“我赵明刚现在还缺两个保姆钱吗我?嗨!可他们……所以说,对于他们那种人,你挣再多钱,又有什么用?”他表示自己非常无语.也来了劲儿,他说:“是啊是啊,你说这让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好做人呢?人家都说我不孝哩,说我当着个县长,却还让父母在老家种地.说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呢.我估计别人也在背后说你赵总,还富翁哩,老母亲瘫痪了,也没见管,这样的富翁儿子还不等于白养?可你让我们咋说?我们说,是他们不习惯,非要种点儿地才舒服,别人不信啦.别人说,我要是有个儿子是富翁,我要是有个儿子当县长,我才不种地呢,我到儿子家吃香的喝辣的去.”

他说:“我把这些说给两位老人家听,你猜他们是个啥表情?”他盯着赵明刚,等他猜.

赵明刚却问:“啥表情?”

说:“哈哈大笑.”他说:“他们说,你问心无愧就行了,管别人说啥.”说:“可我哪能问心无愧呢?他们辛辛苦苦把我培养出来,我有了点儿出息了,他们照样还要辛辛苦苦,我能不愧吗我?”说:“就说你赵总吧,你都亿万身家了,老父亲还在老家蜷着,母亲还瘫痪在床还由父亲照顾着,你说你心里头能问心无愧吗?”

赵明刚说:“可他们不理解嘛,他们太农民意识嘛!”

到此,赵明刚跟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对儿可以互倒苦水的知心兄弟,即便还不是兄弟,也是同病相怜,可以互相抱头痛哭互相安慰还可以互相鼓励的一对.总之,在短时间内,他们已经没有距离了.

“唉”了一口气,说:“我们做儿女的,就只能由着他们了.好在我吧,离家近,时常要回去看下他们也很方便,想起来就去了.”又说:“嗨,你还别说,我父母在家种点儿菜养几只鸡啥的,平时我们一回去吧,还能大包小包往回拿.他们一年还养一头猪,过年时杀了,我还能提半边猪肉回来.那可全是健康食品啊!吃惯了,我媳妇都不想吃菜市场买的菜了,嫌这化肥那农药的.三天两头的就想往老家跑,去干啥?

拿菜呀!我说你还把我爹妈当长工了哈,她还嬉皮笑脸,说我把他们当地主,我是去跟地主借菜哩.”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父母种的那个菜啥的,吃起来还真是不一样.就说每年那嫩苞谷吧……”他突然又不说了,看手机,说:“完了完了,这一瞎扯就超时了.这样吧,不瞎扯了,再耽搁赵总两分钟时间,我只说两句话.”

赵明刚说:“不急,不急的.”

说:“就两句就两句,第一句,我跟谢主任来拜会赵总的目的,赵总事先是知道的,就是想请你们回去投资建设家乡.这个不急,赵总考虑好了再做答复.第二句,也是刚才聊到家常才想到的: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赵总何不真就把厂子搬回珍州,今后照顾父母不就方便了吗?”话说到这儿,他已经站了起来,这就是要走的意思了,又问谢奋进:“谢主任还有啥?”

谢奋进说:“我要跟赵总汇报的,也就是我们引资的各种优惠政策了.知道赵总忙,就专门打印好了.放赵总这儿,他有时间再看吧.”说着已经把一叠材料放赵明刚茶台上了.

这就伸手跟赵明刚握别,一分钟也不耽误.本来赵明刚并不真那么着急的,又已经跟拉得近乎了,谈兴正浓呢.可这一句赶一句的,他也没插上嘴说句挽留的话.到这会儿的手都伸过来了,他也只好握手作别了.送到门口,赵明刚说:“那个……我还要再考虑一下,因为我这个厂跟郑传宗那个厂一个情况,还有别的股东,有的还不是珍州人.”

说:“那当然得考虑周全.”又说:“没关系的,赵总任何时候回来都行,任何时候回来我们都以最优厚的政策欢迎你.”

赵明刚把他们送到楼下厂门口,又握了一回手,他回头上楼,他们继续朝前走.

谢奋进“吃吃”笑.

说:“笑啥?这是谈话艺术.”

10

出乎他们意料,郑传宗提前约了他们.郑传宗那批货如期赶完,正等着对方来提货,这个时间他便约和谢奋进过去了.

那是中午一点刚过,人最容易犯困的时间.

郑传宗加班把眼睛加成了兔子眼,又加上是大中午,他那眼皮就黏得跟万能胶似的.他怕一坐下来,自己就得睡过去,所以他选择带他们到车间去转.他想的是,转转,困劲儿过去了,就没事了.

他问他们:“以前有参观过吉他厂吗?”

他们都说没有.

他说:“那今天可以了解一下.”

这就到了材料间.在和谢奋进看来,做吉他的材料也没有什么惊艳之处,但当郑传宗告诉他们,这些材料都得从国外进口,还得存放一年以上时间才能投入使用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不一般了.

这样郑传宗又主动提到了回去的问题.他说:“要是回去建厂的话,单在进材料这个问题上,运费成本就要增加.”

和谢奋进都只点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便是加工车间了,从一把吉他的开始到最后成型到包装,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往后转.虽然赶工的那批活儿已经结束了,但工人们照样还上着班,只是看起来已经不用那么紧张了.因为连夜加班,他们的眼神一律都木讷,面部也没表情.

谢奋进的目光突然就跟王十一对上了,王十一的眼睛像电灯泡一样亮起来.谢奋进走过去看他干活.他正拧着一颗螺丝.

“你就干这个?”谢奋进问.

王十一点头.又用下巴指指他旁边的另一位女工,说:“这是我婆娘芙蓉.”又跟婆娘介绍谢奋进:“这是谢常委.”芙蓉似乎有点儿害羞,眼神躲闪了两下,点了个头.她也在拧螺丝.

谢奋进悄声问她:“你们在郑总的吉他厂干了多久了?”

芙蓉想了想,答:“十多年了.”

谢奋进问:“你们想不想把吉他厂搬回去?”

芙蓉眼睛看向郑传宗那边,声音拖得长长的,说:“那……得看老板的啦.”

谢奋进说:“你只说你们想不想吧?”

芙蓉却笑起来.她显然觉得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那边,一满车的半成品吉他歪歪扭扭地朝着他们过来,看上去像酒驾.郑传宗冲那车喊:“是谁推的车?”车后面探出个头来,脸像木板刻的一样.郑传宗说:“你这样推,要是碰着了吉他怎么办?”那人说:“不会的.”郑传宗说:“不会的?要是碰坏了怎么办?又重来?接着加班?全部成本从你工资里扣?”那人没吭声,但车走得稳多了.

之后他们进的车间里工人很多,郑传宗一进门就拍着手冲大伙喊:“珍州的,凡是珍州的都注意了哈,我现在向你们介绍我们珍州的两位县领导,这位是王县长,这位是谢常委.”工人们表现得傻傻的,眼珠子都不太动.郑传宗“嘿嘿”笑,说你们好歹问声好嘛.他们又才稀稀落落地起来几声“县长好”“领导好”.郑传宗解释:“加班加傻了.”又说:“不过今晚他们可以睡个好觉了.”末了又把手伸出去比划一下,说:“我这厂里头,珍州的工人占一大半.”问:“县长要不要给他们讲个话?”问谢奋进:“要不你讲?”谢奋进说:“你讲你讲.”

就正经八百地清了清嗓.正要开口,郑传宗突然拍起巴掌吆喝起来:“大家欢迎王县长给我们讲话!”于是,工人们脸上勉强地抽搐出几个干巴的笑容来,举起疲惫的巴掌拍了两下.

说:“大家辛苦了.”

工人们齐声说:“县长辛苦!”

愣在那儿,转头去看郑传宗,郑传宗哈哈笑起来,说:“你看我干啥,他们跟电视上学的.”

重新转过脸去对着工人们,说:“不是讲话,也就是见了老乡嘛,向大家问个好.我听说你们连续加了三天班了,我也从你们脸上看到了,你们很累.是啊,你们背井离乡,从珍州那个偏僻的地方跑到这沿海城市来累死累活,为的是啥呢?不就是为儿为女为养家为孝敬老人吗?可是啊,你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挣了钱,多数都贡献到铁路上到高速公路上去了是吧?路远,回去一次好辛苦的.远,还有一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老人、孩子管不了,你们手没那么长,想管也管不着.老人病了,不能为他们端杯水递个药,小孩淘了,你们想打个屁股也够不着……”

有人笑出了声.

继续:“老乡们有没有想过,要是珍州也办起了工厂,要是郑总把他的吉他厂搬回珍州,这些问题是不是都解决了?”

他看到对面那群眼睛闪烁起来.

他说:“我们这次来,一方面是来走亲戚,一方面,是专门来请郑总回去的,请他把厂搬回去,让你们在家门口打工挣钱.那样一来,你们就既能挣钱养家,还能照顾到老人孩子,两全了.”

那群眼睛全部看向郑传宗.郑传宗冲着那些正在变得有了表情,眼神里闪烁着怯怯惊喜的脸庞抱了抱拳,“哈哈”笑起来,说:“我正在考虑正在考虑哈.”

突然提高嗓门问他们:“老乡们想不想回去打工?”

他们齐声回答:“想.”

说:“那我们一起给郑总鞠躬好不?”

说着他一个转身面对着郑传宗,就把腰弯下去了.郑传宗伸手拦,也没能拦住.身后的那群工人略犹豫了一下,但看到他的腰都弯下了,也都赶紧冲着郑传宗鞠了一躬.郑传宗有点儿受惊,又有点难为情.他一个劲儿地说:“这是干啥呢这是干啥呢王县长搞大了王县长搞大了.”一听便上前拍他的大肚子,拍完顺口玩笑就来了,说你这肚子可不是我搞大的啊.这话一出口,自然是爆了棚.刚才那点儿难堪也就烟消云散了.

回头又对工人们说:“老乡们,那我们就等着郑总的好消息,等他把厂子搬回到我们家门口去好不好?”

工人们说:“好!”

得意地看一眼郑传宗,说:“我的讲话结束.”

后来他们在展厅待的时间比较长,因为谢奋进盯着一支白色的,有点儿像把张开的钳子样的吉他,就足足看了十五分钟.那个时间,郑传宗推荐了好几支吉他让试,又真抱着试了一番.而后问郑传宗:“你肯定会弹吧?”郑传宗笑,说:“我会弹,但弹不好.”他拿起一支来试试弦,试着弹了半支曲子,没等笑他,他自己先自嘲起来:“不行不行,我这跟弹棉花没啥区别.”却一个劲儿地安慰说:“不错的不错的.”但郑传宗无论如何不想再献丑了,见谢奋进还盯着那支吉他不放,他借机逃过来问他:“是不是越看越喜欢?”

谢奋进环抱着双手,抽出个手指抠着鼻子,说:“是.”

郑传宗说:“算你有眼力,这是迈克尔·杰克逊纪念版,叫‘杀手’,全世界每年只做十二把.”

谢奋进问:“全都在你这里做?”

郑传宗说:“今后应该是这样.”

又说:“最起码我希望是这样.”

谢奋进说:“意思是,这把并不是你们生产的?”

郑传宗说:“这一把是我从西班牙一家叫‘荷西.拉米’的吉他厂买来做样品的,我希望这把吉他今后的代工由我们厂来做.”

谢奋进说:“这卖多少钱一把?”

郑传宗说:“十多万吧.”

谢奋进问:“人民币?”

郑传宗说:“美元.”

谢奋进说:“你还真舍得血本啊.”

郑传宗说:“不舍得怎么行?只有生产出这样的吉他,才能把我们的吉他厂推到世界前沿.

我们要做世界级的吉他厂.”

谢奋进说:“希望明年的今天,能在珍州工业园区的展厅里见到‘神曲’版的‘杀手’.”

又说:“在我看来,一个企业家,只有造福家乡的一方百姓,才能担得起‘企业家’这三个字的荣耀.”看着郑传宗的眼睛:“郑总以为呢?”

“那是那是……” 郑传宗连忙点头表示赞同.

看着郑传宗憨憨的样子,谢奋进内心里开始有点喜欢上这个民营老板了.这么一个人,当初怎么就进入了吉他这个行业的呢?谢奋进顿时产生出强烈的好奇心.他知道郑传宗是先进吉他厂打工,后来才做成吉他厂老板的.

郑传宗认真回想了一下,说:“应该跟你刚才一样,对吉他着迷.”不过他又笑笑,说:“当然也是机缘巧合.”这样他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郑传宗高中毕业前,从来没近距离看见过真吉他,对吉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电视屏幕或者一些图片上,事实上那时候他也没发现自己对吉他有什么特殊感觉.但他没想到高中毕业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对一支吉他着迷.那是在他连续半个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正万分沮丧的时候.他像具游尸一样失魂落魄地在深圳的大街上寻找电线杆上可能存在的就业机会……

谢奋进打断他说:“等等,那个时候电线杆上多数都应该是治疗淋病梅毒的广告.”说完还咧嘴诡笑.

郑传宗说:“是,但有时候也有招工广告.”

说:“就那天,我在一个地下通道口遇见一位瞎眼老人,他抱着一把吉他坐那里卖艺.说实话老人弹得并不怎么好,就跟我现在的水平差不多,顶多只是会弹,根本还构不成演奏水平,但我却一屁股坐到他对面,一直听到深夜.夜深了,瞎眼老人要收摊了,我上前去帮忙.他的摊儿,无非就是一只装钱的铁碗,和一只折叠小凳子.我看他收钱的时候,真想给他些钱.我想,别人也就是过路那么一听,就给了他一毛两毛的,我在这里听了一大个下午还加上一个晚上,最好能多给一点才像话.可当时我兜里的钱只够我吃一天的饭,要是全给了他,第二天我就没饭吃,要是只给他一半,第二天就得饿半天肚子,如果我还想去找工作,就还得考虑公交车费啥的.我在那里犹豫,老人就说话了.他的眼睛应该还有点儿光感吧,些许能看得见点儿影子啥的.他对我说小伙子你就不用给了.他问我你是出来打工的吧?我说是啊.他说还没找到工作吧?我说是啊,没合适的.他问我,什么叫合适的工作?我答不上来.他又问我,你看我做这个工作合适吗?我还是答不上来.接下来他又问,你坐这儿半天,只是因为没有去处还是在听我的曲子?我想了想,就说了真话,我说我应该是很喜欢你这把吉他.他说,你喜欢它什么呢?我也说不上喜欢它什么,就支支吾吾说,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喜欢.他问我,你会弹吗?我说不会.他又问我,你是不是也在琢磨像我这样靠弹它来讨口饭钱呢?我说我没那么想.他说,那就是说,你是真喜欢这把吉他?我想可能是吧,就点了个头.他说,那么你是不是想从我手里抢走呢?我赶忙摇头,后来我想到他一个瞎子可能看不清我摇头,又急忙说不是,没有.老人家就笑起来了,说,那我送给你吧?我忙说不要不要我又不会弹,又想说我其实并不一定是真因为喜欢他那把吉他才留在那里那么久.到底为什么,我也是很久以后才得出了一个稍微有点说服力的结论.”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似乎说出那个结论,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行.

然后他说:“我想,可能更多的是因为老人和吉他给了我一个什么启示,因为那个时候,我正需要启示.”

他说:“事实上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因为我再也不管什么合适不合适了,只要是靠诚实劳动挣钱的工作,我就干.我进的是一家饭馆,做洗碗工.我在那里洗了一周的碗,得到了半天休息时间.那半天我哪儿也没去,我去了那个地下通道,在那里陪瞎眼老人坐到深夜才回.那天,我专门带了钱过去,一块,是我跟同事借的,因为我还没领工资.那天瞎眼老人一句话都没跟我说,他收摊的时候我照样上前帮忙,他也一句话都没对我说.我在那家饭店洗了一个月的碗,拿了工资我就去了*公司,我在那里填完简历,他们也没认真看我的简历就说,有家吉他厂正在招工,你要不要去试一下.我一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进了吉他厂我就再也没有换过厂,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就发现我是真喜欢吉他.即便我并不是去弹奏它,我只不过是每天负责上一个零件,但我仍然很喜欢我的工作.后来我又去过一次地下通道,我去告诉那位瞎眼老人,我现在在吉他厂上班了.他问我,这个工作适合你吗?我说,很适合我.他说,那就好了.后来我还去,他却不在那个地方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再后来,我试着到别的地下通道、天桥下去碰,看能不能碰上他.但是,再也没有,至今为止,我也没再碰到过他.不过,去年我碰到了一个女学生,她也抱着把吉他在地下通道口卖艺.实事求是讲,她弹得真不错,唱得也真不错.可是她那把吉他不好.”到这儿,他笑了笑,说:“她那把吉他,我一眼就能看出是一把初学者用的学生琴.我想她应该也想过挣了钱就换一把好点的吧,但她每天挣的钱也不多.她的面前放了一只饼干盒,每次我路过,那饼干盒里都只有几块钱.但她从来不看饼干盒,别人往里头扔钱的时候她也不看.她专心地弹着吉他唱她的歌.她唱的都是她自己写的歌……”

谢奋进打断问:“你怎么知道那是她自己写的歌?”

郑传宗说:“她说的.有一次我问她都唱的是谁的歌,她说都是她自己写的.”

郑传宗说:“我看她那劲头,还真就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唱她自己写的歌.”

他又笑起来.他很爱笑,而且一笑就是“哈哈哈”,那种肺活量很足的笑声.他说:“我一直想送她一把吉他,但一直都不敢.”

