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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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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发生在一部没有出版的书籍里面.其实也不是书籍,严格说来只是一蛇皮袋子手稿.蛇皮袋子装满纸片.凌乱的各种纸片上全写着文字.那些纸片当中有正规的三百格一页的稿纸.那种稿纸比较规范,县里面的通讯员和业余作者给报刊投稿都得千方百计地用上那种稿纸.只有宣传部和文化馆才有,很多人为了写稿不得不找里面的熟人偷偷摸摸地弄几本出来.稿纸因为正式,好像只有写在那上面才有可能被报刊的编辑看上.跟正规部队使用的炮一样,一看就有分量.所以那种稿纸比较珍稀,一般人弄不到手.仔细分类,你会发现手稿里能搜罗到的稿纸并不多.当然,凡是写在那些不太多的稿纸上面的字都特别端正,也都是钢笔字.除了稿纸,也有横格的写公文用到的材料纸,比如乡镇用过村里用过或是小学用过的材料纸.材料纸上方印着某某单位名称,下面有红色或蓝色画出的横线.还有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空白纸页、台历纸、黄历纸的背面.给人的印象是作者手边刚好找着什么纸了就在什么纸上写.灵感来了,顾不得找纸片,也找不着正规稿纸,只能碰着什么写什么,先记下再说,不能让灵感跑了.写字的笔也是各式各样.有钢笔圆珠笔,还有毛笔和铅笔.道理和纸片一样,也是逮着什么用什么.别的笔就不用说了,可是铅笔就惨了,写下的文字现在已难以辨认.只剩下模糊的线条,甚至连线条也算不上,只能算是曾经有过的线条的遗迹.或者遗迹的影子.因此完全无法阅读,大约只有少部分还能依稀猜出一星半点意思.与其说是阅读,倒不如说是猜谜.好在用铅笔书写的文字也不是太多.如果全是铅笔,那也太让人崩溃了.至于装手稿的蛇皮袋子,实在是太普通,很多人应该都见到过,它就是从前那种年代装过化肥的塑料袋.袋子正面写着“尿素”两个大字.前面说到的手稿——也就是那些纸片,一叠叠地就装在袋子里,蛇皮袋子的口子上用麻绳牢牢系着.这只鼓鼓囊囊的袋子重量为19斤4两.事实上它的重量差不多也就是手稿的重量.因为蛇皮袋子很轻薄,重不过半斤.为它称重的人是裁缝街废品收购站的老王.老王收废品的时候经常光裸着上身,他的前胸和后背上都刺着文身.有人说老王的收购站是幸福县城的销赃窝点.这种说法不是空穴来风.每到深夜,这里的生意异常红火.城里的盗贼和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不知从哪里纷纷涌到这里.他们开着车拖着板车,运送一批又一批来历不明的物品.更贵重一些的东西他们放在提包里,或是直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此处是他们完成交易的地方.交易的时候可以开着灯,也可以把灯关掉.传说老王和他们能够在黑暗里做成一笔又一笔生意.当明亮的大灯突然打开,每一个人看上去都笑逐颜开.这些传闻让老王成了一个相当可怕的人物,他身上的文身跟他的名字如影随形,招摇过市,因此在幸福县没人敢招惹他.铁匠街礼帽街棋盘街还有袜子街上的废品收购站陆续消失了,这些街道恰恰又都位于裁缝街周边.它们消失的原因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老王.他的废品收购站挤垮了其他废品收购站.有人说是老王把他们打跑了.这个行当有我在,我的身边当然容不下别人.但是老王并不老,他才三十来岁.脸相也长得和善,圆圆的嘴巴笑口常开,单看脸和笑容——如果忽略掉文身——老王怎么看都像是一尊弥勒佛.他对前来卖废品的人很友好,为人慷慨大方.很多人据此推测,老王赚钱只是赚那些盗贼和销赃人的钱,对拾荒者他总是能让一点利就让一点.这为老王又赢得了口碑,来这里卖废品的人都很喜欢老王,甚至还对他怀着某种感激.

此时,正在卖废品的人名叫费家声,他拖来了一堆破铜烂铁、矿泉水瓶、废纸箱.更重要的是里头还夹杂着那只蛇皮袋子.老王给他敬了烟,他称完别的东西才称蛇皮袋子,他对费家声说:“19斤4两就算20斤吧.”

话音刚落,一个很老的女人出现了.她很困难地扭摆着身子走过来,从地上拎起蛇皮袋子说:“这个不卖.”

老王搓着手说:“她是谁呀?”

费家声说:“我妈.”

“没见过呢,”老王客气地打招呼,“老人家好.”

伍凤英说:“把它卖了,你爹的根就没了.

老王笑眯眯地说:“不卖,好的,就不卖.”他还给伍凤英端来一小杯温开水,伍凤英接过水杯,一仰头喝干了.

这年是1995年.次年,也就是1996年,伍凤英病死了.临死前一个月,伍凤英把装满手稿的蛇皮袋子拎到幸福县文联去了.幸福县文联是从幸福县文化局分出来的,文化局分管创作的甘副局长带着文艺科升格,独立出来成立文联.甘副局长做了文联主席,科长做副主席,以前的科员现在是文联秘书长.文联办公室很偏远,政府大院暂时没有房子,他们在博物馆租借了两间房办公.伍凤英前后问了好几个地方才来到文联.她先去信访办,她说:“我要把费正良写了一生的东西交给国家.”

接访人问她,“费正良是谁?”

她说:“费正良是我男人.”

“他人呢?”

“我男人1990年就死了.”

“他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呀,”伍凤英说,“我不认得字,我哪知道他写了什么.”

接访人建议她拿回去,这些东西交给国家没什么用.伍凤英不答应.她说她也快死了,等到她也不在了,费家声就会把它当废品卖掉.就算不把它当废品卖掉,他也会把它烧掉.接访人又问她费家声是谁,她说费家声是我儿子.伍凤英接着说:“没人再保得住这些东西.”她边说边哭哭啼啼,“我男人一辈子的心血啊.”接访人和信访办主任嘀咕了一会儿,让她去县志办看看.县志办的人打开蛇皮袋子看了几页纸,笑了笑说,跟我们没关系,你去文化馆吧.文联是新成立的单位,县志办的这个人还不知道,辅导文学创作的地方他只知道文化馆.文化馆负责接待的是个年轻人,他对伍凤英很客气.他说婶子,你要交给国家就交给文联吧,他们会接受的.伍凤英刚出去,年轻人就给文联的甘主席打了电话.他告诉从前的领导,有个乡下老太太拿着一蛇皮袋子手稿,准备捐献给国家.甘主席正在参加一个会议,县长在讲话,他压低声音对着手机说,让她直接去办公室吧.好的,我这就告诉她.当时只有秘书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接受了伍凤英的捐赠.后来行管局在政府大院给文联分了两间房子.文联拿出一间房子做了办公室.另一间房隔成两半,一半做小会议室,一半做储物间.那些过期杂志、废报纸以及展览用过的展示牌等杂物都堆在储物间.蛇皮袋子也和它们一并放在角落里了,时间一久,人们渐渐忘了它,上面落满尘土.

伍凤英把费正良手稿送给文联,捐赠给了国家,一个月后她就死了.她死得很幸福,没遭罪.刚吃过午饭,她对费家声说她有点胸闷,想睡会儿.费家声还在喝酒,他说睡呀,你想睡就睡吧.伍凤英这一睡再没醒来.她死后,费家声便进了裁缝街废品收购站,给老王打杂.他先在手臂上刺了文身,后来在后背上也刺了.

2010年暑期,有个大学生在幸福县文联实习,实习的女孩子叫苏芳仪.苏芳仪就读于河南大学,出生在幸福县白龙镇.她父亲是白龙镇的镇长,跟县文联这个时候的主席邓鹏程是朋友.不久前刚换届,邓主席接替了甘主席.暑假的时候苏芳仪从河南开封回到幸福县.她父亲为了让她有点事做就跟文联主席说,让她去那里实习.邓主席也乐意,实习嘛就是接接电话做做记录什么的.文联是个容易让人打瞌睡的地方,尤其是主席秘书长都走了之后,办公室只剩下苏芳仪一个人.她脑袋沉重,昏昏欲睡.

那段时间苏芳仪刚好失恋了,她男朋友涂封疆是个意志很坚强的男孩子.可是他的意志坚强表现得恰恰又像是意志薄弱.弄得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坚强呢还是软弱.比如说他经常性地痛哭流涕,经常性地歇斯底里,动不动拿刀片割自己手腕.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只有女孩子才会做得出来吗?她因此认为他的性别有些模糊,不像是个男人,也不像是个女人.问题是她偏偏离不开他,对他的爱像是魔咒.在一起呢,却又经常吵架.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月前.有个女人也就是涂封疆的母亲来到开封.她在河南大学校园里到处围堵追打涂封疆.暴打他的脑袋,撕扯他的脖子.踢他,砸他.涂封疆一言不发,由着她打.打完了打够了,女人又突然抱住他.她安慰他,抚摸他,亲吻他刚刚被她抓伤了的脖子.她喊他宝贝.一迭声地喊,眼泪混着鼻涕.苏芳仪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他母亲,她亲眼目睹了他母亲所做的那些事情.

涂封疆跟苏芳仪说:“我妈有间歇性精神病.”他很自卑地垂着头,那时候他刚刚送走他的母亲.他的身体像是散了架.他受到了惊吓,被挫伤了也被侮辱了.关于母亲的病情涂封疆在很长时间里都瞒着苏芳仪.但是他没想到母亲居然在这里现身了.沮丧,丢脸,他不能向她解释.更要命的是他开始担心苏芳仪会不会因此怀疑到他从前的行为.她会不会以此类推,从而断定我从前的歇斯底里正是源于我的母亲?也就是说那是我们的家族病史,我遗传了我的母亲.我也是精神病人.她会不会那样想?

苏芳仪并没有那样想,她尽力安抚他.在她安抚他的时候,她其实很害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心.她小心翼翼地说:“没关系,封疆.”

她抱着他,搂住他脑袋.

“现在没事了.”她贴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像秋天里飘零到地上的树叶那般干枯,夹杂着皂味..我们谁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母亲.”

苏芳仪的亲昵让瑟瑟发抖的涂封疆趋于平静,但是这句话惹恼了他.什么意思!“我们谁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母亲.”这不是公然嫌弃我母亲吗?嫌弃、无奈或是怜悯?不得不被迫接受命运的安排?就算我母亲是被安排的,那也是我的母亲,需要你来接受吗?

涂封疆于是暴怒不已,刚刚平静下来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苏芳仪眼见着他歇斯底里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我为什么要选择自己的母亲?我母亲怎么了?难道有这样一个母亲让我很丢人吗?我告诉你苏芳仪,没有!我从来没觉得.”涂封疆大叫大嚷,他扯掉自己的衣服,脱掉鞋子,一蹦老高.

苏芳仪吓坏了,她说:“都是我的错封疆,我不该那么说.”她又说:“我向你道歉.”她举起双手,就像是一个士兵在向另一个士兵投降.

过了好一会儿涂封疆才再次平静下来.他比刚开始的情绪更消极,更低沉.无边的颓废沮丧和萎靡不振.苏芳仪想,一定是刚才的发作过度消耗了他.他大汗淋漓,他的身体会不会缺水呢?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喝点水吧.”她说.

涂封疆接过矿泉水,猛地掼在地上.他笑着,笑容很凄凉,也很悲惨.

“我不要你怜悯我.”他说,“苏芳仪我们还是分手吧.”

不容苏芳仪接话,涂封疆一转身走掉了,

苏芳仪不想回忆往事,她伤透了心.在幸福县文联实习的时候,她没事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半睡半醒间,脑子里浮现出涂封疆的面影.他像个木偶娃娃,虽然有线牵着他,但他还是在一蹦一跳地发火.他吹胡子瞪眼睛,像乡下女人那样子躺在地上撒泼.醒来了,苏芳仪长时间地发呆,胸闷,喘不过气.她眼里淌出泪水,心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疯掉.她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她走进了小会议室,又走进了储物间.她无聊地翻弄着那些过期杂志.这时,她打开了那只尘封已久的蛇皮袋子.灰土弥漫.袋子里有一股陈年霉味.那股霉味和涂封疆嘴里曾经有过的皂味十分相似.苏芳仪捂着鼻子,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叠手稿.

2

白龙山里的人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他们的皮肤上长着苔藓.长着那种树皮上才会长着的苔藓,长着那种潮湿的石头和泥地上才会长着的苔藓.苔藓有翠绿色的绒毛.摸着软乎乎的像蛇的肚皮透着凉意.也有人身体上不长苔藓.身体上不长苔藓的人在白龙山会被人瞧不起.他们是下等人,是低群,被迫去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窃贼、杀人犯往往也是身体上不长苔藓的人.他们像老鼠一样,只能生活在阴沟里.刽子手——那些把罪犯头颅砍下来的人,他们的身上也没有苔藓.巡夜的人、巡山的人、苦役、抬棺材送死人下葬的人、单身汉、娶不上媳妇的绝户头,他们的身体上也长不出苔藓.只有少数白龙山里的人才会在身体的哪个位置上长出苔藓.苔藓长在身体的不同位置上,能够标示不同的身份.即便长有苔藓,因为位置不同也会有严格的等级上的区分.等级划分的标志在于身体上苔藓的位置.身体的上与下基本上等同于身份的上与下.这样划分简单明了,一目了然.比如苔藓长在头上或是上半身,那便是上等人了.上等人也有区别.脑袋上——不管在脑袋上的哪个地方——只要是脑袋上长了苔藓的人,那就是上等人中的上等人.这种人其实也很少,寥寥无几.比如长在头发丝里面,扒开头发才能看到有那么一小块.长在耳廓里或是耳垂后面.长在下巴底下.脖子上.最体面最有权势的人,会在额头上长出一块苔藓.比如白龙寨寨主王守谦,他额头上的苔藓有两岁小男孩的巴掌那么大,几乎覆盖了他小半个额头.

王守谦之所以威风凛凛呼风唤雨,根本原因就在于他额上的苔藓.它是信物.是他的权杖.他的御玺.它像是一块与生俱来的翠绿色的胎记,更像是一张地图.事实上它的地形地貌与白龙山完全一样.两岁小男孩的五根手指,对应着白龙山里面的五座山峰.他的食指便是白龙山的主峰——白龙寨.

