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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方面有关论文怎么撰写 与三花(中篇小说)相关论文怎么撰写

主题:三花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04

三花(中篇小说),本文是三花相关论文范文文献跟中篇小说和三花有关论文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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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岸 

1

这江里有过三条鱼,鳌花鱼、鲫花鱼和鳊花鱼,俗称关东三花.关东三花身上都开着好看的花,小鳌的花是蓝色的,如一颗又一颗的星星绣在身上,莹光闪闪;小鲫的花是白色的,像一片一片的雪,落在身上,久久不化;老鳊惨点儿,它的花是黑色的,老鳊本来就长得灰突突的,黑色的花开在它身上,咋瞅咋别扭,带着几丝怪异、惊悚和不祥.

2

雨点儿一直敲打水面.好多鱼都潜入深水区了.老鳊劝小鳌往岸边游,说那儿有蒲棒草和芦苇,水流平缓,呆子小鲫准在那里悠闲自得呢.小鳌没听老鳊的.小鳌平时一向傻傲傻傲的,喜欢独自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游来游去.老鳊最反感小鳌这点,以前它就总开导小鳌,鳌哇,不能这样了,你会沦为孤家寡鱼的,要跟胖头鱼、草根和白鲢它们打成一片,融入群鱼之中.老鳊两眼周围长着花纹,圆圆的,深深的,像戴着一副眼镜,这架势就显得学识挺渊博.小鳌不为所动,老鳊口若悬河时,小鳌只是眨着眼睛,似听非听.

雨点儿的声音更密集了,不时伴着阵阵雷鸣.老鳊加快口气,跟小鳌描述着岸边水草中的宁静和温暖,不把小鳌带走,它不甘心.雨声和雷鸣交织一片,震得小鳌的鳔壁有些发麻了.老鳌的喋喋不休等于麻中添乱,小鳌两眼胀痛.它接连朝老鳊吐了几个水泡泡,表现出不耐烦来.老鳊只好叹口气,嘴里甩出一串更大的泡泡,摆着尾巴,丢下小鳌,转身游走了.

腥气阵阵,小鳌知道这是咋回事.漫长的雨季致使江水上涨,水域扩大,清流无影无踪了,浑浊的江水浸泡着它,身体慢慢就沉积了一层发黏的污垢,死死粘附着.身上多了这层东西,小鳌有些苦恼,它使侧线的作用大打折扣,对水流的反应变得迟缓了,它还影响了听力,破坏了嗅觉.小鳌采用多种泳姿,不断突然提速,试图用水流冲掉这层讨厌的东西,均告失败.

小鳌鼓动两鳃,快速摇尾,徐徐上升,终于飘浮到水面上,它把身体左侧暴露在雨中,任凭雨点“噼噼*”击打着,随后又把右侧翻转过来,迎接雨点儿的敲击.几个回合之后,身上的污垢变淡了.小鳌兴奋起来,索性从水里一次次跃出,飞离惊涛骇浪的江面,飞向被闪电撕裂的空中,飞向白花花的雨幕.阵阵雷鸣扑向江面时,它又干脆利落地扎入水里.最初的飞跃有些笨拙,高度也有限,身体还没有完全展开,就重重地砸回水中,尝试了几次,小鳌找到了窍门,主要是在水中摆尾时用力不够,时机不对,摆尾要扩大角度,瞬间发力,同时必须顺着水势向上跃出,小鳌开始时由于兴奋过了头,逆着水流就飞了出去,结果造成了飞行的夭折.小鳌改为顺水飞跃的方式,就成功了.从水中飞出的小鳌,越来越灵敏了,全身也越来越干净了,蓝色的小花愈加醒目了.江水,雨水,洗净那层污浊,小鳌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体变得轻盈有力,在半空中短暂滞留那会儿,满身是血复活的小鳌能够捕捉到岸边草原上狂风的律动,嗅到青草和野花的香味儿,以及从江河上游传来的滔滔洪水铺天盖地的咆哮之声.

小鳌最后一次飞跃得最高.它看到头顶上空的乌云都发黑了,越压越低,几乎贴到江面了,刚才细密的雨丝变粗了,砸在它身上都觉得有些疼了,小鳌心里多少有些慌乱,这是要发生什么事吧?能发生什么事呢?扎进水里的刹那间,它脑子里还狐疑不已.水流似乎更急了,逆游显得吃力许多,小鳌一个折身,离开江心,游向老鳊刚才津津乐道地跟它所描述的右岸.

小鲫这边显得平静一些.岸边水域开阔,水草茂密.雨水和江水的重逢很友好,雨水轻柔地拍击着江水,江水做出积极的响应,双方有种彼此信赖的默契之感,水面上那一串一串接连泛起的水泡就是它们愉快的表白.从水中伸出的蒲棒草和芦苇也都摇晃着俏丽的身形,乐呵呵接受雨水的冲刷.

小鲫喜欢在这地方独自思考.它经常呆呆地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四周的安宁给它的思考提供了可能,这样的雨天也没打破小鲫的习惯,雨点拍击水面和苇叶的沙沙之声,反倒更启动了小鲫的思维.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小鲫,它思索了好久,也找不出答案在哪儿.这个问题远远超出小鲫的认知能力,它不是第一条思考这个问题的鱼,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条.在小鲫之前,想必有鱼痛苦地追寻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成功;在小鲫之后,同样还会有鱼遇到这个问题,它们能不能找到答案,小鲫不知道.

小鲫静静悬浮于水中时,想的是水,水怎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光亮,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黑暗.这江似乎有两条命,一条明亮,一条阴暗.小鲫喜欢明亮的那条,喜欢它的丰沛、奔腾和温暖,喜欢它九曲回肠般的形状,喜欢它平静时的温柔,喜欢晶莹的光亮从宽阔的水面折射进来,喜欢那朦胧的光影在水底的波动和卷曲;即使狂风大作,江水卷起滔滔浊浪,发出经久不息的喧哗,小鲫也不讨厌这条江,它的狂野让小鲫跟着狂野,它的活跃让小鲫跟着活跃,它的激动让小鲫跟着激动.小鲫内心恐惧的是明亮消失、阴暗来临的那条江.先是水温渐渐转凉,水面慢慢结冰,冰层逐渐向周遭扩展,直到把整个江面死死封住,越来越厚的冰层令水底世界抵达窒息之境,每每此时,小鲫都得赶紧调整全身的防卫系统,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最终硬挺挺地横陈在冰层和流水形成的狭窄空间内,沦为一具冻僵的干尸.随后的日子也让小鲫闷闷不乐,一场又一场的大雪盖住上边的冰层,遮住光亮,水下从此进入漫长的黑暗时期.黑暗的江水寂寥无比,只是悄然流淌.黑暗中的小鲫和鱼族成员时常抑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半痴半迷,仿佛陷入一个悠长、恍惚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在黑暗中,这样的境遇似乎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直挨得它们精疲力竭,几近绝望之时,一声闷雷炸破冰层,水世界终于映入光亮,它们才把腹内积存一冬的郁结之气一串一串“咕噜噜”地吐出来.一些活跃的鱼兴奋地游向江心.小鲫没有,小鲫还滞留在浅水区.天气越来越热了,几场雨之后,江水暴涨,更多的鱼加入狂欢的队列,小鲫依然不为所动.浅水区里,小鲫形单影只,小鲫沉入对周遭世界的冥想与苦思.

老鳊令众鱼瞠目结舌的食量是由它粗壮的身形决定的.老鳊的头部圆鼓鼓的,像块不规则的石头.老鳊的眼睛圆溜溜的,像是青蛙的亲戚.老鳊的嘴巴硕大饱满,时启时合,两排发灰的牙齿锋利无比.老鳊的两鳃很硬实,鳃片扇动水流时,时常搅得水花四起,一片喧腾.老鳊肉滚滚的身子自两鳃往后开始,似一座逶迤的狭长土丘附在它的头部,又如一根半截的木头连接着脑体,看上去没有美感,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陋.老鳊的背鳍是一排丛林,长势葳蕤、粗野;胸鳍如两片蒲棒叶子,扑闪时笨拙而有力,静止时又显得有些呆滞;腹鳍像倒垂的水草,丝毫没有水草的灵动;尾鳍的形状分明像是龙王的冠冕,横躺着紧贴臀部;老鳊还长着一小撮臀鳍,半遮半掩地护理着柔软的屁股.

老鳊游向岸边时,觉出水的异样,水没有以前清澈了,混杂着细微的泥沙,老鳊只能看到附近水域,稍远一些就浊黄灰暗,一团朦胧.老鳊游起来怪怪的,有些吃力.一条白鱼突然从斜刺里现身,懵里懵懂就朝老鳊的右眼撞来,老鳊头一歪,及时躲避过去,左鳃却遭到撞击,把老鳊撞疼了,气得老鳊狠狠骂了白鱼一句——眼睛瞎了,没看见老子吗!那条白鱼急忙跟老鳊道歉,对不住了长辈,您多包涵,水太浑,一时没瞧见您老人家.滚!老鳊气哼哼地骂道.白鱼吐出一串水泡,一闪身,慌慌张张地游走了.一些小鱼小虾也失去了方向感,不时碰到老鳊的身体.老鳊见状,只好下潜到深水里.有点儿不对劲呀!水流湍急的江心没有了平日那种凉丝丝的舒适之感,而是用一种温吞吞的敌意包裹着它的全身,不停地冲刷着它,挤压着它,这让老鳊一时间难以接受,好像这不是老鳊的江了,老鳊仿佛来到完全陌生的领域了,直到它游离江心,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时,熟悉的感觉才又重新回来.

3

雨点儿小一些了,头顶的声音由稠密渐趋稀落.小鳌穿行于苇秆与蒲根交织的丛林中,身形灵巧,摆尾有力,一团团水花在它身后不断泛起,又慢慢消失.

小鲫悬浮在空洞的冥想之中,一些含混的念头,如同闪电在脑际不断炸裂,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老鳊潜在小鲫右边不远的芦苇丛下,不时朝小鲫瞄两眼,它刚才游到这里时,曾热情地和小鲫打过招呼,小鲫没咋搭理它,只是慵懒地点下头算是做了响应.老鳊有些恼火,现在这些年轻的鱼真有个性,小鳌傻傲傻傲的,小鲫又傻呆傻呆的,一条比一条难对付.恼火的同时,老鳊心里又泛起几丝酸楚之感,唉,江水混了,年轻一点的鱼都不懂礼貌了.一条蚯蚓漂浮到老鳊身前,不,那不是一条蚯蚓,只是蚯蚓的一段,脑袋和尾巴都被整齐地剪断了,两端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溢出细若游丝的腥味儿.这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啊!老鳊心中一喜,准备张开血盆大口,把这段蚯蚓吞到肚里.犹豫片刻,老鳊又收回打算,没有贸然行事.老鳊毕竟是有经历的鱼,它这辈子是从大风大浪中一路游杀过来的.早年间,老爸多次提醒过它,做鱼要低调,要经得住各种诱惑,拒美食,永不贪.什么是美食呢?老爸跟它解释,所谓美食,就是那些主动出现在你嘴边的东西,水世界所有的主动都意味着凶险,水里没有不劳而获的便宜事,你的食物只有经过自己的追捕才能得到,那些骤然冒出的美食,都不怀好意,它们引诱着你的,你如果心理不够强大,私字一闪念,承受不住,你就离死不远了.老鳊清楚地记得老爸跟它讲述这番话时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的好多兄弟都是这么没的呀,它们的下场太令我心酸了啊,我当年也有过惨痛的教训呐.老爸扬起左边的腮帮子,说,瞧见没有,这儿就是我以前贪心时留下的记号.老爸左腮有块长长的疤瘌,又黑又深,非常刺眼,使得它的面部表情略显狰狞,那块疤瘌从鳃下一直刻到嘴角,而老爸的嘴也跟别的鱼叔叔不太一样,老爸的嘴是残缺的,也就是说,少了一部分,老爸嘴巴闭着时,那个残缺的口子也无法合拢,露出零星的几颗牙齿.老爸一生唯谨慎,到老也没得好,一张大网把它拎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忽哧哧”的水声.老鳊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鳌游过来了.老鳊从芦苇丛中闪身游出,迎了上去.小鳌扫了老鳊一眼,没减速,小脸绷得挺紧,经过老鳊身边时,故意高高地甩头,“嗖”地一下,就飞过去了,快如一道闪电.