问:“为啥?”

郑传宗说:“她是个年轻姑娘,我冒冒失失跑去送她一把吉他,她会怎么想?”

说:“也是哈.”

郑传宗说:“我每次去往那个地下通道,都希望看到她已经换了吉他了,可每一次都看到她还抱着那把学生吉他.”

谢奋进说:“你的意思是你经常去看她?”

郑传宗说:“是的.”

谢奋进问:“每次去都给钱吗?”

郑传宗说:“给.”

谢奋进说:“那你们不是已经很熟悉了吗?”

郑传宗说:“应该是.”

谢奋进说:“ 那么送她一把吉他又怎么了?”

郑传宗说:“她会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谢奋进说:“她要怀疑你别有用心,早就怀疑了,你不是经常去给她钱吗?”

郑传宗想了想,觉得谢奋进说得有道理.

“对头啊.”他说,“要是怕她多心,我还可以直接告诉她,我是吉他厂的,送她吉他是想要她帮我们打广告啊!”郑传宗豁然顿悟,他那个高兴啊,“哈哈哈”笑得跟拍门板似的.然后就听他大声叫喊“小李”,那个叫“小李”的就应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说:“你把那支吉他拿来,就是我办公室那支.”小李小跑着拿琴去了,郑传宗这里对和谢奋进说:“我给你们看看那把吉他,是我去年专门为她留下的.”不一会儿,小李就小跑着抱来了一把吉他,郑传宗拿过来拨弄两下,要和谢奋进听.他们都属于外行,自然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郑传宗就告诉他们,这是“神曲乐器有限公司”成为“水木年华”指造商之后的第一批产品中的一支.

谢奋进开玩笑说:“不会是不合格的那一支吧?”说着他把吉他拿过来反复看看,也学着拨弄.

郑传宗说:“我们‘神曲’从不出不合格产品.”

谢奋进说:“大前天我还亲眼见你烧了一批不合格产品呢.”

郑传宗说:“就是因为烧了不合格产品,‘神曲’才不出不合格产品.”“不出”两个字有意加重了语气.见谢奋进有些尴尬,又缓下声说:“说实话,那种情况非常少.”

谢奋进赶紧话往回找,说:“那当然,要是经常烧,你就不是开吉他厂了,是开火葬场了.”

这话逗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笑完了郑传宗便看了一眼手机,又跟小李确认了一下提货时间,最后他决定利用发货前的30分钟时间去送吉他.

他们没有开车,嫌堵车更耽误时间.吉他由谢奋进背着.他主动要求背的,他觉得背着把吉他从街上走过很神气.郑传宗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弯弯绕绕,就到了那个地下通道口.那姑娘坐在台阶上,看着她心中的某个地方,入神地弹着,唱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有的会看她一眼,有的会往她的饼干盒里丢上一块零钱,更多的则对她视而不见.而她,却从来不看任何一个路人,也从来不去看她的饼干盒.她看上去不像是在地下通道卖艺,倒更像是在舞台上演唱.他们站那儿听了一会儿,说:“弹功和唱功还都真不错.”

谢奋进问他:“你懂?”

笑,说:“凭感觉嘛.”

三人笑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谢奋进将吉他递给郑传宗,但郑传宗还是不知道该怎么上去搭讪.姑娘给人的感觉很骄傲,不好接近.

而他骨子里竟然让人失望地存在着一点害羞.

谢奋进在一边提醒:“提货的人要到了,你可快没时间了啊.”

郑传宗去看.知道他是要主意,便给了他一个点子,说:“要不,你干脆过去放她身边就走?”又说:“你以往不也给钱吗?这回你给把吉他而已.”

郑传宗心里有了希望,他开始慢慢咧嘴,一个笑容正一点点儿地荡开,他去看谢奋进,谢奋进也说:“这办法也不错.”

郑传宗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试试?”

他拿了吉他过去了.他没有跟姑娘搭讪,甚至没有认真看她一眼.而是走上前,把吉他小心地放下,走了.他走得很紧张,小腿直抽筋.

姑娘从来不看路人,也不看饼干盒,但这天她的目光还是给那把吉他抓住了.郑传宗走出去十多步远,姑娘的喊声就跟过来了.“嗨!”她喊.“嗨!”她又喊.出人意料的是,郑传宗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撒腿就跑.姑娘并没有追,他却兔子一样很快就跑没了影儿.见他跑,便去追,嘴上还跟姑娘开玩笑说:“你让我去帮你把他抓回来.”谢奋进没有追,他没有表现出跟他们是一伙的,而是装成了一个看热闹的.

他留下来看姑娘怎么处理那把吉他,他实在好奇.

姑娘把那把吉他拿起来看了看,就放一边儿了.谢奋进想不通她为什么那么缺乏好奇心,他想她至少应该打开琴包,仔细看看里头的琴.但她真没有.她放下它,又抱起了她那把学生琴弹了起来.

谢奋进急得直抓后脑勺,也没想太多就上前搭讪.“你好!”他说.

姑娘颇感意外地看他一眼,犹豫着说:“你好.”

谢奋进说:“你怎么不打开看看呢?”

姑娘看着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谢奋进说:“那是我朋友送你的吉他,他觉得你应该有一把更好的吉他,就……”

“凭什么?”姑娘问?“凭什么要送我一把吉他?”

“凭你弹得好唱得也好.”谢奋进说.

“你们想得到什么?”姑娘问.

谢奋进眼前一黑:果然遭到了误会.怪只怪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说:“我们不想得到什么,我朋友是‘神曲乐器有限公司’的老总,看你弹一手好吉他,就想送你一把好吉他,想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如果一定要想得到个什么的话,就权当是你给做个广告,替‘神曲’做一下宣传.”

谢奋进说:“不信你看看那琴包,看看那琴,是不是‘神曲’的?”

姑娘说:“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说:“‘神曲’名声很大,根本不需要我一个街头艺人做宣传.”

还说:“既然你跟他是一起的,就替他把琴拿回去吧.”

谢奋进想解释一下,但姑娘已经不理他了.

她又弹了起来.

谢奋进看看左右那些冲着自己的奇怪眼神儿,开始朝着郑传宗跑的方向走.一开始是平常的步态,不紧不慢,然后是疾走,等那姑娘又喊起来的时候,他也跑了起来.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也是一种逃跑的心态.

郑传宗和还在通道出口十米远的地方等着他,他一见郑传宗就喊起来:“你没命地跑个啥呢?又不是抢了银行!”

郑传宗哈哈笑道:“那你又跑个啥呢?”

谢奋进也哈哈笑起来,说:“哎呀,这年头,做个好事也不容易啊,那雷锋要是活在当前,我敢保证,不是给人打死,就是给人气死.”他跑得气喘吁吁,这会儿按着肚子站下歇气.

说:“别光笑,怎么办?”

郑传宗说:“还要怎么办?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回吧?”

说:“那吉他呢?姑娘会不会把吉他弃之不管了,那样的话,吉他不是就可惜了吗?”

谢奋进问:“一个爱吉他的人,会这样做吗?”他说:“我的话就不会那样做.”他说:“我设想啊,我们一直不出现一直不出现,她回家的时候肯定是会把它带上的.她带回家并不代表就收下了,明天她还会把它带出来,放在那里等着我们出现,好还给我们.要是我们明天还不出现,她就后天再带来,要是我们后天还不出现,她就……”

郑传宗突然说:“赶紧走了,提货的要到了.”说着他已经小跑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再没提起那把吉他.郑传宗组织召开了一个理事会,商谈了一下是否搬厂的事宜.得到的结果是:不同意搬,但不反对他回珍州建一个分厂.

第二天,和谢奋进要回了.临登机前,谢奋进给郑传宗发了个微信:你真不惦记那把吉他了吗?

但郑传宗的回复是谢奋进在贵阳龙洞堡机场着陆后才收到的:不用惦记,我相信你的那个设想.

11

园区管委会办公楼位于园区的东北角,谢奋进的新办公室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园区.园区厂房已经建完,整整齐齐的一大片,看过去很有现代感,只可惜暂时还没一家工厂入驻进来.靠东南角的地方,是汪天宇占地80多亩的自建厂房,厂房里倒也有几台旧机器放着,但从来就没见过有什么动静.关于这一点,前些天跟汪天宇凑一起的时候,谢奋进还专门提起过,问他的服装厂(因为他说过他办的是服装厂)到底啥时候才能动,汪天宇只说慌什么,别人都还没动静呢.那天凑一起是为了谈汪天宇的养殖项目,汪天宇跟雷宵申请了一千只山羊的养殖项目,要在他老家汪家田建一个大型的山羊养殖场.这事表面上是他托过谢奋进,并以此为帮他解决钉子户的条件,但谢奋进听雷宵说,其实上面也有人跟他专门提到过汪天宇.上面的人当然没说一定要给汪天宇一个养殖项目,只说“汪天宇这样的民营企业家,回家办企业,支持家乡建设,应该大力支持”而已.这都是因为,谢奋进在跟雷宵提起汪天宇申请养殖项目这件事的时候,总显得信心不足,总怀疑汪天宇这个人的可靠性,雷宵才说出来的.雷宵还说:“既然有人相信他,我们不妨也相信他一回吧.”雷宵批了汪天宇的养殖项目,并答应立马着手为他流转土地,建设圈舍,只等他引羊入室了.这种情况这种时候你跟他质疑他的工厂,他能给你个好话吗?他嬉皮笑脸,他无论是眼神还是脸皮都在告诉你,他很给你面子很看得起你,所以才没嫌舌头麻烦,多给你一句:“我那机器不转,损失是我的,你们着什么急呢?”

虽然,谢奋进直觉他裤裆里可能藏着阴谋,但在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谁又能完全凭直觉呢?

这些天,汪天宇离开了珍州,据说是引进羊去了.

昨天大中午的时候,谢奋进到汪天宇的厂房里走了两圈,但最终也没走出个所以然来.今天早上他还准备再去走走的,但后来又留在窗前磨起了牙巴.他透过窗户盯着他的规模宏大的园区,抽一口烟,磨一回牙巴,再让烟从鼻子嘴里漫出来.他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磨了30分钟的牙巴,决定给父亲打个电话.

父亲正在招蜂.

他们家历史以来没有养过蜂,他也从没听说过父亲有养蜂的特长,但是父亲告诉他,邻居家能养蜂的老人去世后,晚辈们就把他家的蜂箱给遗弃了.人家遗弃了也就遗弃了吧,他原也没想过要捡回来学养蜂.但今天他下地的时候正巧遇上一窝蜂,它们刚被分家出来,拥着它们的新蜂王住在一棵油桐树上.这样他便一下子就想起了邻居家那个被遗弃的蜂箱,生出了要养蜂的渴望.他跑回家跟邻居要了那只蜂箱,又往蜂箱壁上涂了白糖水,就拿了一个沾满白糖水的草把招蜂去了.谢奋进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用一根儿竹竿绑了糖水草把在勾引蜂群.蜂群闻见他的糖水味便兴奋了起来,蜂团开始瓦解,草把四周嗡嗡嗡嗡吵成一锅,所以父亲不想跟他啰嗦,只说等我这里完了再给你打过去吧.但他知道父亲是不会主动打给他的,父亲十分节约电话费.

那之后,他照样站在窗前磨牙抽烟,估计父亲那边差不多了,又才打过去.父亲高兴得什么似的,说蜂子已经招进了蜂箱,就看它们是不是安心在他家住下来了.谢奋进在这边拿鼻子笑.父亲问他:“笑啥呢?”谢奋进说:“我笑你招个蜂那么容易,我招个商怎么就那么难呢?”父亲也笑,说:“得舍得糖.我化糖水用掉整整一包糖哩.”谢奋进说:“我们都不化水,直接撒糖哩.”父亲笑,说:“那肯定没问题的,慢慢来.招商就跟招蜂子一样,得有耐性.”谢奋进突然想到了汪天宇,于是他跟着冒了一句:“你可得注意,别招到马蜂啊!”父亲当然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出处,以为他说真的呢,还生气,说:“你以为你爸是瞎子啊,家蜂马蜂都认不得?”谢奋进说:“马蜂很狡猾,它混进家蜂群里偷糖吃,还咬死家蜂.”父亲说:“不怕,见了我就打死它.”

有点儿巧的是,那天下午他也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郑传宗要回来办吉他厂了.不是搬厂回来,是来建分厂,扩大规模.谢奋进说:“我不管你那么多,反正我想把珍州工业园区办成个乐器工业区,最好是一个以生产吉他为主的乐器工业区,一个全中国最大的乐器工业区.”郑传宗听了先哈哈哈笑,笑完了才称赞这个想法好,还说:“等我安顿下来,帮你联系一下我手上那些乐器厂关系,把他们也招过来.”

谢奋进说:“你先安顿你的,把给我,我先抽空跟他们招招手,最好能早点把他们也招过来,免得你一个在这园区里住着寂寞.”郑传宗说:“谢常委还真是个急性子啊.”

谢奋进说:“不急也可以,等你安驻下来,我坐到你的大茶台前陪你熬功夫茶.”

郑传宗开口就要了6栋厂房,占地60亩,接下来,谢奋进肯定要多出许多的工作头绪来.然而,汪天宇就是在那当口敲掉钉子户“张钉子”的.

12

县里已经为汪天宇建起了养殖场,汪天宇也把羊引来了.那些天,羊们就安驻在他的养殖场里.一千只羊全是成年羊.按政策规定,这个养殖项目里除了包括政府帮助流转土地建场建舍以外,还有每只成年羊750元的补助费.就是说,这群羊刚住进来,就已经为汪天宇赚取了七十五万元补助费了.虽然汪天宇口口声声说这是笔小钱,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但拿到这笔钱的那天,他还是非常兴奋,像捡了一个大金娃娃一样地兴奋.因为高兴,他专门找到谢奋进,说:“虽说我能拿到这个项目并不全是你的功劳,但我还是会言出必行,帮你解决钉子户问题.”那会儿谢奋进手上正忙着件要紧事情呢,便草率地问他:“你打算怎么解决?”

他说:“你不是让我买他的地吗?我已经跟张钉子协商过这事了.就那一次啊,我当时给你打过电话,你在深圳的时候.”

谢奋进问:“协商得怎样呢?”

汪天宇说:“那次没谈定,也就是个价钱问题.价是喊的嘛,他高高地喊,我低低地还,讨价还价讨价还价,慢慢就谈拢了嘛.”

事实上,这时候谢奋进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应该让汪天宇涉足解决钉子户这件事情了.只是因为仅仅是怀疑,他手上又忙着别的事情,便没做出什么果断的行为,而是半推半就地对他说了一句:“你要是为难就别管这件事儿了吧.”

汪天宇当然还是管了.他又不是傻子,这可是谢奋进给他的一个不一定合法,但绝对是合理的征地机会.如果说他前面那80多亩地是属于钻空子的投机产物,那这一块可是在管委会的授意下正大光明征得的.对于他来说,今后最说得起硬话的还是这块地呢.可是,他却企图用早先那80亩的价去征这块地,张钉子如何会同意呢?他要是同意,那不就证明他疯了?

当然,汪天宇也没指望能成,他不过是那么一说.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当认真事办,他完全用的是游戏的态度.不同意是吧?不同意我请你吃饭行不?张钉子说:“你请我吃饭我也不同意.”汪天宇说,我请你全家吃饭,吃大餐,吃县里最高级的大餐行不?张钉子说:“你就请我全家人吃北京最高级的大餐,我也不会那个价给你.”他说:“你要有诚意就好好开个价,我们好协商.”说:“要不然,就免谈!”

汪天宇说:“很好,为了体现我的诚意,我请你吃市里的高级大餐,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协商,好吗?”

张钉子想:吃就吃吧,莫非你还能把我煮来当大餐了?

那天,张钉子就坐上了汪天宇的奥迪A8,还是汪天宇开车到他家接的,那待遇,照汪天宇的说法是,市长也不过如此了.汪天宇把张钉子拉到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为他开了个豪华单间,还请他在酒店一楼的中餐厅吃了顿海鲜,喝了茅台,夜里又为他叫了一个.

张钉子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奥迪,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第一次吃鲍鱼龙虾,第一次喝茅台,还第一次享受,但他毕竟不是一般农民.他有着一般农民没有的镇定和沉着,或者叫自以为是.就拿来说,那小姐敲门进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把心头的意外和惊讶表露出来.人肯定不是他叫的.他确实醉了,醉到他是怎样回到房间的都不记得了.但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还能爬起来去开门.开了门,又还能在那一刹那间明白这位小姐是汪天宇安排来的.小姐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他照样能明白接下来的服务会是什么.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见过猪跑的人,所以他至始至终都没表露出过慌乱,即便是这一项,他也一直是沉着应战.虽然从头到尾他都处于被动状态,但他依然能游刃有余地做得有条不紊.

第二天早上,汪天宇问他:“睡好没?”

他说:“睡好了.”

汪天宇说:“那我们回吧.”

就回了.

当然还是回到珍州工业园区的东南角上.可是现在那里没有房子了,只有一堆破砖,和一堆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水泥预制板.他的地动不了,但那已经不是他的地了.

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汪天宇请走张钉子,他的人就在这个晚上将张钉子的房子推了.

张钉子虽说又在房顶上升了两层,但这个房子毕竟不是修来住的,所以除了他以外,他的家人们都住在更安全的地方.他住在这里,是为了守这颗“钉子”.汪天宇“请君出瓮”,是为了方便自己砸瓮.