教书先生吴友德上嘴唇上的胡须就是一丛苔藓.吴友德能说会道,穿着长袍.他还是白龙山里的风水先生.算命先生.郎中.当然,吴友德也是王守谦府上的座上客.是他三个牌友中的一个.

王守谦还有两个牌友:他的副手也是他的拜把兄弟姚诗安,开明乡绅张青山.姚诗安是王守谦信得过的兄弟,能征善战.善使刀斧,也善骑射.他跟王守谦是发小儿,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一个是寨主之子,另一个则是他们家厨子的儿子.姚诗安长到十八岁身上也不曾长出苔藓.王守谦重情义,他做了寨主便收他做了跟班.几年后王守谦和响马寨的胡德威打了一仗.那一仗打得惨烈,胡德威差点杀了王守谦.关键时刻姚诗安的脑袋顶了上去,他横着身子冲到他们中间,拿他的脑袋为王守谦护驾.胡德威的快刀削掉了姚诗安的一块头皮.有了这个空当,王守谦反过来一刀刺进了胡德威的心脏.姚诗安倒在地上,王守谦央告吴友德,一定要救活姚诗安.吴友德熬制各种草药,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时间,终于救回姚诗安性命.姚诗安被胡德威削去一块头皮,头皮上连带着大把的头发也被削除.他的性命保住了,头发却再也长不出来.那里袒露着一块亮疤.但是没过多久,亮疤处居然长出了苔藓.王守谦大喜过望.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这些年来王守谦一直在心里默祷,希望他的兄弟姚诗安也能长出苔藓.那样的话,他无论怎样提携他都是应该的,有理有据,也能堵上任何人的嘴巴.现在终于如愿了.王守谦马上宣布,从今往后,姚诗安就是白龙寨的二寨主.后来姚诗安的手臂上刺着文身,远远看去就像是他的手臂上也长出了苔藓.那是后话.

张青山则是一个口碑极好的乡绅.白龙山大部分的田产都归张家所有.他脖子后面的颈窝里长着苔藓.后颈窝里长苔藓是白龙山张家特有的标记,一代一代往下传.白龙山的财主走到哪里都能让人一眼认出来.张青山娶了五房夫人,前四房夫人共为他生了九个子女.五姨太没有生育,她吸.张青山由着她吸,他说:“供五姨太吸我还是能供得起.”但是他自己从来不吸.

王守谦吴友德姚诗安张青山四个人,遇到重要节日了或是都有雅兴了,就会聚在一起打打纸牌.他们是固定的班子,从不掺杂旁人.

至于下半身长着苔藓的人,那就是白龙山的中等人了.他们在膝盖上、踝骨处、小腿肚子或是脚面上长出了苔藓.身体上有了苔藓比没有苔藓的人还是要好一些,总归有点身份.他们大多是白龙山的手艺人.篾匠木匠泥瓦匠裁缝油漆工.走村串户的货郎.红白喜事上唱喜歌或是唱丧曲的人.过年时对联的人.劁猪劁狗的人.宰杀牲畜的屠夫.自家有几分薄地又租种着张家田产的人.他们在白龙山比大多数下等人强多了.日子大体上能过得去,但是也过得战战兢兢.男人闲时种地,有战乱或是有了匪患,拿起刀箭就得上阵杀敌.

身体上没有苔藓的人,是当然的下等人.

王守谦额上的苔藓实际上就是他们王家的族徽.在白龙山,因为以苔藓划分等级,于是便滋生了地下黑市.有专门种植苔藓的人.也有专门贩卖苔藓的人.他们把种植出来的苔藓移植到没有长过苔藓的人的身上.这样的黑市买卖当然很昂贵,一般的人想都不敢想.种植出来的苔藓移植到别人身上,还要保证在人家身体上能够存活,这便是更加困难的事情.苔藓在土壤沼泽和植物躯干上很容易培植生长,可是移栽到人的血肉皮肤上能不能活下去,或者能活多久,那就难说了.黑市生意里因此又有了后续服务.苔藓移植到你身上了,你必须定期去做保养维护.需要消除你的身体和苔藓之间的排异性.你和苔藓需要融合.如果你们融合不了,那就只能重新移植.在没有长出苔藓的人的身体上种出苔藓,他的地位自然就获得了晋升.有这样的事情,那么一定就会有相反的事情.比如长着苔藓的人——有人会把他身体上的苔藓铲除掉,把他身体上那块皮肉割下来,苔藓也就随之消失了.这种事情通常发生在那个人还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一般都是仇家所为,加害于人或是为了复仇.成人身上也发生过这种事,但谋害儿童更普遍一些.这种黑市交易在白龙山有一个秘密网络.他们有自己的组织.这样的秘密组织老早就存在了.它的古老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最早以苔藓定尊卑的时候.

传说白龙寨最早的寨主名叫王端阳,他把他们身上长出的苔藓视作神赐之物.肯定是神赐之物,为什么别人没有只有我们才有呢?不是神赐又是什么?王端阳死后,他最小的那个小老婆全盘接受了他的想法.既是神赐之物,就有高下之分.她下令立下了很详细的规矩,把人的身体分成若干个部分和方块,苔藓长在哪些个地方可以享受怎样的俸禄.这当然指上等人.至于中等人,王端阳的小老婆也规定了各自不同的权限.和下等人比起来,她还是另外给了他们一些活路.但是下等人在她看来只能是炮灰,只能是虫子一样的人.他们身上就连苔藓都长不出来,又岂配为人.黑市交易其实从那个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还很原始.比如把一个人身体上的苔藓连着血肉剜下来,然后在另一个人身体的相同位置上也剜下一块皮肉,再用针线把那块苔藓缝上去.后来被证实这是最为愚笨的做法.有的例子成功了,更多的例子失败了.成功的例子使得身体上没有苔藓的人自此也有了苔藓.失败的例子则要悲惨得多.他们的身体被感染、溃烂.败血症.肌肉组织坏死,甚至为此丢掉性命.但是仍然有很多人铤而走险.曾经有过很多这种记载.这种记载可以证明黑市交易出现得有多么早.而且这种交易从来就没有真正中止过,一直在延续,水平也越来越高.苔藓移植交易和后来的以及器官移植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于后者是为了救命,前者则是为了改变身份,

教书先生——也是风水先生——也是算命先生——也是郎中吴友德,每次打牌的时候,都会笑眯眯地瞅着姚诗安的头顶.姚诗安也总是很配合,尽管他个子很高,但是每次打牌他都会低下头来.这样吴友德只需目光平视,就能清晰看到姚诗安的脑袋顶部.吴友德笑眯眯地瞅着姚诗安头上的苔藓,再笑眯眯地把手上的牌打出去,这样的场面真是温暖人心.王守谦每到这时候都要喝酒.多好的兄弟啊.姚诗安为了救我,自己的命都不要.吴友德不光救活了姚诗安,姚诗安的头顶上还奇迹般地长出了苔藓,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他的头上没有长出苔藓,他这会儿能坐在这里陪我们一起打牌吗?他顶多只能做我的跟班随从.姚诗安为人豪爽,看到王守谦喝酒,他也陪着他喝.他们通常会喝得酩酊大醉.牌桌上清醒的人只有吴友德和乡绅张青山.张青山不可能赢钱,张家的田产那么多,他再在牌桌上赢他们的钱那也太不懂事了.陪他们打牌张青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输钱.赢钱的人因此只能是吴友德.他们都以为吴友德是个穷酸文人,让他赢点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吴友德事实上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富有.当他笑眯眯地盯着姚诗安头顶的时候,他所欣赏的并不是他如何救回了他一条命,才不是这样.他欣赏的只能是他另一种更为秘密的手艺.也就是说姚诗安头顶上的苔藓并不是它自己奇迹般地长出来的,而是吴友德移植上去的.

3

2010年10月16日,星期六,重阳节.这天,苏芳仪在网上贴出一篇小说.署名:费正良(遗稿).这篇小说出现在花果树下论坛上.花果树下是幸福县一个很小的网站,几个热爱写作的年轻人在网站上辟出了一个文学版块.苏芳仪就把它贴在这个版块上.几年后,花果树下声名大噪.作者费正良的名字被苏芳仪用粗线条画了个黑框.后面还另加了个括号,括号里写着“遗稿”.掐指算来费正良已经死了20年,20年后他的作品被一个实习女大学生发到网上去了.小说的题目就叫《白龙寨》.据苏芳仪后来讲,《白龙寨》这个题目是她自己安上去的,手稿原本没有题目.

苏芳仪过了一个悲伤的暑假,她隐忍着,其间和涂封疆没有任何联系.她以为双方都冷静下来,暑假过了或许会有转机.谁知道开学以后,依然形同陌路.她恨他太过绝情,一句“我们分手吧”就把她打发了.涂封疆也不理她,眼里像是忽然没了她这个人.在哪里碰上了,他便迅即掉过头去.曾经相处过那么长时间,苏芳仪深知涂封疆其实是个自卑的人.他怎么一下子就对我那么狠呢?更要命的是涂封疆还和另一个女生顾晓秋好上了,他们当着她的面出双入对.涂封疆比谁都清楚,苏芳仪和顾晓秋曾经不睦.她们相互讨厌,彼此在背后说对方坏话.苏芳仪和涂封疆还好着的时候,她在他面前说,顾晓秋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利益关系.她有钱,吃个饭啊送个小礼物啊什么的,很能来事,善于笼络人心.她总在微笑,却对谁也不会有真情义.涂封疆同意她的说法,他说顾晓秋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他们还在一起嘲笑她的穿着打扮.她说她有钱却不会花钱,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保姆.他说得更刻薄,说她打扮得像个寡妇.苏芳仪不让他这么说,她说这么说有点像是诅咒.涂封疆有时候情绪不稳定,他坚持说顾晓秋就像个寡妇.她穿着白裙子,佩着长长的白色飘带,不像寡妇像什么?苏芳仪捂着他的嘴,她说那不是飘带那是腰带.你不要说人家像个寡妇,人家还是个女孩子.涂封疆这么说是想讨好她,苏芳仪却不买账.她不允许他口舌太毒,我的天哪,万一日后成真了呢?涂封疆偏说,凡是他说出口的话很难再收回去.尤其是在苏芳仪面前,她不让我说我偏说.涂封疆认起真来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我说她像个寡妇,她就会成为寡妇吗?她将来嫁的老公就会死掉吗?不会这样吧,我的嘴有这么毒?有没有这么毒是另一回事,我们不能这样诅咒人家.苏芳仪解释说,她已经有点息事宁人的意思了.细想想,苏芳仪和涂封疆的爱情过多消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面.在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里面,他们一定要深究.因此他们损耗了他们的心智,每次争执,都会精疲力竭.为了在两人的纠缠上面占得先机,涂封疆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发作,他发作起来总有过激行为.他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上撞击脑袋.他把圆珠笔插进喉咙只为了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再呕吐出来.他哭的时候直哭到昏天黑地.苏芳仪了解他,知道他所有这些弱点.但是她仍然爱着他.她无意于自我贬损,可她总觉得她对他的爱有不太正常的地方.我们的爱情异于常人.她自认为陷入到了一种病态的更颓废的爱情里面去了.但是她又痴迷于那些吵闹,痴迷于对那些虚无琐事的纠缠.她和涂封疆争吵,或是在他发作时极有耐心地安抚劝慰他,过后都会令她虚脱.但是那虚脱里面潜伏着喜悦.有点像疯狂,像疯狂到达之后接近于死亡的那份平静.

“你说我在诅咒人家吗?”涂封疆跳了起来,“我有那么恶毒吗?不至于吧,我只不过评价了一下顾晓秋的打扮.不光是衣服,还有她穿着那身衣服所呈现出来的忧伤的气质.同样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可能不一样,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寡妇.”

“好了,不扯了.”苏芳仪告饶道,她意识到涂封疆正在滑向不可控的情绪中去,她因此想要打住他的话头.

“嘿嘿,既然你说诅咒,我倒是偏要诅咒.”

说着,涂封疆躺到地上.他脱去上衣,肌肤和冰凉的水泥地面贴在一起.他还翻着白眼,嘴里念念有词.苏芳仪吓坏了,她伸手拉他起来.他很重,她拉不动他.直到他嘴里再也念不出词了,他才让她把他拉起来.他也累得不行,只能坐在地上.

“你还真诅咒了?”苏芳仪问他.

“真诅咒了.”

“你诅咒什么?不会真诅咒人家成为寡妇吧?”苏芳仪牙齿打战,身上冒出冷汗.

“诅咒需要仪式.”涂封疆说,“这种诅咒的仪式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

在那之前,涂封疆说到他母亲的次数并不多.有限的几次讲述,苏芳仪隐隐约约意识到他母亲有些神秘,或是她的身上是否具有某种异能.所以当涂封疆说到他是从他母亲那里学到了诅咒仪式时,苏芳仪一点也不惊讶.直到他母亲本人来到开封城,在河南大学校园里现身,并围堵追打涂封疆的时候,她才知道他母亲是个精神病人.她也因此知道她从前的判断没有错误,在精神病人身上恰恰有可能残存着某种异能.他母亲深深地爱着涂封疆.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母亲那样爱他.她爱他的方式就是围堵追打他,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在他上小学的时候,这种场面经常上演.那时候涂封疆以此为羞耻,他认为他是同学们的笑柄.确实也有很多小孩子放学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起哄,取笑他,扔他小石子.上了高中,涂封疆的母亲旧习不改,她一如既往地跑到学校去追打他.他却不再以此为耻,同学们也不再取笑他.因为都知道他母亲是个精神病人,涂封疆的成绩在学校里又很拔尖.人们会这样想:他处在这种家庭里,还能拿到这么好的成绩,真不简单.那段时间涂封疆其实还很享受这种母爱.母子两人在校园里像捉迷藏一样奔跑.涂封疆身手矫健,他能够轻易摆脱掉母亲,但他不愿意这么做.相反,他总是想办法故意让母亲抓住他.他做得很巧妙,既要让母亲很困难,又要让她即将绝望的时候及时抓住他.在他被母亲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内心里涌出的对母亲的爱也最为浓烈.没有人能体会到涂封疆的心情,他把母爱埋得很深,默默地擦去嘴角的血迹,一步三回头地走回教室.他母亲则在他身后依依惜别地盯着他.高考时,学校校长为了帮助涂封疆排除有可能出现的干扰,把他母亲锁在屋里.涂封疆的考试成绩却因此大失水准.校长事实上帮了倒忙.大家都认为他应该考到北京或上海去,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最后只是上了河南大学.只有涂封疆自己知道,如果母亲高考时照常追打他,他一定能考得更好.但是,母亲在开封城现身就不一样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母亲的事情告诉苏芳仪.直接让她们两人以这样的方式碰上,涂封疆实在无法接受.苏芳仪从此知道我母亲是个疯子倒在其次,这个她早晚会知道.重要的是她会不会以为我在刻意地瞒着她?劈面撞上了——发现我母亲是个疯子是一回事,由我自己告诉她我母亲是个疯子则是另一回事.他决定和苏芳仪分手实际上是以进为退.我不能让她把我当作骗子,我也无须向她解释.涂封疆觉得太丢人了,他母亲是块疮疤,他不想在她面前揭开.他更怕她把他也当成疯子.苏芳仪完全不知道他内心里的这些想法,她能想到的只是她自己被他粗暴地抛弃了.她相信她能和他母亲相处,也愿意以他许可的方式和她相处.但是,他却不给她机会.