这小崽子,跟老子耍起威风来了.老鳊小声骂道.

水花翻滚,芦苇叶子一阵“沙沙”响.

小鳌绕着老鳊游了一圈,这才放慢速度,摇着尾巴,渐渐靠近老鳊.在老鳊身前,小鳌还不消停,身子左冲一下,右晃一下,背鳍在水流里翻过来,倒过去,嘴巴故意用力喘气,搅得四周动荡不已.

行了,别显摆了.老鳊挖苦一句.小鳌这才安静下来,瞅着老鳊,有些害羞,有点儿小得意,最终没忍住,“哏哏”乐了.

老鳊眨着眼睛,像不认识小鳌了.这小子白净多了,流线型的身体轻巧结实,全身的肌肉紧绷绷的,似乎向外恣意地放光,使得全身洋溢着一种朝气和力量.这都让老鳊可望而不可即.老鳊看得心里有些发酸,对比一下自己,老鳊暗想,还是年轻好哇!

那段蚯蚓随着水流飘了过来,在它们身旁抖动着.还未等老鳊开口示警,小鳌张嘴就咬住那段蚯蚓.急得老鳊直摇头,危险,快吐出来啊!晚了.就听岸上银铃一响,小鳌被一条细线瞬间拖走了.那条细线拴着一枚锋利的钢钩,钢钩扎进小鳌的嗓子里,小鳌使劲摇头,拼命干呕,越挣扎,钢钩刺入越深.小鳌哑着嗓子,朝老鳊高喊——鳊叔救我!这可怜巴巴的喊声瞬间就被江水淹没了.那条细线越收越快,小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出水面,贴着水面朝岸上滑翔,它看到了陌生的陆地,它看到了站在岸上的那个人影.那人不停地摇动着手中的滑轮,那人得意的神情噩梦般映入小鳌慌乱的意识之中.小鳌索性不动了.任那条细线把它拖向噩梦.小鳌被拽到岸上,身体扭动着.那人哼着小曲,操起一根木棍,朝小鳌头部连击了数下.小鳌昏死过去了.那人见小鳌不动了,才掰开它的嘴巴,用一条木棍撬住牙齿,把鱼钩摘掉,不经意间,还扯下小鳌嗓子一块肉来.他两手略显吃力地捧起小鳌,两眼泛出喜滋滋的光来,嘴里叨咕道,真不赖,钓上一条大个的.他随手把小鳌扔进身旁的水桶里.小鳌被沁得一惊,从迷糊中苏醒过来,它动了一下,把翻白的肚皮藏进水里,肚皮翻白意味着死挺,那是小鳌的尊严,人要脸,鱼也要肚皮啊!小鳌在憋屈的水桶里无法转身,但是肚皮的面子算是保住了.小鳌气呼呼地考虑,下一步该咋办.

那人嘟囔着,妈的,可赶上这拨了.他把另一段蚯蚓穿进鱼钩,直起身子,来回挥动着鱼竿,长长的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无声地没入远处的水中.

雨又大了,急切而稠密.四野茫茫,天地一色.

老鳊带着小鲫小心翼翼游向岸边.小鲫的表现多少让老鳊有几丝感动.这个呆子听到小鳌的遭遇后,没有无动于衷,立刻脱离冥想状态,小鲫的神情看上去比谁都急,它连声问老鳊,鳊花叔叔,怎么办呢?想办法去救小鳌啊!

遇事别急,需要精心筹划.老鳊慢条斯理地安慰小鲫.

我能不急吗!小鲫气得一甩尾巴.

咱俩现在就往岸边游,然后在那儿铆足了劲往空中跳跃.老鳊嘱咐着,随后就朝岸边游去了,小鲫只好跟上老鳊,紧紧尾随着.

老鳊停下了,把头探出水面,朝岸上仔细窥视着.那团灰影出现在雨幕中,一动不动,嘴里叼着的烟头明灭不止,映着一张漆黑的瘦脸.

老鳊轻轻跃出水面,身体在空中弯曲着,抖动着,之后又轻轻滑入水中,入水的响声被雨声盖住了.这只是老鳊的热身而已.之后才加大飞跃的高度和力量,再次滑入水中的动静就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老鳊连续飞跃了几次,引得那人兴奋不已.它站起身,朝老鳊这边张望着,看清老鳊之后,那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老鳊潜入水中.小鲫取代了老鳊的表演.小鲫没有老鳊跳跃的级别,使足力气,也只有清秀的躯体在水面浮上浮下,这也足以使得岸上那人亢奋不已.

水桶里的小鳌把这些声音全都捕捉到听觉系统中.忽地,小鳌听到老鳊在水里喊它,小鳌,你在哪儿呀?小鳌眼泪下来了,它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嘴,我被困在这里边了.

等着,我来了.老鳊游向靠近水桶的位置,判定好水桶方向之后,使出全身力气,从水中飞出,一头撞倒了水桶,“哗”地一声,小鳌和水倾流而出.老鳊成功之后,在草地上弹了几下,两尾一发力,重新跳回江里.小鳌借着桶内流出的水势,扑到水边,身体一翻,也滚进水中.

它们身后,传来一连串的咒骂之语.那人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大概把肠子都悔青了.

4

上游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在江里,震得江水动荡不止.

骤然增大的声浪令小鳌血脉偾张,小鳌一个打挺,从水中高高跃起,全身在空中滞留的刹那间,小鳌歪着脑袋,用两眼的余光迅即朝上游那边瞄了一眼,这一眼瞅得小鳌目瞪口呆,重新回到水中后,它神情一片恍惚和茫然.

看到啥了?小鲫急忙问.

老鳊的目光也带着询问.

小鳌呼吸急促,脑际闪电般掠过的那幅画面,带有极强冲击力,它一时间难以形容,只好摇着脑袋,词不达意地描述说,像是一片血红色的云阵,正朝这边涌来.话未说完,一个大浪涌来,它们仨被湍急的洪流冲散了.

大浪直接把老鳊拍到水底了,背上还挨了某种漂浮物重重的一击,老鳊挣扎着不断上浮,快至水面时,又一个巨浪砸过来,老鳊这次没有硬挺,顺势重新下潜,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洪水无比浑浊,裹挟着大量的泥沙,老鳊根本辨别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凭借源源不断冲撞自己的力量,才大致保持着对江水的方向感.水面上飘浮的那些东西给老鳊造成极为恐怖的印象,一株倒木险些给老鳊带来天大的麻烦,垂头丧气的树枝和叶片愤怒地纠缠着老鳊,把它不断地从漩涡中抛向空中,待老鳊降落后再拥入怀中狠狠地蹂躏一番,几个回合下来,老鳊几乎快发疯和崩溃了.老鳊总算脱离险境后,又陷入一些死猪、死鸡、死鸭尸体的重重包围之中,死猪肿胀的肚皮色迷迷地冲撞着老鳊,乱糟糟的鸡毛鸭毛不怀好意地吸附着老鳊,大有和老鳊同归于尽的意思.

老鳊被一条漆黑的大鲶鱼狠狠撞了一下.腰部骤然遭到的撞击,令老鳊有些恼火,刚恢复的良好情绪被撞得荡然无存.那条大鲶鱼撞过老鳊之后,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冷冷地瞅了老鳊一眼,随后就甩动着尾巴,傲慢地滑走了.

老鳊气得火冒三丈,它决定教训一下这条不懂规矩的家伙,让它知道冒失的后果.其实老鳊平日一向不咋理会鲶鱼,老鳊看不惯它们的生活方式,鲶鱼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怪异和妖冶,让老鳊非常恶心.老鳊很少涉足鲶鱼所在的浑水区域,偶尔经过那么一两次,老鳊随意一瞥,看见鲶鱼们浑浑噩噩地钻在肮脏的臭泥汤中,老鳊都匆匆转过身去.它们看上去太油滑,也太懒散了,没什么精神追求,喜欢腐朽的食物,据说连种族内病逝的同胞骨肉的尸体都不肯放过.对这样一群不可理喻的东西,老鳊实在懒得搭理.

老鳊匆匆追上大鲶鱼,身子一横,挡住去路.

那条大鲶鱼晃动着蛇形身体,眼里闪出几丝恼怒.老鳊伸出尾巴,朝它脸上狠狠地扇去.大鲶鱼的脑袋灵活地朝侧面一歪,躲过老鳊这一击.老鳊扑空了,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被一股急流卷走了.老鳊重新稳定好身形后,准备再次朝大鲶鱼攻击,可是抬头一看,眼前除了茫茫的大水,哪还有大鲶鱼的影子啊.老鳊缓慢摇动触须和侧线,这才判定出那条鲶鱼所在的方向和位置.它没离开主航道,还在朝前游着.这让老鳊多少感到有些意外,老鳊原以为这家伙会游向岸边浑水区潜伏起来,没曾想它竟然还在湍急的主航道上航行呢.

老鳊再次追过去,靠近大鲶鱼后,老鳊和大鲶鱼并行了一段时间,几次用身体撞着大鲶鱼,试图激怒它.老鳊的打算落空了.大鲶鱼没有过激的反应,它只是冷眼瞅瞅老鳊,丝毫没有减速,依然朝前游着.即使老鳊把它撞得失去原来的位置,它调整好方向,继续扭动着蛇形身体,全速前进.这让老鳊一时犯了难.人家不抵抗了,你的撞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老鳊对大鲶鱼产生了兴趣.它这么急匆匆地赶路,有什么理由呢?它的目的何在?老鳊故意放慢速度,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大鲶鱼,想要探出个究竟.

那条大鲶鱼加快了游动速度.老鳊紧追不舍.

前方出现一座浮桥,顺江而下的漂浮物被拦截在那里,堆积如山,大鲶鱼消失在漂浮物之中.老鳊明白了这里简直就是鲶鱼觅食的天堂.各种动物的尸体黑压压地浮在水中,互相挤压着,冲撞着,露出水面的部分由鹰隼和乌鸦啄食着,泡在水下的部分由一条条鲶鱼和鳗鱼撕咬着,腥臭的气息弥漫着整片水域.老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水,它远远地待在一旁,瞅着这末日景象.

天空掠过成片黑云,伴随着阵阵聒噪之音,越来越多的乌鸦降临到这里,翅膀卷起一股股狂风,搅得水面波翻浪涌,一片喧腾;水世界也热闹非凡,各路水族英豪川流不息地朝这里汇集着,大大小小的鲶鱼撒欢般游上游下,无数条鲢鱼和泥鳅穿梭不歇,水面上,一团团血迹迅速洇染铺开,又被急流冲走.

浮桥像一只怪物横卧在江中,它其实也是漂浮物,由一块块钢铁漂浮物所组成,其间以钢缆相系,洪水和漂浮物连续冲击着浮桥,钢缆便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只听“嘭”地一声响,浮桥正的钢缆断了,浮桥变成两条大鱼,缓缓分开,掉头朝下,堆积如山的漂浮物失去拦截,轰然倒塌,被湍急的江水冲得七零八落.数只乌鸦来不及飞起,被卷入急流中不见了.其他乌鸦扑闪着翅膀,连连高飞,发出阵阵哀鸣.

那些贪婪的水族们对漂浮物穷追不舍,水世界响起它们奋不顾身的追逐之声,随着又一拨洪流涌过之后,它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小鳌混迹于形形色色的鱼类之间.洪水丰富了水族成分,好多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鱼蜂拥在小鳌周围.从它们的言谈话语中,小鳌知道它们有的是库区鱼,有的来自人类的养鱼池.库区鱼的群体意识比较浓厚,举止优雅,干净整洁,没有小鳌身上的江湖气息.人类养鱼池的鱼没有库区鱼那么活跃,形单影只,但是比库区鱼更加漂亮一些,体形也较大.