汪天宇当然不是想黑他的地和房子,他还是要拿钱买的.就在张钉子茫茫然以为自己处于一个恶梦之中的时候,汪天宇的秘书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钱,等着张钉子去找他.

价是政府征地的价.就是说,张钉子是白做了半年多的钉子了.这当然不是协商得来的价,而是汪天宇开的价.汪天宇是受管委会的指示来征用他的地,他当然就要用政府的价.但张钉子既然要做钉子户,就是因为在价钱上不能达成协议,为什么又在这个价钱的协议书上按了手印呢?这一点,汪天宇都没耐心做过多的解释.他说他们是在头天晚上的酒桌上达成协议的,张钉子的手印也是在那个时候按的.他说他不能排除张钉子是喝酒喝断了片儿,把那件事情给忘记了,但他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灌醉了张钉子下了黑手.他为什么要下黑手呢?他是替园区管委会办事,何必要下黑手?

当张钉子终于明白自己面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当然就不用再假装沉稳了.汪天宇把他逼疯了,他闯进汪天宇办公室的时候浑身发着抖,两个嘴角夹着一堆白色泡沫.这足以证明一路奔来的时间,他已经在心里诅咒过汪天宇无数次了.还没照面,他的骂声已经进了汪天宇的耳朵:“汪天宇你娘!”他一进门就要动手打砸,结果被汪天宇事先安排等在那里的两个年轻人有效地控制了起来.这样他就只有动嘴,他狠狠地骂,要汪天宇站出来.汪天宇就站出来了.汪天宇本来就没成心躲.躲他干什么呢?

他又没白抢他的地,白纸黑字红手印达成协议的事情.汪天宇看上去很不高兴,因为张钉子骂了他,还骂得那么狠.汪天宇说:“张钉子你也太没良心了,我昨晚才请你享受完,你今天就骂我.”他完全是认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奚落人的意思.可张钉子一听就气得黑血直翻,差一点没给气死过去.事实上他这个时候还只知道汪天宇推了他的房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一个协议上按了手印.所以他还有力气把一口积聚了所有愤怒的口痰吐到汪天宇的脸上,他还有心情挣扎,还有兴致想保持一下自己在汪天宇这个恶棍面前的凛然仪态.他吐完了汪天宇又吐了架着他的年轻人一脸,他怒吼着要他们放开他.但他们没放,汪天宇没让放他们就不能放.他们也像汪天宇那样恶心张钉子的口痰,但汪天宇可以慢慢地用卫生纸擦脸,他们却只能抬起手臂拿衣袖去擦,因为他们怕手一松,张钉子就挣脱了.

擦干净脸上的口痰,汪天宇才慢吞吞问张钉子:“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张钉子一时间给他问得有点儿蒙,他想骂,但汪天宇先开了口.汪天宇竟然也骂他:“张钉子你他妈的好歹活到六十多岁了,怎么能自己吐出去的口水又要吃回去呢?”汪天宇看上去是真有点生气了.

因此张钉子终于忍不住问他:“我反什么悔?”

汪天宇反问:“那你这是冒哪门子鬼火?”

张钉子吼:“你他娘逼的推了老子的房子!”

汪天宇说:“是我推的不假,但那怎么还是你的房子呢?那已经是我的了.”

张钉子吼:“放你妈的狗屁!”

汪天宇就让秘书把协议拿到张钉子眼前,很负责地翻给他看,还特别指给他看那个手印.

张钉子从汪天宇办公室出来就直奔管委会告汪天宇的状,谢奋进一个电话把汪天宇叫来,汪天宇却一进门就往他办公桌上摔出一大摞协议书.这些协议书全是他从本地村民手上流转土地的证据,很正规,也很严肃.其中的第一份,就是张钉子的.

谢奋进看完张钉子那份协议,便转而去看他的脸,张钉子赶忙辩解:“我没跟他签过这个协议,这是他瞎搞的.”

汪天宇说:“上面有你自己的手印,我怎么是瞎搞?”

张钉子说:“是你灌醉我之后,拿我的手按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汪天宇说:“你昨晚醉到那种程度了?我拉你的手按手印你都不知道?嗯??”

张钉子说:“当然是.我连怎么回到房间去的都记不得了,肯定是醉得.”

汪天宇嘴角挑起两个坏笑来,怪声怪气地问:“那……你怎么还能叫?”张钉子给噎得张口结舌,眼睛一愣一愣,像给卡住了食管一样.

谢奋进盯着张钉子看,就把张钉子看得跳起来了.“你看啥看?你们合起伙来坑人吧嗯?

汪天宇说是你委托他办的,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嗯?”

这时候的谢奋进,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没回答张钉子自己是不是委托过汪天宇,他倒是很认真地把汪天宇提供的那些协议书都翻看了一遍.就协议而言,汪天宇的工作找不到漏洞.不光如此,他手上还有关于同意他转包这片土地的县乡的相关批文.就在谢奋进查看那些土地流转协议的时间,汪天宇早有准备地把那几个文件也放到了谢奋进跟前.这几个文件谢奋进是没有必要看的,如果没有它们,汪天宇占不了这片地.汪天宇拿它们出来,也不是为了给他看,而是为了壮大自己的阵势.从某种程度说,他安的是敲山震虎的心.张钉子不是来告他的状吗?谢奋进不是总对他不太信任吗?那么,你以为我汪天宇是谁呢?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他尽可能多地提供证据,对谢奋进解决起这件事情来也是一大帮助.有了这些根据,谢奋进就不用为难了.

但谢奋进依然表现得很谨慎,他不动声色地撒上烟,才对张钉子说:“我们去你那里看看?”

张钉子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吧.”

谢奋进又问汪天宇:“你一起去?”

汪天宇点点头.

其实去看看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谢奋进不过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就用了这么个缓兵之计.老远的,你就看见那里已经空旷了,视线里已经看不见张钉子的房子了.要知道,就在昨天,他那栋贴了朱红瓷砖的楼房还那么抢眼地傲立于那里.就昨天,它还是谢奋进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园区建设的绊脚石.就因为它的问题没得到解决,东南角那一块的建设就一直没法完善.今天,它不在了,它被汪天宇拔掉了.不管他是用什么方式拔掉的,它都已经给拔掉了.谢奋进不得不承认,他应该感谢汪天宇,感谢他帮了大忙.他无法否认自己心里头确实存在着一份畅快,但同样无法否认,那份畅快的旁边还站着一份不安.

这就到了那片废墟跟前.

谢奋进听到张钉子的呼吸正在迅速地变得浊重.

“你为啥这么快就把它*了?”谢奋进问汪天宇.

汪天宇说:“时间就是金钱嘛,我买了地不及时派上用场,还留着等它下崽?”

张钉子冲汪天宇吼:“你硬敢说是你买下了?”

汪天宇说:“ 钱已经给你了,不是买是啥?”

张钉子说:“钱我没收!”

汪天宇说:“那是你自己没收,又不是我没给你.钱现在还放办公室,你随时可以去拿.”张钉子吼:“我不要!”

谢奋进想了想,对张钉子说:“要不,你先把钱拿上?”

张钉子用力地喊出一声“不”,而后又用力喊道:“你们休想给我下套!”

谢奋进皱着眉头想了想,问他:“你的最终目的不也是要卖的吗?只不过是价钱上的问题对吧?”

张钉子不吭声.

谢奋进转而对汪天宇说:“要不,你就再添点钱?反正你又不缺那点儿钱.”这话说着说着的,就让张钉子听出了点儿涮人的味儿,因此他再一次暴跳如雷地大骂起人来,自然是汪天宇谢奋进放一起骂,骂完转身就要进县城上告他们狼狈为奸坑害百姓,谢奋进急忙追.

他本来是想把张钉子拦住,但结果却变成了他跟张钉子一起去了县委书记曾为民的办公室.

13

张钉子到了县委,谢奋进就没再管这件事了.是曾为民不让他管.他陪着张钉子走了一趟,当着张钉子的面儿挨了一顿批,就被曾为民撵走了.那阵儿,郑传宗的“神曲乐器制造有限公司”已经入驻珍州工业园区.而且,郑传宗刚住下来,赵明刚也答应搬厂回来了.这不,一受鼓舞,曾为民就在谢奋进要建一个“中国最大的吉他制造基地”想法的基础上,提出了要建就建一个“世界最大的吉他生产基地”的口号.而且还是在常委会上提的.也就是说,要谢奋进忙的事情多着哩,曾为民就叫他别管这件事了,让他该忙啥忙啥去.只是在他迈腿要走的时候,他又鼓起眼睛叮嘱了一句:“注意工作方法,别再给我整些背篼啊!”

曾为民接过了这个“背篼”,谢奋进却并没能完全脱掉干系.当然,平心而论,他也真没想完全放弃这件事情.他再没良心,也还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他的工作方法不当而引起的.

郑传宗回来建吉他分厂,就是为了让他厂里的老乡们能回到家门口打工,所以,他的厂刚建成,王十一和张芙蓉也前脚后脚地跟回来了.张钉子平时是看不起王十一的,但这会儿他需要阵容,就希望哪怕王十一能滥竽充一下数也好.事实上,当王十一听说老丈人遇上了这么件事情的时候,他也很为老丈人不平.因此,老丈人刚表现出想团结他的时候,他就仗义地答应了.不过他没跟老丈人一起,他想凭自己的力量做一点事情.他带着芙蓉来找谢奋进了.

他是这样跟谢奋进打第一声招呼的:“你是认识我们的.”

谢奋进觉得奇怪,说:“我当然认识你们.”

他还说:“而且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王十一说:“可你们怎么能那样对她爸呢?”他说话的时候,拉了拉身边的张芙蓉,张芙蓉则眼巴巴地盯着谢奋进看,似乎只要她舍得用力,就能把谢奋进看出个洞来.

谢奋进最终在她那有力的目光下低下了头.

他说:“这件事正在处理,但不在我手上.”

王十一说:“到底打算怎么处理?”

谢奋进说:“我不知道.”说完又赶忙找补一句:“但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会给你老丈人一个公平.”

王十一说:“公平在哪里?汪天宇都开始在那里建房子了.”

谢奋进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十一说的是实话,汪天宇的确已经开始在那块地上建房子了.他还听说,张钉子去阻过工,但第一次给推土机直接推出去八丈远,第二次又直接给架走,第三次是晚上,据说汪天宇用了一只麻袋把他装了,关进他的厂房,第二天早上才放他出来.不过等他出来之后,地已经平了,建筑工已经开始垒墙了.

汪天宇之所以这么大胆,主要是他手上有那个张钉子按了手印的协议.尽管张钉子矢口否认他跟他签过那个协议,还提出“为什么没签字只按了手印”这样的质疑,但那上头毕竟有他的手印,那协议是生效的.再加上,汪天宇名义上还是一个企业家,是回乡来办企业的,是受保护的对象.这也是为什么张钉子总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的原因.

现在王十一来质问谢奋进,谢奋进也只能是咬着口生杮子,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嘴里涩,脑子里也涩,他想了半天,主意依然停留在一个“下下策”上.他说:“要不,你让你老丈先把钱拿了吧?”

这话没让王十一跳起来,倒让张芙蓉跳起来了.她在一边一直都没吱过声,主要就是因为对谢奋进抱着希望.可现在谢奋进也只能出这样的主意,她就急了.她说:“那钱不能拿,拿了就算是卖给他了.”她说:“你这个办法只能把我爸逼死.”

谢奋进赶紧说:“我可没逼他啊.”

张芙蓉说:“我家那些亲戚朋友也都这样劝,说先把钱拿到手再说,可我爸说,钱都拿了,还有啥说头?”

谢奋进焦头烂额了.他说:“那你们到底要我怎么个帮法?”

说:“汪天宇出的价没有低于政府的价,政府收储土地来建工业园区也是为老百姓谋福,他不为大局着想,整天就想自己多弄几个钱进包包,想钱都想疯了,你们难道要我这个管委会副主任站到钉子户一边儿,去支持他无理取闹,去替他要钱?”

说:“那不等于我们拿个高音喇叭宣布:他张钉子的做法是对的?”

说:“那别的老百姓怎么办?这块地可是由百十来户老百姓的地凑起来的,他们全都来造反,全都学张钉子来取闹,那我们还干不干正事儿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两口子也无话可说了,毕竟他们也还懂得些道理.但张芙蓉还是咕哝了一句:“谢常委也别一口一个‘张钉子’,我爸不长你辈也长你岁,他老人家是有正经名字的.”

谢常委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急了.”

张芙蓉顺着杆儿小心翼翼往上爬:“我爸也是因为你们政府给的那个价太低了,才……”

谢奋进又急眼了,说:“低了?你们还真当你们是地主,是在卖地呀?这地是你们家的吗?地是国家的,之所以在你们手上,只是承包给你们种,并没有说就把这地的所有权给你们了,知道吧?国家的地,国家要用来派个用场,给钱从你们手上流转过来,那不叫买,叫补偿,懂吗?”

张芙蓉这回彻底哑口无言了.

谢奋进这才把心平静了下来,对张芙蓉说:“我倒是希望你回去劝劝你爸,叫他别闹了.汪天宇在这件事情上做法确实有些欠妥,但也不过就是个工作方法问题,人家该有的手续都有,钱也不差他一分.退一万步说,他在这件事情上受了汪天宇欺负,那也是他自找的.他为啥要去喝汪天宇的酒,为啥要去睡他开的酒店还要享受他提供的?那不就是调虎离山吗?他要不贪图那点儿享受,房子能让汪天宇那么容易就推了?”

张芙蓉问:“那谢常委的意思是,我爸就这样算了?”

谢奋进说:“可不?自找的麻烦嘛,‘打脱牙往肚里咽’嘛.”

张芙蓉说:“我怕他咽不下哩.”

谢奋进说:“他咽得下咽不下,都是他跟汪天宇之间的事情,但他不能闹我们.他天天去找县委,就不是道理.”

王十一插嘴进来,说:“老百姓想申冤,不找县委找哪个?”

谢奋进说:“那你们说他这事儿我们怎么替他申冤?我们为汪天宇定个什么罪?非法抢占农民土地?人家有土地流转协议,还给了钱.至于没收那个钱那是你们的事,不是人家的事.再不,我们就替你老丈说,汪天宇他把价给低了,要他多给一点?你们说这样行吗?”

显然是不行的.

所以王十一和张芙蓉最后也总算明白了,他们家这件事儿,还真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了.

14

这天,郑传宗的“神曲乐器制造有限公司”和赵明刚的“天籁吉他制造有限公司”要一起挂牌剪彩,谢奋进大清早就起来稀里哗啦冲澡.

冲完澡打开浴室门,谢小念站在门口.

他问:“搞啥?”

谢小念说:“昨晚我发现你头顶有几根白发.”

他说:“那不正常吗,我都多大岁数了?”

谢小念说:“我替你拔了.”

他说:“没时间了,我得赶紧,八点钟要搞剪彩.”

可谢小念已经到他头上找去了,他也就只好稍安勿躁,乖乖地等她拔.刺痛正好发生在他头顶那块戈壁滩边缘,他又突然毛躁起来了.他拿手到头顶撸了两下,撸开谢小念的手,说:“我那地方本来就荒芜,你还拔!”可谢小念也拗上了,按着他的头一定要拔掉.她说:“秃顶已经让你看上去像个老头了,再顶上白发不更显老吗?”谢奋进说你嫌我老找别人去吧.他是真没把那几根白发放在心上,也是真心烦.没想到谢小念更心烦,她劈头“啪”的一巴掌拍到他的秃顶上,还白了脸.谢奋进见了她那张白脸,只好摆出偃旗息鼓的姿态,说:“我头顶本来就没几根儿头发,拔掉不可惜吗?”

谢小念说:“宁缺毋滥,我拔的是白发!”

谢奋进投降,说:“好好好,拔拔拔.”

就拔.

这回谢小念少了许多耐性,拔起来也狠,给他的感觉,倒不像是爱护他,更像是报复他.他痛得又是挤眼又是龇牙,火气终于还是起来了.

这回,他可是坚决不准谢小念在他头上动土了.

他推开她,逃到一边穿衣服,不理她了.

谢小念阴阳怪气起来,说:“哟,看你那样子,这个管委会副主任还真当出光荣感来了呵?”

谢奋进白痴似的看着她,竟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小念说:“别人跟我说,你现在已经把这个管委会副主任当出感觉来了,我看一点儿不假呀.我看你当得越来越卖劲啊.”

谢奋进充满怀疑地问道:“这样不好吗?”

谢小念鼻子里冲出两声冷笑,说:“好,怎么不好啊?我们谢常委顾大局识大体……”

谢奋进受不了,打断了她.他说你啥意思啊?

谢小念火气冲天地说:“我能有啥意思啊?

我只希望你给我和谢谢长点儿骨气,别那么贱兮兮的,赏你碗剩饭你还吃得欢天喜地的!”谢谢是他们的儿子,刚上中学.

撂下话,谢小念已经摔了门洗漱去了.

谢奋进顾不上跟她计较,便匆匆出了门.

但你料想不到的是,他那么风急火燎,却不是因为两家吉他厂要剪彩有许多事务要忙,而是因为他昨晚半夜突然想起应该跟郑传宗打听一下,那把吉他后来怎么样了.那把由他、和郑传宗一起送到地下通道的吉他.谢奋进从深圳回来就给许多具体事务缠住了,后来县里专门为说服郑传宗他们回乡办厂又派人去了几次深圳,但谢奋进都没被派上.忙着忙着,他竟把那件事情忘记了.昨晚也是睡着睡着的,突然就想起来了.一想起来,他就急得什么似的,必须在见到郑传宗的第一时间就得到答案,才能安心.