涂封疆回答她说:“我只是诅咒了我自己.

“什么?”苏芳仪大惊失色,“你为什么要诅咒你自己.”

“我诅咒我自己舌头烂掉,喉咙里长出肉球,或是我的嘴巴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再也张不开.” “你疯了吗?”

涂封疆说:“因为我对你说顾晓秋像个寡妇,我这样诅咒我自己是我应得的.”说着,涂封疆猛地站起身来.

“你真是在瞎胡闹啊.”苏芳仪抱着他,涂封疆任由她抚摸他的头发.

那个时候他们还好着.可是现在涂封疆竟然和顾晓秋搞到一起了,他这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吗?在这之前,还发生过另外一件事情.顾晓秋的男朋友白致刚因运动过量猝死在健身房里.他在武汉.据顾晓秋说,白致刚是学理工科的,酷爱运动.猝死事件发生在这年春天,那时候涂封疆的母亲还没有来到开封城,苏芳仪也没有和他分手.从春天到涂封疆的母亲来临,差不多有大半个学期,苏芳仪和涂封疆再也没有触碰过所谓诅咒那个话题.他们小心翼翼地回避,封存.就像它是一个炸弹,或者就像它是一个陷阱.苏芳仪在暗夜里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它应验了吗?不可能,没有什么是可以应验的.涂封疆说得很清楚,他当时只是诅咒了自己的舌头喉咙和嘴巴.但这仅仅是涂封疆告诉给她的一面之词.她自己根本听不见他念念有词时到底在说些什么.他躺在水泥地面上,她甚至认为他很可能并没有真正出声,他只是努力做出嘴唇正在出声的动作.即便如此,苏芳仪在面对顾晓秋的时候也总是手足无措心慌气短.她怀疑是不是她谋杀了她的男朋友.或者不是她,而是她的男朋友涂封疆,或者是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谋杀了远在武汉的白致刚?她不能不这样想.可是顾晓秋对苏芳仪面对她态度上的突然改变还不能很快适应,她觉得很奇怪.在顾晓秋看来,苏芳仪完全没必要讨好她.她没必要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是我死了男朋友,又不是你!你并不亏欠我,也无须装出可怜相在我面前求得平衡.所有这些变故没想到促成了另外一个结果,那就是涂封疆和顾晓秋好上了.苏芳仪为此惶恐不安.涂封疆和我分手,难道就是为了顾晓秋?

《白龙寨》发到网上,一开始没什么动静,注意到的人很少.最先对这部小说做出反应的人恰恰是涂封疆.过了一个月,也就是2010年11月16日,涂封疆在花果树下也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白龙寨)作者考》.这篇文章被很多人转发了,回过头来《白龙寨》也被人广为转发.涂封疆指出,费正良先生死于1990年,他的作品却在20年后横空出世.据涂封疆考证,费正良先生是幸福县白龙镇河间村人.但是1990年他却死在河南新乡市下面的封丘县.他死的时候只有51岁,应为壮年.封丘县从他身上找到,出生日期为1939年.以此推算,他死的时候确实是51岁.费正良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不在白龙镇,他背着一只简易行囊四处漂泊.自1985年起,费正良的职业是算命先生.五年时间他去过很多地方,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费正良先生不会种地,不擅长做农活儿.他在河间村做过民办老师,做过写对联的人.到了晚年他离家出走,游走天下.

涂封疆在幸福县天伦福利院专门走访了胡国全,胡国全73岁,此时他正饱受糖尿病综合症的困扰.他坐在轮椅上,耳朵有点背.他说他大儿子在北京,小儿子在上海,老伴儿已经去世.两个儿子工作太忙所以把他丢在天伦福利院里了.

“福利院比牢房好不了多少.”胡国全说.

可是20年前胡国全还在白龙镇政府做民政助理.他退休之前处理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把费正良的遗体接回家乡.当年正是他带着伍凤英和费家声去封丘县认尸,确认死者就是费正良.然后费正良先生的遗体在河南封丘县就地火化,他们带着他的骨灰回到幸福县,安葬于白龙镇.据封丘县讲,费正良先生死在大街上.那几天封丘县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费正良先生有可能是冻死的.发现死者后,根据上的信息找到白龙镇.胡国全记得很清楚,他说伍凤英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带着她在外面碍手碍脚.费家声虽认得几个字,却又沉默寡言,就是个榆木疙瘩,一路上没说过十句话.天伦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涂封疆,他们说胡国全的身体情况可能不太好.他们说得比较含蓄,但是涂封疆明白他们的意思,以胡国全的身体情况来判断,他随时有可能故去.于是涂封疆很快又第二次去见胡国全.只相隔两天时间,胡国全的口齿比上次更为模糊不清.他的舌头在口腔里不停地打结又不停地拆开.听他说话就像是在听他嘀咕着愁肠百结的心事,怎么说也说不清楚.但是涂封疆只想听到费正良先生的事情.胡国全说,关于费正良做算命先生这件事,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他算得很灵验,另一种说法是他没有算命,根本就是在外面乞讨.

当年的民政助理继续说道:“费正良先生有可能成了盲人.”

他的眼睛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瞎掉了,他失明了.涂封疆无法同意胡国全的观点.很多算命先生都是瞎子,因为做过算命先生就说费正良也是个瞎子,会不会是某种偏见或想象呢?但是胡国全说费正良死的时候拄着一根拐杖,那根拐杖他们和他的骨灰一起带回来了.涂封疆说,即使有拐杖,也可能只是费正良先生害怕在雪地里摔倒,拄着它用来防滑而不是盲人用来探路的.

胡国全狡黠地笑着,他说:“你不是来找我采访,是来和我抬杠的.”

涂封疆赶紧向他道歉:“我再也不和你抬杠.”

胡国全说:“我也再没什么可说的.”

4

苏芳仪和顾晓秋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不期而遇,苏芳仪认为这是一个意外.事实上却不是意外,顾晓秋有意要和她碰上,要和她一起走走.看上去是偶遇,其实是她用了心思.她告诉苏芳仪,白致刚是个强悍的男人.他身上的肌肉无比健美.苏芳仪说她看到过他的照片,的确“无比健美”.顾晓秋问她是从哪里看到照片的,苏芳仪说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后,好多微信群里都转发过他的照片.是的,顾晓秋说她记起来了.

“我们班上的群里也转过.”她又说,“白致刚猝死是必然的.”

“这话从何说起?”

“因为他滥用药物.”

苏芳仪站住了,“他滥用药物是什么意思?”

“你站住干什么,别站着,我们边走边说.他滥用类固醇药物,类固醇可以帮他练出健硕的身材.”

“难道就为了身上能长出鼓突着的漂亮肌肉吗?”

“是的,就为了这个.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在挑战极限.我劝过他,”顾晓秋说,“他当面装作听我的,其实他仍然我行我素.他不光口服类固醇药物,他还给自己做肌肉注射.剂量还要不断加大.我了解他的理想,他想做到最好,把自己练成超级明星.他是根弹簧,他是块刀片,总有一天他会自己绷断.对此我毫无办法.况且那段时间我在开封,我又不在武汉.”

苏芳仪说:“你不必自责,你在武汉又能怎样,你能捉住他的手吗?”

“得知他猝死的消息,我完全无法理解,我足足哭了三天三夜.”

“确实令人悲痛.”苏芳仪说.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到他?”顾晓秋忽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啊,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到你男朋友?还有,为什么这些天我没有看到涂封疆?他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涂封疆请了两个星期病假,说是回湖南治病,其实是去了湖北.”

“湖北哪里?”

“一个名叫幸福县的地方,听说他还要去那个县里下面的白龙镇.”

“涂封疆去的地方是我老家.”苏芳仪说.

“以前他去过那里吗?”

“没有.这会儿他去那里干什么?”

顾晓秋说:“他去那里调查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名叫费正良的作家.”

苏芳仪和涂封疆好着时,她没有去过他家,他也没有去过她家.2009年寒假时倒是有过约定,涂封疆准备过春节时来幸福县走一趟.苏芳仪说她可以带着他到白龙寨去逛一逛.涂封疆问她白龙寨是个什么地方,苏芳仪也说不清楚,她只说是座山,山顶上有个颓败的寨子.涂封疆很感兴趣,他对荒凉的地方充满向往.但是他临时又变卦了.腊月二十七他给苏芳仪打电话,说他妈生病了.当时他身边好像很嘈杂,他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苏芳仪记得她还有些不高兴,显得失落.几个月之后她才会明白,涂封疆所言绝非托词.现在他倒是去了幸福县,可是他居然没有告诉苏芳仪.苏芳仪有种被出卖的感觉,或者至少也会有被怠慢的感觉.尤其是这消息又是从顾晓秋嘴里听到的,更别提有多别扭了.至于这样吗?苏芳仪咬紧牙关,拼命不让眼里的泪水淌下来.但是另一方面又证明涂封疆注意到了费正良.是啊,他不仅注意到了他,他还去调查他.想到这里苏芳仪又有些激动,她几乎可以原谅涂封疆.毫无疑问他一定看到了我在花果树下贴出来的小说《白龙寨》.他必是从那里知道了费正良,并且因为我在他的名字上面画上了黑框,涂封疆才会想着对此人追根究底.

顾晓秋告诉苏芳仪这件事的时候是中午,她们到食堂去吃午饭时不巧遇上了,便一起走了过去.恰恰在这天晚自修时,涂封疆又出现在图书馆里.也就是说涂封疆所请的两个星期病假刚好到期了,他正好在这一天回到学校.也是这天下午,苏芳仪曾经忍不住给涂封疆发了个短信:你去我老家干什么?涂封疆回复说:我已经回来了.

坐在图书馆里的涂封疆一脸倦容.苏芳仪走过去问他:“有收获吗?”

涂封疆很痛苦却又很神往地说道:“我所了解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苏芳仪幸灾乐祸地说:“你所能了解到的永远是冰山一角.”

“我看了你贴出来的小说《白龙寨》.”

“我知道你看了.”

“你在费正良的名字上面画了黑框,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你可以直接问我呀.”

“是的,但是我选择到作者的原籍去.”

“你去那里干什么?”

“寻找费正良.’

“可是他早就死了.”

“那就去寻找他的身世.现在我从作者的原籍回来了,我再来问你.请问你对费正良了解多少?”

苏芳仪说:“我对他一无所知.”

顾晓秋这时过来了,她给涂封疆拿来一瓶矿泉水.苏芳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涂封疆回到学校即埋头在书桌上.他查阅资料整理笔记,两周后就写出了《(白龙寨)作者考》.恰好在苏芳仪贴出《白龙寨》一个月后,涂封疆把他的文章也贴了出来.他同时还给他的老师郭昌义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在附件里,他把他的文章和苏芳仪贴出来的小说一并发给郭昌义.他还在电子邮件里说,这是他所看到过的最为奇怪的一篇小说.小说的作者也令他匪夷所思.他说这是他为这个小说写的第一篇文章,以后如果有可能,他还会为它再写文章.

201 1年,涂封疆大学毕业.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也不顾顾晓秋反对,执意到幸福县去找了一份工作.他应聘进了一家名叫枫叶的文化旅游公司.这家公司在幸福县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办的子公司.公司处于草创阶段,只有五个人,涂封疆被任命为副经理.房地产公司老总设立这家公司的初衷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他听说中小城市的房地产早晚会崩盘,所以他也在早作打算.眼下他的文化旅游公司并没有多少具体的事情.实际上也就是成立了一个空壳公司.让他高兴的是居然从河南大学招聘到了一名大学生.涂封疆让他的老总在幸福县城很有面子.但是涂封疆才不管这些,没有具体事务正好让他有时间研究费正良.

苏芳仪也想回到幸福县,她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父亲已经从白龙镇镇长的位置上提拔到幸福县做了副县长.他要她考研究生.苏芳仪遵从父命,真就考上了武汉一所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顾晓秋则回到南京去了,南京是她老家.她的父母在南京有很大的产业.她可以在家族企业内部谋得一个职位,也可以到外面去发展.同样的话顾晓秋也对涂封疆说过,她还暗示说这是她父亲的意思.涂封疆没有听她的安排,坚持要去幸福县.顾晓秋和他大闹一场.她指责他,说他去幸福县一定是另有目的.她认为他的这个决定让她颜面无存声誉扫地.认识他们的人以及班上所有同学,都会相信涂封疆这么做意味着他仍然心系前女友苏芳仪.

“你给我留一点尊严好不好?”顾晓秋当时喝了小半杯酒,他们还刚做过爱.顾晓秋这么说就像是在乞求他.

涂封疆一开始还在细心安抚她.他向她保证,说他去幸福县绝不是因为苏芳仪,而是放不下费正良.

