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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尘中篇小说方面本科毕业论文范文 与陌上尘中篇小说类论文范文文献

主题:陌上尘中篇小说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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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时刻大娘来的,见偃云还在流泪,心疼问,咋了?莫不是病了?

偃云一直摇头.大娘不管,摁住偃云的额头试了半天,又让偃云张嘴伸舌苔,偃云一一从了,大娘这才喃喃自语说,没啥毛病呀,怕是累了,回去睡会.说起来大娘就是个奶妈,由于太爷的关照,族人都尊她为大娘.大娘不顾大厨的冷脸,执意要带偃云回去休息.阴历正月未出,还在年里,厨房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偃云走了,洗菜的活就得由其他人顶上,问题是偌大的家族,只有七八个伙工,忙得很.大娘不管大厨啥脸色,拉起偃云就走,直到把偃云安顿在床上才说:不管他们,好好歇着.

偃云不为孙家树去报考黄埔军校而难受,才过十五,孙家树便走了,孙宝斋说,不搏回颜面,不要回来,蒋家压得人喘不过气呢.孙家树知道肩上的责任,孙家树对偃云说,俺回来便娶你,俺一生只稀罕你.偃云不稀罕孙家树,他走他留,她都不难受,她就有些想流泪.大娘想,这孩子没啥精神,怕是孙家树走了,心里憋屈,这才早早过来安慰.

偃云硬着性子,不想说话,深宅大院更像一个牢笼,她不喜欢.暗地里讨厌每个人,包括大娘,她想,人不是牲口呢.大娘见偃云不想说话,叹口气,磨蹭着走出院子,锁上柴门后,站在外面喊,天黑俺就给你送吃的.

偃云躺在床上还没有缓过神,孙家树干嘛要走?孙宝斋为啥比拼?

夜色笼罩住一切的时候,大娘端来了面汤还有米饭,米饭下盖住几块腊肉,上面堆了点咸菜,大娘说,俺问太爷要的腊肉,压在饭下,香着呢.

偃云知道大娘好心,她不领情,知是太爷赏下的肉,越发不想吃了.大娘终于发了火,大娘说,童养媳就是委屈的命,猫狗都能耍脾气,童养媳不能.

偃云这才揉揉红肿的眼睛,她想问,俺连猫狗都不如吗?

大娘知道话重了,这才转换口气说,很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太爷磨你性子呢.说到孙宝斋,偃云受不了.孙家不该仗势欺人,不该逼走二哥,不该把她收进门.想当年偃家也是名门,根本没把孙家放在眼里,偃家陷落,孙家逼亲,二哥气不过,说是投奔土匪回来报仇,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大娘不知道偃云想啥,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短吁浅叹,最后说,太爷心气高呢,委屈着呢.说完大娘颤巍巍走了,偃云知道,大娘总帮孙宝斋说话,都知道大娘是孙宝斋的大红人.偃云弄不懂大娘,也弄不懂孙宝斋.

大娘走了,夜就静了,农具房里一片阒寂.偃云盼望那些灵异的脚步声早早来临,那些虚无缥缈的、像风声、又像影子的脚步声伴随她度过了整个冬天,现在由开始的恐惧变成了一种期待,希望那种带有惆怅和忧伤的脚步声早早来临.只是过罢了年,那些脚步声突然不见了,好像它们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偃云不想掌灯,微弱的风像残弱人的气,有一搭无一搭的.偃云摸着黑随意喝了几口米汤,便把肉和余下的米饭放地上,她想,等不来灵异的脚步声,俺等老鼠,有了肉和米饭,老鼠总会来的.她期待着老鼠的出现,可是老鼠也不露头,啥都怪怪的.迷迷糊糊中,听到窸窸窣窣声,猛地掌了灯,老鼠受到惊吓,四处飞奔,她叹口气对着无影无踪的老鼠喊,干嘛怕俺呀?俺好心好意的.