无独有偶的是,这天早上急于早点儿见到郑传宗的还有赵明刚.赵明刚和郑传宗同是回乡办厂的企业家,还同是在同一个工业园区办厂的企业家,圈子小得比亲兄弟间的距离还小,属于经常泡在一起的那种.但赵明刚想跟郑传宗说的话,却不是随便可以说的.换别人可能很好说,但依着赵明刚的个性,就不好说.不好说不等于不能说,只不过非得要等到万不得已才能说.今天两家厂一起剪彩,剪完彩就该招工投入生产,工人的事便是当务之急,而赵明刚想跟郑传宗商量的,正是工人的事:他想跟郑传宗争精准扶贫人口.

赵明刚一直声称自己是看在郑传宗的面子上,才答应把厂子搬回珍州的.说他之所以答应把厂搬回珍州,不过是不忍心看到郑传宗孤零零一个人回乡办厂.所以,他认为他是在给郑传宗一个回报他的机会.一直不好开口,只是因为他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太小气.县里有个政策:解决一个精准扶贫人口的就业,政府补助4000元到5000元.汉族4000元,少数民族5000元.他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是看上了这个钱,尤其不能让郑传宗这么想.可关键问题又在于,他的确是看上了这笔钱.纠结就在这里.属于想立牌坊的那种纠结.这不就非得要到了快剪彩的时候,才逼着他张口吗?

那天早上,他抢在了谢奋进的前头,大清早一起床他就找到了郑传宗.郑传宗正刷牙,满嘴泡沫,不好看.他很恶心似的催他:“快快快,把嘴漱干净跟我说话.”

郑传宗瞪着他那对牛眼说:“我这样总比你没刷干净吧?”他说:“我敢肯定你连牙都没刷就跑来了.”

赵明刚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所以态度好了很多.他说:“今早上可是要剪彩了,剪完彩可就要开工了.”

郑传宗说:“是啊.怎么了?”

赵明刚说:“我可是听了你的,才搬回来的.”

郑传宗听出的感觉,好像不是他劝赵明刚搬了一个厂,而是逼他嫁了一个人.他怀疑赵明刚反悔了,而他来找他,应该就是要他承担一点什么责任.他说:“你可是厂都搬回来了,不会又想搬回去吧?”

赵明刚说:“我赵明刚是那种人吗?”

郑传宗暗地里松了口气,开始刷牙,一边刷一边口齿含混地问:“那是什么问题?”

赵明刚说:“精准扶贫人口的问题.”他说:“我看,招精准扶贫人口的问题你就不用管了,由我来管吧.”说:“你从那边带回来的原厂工人,我不管.这里新招的工人,你就别招精准扶贫户了.”

郑传宗匆匆刷完牙,抹着嘴巴说:“县里引我们回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我们解决精准扶贫户的就业问题哩.”

赵明刚说:“这个目的你就不要管了,由我来管.”说:“尤其少数民族那一块.我个人也是少数民族,所以对少数民族精准扶贫户有感情,把他们全交给我吧.”

郑传宗愣怔怔地问:“我听说,你想把从深圳带回来的工人也全都整成精准扶贫人口?”

赵明刚说:“哪是我想整,是他们本来就是精准扶贫人口.”

郑传宗不吭声,他在寻思赵明刚的动机.赵明刚感觉到了,很用力地为自己辩解:“你可别以为我是看上了那几个补助费啊?”

郑传宗问:“那你是为啥呢?”

赵明刚狗急,说:“你怎么就不往好处想呢?你郑传宗是为支持家乡建设,难道我就不可以为精准扶贫户做点儿事吗?只准你崇高,就不准我伟大?”

还说:“再说了,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回来的,你不管我是为了啥,你就当这件事是回报我,难道不可以吗?”

郑传宗哈哈大笑起来,说:“是这样啊,那就依你,我一个精准扶贫人口都不招,全回报给你.”

话正说到这里,谢奋进就到跟前了.谢奋进自然也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但他走近前先问他们:“一大早两位老总讨论啥呢?”

郑传宗开玩笑说:“他跟我抢精准扶贫户呢,想争取表现,让你们给他评个‘模范企业家’.”

谢奋进说:“那太好了,珍州的精准扶贫户可一大把啊.”

赵明刚说:“一大把怕啥,我的厂便可以解决几百号人.”又说:“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精准扶贫人口多数都属于生产能力低下的,进厂后需要培训才能上岗,你们得负责培训费用.”

谢奋进说:“没问题没问题.”

这样,郑传宗才认真下来问谢奋进:“你也大清早跑来,难道有啥变动?”

谢奋进笑笑,说:“我昨晚半夜突然想起那把吉他,怕过会儿一忙就给忘了,所以干脆趁早来跟你打听一下.”

郑传宗问:“哪把吉他?”

谢奋进说:“你送给小姑娘那把啊.”

郑传宗恍然大悟地说:“哦——你还惦记着那把吉他呀!”

谢奋进问:“怎么样了?”

郑传宗笑起来,先闭着嘴笑:“嗯哼哼”,后张大嘴笑:“哈哈哈”,然后才说:“她接受了.”他说:“那之后我也太忙,好一阵儿都没顾上去看,后来……也就是前不久,我也是突然想起,就专门去那里观察了一下.”他咧着一口白牙,得意得什么似的,说:“她现在弹的,正是我送的那把吉他.”完了他又哈哈笑起来.

谢奋进说:“太好了.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郑传宗说:“要不然呢?那么好的吉他,你以为她还真舍得扔?”

谢奋进说:“我想她应该是背来背去好久,最后终于接受了.”

郑传宗说:“她一弹起来,发现是那么好的琴,也就再不想还我了,哈哈.”

谢奋进说:“下次吧,下次我们搞个音乐会啥的,把她请来?”

说:“你不觉得她的故事蛮励志的?”

郑传宗寻思着点点头,说:“嗯,也不是不可以哈.”

通常情况下的剪彩仪式,都枯燥而乏味,但这天意外地出了个彩:郑传宗和赵明刚的家人,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同时想到了要来为他们烘气势.两家人自作主张张罗了几大背篼鞭炮,炸得整个园区地动山摇.参加剪彩仪式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耳聋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恢复了听力.

15

打头炮的两家吉他厂剪完彩,谢奋进就盯着问汪天宇:“哪天为你的厂剪彩呢?”他那会儿还没有从剪彩仪式带给他的幸福感和充实感中全身而退.他的工业园区终于名副其实地有了工业,就像家庭主妇终于扛回了一袋米.他盯着问汪天宇的口吻一点儿没有怀疑的意思,即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他的眼神完全可以作证,他是真心地巴望,赤祼祼地巴望.

汪天宇应该是做贼心虚,偏偏就看出他在怀疑自己.他说:“谢常委好像怀疑我这厂子开不了张啊?”

谢奋进忙赔笑,还要解释,汪天宇又说开了.汪天宇说:“我跟你说我这厂还真有可能开不了张了,怎么办?”说:“我的资金链断了,要破产了,怎么办?”

谢奋进只当他是赌气开玩笑,那话过了就过了,接下来该忙什么还忙什么.一口气进来了两家吉他厂,他要办一个中国最大乐器生产基地的信心已经垫起了底,手上拿着大把郑传宗和赵明刚提供的乐器制造商的,他正不亦乐乎地跟这些制造商打着太极.

可是这天汪天宇突然来到他办公室,十万分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他的厂真开不了张了.

谢奋进说:“你啥意思?”

汪天宇说:“我破产了,要卖厂.”

虽然谢奋进曾经料想到过这个结果,但那分钟还是有一种遭到突然袭击的感觉.

他问:“你想卖给谁?”

汪天宇说:“当然是卖给你们,卖给珍州工业园区.”

谢奋进真希望汪天宇这是在开玩笑,他意识到这尊瘟神又将给自己带来一个烦.他那会儿刚接过曾为民一个电话,正忙着要去县委见曾为民.所以他没跟汪天宇啰嗦.他甚至非常庆幸曾为民给了他一个逃跑的机会.

但他逃也似的步伐并没能甩掉汪天宇那句话,汪天宇说:“谢常委你还别不管,我爹的坟都给张钉子抄了!”

听上去好像是因为这个,他汪天宇才破了产?或者说他汪天宇根本没有破什么产,而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愿意在珍州工业园区办厂了?

去见曾为民的路上,谢奋进想过直接把这件事情汇报给曾为民,但因为汪天宇提到了张钉子,他又决定暂时往后拖一拖.张钉子现在已经成了一颗跳来跳去的钉子.他不再杵在园区里挡道,却总想着要往市里去.县信访办主任见他一次跟他讲一回道理,见他一次跟他讲一回道理,嘴皮都磨薄了,可就是没用,还得专门拿人盯着他,别让他偷偷跑去市里无理取闹.

所以现在县里上上下下都怕提张钉子,一提张钉子就摇脑袋,就像提一剂喝怕了的苦药.

从曾为民那里回来,他半路上就给郑传宗去了个电话:把王十一叫到你办公室等我.

然后,他直接去了郑传宗的办公室.

王十一一个人在郑传宗的办公室等他.

“你们郑总呢?”他问.

“可郑总说你找的是我.”王十一说.

的确是.

他索性坐到大茶台边,为自己张罗起茶来.王十一问:“谢常委找我有啥事儿呢?”他明显地感觉到谢奋进有些不高兴,而且这不高兴还跟自己有关.

谢奋进不看他,看着手上的活儿问他:“你老丈把汪天宇家爹的坟挖了.”

王十一挂在嗓子眼儿的心“哐当”一声落进肚子里,嬉笑着说:“是那事儿啊?”

谢奋进已经泡上了茶,等茶的工夫,他终于把目光给了王十一.他说:“就这事,说来听听吧.”

王十一说:“这事得我婆娘说,她知道得更详细.”

谢奋进就让王十一回去换他婆娘.

张芙蓉进来的时候,谢奋进正在嘬茶.因为茶不错,他嘬得很享受.嘬完了茶,他才对张芙蓉说:“把你爹抄人家祖坟的事说来听听?”

张芙蓉“噗嗤”一声笑起来,说:“你要听那事啦.”你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件事情令她有多开心.因为开心,原本不是那么爱说话的张芙蓉也可以变得滔滔不绝.

“我爸那德性你是晓得的,他说要去抄汪天宇的祖坟就一定要去的.说起来我爸也不熟悉汪家田那地方,他汪天宇家祖坟在哪里,我爸也不清楚.可我爸偏偏遇上个好人啦,一跟他打听,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谢常委你猜这个好人是谁啊?是汪天宇家弟啊.我爸找到他打听:‘请问汪天宇家祖坟在哪里啊?’他问:‘你找汪天宇家祖坟干啥?’我爸说:‘烧香啊.’他又问:‘你是他家亲戚?’我爸说:‘是啊,亲得很,只是几十年没走动了.’他就叫他儿子把我爸带到了他家爹的坟前.哈哈!他还以为真是他家什么远房亲戚,那个傻子!怪不得汪天宇是个人精,他们家的脑筋全长在汪天宇那狗脑壳里了.

我爸万万没有想到找汪天宇的祖坟找得那么顺当,他都有点儿不相信那是真的.到了坟前,他还拉着那孩子问:‘这真是汪天宇家的坟?’那孩子倒不像他爸那么傻,用手指着上面的碑文说,你看这上头不就晓得了?我爸一看,果然是,就对孩子说:‘你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那孩子真就回了.等那孩子走没影儿了,我爸就开始挖……”

“你爸凭什么要去抄汪天宇的祖坟啊?”

谢奋进打断她问.

“凭什么?”张芙蓉一脸惊讶.很显然,在她的概念里,珍州就不应该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人家汪天宇一个子儿没少给你爸.要说他有什么得罪你爸的地方,也无非就是让你爸的阴谋落了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已.那犯得着去抄人家祖坟吗?”谢奋进说.

张芙蓉脸上的惊讶一点一点褪掉,取而代之的是情绪.她说:“那谢常委的意思是,我爸就该把这口气吞了?”

谢奋进当然知道这也说不过去,他只好甩掉这个话题,要她继续讲挖坟的事儿.他说:“你讲吧,你爸把人家的祖坟抄成啥样儿了?”

怕她又忍不住往细处讲,他又补了一句:“拣重点的说.”

张芙蓉清了清嗓,算是有了个“拣选”的过程.结果她只选了一句:“抄了个底朝天.”

谢奋进愣愣地问:“就这样?”

张芙蓉愣愣地说:“就这样.”

谢奋进问:“怎样个底朝天?”

张芙蓉说:“把烂棺材板子掀到八里远,把烂骷髅踢到九丈外.”这样算是够详细了,谢奋进再没问题了.张芙蓉突然又忍俊不禁地说起来:“我爸说,他把汪天宇爸的骷髅脑壳扔出去的时候正好打着了一条狗,那条狗的腿骨立马就断了,痛得‘噢儿噢儿’的……”

谢奋进胃痛似的说了一串“行了行了”,她才打住.

谢奋进说:“我晓得你爸挖了人家祖坟之后,你们心里有多痛快.”

张芙蓉说:“那是.”

谢奋进说:“可是你们这一弄,人家要走了,不在这里办厂了.”

张芙蓉很夸张地打了声“哈哈”,说:“他最好快点滚,求之不得呢!”最后又咬牙切齿来一句:“他要不赶紧跑,小心哪天我爸弄死他!”

谢奋进生气了,拉下脸说:“至于吗?还弄死他.”

张芙蓉把脸埋下去.

谢奋进说:“他要不在这里办厂,就是想拿这块地这片厂房跟我们园区索赔,这不成了个烦吗?”

张芙蓉说:“听谢常委这口气,好像这个麻烦是我家惹的?他一开始就安的这份心,关我家啥事儿?”

谢奋进奇怪了:“你也知道他早安了这份心?”

张芙蓉说:“我爸早看出来了.”

谢奋进哑然.应该说,明眼人都能一眼就看明白汪天宇安的是什么心,县里一班子人当然也能看出来,但有些事,还真就不是你看出了人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能砸了人家葫芦的事儿.这就很让人心烦.不光谢奋进心烦,曾为民也心烦,也心烦.三张脸凑一起,三张脸都挤成了苦瓜皮.

“会不会……真是因为张钉子抄了他家祖坟,他耍耍情绪?”问谢奋进.但刚问完,他就明白这话问得有多蠢了.

曾为民“咝”地深吸一口气,问谢奋进:“要不,你打探一下那些准备进我们园区来的厂商,有没有人愿意买下他那片厂房?他那个地段很有优势哩.”

谢奋进说:“进我们园区的厂商,都是冲着免房租免税收来的,谁又会傻到要去花钱买块地呢?”说:“再说了,汪天宇那地,好买吗?要好买,他汪天宇也不会费那么大劲了.”

曾为民又“咝咝”吸气,把烟从嘴里吸进去,从鼻子里喷出来.

叽咕,说:“本来嘛,不管他方法对不对,总算是替我们解决了钉子户的问题,可没想到这回他倒成了个大钉子户了.”

谢奋进说:“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我们给他买下了.”

说:“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要价合理一点,不做钉子户.”

16

想钻空子挣投机钱的人还不止这个汪天宇,赵明刚也算一个.爱贪小便宜可跟人有没有钱没关系.赵明刚一个投资千万的吉他厂都有了,却看上了县里给精准扶贫户的那几个补助款.看上这个也没关系,他跟郑传宗有过君子协议,珍州的精准扶贫户全给他.这样一来,他不光要拿补助款,还额外要了一笔培训费.就这也没啥,谁不爱个钱呢?可他拿完补助款和培训款,就开始开工人.当然不是一下子全开,也根本没打算全开.能用的为什么不用呢?反正工厂是不能没有工人的嘛.关键问题在于,精准扶贫户为什么会成为精准扶贫户,除了天灾人祸造成的以外,还有的是因为智力贫乏,要不就不会有“扶贫先扶智”这样的口号了.脑子不好使,你再培训也没用.这话是赵明刚说的.

被开的工人不服,跑到谢奋进那里去申诉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身的智力问题.他只想到自己同样是精准扶贫人口,别人都能继续做工,他却不能,这就叫不公平.谢奋进同样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第一时间也想到的是公平问题.也所以,他的提问在赵明刚看来竟是那么的弱智.

他问:“赵总为什么要开除他们呢?”

赵明刚说:“他们干不了就开呀.”赵明刚习惯于说话的时候滥用一个睁大眼睛的表情,而这时候他那对白眼同时还在说:“这个道理连白痴都明白.”

那就是说,他谢奋进还不如一个白痴了.谢奋进只好自嘲一番了之,但问题还得解决.县里费那么大劲建这个工业园区,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扶贫,可现在赵明刚把精准扶贫人口给开了,那不是违背了建这个工业园区的初衷了吗?

所以,谢奋进还得继续提一些弱智的问题:“他们怎么干不了,不是培训过吗?”

于是,赵明刚就提高音调把上面那话说了出来.他不光鄙视了十多个工人的智商问题,还为自己开脱得很干净,因此那之后他心里头实在是畅快,虽没有大笑,但嘴却咧到了极限.他就那样咧着一张大嘴继续说:“我是开工厂,又不是办慈善机构,我要的是能干活的工人啦!”