据库区鱼介绍,嫩东2号洪峰来临时,它们的水库还是安全的,经受住洪峰的冲击,毕竟这座水库非同寻常,在北方一带声名显赫,肩负着为一座几百万人口的中型城市提供水源的重任,人类怎敢马虎怠慢呢.人类不断加固加高大坝,日夜派人守护巡查,不放过每个隐患,同时开闸放水,试图减轻不断上涨的水势对水库的压力.可是嫩江3号洪峰的突然而至,还是对水库造成了极大的破坏.3号洪峰的级别远远大于2号,它的呼啸怒号,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人类的防线.3号洪峰第一轮攻击波就冲垮了大坝上堆积的沙袋墙,滚滚洪流甚至把大坝上来不及撤离的车辆和人群瞬间卷入水中.部队的冲锋舟及时出动,抢救落水群众,数架红蜻蜓式的直升机在水面上盘旋着,寻找失散者,洪水让人类使出了浑身解数.

人类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库区鱼们评论说.

你们就是那时离开水库的么?养鱼池的鱼好奇地问.

不,不是的,我们离开时,大坝已经被冲毁了,水库不存在了.库区鱼怏怏不乐.

别太悲观了,天下哪还不是水.小鳌安慰它们.

水和水不一样啊,库区鱼辩解着.

有啥不一样啊,都是水,有水就可以存活.小鳌显得比较自信.

话是这么说啊,可是水终究还是存在差别的.库区鱼显得有些伤感.

我们不习惯现在这种飞速流动的生活,库区鱼闷闷不乐.此外,这种浑浊的水质也给兄弟姐妹们的身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顺其自然吧,想开一些,适应现实,就没有那么多的苦恼了.小鳌委婉地劝慰道.

兄弟所言极是.库区鱼感动地瞅着小鳌,反问道,你一直生活在这条江里,对吧?

小鳌点点头.

那你的苦恼会少很多,江水毕竟是流动的啊.库区鱼叹口气.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鳌喃喃地说,这场洪水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不小的冲击,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了,和伙伴们失联了,这不也跟你们一样,在洪水中流浪呢吗.

我喜欢这种生活.一直沉默寡言的池鱼冷不丁插上一嘴.这是我们池鱼的新生.池鱼信誓旦旦地吼道.

池鱼的表现令库区鱼们很诧异.小鳌则饶有兴致地瞅着池鱼,鼓励它继续说下去.

我们以前的生活非常不真实,极其不真实.池鱼喘口气说,我们在压抑中空虚着,在空虚中压抑着.是啊,我们看上去是衣食无忧,是非常自由,但这都是人类施舍的,而人类所有的施舍都是带有他们自身目的和想法的,这其中包藏着祸心和昭然若揭的私利.它们为什么给予施舍啊?还不是为了最终吃掉我们.池鱼喋喋不休地倾吐着愤怒.

库区鱼若有所思,集体陷入思考.有条库区鱼嘟囔一句:要我说呀,咱们对过去没啥可留恋的,池鱼兄弟所说的何尝不是我们的命运呢.

感谢这场大水,把我们从单调、乏味中解脱出来.池鱼振振有词.

你说的太好了,我内心所有的朦胧想法,您都做了准确的表达.一条库区鱼已经游到池鱼身旁,紧紧贴着它.

库区鱼们和池鱼们聚到一起,亲切交谈,友好互动起来.

小鲫离洪水似乎越来越远了,它是从水流的变化上感觉出来的.水质虽然依旧发浑,到处都是泥汤子,但是波浪减弱了,水速也不像最初那么湍急了,水里不时出现林林总总的树状植物,排列有序,疏密有度,有的倒伏着,状若巨大的水草,有的直挺挺竖立着,叶子枯黄委顿,没有一点儿精神.这片绿色的水中丛林原来是大片的农田,洪水溢出河床,把这里变成一片水乡泽国.

一些无名小鱼小虾也跟小鲫一样,随着泛滥的洪水抵达这里.人工的痕迹总是带有某种不祥之兆,小鲫心里就生出几丝恐慌之感.这里若有若无地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小鲫有些神不守舍,它在苞米丛中游了几个来回,仔细勘察着水温和深度.小鲫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水浅的地方,水温较高,呼吸吃力.小鲫明白,不能再靠近水浅的地方了.打定主意之后,小鲫尽量游向深水区.

绿色丛林渐渐消失不见了.小鲫重又置身于澄明的水世界了.小鲫打量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是安全的,水速虽然很小,深度却让它放下心来.朦胧中,小鲫听到阵阵蛙鸣.

5

整个世界都在飘移.浮桥冲垮后,老鳊随激流顺江而下.它无力改变航线,只能眼睁睁地被巨浪裹挟而下.

空中的鹰隼和乌鸦没有放弃瓦解的漂浮物,它们在水面上盘旋着,不时抖动着双翅,降落在漂浮物体上,啄几口再飞起来,一只死猪被啃食殆尽,白生生的骨头浮在水中.有只老鹰干脆从空中一头扎下来,风一般掠过江面,接近漂浮物时,老鹰挥起利爪,从水中抓起一只小鸡,之后快速飞离,在空中展开双翅,长啸一声,就远走高飞了.水族侠客们分成几路,追逐着漂浮物.几条鲶鱼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一具肿胀的尸体,撕碎的肉皮不时浮出水面,顺江漂走.一群黑色的泥鳅穿梭往返于一只掏空的头盖骨之间,没有油水可捞了,这群泥鳅还舍不得离开.

水中充斥着腥咸的味道.老鳊最终没有抵挡住诱惑,一头扎入觅食的行列中.浮尸被泡得松软可口,老鳊轻易就咬下一块发白的肉来,都没怎么细嚼,便吞入腹内.两条鲶鱼从浮尸另一侧瞅瞅老鳊,神情略有不满,显然老鳊的加入是它们所不愿意看到的.它俩交换一下眼神,放下浮尸,一左一右朝老鳊包抄过来.老鳊吃得性起,根本没留意它俩的举动.老鳊把第二口肥肉刚吃到嘴里,那两条鲶鱼已经朝它攻击了.第一条鲶鱼从侧面狠狠撞击老鳊的腹部,把老鳊撞出去好几个身位,趔趄着连连后退,身体在水中来回打晃;第二条鲶鱼未等老鳊反应过来,用力挥起尾巴,挥动的幅度之大,使得身体都弯成了弓形,这条鲶鱼极为霸道的甩尾,给老鳊造成的打击是深重的,老鳊头昏眼花,被打蒙了.

鲶鱼群响起一片叫好声.吃饱喝足的几条大鲶鱼打着饱嗝,笑眯眯地给予那两条鲶鱼以鼓励,搞得不错么,继续搞下去,水世界好久没有看到精彩的游戏了,闲得蛋都痒得慌.

清醒过来的老鳊没有细想,抖擞精神,转身再次冲入鲶鱼阵中.这一撞一拍,让老鳊颜面尽失,它要找回自己的尊严.

那两条鲶鱼不远不近地候着老鳊呢,它们料到老鳊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卷土重来.撞老鳊的那条鲶鱼嘻嘻笑着,得意地吐着水泡,另一条则聚精会神紧盯着老鳊.老鳊快如闪电,冲至近前,上去就是一口,从那条得意的鲶鱼身上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一股的快感令老鳊豪气大增,它扭身又朝另一条鲶鱼冲去,那条鲶鱼吓得匆忙逃之夭夭.老鳊欲追,身前一黑,三条大鲶鱼挡住去路.老鳊使出全身力气朝它们撞去,它们竟然纹丝未动,老鳊感觉像是撞到一堵肉墙上.没容老鳊缓过神来,那三条大鲶鱼张开了阴森的嘴巴,一条咬住老鳊的尾部,一条咬住老鳊的鳃帮,另一条直接朝老鳊的腰间掏了一口,老鳊疼得一咧嘴,全身肌肉都痉挛了.先前攻击老鳊的那两条鲶鱼见势大喜,重新投入对老鳊的绞杀.

昏昏沉沉的老鳊告诫自己要冷静,绝不能坐以待毙,此时的缴械意味着彻底玩完,最终沦为这些肮脏鱼种的食物,那不是老鳊所希望的.

那两条鲶鱼还紧紧咬着老鳊不松口.老鳊把身体抛上抛下,也没能摆脱它们的纠缠.老鳊只好在水中打起圈子,不停地旋转起来,试图甩掉那两个讨厌的家伙,还是不成功.另外两条鲶鱼趁机也咬住了老鳊.老鳊情急之下,加大旋转的幅度,一圈,又一圈,翻花的水中渗出一缕缕血丝,老鳊的脑子渐渐发沉,意识出现了幻觉,它机械地旋转着,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下来啊,转下去,一直转下去,停滞就完蛋了!

围观的水族们被这一幕惊呆了.它们躲在圈子外,心惊胆战地注视着老鳊和咬在它身上的四条鲶鱼.老鳊怒目圆睁,浑身血淋淋的.那四条鲶鱼被甩下来两条,咬住老鳊头尾的那两条鲶鱼还没撒口,它们好像失去知觉了,但它们亢奋的眼神说明它们的清醒,这是两条本性极为凶残的家伙,有足够的耐力和老鳊周旋下去,它们只等老鳊耗尽体力之后,再施行致命的一击.

围观者越聚越众,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水族们都在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好多水族也都渴望分得一杯羹.它们对鳊花鱼早有耳闻,这些地位卑贱的鱼类们一直生活在高贵鱼种的阴影之下,它们太愿意看到鳊花鱼倒霉了.传统大厦的倾倒覆灭就是它们的节日,它们渴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鳊花鱼面临的险境令它们幸灾乐祸,乐不可支.

“嗖——”一条蓝色的鱼影跃入圈内.这意外出现的鱼让水族们瞠目结舌.

“嗖——”又一条白色的鱼影快如闪电,从水族们的头顶掠过,稳稳地冲进圈来.

一场惨烈的厮杀之后,那两条鲶鱼被同伴搀走了.一条鲶鱼被小鳌尖利的嘴巴刺瞎了左眼,另一条鲶鱼的尾部被小鲫齐刷刷地咬断了.鲶鱼群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退却了.

水族们自觉地闪开一条道路,目送着小鳌、小鲫驮着老鳊远去.

老鳊伏在小鳌小鲫的背上,浑然不觉,如同睡在星星和云朵之间.

洪水的势头减弱了,波涛平缓下来.它们游得很慢.小鳌认真执行着小鲫的每道指令,和它的划行动作保持一致.尽管它们游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可是老鳊还是数次从它们的背上落入水中.老鳊太笨重了,身体又太湿滑了,护送这样一个大家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俩都在考虑如何是好.通过商议,还是小鲫的意见听上去合理一些.小鲫的想法是这样的:它俩贴在一起,变成一条鱼,把老鳊安置在小鳌和小鲫背部的空隙之间.向前划行的时候,小鳌不必做动作,只须跟随小鲫就是了,小鳌的主要任务就是保证老鳊安稳地伏在它们的背上.

你吃得消吗?这可是体力活啊!小鳌不太放心.

没问题,咱们慢慢游.小鲫倒是胸有成竹.

好吧.小鳌也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只好同意这样.

冲出飘浮圏时,小鲫就跟小鳌说,必须把鳊叔送到那片水域进行调养.小鳌问在哪里啊.小鲫说,一个非常安宁的地方,具体方位不好描述,你就跟我游吧.小鳌喃喃地说,这世界还有安宁吗,到处都是一片汪洋啊.小鲫道,我去过那里,你只管跟我游就是了.小鲫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说瞎话.所以这一路航程,小鳌一直听小鲫的.小鳌当时看着昏迷不醒的老鳊,也找不出反对小鲫的理由.水势过于汹涌了,这对老鳊非常不利,一不小心,它就很可能被波浪卷走啊.

它俩配合得还算默契.小鲫的任务更重一些,它不仅掌握着航向,还承担着航程的全部动力.小鳌的责任是尽力贴住小鲫,和小鲫组成一条救援船,最终把老鳊护送到小鲫所说的那个地方.小鳌只须注意小鲫的划行动作,和其保持一致就可以了.小鲫要求小鳌的就是这些.小鳌也完好地遵从了小鲫的指令.可小鳌毕竟不是愚钝之鱼啊,它认真倾听着小鲫的指令,细细地感受着小鲫皮肤的细微变化和每个划行动作之间的关系,这样划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小鳌对小鲫的全部动作要领就了然于心了.小鳌甚至可以提前对小鲫的划行动作做出准确的预判,小鲫的侧身游、摆尾游、折向游、提速游,小鳌都能做出及时反应.小鳌不再是纯粹的个体了,它像是精巧地组装在小鲫侧身的一个零件,不不,它简直就是小鲫的一部分了.