暗黑让农具房里始终笼罩着诡异的静谧,偃云想喊,来吧,俺等着呢.可惜她的期盼很快变成了失望,丝丝的风都停了,连她的气息也瘫在腐烂气味里.地上的米饭和肉早被老鼠吃得精光,连小菜也没有放过,偃云终于忍不住,下了床,掌起灯,她想,都去哪儿了呢?端着油灯四处照看,还是那些农具,时不时窜出一两只老鼠,慌不择路的.不知何时结下的蜘蛛网,一片一片的,并没有网下什么蝇虫,冬季里,想必蝇虫也在冬眠呢,包括蜘蛛.查看几圈,偃云便掌着灯走到院子里.风凝固了似的,冷让夜凝结成了一块黑幕,灯光穿不过似的.院子很大,偃云习惯性地走到院子下方的井旁,依着护栏想,也许你们就在这里.井口封了,护栏正面有斑驳的石碑,碑上有文,大概记录井的往事.她始终弄不明白好好的井为啥封了口?想必这口井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再看柴门,柴门不太结实,那些栅栏也不结实,可是它们能堵住来去的路.枯死的蒿草和稗子都在,当然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一样枯死在冬季里.星星幽深得有些辽阔,月亮早落了下去,偃云没有发现异样,这才松口气想,算了,想必你们也带不去俺的话呢.

偃云看不出所以然,又躺在了床上,她想,也许睡着了,就能见到爹娘.迷迷糊糊中,真的看到爹了,爹埋着头,头发盖住了脸,她想撩起爹的头发,可惜怎么也够不着.最后爹的身影变成了大哥的样子,大哥软绵绵坐在油菜地里,油菜花起起伏伏,大哥抱着张裤带,身子也起起伏伏,她羞得抬不起头,正要挣扎的时候,居然醒了.再次睡去的时候,走进梦里的便是天福了,她伏在天福的怀里,她说,快救俺.天福不吭声,见她缠绵,还猛地推开了她,她想哭.挣扎中却醒了过来,那时大娘正站在床面前,怔怔看着她呢.

偃云吓出一身冷汗,定定神,慌忙起床穿衣,接着洗漱,等偃云弄利索后,大娘问,好点了么?偃云只能胡乱点头,然后对大娘笑,大娘说,年轻人,病得快,好得也快,去吧,太爷惦记着呢.

偃云不想搭理大娘,大娘时时提孙宝斋,她不想提,她气那个干瘦的白胡子老头.

辞别大娘,走进的厨房时候,只有李三在,李三话少,平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会看见偃云早早来了,李三像变了一个人,主动递上一碗水,小声问,好点了么?

李三的关心,激活了偃云的委屈,泪水弯弯曲曲,正想说话,见大厨走了进来,偃云不想让大厨看到她流泪,硬生生又把泪水忍回了去.李三说是二厨,地位还不如女佣王二家的,谁都可以骂上几句.大厨捋着脸,看她手中的碗.之后大厨骂起了李三,李三并不恼,一直笑,大厨骂了几句,又看看偃云手中的碗,好像偃云的那碗水里有啥秘密.

实际大厨想说头晚大娘带走偃云的事,他想说偃云装病,童养媳又不是正规媳妇,没有那么娇贵,再说,孙家树走了,难受个啥呢?男人嘛,哪能围着女人转呢.只是没有挑开话头,大厨忍下了话,也倒满一碗水,端到厨房外面,迎着冷风喝.那碗水在冷风中热气腾腾的,偃云的心思也热气腾腾起来,她想,李三厚道呢.想罢,偃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趁机说下感谢的话.这是偃云第一次主动跟李三说话,李三有些拘谨,见大厨没有留意他们,李三小声说,再苦也要睡好,心思重,脚步就重.偃云并不想多说话,只是李三收不住嘴,嘀咕说,你把大厨的骂当歌听,把王二家的挤兑当点心,美着呢.李三说起话来,一条一条的,很清晰.见偃云听得认真,李三趁机说到了张裤带,李三说,你嫂子也是苦命人,你哥遇见她才是福气呢?