末了他还问谢奋进:“是吧?”这两字,他问得很轻,但却把谢奋进问了个哑口无言.

可谁说那十多个工人智商有问题呢?看谢奋进显得无能为力,他们还知道去找曾为民.曾为民又能怎么办呢?自然是先拿谢奋进开火,说你这个管委会主任怎么当的,老是往裤裆里拉?

谢奋进很想纠正一下:管委会主任是你曾书记,我只是个副主任而已,但末了他说的是:“人家嫌他们笨,我能怎么办?难道我得拿他们一个个做一番智商检测去?”

也是.曾为民像吃了一口生辣椒一样,满嘴的辛辣.他唏嘘了几口,对谢奋进说:“这是个小问题,这个屎裤裆你自己擦!”

开几个工人是小问题,可赵明刚一个月不到就开了一半精准扶贫对象,那可是五十多人啊.这五十多个岗位,两天之内就被新招的工人填满,剩下那一半,还被以不是熟练工的名义降低了工资级别.原本指望进工厂挣几个稳定工资解决自家脱贫问题呢,这下好了,第一笔工资还没领到手,就已经给降级别了.降到多低呢?最低.最低是多少?就是只够自己糊口.那跟没进厂的时候有多大区别呢?关键是,不在厂里吧,你还是自由的,这活儿不挣钱还可以选那活儿.所以,留在厂里干吗呢?这回不是赵明刚要开他们,是他们要开赵明刚了.那一天,他们竟然集体走水线,走出了工厂.他们因为是自愿走的,走了之后也没打算要对赵明刚提什么意见.而那一半被开除了的,看他们也全都出来了,似乎已经看到公平了,也再不吱声.以往怎么过日月的现在还怎么过,就当那不到一个月的工厂生活是打了喷嚏.

疙瘩不是自己消了吗?

县里建工业园区的目的虽是为了精准扶贫,但也并没狭隘到只为了解决百来户精准扶贫户吧?只要工厂在,它不就在解决珍州人口的就业问题吗?有了这两家厂以后,好多奔命于外地的农民工都返回来了,他们可都是有过打工经验的工人,属于这两家工厂优先招聘的对象.这也是赵明刚要开那些精准扶贫对象的原因,他们现在不缺工人.更何况,一间工厂带给地方的,还不仅仅是解决人口就业问题这一个好处.照这样往下想,基本上就没必要跟赵明刚计较了,甚至还应该跟他修好关系,指望他那一批熟练工不够用了,指望有经验的工人退休了,还可以解决一点精准扶贫户不是?

可谢奋进却咽不下那口气.那天日头高照,有人看见他去找赵明刚的时候,他那明晃晃的脑袋顶上直冒烟火.他一进赵明刚的办公室,就把他随身拎去的环保袋摔到了赵明刚的鼻子跟前.赵明刚习惯于趴在办公桌上做事儿,看报单是这样,看手机也是这样.他的眼睛早早的开始老花,趴着,就能让眼睛应变自如,看近的不用动,看远的只需把眼睛往眼镜上方翻过去就行了.当时赵明刚正看手机,突然飞来一只环保袋,使他吓跌了眼镜.

“你欺负人是吧?”谢奋进的脸色很难看.

赵明刚把脸从桌子上抬起来,慢条斯理地拿掉老花镜,才问:“哪股水发了?”

谢奋进抓起自己的环保袋又摔了一遍.由于身材生得太斯文,他从来都清楚,发火的时候得配上一些肢体语言才够有气势.他说你少装糊涂,你开十个八个也就算了,开五十个我们也忍了,可现在百来号精准扶贫对象你全开了,你啥意思?

赵明刚一听就又摆开了他那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他想解释一下后面那五十多个人可是自愿离开的,可谢奋进没给他机会.谢奋进当然不会同意自愿离开那个说法,因为那明明是逼迫的.谢奋进说我们费那么大劲把你们引回来,本来指望你们回家乡做点儿好事,为你们的祖坟积点阴德.可你倒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拿人家农民工当猴耍,你他妈还是人吗?问题就出在他最后这一句,他骂人了.而且他后来说过的好多话后面都带了这么一句,就像所有的狗都长了一条黑尾巴,不管这条尾巴的前面是多么有说服力的一条狗,赵明刚都只管揪住那条尾巴不放.他不管谢奋进引他进来有多冤,也不管那百来号精准扶贫对象的问题是不是最终并没有得到解决,他只管谢奋进骂了人.要是常人骂他一两句倒也罢了,但谢奋进是管委会副主任,还是常委.更关键的问题是,谢奋进不光骂了人,还叫他“滚蛋”.谢奋进说你不想干了就滚蛋!曾为民来了,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差一点儿打了起来,便惊动了曾为民.曾为民一进来就听见他那句话,当场就指责了他.那之后他被拉回他的办公室去闭门思过,曾为民留下听赵明刚控诉谢奋进骂人的罪状.赵明刚一句不提他开人的事,只说谢奋进要他“滚蛋”.他说我可是你们请回来的,不是我哭哭啼啼求你们收留的,凭什么叫我滚蛋?他说他谢奋进算个啥,不就是个常委吗?凭啥叫我滚蛋?他说当初你们请我来的时候厚着脸皮求我,现在一翻脸就要我滚蛋?

反正,他数了很多条谢奋进不该骂他滚蛋的理由.曾为民本打算劝他几句的,消消气啊,有话好好说啊啥的,可结果他一句话都没说.他没敢松口,怕一松口自己也来那么一句“你不想干了就滚蛋”.他咬着牙听到最后,一声不吭走了人.从赵明刚厂里出来,就直接去了谢奋进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就冲谢奋进来了一句:“我也恨不得让他滚蛋!”但谢奋进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来了关键的一句:“可是我们必须让他留下.”

谢奋进那会儿早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说:“话是那么说,他想滚也不容易,搬个厂又不是搬个家,那么好折腾啊.”

曾为民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只家蜂,都招回来了,就好好养吧.”

谢奋进突然“吃吃”笑起来.曾为民问他笑啥,他说我笑你说“家蜂”.看曾为民一脸不明白,他又说:“我爸前一阵也招了一桶家蜂来养,一辈子从来没养过蜂子,不晓得它们的厉害.前两天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生了好奇心,想看看它们桶里到底是个啥光景.结果给蜇得……”他寻思了一个形容词,“佛”.他说他爸那张脸最后肿得像尊佛一样.

肿成了佛的父亲在医院里住着院,曾为民就提议陪他一起去看看老人家.

往县医院去的路上,谢奋进对曾为民说:“我劝我爸别养蜂子了,他也说:‘好歹是家蜂,还是养着吧’,哈哈.”

曾为民说:“老人家是对的啊,要想吃蜜,哪能怕蜇呢?”

谢奋进说:“可赵明刚他真要走我也不怕,说白了我珍州工业园区也不差他一个厂.”

曾为民生气了.他说:“你这大话是从何说起呢?听起来好像珍州工业园区已经住满了工厂,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似的.”他觉得很有必要提醒谢奋进,事实上珍州工业园区目前还只有赵明刚和郑传宗两家吉他厂.谢奋进真想说“那又如何”,但结果他说的是:“即便他不滚,我也要他把开掉的精准扶贫对象吞回一半去.”曾为民立即响应:“这想法好,就看你的了.”

就到了他父亲的病房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他儿子谢谢坐在床前.父亲睡着了,儿子在看书.曾为民凑上前去看谢谢看的是什么书,谢谢把封面闪了一下,笑了笑.但曾为民还是没看清楚是啥书,就问:“看的啥呢?”谢谢说:“《龙族》.”曾为民问:“好看?”谢谢点点头.父亲就给吵醒了,眼睛是睁不开的了,肿得都没缝儿了,自然也不知道床前还站了曾为民.晃着他那张没了眼睛的脸,胡乱找了个儿子可能站着的方位说:“忙就不用大白天跑来了,我又不是要命的病.”

谢奋进说:“是曾书记来看你了.”

17

郑传宗请赵明刚过去喝杯小酒,赵明刚一到跟前,看见旁边椅子上放着谢奋进的环保袋,调头就走.郑传宗赶紧一把将他拉住,问:“搞啥名堂?”赵明刚说:“谢奋进在,这酒我喝不下.”谢奋进从洗手间出来,把这话捡了个正着.

他说:“至于吗赵总?”

这样赵明刚又不走了,骂人的兴致又起来了.他吹起胡子要张口,郑传宗一把将他拖到椅子上坐下了.郑传宗说:“我也觉得,至于吗赵总?”

谢奋进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想骂我是吧?

你想骂啥呢?想骂我‘滚蛋’?”说:“你骂我‘滚蛋’我就滚蛋了?肯定不行嘛.

就像我骂你‘滚蛋’,你就真要滚蛋吗?”

赵明刚气得“呼哧呼哧”的,煤气泄漏一般.他抬了一下屁股,让自己狠狠地蹾了一下,似乎那样就能增加底气.果然那之后他便说了一句狠话.他说:“你以为我走不起?老子明天就搬厂!”

郑传宗白着双牛眼看他,谢奋进则一个劲儿地“啧啧”.

赵明刚一见又要抬屁股走人,又被郑传宗拉住了.两个拉扯了几下,郑传宗急了眼,便喊了一句“你今天要是就这样转身走人,明天我们也别做兄弟了”.这句话有用,赵明刚看一眼谢奋进,坐下了.

谢奋进这才说:“我真想不通,一个大老总,怎么就那么点儿气量?”

赵明刚说:“那你呢?你还国家干部呢,还他妈县委常委呢!”

谢奋进说:“我也不对,这里给你道歉行吗?”

赵明刚说:“哼!”

谢奋进说:“ 你别哼!你也该向我道歉……”

话还没说完,赵明刚眼睛又瞪上了,是要喊冤了,郑传宗忙抬手压他,要他闭嘴.这样谢奋进就能接着把他的话说完,他说:“你不光要向我道歉,你还应该向那百来号被你撵走的农民工道歉.”赵明刚又要张嘴,郑传宗又抬手压他,他一巴掌打掉郑传宗的手喊起来:“你老压我干啥?就兴他放屁,不兴我说话啊?”郑传宗做了让步,他便赶紧转过脸去质问谢奋进:“凭啥?”

谢奋进说:“凭啥?凭你拿了他们的补助款又转身就把他们撵了!”

两人急赤白脸又要掐上,郑传宗急忙站起来制止.他两只手展开来,像一只打算试试翅膀的鸡,因为害怕而紧闭着眼.那之后两人也都打算给郑传宗一个面子,闭了嘴.郑传宗没有着急说什么话,而是抿着嘴唇徒劳地磨着一张空嘴.他显然很无语.三人就这么沉默着,正好小菜馆的服务员开始上菜,他们也都假装做出让人上菜的样子.上完菜,谢奋进一人一根烟扔过去,气氛算是软和了些.都抽上烟吐纳了两口,气氛又多缓和了几分.这时候,郑传宗突然问赵明刚:“刚才你怎么一进来就发现谢常委在?”

赵明刚说:“ 不是看见他那只破口袋了吗?”

郑传宗问:“那就一只环保口袋,又没写名字,你咋晓得是他的?”

赵明刚说:“今天上午他在我眼面前摔的就是这只破口袋!”

郑传宗问谢奋进:“真的?”

谢奋进说:“我应该换一个口袋.”

郑传宗“吃吃”笑起来,说:“我也一直好奇,你那破口袋整天都装了些啥?”

谢奋进说:“烟、火机、钱包,你们手提包里该有的,我那破口袋里都有.有时候还有手机.”

这当口,郑传宗把酒已经倒上了,一人一杯放面前.谢奋进把自己的手机拿给郑传宗看,说:“上午正巧手机放在口袋里,一摔,把手机摔成这个样子了.”手机屏上的裂纹像蛛网.郑传宗看一眼,笑道:“一大损失一大损失.”又端起酒杯邀请喝酒,谢奋进说:“我总量控制,就这一杯.”

郑传宗说:“行.”

又说:“碰碰,碰完杯,一笑泯恩仇.”说完自己一口干了.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夸张了,又说:“是我把话说重了,都是为了工作,哪来的仇呢哈哈.”还说:“我还记得,谢常委上门去探望过赵总的父母嘛,有一次和王县长一起,有一次是你一个人对吧?”又冲着赵明刚:“这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对吧?”

赵明刚说:“那是人家想拉拢我,故意搞的温情政策.不也去看过你父母吗?”

谢奋进说:“你也太没良心了,是王县长从你那里听说你老母亲瘫痪在床,回来就叫上我去看了一次.”白一眼赵明刚,又说:“虽说免不了有你说的那种意思在里头,但那也是为了体现一个诚意,并没你想的那么恶心嘛.”说:“那你都把厂搬回来了,我还去看过你父母呢.照你那样说的话,我都把你拉回来了,还有必要去搞那一套吗?”

赵明刚有点儿无话可说,自己一仰脖子把一杯闷酒灌下去了.

郑传宗替他倒酒.说:“依我看啦,赵总你确实有个毛病,那就是总喜欢把人往坏处想.什么事呢,又都往利益交易上想.这样一来,你眼里就没有好人了,也没有好事了.”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表明自己并不十分认真.末了又说:“照你这样想的话,今天兄弟这场小酒,又算是什么政策呢?”说完,他那健康的笑声又放任起来,哈哈哈.笑完了他说:“不用你往歪处去费心想,我直接告诉你,今天这场小酒,兄弟就是想说和你们二位,没有别的意思,就这意思.谁对谁错,我不判,你们端了我的酒,就都得听我的.今后大家合作愉快,好吗?嗯?哈哈!”

谢奋进先把酒杯举起来,赵明刚看看也把酒杯举起来,郑传宗便开了怀,说这才叫给我面子嘛.三只酒杯碰得“哐当”脆响,那两个都一仰脖子把酒干了.谢奋进抿了一口,而后他说:“再跟赵总说声对不起,是我工作方法不对.”郑传宗忙打岔,说:“不提那事了不提那事儿了好不好?”谢奋进说:“好,那事不提了,但我还是希望赵总能接收一批精准扶贫对象.”他说:“我刚才统计了一下,你们赵家坪有五户……”

赵明刚把话抢过去说:“这其中有两户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你要我招老人还是孩子?”

谢奋进说:“另外三户是有劳动力的,那两户不用你管,有我们.”

他说:“自家本村的,你没话可说吧?”

赵明刚说:“一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瘸子,一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娘,要我看,只有那四十多岁的男人可以进我的工厂.”

谢奋进说:“那就算上那一个.”说:“邻村的,你们挨邻的乡亲,我把赵家坪附近几个村可以进厂的劳动力都替你算了一下,有二十多人.这二十多人,都是你的邻居,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你得全部收下.”

说:“我还得跟你说,这二十多个,没有补助款给你.”

赵明刚喊:“凭啥?”

谢奋进说:“凭你已经拿过补助款了.”说:“凭你拿了补助款又把人撵了.”

赵明刚说:“这些人进来啥都不会,我照样撵.”

谢奋进说:“你不能撵,他们不会干你就教他们干,你办培训.老工人不都是教出来的吗?”

说:“你不光不能撵,还不能少给他们工资.”

赵明刚说:“啥?这是命令还是商量啊?”

谢奋进缓了口气,说:“不是命令,也不是商量.”

赵明刚说:“那我要是不干呢?”

郑传宗这会儿出来息事宁人,说:“要不,就进我的厂吧.”

谢奋进说:“当初赵总可是跟你有过君子协定:这珍州的精准扶贫对象你不能沾手的.”

郑传宗说:“现在改一下嘛.”

谢奋进说:“你们要是重新来一个协定,那也还有别的精准扶贫对象等着你郑总.赵总的是赵总的,除了刚才算上的那二十多人,赵总还得把撵出来的人选一半回去.”

赵明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啥?”

谢奋进说:“我们允许你自己从那百来号人里选出五十多号,你捡最能干的,最有潜力的选.”

赵明刚半带挑衅地问:“要不然呢?”

谢奋进说:“没有要不然.”他端起酒杯找到赵明刚的酒杯碰了一下,说:“合作愉快!”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倒进嘴里,“咕咚”一声吞下.那之后他突然就高兴起来,说:“‘塞维利亚’要进来了,你们马上又多一个伴儿了!”说:“你们等着,看我们把珍州工业园区建成个‘世界第一吉他村’吧.”

18

雷宵正要出门,迎头就撞上了谢奋进.

“谢主任有事?”他问.

谢奋进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说:“你要有事就先忙.”

“你的事重要吗?”雷宵问.

谢奋进说:“是关于汪天宇的事.”

雷宵转身退回办公室,拿了一只纸杯为谢奋进泡茶.谢奋进进门往沙发上一歪,拿了支烟出来抽上.等茶过来了,他端起来浅浅地嘬一口,才说:“我听说那家伙的羊一只都不剩了?”

“实际上是他弟的,他当初是为他弟申请的,那个养殖场是他弟的.”雷宵说.

谢奋进说:“但实际上是他的,你给他那笔补助款他一分也没给他弟.”

说:“他弟替他管了几天羊,得了他一件儿皮夹克,仿冒的那种.”

雷宵也坐到沙发上来喝茶,问:“你从哪里听说他一分也没给过他弟?”

谢奋进说:“他弟说的.”

雷宵笑,说:“谢主任你园区的事还不够忙啊?”话外的意思,一听就知道是在说他狗拿耗子了.