身旁有这样一位默契的队友,小鲫心花怒放,它索性不再用言语提示小鳌了,把精力专注于航行.

夕阳像块滴血的伤疤挂在上方.水世界红鲜鲜的,充斥着浓郁的土腥味儿.几棵老树把憔悴的身影投印到水中,随着微风的拂动,那些飘舞的树影忽明忽暗,把它们的航线弄得斑驳陆离.

它们从树下水域折入西北方向的沼泽地带.这里远离主航道,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水质也比较清澈,视线可以望出去很远.小鳌明白,这里大概就是小鲫所说的那个十分安宁和幽静的所在了.

6

这里确实非常安静,没有外面洪荒世界的骚动与喧哗,水族生灵们也都十分腼腆,对它们的不期而至没有过激表示,甚至可以用“友好”二字来形容,仿佛它们不是陌生的闯入者,而是分离已久的远道而来的落难亲戚.

随着洪水的不断撤离,它们觉察到好多植物已经悄然钻出水面,小鲫就不止一次地听到栖落在芦苇枝头的喜鹊和云雀的歌声.大自然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多了.白天,太阳把这里照得一片透亮,水世界晃动着耀眼的金线,它们周围聚集着无数的小鱼小虾,小鳌身上的星星惹得这些粉丝们欢呼雀跃.小鲫款款游动时,身上的白花绽放出迷离梦幻般的光泽,令整个水族如痴如醉.小鳌小鲫在这里受到欢迎的规格较高.它们游到哪儿,那些追星族尾随到哪儿,夜里休息时,那些兴奋的小鱼小虾们都不肯回到自己的住处,选择不远不近的地方歇息着,绝不让自己的偶像离开自己视线半步,在梦里,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小鳌小鲫.与小鳌小鲫不同,老鳊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老鳊身上的花纹过于通俗了,带给水族的冲击有限.老鳊并没有因此感到失落.它理解这些水族的追求.爱美之心,鱼皆有之么.看到小鳌小鲫在水族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老鳊报以会意的微笑.

小鲫有时游向岸边,呆呆地独处一会儿.更多时候,小鲫都陪在老鳊身边.老鳊体力恢复大半,腰部伤口完全愈合.

月光下,小鲫问起老鳊和鲶鱼冲突的缘由.老鳊含糊其辞地推诿着,它不想让小鲫知道真实的情形,那个场面过于龌龊和了,自己当时的行为也有失检点,跟那些肮脏的垃圾们争什么啊,实在丢面子.鲶鱼争食那具尸体的画面瞬间掠过脑际.老鳊为此非常羞愧,真想找个石缝一溜了事.老鳊脸有点儿发烧,它词不达意地回答着小鲫的询问.小鲫看出老鳊的窘态,没再问下去.

月光照得清水亮晶晶.岸边芦苇丛里的青蛙合唱团开始演出了,仔细听来,老鳊明白水势已经消落得差不多了.洪水之后,万物仍然生长,青蛙放声歌唱,一切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青蛙合唱团的曲目极其古老,翻过来掉过去,总是那几首曲子,没什么新意,抒情方式又显单一,缺少节奏的变化.老鳊很想听听它们对这场洪水的感受,等了几天,也没结果.白瞎它们的天赋了,空有一副好嗓子,空有一身鼓肚囊.老鳊为之惋惜不已,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神思这么一迷离,映入听觉的蛙鸣就相当于催眠曲了.

鳊叔,小鲫轻声招呼.老鳊没有反应.老鳊沉入梦乡了.小鲫想向老鳊请教一些内心困扰很久的问题,如,水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水世界之上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又跟水世界是一种什么关系?鱼类可不可以进入水世界之上的那个世界?洪水到来之前,小鲫一直思索这些问题,没有找到答案.小鲫的思考既简单又深奥.说简单,是这个问题太直接明了了.说深奥,是这个问题似乎没谁能给它以透彻的解释.那时,小鲫和小鳌私下曾有过几次探讨,小鳌当时笑呵呵地回答,水世界就是水世界么,没什么呀,我们天天在水里游来游去的,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上边那个世界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关系的世界你去想它没有丝毫意义,鱼在水里游,鸟在天空飞,各有各的生活.小鳌劝小鲫,千万别想那么多,想多了你会疯掉的,到后来,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小鳌的规劝听上去不无道理,却无法让小鲫释怀,反倒让它在怪圈里愈陷愈深了.突如其来的洪水把小鲫从苦思冥想中解脱出来,它经历了可怕的漩涡,被老龟从江底泥沙中挖出,辗转到泥泞的农田,与小鳌的意外重逢,与小鳌杀入黑色的鲶鱼群,驮着老鳊艰苦地逃离,乱纷纷的现实让它无法进入从前的思考模式,眼下生活安逸了,困扰小鲫的那些问题就又像无数条小鱼游回它的脑海之中.

老鳊轻轻打起了呼噜,细小的水泡从它嘴里蹑手蹑脚地钻出来,缓缓朝上飘移.也许困扰自己的这些问题,鳊叔会给出明确的答案吧.小鲫想找个合适的时候,跟老鳊一诉衷肠.鳊叔见多识广,这些问题难不住它的.

“呱呱——呱呱——”青蛙合唱团的演出显然进入到缅怀和咏唱阶段了,在第一歌星的引领下,这帮胖墩墩的艺术家们各施绝技,亮开高门大嗓,情绪饱满地抒发着朴素的情怀.月亮姑娘似乎听腻了这类乏味的抒情,冷着脸子,躲到一块云彩后头去了.沼泽和江水黯淡下来.领唱歌星的情绪受到打击,它像是做错了什么,半句歌词冷不丁噎在喉咙那儿,憋得它痛苦不堪,只遗留下吟唱出的另一半歌词,空落落地漂在水面上,被灰暗的江水吞没了.青蛙合唱团这晚的演出不欢而散.

满身疲惫的小鳌不声不响游回老鳊和小鲫身边.

很辛苦吧?小鲫轻声问.

那到也不是,小鳌瞅瞅小鲫,压低声音说,我们仨,总得有鱼出面,和它们搞一搞关系吧,鱼在江湖,关系很重要,这江汊子我们毕竟初来乍到哇.

原来这儿是江汊子呀!小鲫恍然大悟,怪不得水流得这么舒缓呢.

对喽.小鳌得意一笑,又不无挖苦地说,瞧你,是你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自己却对这里一无所知.

那时候到处都是洪水,哪有工夫打听这些呀,命还顾不过来呢.小鲫的脸有些发烧.

说的倒也是这个理儿.小鳌喃喃道,这场大水,改变了一切,没想到我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的拥戴者,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啊.小鳌陶醉了.

这感觉好么?小鲫问.

好!当然好了,挺舒服的.小鳌晃晃脑袋.

那你咋看上去那么累呢?小鲫的语调有些酸溜溜的.

这个么?小鳌一时语塞,具体不好说,说了你也不一定能理解.小鳌叹口气,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是幸福的,但有时也挺心烦的,这些粉丝太痴情了,太热烈了,太专注了,太疯狂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鲫.小鳌脸上挤出一丝坏笑,我无意间拉的一泡屎竟然都惹来数条粉丝的好奇,它们冲上去就把这泡屎瓜分了,之后还到处卖弄,说味道如何如何新香鲜美,呸,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嘛,我拉的屎自个还不知道是啥玩意.

世界疯了,你还冷静,实属可贵.小鲫尽量摆出客观立场,可没忍住,嘿嘿乐了.随后它又打趣道,或许你排出的真是水间奇迹呢.

去!小鳌朝小鲫一瞪眼睛,何德何能啊我,普普通通的一条鱼而已么.小鳌的口气暗藏几丝得意.

7

老鳊的身体完全好了,连日来,它游走不歇,开始对整条江汊子进行考察.老鳊非常认真,它打算彻底弄清这片水域的状况.来到此地后,它心里一直不太托底,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蹊跷,静得让它心里发毛.老鳊不明白自己为啥这样,只好不停地在水中四处逡巡.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肯罢休.太阳持续的暴晒让江汊子瘦去许多.两岸浅滩浮出水面.秋风徐徐,清澈的江水袒露出妩媚多姿的姣好容颜.忙了数日,老鳊对水情有了大致的了解,心里比较有数了,恐慌似乎在渐渐散去,却又像被新的忧虑所替代.老鳊还是一头雾水.

翔实勘察之后,老鳊得出结论:这是一条类似于湖泊的隐形河流,系嫩江若干支流的某支,上游有片沼泽地,荒凉之水从沼泽低凹地带汇集成河,向下不断漫延,流至中段后,形成了现在的规模,中段其实是座狭长幽深的谷地,河水把这座谷地变成半封闭的湖泊,湖泊的末端,也就是靠近嫩江的地方,一脉细水才浅浅溢出,汇入滔滔大江.整个江汊的上、下两端,落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河水的流速因而慢到不易察觉.老鳊毕竟常年游弋于波险浪急的大江之中,它全身的每个器官都是为惊涛骇浪所生,视觉、听觉、嗅觉只有在奔腾的激流中才格外敏锐.这条江汊子的格局束缚了老鳊.它心里所发的毛,属于感官闲适过程中释放出的病毒所致.至于说老鳊考察时的忧虑么,这倒真值得引起警觉.水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味,沁入肺里,极不舒服.这味道老鳊以前在大江里嗅到过,当时的感觉很不好.那味道出现时,好多小鱼直接就肚皮翻白了.老鳊奇怪的是,这里的鱼对怪味没那么敏感,具体什么原因,老鳊一时还不清楚.

考察结果,把老鳊推向极为尴尬的境地.一方面,重回大江的念头不时折磨着它,另一方面,它又对这儿产生了某种无法说清的眷恋.这里终究要比大江安逸,适合在此度过余生.

小鳌沉醉于良好的感觉之中无法自拔.青蛙合唱团破格把它聘到团里,担任首席舞蹈师.小鳌其实没有舞蹈才能,缺乏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对舞蹈完全外行.大胖子团长诚恳的一席话打动了它.团长也是小鳌的粉丝,爱慕小鳌多时.团长的忽悠水平较高,它的圆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小鳌,大肚子一起一伏:鳌师,您不能无视青蛙合唱团的存在呀,咱团历史悠久,文化深厚,方圆百里,声名显赫,几十年来,为艺术事业呕心沥血,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咱团的每一个节目,都历经千锤百炼,精雕细刻,听上去朗朗上口,为水族所喜闻乐见.团长看来确实出身土著,不喜时髦洋气的长句子,专用嘎崩溜脆的短语展开游说,这叽哩呱啦一顿神侃,让小鳌一时间难以招架.

小鳌的防线被攻破了,和大胖子团长签了一份合同.

加盟青蛙合唱团,小鳌完成华丽转身.小鳌自此无暇他顾,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艺术创作和实践中,乐此不疲,孜孜不倦.

小鳌与青蛙的合作新闻一经传出,便产生了轰动效应,成为这个秋天水族世界的大事件,引爆粉丝朋友圈疯狂刷屏.

小鲫显得蔫头蔫脑,水势撤得太快,水域的缩小使得水族的活动场所打了折扣,小鲫找不到安静思考的空间了,到处都是骚动的鱼群,到处都回响着青蛙合唱团的歌声,到处都传颂着著名舞蹈艺术家小鳌的奇闻逸事.小鳌懒得看到这些,讨厌听到这些.世界疯了.水族疯了.小鳌疯了.

小鲫呢?小鲫好像病了,神情恹恹的,没有一点儿精神.

小鲫的病根来自内心.它已放弃了哲学思考,环境不提供支持,研究之路原本就困难重重,水世界日益浮躁之风等于彻底封闭了这种可能性.没有鱼爱搭理小鲫.老鳊投入勘察工作,小鳌迷于艺术事业,它们仨聚少离多,各忙各的,彼此之间很少联系.