最后的话让偃云不开心,大哥怎么能娶下那样的女人,偃家说啥也是名门望族,大哥糟蹋偃家呢.李三见偃云变了脸色,掉弯说,有些人生来便是享福的,有些人活来注定受罪的,比比天福和孙家树,你家大哥才苦呢.

偃云不想再说大哥了,话头转到二哥身上,唠叨说,二哥连个影儿也没有,看看孙家树考学,孙家上下难受的,二哥呢?负气走的,到现在不知死活呢.

李三叹息说,到你这里,只能往好里想,说不定你家二哥正在干大事呢.这次李三随口说出的安慰话,让偃云听来特别开心,是呀,也许二哥还活着,正干大事呢.越叙越投机,偃云脸上浮起笑容,李三借机往深里说,听说大别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了呢,听说闹红能改变穷人的命运.大别山离孙家庄不远,也就是百十里地的样子,咋没听人提起过呢?想必李三胡咧咧呢.想到这,偃云转过脸,不想说话了.

李三在她身后嘀咕说,俺也不信呢.

说话间外面下了雨,冬季的雨,冷得很,偃云靠在厨房的门框看雨,大厨端起碗往厨房这边跑,见偃云靠在门框不让路,就站在雨地里说,老天也有伤心的时候.

偃云不知道大厨啥意思,皱下眉,让开了路.大厨走进厨房,见李三脸红红的,又骂,狗日的,闷在屋里想啥呢?

李三脸更红了,红得低下头还嗤嗤笑.偃云不笑,寒着脸说,老天也有不讲理的时候?

偃云不想输给大厨呢.

从厨房走到农具房,几百步的样子,龙抬头之后,一天暖过一天,早春的雨水,粘稠得不行.下厨的路上,偃云没有找遮挡雨水的东西,光着头钻进雨幕里,她想让冷雨把自己浇个透,好让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跟着冷藏起来.她走得很慢,几乎就是挪步,她并不是三寸金莲,不需要这么走路.过去娘给她裹脚,她打死不肯,爹说,时代变了,大脚丫子好干活,谁让家道中落了呢.现在才知道大脚丫子的好处,起码跑起路来利索.只是今天偃云一点也不想跑,她想把自己淋湿淋透.那点路被她走成千里万里似的,等她走到农具房门口的时候,见院门的锁已经开了,大娘撑把伞站在雨地里.见偃云光着头,急忙上前用伞护住,抱怨说,不知道雨水伤身么?

偃云知道大娘心疼她,可她不想感谢,她想,自己就是一只晚宿的牲口,大娘就是赶牲口上圈的人.大娘见偃云气色不好,有些不放心,又问,好点了么?

偃云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病,如果有病,就是憋着一团气,让她喘息不过来呢.

大娘说,不要糟蹋自己,太爷磨练你呢.

偃云不想提孙宝斋,大娘偏偏要提.

大娘说,蒋家压过一头,太爷不服呢.

偃云想起那些灵异的脚步声,偃云想,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大娘见偃云不说话,便问,想啥呢?

偃云说,过会才锁门好么?俺想到大院里走上几圈呢.

大娘嗯嗯点头,随后问,要不俺陪你?

偃云说,走好了,喊你锁门就是.

大娘说,好吧,俺在屋里等你.

大娘走了,小红走进了草院,没啥声响,等偃云出来的时候,见小红站在井旁发呆呢.发现小红来了,偃云急忙笑脸相迎,热情说,姐姐来了呢.

小红好像不高兴,吐出瓜子壳嗤啦啦敲打着井口的石碑呢.偃云走到小红面前,小红突然回头吐出一个瓜子壳,不偏不倚,砸在了偃云的脸上.都说小红嗑瓜子的本事大,瓜子捂进嘴里,瓜子壳便像弹片一般飞出,打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一打一个准.偃云才听李三说孙家成逛窑子的事情,估计小红闷着,想出气呢.

小红见偃云不生气,有些失望,直截了当说,俺来找事的.

找事?偃云不知道小红找啥事,忙说,俺这里没有事,只有农具.

小红说,别七扯八磨的,你说俺结婚,县长为啥不来?