谢奋进说:“是那天在街上碰上他弟了,顺便跟他打听了一下.”他表明他只不过是碰上了一只死耗子,产生了好奇.

说:“他弟老实,智商差汪天宇一大截.”

说:“汪天宇把他算计了.”

谢奋进为自己续烟,顺便也给了雷宵一支.

然后接着说:“汪天宇认钱不认人,连他弟也算计.”

雷宵寻思着说:“照你这样说,他那不叫算计他弟,顶多也就是利用了一下他弟的名分.”

说:“养殖场名义上是他弟的,但实际上是他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谢奋进点点头.

雷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问谢奋进:“你说他就给了他弟一件皮夹克?还是假的?”

谢奋进说:“那天他弟正好穿着那件衣服呢,我摸了,绝对是假的.”

雷宵忍俊不禁,好像谢奋进刚才讲了个天大的笑话.受他的感染,谢奋进也笑起来.两人笑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就沉默了.

之后雷宵叹了口大气.

谢奋进这才又说:“以谁的名义都不要紧,只要是认真养殖,可没几天我下去看,羊就没了.一千只羊说是全部起瘟死了.”

谢奋进问:“你信吗?”

雷宵没说他信,也没说他不信.

谢奋进说:“我听说他那批羊其实是跟人借的.羊不是起瘟死了,是还给人家了.”

两双眼睛在烟雾中对上,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雷宵问谢奋进:“你这消息可靠吗?”

谢奋进说:“是借羊给他的人说的.”说:“说话这位,借给他一百只羊.”

雷宵深吸一口气,结果把自己给呛着了,直咳得眼泪汪汪.谢奋进从茶几上扯一张纸巾递上,他擦干了眼睛,才慢吞吞说:“我也听说是这样.”说:“这家伙……不地道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谢奋进说:“我听说,他在水西县工业园区也有这么一个摊子.”说:“我说的不是养殖场,是地皮,空厂房,就像我们园区里那样的.”

雷宵说:“黔江、民山两个县还有.”

谢奋进说:“那是他自己说的,不算.那家伙牛皮哄哄的,嘴里没一句真话.”

雷宵说:“ 我核实过,这两个地方确实有.”

谢奋进说:“这家伙在催着我们买他的厂呢.”

雷宵说:“这个全县人民都知道了.”

两人在这儿沉默了足足一根烟的时间,谢奋进把燃尽的烟头按在雷宵的烟灰缸里,站起来拍起了屁股,就像他坐了一屁股灰一样.

雷宵问:“走?”

谢奋进说:“我是在等王县长回来呢,这会儿他应该到了.”

19

没外出见过世面的珍州人,还从来没见过老外.就那见过世面的人,也觉得能在珍州这地方见到老外很稀奇.所以,郑传宗的那两个老外客户,一时间就成了珍州人追捧的风景,小孩子们追着看,大人们也站下来围观,不围观的,视线也总是给拉到了极限.这是“神曲”在珍州建厂后签下的第一单,郑传宗觉得很有意义,就把谢奋进也叫过去了.谢奋进当然不至于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总盯着老外看,但他也跟别人一样被这两个老外整得很兴奋.他陪着他们逛车间,看生产线,而后又到厂门口合影.

集体合完,他还要单独跟他们合一个.合完了,握别的时候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人家长得太帅了.翻译把这话说给对方听了,对方好一番开心,开心完了也冲他竖大拇指,说他也长得很帅.他一听乐了,对身边能听得懂珍州话的人说:“看看看看,人家的审美就是不一样.”郑传宗问:“他们是啥审美呢?”谢奋进说:“人家不看外表,看的是气质.”

这边大笑起来,那边翻译就把这话又翻给了老外,老外听了又开心了一把,这才散了.回办公室的路上,谢奋进还在回味着刚才的对话,脚下一弹一弹的,直到进了办公室,兴奋劲儿才过去.办公室有一种特殊的地心引力,把他的兴奋劲儿从脚底抽了个精光.

办公桌上堆了一大摞文件,一进门就能看见,一看见,他就嘴巴发苦.那都是些厂商的资料,各种各样的,大到皮革厂、服装厂、机械厂,小到模具厂、阳台防盗网加工车间、粉丝加工厂,汽车修配厂,甚至还有一家做卤菜加工的.大的,是班子里的人顺路拉的.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想帮他谢奋进的忙,是真心为珍州工业发展着想.只要谢奋进去争取,就有引进来的可能.至于汽车修配厂粉丝加工厂卤菜加工作坊啥的,是县里头土生土长的,看上了园区的热闹和好处,也想钻进来.这些他都不用去引,只要点头,人家就涌进来了.如果把这些全都收下,珍州工业园区就满员了,他谢奋进的招商引资工作就算完成任务了.行话叫“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他不仅可以放放松松过一个好年,甚至还可以指望得到提拔.

可他不是想办一个吉他园区吗?说“世界第一吉他村”是太大了点儿,但“中国第一吉他基地”总还是靠谱的吧?你要真是整个工业园区都是吉他厂,几十家大型吉他企业集中在你珍州这个地方,不就成了“中国第一吉他基地”?你也不得不承认,一开始他这个想法还是激动过好多人的,尤其当“神曲”和“天籁”同时入驻的时候.那气势,那兆头,难道不是一个“中国第一吉他基地”即将诞生的光景?要不然,曾为民会喊出一个“世界第一吉他基地”的口号?要不然,县里一班子人会支持曾为民这个口号?

可这往后,“进”的势头一慢下来,别人的劲儿就都瘪下去了,就只剩下谢奋进还鼓着了.大半年过去了,园区还只有三家吉他厂.“神曲”和“天籁”之后,他谢奋进只招进了个“塞维利亚”.“塞维利亚”是从四川过来的,不是回乡,是正经的“引凤”成功,这也曾是一件很振奋人心的事情.但不管如何,都快过年了,园区还仅仅只有三家吉他厂啊.

曾为民开始害怕“好高骛远”那个词了,他一闲下来,就总看见它站在角落里窥视自己.心里开始长毛,曾为民就把谢奋进叫过去了.谢奋进刚进门,他劈头就吼了过去:“我说老弟你到底行不行啦?”

那阵子大家肚子里都装了些啥,互相都清楚.谢奋进都不需要想一想,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谢奋进先到沙发上把自己安顿下来,才回答曾为民的问题.他说:“我也不知道行不行.”这下可把曾为民惹急了.虽说他曾为民的信心底线开始崩塌,但他还是希望谢奋进能挺一挺的.谢奋进挺着,他曾为民或许就能立马停止了崩塌,就可以无视已经垮掉的那几块残砖.很显然,谢奋进的回答很令他失望,还很令他生气.他说你这是啥话呢?他说话的时候还把自己的茶杯蹾出了很响的声音.他是想把谢奋进激起来,不能激跳起来也得激清醒过来,他看不惯谢奋进那煮熟的面条样.

可谢奋进还是软软的样子.他说:“你说行,就行.”

曾为民又想喊,谢奋进这才突然来了中气,大声说你是指挥官你叫我向前冲我就不能后退,你问我行不行,那我还能怎么着?

曾为民只好把自己的气焰往下按,不管如何谢奋进说得对.他说:“要建一个吉他园区可是你提出的想法.”

谢奋进说:“是我提出来的不假.可你当初都相信,现在怎么就不信了呢?”

曾为民说:“你要我信也得有所表现啊,大半年过去了,你才招进了三家吉他厂,你拿什么让我信?”他摆开他的巴掌,掰着手指头算园区的面积,算园区最少得容多少个“神曲”一样的厂,最后得出个结论是:起码三十家,至少也得二十八家.

谢奋进说:“我不正在招吗?手上已经有三家快到火候了,要是进来了六家,还愁招不到另外二十四家吗?”

曾为民杵在他面前,盯着他冷笑.

谢奋进也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搞吉他基地了,管他什么杂七杂八,只要是工业,就都一股脑儿拿进来,把园区填满就算了?”

曾为民吸了一口气,又全部吐掉.这一吐,心不平也得平了.他坐到了谢奋进旁边的另一只单人沙发上,为的是能近距离跟他说话,为的是不用喊起来.

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你知道我跟你一样有一个美好的吉他基地愿望.”

说:“但是……但是现在有人不相信这个愿望能够实现了,而且是多数人.”

说:“你信不信?明天的常委会上就会有人提你的问,有人会质问你到底能有多大把握,到底是为了建工业园区还是满足自己好高骛远的虚荣心……”话说到这儿,他看到谢奋进白了脸,便打住了.

谢奋进问:“那我该怎么回答?”

曾为民说:“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回答?”

曾为民撂挑子似的来了这么一句,把身体往后一靠,抽上了烟.

谢奋进寻思该怎么办,便走起了神儿.曾为民抽了半支烟,冲他“哎”,他才回过神来.

曾为民问:“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谢奋进说:“我就晓得,其实最想提这个问题的是你曾书记,是你着急了.”

曾为民说:“不着急行吗?这都快过年了.”

在珍州,过年不光意味着团聚,还意味着对这一年要有所交待.

谢奋进说:“你要是不顶,我一个人肯定顶不住.”他说:“根据我手上的资料,如果我们只图个热闹,要在年前把个园区凑满是分分钟的事情.”

曾为民不说话.

谢奋进挤弄了几下脸皮,最终挤出来一脸的不服,说:“可是我们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

我们为什么不耐心地去做他一件像样的事情呢?”说:“我年前保证把手上这三家引进来行不?引不进来,你下我的课行不?”

曾为民了一声.

谢奋进说:“如果能有六家吉他厂一起过年,也还有个模样吧?”

曾为民说:“明天的常委会你请假.”

说:“你今天就别在珍州待着了,上路,抓紧去跟那三家谈.”

谢奋进站起来就走.

曾为民问:“你干啥?”

谢奋进头也不回地说:“上路.”

可他跑了一趟,常委会是躲过了,那三家吉他厂却一个都没答应他年前就搬进来.回到珍州,脚刚踏进办公室,曾为民就从身后跟进来了.好像他一直站在谢奋进的办公室门口等着,等他一开门就跟进来.

“怎么样?”他没让谢奋进喘口气就问.

“不怎么样.”谢奋进说.

曾为民大失所望地瞪着眼睛,说:“我可是在常委会上说,你走之前是下了保证的.”

谢奋进说:“我们把过年看得重要,别人也一样把过年看得重要.他们都说要搬也得把年过了再说.”

曾为民又看见了一点点希望.他盯着问:“他们铁定了要搬来了?”

谢奋进说:“只要厂子还没落户下来,就不能算铁定.”

曾为民急,他说你这叫什么话呢?

谢奋进说那我怎么说啊,人家的确说的是“要搬的话也得是过完年才搬”,你听这话吧,“要搬的话”,那就存在着“不搬”的可能性嘛.

曾为民急得踢他的心都有了,但最后又没踢.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想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让谢奋进明白厉害.他说:“上头也在关心这个问题,问我的吉他基地办成怎样了,年前能不能看到个大的进展.”说:“这快年底了,上头下来视察工作也勤了,我看你拿什么交待!”

谢奋进半正经半吊儿郎当地说:“我倒是想过,看能不能请他们三家来我家过年,说不定他们感动了,就真来了.可我也请不起呀.”

说:“一间工厂到了年底得有多少事啦,人家哪有工夫搬厂呢?你非要人家搬,那提前搬家造成的损失算哪个头上?”

两人这才坐下来抽烟.吞云吐雾起来,曾为民又说:“最近这段时间,县里头这一块我盯着,你呢,就专心跑外头那一块.你要是有两全的办法更好,要是没有,你就是趴地上给人磕头,也要把人求来过年.”

那之后,谢奋进就回了趟老家,一是为了看望父亲,二是为了躲.曾为民不是让他跑外头吗?老家也是外头吧,他想.不曾想,在老家也待不住.父亲就是父亲,一眼就看出他遇上难事了.父亲没问他都是些什么事情,知道了他也不能替儿子分忧.因此,第二天大清早,父亲就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往门外推,他问父亲:“你这是干啥?”

父亲说:“上路吧.”

这样他只好临时在网上找了张当天下午的机票,直接从老家驱车去机场,奔一家吉他厂去了.这家吉他厂在谢奋进的第三批争取对象之列,属于下一年的第一批奋斗目标.像熬汤一样,刚泡上水,放齐了佐料,打上了火.这一批,他大大小小排了九家.他想的是,与其跑去跟那三家白磨嘴,还不如跑去给这九家加把火.不管怎样,他暂时还想不出曾为民要的两全之策来.

他照着自己的想法,一家一家加火到中途,曾为民打电话给他了.县里又要开常委会,而且这一次他再不能请假.再不能请假当然是曾为民的意思.因为他意识到得给谢奋进加个压.

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下了飞机他也没开机,在机场交了一笔昂贵的停车费以后,他驾着自己的福克斯回了家.婆娘儿子都睡下了,儿子睡一间,婆娘睡一间,他的,是另一间.他闷着头还要往主卧拱,谢小念就用下巴朝着对面的次卧指,说:“你的,是那一间.”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问:“为啥?”

谢小念没说为啥,只是慢慢地把卧室门关上,把他关在了门外.

这个不管也罢,然而下午就是常委会了.大概少有常委怕开常委会吧,常委不开常委会又干什么呢?谢奋进自嘲地想.可他现在就怕.早起一开机曾为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他做好准备没有.他要做什么准备呢?他又能准备什么呢?是准备一套谎言,还是主动砸碎原来的愿望之后,捧上妥协之辞呢?

20

谢奋进准备了一大堆吉他厂的资料带到会上,一家一家地向常委们介绍.除了大家都已经很耳熟,而且正热切地盼望着他们入驻的那三家以外,他后面还排了十多家.这十多家,他已经全都脸熟了,正处于旺火打热铁阶段.十多家后面,还排着十多家.这十多家,已经搭上了讪,正有待进一步发展感情.他啰里啰嗦地念着那些吉他厂的投资规模和厂史,以及他跟他们已经处到了哪一步,谈到了哪个程度,大有要把整个会议时间占满的意思.于是就有人忍不住要打断他,说谢主任我想问你,这些吉他厂在哪里?谢奋进装傻,说:“在全国各地.”

“我说的是,这些厂其实是在你心里,对不对?离现实远着哩,对不对?”

谢奋进说:“对.”

又说:“但我在努力把它们变成现实.”

“你别扯远了,就最近的那三家,你说过保证能让他们在年前入住的那三家,只说他们.”

谢奋进说:“那三家的资料我都说过好多遍了,大家都很了解了.”

“说他们决定在年前的哪一天搬进来.”

谢奋进说:“我不能保证他们能年前就搬过来.”

“你保证过.”这一回是曾为民在说话,而且口吻非常严肃.上一次常委会上,曾为民就拿这个替他顶了台,现在你把它拆了怎么行?

谢奋进只好说:“当时我是保证过,但现在看来保证不了了.”

“那怎么行?这么大的事儿,你当儿戏啊?”还是曾为民.

谢奋进惭愧地看着曾为民,说:“不行也没办法.”

曾为民的声音往上猛蹿了一下,说:“你不怕追究责任吗?”

谢奋进把头低下去,却依然是一副无奈的样子,说:“要追究就追究吧,我这管委会副主任又不是什么美差.”

谢奋进的态度让整个常委会炸开了锅,有人已经提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这话够难听的了吧,话越难听,越能证明说话的人有多重视园区工作.管委会主任是曾为民,具体工作又都被谢奋进抓在手上,班子里除了县长有时候可以参与个别具体事宜以外,别人也就只剩下在会上谈谈意见的份儿了.就这份儿,你还不认真对待,对得起自己吗?

“嗡嗡嗡”吵嚷半天,主持会议的人大主任生了气,说别吵了别吵了我们进行下一个议题吧.

第二个议题是讨论汪天宇的事,汪天宇那块地那片厂房,是买还是不买?买,他要价超出原则范围,要怎么个买法?不买,他占着大个茅坑不拉屎,又怎么办?就这几个简单的问题,已经上过五次常委会了,五次都没能得出个好结论.这一次,大家似乎都准备了新的意见和看法,所以照样争论得很激烈.谢奋进因为情绪低落,跑到卫生间里蹲着不想出来.他在里头连续抽了五根烟,就听见会议室那边似乎热闹起来,跟着就听见一串“妈的”“妈的”感叹声越来越近,再跟着,那几个发出过感叹声的人就进了洗手间.

他的厕所门突然被擂响,把他吓了一跳.

在外面问:“你还抽啊,都快把厕所烧起来了!”

他忙问:“散会了?”

说:“不用开了,散了.”

不用开了是什么意思呢?他抓紧提裤子.左右两边响着水声,左边冲他喊过来:“汪天宇进去了,下面的会就不用开了哈哈!”完了又补了一句“妈的”.听上去说话的人很痛快,汪天宇进去了,比他尿急了能及时撒上泡尿还痛快.他听出来了,是政协主席的声音.

因为这个消息来得突然,他愣怔了一会儿才开门走了出来.已经进蹲位的,还在放水.他逮了个刚进来的,曾为民的秘书,陈主任.他问:“汪天宇进去了是啥意思?”

陈主任说:“就是汪天宇给抓起来了.”

他当然应该明白就是这个意思.

他问:“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陈主任急着放水,找了个蹲位进去了,才说:“朋友圈.”

他站在那儿发呆,就出来了.拉上裤子就在他背上来了一巴掌,说:“这回你算是可以轻松一头了.”