目睹小鳌毁誉参半的首演之后,小鲫明白艺术之路同样无比艰辛,不比它的哲学研究容易多少.这里简单说一说小鳌的那次首秀吧.月光融融之夜,在青蛙合唱团的伴唱下,小鳌在波光盈盈的水世界,半公开地表演了自创舞蹈节目《水下滑翔》.邀请了水区的几位重要生物,白鲢呀,草根呀,苇荡里的灰鹤呀,喜鹊呀等等,它们都提前到场了.由于是试演性质,小鳌就把以前在大江晨练时的健身体操展示了一下,它只是放慢了整套动作的节奏,以适应青蛙的伴唱.小鳌虽然初次登台,表现得却无可挑剔,水族舆论呈现一边倒的叫好之声.

你打响了合唱团的重要一炮,立下了赫赫头功啊!团长按捺不住喜悦之情,跟小鳌商议庆典演出事宜.

小鳌也沉浸在初尝胜果的喜悦之中.鱼和青蛙的合作,书写了水世界崭新的篇章.乐观和兴奋都是可以互相感染的.团长的想法就是小鳌的想法.它们之间的友好、坦诚,超越了蛙族和鱼族几万年间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界限.乐观容易造成盲目.盲目后的乐观,只能出昏招了.

庆典破天荒选择在白日举行,团长主要是考虑借助小鳌的声望来造势,扩大蛙族的对外影响,为以后蹦向外面的广阔世界搭建平台.小鳌依然展示了精湛的舞蹈艺术,可是青蛙合唱团却出现了问题.好比是,在完美花朵的周围和背后,伸展的叶子却千疮百孔,劣迹斑斑.倒不是叶子们不争气,而是时机选择的不对头——明亮阳光的照耀之下,好多老青蛙的嗓子硬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它们拼命张大嘴巴,摇晃脑袋,伸长脖子,均无济于事,夜晚时分轻易就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看家本领仿佛都蒸发了.几只年轻的青蛙还能发出动静来,却没有夜晚时的嘹亮与饱满了,单调也不统一,你一嘴它一句,有气无力,干巴巴,哭叽叽,像一群溃败的散兵游勇在饮泣.末了,它们羞愧地垂下了头.

这可急坏了踌躇满志的团长,整个是要泡汤的节奏啊.站在指挥位置上,面对一群无比沮丧的队伍,它想高声吼两句鼓舞一下士气,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也不好使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一时间,它也束手无策了,只是机械地比画着指挥棒.

小鳌在水里轻巧自如地游着,它太投入了,丝毫没注意到合唱团面临的窘境.它做出各种令鱼眼花缭乱的造型,甩头、摆尾、扭身、转体、跳跃、冲刺,把平时训练的水平发挥到极致,最后以一个有力的腾空前转360度的高难度动作,结束了整场演出.气喘吁吁的小鳌准备迎接观众如潮般的欢呼时,只听到微弱的赞美之言,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观众席已空去大半,那些忠心耿耿的粉丝们眼含热泪,无比爱惜地瞅着它,表情充满复杂的意味.

合唱团内部做了总结,一致认为庆典演出操之过急,高涨的热情固然可贵,却也导致对困难严重估计不足.团长声泪俱下地当众做了检讨,说主要责任由它承担,并自罚断食三天,以平众怒.小鳌说这倒不必,大秋天的,正是长膘的时候,饿坏了团长的身体,损失更大,得不偿失,当务之急是坚定信心,团结一致,转变观念,重整旗鼓,迅速扭转被动局面.

鳌师啊,你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团长抹干眼泪,顾不上自己的颜面了,游到小鳌身前,不无真诚地朝小鳌深深鞠了一躬.

小鳌急忙起身制止.青蛙和鱼相拥而泣.

补救措施相继出台.白天场,小鳌唱独角戏,几只年轻力壮、嗓音好的青蛙与之配合.夜间场延续以前的规模不变.局面没有好转.票房持续下滑.随着月亮的消失,夜间场的观众也大为减少.

8

老鳊游遍了周遭的水域,最初的考察名存实亡,老鳊早已穷尽了考察的内容,无需再如此这么费劲地折腾了.可是老鳊没有停下来,每日照旧晨起晚归,踏上单调的航线.好多地方老鳊已经巡游数次了,每块水区的温度、清洁度、流速,都已在心中牢牢扎根,任何水域轻微的变化,它都能觉察出来.老鳊每日只是机械地巡游着,习惯使然,不这么进行下去,它心里难受,憋得慌.一次次往返之后,浑身筋骨变得轻松、舒展了,回到栖息之地,老鳊才能踏实地睡个好觉.在巡游过程中,老鳊对水中不时出现的怪味也适应了,虽然还有些反胃,头起码不疼了,这让老鳊心中暗喜,觉得自己选择的方式是对的,从而坚定了继续巡游下去的决心和意志.老鳊想把小鳌和小鲫也拉到巡游中来,每每看到小鳌痴迷于青蓝集团的事业和小鲫沉醉于苦思冥想的悬浮之后,它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每条鱼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你认为好的,别的鱼不一定认同.老鳊深谙此理.

一场秋雨之后,上涨的水势重又收复部分失地.水族生存空间重又向四周拓展许多,小鲫能够找到独自冥思的理想区域了.小鲫的研究似乎进入明朗化,水的涨涨消消,让它窥见到以前未曾看到的一些秘密,如,秋水变凉之后,青蛙集体向苇荡方向转移了,通过近期与青蓝集团的几次接触之后,小鲫恍然发现,以前自己苦苦思索的问题,在这些艺术家身上找到了理想的答案,鱼不可脱于渊,但是青蛙就可以,这些胖头胖脑的家伙们较好地演绎了什么叫水陆两栖,它们在陆地上的跳跃多么欢欣鼓舞啊,它们在水中的游动多么洒脱有力啊,它们自由地穿梭往来于两种空间,没有什么可以给它们造成障碍,它们看上去比人类都聪明,无怪乎它们的歌唱具有这么长远的影响力和穿透力了.小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青蛙和鱼的关系方面,通过考察青蛙和鱼的生存方式、生活习性和喜好憎怒,找出两者之间存在的共同点和差异性,从而推导出一系列结论,小鲫试图建立自己的哲学世界.有些时候,小鲫好像看到这个哲学世界如巍峨的水中宫殿,在视野中冉冉升起,流光溢彩,徐徐飘动;有时却又被一片乌云所笼罩,若明若暗,忽远忽近,一片模糊.小鲫的研究远没到成熟时期.它还有许多路要走.

与老鳊和小鲫的投入与专注不同,小鳌度过一段闲散时光.青蛙集体退向芦苇丛之后,小鳌也随着它们一同进入那片浅水区.毕竟它还属于这个艺术团体,独自留在水中是不道德的,也缺乏职业操守.入冬之前,青蛙要进行大量的觅食,把身体养得胖胖的,以为漫长的冬眠打下坚实的基础.如此一来,演出活动大为减少.好多青蛙都对小鳌失去了兴趣,紧张的觅食消耗太多的精力和体力,它们喂饱肚子后就呼呼大睡,芦苇荡里听不到它们的歌声了.偶尔有几只青蛙“呱呱”整出点儿动静来,也不是抒情,而是梦话.团长跟小鳌交流过几回,它说,这个季节正是我们忙碌的时候,生存第一位,艺术只能退到后头,请鳌师给予理解.团长又关切地对小鳌说,你为青蛙合唱团可谓操碎了心,大家都看在眼里,瞧,你身上的花白了多少啊,这样下去可不行呀,你是团里的品牌和主心骨,要多保重,别累着了.鳌师,回去吧,回到深水区,恢复身体,让身上的花朵鲜艳起来,明年我们再聚首.团长罕见的客套让小鳌略显意外,这和蔼的话语其实是逐客令.水世界没有不散的宴席.小鳌知趣地离开芦苇荡.

它们仨的相见,彼此都暗自吃惊.分别没多长时间啊,竟然都变得如此悬殊啊?怎么有恍如隔世之感呀?

老鳊身硕粗大,膘肥体壮,举止粗俗.小鳌满身疲惫,面容沧桑,眼神失落.小鲫全身发白,体质弱小,神情呆滞.

鳊叔的日子过得好吧?小鳌礼貌地朝老鳊摇尾,柔声打着招呼.

老夫闲云野鹤,每天快活得很呐,你小子不也混得不错么.老鳊爽声一笑.

快活就好,快乐第一.小鳌点头赞许着.

鲫弟的研究有眉目了吧?你瘦多了.小鳌又朝小鲫伸出橄榄枝.

小鲫没吭声,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冲小鳌点下头,神情还是怔怔的,憋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咋回来了,那边不忙了?

青蛙们都解决肚子问题呢,没空顾艺术,我闲得发慌,就回来看看.小鳌朝它俩靠近一些.小鳌沉吟着,幽幽说道,外边的世界跟我们想的不太一样,心里的一些话不知跟谁说,尤其是独自望着眼前的流水,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还是老朋友好.

这话让老鳊和小鲫有些感动.

你们合唱团现在是战略性季节调整,小鳌你别太失落,来日方长,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老鳊的安慰多少减轻一些浮在小鳌心头的阴霾.它感觉好受多了.

小鲫突然问,鳌兄,你身上的蓝花咋都没了?

是么?我倒没留意.小鳌歪脖扭头打量着后肢,喃喃地嘀咕着,哎,真的呀,它们都跑哪儿去了呀?

那些曾经灿若星辰的花朵无影无踪了,一枚也找不到了.不仅是它,小鲫的白花也不见了.老鳊也是这样.

鳊叔,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了?小鳌小鲫不约而同拥向老鳊.

老鳊也愕然,半天无语,神情茫然.它也想朝谁询问,解除内心的疑惑,可是没有目标,除了小鳌小鲫,到处都是灰暗之水.老鳊说,可能跟水有关吧,来到这儿之后,咱仨都有变化,小鲫也不像以前那么白了,一方水养一方鱼呀.老鳊对消失的黑花不很在意,身上灰黑一片,反而让它更老成了,它担心这件事会给以后带来麻烦,最初进入这片水域时那种不祥的感觉重又紧紧扣在心头.它不想把这种情绪传染给俩年轻鱼,就说,也许过些日子,你俩的花还能开放,时间问题而已,做鱼不能只注重外表.

小鳌总算明白自己近期苦闷的原因所在了,粉丝的大幅缩水,青蛙对自己的冷落,起因竟然都是因为这些蓝花的消退啊.老鳊的话等于火上浇油,小鳌非常愤怒,它决定辞去合唱团舞蹈师,和青蛙断绝关系,回到过去独往独来的岁月.至于那些粉丝么,小鳌是这样想的,即使蓝花以后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小鳌也不想搭理那些粉丝了,让它们尝一尝以貌取鱼的苦果.

小鲫的迷惑和恐惧比较严重.它缺乏老鳊的淡定,又不像小鳌那么愤怒,小鲫一直研究哲学问题,这件事等于研究路上遇到的又一个障碍.从自身看,小鲫认为皮肤上白花的消失也许跟对研究太过于投入而导致身体抵抗力下降有关,但从小鳌和老鳊身体表现出的异常现象上看,这又绝不是它自身的问题,而是带有共性的问题.如此一来,小鲫就从外部因素着手思考了,这样的研究着实让它头疼.异变像悄悄袭来的寒流,把小鲫严实地罩在里边.它整宿无眠,翻来覆去,挖空心思地分析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水光渐亮时,小鲫还在反思不已.沉痛的思考之后,它又消瘦许多.扭头一看,小鳌不见了.老鳊还睡着,身体显得发僵,老鳊破例取消了每日惯常的巡游.小鲫没有打扰老鳊,悄悄游离休息区,准备又一天的研究工作.

小鳌其实也没睡好,失落和沮丧搅得它夜不能眠.夜深时分,它趁老鳊和小鲫没注意,扭身离开它俩,游向东北芦苇荡那边,这一路游得别别扭扭、磕磕绊绊,行行复行行,一段一徘徊,内心苦辣酸甜、百感交集.游到苇荡边缘,小鳌停下了,它从水里探出头来,朦胧的芦苇荡萧条破败,了无生机,小鳌不禁想起和青蛙合唱团告别时大胖子团长的那一番话,团长说合唱团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振兴指日可待,熬过冬季就是春天.小鳌并不怀疑它的真诚,小鳌也明白青蛙的疯狂觅食实属无奈之举,可是小鳌对自己受到冷遇还是觉得郁闷.

小鳌最后看一眼芦苇荡,转身游走了.小鳌以无言的方式告别合唱团,朝着东南方向奋力游着,它想游到以前的大江中去,重新体验一下那种消逝已久的美妙时光.