.费正良跟你有什么关系?”顾晓秋这时发了脾气.她手上握着两张去南京的.一张是涂封疆的,另一张是她自己的.她早就买好票了,现在只是说服他跟她一块儿走.他竟然拿费正良来搪塞她.顾晓秋摔了一只茶杯,摔了一只台灯.玻璃碎裂的声音从耳膜直刺到心脏.“费正良是什么人?他有那么重要吗?”顾晓秋冷笑着,“到底有没有这个人都还很难说呢.还不是苏芳仪,你能说跟苏芳仪毫无关系?”顾晓秋披头散发,红肿的眼睛圆睁着.她这一招儿在她的前男朋友白致刚那里屡试不爽.每到此时,白致刚都会给她下跪,百般哄着她,一切也都顺着她.

但是白致刚死去了,涂封疆和他不一样,他更需要别人来哄他而不是他去哄别人.他这方面的性格顾晓秋还没见识过,见识过的人只有苏芳仪.这么说吧,顾晓秋吓着了涂封疆.他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比她更吓人.头上滚出又大又密的汗珠子.他被她吓着了,所以他更要吓着她.谁被谁吓倒,到头来还是要看谁占得上风.于是他在桌上找圆珠笔,没找着.桌上只有筷子.他便顺手抄起一根筷子,张大嘴巴,直直地插了进去.然后他又一头撞到墙上.顾晓秋第一次看到这一幕.她无从知道她的前任苏芳仪在他身边经历过很多次.涂封疆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就会这样自残.他顺着墙壁倒在地上,额角上淌着鲜血.他伏在地上呕吐,大口大口地吐着.那根筷子在喷薄的呕吐物里就像箭那样一并被喷了出来.筷子比圆珠笔更长,它插进去的时候伤到了他的喉咙.呕吐物里裹着血块.这时顾晓秋给涂封疆跪下了.她跪在他身旁,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她拍着他的肩头说.她哄着他的样子,以及她所说的话,和从前的苏芳仪一模一样. 涂封疆咧着嘴,虚弱地说:“我就想知道费正良是个什么人.”

郭昌义是涂封疆的老师.他在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考上大学,后来做到教授.涂封疆给他发电子邮件时,他刚到美国,计划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那里待12个月.巧的是郭昌义的外祖母就是幸福县人,他童年时期常常被父母送到那里,寄居在外祖母家.因此郭昌义小时候听到过很多关于白龙山的传说.他看了《白龙寨》,正如涂封疆所说,这是一部奇怪的小说.郭昌义教授在七个月时间里共写了三篇文章:《白龙山先民溯源》《苔藓的图腾意义及现代隐喻》和《白龙山有没有自己的文明和文字》.郭昌义教授人在美国,心系白龙镇.他通过电子邮件陆续将三篇文章传给涂封疆.涂封疆如获至宝,征得老师同意,在纸质报刊发表之前先期贴到网上去了.

5

绕着白龙山山顶,用青石板垒起一圈围墙,围墙有一人多高.青石板是从白龙山里面取出的石材.石材是花岗岩而非石灰岩,比铁块还坚硬.轻的每块一两百斤,重的每块四五百斤,甚至还有每块重达上千斤的石板.蜿蜒一圈的长度大约有五里长,这便是白龙寨.寨子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共筑有四道寨门.寨子里依山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两排房子.房子自东往西坐南朝北,全都用青石板垒建而成.最高的那栋房子有四层楼,是王守谦的府邸.王守谦和三位兄弟打牌的地方,就在这栋楼房三楼的一间内室里.白龙寨和响马寨相隔120里远.响马寨在白龙寨的东边.西边两百里处有青龙寨.北边有望月寨.南边有箭寨.更远处还有瓦寨、火寨、飞虎寨.寨子间的势力此消彼长,互有攻伐,又相对封闭.各个寨子自成一体.历年来白龙寨都是最厉害的一座寨子.人们惧怕白龙山肤上的苔藓.那是他们独有的神秘的记号.别的寨子里的人不可能长出那种东西.长有苔藓的人格外剽悍.他们不怕死,也不太容易战死,仿佛苔藓是他们身上的护身符.

寨子间当然也不总是攻伐,更多时候也会和亲.王守谦祖上很早就采用了这种方式.王端阳一生娶了53个老婆,临死前半年,他都78岁了还做了一回新郎官.正是这一年,他娶回了他的第53个老婆,她是响马寨寨主17岁的女儿,名叫胡容花.胡容花只做了半年寨主夫人,王端阳就撒手归西了.历史上有过简约记载,胡容花是王端阳最小的小老婆.人们纷纷传说,胡容花和王端阳没有圆房.但是郭昌义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不能因为胡容花没有生育就说她和王端阳没有圆房.鉴于王端阳当时的身体状况,他没能让胡容花怀上孩子实属正常.可是在王端阳最后的半年时间里,胡容花夜夜陪在他身边.他的另外52个老婆因病或因难产或因为野兽所害或因被人打死——总之有各种原因——已去世22人,但是还有30个老婆依然活在人间.这些人王端阳一个也不想见.胡容花如花似玉,性情温柔.王端阳恨只恨未能早日娶到这个尤物一样的女人.他命郎中每日为他煎制各种中草药,盼着奇迹出现,让他起死回生.可惜那些中草药没能救回他一命,王端阳如期死在他该死去的那一天.郭昌义在他的文章中指出,胡容花是白龙山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白龙寨史也就是胡容花的个人史.

王端阳死后,大老婆所生的长子王复礼继位做了寨主.可是王复礼性格懦弱,又贪图享乐.刚一上位,父亲尸骨未寒,他便从青龙寨娶回一女子做了新欢.而且他还在心中暗自垂涎小娘也就是胡容花的美色.每每以询问父亲死前有何交代为名频频接近胡容花.胡容花明知他的心思,却又巧于周旋.你不是来问你父亲是怎么说的吗,好吧,那么我就告诉你他是怎么说的吧.打定主意,胡容花便假借死者王端阳之口,说她自己要说的话,行她自己要行的意志.短短两年时间,胡容花借王复礼之手,杀掉了王端阳尚在人间的另三十个老婆中的十人.还有三人被,七人被贬为农妇.剩下十人要么容貌丑陋要么病魔缠身,暂且不对她们下手也罢.胡容花嫉恨她们.她们是王端阳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时候的女人,她因此是那么地想要收拾她们.王复礼由着胡容花,只要她提出来了就按她的意思办.原因在于她所要铲除的女人中没有王复礼的母亲.他母亲是王端阳的大老婆,事实上他母亲也恨她们.在这方面胡容花和王复礼的母亲有着惊人的一致.小时候他就经常听到母亲咬牙切齿地对他说过,等你长大了,你一定要替我把那些狐狸精斩尽杀绝.那当然是他母亲一时间的气话,是妇人之见.但是现在既然有小娘这么说,而且小娘又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故去的父亲的意旨,王复礼这么做了,便是在遵从父亲的遗愿,何乐而不为!王端阳说过(当然这是胡容花转述出来的话),他了解她们头上所有那些罪名,只是他自己下不了手,所以他要告诉胡容花,在他死后,希望能够了却他的心愿,一来治了她们的罪,二来也让她们以赎罪之身再去地下陪伴她们的夫君.

王复礼难道真不知道胡容花是在伪造父亲的遗言吗?郭昌义认为在这里追究他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复礼照盘全收听了胡容花的话,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对胡容花示好.同时也完成了母亲在他小时候对他所下的指令.至于王复礼为胡容花做了这么多,有没有把小娘弄到他的床上去,郭昌义持有比较谨慎的观点.他更倾向于认为胡容花没有上他的床.她像钓鱼一样.一直在用她的容貌钓王复礼.但是王复礼还没有来得及把她钓上,即死在她手上了.在钓他的这两年时间里,通过王复礼来杀王端阳的老婆,胡容花一下子知道了权力的魔力.她喜不自禁,捂着脸庞痛哭流涕.哦天哪,原来这么简单!

但是在费正良的手稿里,《白龙寨》讲述的故事跟郭昌义的考证恰恰相反.郭昌义也指出了这一点,他认为费正良先生的文学想象也可能更有说服力.苏芳仪在网上发表的费正良的遗作《白龙寨》详细叙述了这个故事.王端阳的长子王复礼性格并不软弱,恰恰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王端阳因为娶了53个老婆,所以子女众多,光是儿子就有77个.王复礼虽是长子,其他那些兄弟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坐在寨主的位置上深感危机四伏.要解除危机,就得杀掉他的那些兄弟们.可是一上来就杀自己兄弟又没有太合适的理由,不如先杀他们的母亲.杀他们的母亲只要他们心生不满,起来闹事,就有理由杀他们了.王复礼想到最没有风险也最容易杀掉的人大概就是胡容花,那就从她开始吧.行刑关头,胡容花要求密见王复礼.声言她有王端阳死之前留下的遗言要转述给新寨主.王复礼听报,安排在一间密室里会见了他的小娘.会见时间大约为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前,他要杀她.两个时辰之后,两人却成了同谋.他们笑吟吟地一并从密室里走出来.王复礼接受了胡容花的建议,他可以借她之口,让她传出王端阳的遗言,然后他再来杀他想杀之人.

“你要杀谁你告诉我,”胡容花说,“我就说那是你父亲的意思.”

谁都知道王端阳死之前,只有胡容花在他身边.她现在所说的话就是王端阳当时所说的话.王复礼杀掉的女人,要么是生了一个或几个儿子,要么是所生的儿子很强悍.他们是他的对手.王复礼杀掉他们的母亲,成了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对此也有准备,早晚再来收拾他们.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胡容花表面上顺着他,跟他一起合谋,另一方面她又在私底下和他的那些兄弟们暗通消息.比如王复礼已经和她商量好了,将要处死王端阳的哪个老婆,胡容花偏偏在出事前先通知那个女人的儿子.她的消息其实无法更改事情的结果,那个女人仍会被处死.但是她所发出的消息却赢得了对方的信任,在他的母亲死后,他会认为这个小娘才值得信赖,她有一颗慈悲之心.每一个被处死的女人被的女人或是被贬为农妇的女人,都曾经得到过她这方面的恩典.因此,在所有那些人中间,王复礼得到的是仇恨.胡容花则相反,她事实上和他们建立了更牢固也更秘密的同盟关系.她的同盟网络遍布白龙寨.王复礼正在失去权力,胡容花却正在得到权力.这种变化就发生在王复礼的眼皮子底下,他却一无所知.

当王复礼完成了对先父老婆们的杀戮之后,他自己也在某一天*死去了.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下场.怎么会料到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胡容花会谋害他.但他就死在胡容花手上.胡容花在他的食物里投毒,王复礼服毒后睡过去了再没醒来.

为胡容花提供的人名叫王从轩,他是王端阳第37个老婆的儿子.胡容花在王复礼死后把他立为新寨主.王从轩虽做了寨主,权力却牢牢握在胡容花手上.王端阳的那些儿子们都知道,王复礼已经杀掉了他们的母亲,马上就要杀他们.就在这时候,胡容花杀了王复礼.她杀了他,也就是救了他们.于是大家也都愿意听命于她.胡容花活到89岁才死.在她手上一共立过19任寨主.寨主们走马灯似的轮换,她要立谁就立谁,要废谁就废谁.

胡容花自己身上虽没有苔藓(她生于响马寨),但她却信奉身体里的苔藓为神物.这种思想其实也是她的亡夫王端阳的思想.王端阳病重期间,在他和胡容花闲聊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他听说有人身上长着太阳,也有人身上长着月亮.那些人他都没见过,可是他听说过那些人.他敬仰他们.我们身上虽没有长出太阳月亮,却长出了苔藓.胡容花抚摸着他额头上的苔藓,十分忧伤地说:“可是我身上没有.”

王端阳笑着说:“你身上当然没有,因为你是响马寨的女人.若你和我生了儿子,我们儿子的额头上也会有.”

胡容花说:“那么就让我给老爷生一个吧.”

王端阳看着桌上摆放着正冒着热气的草药,黯然神伤.

胡容花在白龙寨实际掌权后,严格按照苔藓等级将人群分类.首先是有没有苔藓,然后是苔藓的多少和苔藓所长的位置.身份、层级、各种官阶,以及与之相对应必须发给他们的薪俸.分给他们的田产或山林,也都与此相关.人的身体被胡容花割成了115块.苔藓的图形和大小尺寸也有细致区分.有专门官员对此进行登记,并对他们身体上面的苔藓仔细丈量比对.丈量比对的人先要目测苔藓所在的位置,看看它长在胡容花所划分的1 15块中的哪一块,再用尺子细细丈量它的大小.得到的数据再由登记人员记下来.

于是这些登记的人和丈量尺寸的人慢慢成了白龙寨里的特权阶层.他们手里握着能改变人们命运的权力.很多人明里暗里向他们行贿.他们得到好处后就会为行贿者提供帮助,把他们苔藓所长的位置往上提一提,往前靠一靠,或是丈量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苔藓的面积再弄大一点.因为他们的舞弊行为,很多人得以飞黄腾达.这便触了众怒.胡容花在她统治白龙山近70年的时间里,杀了好几批从事丈量比对和登记的官员.杀掉一批,换上一批新的.新上来的人刚开始因为恐惧不敢.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变成和他们前任一样的人.贪腐前赴后继.胡容花不得不把他们也杀掉.以此类推,循环往复.传说有个名叫高飞虎的登记官员,积攒下了大量财富.在处死他的时候,行刑者们从他家里查抄到数不尽的金银细软.那些往外搬东西的人直搬到腿软.高飞虎关在牢狱里,仍有很多人帮他活动为他说情.有商人,也有官员.他的势力不容小觑,看来的确有很多人得到过他的好处.人们猜测那些得到过好处的人到底得到过怎样的好处.他们身上苔藓的位置和面积都被改写了,并且都写进了档案——这个毫无疑问.可是有没有另外的情形呢?比如谁的身体上明明没有苔藓,却被登记为有苔藓.有人怀疑这样胆大妄为的可能需要付出更高昂的代价,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可是一旦成功,身份地位就会立马得到改变.它因此成了一条这个社会由下层往上层走的秘密通道.高飞虎只是史料中记载过的一个例子.比他小一号或是小几号的那些没有记入史料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无论有多少人说情,胡容花也不会放过高飞虎.在他死后,他的财富全部充公.但是到了胡容花暮年——后世有很多人都认为,精明强干的胡容花年老之后逐渐变得昏庸——很多事情她都被蒙在鼓里,因此出现了更为猖獗的黑市苔藓交易.最原始最可怕的黑市交易就是皮肉买卖.有专门的团队,他们把某一个人身上的苔藓连皮带肉切割下来,再缝补到另一个人身上去.有些人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强行拖到树林里去.只听得几声惨叫,身上的苔藓便不翼而飞.这些事情屡屡发生.不少人因此而丧命.胡容花临终前夕,听到过几起关于这类案子的报告,但她已无力处理事务.