天福圆房的时候,县长随了重礼并到场的,临到孙家成结婚,县长影儿都没有.孙宝斋为此气了好几天,骂县长狗眼,现在蒋家有两个民国将军,正当红,孙家充其量就是一个乡绅,县长早瞧不起孙家了呢.

小红继续说,瞎了八辈子眼了,嫁了这么个瘪球人家.

偃云不知道说啥好,低下头.

谁知道小红突然扬起头说,孙家树这个没用的东西,他能成事的话,至于走丢

两个多月了,按说孙家树早到了广州,广州那边传来信说,没见人呢.孙宝斋派出几拨人寻,都一脸沮丧回来,说没见到他的踪迹,一个大活人突然丢了,族人着急,孙宝斋也着急,孙家早急疯了,小红干嘛提这茬呢?

小红见偃云不说话,突然提高声音说,他丢了,你开心是不是?小红又吐出一个瓜子壳,不停打在了石碑上,嗤嗤喳喳声音比先前更大,到了最后,小红骂了句,废物.小红是县城的商户人家,平时特别计较心里的委屈,现在小红想撒气,偃云只能笑脸相陪,见小红一直站在雨地里,偃云想伸手拉小红进屋,谁知道小红一点也不领情,大声喊,病死才好,干净.

偃云后悔不该让大娘留门,这会急忙盼望大娘过来,否则闹出点啥,自己真的说不清.见小红找事,只好借口说喊大娘去.

小红哪里肯放过偃云,紧走几步堵住了门,小红说,你还没有给俺道歉呢.

道啥歉呀?小红不能这么欺负人.

没想到小红突然无来由地哭了起来,哭完就喊,偃云打俺啦.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丝毫征兆,偃云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红的哭闹声惊动了人称三奶奶的奶婆,三奶奶掌管三门后务.三奶奶跑过来问经过,小红不讲情面说,俺好心陪她,她不领情,还让俺滚.

奶婆很生气,三门的两个孙媳妇不能这么丢人现眼吧?于是她扯过偃云就打,边打边问,干嘛不省心?

偃云的委屈就像雨水,怎么也扯不清,她不想辩解,用手指着小红说,俺们都顶着天呢.小红又吐出一个瓜子壳说,切,天瞎了眼呢.

吵闹声惊动了孙宝斋,孙宝斋让三奶奶把两个重孙媳妇带过去.小红见到太爷早早跪下,乖巧磕头.这个城里商户女儿不像乡下人,很会表演.

偃云满肚子委屈,只是不想辩解,她知道,无论她说啥,孙宝斋不会相信她的.

偃云沉默不语,让孙宝斋大发雷霆,指着偃云喊,干嘛要逞强?

小红很得意,看着偃云笑.偃云不笑,她知道小红欺负她,她没有办法,只能忍受.傻子也知道,孙家都是一群不讲理的人.孙宝斋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偃云说,说出实情,俺会不偏不倚的.偃云不相信孙宝斋的话,最后在孙宝斋一次次逼问下,才说,小红说县长不来喝喜酒,薄了面子,怪孙家树不成器,让俺道歉.

孙宝斋心口隐隐作疼,他知道偃云再不济也不会主动生事,果然不出所料.喘息半天孙宝斋对三奶奶说,成何体统.

三奶奶明白太爷的意思,推推小红说,还不认错?心里有气也不能冤枉人.

偃云见三奶奶责怪小红,便说,欺负人呢.

小红再次吐出一个瓜子壳,打在了偃云脸上再说,俺就想欺负你,咋的?

雨后,天渐渐热了,七七八八事情闹的,偃云神情有些恍惚.李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天,李三有了主意,悄悄说,知道你想大哥,俺天天回家,替你传些话吧.

偃云感激李三.好半天偃云才说,就带一句话吧,说俺不认大嫂呢.

李三见偃云再也无话,怯怯说,俺一定带到呢.