小鳌暗示自己,这绝不是失败之后的溃退,而是伟大而神圣的回归.小鳌游得松弛而投入,它仿佛听到大江经久不息的波声涛语.

9

听到小鳌传回的信息,老鳊这才有些慌了.它喊上小鲫,与小鳌匆匆赶到那道铁丝网跟前.上下左右打量之后,老鳊连连叫苦不迭.它顾不得跟小鳌多说什么,在铁丝网附近折返了数次,查看有无缝隙可钻.老鳊失望了.黑色铁丝网面无表情地面对着老鳊,似乎在嘲笑它白费工夫,所有的努力纯属多此一举.

这是一张竖在水中的大网,由密密麻麻的铁丝编织而成,空隙极小,横在整条河流中,两头被牢固地拴在岸边的大杨树上,下端深埋在河底的烂泥里,上端高出水面数米,彻底切断了河流与大江的航线.看来我们要终老在这条江汊子里了.老鳊无奈地晃晃鱼头.从此以后,大江就成为遥远的回忆和历史,往昔一去不复返了.老鳊神情黯然.

就是说,我们被封存在这片水域中了,对么鳊叔?小鲫的语气透着酸溜溜的味道.

寒潮来临时,它们把栖息地转移到小鲫思考的地方.这儿靠近西岸,水势平稳,幽深静谧,水面结冰后,水里的温度比较适合生存.你的地方不错呀,小鲫,怪不得你没事就往这儿游呢.老鳊打趣道.小鲫笑笑,这儿平时非常肃静,没鱼稀罕.小鳌游了一圈,也赞不绝口,说小鲫的眼光不错.

它们互相说笑时,没留意天空纷纷扬扬飘下来的雪花.直到觉得光线不对劲了,才仰起头来.

今年的雪下得有点儿早了.老鳊叹道.

小鳌和小鲫好奇地游到上面,去看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它们的目光穿越晶莹的冰层,追逐着雪花洁白的身影.那些雪花好像知道它俩的好意,扭着俏丽的身姿,扑簌簌纷至沓来,轻柔地落在水面上.小鳌和小鲫是第一次和雪花这样近距离接触,以前在大江的时候,由于水势湍急,入冬后的冰层都是卷曲的,无法看到这样的场景.那时即便能看到,它们也没工夫和兴趣,大江广阔的怀抱中有更多的东西吸引它们的眼球.

雪花累积成厚厚的一层,最终盖住冰面,光线暗淡下来,它们才兴致未尽地潜回深水区.

随后的日子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遮蔽.最初,它们清醒的时候多于迷惘,因为河水逐渐转凉,丝丝冷意不时袭上皮肤,提醒和考验着它们的神经指数,它们不断调整下潜深度,寻找更好的栖身水域,直到无可下潜之后,才在水草茂密的河底彻底安身.

小鲫呀,这回你可以进行长久的思考了,没谁会来打扰我们了,整个世界都漆黑一片了.老鳊在黑暗中调侃着.它又不失幽默地对小鳌说,创作一段黑暗中的舞蹈吧,以后会火的.

小鲫只是笑,不响应.小鳌埋怨老鳊,鳊叔呀,你就别挖苦俺啦好不好.

它们大多时候都在冥想之中,半睡半醒,似梦非梦,清醒时也像在梦里,反倒是梦中的景象更像是真实的生活.老鳊的梦都是浮光掠影式的画面片断,相互交织和折叠,没什么条理,时而是浑浊的洪水,时而是自己和鲶鱼进行殊死的搏杀场景,时而又是江底的泥沙和礁石.小鳌的梦中大都浮现着明亮的浪花,它快活地在浪里奔突、游动,奇怪的是,小鳌从未梦到过青蛙合唱团,可能这段经历已被它封存到记忆的死角了吧.小鲫的梦里总是映现出过去它曾经悬浮多次的那片浅滩,焦绿的蒲棒草叶铺在水面上,一朵朵芦花倒映在水中,以前思考的哲学有时会在梦里纠缠它,找不到答案的痛苦在梦里同样那么难受和揪心,梦中的小鲫似乎听见有谁质问它说,多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复杂了呢?鱼不可脱于渊,水面上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鱼要向下看,鱼所有的困惑都是水.小鲫无力地反驳那个声音,不,不是这样,向下没有光,上面有光.这样说着的时候,小鲫好像瞬间跃出水面了,那光直直地从天上照下来,晃得它眼晕,小鲫挣扎着,躲闪着,那光却不肯离开,把它全身都照透了,小鲫发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透明的鱼,可以在那光明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了.噢,多么刺激的事情啊.小鲫花高兴极了,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这一笑,把小鲫笑醒了.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冰面上偶尔会有某些动静传下来.它们仨,小鲫的听觉最好,由于长久耽于思考,使得小鲫对外界保持着比较敏锐的反应.从上面冰雪的响动上,小鲫可以辨别出好多动物来呢.细碎、犹豫的脚步是野兔发出的,它准是从岸那边的土洞里钻出来,左顾右盼之后,觉得没有危险了,就到冰面上溜达一圈,也只是一圈,不会再多,很快就跑回去了.兔子的胆量让小鲫觉得实在好笑,却又不得不佩服它谨小慎微的性格.小鲫听不得乌鸦的怪笑,太瘆得慌了,这哪是笑啊,分明是诅咒和斥骂,隔着厚厚的冰雪,那种尖刻、刁钻、恶毒都丝毫不减半分,小鲫听了,格外讨厌,实在不理解乌鸦,对世界怎么可以这个态度呢!野狼的脚步让小鲫心生几丝好感,无所畏惧又不失敏捷,从容不迫又落落大方,小鲫甚至都能感受到冰雪对野狼的敬意,沙—沙—,沙—沙—那是一种彼此之间十分默契的尊重.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昼夜,上面突然传来爬犁“隆隆”驰过的响动,夹杂着阵阵人欢马叫.小鲫一惊.几乎同时,老鳊和小鳌也醒了.

什么声音?小鳌怯生生地问.

它们凝神细听.大股声浪朝着河心方向滚过去了.冰面的响动引起河水一阵动荡.

“咚—咚—”从河心那边传来冰镐刨击冰面的声音,清脆有力,声声震耳.一会儿,又被钢钎凿击冰层的“噗—噗—”声所取代.小鲫从响动上判断,好像不止一处.小鳌说,鳊叔,我去瞧瞧咋回事.老鳊非常强硬地制止了它.你俩呆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老鳊小心翼翼朝河靠近,不时碰到一些沉睡中的大鱼小虾,响声在头顶越来越大,它悄悄贴近那声音,眼里满是狐疑.冰面的声音停止了,出现一缕朦胧的亮光,有人在用铁锹清理碎冰,冰屑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那亮光增强了.钢钎又开始凿击冰层.老鳊离开这里,逆流朝上游奔去,那里的动静丝毫不比这边小.还未游到地方,老鳊急忙停下,稳住身体,上游的冰面出现一道硕大的窟窿,耀眼的亮光射入水中,许多苏醒的鱼纷纷游向那里,兴奋地拍打出不少水花.与此同时,刚才老鳊离开的那处也响起欢呼声,另一个冰窟窿也凿透了.老鳊正惊诧之间,就见从这边的冰窟窿上甩下一张大网来,网口系着一条火红的绸带,大网徐徐落入水中,随着急速流动的河水顺流而下,那条绸带宛如一条红鱼,轻巧地游在前头.冰面上的人不时发出号令.红绸飘至下游冰窟窿时,不动了,网口那条红绸被一条铁钩子拽了上去.冰面上静了片刻,随后又一阵更大的响动把水世界几乎炸翻了,一挂上万响的鞭炮声若惊雷,轰隆隆从头顶滚过,夹杂着二踢脚“嗵——当!嗵——当”的爆炸声.老鳊就觉得像有无数根细细的锋利的鱼刺,直往脑髓里面胡扎乱捅.

水世界沸腾了.惊醒的鱼像无头的苍蝇般蹿来蹿去,拼命往两处有亮光的冰窟窿那儿游动.老鳊告诫自己要冷静,绝不可随波逐流.大群的鱼从它身旁纷纷游过去了.老鳊目睹着它们的背影,转身慢慢朝着相反的方向后退.老鳊转身的刹那间看到那张大网缓缓张开,挡住了那群鱼的去路.

10

人们网走了不少鱼,水世界更安静了.

它们是后来去的河.冰窟窿不复原形,又被冻得死死的.老鳊领着小鳌小鲫来到群鱼落难现场,讲述了那天所看到的整个过程:它们也是被炸蒙了,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灾难,一股脑地朝着有光亮的冰窟窿奔去,正中人们投下的渔网啊!老鳊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反复提醒它俩以后一定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以免被人们捞走.人类都是贪婪的物种,诡计多端,居心叵测,千万要提防他们啊!老鳊叮嘱着.

防住他们也难.小鳌嘀咕着,人类太狡猾了,看来我们鱼真不是它们的对手.

小鲫把小脸凑近那只冰窟窿,仰头朝上望去.骤然射入的一束亮光晃得小鲫瞬间失明,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一片发白.它急忙闪身离开,在昏暗的水中游走片刻,视力才慢慢恢复过来.冰窟窿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吸引着小鲫再次靠前.它摆动着鱼尾,缓缓朝那处神奇的地方游动,视线慢慢适应亮光的刺激之后,再次把小脸贴到晶莹的冰层上.原来上面是一个圆柱形的狭小冰洞,四周冰壁凸凹不平,洞内新冻结的冰体清澈透明,一线蓝天可怜巴巴地挂在上面,几片飘忽的白云显得极有动感.小鲫痴迷地仰望着,老鳊数次催促之后,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里.

小鳌经常和小鲫待在一块儿.老鳊近来突然变得神神秘秘的,不打招呼就消失了.小鲫想,鳊叔准是又开始着手以前的工作了,这个季节有啥可勘察的呢?世界到处都这样灰暗,又有什么规律可偱呢?如此的早出晚归,又有什么意义呢?小鲫对老鳊的行为都只是猜测而已,既然老鳊没跟它们交代一言半语,小鲫也不好细问.

小鲫安静的时候多一些.小鳌则不然.人类的那次冬捕行动,打乱了冰固有的清洁,雪橇、爬犁、马蹄、人迹以及爆竹,破坏了平坦的积雪,狂风吹过之后,冰原上不时有小块冰面暴露在蓝天之下,光亮从不同的地方投射下来,水世界的幽暗状态稍有改善.微弱的光亮中,小鳌又开始排练舞蹈了.

小鳌只有一个观众,就是小鲫.看着小鳌专注投入的神情,小鲫感慨良多,世事多么难料啊,从前那么受鱼追捧的著名艺术家,如今竟落得如此寂寞和孤单,从波峰跌至谷底的落差给小鳌究竟带来哪些影响?它的那些粉丝如今什么状况?还有那些青蛙歌唱家们,它们如今都睡在哪根芦苇底下?未来的日子,它们还会对小鳌投怀送抱么?悬浮之中的小鲫浮想联翩,小鲫甚至怀疑从前小鳌那些五光十色的精彩时刻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小鳌这边没有小鲫想得那么复杂,每日的排练只是出于本能.让小鳌像小鲫那么安静地呆着,等于是要它的命.只有在水中游动,小鳌才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

排练场所位于它们栖息水域的右侧,离岸稍远一些,这里水流平缓,深度适宜,头顶上方刚好有两小块失雪的冰层,明晃晃的阳光从这两处投射下来,起到一种聚光灯的绝佳效果.逆向游动时,小鳌绷紧身体,全力划行,尾部有意做出小幅摆动,频率却是快捷无比的,清凉的流水用友好的语言慰问着小鳌的头部,又迅速漫过全身,给它带来无与伦比的快感.准备转身时,小鳌总是朝上方跳跃一下,这是它在夏夜表演时的标志性动作,那时小鳌的跳跃是飞出水面的,身体在月光下呈现完美的造型之后,博得粉丝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之后,全身再潇洒利落扎入水中.眼下小鳌的跳跃空间有限,厚厚的冰层不允许它做出这个造型,它第一次排练时试图这样尝试,头部遭到冷酷的拒绝之后,它才明白这样不可以,因此它再次做这个动作时,就减少用力,尽量在头部接触冰面之前就抵达顶点,避免了对自尊心不必要的伤害,这也让小鳌多少感到有些失落和遗憾.