6

黑市上的苔藓交易利润丰厚,在白龙山一直是最危险的生意,败露了是要掉脑袋的,但却总有人一拨接一拨地去做.做这种生意的人都是不怕掉脑袋的人,也是白龙山最诡异最有智慧的人.寨主一代一代更迭,黑市交易的地下网络组织越来越严密.技术手段也越来越高明.他们可以在特殊的培养基上培育出他们想要的那种苔藓.图形和大小尺寸可由购买者私人订制.然后再移植到某一个人的身体上去.他们有自己的组织.分工更细,操作上也更隐秘.发展到这一步非常不容易,经历了很多很多年,差不多有近五百年吧.到了王守谦时期,这种生意其实已经很普遍,更为猖獗.吴友德即是其中的大老板.说是大老板或许并不准确,他其实就是总舵主.吴友德和王守谦一起打牌时,看上去像是个谦谦君子,更像是个穷酸文人,但是他事实上比谁都富有.说他富可敌寨一点也不夸张,估计还不止敌一个寨.姚诗安原本只是王守谦的一个跟班,在和响马寨寨主胡德威那场拼死搏杀中.他为了保护王守谦一头顶了上去.胡德威的快刀削掉了姚诗安一块头皮.这件事让姚诗安因祸得福.吴友德不仅救活他一命,还让他削掉头皮的地方意外长出了苔藓.那苔藓并不是自己从他脑袋上长出来的,而是吴友德替他移植上去的.王守谦顺理成章地提拔了姚诗安,让他做了白龙寨的副寨主,也就是白龙山的二当家.

那时候,环绕在白龙寨周边的寨子里面,唯一能和白龙寨抗衡的只有响马寨.其他的寨子都太弱了,只能臣服于白龙寨.为了跟响马寨搞好关系相安无事,王守谦继任寨主第一年即把他的妹妹嫁给了胡德威.当时胡德威已有三房太太.王守谦的妹妹哭得要死要活,她好像预感到白龙寨和响马寨之间会有一场争战.她宁愿嫁到偏远贫穷的青龙寨或箭寨那样的小寨子里面去,也不愿意去响马寨.王守谦含着眼泪劝他妹妹,他推心置腹地跟妹妹说:“活在世上,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即便明明知道那就是火坑,他也要眼睁睁地把妹妹推到火坑里去.因为王守谦另有盘算,说不定妹妹嫁过去了,胡德威不会挑起争战呢.那么两个寨子就能继续维持和平.妹妹为胡德威生下了两个儿子.响马寨实力日盛.胡德威错误估计了形势,他可能认为当时是响马寨干掉白龙寨的大好时机,现在如果拿不下白龙寨,以后大概永远没有机会了.胡德威于是带着所有人马围攻白龙寨,双方伤亡惨重.他们从寨子外面居然攻到寨子里面来了.如果不是姚诗安顶了那么一下,那就不会是王守谦杀了胡德威,一定会是胡德威杀了王守谦.整个后来的事情都得翻个篇儿.历史就是这么偶然.更重要的一个巧合是姚诗安当时头顶上尚无苔藓,身份只是个跟班,他有义务舍身救主.回头再来看这个事情,如果他当时就是后来那种样子,即他的头顶上也长着贵族苔藓,他的身份也不是跟班而是副寨主,那样的话他很可能不会舍身救主,倒是有可能在心里打着另外的小算盘.比如他会不会想到,寨主若战死了,我这个副寨主是不是就可以扶正了呢?姚诗安一旦这样想了,他还会不要命地拿他的脑袋顶上去吗?但是白龙寨的历史并没有往这条路上走,他当时就是个跟班,头顶上也没有苔藓.胡德威死后,王守谦安排妹妹的大儿子做了响马寨的寨主.妹妹的大儿子只有三岁.她接受了哥哥王守谦对她儿子的安排,却拒绝了他的另一种安排.即她同意大儿子做寨主,她自己却拒绝在响马寨主事.

王守谦说:“你可以像我们的老祖先胡容花那样做,也可以像她一样做得那么好.”

但是妹妹坚决不同意,她说:“你若逼我,我这就去死.”

王守谦因此不再逼她去做.辅佐年幼寨主的人,由响马寨的族人们推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者.王守谦的妹妹视她哥哥为亲人,同时也视他为仇人.他杀死了她丈夫,害她和儿子成了孤儿寡母.她在大儿子18岁生日那天悬梁自尽.她说她在人间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事是把儿子扶养成人,养他到18岁,这件事算是已经做完.第二件事就是她要追随亡夫,命赴黄泉.自尽前她跟大儿子交代说,响马寨要与白龙寨世代为仇.她还告诉儿子:“舅舅王守谦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不能放过他.’

说完这些,她很陕不见踪影.不久,儿子发现母亲在内室里已挂在屋梁上,尸体冰凉僵硬.姚诗安那冲天一顶,改变了两个寨子的历史,也改变了两个家族的命运.但是后来他头顶上的那块苔藓,并不是从他伤口处冒出来的奇迹,它事实上与吴友德有关.

姚诗安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自己真是时来运转了.有一天吴友德告诉了他实情.他还把他带到一个秘密住处,让他现场观看他所栽培的一块块精致的苔藓.姚诗安大惊失色,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等奇观.这还了得,看来吴友德是他姚诗安的双重恩人啊.他不光救了他性命,他还给了他荣华富贵.表面看是寨主王守谦给了他荣华富贵,弄了半天实际上是吴友德给他的.他当场就给吴友德跪下了.吴友德拉他起来,他并没有对姚诗安说别的,也不想从他那里得到回报.姚诗安手臂上文着一条龙.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那是他手臂上新长出的另一样龙形苔藓.吴友德说苔藓可以移植,还有更简便的方法也可以长出苔藓.姚诗安问他是什么方法.

吴友德指着他的手臂说:“像文身那样文上去.”

“文上苔藓吗?”

“是呀,不行吗?当然可以.”

文的时候必须文出苔藓的图形和颜色,当然要高手来做.做到以假乱真,一般人看上去和真的苔藓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文上去的苔藓有风险,风险在于很有可能会被登记和丈量比对苔藓的官员发现.他们是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通过文身把苔藓弄上去的人比较少,除非他们和登记丈量比对的人有关系,否则没有人敢冒险.

吴友德为什么要跟姚诗安说到这些秘密呢?他把他们这个行业的内幕整个儿暴露给了姚诗安.事实上他这么做自有他的目的.吴友德看到姚诗安做了副寨主之后,野心极大地膨胀起来了.他看出了这个人有反心,企图除掉王守谦取而代之.姚诗安正在到处组织亲兵,网络亲信.吴友德教给他这一招无疑是雪中送炭.姚诗安身为副寨主,有权力也有办法在登记和丈量比对苔藓的官员中间安插自己的人进去,这个应该没有问题.然后再从下等人中招募身强力壮的人,让他们在脚上或手上文出苔藓.他们至少有了中等人的身份再归顺到姚诗安门下.这样一来,他所招募到的亲信将越来越多.

但是他不知道,替他们文身为他们文出苔藓的那些人都是吴友德的手下.因此姚诗安的底牌吴友德一清二楚.可是吴友德的底牌姚诗安却一无所知.

开明乡绅张青山的五姨太不能生育,她还吸食.张青山从不嫌弃她,他养着她,供着她吸.多年来郎中吴友德一直在给五姨太看病.虽然五姨太并不真是有病,但是张青山认为吴友德为她开出一些药方,只要她坚持服下去对她的身体不会有坏处.看病期间,五姨太和吴友德上了.五姨太本是个堕落的女人,她没想到吴友德这样的正人君子居然也会看上她.在他们的时候,吴友德还另有目的.他不失时机地从五姨太口中套话.五姨太是张青山宠爱的女人,吴友德相信从她那里得到的信息一定是最真实的信息.张青山不动声色,就像是一口枯井.吴友德唯独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他因此通过五姨太来打探张青山.一来二去,五姨太明白了吴友德的意图.这个女人不枉张青山对她宠爱有加.她虽是个堕落的女人,却极重情义.在吴友德面前,她从不曾透露张青山半点真实的口风.无关紧要的假信息她倒是编出一套又一套,直哄得吴友德欣喜若狂.吴友德可能轻看了五姨太,他只想着从她那里打探张青山,没想到五姨太巧加利用,反过来从他这里打探他自己——吴友德.吴友德把五姨太当成一只孔洞,企图从这只孔洞里窥视张青山.但是他没想到五姨太把自己这只孔洞堵死了,并把自己变成一面镜子.当吴友德往里面窥视的时候,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倒是让他自己在镜子里暴露无遗.五姨太酒量大,经常在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的同时,也把吴友德灌醉了.后来吴友德没了戒心,五姨太装作自己已经醉了,其实她还清醒着呢,总能把吴友德轻易就放倒了.从他那些颠三倒四的醉话里,五姨太摸到了吴友德的底细.她把自己探得的情报告诉给张青山.她说吴友德有一支无影无踪的力量,这支力量十分强大,他将以这支力量废掉王守谦,自己来做寨主.张青山惊出一身冷汗.那他岂不是反贼?五姨太说千真万确.张青山问她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五姨太直接供出了她和吴友德的关系.张青山这才信了她的话.五姨太污了丈夫的名声,她以为张青山会亲手结果她的性命.但是张青山没有这么做.他说:“我要连夜去见寨主王守谦,把我得到的消息告诉他.”

五姨太说:“那么我呢?你如何处置我?”

张青山痛哭失声地说:“我也不知道,等我回来了再说吧.”

可是张青山回来的时候却再不能和五姨太说上话了.五姨太在他前往晋见寨主时,悄悄服下过量,毒发身亡.

7

郭昌义教授坚持认为苔藓是白龙山里的图腾符号.苔藓意味着尊贵和洁净.作为某种实物——它同时又极具诗性和象征意义.他在《苔藓的图腾意义及现代隐喻》这篇文章里,对苏芳仪所发表的费正良的《白龙寨》进行了相当细致的阐释.郭昌义是个很严谨的学者,他声言,由于他没有亲眼看到费正良先生的手稿,他所依据的文本只能是从网上(花果树下)看到的苏芳仪版费正良遗作.这么说比较费解,却更为准确.即费正良先生的遗作是经由苏芳仪贴到网上去的.后来的学界皆沿袭了郭昌义的说法,视《白龙寨》为苏芳仪版的费正良作品.因此也就埋下了另一个伏笔,那就是费正良先生真正的手稿是什么样子?换一句话说,苏芳仪在把费正良先生的《白龙寨》发到网上去的时候,除了必要的录入(我们都知道费正良先生的手稿写在各种纸片上,装在蛇皮袋子里面)手段之外,有没有做过其他方面的整理和修订?对此我们一无所知.郭昌义教授在写这组(一共三篇)文章时人在美国,不可能看到费正良装在蛇皮袋子里的手稿.他的阐释只能依据这个版本.郭昌义指出,白龙山人之所以信奉苔藓图腾,和他们的先民有很大关系.他还写有另一篇文章《白龙山先民溯源》,回答了苔藓图腾的起源.

在那篇文章里,郭昌义考证了白龙山人的来历.他认为很早很早以前,有一股战败了的逃兵流落到白龙山一带.白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疲惫之极饿困交加的逃兵就在此地留了下来.这伙人正是白龙山人的祖先.白龙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此落脚,至少有了暂时的安全.郭昌义写道,白龙山人的祖先不是猎人,不是农民,也不是走散了的商队,只能是溃逃至此的兵卒.他的理由是这些人身上保留着兵卒习性.他们一旦决定留在这里,没有在山坡或山脚下盖房子修民居,而是一开始就在山顶上修寨筑城.郭昌义的外祖母正是幸福县人,他童年时期多次去过白龙寨.即使郭昌义现在身处美国,他也能回忆起白龙寨的基本样貌.寨子四周修有嘹望塔和射击孔,军事意图明显.山下谷地里宜于垦荒种田,也可狩猎.白龙山自此有了人烟,因为闭塞少有战乱,渐渐变得富庶.当年的逃兵常年在外奔波,缺衣少吃,他们的皮肤裸露在外,有时只能用树皮或树叶裹身.由于很少洗澡,皮肤上落满尘土积垢.天长日久,积垢堆积到一指甲厚,或堆积到半寸厚,用手指抠一下,能从身上抠出树皮或土块一样的东西.终日逃窜,又不能走在阳光里,他们几乎一直躲避在雨林里面.突然有一天,他们的皮肤上长出了苔藓.白龙山变得富庶之后,不断有流民归顺.人口渐多,变得混杂.但是寨子上面最早来到此处的那伙逃兵,他们才是此地的掌管者.他们是一伙德高望重的长者.白龙山事实上正是由他们在治理.他们在变老,并且数量也在减少.年老体弱的逃兵一个个先后离开人世.那些还活着的逃兵经常聚在一起,他们回首往昔的艰辛.有了当下作比衬,回首往事甚至有了几分甜蜜.有些人掀开衣服,露出身上长出的苔藓.刚开始是作为戏谈,作为自我调侃的道具.可是说着说着竟变成了荣耀.就像英雄袒露他们的伤残,胜者显摆他们的勋章,或是征服者炫耀着他们从敌人头上割下来的首级.是啊,我们和那些流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不就是这里吗?苔藓!苔藓还真是神赐之物啊.郭昌义在《苔藓的图腾意义及现代隐喻》里写道,白龙山的那伙逃兵(即白龙山的先民)在他们闲聊的时候突然开悟了.那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开悟,可能是一个人开悟,也可能是集体开悟.总之他们发现了苔藓的神赐意义.他们是白龙山当然的贵族,当然的掌管者.神在他们身体上盖下了印戳,那印戳就是长在他们身上的苔藓.奇迹还在延续.逃兵们发现他们生下来的孩子也长着那种东西.孩子刚生下时,他们以为那只是他们身上的胎记,可是胎记长着长着就长成了苔藓.白龙山的上等人阶层就这样固定下来了.为了增加他们自己的人口数量,每个逃兵都可以娶很多个老婆.无论何时何地,他们还可以和他们随便碰上的任何一个女人私通.鼓励逃兵们和他们的老婆生孩子,也鼓励他们在山野间生出更多的私生子.