他确实感觉轻松了一头,身体轻飘飘的,不把脚下重点儿,就有飘上天去的危险.他早早地回了家,想搞清楚谢小念为什么要跟他分房睡.可一进家门,才意识到自己回得过于早了点儿.谢小念每个周末都要在家组织两桌,团结的全是县四家班子里头的官太太.照她的话说,这是为了弥补谢奋进仕途上的先天不足.

既然出发点这么高大上,谢奋进也不好反对,偶尔自己正好也得闲,也还会陪她们玩两把.今天她们也邀他一起玩,但他谎称有事,谢绝了.如果不能马上跟谢小念讨论那个话题的话,他就不如闷头睡觉.他进了主卧而不是谢小念为他安排的新房间.就这会儿他还拧着——就要上大床睡,睡给你谢小念看看.

他反锁了卧室门,闷头就睡.

没想到那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老婆和儿子已经出门,该干吗干吗去了.看手机,二十五个未接来电.才想起是昨天开会时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会后又忘了调回来.

一边朝园区去,一边挨个回电话.曾为民的最多,而且也最重要,先回他的.电话铃才响了半声,曾为民的吼声就过来了:“你跑哪去了?”谢奋进说:“不是……昨天一放松,就睡着了.”曾为民继续吼:“咋就能放松到那种程度呢?电话也不接.”谢奋进说:“不是汪天宇那事……”

曾为民说:“找你还就是为那事.银行不是没收了汪天宇那些厂房那块地皮吗?明天拍卖,你立马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我们晚上专门为这事开个常委会.”

这样的话,谢奋进就能估计到排在曾为民后面的那些未接来电都跟汪天宇有关.比如雷宵那个,无非是想跟他分享一下汪天宇落马后的幸灾乐祸.陈主任的三个,无非是曾为民打不通他的电话,着急了,让他帮着打.自己办公室那几个人的电话,也肯定是曾为民找不到自己,叫他们帮忙找.想到那么多人为找他而忙活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自己却睡着昏天大觉,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到了管委会大门口,远远的就看见郑传宗在大门口跟两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说话,他刹住车,把头探出去打招呼:“郑总忙啥呢?”郑传宗见是他,把他介绍给那两位:“这是我们园区管委会副主任.”又向他介绍那两位:“这是两位艺术家,因为突然发现他们用的吉他的生产厂家竟然就在珍州,就专门从重庆过来看我的吉他厂.”谢奋进惊讶道:“是吗?”说:“那你陪他们,我去办公室了.”

匆匆进到办公室,把今晚常委会上要做的准备工作交办下去,他便站到窗口看着汪天宇那片厂房抽起了烟.本来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情,现在一下子就变得很简单了.正想发个感叹呢,手机叫起来了.又是曾为民,叫他马上去县委一趟.就去.

进了城区,又想先填填肚子,便找个地方停好车,进了一家米皮店.米皮现蒸现吃,也是仡佬人的做法,全珍州人都爱吃,来到珍州的外地人也同样爱吃.所以王十一也带着婆娘孩子正吃着米皮.一家子围了一桌,吸溜声里全是幸福感.谢奋进在王十一身后一个座位上坐下,跟坐在王十一对面儿的张芙蓉对上了眼神.张芙蓉咋呼呼喊他,王十一就把身子扭过来跟他打招呼:“谢常委?”

谢奋进说:“怎么没上班?”

王十一说:“放假一个星期,带娃儿出来赶个场.”

谢奋进有点不相信了,问:“专门放你两个的假?还放那么长?”

王十一说:“不是专门放我两口子的假,是放了两个车间的假.年底嘛,一年到头只有这会儿才闲一点.”

谢奋进就更不明白了,问:“厂里不是到了年底就很忙吗?”

王十一嫌扭着身体说话费劲,他干脆转了个180度,跟谢奋进面对面.他说:“那也得看是什么厂,像我们吉他厂吧,因为闯出了名声现在全改做外单,十二月份老外要过年,都放假,所以我们就清闲了.”

“啊?”谢奋进顿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受了骗,变得有点儿呆愣了.拴着花围裙的店家把一碗浇了汁儿放了油辣子的蒸米皮和一碗豆浆放到他面前,把他轻轻吓了一跳.

一边搅和米皮,他一边找王十一核实:“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哦?”

王十一说:“当然是真的.”

他说:“所有吉他厂都是?”

王十一说:“是不是所有吉他厂,我倒不清楚,反正,我们厂是.”又说:“赵明刚的厂也是嘛.”说:“我们都是做外单嘛,代工嘛.”他说:“那就是说,只要是做代工的吉他厂,就不离十?”

王十一说:“我想应该是.”

谢奋进一口米皮忘了嚼就吞了,结果给呛得要死要活的.王十一已经吃完了,要跟他打招呼,他一边顾着咳嗽一边挥手跟他一家作别.王十一一家子走了,他那阵疯狂的咳嗽也过去了.喝了一口豆浆抚慰了一下食道,他立即给曾为民打电话.他问曾为民那里的事情要紧不,是不是需要很长时间.曾为民说,要不要紧你来了不就知道了?他说如果不要紧我就来,要紧我就先回去找找郑传宗再来.曾为民给他绕得头发昏,问他啥意思.他说我本来已经到县委门口了,但突然有件要紧事想跟郑传宗去核实一下.曾为民说你就不晓得打个电话跟他核实?谢奋进说这个打电话不行,我最好去厂里看看.曾为民在电话那边想了一下,说那你赶紧来我办公室吧,我只耽误你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开车回到园区,直奔郑传宗办公室.那时候,郑传宗正和那两位留披肩发长胡子的年轻人喝茶.谢奋进想,这两人怎么还没走呢?嘴上却说:“郑总你今天好闲啦.”郑传宗招呼他坐下,给他烫杯子倒茶.落座前他跟那两位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艺术家哈?”坐下后他说.并没有认真提问,不过是无话找话.所以人家也没认真回答,只点点头,谦虚地微笑.

他像个神经病一样,自顾自地笑,指着他们的扮相,说:“一看就是艺术家.”

那两位依然谦虚地微笑,斯文地抿着茶.

气氛怎么也自然不起来,他就还得无话找话.他说:“现在是老年人拼命把脸刮干净,恨不能刮掉一层皮,年轻人却留胡子.”

那两个终于笑出声来.

气氛总算是自然了一点,他这才对郑传宗说:“郑总我找你有个事想核实一下.”

郑传宗正在换茶叶.刚才喝的是铁观音,现在他打算换红茶.喝功夫茶讲究一茶一壶,泡红茶的紫砂壶里还有昨天的茶叶没倒,他正往垃圾桶里倒茶叶.所以他的态度看上去就显得漫不经心.他说:“不慌,我还没认真跟你介绍这两位艺术家哩.”说:“他们可不是一般艺术家啊,可是在国外闯荡多年的啊.”说:“你猜怎么回事?他们在国外买了一把我做的吉他,当宝贝一样啊,可回国来才听说他们的宝贝产在珍州,其实离重庆就一个多小时车程.他们一惊讶,就核实来了哈哈.”

听他说起来,那两个也起了谈兴,你一言我一句,说他们也是因为偶然发现了一只吉他包装盒,那只包装盒是重庆一个朋友的,说回到重庆不是要见见老朋友的吗,就在一个老朋友家里发现了那只吉他盒子,于是就惊讶了,问他啥时候买了这把吉他,是自己出国买的还是请别人代买的,一问才知道,朋友是在珍州买的.讲述到这儿两人哈哈大笑啊,那惊喜和诧异劲儿应该完全不比当时逊色.他们说,他们万万想不到,他们在国外花大价钱才买不久的昂贵的吉他,竟然是在家门口生产的.说完两人仰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笑得全身打颤,打摆子一样.

于是,谢奋进也附和着笑了两声.那时候郑传宗的红茶已经泡好了,他又要大家欣赏他的茶汤颜色,闻壶盖上的茶香,谢奋进急得脚趾头都快抠进地板了,他才终于发现了谢奋进咬着牙着急的样子.

“啥事儿?”他终于问.

谢奋进说:“你放工人假了?”

郑传宗问:“咋的啦?”

他问:“你的吉他厂是淡季了?十二月,老外过年了,你们就没单了,就……淡季了?”

郑传宗说:“对呀.”

谢奋进说:“我不信,我要去车间看看.”

郑传宗懒洋洋地说:“那你自己看去吧.”

谢奋进起身就走.他在各个车间来回转了一圈,果然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闲.重新回到郑传宗办公室,两艺术家已经不在了,郑传宗一个人还喝着茶.他问谢奋进:“怎么样?”

谢奋进说:“果然是难得的清闲,工人们在车间里都有时间亲嘴了.”

郑传宗一惊,问:“哪个?”

谢奋进坏笑两声,他显然是开了个玩笑.正经下来,他问:“是只有你的厂这样还是所有吉他厂都这样?”

郑传宗说:“产品走出口的厂,应该几乎都这样吧.怎么了?”

谢奋进说:“他们三家,答应我搬进来的那三家,他们在骗我.他们说年底很忙,要过完年才有时间搬厂.可要是这个月是淡季的话,又叫什么‘很忙’呢?他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一个月时间搬厂呢?”

郑传宗说:“可……问题是人家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呢?一个月时间就要搬个厂,也太紧张了呀.再说了,各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你怎么知道他们就跟我这里是一样呢?再比如,人家厂房租到了年底,或者租到了明年春天,那你让人家早早的就搬,不是白白扔了后面的房租吗?”

谢奋进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决定要再走一趟,去搞清楚他们的真实情况,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争取他们大年前搬进来.

临走时郑传宗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着急呢?”

他说:“你不懂.”

那天晚上的常委会他又请了假.在老婆儿子还没回家之前,他回家换了身衣服,提上行李又上路了.

21

这个期间,县里拍下了汪天宇那片地和厂房.

这个期间,汪天宇又出来了.是怎么出来的?不详.在珍州只有一个版本,说是他一哥们保出来的.还说,那哥们不光保了他出来,还鼓励他重操旧业,继续发扬光大他的投机倒把.可是珍州人都不愿意相信这种说法,谁有那么大本事,能把一个犯了这么大事的人从牢里捞出来呢?但不管如何汪天宇是千真万确出来了,他哪也没去,一出来就回了老家,在他爹的新坟前长跪不起了.

他为什么要长跪不起,也没人知道.因为专门去找他打听这个的人很少,他看上去也没兴致回答这个问题.唯一的根据,就只有他弟的猜测.他弟又是公认的老实人,就是说有点傻,所以,他弟的猜测也只能是他爹的坟给抄了,他很愧,所以要跪.要不,就是他配合汪天宇瞒天过海办了个养殖场,汪天宇赚了钱之后却一分没给过他,所以汪天宇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爹,就跪呗.

谢奋进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汪天宇已经跪到第五天了.这时候,小小的珍州几乎已经被汪天宇的话题填满,就连公务员们似乎也把汪天宇当成了头等大事,每天做正事前,做正事中,做正事后,都会谈论起汪天宇.每一个话题都很容易就引出汪天宇话题.比如你说,我得去上个厕所,听的人就会说,对了汪天宇不用上厕所吗?汪天宇就那么跪着,就不会起来上个厕所?即便你说的是“完了我的裤子破了”,听的人也会马上联想到汪天宇的裤子,说他跪了这么久,裤子有没有跪破啊?甚至于曾为民,在见到谢奋进的第一时间,关心的也都不是他这次出使沿海的成果,而是他有没有听说过汪天宇的事.谢奋进说已经听说了,他又关心谢奋进是不是知道汪天宇已经长跪了五天了.

“ 那家伙已经长跪了五天了,你听说了吗?”他问谢奋进.

谢奋进是中午到的,除了带回三家吉他厂立马要搬进来的好消息,还带回来一家吉他厂的老总.另外两个老总的航班不一样,他下午又跑了趟机场,接了一趟机.陪老总们吃完晚饭已经是九点多,他回到家跟儿子打了个招呼,又直奔洗手间冲了个澡,然后把自己摔到了床上.他摔的依然是主卧的大床,那时候谢小念还在客厅看韩剧.摔完了,谢小念就进来了.他以为又要引起领地纷争,没想到谢小念啥都没说.她只是把自己也歪到床上,似乎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占一块地盘,别让谢奋进都霸占了.

谢奋进想:“好,‘日本’投降了.”他撑起脖子乜一眼谢小念,没想到谢小念也正盯着他.谢小念说:“看啥看?”

谢奋进说:“‘日本’投降了,我想欢呼一下.”

谢小念瞪他一眼,说:“你要不是把那三家吉他厂带回来了,你看我投不投降吧.”

谢奋进说:“你原来是因为那个?”他想谢小念不可能崇高到那一步吧?他说:“你也会关心国家大事?”

谢小念说:“你要是带不回来就要挨贬,你说我要不要关心?”

这下谢奋进明白了.

歇了一会儿,谢小念又起了谈兴,不过竟然也说的是汪天宇.她说:“你听说那个汪天宇了吗?”

谢奋进重新让自己躺舒服了,才说:“听说了,都在他爹坟着跪了五天了.”

谢小念说:“算上今天,已经是六天了.”

谢奋进说:“你们好像……在说一个英雄啊.”

谢小念翻了一下白眼,说:“人家都跪了六天了.”说:“从来没起来过.”说:“要是你,你能吗?”

谢奋进说:“我为什么要跪?”

说:“我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我为什么要跪?”

谢谢突然来敲他们的门框,问他爸能不能带他去看看那个汪天宇,说他们好多同学都想去看.

谢奋进问:“为什么?”

谢谢大惊小怪地说:“他都跪到第六天了!”

次日下午得了个空,谢奋进突然就产生了要跑一趟汪家田的念头,他也想去看看汪天宇,看他是不是真的长跪于他父亲的坟前,是不是真的跪了六天了.

他当然不知道汪天宇爹的坟在哪里,所以就得先找到汪天宇家弟.为他带路的是汪天宇的侄儿,也就是张钉子打听他家祖坟的时候,为张钉子带路的那一个.远远的把坟指给谢奋进,孩子就回头跑了.通往坟前的路几乎看不见,谢奋进一路披荆斩棘到得跟前,果然看见汪天宇跪在一座新坟前.谢奋进本能地四下张望,想看看汪天宇重新埋他爹的时候是不是遗漏掉半块骸骨.新坟垒得很认真,长长的坟尾巴拉得很漂亮.只不过,时令正值冬天,没有草被保护的坟头显得过于冰冷.

汪天宇的跟前放着碗米饭,上面爬满了蚂蚁.根据这一点,谢奋进判断,那应该是今天的米饭.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可乐瓶,瓶里还有五分之一的水.汪天宇的模样,跟谢奋进之前认识的那个模样已经判若两人,皮肤没有了光泽,身体瘦小了一倍,头发成了一堆灰败的干草.谢奋进来了,他也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一直冲着正前方,但眼中明显空无一物.

谢奋进故意咳嗽了一声,他也没见动一下.

看来是别希望他能张嘴打招呼了,谢奋进自己找了丛茅草垫着屁股坐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跟汪天宇说啥,他盯着汪天宇那只水瓶看了半天,终于问:“吃东西没?”

汪天宇不吭声.

“看样子你在绝食?就靠这瓶水活着?”他问.

汪天宇沉默得像他爹的坟头.

“他们每天给你拿饭来,但你从来不吃对不?”他问.

“那你还是喝口水吧,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你总得润润嗓跟我说两句话吧?”他说.说:“你真跪了六七天了?”

说:“那个……嗯,我认识一个基督徒,他们要是那个,就会选择忏悔,就是跟上帝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过,你可能不信那个教哈.”

就连他自己,也听出了奚落的味儿,因此他又认真地清了一回嗓子,调整了一下心态,希望再往下说的时候,不再出现那个味儿.

“有人给你说过,你那块地……哦,准确地说,应该是你曾经的那块地.有人给你说过你曾经的那块地方将要住进来一个什么厂吗?”这一回,他问得真的很认真.

但汪天宇并没有因此而吭一声.

他只好自己告诉汪天宇:“吉他厂.‘荆棘鸟吉他厂’.”

说:“‘荆棘鸟’的鲁总一眼就看上了你曾经的那块地.”他故意咬文嚼字.

说:“已经开始办各种手续了,这个月就搬过来.”

说:“同时要搬进来的还有‘火风吉他厂’和‘黑玫瑰吉他厂’.”

说:“他们本来是打算年后再搬的,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去游说,嘴皮都磨薄了,他们就答应了.”

说:“他们原本骗我说年底这两月都很忙,但其实他们都是做代工走出口的,恰好这两个月闲.我揭穿了他们,他们觉得我连这个都弄清楚了,就说明我们真的够诚心了,便答应年前搬了.”这是个令他十万分开心的结果,所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咧嘴冲着汪天宇笑.但只他一个人笑,笑到最后他也觉得很无趣,不笑了.他动了动屁股,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儿,接着说.他说:“你相信我能把珍州工业园区建成个‘中国第一吉他村’吗?或者按曾书记的意思,就叫‘世界第一吉他生产基地’?嗯?你信吗?”

他又笑起来,很得意的那种笑.

他说:“要是真建成了,那我第一个就要感谢我爸.”

一说到父亲,谢奋进又变得严肃起来.他甚至看了看旁边的那堆新土,虽然完全是下意识的.

他说:“我爸是个老实农民,一辈子就知道要想收获就得下种就得耕耘,就知道不管是种洋芋还是种苞谷,都得认真种了才对得起地,也才对得起自己.”