折身顺水游动时,小鳌又款款稳下身来,形体忽而朝左,顺水势飘移,忽而朝右,上下起舞.如果说小鳌逆水时的搏击属于有力的呈现部分,那这顺水时沉稳中的若干变化就带有某种缅怀和抒情的意味了.小鳌深谙艺术之道,顺其水势的缅怀才具有包罗万象般的完整性,放松下来的抒情才是纯粹和自然的.小鳌在水底灰暗岁月中的摸索,无意中触到了艺术的本质部分.

晚归的老鳊,看上去总是显得疲惫不堪.小鳌小鲫不敢上前去问,它俩都是把从水底觅回的青草递到老鳊嘴边,老鳊匆匆嚼上几口,就把头扭向一边,昏昏睡过去了.早晨,水里刚蒙蒙亮时,老鳊又不见了.

白天,头上的亮光越来越多,积雪似乎在悄悄融化,透过裸露出来的冰层,小鲫看到有细若游丝的清水在冰上流动,阳光一照,扯出无数条金线,阳光渐弱了,那些光线就慢慢凝结了.夜里,江那边有时会隐约传来“吱—嘎—”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鲫凝神倾听,那声音又奇怪地消失不见了.

老鳊回来的时间更晚了,有时小鳌小鲫等得不耐烦了,不得不出去四处寻找,老鳊却杳无踪影,哪里都找不到它.小鳌小鲫失望而归,却又发现老鳊待在栖息水域.

鳊叔啊,您去哪儿了?我俩都急死了.小鳌气吁吁问道.

老鳊无力地朝它俩瞥一眼,露出一丝苦笑,没说什么.

小鲫赶紧把青草递过去,快吃吧,鳊叔,瞧您累得,一定饿坏了.

老鳊叨住一根青草,急忙闪过头去,避开小鲫的目光.

鳊叔这是怎么了?老鳊的怪异举动让小鲫觉得奇怪,小鲫犹豫一下,没有细问.

老鳊匆忙吃下那根水草,游回自己平时休息的礁石边,伏在浅沙上,很快睡着了.

从江那边传来的声不断增多.直到一记悠长的炸裂之音响起之后,小鲫才明白那是冰层发出的.

要开江了.小鳌提醒小鲫,听,上面起风了.

小鲫仰面朝上望去,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它斜刺里游离栖息水域,快接近冰层时,才看见朦胧的夜空高悬在冰原上方,没有月光,几颗寒星闪着清冷的微弱光芒.风声最初很轻,蹑手蹑脚在冰原上游走一圈之后,才放肆开始起来.细碎的残雪不时被风吹起,翻滚着掠过冰面.一些熬过季节的败叶举手投降,被风吹离枝头,在冰面上跳起最后的狂欢舞蹈,很快又被吹得更远,几株枯黄的衰草连滚带爬地追随它们而去.

“呜呜——”风力加大了.更多的树叶像黑压压的潮水一般漫过冰面,几根残枝跌跌撞撞地划动着冰原,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

小鲫闪身离开,潜入水底.

江那边响起冰层不断炸裂之音,声若雷鸣,小鲫听得心惊肉跳,展眼再瞧老鳊和小鳌,丝毫不为之所动,竟然在梦乡里显露一派陶然之象.

水色渐亮时,风息了,江那边的响声减小了,小鲫才迷迷糊糊地总算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小鲫被小鳌碰醒了.小鳌悄声对它耳语:别睡了,快醒醒!

让我再眯一会儿么,一宿没睡呢.小鲫不满地嘟囔着.

鳊叔又走了,咱俩看看它究竟在忙啥.小鳌态度很严肃.

真是的.小鲫不情愿地说道.

小鳌游在前面,小鲫尾随着.小鲫问,去哪儿找鳊叔呀?小鳌说,它没游多远,它刚一动身,我就招呼你了,我一直留意它的举动呢.

小鳌引着小鲫顺水游动.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老鳊的身影.一夜过去,老鳊显得精神了许多,划水的动作十分有力,丝毫不见往日的疲倦之态.老鳊在河下游竖起的那道铁网前停下了.它伏下身子,头部靠近铁网.小鲫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小鳌不解.小鲫也是一团乱草.它俩游到老鳊身前,小鳌忍不住问道,鳊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老鳊扭头瞅瞅它俩,嘴角流出一缕血丝.

应该跟你俩说说了.老鳊终于张开了沉默许久的金口.老鳊的样子让小鳌小鲫感到好笑,它嘴里那两排齐刷刷的牙齿几乎磨没了,说话时口齿不清,显得很滑稽.

这片水域不能待了,早晚得被人类网走,咱们得回到大江里去.从哪儿回去呢?我想了好长时间.我们没有翅膀,不能从天上飞走,我们也没有青蛙的四条短腿可以从岸上蹦过去,只能破网而行了,只能从这里突围出去.不好意思呀,破网行动一直瞒着你俩,你俩还年轻,你俩的牙齿没有我的锋利,小鳌还好点儿,小鲫你的牙根本对付不了这坚硬的铁丝,只有我这把老骨头还凑合.

鳊叔,你这是何苦呀!小鳌落泪了,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还好,你俩瞧瞧我的工作成果,已经嚼断三根铁丝了,再把这根咬断,开口就大了,你俩完全可以游出去了.老鳊脸上浮现出喜悦之色.

鳊叔,你歇一会儿,我来.小鲫冲上前去,用嘴含住那根被老鳊咬了一半的铁丝,牙齿沿着缺口来回锉动,只进行了两个回合,小鲫就痛苦地“哎呀”一声败下阵来.小鲫的两排小碎牙根本奈何不了铁丝,只落个牙床的缕缕剧痛.

小鳌换下小鲫.它的牙齿好于小鲫.不大工夫,小鳌也垂头丧气停下来,这铁丝咋这么硬啊.小鳌不甘心,晃晃脑袋重又把铁丝叼在嘴里,来回撕咬不止.血泡泡从小鳌嘴里一团团地涌出,在水中摇曳成一朵朵红花.

老鳊凄然一笑,柔声劝下小鳌,还是我来解决它吧,我的牙齿已经被铁丝磨成锉刀了.

江那边传来冰排飘游时相互撞击的阵阵轰响.盖在它们头顶上方的冰面竟然纹丝未动.积雪消融殆尽,阳光无遮无拦地穿过透明的冰面,把水世界照得一片通亮.老鳊用尽全身之力,咬着铁丝,小鳌小鲫紧贴在它的身体两侧.

11

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摆在它们面前.破网工程虽然取得成功,但只是相对而言.小鳌小鲫可以从那个缺口突围出去,老鳊却不行,它那硕大的体形无论怎么用力,都被铁丝网死死地牵制住,老鳊咬断了四根铁丝,扩大了出口面积,但是老鳊的腰身远远大于出口面积.

鳊叔,您早知道今天的结果.小鳌埋怨着,您这么费力又是何必呢!

能突出一个是一个,你俩都年轻,回到大江,去外面看看,你俩未来的水路更长.老鳊说得很淡然,我这把老骨头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我不走,和鳊叔待一块儿.小鲫固执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老鳊批评小鲫,看来你以前那些哲学研究算是白费工夫了,和我呆一块算什么出息呢,你和小鳌的世界在外头,在那条大江里,知道不?老鳊沉吟片刻,语气和缓下来,随后吐出的话语却饱含深情——趁早走吧,离开这里,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别把鳊叔忘了就行了,你俩如果执意不走,我整个冬天的努力就全白瞎了,牙齿也白磨光了.你俩不是各自的突围,身上也带着我老鳊的感情呢,不能让我这条老鱼伤心啊.老鳊说得激动起来,眼里簌簌流出滚烫的热泪,老鳊看来是真的老了,它的泪水发黄发粘,流水都稀释不了,就那么在水中翻卷着、漂游着,像条黄鱼一般慢慢随水流走了.

分别的场面充满伤感.小鳌二话没说,带头游过铁网缺口.小鲫犹豫一下,随后也朝缺口游去,游过一半时,小鲫回头想跟老鳊说什么,隔着方格状的铁丝网,小鲫的视野中哪还有它鳊叔的影子呀,茫茫的流水荒荒地朝它涌来.

小鲫游出突破口,想转身再游回去找到老鳊,跟它最后拥抱一下,试了几次都不成.那四条铁丝被老鳊咬断后,它又用头部把铁丝朝外全部撞弯了,扩大了突破口,口子顺水张开角度,它俩这才顺利游出.小鲫逆水游向缺口时,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重新钻回去.四条铁丝伸开尖锐的锋芒,挡住回路,冷酷地对小鲫说“不”.小鲫明白,从此以后想要见到老鳊就比登天还难了.鱼路的每一瞬间都不是彩排,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场直播啊.

它们默默地朝前游了很久,谁都不吭一声.头顶不时响起冰层破裂的声音,它们也丝毫不为所动.水中生物渐多,一些河虾和蟹子不时游移着闪现在前方,看到急速游动的小鳌小鲫,急忙纷纷避开.冰原融化成无数碎块,浮在水面,顺流向下飘去,细碎的光影在水世界明明灭灭,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像是在传播某种信息.

有时小鳌游在前头,充当领游者,小鲫跟在后面.小鳌游累了,小鲫再冲过去接替它.它们的交叉换位进行得十分默契.

它们感受到大江的气息了,大江似乎近在眼前,惊涛拍岸的轰响已经清晰可闻了.它俩不约而同放缓速度,压抑的心情好转许多.它们都想说说鳊叔,却谁都无法开口.

头顶突然增大的响动惹起它们的警觉.水中的光影重又变得朦胧黯淡.它们不敢怠慢,加速游动,前方响起冰块冲撞折叠的阵阵脆响.它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仿佛置身于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又一道铁网摇摇晃晃横在眼前,梦魇一般死死挡住前行的航线.它们朝铁网狠狠地撞去,掠过头部的阵阵剧痛提醒它们这不是梦,而是再残酷不过的现实.

隔着铁丝网,它们朝外张望,眼前一片苍茫.它们知道,苍茫的尽头流淌着那条大江.小鳌狠狠叼住一根铁丝撕咬起来,毫无结果,为此还白白断送了两颗牙齿.它朝铁丝网又重重撞去,铁丝网只是向后退缩一下又迅速弹回.

它们浮至冰块堆积成山的水面,发觉自己连这些浮冰都不如.好多浮冰也像它们那样朝铁丝网撞去,有的被挡住了,有的却在撞击过程中破碎了,刚好可以顺利通过网口,于是就优哉游哉地漂走了.随着阳光热度不断加大,被挡住的浮冰最终也越来越小,都从网口得意地流出去了.

它们绞尽脑汁,思索着突围的办法.小鳌想出一个主意,说能否从水底挖出一条通道呢?它们潜入河床,尝试了几次,也没成功.铁丝直直地扎在泥沙中,它们紧贴着铁丝,用头部朝下挖掘,刚拱出一个小坑,湍急的流水裹挟着泥沙就把小坑填平了.小鳌吐出嘴里的泥沙,苦笑着说,看来这条路行不通.

没有任何出路了.小鲫喃喃自语,仿佛认命了一般,口气中带有的悲观意味,让小鳌听了非常难受.

再想别的办法,我们一定得冲出去,不然就辜负了鳊叔啊.小鳌给小鲫鼓劲.

小鲫仰头朝上望去,一团亮光打在它脸上,小鲫眼里渐渐燃起几丝希望的火苗.它扭头对瞅着小鳌,不无兴奋地说,鳌兄,也许你可以突出去.

别瞎扯了,我怎么会呢?小鳌摇摇脑袋,表示怀疑.

你可以飞跃铁丝网,你的功底比较扎实,又苦练了这么长时间.我先前观察了铁丝网的高度,比我们钻出的那道要低很多,你完全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游吧,我们去试一下.小鲫信心大增,做起小鳌的思想工作.