郭昌义指出,这种做法是一种抢救性的繁殖计划.抢救性的繁殖计划可能在某一时期不符合个人道德,但是在另一时期却更符合历史道德.因为逃兵数量每年都在急剧减少,所以为了人种优化,必须尽一切办法挽留并发挥他们的繁殖能力.在《白龙山先民溯源》这篇文章里,郭昌义给白龙山人的定义是他们不是已知的某一支少数民族,他们应是汉人.那场让他们溃逃至白龙山的战乱已不可考,它是白龙山历史之外的一场前戏.郭昌义说我们知道有这么一场前戏,至于前戏是什么以及前戏中的更多细节,我们并不知道.白龙山的先民们的确是汉人,但是他们的血统里也有可能掺杂进了极少量的某些少数民族的基因.因为他们确实有别于典型性汉人,所以即使他们是汉人,他们也只是非典型性汉人.

与涂封疆亲自前往幸福县调查作者不同,郭昌义只能对《白龙寨》的作者作出他的推论和猜想.郭昌义教授在《白龙山有没有自己的文明和文字》这篇文章里有一个极其大胆和匪夷所思的假定.他的这一假定有严密的逻辑思路.郭昌义认为,白龙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建立和发展了自己的文明.白龙山文明又可以叫作苔藓文明.在郭昌义教授看来,苔藓文明是一个十分新颖的学术概念.那么,在苔藓文明的基础上,白龙山人有没有发展出自己独特的文字呢?郭昌义对此提出追问,并且作出更大胆的假定.他的结论是有可能.因为地理原因,因为长久闭锁与世隔绝,白龙山人很有可能只能依靠他们自己的文字来记事和治世.当然他们的文字有可能只是比较简约的文字,介于象形和会意之间,或者介于方块字和字母之间.郭昌义进一步指出,白龙山没有一个识字的人,这是前提.但是那些逃兵中有可能某些人曾经见到过方块字,虽然他们并不认识,可是他们见到过.另一些人则有可能见到过某些少数民族的象形文字.因此白龙山人在创建他们自己的文字时,有可能借鉴到了那些人的回忆.他们可能发明出了某种杂交文字.一种文字和另一种文字杂交,或者一种文字和另几种文字杂交.郭昌义表示,因为失传我们无法见识到那些杂交文字的庐山真面目,但郭昌义相信那一定是非常美丽的文字.自从有了杂交文字,白龙山人才开始用他们自己的文字记事.教书先生吴友德所传授的文字,应该也是他们自己的文字.可惜的是从现有的记载来看,白龙山文字确已失传.就像许多曾经有过的文明和文字都已消失一样,苔藓文明和白龙山文字也一并消失了.郭昌义指出,白龙山历史在王守谦时期终结了.胡海清不仅终结了白龙山历史,同时他还取消并清除了苔藓文明.王守谦时期距今大约有400年之久,已经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白龙山曾经有过自己的文字.即使有幸能够挖掘出土当年的文字,也无人认识.但是《白龙寨》的横空出世,让郭昌义教授提出了另一个猜想.他有理由相信,费正良有可能是白龙山仅存的最后一个文字或史料传人.他相信费正良认识白龙山古老的杂交文字,可以毫无障碍地阅读关于白龙山的任何典籍.虽然白龙山已经没有典籍可查,但是费正良应该具有这一能力.如果这一猜想成立,郭昌义说,那就意味着白龙山一直存在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的传承通道.这一传承通道如何存在又是如何运作的,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但是他们终于把他们的文字传到了费正良这一代.因此,郭昌义指出,费正良的手稿并不是小说.书名不应该叫《白龙寨》,更应该叫作《白龙寨简史》.换一句话说,费正良所做的事情不一定是文学创作,终其一生他可能都是在做翻译工作.费正良把他所能搜罗到的关于白龙山的典籍残片,关于白龙山的只言片语的记载全都归整在一起,他费尽心力,把它们从白龙山谁也看不懂的古老文字翻译成了汉字.郭昌义说,这便是《白龙寨》这本书的成因.鉴于费正良先生的环境和手头条件所限,他的手稿全部由凌乱的纸片构成,也就可以解释了.郭昌义作为学者,对自己发表的观点很谨慎.他声称,关于费正良的猜想并没有太多的现实证据,还需要更多的人去研究和考证.

8

涂封疆大约是最早调查费正良身世的人,2010年涂封疆还是河南大学的一名学生,他当时请了两个星期病假前往幸福县.其实要做这件事比涂封疆条件更为便利的人是苏芳仪而不是他.苏芳仪是幸福县人,她还是唯一真正接触过费正良手稿的人.《白龙寨》也是经由她的手发布到网上去的.她坚称她只是一个录入者,而不是整理者.苏芳仪说,费正良先生的手稿无需整理.可是她另外的表述又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和疑问.苏芳仪说,当她第一眼看到费正良先生的手稿时,她惊杲了.那是一些十分凌乱的纸片,杂乱无章地塞在一只蛇皮袋子里.人们不禁要问,既然手稿十分凌乱(这也是苏芳仪的原话),她在录入时又是怎么确定纸片间的先后顺序的呢?哪些纸片在前面,哪些纸片在后面,她拿到那些手稿是怎么拼贴的呢?她所录入的纸片的顺序是唯一的顺序吗?既然那些纸片并不是装订在一起,它们只是散乱地塞在蛇皮袋子里,那么这张纸片一定要连着那张纸片吗?甄别与贯通的工作苏芳仪是怎么做的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有没有做过取舍?如果做过取舍,她舍掉的又是什么?围绕着这些问题实在是疑云重重,人们莫衷一是.

2013年涂封疆从幸福县跑到武汉去找苏芳仪,他希望从她那里解开疑团.此时苏芳仪在武汉读研究生,涂封疆在幸福县一个文化旅游公司里做个闲职.同在河南大学读书时,她是他的前女友,或者说他是她的前男友.涂封疆在幸福县得到了一些关于费正良的材料.有些材料能够相互印证,一些材料则相互抵触.更重要的是有些证人已不在人世.2010年,涂封疆曾经在天伦福利院见到过胡国全.他是以前白龙镇的民政助理,费正良死于河南封丘时的骨灰正是他和他的家人一起带回了幸福县.当时他为涂封疆讲过很多东西,涂封疆也正是凭着那次采访写出了他的第一篇文章《(白龙寨)作者考》.

仅仅过了一年多时间,他再去天伦福利院时,却已经没有胡国全这个人了.他怀疑胡国全已经病故.但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却告诉他,我们天伦福利院从来就没接收过名叫胡国全的老人.涂封疆说这怎么可能,我就是在这里见过他.工作人员笑着回复他,要么是你在这里见过另一位老人,要么是你记错了,你不是在我们福利院见过那个人,而是在另一家福利院见过他.他说幸福县福利院很多,并不只有我们这一家.涂封疆还要和他们理论,工作人员便从档案室搬出了他们的花名册.他们当着涂封疆的面一页一页地翻,确实找不到胡国全的名字.

伍凤英也死了,她死于1996年,比费正良多活了六年.她不识字,却正是她留下了她丈夫的手稿.传说1995年她儿子费家声准备把手稿当废品卖掉,正是伍凤英跑到裁缝街废品收购站,从老王手上拿回了费正良的手稿.幸福县一位写作者关向前把这件事比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事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已领了死刑,行刑时突然被刀下留人了.

涂封疆循着这条线索,到处寻访费正良的儿子费家声.母亲死后,费家声进了裁缝街废品收购站,在老王手下打杂.老王是黑道里面的人,费家声自此也就入了黑道.他在自己的后背上文身,文了一只雄鹰.涂封疆来到幸福县的时候,裁缝街废品收购站已经不在了.几年前那里就被拆迁了,原址上建起了一座连锁超市.听说老王去了上海,也有人说他去了新西兰.总之老王很早以前就是个有钱人了,他去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可是他的手下就不会有他那么好的运气.1999年,老王的黑帮组织和木桶街的另一个黑帮组织起了冲突.在一场天昏地暗的群殴事件中,费家声被乱刀捅死.这一年,距他父亲手稿将要发布到网上去——也就是终于重见天日——只有一年时间.关于费正良,费家声应该有很多话可讲.儿子回忆父亲,那是多么真切的回忆.可是费家声没有机会留下他的回忆.涂封疆为此专门到派出所去查证过.接待他的告诉他,1999年的那场群殴事件导致48人受伤,其中27人重伤,另有1人死亡.而那名唯一的死者正是费家声.

费正良死于1990年,警方根据他的推算出他的年龄是51岁.但是白龙镇河间村另有一种传闻,说是费正良的年龄在制作第一代时少报了20年.也就是说费正良上的年龄比他的实际年龄整整小了20岁.那么死于1990年的费正良就不是51岁,而是71岁.这么说,费正良死于河南封丘时拄着拐杖行走便是合理的了.但是这种说法源自哪里也不知道.1963年至1983年,费正良在他老家也就是白龙镇河间村小学做民办教师.他在这所小学里一共教了20年书.这一时间长度与他向局瞒报的20岁年龄保持一致.1983年至1985年,他老老实实在家做了两年农民.他不喜欢做农民,惯于游手好闲,是个典型的乡村二流子.因此那两年他活得很痛苦.1985年他离家出走了,独自在外漂泊.五年后他死在异地的一场大雪中.现在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在那五年时间里,费正良一直在给人算命,是个算命先生.只有胡国全曾经对涂封疆说过,他说费正良也有可能在乞讨,是个叫花子.可是胡国全现在也不在了,没有人能证明他所说的话.费正良为什么会在1 983年遭到解职,回到家里做了农民?有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是他犯了错误.至于他当时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则比较隐讳.

尽管涂封疆就在幸福县,可是他对费正良的调查仍然会时时搁浅.他想,如果能找到费正良装在那只蛇皮袋子里的手稿,或许会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涂封疆首先来到县文联,县文联主席仍是邓鹏程.邓鹏程是第二任文联主席,他的前任是刚成立时的甘主席.当年甘主席在县政府开会,正是他打电话安排秘书长接受了伍凤英捐赠给国家的蛇皮袋子,蛇皮袋子里面装着费正良先生的手稿.甘主席退休了,每每提及此事,都会高兴得眉飞色舞.邓主席和他的前任不同,他没法眉飞色舞,总是愁眉不展,因为他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对涂封疆说:“现在谁都来找我询问费正良的手稿,可是我哪知道.”

邓鹏程确实不知道手稿在哪里.苏芳仪是他朋友的女儿,2010年来实习时,她父亲给他打过招呼,也是他安排的.现在她父亲已经是县里的副县长了.但是苏芳仪无意间看到费正良的手稿之后,并没有报告邓鹏程.更为糟糕的是苏芳仪实习刚结束,县文联办公室就紧锣密鼓地开始装修.她8月27号离开,办公室8月29号开始装修.文联办公室屋子小,总共才只有两间房子.搞装修的三名工人当天就住进来了.他们一住进来就把从前的杂物全都清理走了,那只蛇皮袋子也从此不翼而飞.后来邓鹏程好几次问过苏芳仪,问她手稿在不在她手上.他说如果费正良的手稿在她手上,县里不但不会责怪她,还会奖励她.苏芳仪却说她没有拿走手稿.她说她只是在实习的日子里录入了手稿的内容,然后原封不动地把手稿放回原处了.如果没有装修,邓鹏程一下子就能知道苏芳仪有没有说谎,他只要到储物间去瞅一眼就知道了.可是偏偏就装修了.他妈的哪根神经搭错了呀,早不装修晚不装修,怎么就在那时候装修了呢?装修工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扔掉那只蛇皮袋子.反正他们装运废品杂物垃圾全是用的蛇皮袋子.在他们扔掉的蛇皮袋子里面,他们根本没法知道有没有装有手稿的那只蛇皮袋子.这样一来,即使文联怀疑苏芳仪拿走了费正良的手稿,他们也没有证据.办公室里当时没有监控,要查也无从查起.县里的领导对这个事很重视,计划在适当时候举办幸福县费正良文化节.既然要举办费正良文化节,当然必须出版费正良的手稿.邓鹏程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涂封疆从幸福县文联无功而返,这才决定到武汉去找苏芳仪.2013年8月,正是武汉最热的季节.在涂封疆和苏芳仪见面之前,连着五个晚上,顾晓秋都在和苏芳仪通电话.最长一次通话讲了三个多小时,最短一次也讲了半小时.顾晓秋之所以要和苏芳仪频繁地打这么多冗长的电话,目的只有一个.她在说服苏芳仪一定接受她的请求,她要把涂封疆重新再托付给她.苏芳仪在一开始完全无法理解,她觉得顾晓秋侮辱了她们两个人,同时她们两个人又合起来侮辱了涂封疆.可是随着她的讲述深入下去,苏芳仪这才看到另外的她无法想象的事实.

顾晓秋有很大的家族产业,这家企业事实上是由顾家也就是顾晓秋的父母亲和白家也就是白致刚的父母亲合伙开办的.顾家和白家是世交.开办企业时双方的股份各为百分之五十.顾晓秋是顾家的独生女儿,白致刚则是白家的独生儿子.那时候两个人在谈恋爱.这大概是最完美的结局,两个家庭也都认可,谁都没有异议.肉烂了在锅里,他们苦苦经营的财富到头来还是会留给他们的孩子.可是谁也没想到白致刚居然会猝死.这一来麻烦了,白家顾家原有的均衡失去了.是啊,白家独生儿子死了,顾家的女儿却还活着.另一方面他们的企业却又做得顺风顺水,眼见着愈做愈大.白家渐渐起了疑心,儿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在武汉了呢?他们留了个心眼儿,给白致刚做了尸检.结论是滥用药物,疑似过量服用类固醇.白家接受了尸检结论,不事声张地火化了儿子的尸体.过后他们却又独自悄悄地追查这件事情.他们怀疑有人谋害白致刚,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儿子热爱健身,练健美,练肌肉,他们也知道.他是理工科高材生,即使服用类固醇,他自己也会掌握好剂量.从已有的记录来看,白致刚服用类固醇的历史有好几年了.为什么之前都是安全的,单单这一次就令他猝死了呢?一定是有人在害我们的儿子.要说呢,白家其实先入为主早就有了自己的目标,矛头直接指向顾家.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儿子,接着第二步是不是就要谋取我们这一半的股份呢?白家在暗中调查,却不可能获得铁定如山的证据.尽管如此,依然不能化解他们的疑惑.他们更愤怒,慢慢地竟公开和顾家翻脸了.顾晓秋和苏芳仪说到这些,她说白致刚猝死本来就很不幸,过了几年他们还在对此大做文章.两家因此反目成仇,白家甚至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

苏芳仪说:“什么叫一不做二不休?”