说:“我爸那人从不抱怨人,也不抱怨老天不抱怨土地.收成好了他就高兴,收成不好,就翻地重来.风调雨顺了他就高兴,天干了地旱了他也不骂天,大不了等天气好了重来.”

他问汪天宇:“你爸也是这样的人吧?”

汪天宇不答.

谢奋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毛骨悚然起来,他怕汪天宇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像一具死尸.他动作很大地吞咽了几口口水,然后小心地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接近,再一点一点地接近,最后神速地捅了汪天宇一下.汪天宇没有倒,他被捅歪了一下,又自己回正了.谢奋进想再来一次,毕竟刚才那次太过于慌张,并没有试出什么感觉,比如皮肉的弹性,比如体温.如果汪天宇的皮肉还有弹性,还有体温,就不用那么害怕了.但在这之前他突然看见了汪天宇眼角的泪光.的的确确是泪光,而不是泪珠.但不管如何,这已经可以证明他还活着,或者更准确点说,他还不完全是死尸.这一点总算是消除了谢奋进心里的紧张感,而汪天宇眼角那些许泪光,又让他觉得心里隐隐地难受.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很混帐,痛打落水狗的人显然也神圣不到哪里去.他真想收回前面那一通奚落和嘲讽,他甚至发现自己有些感动,被汪天宇的行为感动.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全珍州都在说汪天宇了,不管汪天宇曾经活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他的确把全珍州都感动了.

谢奋进很不是滋味地站起来,拍干净屁股上的草屑,走了.

汪天宇的弟坐在院坝边上卷着一支草烟,看他回了,招呼道:“谢常委回来了?”

谢奋进点点头.

他弟问:“死没?”

谢奋进一愣,他很诧异他弟口吻里的幸灾乐祸,起码也是毫无感情.

他说:“好像……没有.”

他弟便愤愤然地把话往地上砸:“还不死!”听上去他不知有多想他哥早点死似的.

谢奋进觉得不可理喻,白了他一眼,又在旁边找了块能安顿屁股的石头坐了下来.这样他弟又说:“换作别人,早就死翘翘了.”说:“想想啊,六七天没吃饭了,身子都饿没型了.”这会儿谢奋进又看出骄傲来了,他在为他哥的顽强不死而自豪.

谢奋进也暗地里觉得汪天宇了不起,他问他弟:“你哥……一点儿都不吃?”

他弟说:“一点儿都不吃,我每天送去的饭,第二天又去换回来喂猪.”

说:“他想死.他在自杀.”说完他竟然哈哈笑了两声,又说:“我儿子说他是在自杀.”他或许认为谢奋进也许认同他儿子的说法,所以笑的时候他把谢奋进盯得很紧.谢奋进看他一眼,脑子里闪出“傻缺”这个网络用词,跟着又闪出“可悲”二字.那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直线往下沉.

他问:“你就没问过你哥,为什么要跪吗?”

他弟说:“问过.他说人总是站着,就总是眼花缭乱,坐下来,反而可能看得更清楚.”

谢奋进沉默下来.他试着去了悟汪天宇这句话的深意.

这时候这位弟又补了一句:“你想问他为什么不是坐,而是跪,对吧?”

谢奋进没想这么问.他想他完全不需要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他想他应该是珍州第一个理解汪天宇的这个行为的人了.

他傻傻地沉默了一会儿,跟这位弟要了一瓶水拿了,又去了汪天宇家坟山.他把水瓶放到汪天宇跟前,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有所反应.汪天宇真就在五分钟后动了一下眼珠,又动了一下眼皮.

谢奋进说:“喝口水吧.”

汪天宇没喝水,也没再动一下.

谢奋进说:“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就不用继续了.再这样下去,你就死掉了.”

汪天宇动了一下.这一次动的是嘴唇.准确地说,是上嘴唇颤动了一下.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皴皮层层叠叠.但汪天宇却用这样的嘴唇完成了一个微笑,一个保持了足足两秒钟的微笑.谢奋进从他的眼神和这个微笑里得到了答案:他的确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是他的这一生,还是他最后的这个结果.

再一次回到他弟的跟前,谢奋进便说:“你带我去看看你家养殖场.”

就去看养殖场.

那里空得让人心慌,只有非常细心,才能找到一把羊毛.谢奋进问:“你想养羊吗?”

这位弟茫然地看着他,说:“我可借不来羊啊.”

谢奋进说:“不是借,是买.是正经养,养大了卖,卖了让自己脱贫.”

这位弟还是很一脸迷茫,他虽然傻,但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他拿什么去买羊呢?

谢奋进说:“这么大个养殖场废了可惜.”

这就往回走了,养殖场要是没有家畜,还有什么看头呢?走到院坝门口,这位弟突然在谢奋进身后冒出一句:“谢常委你帮我买羊啊?”

谢奋进回头对他说:“我和雷副县长闲谈过这事,等我回去再帮你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扶持项目.”

这位弟就变得欢天喜地起来.

22

汪天宇是谢奋进离开后的第二天死的.或者说,是第二天才被发现已经死了.发现他死去的是县三中八年级(1)班的学生,也就是谢谢所在的那个班.听谢谢说,他们的班主任早就想带他们去接受一次现场教育了,所以,这一天的班会课就被班主任拉到了室外.班主任说他们今天要上一节特殊的班会课,而后就把几十个学生全塞进一辆校车,拖到了汪天宇家老屋的院坝.当然照样是汪天宇的侄儿带路,而且这一次因为他带了一支大部队,还都是些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这位侄儿显得特别的积极也特别的高兴.他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就好像他是要带路去一个美丽的海边.

谢谢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汪天宇,但汪天宇现实中的形象实在令他们非常失望:他皮包骨头地跪在那里,眼中空洞无物,嘴巴半张着,像要开哭的样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跟一个英雄形象有天壤之别.不过班主任可不是带他们来看一个英雄的,因为在他心里汪天宇就是一个败类,一个反面形象.他让他的学生们自由地围着汪天宇站成一圈,他站在离汪天宇五米远的地方给他们上现场课.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汪天宇已经死了,心里还一直警惕着汪天宇跳起来扰乱他的课堂,毕竟他一直都在说汪天宇的坏话,不是坏话也是讽刺话挖苦话.他重点是要让他的学生们亲眼看到一个败类的下场,一个反面人物的下场.所以他多次强调汪天宇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八天的事实,多次强调,像汪天宇这样的人,即使能走歪门邪道逃脱法律的制裁,也没法逃脱良心制裁.他胜利地赶走了生长在学生们心里的能不吃不喝长跪七八天能最终把自己跪死的英雄形象,而让一个最终没逃得过良知的审判的反面形象取而代之.

整整一堂现场课上完,汪天宇都没出点儿动静,班主任认为他是无话可说,而学生们则不那么认为.最起码,他们不能完全认同这一点.他们比班主任多一份好奇心,他们怀疑汪天宇其实早已经死了.更何况汪天宇除了还是竖着的以外,跟个尸体也没什么区别.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都没打算就这样离开.谢谢显得稍稍胆大些,他第一个决定拿自己的手指去试汪天宇的鼻息.他伸出手指,像探雷一样小心翼翼.他的同学和老师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惊天结论.他感觉自己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终于把手指伸到了汪天宇的鼻子底下.他没有感觉到一点气息.他扭头看向他的老师和同学们,目光开始由恍然大悟渐渐变为惊恐,最后他“妈呀”一声尖叫反身就逃,而他的那一群同学甚至他的班主任也都被他吓得慌张逃窜.逃到他们认为的安全距离,又才站下来往那边看.

谢谢告诉大家:“那根本就是个死人!”

“可是他怎么不倒呢?”同学们质疑谢谢的判断是否准确.

谢谢说:“我试了,一点气儿都没有!”

“可是他为什么不倒呢?”同学们依然在怀疑.

这样,谢谢就把目光投向了班主任.如果他不敢上前再做一次求证的话,就只有依赖班主任了.班主任一个大男人呢,他清了清嗓门,冲汪天宇喊:“喂,汪天宇!汪总!”汪天宇一声不吭.同学们就笑起来.也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发笑.但班主任怕这种笑最终会演变成对自己的嘲笑,于是他上前推了汪天宇一下.就那样,汪天宇终于倒下了.“咚”的一声,像根木桩一样倒下了.他的确已经死了.用珍州人的话说,是早已经死硬了.

于是班主任带着他的学生迅速离开.

回到汪天宇弟家,学生们蜂拥上去,争着告诉汪天宇的弟和他的侄儿:“他死了他死了,他早已经死了.”等学生们闹够了,班主任才对汪天宇的弟说:“他的确早已经死了,埋了吧.”这位弟问:“真死了?”但一听就知道他完全相信已经死了,他早就料到已经死了.他问班主任:“你们不用了?”

班主任很奇怪地反问:“用啥?”

这位弟说:“你们不拿他来上课了?”

班主任赶紧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抓紧入土为安吧.”

这些都是谢谢回来讲述的.他平时爱看些玄幻故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地添加了一些玄幻的描述,比如“腾起一股轻烟”啥的.所以听完后,谢奋进表扬了他.“讲得好.”

谢奋进说.

谢谢倒蛮谦虚的,说:“不是我讲得好,这些都是真的.”

谢奋进说:“你的确讲得好,绘声绘色的.”

还说:“我儿子今后可以去说书.”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替汪天宇松了一口气.不过,从汪天宇身边带回的那种沉重感依然还在,不去想汪天宇的时候,它可以忽略不计,一想到他,或者谈到他,它就变得很明显.他很想跟儿子说说汪天宇,比如扭转一下老师的导向,或者试着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谢谢依然保持着讲述的兴奋.他说:“听说张钉子也去看过,还听说他踢过汪天宇两脚,但都没能把他踢倒.”

说:“还听说,张钉子踢完他,他没哭,张钉子自己倒是哭了.”

谢奋进看到的是谢谢眼里明明白白的崇拜,他显然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并没有真把老师的说教听进去.他们一开始就和珍州大多数人一样,毫无办法地膜拜在汪天宇那股硬气之下了.一个人死了能获得汪天宇那样的成就实在是难得,自从知道他跪死以后,珍州凡有人烟的地方都在传扬他.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过去,只记住了他的跪死.一个人这样死去,就可以不问他的过去,不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去死.人们顶礼于这种*所体现出来的勇气和意志,只差将它提炼成一种精神了.不管如何,未来珍州会长时间流传汪天宇跪死的传说,这也是另一种永垂吧.

有一件谢奋进不太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情正在他心底悄然发生:他似乎在替汪天宇欣慰.他在心里指向不明地骂了一声“妈的”,而后谢谢那句“张钉子自己倒是哭了”就盘踞在了心头.张钉子为什么哭啊?是哭他受了欺负吗?他要不成为“张钉子”,老老实实做他的纯朴农民,又怎么会受欺负呢?可谁又说过农民就不准心生贪欲呢?对与错,是与非,怎么就变得这么复杂了啊!

23

“荆棘鸟”的鲁总来到谢奋进的办公室说:“我才听说,我现在那片地方,曾经是跪死的那个家伙的?”

谢奋进说:“怎么,鲁总怕鬼呀?”他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嘲笑一个怕鬼的人了,所以鲁总不承认他自己怕鬼.他哈哈大笑,努力表明自己没当回事儿.谢奋进就坡下驴,积极鼓动他别瞎琢磨,抓紧搬厂.

他说:“你们三家抓紧搬过来,我们专门为你们组织一场音乐会,为你们接风.”

说:“参加音乐会的歌手全都用你们生产的吉他.”

鲁总充满怀疑地笑道:“你们能办一场多大的音乐会呀?”

谢奋进说:“可能没你想要的那么大,但也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小,我们尽量往大处办.”

说:“听说过‘冲傩’吗?”

鲁总摇头.

谢奋进说:“是我们仡佬人的一种风俗,也就是一种可以驱鬼的仪式.”

说:“我们不冲傩,我们办一场音乐会来替你驱鬼.”

这当然是玩笑话,说完两人也就开怀大笑起来.

谢奋进又要去广东招商了.临行前,他找到了郑传宗.他对郑传宗说:“我这次要去看看地下通道那歌手,我想请她来参加我们年前举办的这场接风音乐会.”

郑传宗说:“好啊.”

谢奋进说:“要不你一起去?你不还是原厂的股东吗,正好也回去看看.”

郑传宗想了想,说:“那你前面先走,我后面把厂里的事交待妥当了就来.”

谢奋进就先走了.

前往机场的路上,他接到了雷宵的电话,说你不是想聊聊汪天宇家弟那养殖场的事吗?他说我要去招商哩,回来再说吧.

雷宵问:“已经在路上了?”

他说:“已经在路上了.”

责编手记: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说的是谢奋进在他家祖坟前整整抽了二十四小时的烟,就把心头抽通畅了.他家祖坟竟然如此重要,以至于让他置燃眉之急的钉子户发难于不顾,专程赶回来抽烟.而且也竟然如此神奇,坐在坟前,甚至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去想,只是抽烟,就把他人生的关键处想通了.于是,连一碗父亲的鸡蛋面都没顾上吃,就驱车赶往工业园区.小说一开头,就给读者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在接下来一再提到的有关祖坟和父亲的文字中,读者才渐渐品出味道来,原来,祖坟山下,还有作为他精神支柱的父亲——一个做任何事情都从容不迫、深明大义且极有韧性的普通农民.还有根植于土地的悠长的文化血脉.表面上,除了抽烟谢奋进什么也没有做,但实际上,在几乎是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了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汲取力量,为将要面对各种困难做好充足的准备.“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小说的尾声,又被拉回到祖坟山下,是反面典型人物汪天宇的祖坟.面对行将跪死在坟前的汪天宇,谢奋进坦露心声,一吐为快.大段的独白中,有叹息,有感悟,还有他的困惑.就这样,祖坟被赋予一种文化符号的意味——一种象征,一个隐喻.正是在祖坟这一强烈意象的不断暗示下,“我们从何而来,我们去往何处?”这样的被日常忙碌所屏蔽的终极命题,获取了切肤的质感而有了现实的意义.整部小说也因此具有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再说说谢奋进的环保袋.在小说快节奏展开的第一页,谢奋进的环保袋在不经意间被一带而过.在宣布谢奋进被任命为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的会后,他把环保袋忘在了座位上.这个小细节似乎只是为了刻画谢奋进当时的心理落差.但很快,环保袋又出现了.谢奋进要跟新到任的县委书记曾为民出差,他妻子谢小念特意给他买了一个新皮包,但在临行前,两口子却为带什么包出差发生分歧,无端生出许多的纠结.不就是一个包吗,至于吗?可人在仕途就是这样,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和讲究,也有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烦恼和无奈……紧接着,环保袋就出现在了曾书记眼前.书记问:“出差也提个环保袋?”接下来就是一大段围绕着环保袋的精彩对话,让人忍俊不止.呵呵,不起眼的环保袋,竟然也有那么多的故事!最后书记发话说:“给你配个秘书,回头换个好包,今后你让秘书为你拎包吧.”可是,这个似乎已完成历史使命的环保袋后来竟然又现身了!这一次是为在家乡务工的农民讨还公道,谢奋进把他的宝贝环保袋直接摔在了赵明刚的老板桌上,不是摔了一次,而是摔完抓起来又摔了一次,把手机屏幕都摔成了蜘蛛网,还骂了人,叫赵明刚“滚蛋!”……正是在对环保袋一次次的描写过程中,一个任低调内敛却又奋发有为,有时还很有脾气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凸显出来,真实可信,可敬可爱.除了谢奋进,小说还塑造了一批各色各样的人物形象,如县委书记曾为民、企业家赵传宗、“能人”汪天宇、钉子户“张钉子”等等,这些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无不得益于真实鲜活的细节描写的支撑.

小说作者王华在她的老家——被国家机械委质量司命名为“中国吉它制造之乡”的贵州省正安县,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经过多次深入采访,才在大量第一手素材的基础上,创作出了这部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和艺术特色的文学作品.也由此可见,深入生活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

责任编辑 哈 闻

本文汇总:这篇文章为一篇大学硕士与在路上本科在路上毕业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优秀学术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关于免费教你怎么写在路上和小说方面论文范文.

蓬灰(小说)
火车到达深圳西站时已到傍晚,但还有太阳 哈伦要去的地点在福田区,出了站,找了半天,说好开车来接他的人不见踪影,电话打了几次,铃声都是响到无疾而终 本来从西北到南方选择坐火车就是个失误,40多个小时的里.

特洛伊木马-2019(小说)
一薇琪走进浴室,把苹果手机放到洗脸池旁,脱下睡衣 镜子里的中国女人眼神有些无奈 过四十岁的身体,是一条缺雨的内陆河,被日光,每一年都比前一年少些丰沛,谁都不能抗拒生命的减法,但右侧腰间惊现的点点红斑,.

我们赌今晚的鸡尾酒(小说)
天花板上有一片灰色水渍,形状像一颗海星 之所以觉得它像海星,是因为张恬昨天看了半部海洋探秘纪录片,那里头的海星如果伸直了触角,肯定比这块小水渍大好几倍,而且色彩斑斓 张恬仰着头,鼻头微红,不知是不是睡.

荒冢(小说)
黄小丽“我顶喜欢小野花,特别是那些或黄或白开在山间的 ”小欣看着远山,喃喃地说 四川盆地最南缘的盆沿上分布着或高或低的一些山,那些山丘的山脚往往依山而建了些村庄 这些村里人没有.

论文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