我哪是那块材料啊,在水里随便比划两下还行,跨越那样的高度,属于白日做梦,呵呵,对了,我干脆做个美梦好了,在梦里完成突围.小鳌自嘲一笑.笑过之后才发现小鲫已不在身旁,头上传来小鲫“哗哗”游动的声音.小鳌想,小鲫别的都好,就是有些想法过于天真了.小鳌把鳔内空气调到合适范围,然后摆鳍甩尾,沿着铁丝网慢慢上浮,浮至水面时,将头探出去,不想却与小鲫撞个满怀,它俩同时跌回水中.

真的不高,鳌兄你试一下吧.小鲫央求小鳌.

小鳌再次把头探出水面.正前方那片宽阔的大江映入眼帘.眼望江水,小鳌喉头发紧,喘得厉害.它沉入水中,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又浮上去,仔细观察那道铁丝网.它叹了口气,哪像小鲫说得那么简单啊,铁丝网的高度竖在那儿呢,想要从这上面飞跃过去,须有飞天的本领才行.它又不想驳小鲫的面子,于是瞪了小鲫一眼,说,那我就试一次,你好好瞅着.小鳌逆向游离铁丝网,心里盘算着起跳位置,返身往回游时,小鳌加快游动速率,借着水势,在刚才确定好的地点飞身跃出水面,初春暖融融的气息托举着小鳌,飞升,飞升.小鳌看到铁丝网徐徐朝水中下沉,铁丝网齐平的上沿触目可及,锈迹斑斑,小鳌明白了这个平沿的意义所在,它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不可逾越的平沿.小鳌耗尽动力,身体打横,跌回水中.

小鳌不甘心,连续向铁丝网挑战.最初的高度成为纪录,随后的飞跃一次比一次低.小鳌垂头丧气,神情沮丧.

你跳得非常漂亮.小鲫安慰着.

小鳌不理睬小鲫,暗自责备自己,怎么这么笨呢.

为了挽回小鳌的自信心,小鲫也从水中朝铁线网跳去,小鲫没有运动天赋,它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腾出水面.小鲫开导说,你跳的多棒啊,瞧我笨得,连水都挣脱不了,别说在天空飞翔了.鳌兄,你要坚持训练,提高水平,总有一天,你会翻越过去的,我可相信你了.

小鲫的话多少起点儿作用,小鳌不那么消沉了,在小鲫的陪伴下,它每天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训练当中.凡事都是惯性使然,养成习惯之后,基本就是遵循不变了.岸上的青草绿了,各色野花的香味被风吹到水面上,水族重现生机,各色鱼鳖虾蟹活跃起来,小鳌训练时,它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四周,为小鳌鼓励和加油.小鳌腾空飞跃的造型成为水世界一道十分爽眼的风景,给水族单调乏味的日子增添许多乐趣.

这年春旱,江岔中的水势直线下降,那道铁丝网仿佛又升高许多,小鳌的跳跃前景极不乐观,小鳌没有因此受到打击,仍在坚持,态度积极向上,表现良好.

12

仲夏时节,云淡风轻,天蓝水暖.岸边土崖,草长莺飞,花团锦簇.水面铺陈着五彩斑斓的光泽,时有蝴蝶与蜻蜓轻盈飞过水面,与小鱼小蟹隔水互动,悠然成趣.从上游苇荡那边偶尔传来一两声青蛙短促的试声练唱,似在与游弋半空中沙雁的高音呐喊遥相呼应.大多时候,荒原还是寂寥的,与水世界的沉静保持一致.

夜里,铅色云块不知从哪里匆匆赶来,很快遮住月光,布满天空,雷电迫不及待地钻出云层,先发出奇形怪状的怒火,再把莫名其妙的咆哮抛掷下来,水面情不自禁地随之打着哆嗦,青蛙因此失声,年轻的鱼儿吓得直往深水区钻,悄悄躲在水草里,瞪着惊恐不安的眼睛,一动不动.密密麻麻的雨点接踵而至,在水面上溅起经久不息的回响,雨的清凉气息层层叠叠地向水中扩散,一直弥漫到河底,贴到那一株株水草上,落在沉默寡言的礁石上,又缓缓沉入河床的泥沙中.

雨只在夜里来,黎明时就不告而别,天色重又转晴.一连数日,都是这样,白天晴朗,晚上湿润.霞光染红水面时,小鳌就投入到每天的训练当中.小鲫忠心耿耿陪在身旁.水势不知不觉上涨了许多,两岸大片浅滩沦为水乡泽国.铁丝网还高高地竖在那儿,严酷地拒绝着小鳌的每次跳跃.

这日水情似乎又有好转,昨夜的一场大雨使河水暴涨,它们早晨游向训练场时,发觉那道铁线网不像以前那样高不可攀了,在霞光中显出几丝委顿之色,小鳌第一个很随意的跳跃就接触到上部平沿,小鳌心中一喜.第二次跳跃,小鳌增加了起跳前的游动距离,冲刺时不断提高速率,在起跳位置快速出水后,身体保持45度夹角斜向飞出,在空中最高点完成漂亮的转体,划出一条有力的弧线之后,小鳌成功地从铁丝网上轻盈跃过.身后传来小鲫欢呼雀跃之声.

小鳌惊呆了.它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小鳌逆水游回铁丝网,看到小鲫欣喜不已的眼神.

鳌兄,你赢了,这一跳太棒了,真为你骄傲.小鲫眼里闪着泪花.

不可思议,不像真的,像做梦.小鳌喃喃地说.

小鳌想赶快跳回去,和小鲫一块分享这个美妙早晨带来的喜悦.几次飞跃都失败了.逆水游动,速度骤减,惯性也受到极大制约,小鳌刚飞出多半个身位,就掉头向下跌入激流中.小鳌改变策略,分别从左右两侧斜向轮番攻击铁丝网,还是徒劳,不是遭到水花无情的嘲笑,就是重重地撞到铁丝网上.小鳌这才明白,刚才自己腾跃的高度已经永远无法企及了.小鳌沿着铁丝网游了两个来回,寻找有无缝隙可钻,依然是失望.它潜入河床,咬住埋在泥沙中的铁丝,拼命撕扯,铁丝网纹丝不动.

小鲫待在原来的位置守着.小鳌游至近前,咬住一根铁丝,保持身体平衡,以免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小鳌歪着头,躲避着小鲫,它不忍和小鲫的眼神交流.它俩就那么隔着铁网,一言不发,百感交集.

不错了,我们仨毕竟突出一条.还是小鲫率先打破沉默.

我自己出来,又有什么意思?由于嘴里咬着铁丝,小鳌的话有些含糊不清.

哪是自己啊,你身上还有我和鳊叔呢.小鲫哽咽了.

鳌兄,一路多多保重啊.小鲫慢慢朝后退去.小鳌眼睁睁看着小鲫那张清秀的脸庞逐渐变小,后来小鲫扭过头去,闪身游远了.

夜晚,小鲫又来到铁丝网前.月光把这片水域照得白花花的.白天与小鳌告别时,小鲫仿佛心里都在淌着血丝.它多想跟小鳌多待一会儿呀,可是理智提醒它绝不可这么做,这会误了小鳌的前程.当时小鲫向后倒退时,看见小鳌松开咬着的铁丝,想要朝它扑过来,脑袋却被铁丝夹住了,它拼命挣扎着,都无济于事,它眼神充满绝望.小鳌冲它嚷着什么,哗哗的流水挡住了声音.

鳌兄,一路走好.小鲫冲着黑黝黝的铁丝网外小声祝福着.水里到处都是晃动的月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之感朝小鲫袭来.它离开铁丝网,逆水而行,游至和老鳊分别的第一道铁网附近,小鲫找到了那个出口,四条铁丝还向外伸着,缺口已被残枝碎草封死了,铁丝上挂着几只破损的白色塑料袋,在水中飘来荡去,散发出刺鼻的怪味.铁丝网那边,静悄悄的,全无丝毫声息.

小鲫每晚的游走区域就固定在这两道铁网之间,向上是和鳊叔一次次做着无声的告别,向下是默默祝福着小鳌.

白天,小鲫想要重新投入到以前的研究中去,却发现形势不断在恶化,危机四伏的环境已不提供任何支持了.钓鱼的人流几乎在两岸排成长龙.不时有年轻漂亮的鱼虾被钓线拖出水面.小鲫提醒水族成员不要贪食送到嘴边的东西啊,可是总有感觉良好的家伙不听小鲫的,认为小鲫是在多管闲事,直到被拖走的瞬间,它们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却为时已晚.

小鲫时刻保持着警觉,却也终究没有逃脱最后到来的劫难.水面上来了一伙驾船捕鱼的水手,他们朝水中撒下一张张孔眼极小的绝户网,许多刚离开母体没多久的小鱼都落网了,小鲫又怎能逃得过去呢.那一时刻来临的时候,小鲫表现得十分淡然.鱼鳖虾蟹们在网中慌作一团,互相冲撞着,挤压着,在末日前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小鲫没有这样.它一动不动,随着鱼流翻来覆去.渔网被水手们喊着号子拽上船时,小鲫体验到一种快感,被倾倒在甲板上时,这种快感依然强烈.有个胖乎乎的姑娘,蹲在甲板上,两只手灵巧地分捡着不停蠕动的鱼们.看到小鲫时,那姑娘突然直起身来,朝一位长着大胡子的男人高声喊着——嘿,姜大伯啊,快来呀,有条大鲫花.

姑娘的喊声招来好几个人.顷刻间,数双眼睛如探照灯般聚在小鲫身上.小鲫仰起身子,蠕动着嘴巴,朝他们挤出一抹微笑.

这年夏天,持续干旱.上游的沼泽逐渐枯竭了,再无清水注入到这条江汊子,工业区排出的污水,如烂蛇般扭曲在河床上,填充着向嫩江方向蜿蜒排布的若干水泡.某天早晨,一个钓鱼汉子奇怪地看到从浑浊的水泡中浮出一团灰突突的东西来,像是一个活物,正飘向钓鱼汉子所在的右岸,活物身后,浓浓的血水朝四周翻涌.钓鱼汉子吓坏了.这是什么怪物啊?他起身朝后连连退却,连昂贵的鱼竿都扔下不顾了.那怪物飘到岸边,从水中探出头来,朝空中喷吐出一股血雾,腥臭的气息随风飘至钓鱼汉子身前.钓鱼汉子“哇”地一口开始呕吐起来.他弯下身子,连连干呕着,泪水混着鼻涕流过嘴角,与脏物纠缠不清.这钓鱼汉子掏出纸巾处理干净脸面后,抬头朝水泡张望,只见那怪物已窜到岸边的牛毛草坪上,原来是一条灰质黑章的大鱼.钓鱼汉子这才定下神来,走近一些.

那条大鱼全身溃烂了,每次翻滚,都被牛毛草撕下一块肉来,滚过的草坪上,血肉横陈.钓鱼汉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大鱼滚到草坪边一棵老榆树下终于不动了.从荒野那边飞过来一群乌鸦,落在大鱼周围,乌鸦们啄去了大鱼的眼睛、鱼头,很快又把血肉模糊的鱼身啄食殆尽.乌鸦们意犹未了,在草坪上盘旋着,随后又俯冲下来,把散落在草坪上的鱼肉一一啄食干净,这才“呀呀”地飞走了.

那汉子不想钓下去了,准备换个地方.这儿污染得太厉害了.收拾好工具,骑上摩托车,经过那棵老榆树下,他无意中朝大鱼倒毙之处扫了一眼,嘴里不禁发出“咦”地一声.榆树下面有一朵硕大的黑花随风摇动.钓鱼汉子停下车子,定睛细看,那朵黑花又消失了,只有几块杂乱的鱼骨头支离破碎地散落在草丛中.

妈的,眼睛怎么还花了.钓鱼汉子骂了一句,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离开那道铁丝网之后,小鳌重归大江的过程非常顺利,它所担心的其他障碍没有出现.铁丝网成为恐怖的记忆,总在小鳌的心头久久盘绕,挥之不去.小鳌没有在大江里过多停留,它把航程确定在远方.奋力游动时,有两个声音似乎时刻回响在小鳌身后.

往前游啊,别停下呀!老鳊的声音不无焦虑.

加油,鳌兄!小鲫慢悠悠的口吻带着几分亲热.

作者简介:红岸,本名张大鹏.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现已在《作品与争鸣》《儿童文学》《小说林》《伊犁河》《山花》《黄河文学》《北方文学》《海燕》《绿洲》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九部、短篇小说三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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