“既然你干掉了我儿子,我也可以不惜代价干掉你女儿.”

苏芳仪听到这里,全身打颤.不过,所谓的反目成仇目前还只是在内部层面,还牢牢地捂着.外界尤其是新闻界对此并不知道.如果他们听到了一点点风声,早就满世界炒作丑闻去了.两家都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也害怕他们的股价因此而急剧下跌.但是内部的倾轧却很厉害,没有一刻停止.白家在暗中调查顾家,顾家也在防范白家.顾晓秋的父母担心女儿安危,他们建议她先出去躲一段时间.我们不能让你出什么意外.

“那么,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不在南京,到底我在哪里,你也不要再问了.”顾晓秋又说,“自从我躲起来,白家的疑心更重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如果没有谋害我们的儿子,他们的女儿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么复杂啊,”苏芳仪说,“真是侯门深似海.他们会派人追杀你吗?”

“那就难说了.”顾晓秋接着说,“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涂封疆.”

“有涂封疆什么事?”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是真不明白吗?”

“我真不明白.’

“哎呀,这不明摆着吗?只要是他们想要做到的事情,就能轻而易举做到.他们的爪牙可以派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如果他们知道涂封疆是我男朋友,肯定会加害于他.”

“那你赶紧告诉他吧.”

“我不能告诉他,你也不能告诉他.他容易冲动,让他知道了,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那我能做什么?”

“你和他谈恋爱呀.他原来就是你的男朋友,现在你继续和他谈吧.幸福县和武汉相隔不远,正适合谈情说爱.”

“你说真的吗顾晓秋?我真想臭骂你一顿,你说这种话还有道德吗?你若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揍你,把你鼻子揪下来.”

顾晓秋好一会儿没吱声.她连着五天给她打电话,用了五个不同的电话号码.以前的号码成了空号.她在抽泣.“你以为我愿意啊苏芳仪,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唯有这样涂封疆才是安全的.你懂吗?涂封疆自己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很危险.这时候你和涂封疆谈恋爱,并不是你真在和他恋爱,而是你在救他.”

“你在救他”,顾晓秋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从她的话语里面苏芳仪也能听出来,她其实对她和涂封疆重归于好十分厌恶.她暗示她,此时她和涂封疆再好上只是权宜之计.这就是一场假戏,她当然希望她假戏不要真做.假戏的目的只是要她救他.在涂封疆危险的时候救他一把,顾晓秋相信只要她提出来了,苏芳仪肯定会答应她.她成功说服了苏芳仪,自此顾晓秋的这一部手机也挂掉了.

苏芳仪想我是不是就得收留涂封疆呢?她用了“收留”这个词.无论从哪方面看,她用上这个词都不算过分.她恨过这个男人,他居然用一句话就打发她了.她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两个人又都太骄傲,不愿意回头,只要冷静下来,过一段时间说不定又能重新再来.以前也有过,反反复复.可是这一次涂封疆没有给她机会,他竟然和顾晓秋好上了.顾晓秋是苏芳仪讨厌的女孩子,至少当时是这样,当时在同学当中她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她.涂封疆显然用了心计,他这么做是想让这件事不可挽回.但是苏芳仪仍然爱着他,这才要命.她问自己,涂封疆有什么好?歇斯底里,还薄情寡义.这种人离他越远越好.话虽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他.

涂封疆在武汉见到了苏芳仪,正好是在苏芳仪和顾晓秋通完电话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点啤酒,喝完酒到东湖去散步.涂封疆告诉她,他和顾晓秋联系不上,差不多有两个月,电话、微博、微信、或电子邮件,所有的方式和途径都联系不上她.他很沮丧,也很绝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苏芳仪知道,她很想告诉他,可是又不能.她又开始心疼他.她知道她重新陷进去了.就像是个圈套,她总要被一圈一圈地套进去.苏芳仪想抚摸他的头发,把他脑袋摁在自己怀里.她拿出一根挂饰,上面吊着红色的玉石小兔.

“你怎么有这个?”涂封疆问道.

“你认识吗?”

“我母亲曾经有过这种吊坠.”

“这就是她的.’

“是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她送给我了.’

2010年暑假前夕,涂封疆母亲来到开封城,走进河南大学.她有间歇性精神病,发作之前她找到了苏芳仪.她不要她告诉涂封疆,她说就让我们两个女人私底下见上一面吧.对那次见面,看来涂封疆的母亲很满意,分别时她从脖子上摘下吊坠送给苏芳仪.这么好的开端却没有很好地发展下去.也就过了几个小时,涂封疆母亲精神病发作.她在校园里四处追打涂封疆.苏芳仪亲眼看到了.涂封疆颜面扫地,他恼羞成怒,就此提出和苏芳仪分手.现在她拿出他母亲送给她的礼物,也可以说是信物.

涂封疆睹物思母,泪水涟涟.“你知道吗?”他抚摸着吊坠哽咽着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发作就要追打我吗?那是因为她爱我.”

苏芳仪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我母亲的吊坠,我认得.”

“你要收回去吗?”

“不,”涂封疆说,“母亲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那一定是她清醒的时候,才会把它送给你.”说着,涂封疆亲手把它挂到苏芳仪的脖子上.

“我自己偷偷在屋子里,在镜子前面戴过,”苏芳仪说,“公开在外面戴,这还是第一次.”

涂封疆沉默着,他的思绪好像从吊坠上面飘走了.他忽然握住苏芳仪的手,狂热地摇了摇,他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费正良手稿的去向.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们这会儿能不能不谈费正良先生的手稿?”苏芳仪很是冷淡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9

关向前是幸福县最怀才不遇的一个文化人,同时他也是写作者.但是他境遇不好,在小地方被长久地压抑着.1978年恢复高考第二年他就考上了大学,只比郭昌义教授晚一年.他并不认为他的才华和学识弱于郭昌义,不同的只是他们后来所处的平台不一样.当初他们念的都是师范院校,可是郭昌义留校了,所以一直在大学里混,他因此成了教授成了博导.关向前呢,一毕业就被分到县里来了.先是在下面的中学里教书,后来才调到县志办.弄来弄去一辈子也就是个小职员,只能在县里编县志.慢慢地,曾经有过的雄心壮志全都磨损得没有了,剩下的唯有疲惫和酸楚.关向前并不甘心,他饱读诗书,却似蛟龙被囚困在小水沟里了.当年伍凤英从收购站抢回费正良手稿,其惊险程度就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刀下留人了,这话正是从关向前嘴里说出来的.幸福县没多少人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谁,于是不断有人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关向前便不厌其烦地告诉问他的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罗斯人,他被判死刑,行刑时获大赦.此人被刀下留人后写了许多牛逼的小说.要说呢,伍凤英决定把费正良手稿捐赠给国家,最早送去的地方正是县志办.当时县志办接待她的人也正是关向前.关向前从蛇皮袋子里抓出几张纸片瞅了瞅,虽然他看得不是那么仔细,虽然费正良的字迹也不是那么清晰,但他的基本判断还是正确的,即费正良写的是文学,不是档案资料一类的东西.那时候关向前并不知道幸福县文联已经成立了,他因此让伍凤英把手稿送到文化馆去好像也不为错.谁的后背上都没长眼睛,如果知道费正良手稿后来能闹出那么大动静,关向前把它留在县志办岂不是善莫大焉.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看来关向前还是没有做好准备.这么多年他一直抱怨命运对他不公,说起来他自己也有责任.那么多人都上去了,为什么他总提不上去呢?内省的时候关向前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费正良后来成了幸福县最重要的文化现象,最靓丽的文化名片.书记县长分别在不同场合讲过,幸福县应该举办费正良文化节.把这张文化名片擦得更亮,一直打到全国去.让领导们高兴的是,费正良就像是幸福县的出土文物,刚一出现就引入瞩目,广为传播.但是让他们不太满意的是,研究费正良和《白龙寨》的人好像都是外地学者.我们本地的学者呢,我们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却没有人发声.关向前想他这时候应该出山了,再不出山实在说不过去.我不是自认为怀才不遇吗,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关向前把自己关在家里,认真研读文本,《白龙寨》他读了不下三遍.他还研究了相关的植物学和相关医学.至于郭昌义教授的三篇文章他读得更多,至少读过五遍.

毫无疑问,郭昌义的有些观点其实是可以质疑的.他的阐释和立论更多建立在另一重想象上面.费正良的《白龙寨》是关于白龙山的想象,郭昌义则是关于《白龙寨》的想象.作为学者,郭昌义兼具和诗意,但却失之草率.关向前为他终于发现了郭昌义的这一病灶而欣喜若狂.他决定先从苔藓入手.针对《苔藓的图腾意义及现代隐喻》,关向前写了一篇商榷文章《辨析苔藓文明之真伪》.文章的题目就很耐人寻味.关向前提出,人的皮肤上不可能长出苔藓.从植物学看,苔藓生长的必要条件人的皮肤上面并不具有.因此郭昌义教授提出的“苔藓文明”是个伪概念.基于此,苔藓作为图腾符号也就不成立.更可能的真实是白龙山的先民(那些衣衫褴褛的逃兵)们身上没有长出苔藓,而是患上了大块大块的皮肤病.注意!是皮肤病而不是真的苔藓.郭昌义对那些逃兵的想象偏离了方向,有些一厢情愿.事实是在逃亡路上,那些逃兵又饿又困,因为长时间不洗澡,他们的身体肮脏极了,落满灰土继而成为厚厚的积垢.于是更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患病,免疫力下降,他们患上各种疾病.皮肤病只是他们患上的所有那些疾病中的一种.逃亡途中不断有人死去.死者中也有的,更多的却是死于不明原因的疾病.皮肤病不会夺人性命,不巧的是他们患上的皮肤病却是同一种皮肤病.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他们夜夜在一起,都在相同的环境里.要么是他们一开始就患上了同一种皮肤病,要么是一种皮肤病在他们中间传染,他们彼此感染到了对方.这种皮肤病也可以叫作苔藓皮肤病.苔藓皮肤病和真正的苔藓毫无关系,苔藓是一种植物,苔藓皮肤病则是皮肤病.关向前为此查阅了医学方面的相关典籍和论文,同时也查阅了部分植物学著作.通过比对,他对苔藓皮肤病和苔藓植物进行了细致的甄别和区分.当然,古时候的苔藓皮肤病和现代的苔藓皮肤病在症状上也会有不一样的地方.病菌在时间的长河里从来没有停止过变异.实际上古时候的苔藓皮肤病在外形上更为酷似苔藓,而现代的苔藓皮肤病和苔藓已经不那么相像了.这是关向前在杳阅了大量的典籍咨料后白F].得出的结论.他在发布这一惊人发现的时候,似乎一下子站到学术制高点上去了.费正良在他的手稿里确实很隐讳地写到了苔藓,但他没有说破它就是皮肤病,因此不可避免地为后来的阐释带来了歧义.关向前抛出的观点令人瞠目结舌.郭昌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他只是听到他的学生说起过,他们向他转述了这篇文章的若干观点.郭昌义十分气愤.他拒绝阅读文本.他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出名想疯了,他不光是在蹭费正良的热点,同时也在蹭我的热点.不用理睬他,他故作惊人语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郭昌义文章后半部分的观点关向前又很认同.那些逃兵们——他们正是白龙山的先民——他们身体上面的皮肤病便是特有的标志,他们有资格也有权力,以皮肤病来划分人的身份和等级.这方面的立论应该没有任何争议.在这个认同之外,关向前质疑郭昌义教授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据关向前考证,古时候的苔藓皮肤病可以遗传.这样的考证结果对郭昌义的质疑可以说具有致命效果.如果说古时候的苔藓皮肤病可以遗传,那就意味着它也能够世袭.世袭的困局和难题在这里迎刃而解.身份和等级需要世袭,那么身份和等级的标志理应和血统一样可以遗传.而古时候的苔藓皮肤病恰恰具有这一特征.试想,就算那些逃兵们因为积垢曾经在身体上面长出过苔藓,但是苔藓却是植物,上一代人身体上长出过苔藓,谁能保证下一代人也能长出这种植物?偶尔在身体上面长出的苔藓不可能遗传.这也就不难解释苔藓皮肤病的黑市交易了.让人患上这种皮肤病比让人长出苔藓来,可能更容易操作.

关向前说,关于苔藓的黑市交易,应该限定在医学范畴而不是植物学范畴.

他在《辨析苔藓文明之真伪》中进一步指出,染上苔藓皮肤病的原因,随便到网上去查一查就能获得一些浅显的知识,能够大体上知道一些原委.但是关向前的上述观点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如果按照他的理论来推论,那么白龙山的上等人也就是贵族管理者,事实上都是由病人组成的.上等人都是病人,是有疾患在身的人.他们有了疾患,就得让那些想成为上等人的人也得上疾患.因此他们都患上了苔藓皮肤病.他们就是病人阶层,就是病人集团.每个人都有病,每个人都是病人.人人饱受疾病困扰.恰恰是这些人成了最有身份的人,组成了白龙山的上等人阶层.他们的身体内部谁都有难以忍受的剧烈瘙痒,尤其在夜间,瘙痒令他们彻夜难眠.可是他们又要刻意掩盖痛苦,为了遮蔽他们的隐私,一到白天他们就会微笑着展示他们的患处.因为那是关于先民的荣耀记忆,那是特有身份的固定符号.很多人在拥有这样一个符号的同时,也就有了永难摆脱的痛苦.但是每一个没有这种符号的人,又都在挖空心思地想要得到它.为了得到它,不惜犯罪,不惜触犯律条.

写到这里,关向前顺便提到了手稿的作者费正良先生.他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费正良1983年之所以被解除民办教师职务,是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费正良在学校里了一名姓林的1 1岁女学生.这名女孩后来在广东打工,嫁到佛山的城中村里去了.她所嫁的男人是当地土著,年龄大到能做她爷爷.林姓女孩将在那里终老一生.她现在还记不记得费正良老师已无从知晓.当时,河间村小学的校长姓古.古校长宅心仁厚,他若把这个案子报上去,费正良必得坐牢.结果古校长把案子捂下来了,只把费正良打发回去做了农民.关向前在这篇文章里指出,古校长现在也已作古,但是他对当年这位老好人的生平作了走访调查.古校长一生乏善可陈,唯一给关向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位校长生前曾经患有顽固性牛皮癣.直到去世他也没能治愈这一顽疾,即使在上课的时候,古校长也会在自己身上抓来挠去.有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背后给他取了外号,叫他古猴子.古猴子活了一生也没能摆脱牛皮癣对他的纠缠和折磨.

费正良回家后,也不好好种地.据河间村还记得他的老人们讲述,他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伍凤英天天和他吵架,费家声也和他吵.他们回忆说,费正良虽然只有46岁,看上去却像是将近70岁(如果补上他少报的20年,或许他真有66岁了)的人,衰老得不行.有时候他还会独自一人蹲在村子南头的水井边哭泣.后来他就跑到外面去了,有人说他做了算命先生.哪有那回事,他怎么会算命呢,事实上他就是在外面乞讨,就是讨饭吃呗.这个人也真是,宁愿讨米也不愿意种地干活儿.所谓算命,可能是伍凤英散布出去的,好歹也是一家人,也算是要给他留点面子.

他们唯一的儿子是费家声,他和他父亲一样,也不愿意种地.1990年费正良去世,1991年费家声就拖着伍凤英离开了白龙镇河间村.费家声说在城里扫马路冲厕所捡垃圾都比种地强.他果真带着母亲在县城里捡垃圾,租住在太白广场下面的地下室里.1995年他拎着费正良装着手稿的蛇皮袋子来到裁缝街废品收购站,却在出售时让伍凤英抢回去了.次年,伍凤英去世.

关向前的文章就像是一颗重磅炸弹,本土学者出手就是不同啊,有料啊.他能够提供外地学者无法掌握的真实信息.姑且不论这些信息是否属实,单单是出自关向前的笔下就已经不同凡响.涂封疆一看文章再也坐不住了,他同意他老师郭昌义的观点,认为关向前就是个混蛋.有些学者的目的不是澄清事实,而是故意把水搅浑,让原本就晦暗不清的事实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关向前在诋毁费正良,至于他为什么要诋毁他,涂封疆也不知道.他在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人身上栽赃,往他的脑袋上泼粪.涂封疆觉得他必须再写一篇文章,题为《费正良手稿去向之谜》.这篇文章他早就要写了,来到幸福县就职不就是为了写这篇文章吗?他试图在这篇文章里回答一些问题.问题的关键仍然是手稿之谜.或许只有找到了费正良的手稿,很多事情才能真正弄清楚.可是除了苏芳仪,谁也没见过手稿.费正良手稿就这样石沉大海了.

这段时间,涂封疆经常去武汉.他和苏芳仪互动频繁,在外人看来,两个人就像是在谈情说爱.苏芳仪对此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她还很乐意维持这样一种假象.涂封疆也就不去拆穿她.令他苦恼的是,远在南京的顾晓秋依然联系不上.他有时候会想,这个女人真是太任性了,她明知道我会焦虑,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信息呢?在武汉,涂封疆并没有重新追他前女友的意思,也没有做游戏玩暖昧,以前任女友来填补现任女友不在身边的空缺.他没这个意思.他之所以不停地来找她,曲意地奉承她,讨好她,只是想从她那里获知手稿的去向.苏芳仪没有告诉他什么,却又总让他感觉到他好像接近到了某种东西.或许她不留意说出了一些什么,虽然并不确定,可是的确说了.她还会继续往下说,却又及时地打住了.有时候他怀疑苏芳仪是不是在和他捉迷藏,这让他恐慌.他可不想像小孩子那样过家家.会不会苏芳仪自己也不知道费正良手稿的去向呢?比如她确实把蛇皮袋子放回幸福县文联的储物间了,因此它确实被三名装修工扔掉了.只是涂封疆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这世上,如果苏芳仪都不知道费正良手稿的去向,那么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了.他想知道真相,然后完成这篇文章.做完这件事情,他将只身前往南京.他总觉得为了费正良先生,他愧对顾晓秋.假如顾晓秋再次提出让他留在南京,他可能会考虑留下.只要写出《费正良手稿去向之谜》,他就对费正良先生有个交代了,也因此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幸福县.

可是关向前的文章打断了涂封疆的计划,他必须现在就回击他.涂封疆在文章里严正指出,关向前的暗示太无聊了.他居然会想到费正良所写的苔藓是在有意影射他从前的领导——古校长,实在是很卑劣的行径.据此,他认为关向前的文章非常像是小报上的八卦传闻,他在不恰当地窥探和传播费正良的个人隐私,又企图在费正良的身世和他作品之间建立起某种类似于恶意揣测的联系.其结果就是在污名化费正良,矮化费正良.费正良的写作有宏大题旨,怎么能把他所写到的苔藓扯到古校长的牛皮癣那里去呢?在关向前的文章里,他一再暗示费正良对古校长怀有怨恨和私愤,为了发泄对古校长的不满,费正良从他身上的牛皮癣那里找到了灵感和写作动机.真是无稽之谈.涂封疆告诫人们更应该重视郭昌义教授的观点,只有他的观点才更具历史感.而关向前只是在拼贴道听途说的传闻.有些传闻是虚假的,另一些传闻则是有害的.涂封疆也不同意费正良从1985年到1990年这整整五年间是在外地乞讨度日.他更倾向于他就是个算命先生,一个盲人算命先生,而且比上的年龄大了20岁.因为盲人,尤其是年老衰败之后的盲人,拄着拐杖脚步蹒跚,更加像是人类的智者.费正良先生临终前走在雪地里的样子就是那种样子,他已经有资格非常靠近那种荣誉了.关于手稿去向,涂封疆解释说,现在坊间有多种说法.各种说法都在流传,令人忧虑.一种说法是《白龙寨》并非费正良原创,它可能是苏芳仪假借费正良手稿的名义所发表的一部作品,是伪托之作.那意味着苏芳仪才是《白龙寨》真正的作者.甚至还有另外的可能性,即苏芳仪的背后也还有操刀手.那么真正的作者是谁将更为复杂.第二种说法是费正良先生的手稿确实存在,可是发布到网上去的《白龙寨》却不一定是费正良先生真正的手稿.它可能经过了一人或数人的整理和修改,也就是说它事实上是一个集体创作的产物.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白龙寨》是经过了改头换面的《白龙寨》,它与费正良先生的手稿早已相去甚远.涂封疆拒绝了这两种说法,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他指出,在发现并完整公布费正良先生的手稿之前,所有这一类猜测都不严谨和不负责任.因为太过仓促,他的文章只能在这个地方草草收场.涂封疆十分悲观地写道,寻找费正良先生的手稿,可能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10

涂封疆的文章过于情绪化,并没有提供多少新鲜的东西.苏芳仪看过他的文章之后,暗自发笑.她给他打电话说,你以后别再写什么文章了,真是言不及义啊.涂封疆赶紧追问她,怎么言不及义呢?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写?苏芳仪这时挂了电话,她不想再和他扯了.

这个故事虽已闹得沸沸扬扬,却至今还没有纸质的书籍出版.没有人知道书籍什么时候能够出版.但是,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故事在前面断开了,断开的地方是张青山连夜密见王守谦.从那个地方开始,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张青山连夜求见王守谦,向他密告吴友德早有反心.王守谦陡然听到这种消息,震得他一把捻断了好几根胡须.细想一番,又觉不可信.王守谦笑着问:“你说吴友德有反心,你有证据吗?”

张青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他不想把五姨太和吴友德的丑事说出来,那也太丢脸了.

“怎么样,没证据吧?我说你呀青山,不要太小气了嘛.是不是每次打牌都是你输钱,却又总是吴友德赢钱,让你不舒服啊?那算个什么,人家一穷酸文人,你就让人家赢一点嘛.”

王守谦见张青山拿不出证据,想必他是诬告.怕他难为情下不了台,故意和他开玩笑,把话题往小处扯,往牌桌上扯.

谁知王守谦这一激,倒让张青山横下心来了.他便一五一十把五姨太和吴友德的事,以及五姨太对他所说的话全说给了王守谦.

王守谦听了,更是哈哈大笑,“原来不是为了打牌的事,却是为了男女之事啊.你告他睡你五姨太可以,没必要告他谋反吧.”

自从王守谦亲手杀了胡德威,二十多年来白龙寨一直平安祥和.王守谦恩威并重,高枕无忧.他不相信有人敢反他,更不相信吴友德这样的书生会起来造反.怎么可能?他不知道我的势力?不知道副寨主姚诗安是怎样舍身护主的吗?

张青山还在说,他说:“五姨太虽是个女子,却是侠义之人.我和她既有夫妻情分,更是知己.我信她,她不会信口胡诌,所说之事必有道理.”

王守谦摆摆手,不让他往下说.“吴友德睡了你五姨太,我让他赔你两个,这样行了吧?兄弟间不要为女人伤了和气.我早想过,你也到了娶六姨太七姨太的时候了,娶吧娶吧.过阵子我帮你张罗.”

张青山灰溜溜地出来了,回到家里,却见五姨太已服毒而亡,魂归地府.张青山悲愤欲绝,一世的知己爱人撒手西去,自己的一腔忠心又不为寨主接纳.王守谦太糊涂了,听不进逆耳忠言,看来他命数尽矣.我张青山枉有赤胆忠心,以己之力万难保全寨主.保不住寨主,五姨太的大仇也就报不了.思来想去,张青山想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前往响马寨,暗投胡海清.胡海清是胡德威和王守谦妹妹所生的长子.胡德威被王守谦所杀,三岁的胡海清继任响马寨寨主.做此安排的人正是胡海清的舅舅也是他的杀父仇人王守谦.王守谦的妹妹把儿子养到18岁即悬梁自尽.临死前她叮嘱儿子一定要为父报仇.这是她的遗愿.她要自己的儿子杀掉自己的哥哥为自己的丈夫讨还公道.

胡海清虽只有二十几岁,却是个励精图治的寨主.在他的治理下,响马寨实力大增.张青山暗投响马寨,胡海清大喜过望.两人商定,在王守谦58岁寿诞之日来个里应外合.

王守谦58岁生日快到了,吴友德认为这是自龙寨的大事,也是白龙山的大事,他老早就建议,一定要大操大办.寨主有理由接受我们自己入朝拜,同时也要给其他寨子机会,寨主同样要接受他们的朝拜.副寨主姚诗安积极响应.他们说的次数多了,王守谦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响马寨寨主胡海清在寿诞前三天就送来了一份大礼.他还捎来口信,说是寿诞当天必当亲自前来为舅舅贺寿.筹备寿宴期间,吴友德知道姚诗安的心思,姚诗安却未必知道吴友德.表面上一派美满,暗地里却在各自调配力量.吴友德自认掌控一切,却也并不知道他背后还有张青山.跟王守谦经常打牌的三个贴身兄弟全都心怀鬼胎,只有王守谦自己蒙在鼓里悠然自得.

那一日,白龙寨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为王守谦庆贺58岁寿辰的宴席如期举行,白龙寨摆出了有史以来最为气势恢弘的流水席.王守谦意气风发,捧着酒碗,频频干杯.他直喝得热泪盈眶,不停地拱着手说:“白龙寨能有今天,是我的福分,也是大家的福分.”

宴席进行到一半,姚诗安率先起事.他以为这里只有他自己的一支人马,其实却有三支人马.姚诗安不知道这些,所以过分托大.他计划一击制胜,结果却并非如此.那些亲兵侍卫全是姚诗安的人,他做了个动作,那些人一拥而上.王守谦身边只有几个人,瞬间就被他们杀掉了.他们围住王守谦,姚诗安走了上来.王守谦战战兢兢地说:“原来是你!看来张青山弄错了,有反心的人不是吴友德而是你呀.”

说着,他手上的酒碗掉到地上,咣当一声碎了.

姚诗安说:“哥,对不起了.你的命是我给的,现在我来取回去.”

在场的人都看到姚诗安眼里含着泪水,他挥刀割下王守谦的首级.姚诗安坐上了寨主宝座,首级就搁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他眼神狂乱,大声宣告说:“现在我是寨主!”

话音刚落,吴友德站了出来.

“大胆逆贼,你也配做寨主?”

这时,端菜的人、厨师、扫地的人和所有那些杂役们全都齐刷刷亮出了武器.关向前认为,从史志学来看,姚诗安可以说也做过白龙寨的寨主.这一笔抹杀不了,应该记上.可是他做寨主的历史异常短促,只做了可以说出一句话的时间.那句话是“现在我是寨主”.姚诗安寨主的历史,只有那么一句话的时间就终结了.突然亮出武器的那些人全都穿着杂役衣服,但他们都是吴友德的人.他们是那些做地下黑市交易的人,是那些培育苔藓和移植苔藓的人,是那些文身的人.他们很早很早以前就存在,从王端阳时期——或许还要更早,他们一直都在,以后也还会在.只是他们永远在暗处,不为人知.他们杀掉了姚诗安.姚诗安的首级和王守谦的首级这时一并搁在案板上.虽然姚诗安的寨主只做了一句话的时间,他也比吴友德强多了.因为吴友德还没有坐上姚诗安刚刚坐过的宝座,也还没有说出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就被胡海清杀掉了.胡海清没让他坐下去,也没让他说出来.关向前解释说,即使是吴友德杀了姚诗安,也不能在白龙寨的历史上记载他为寨主.若吴友德泉下有知,他要怪也只能怪胡海清的人进来得太快了.三天前,胡海清安排人给王守谦送了一份大礼,送礼的人全是他亲自挑选的精壮士卒.他们送完礼后没有回到响马寨,而是就近悄悄隐伏在张青山的宅院里了.这一招神不知鬼不觉.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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