第二天,李三早早地来了,偃云一夜都在想大哥,不知道那句话有没有伤到大哥的心?没有睡好,眼圈黑黑的,见到李三,自然有些想哭的神情.李三静静的,趁着无人才说,你大哥让你好好的.说完李三看着偃云说,你大哥还说,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李三见大厨还没有上工,知道时间紧,说话急切了些,李三说,你大哥特别交代,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想攀上孙家呢,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有跟孙家树圆房,当地规矩,不能见娘家人,好不容易通过李三跟大哥连上了话,大哥咋能这么说呢?难道大哥不知道俺是被逼的吗?多少姑娘想进孙家,俺就不想呢.偃云揉揉眼睛对李三说,你带话给大哥,就说大哥让俺失望呢.

第二天大哥带来了话,大哥说,妹妹真要心疼大哥,就在孙家争颜面,让大哥也挺直腰杆做回人.

李三说完大哥带来的话,站在一旁发愣,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偃家靠她争面子呢.大哥是偃家的掌门人,过去热气腾腾的,爹娘走后,一直让她和二哥讲骨气,现在大哥塌下了脊梁骨,却让她忍气吞声?偃云不让李三带话了,偃云想,大哥这么说话,短气呢.

几天偃云都不带话出去,倒是大哥主动找李三带话来,大哥说,知道妹妹不开心,大哥也不开心,很多事情不能跟着情绪走,到哪山唱哪歌,大哥就是这么过来的.

偃云听到大哥带来的话,好半天都不精神,最后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再次落起了泪.

李三看到偃云哭,心里挺不是滋味,看到厨房人在,只好忍下话.

大厨见偃云落泪,来了气,大清早的,哭啥?大厨不高兴,王二家的和张三嫂也不高兴,一起看着偃云.王二家的到底话多,忍不住情绪,对偃云吼,要哭就到外面哭去,谁惹着你了咋的?偃云知道不该流泪,可是她憋不住,她就想流泪,咋就惹着王二家的了?只好咧下嘴,擦擦眼泪说,俺迷着眼睛了.大厨火气大,话声就大,见偃云遮掩,火气哧溜窜上来,高声骂,狗日的,谁的眼里都揉不下沙子.

偃云不知道大厨什么意思,半天没有吭声.熬到了天黑,才长长喘口气.

罢活后,李三还在等着带话的机会,大厨那晚好像故意的,迟迟没有离去,最后偃云只好走了,弄得一夜都委屈.想,一个孙家厨房的雇工,都这么欺负人.这些不想也罢,只是过去的大哥哪里去了?偃家也是大户人家,败了家不能败了精神气.第二天早早到了厨房,她知道李三也会早早来的,正如她的猜想,李三确实早早来到了厨房,并烧开了水.偃云知道,时间紧,得赶紧说上几句话.刚开口,见大厨也早早来了.偃云不想跟大厨说话,不停擦抹着案板,李三拿眼睛说话,偃云一直不作回应.偃云想,大哥带下啥话呢?

好在大厨终于离开了身,厨房没其他人,偃云急急问李三,大哥说啥了吗?

李三说,你大哥说,你无话,他也无话,活着就行.

偃云想,也许自己急切了,大哥肯定有难言之隐,否则大哥不会娶下张裤带的,心里添凉,浑身冒冷,见到谁都冷吼吼的.

大厨早不待见偃云了,见她做事慢点,表面不说,暗里统统报告给大奶奶,说偃云常常糟蹋菜,还跟李三的.大奶奶料理族人吃喝拉撒睡,类似内务管家呢.大厨算她的远亲,一直相信大厨的.大厨添油加醋,两个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见人就哑口,说啥呢?

大奶奶耳根软,没有主见,听到大厨的话,软了舌头,好呀,孙家树丢了,她倒不省心了,三从四德也忘了?只是这些话她不能对大厨说,大厨走后,大奶奶便偷偷禀告了太爷.

孙宝斋一直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不该跟蒋家搏高低,现在好了,孙家树突然间无影无踪了,一个大活人咋就丢了呢?连点痕迹都都没有.找了好几个月了,还是没有音信,心里苦,一直不敢发作,怕影响到三门人的情绪.三儿媳可不是省油的灯,逮到机会就追问,弄得孙宝斋好像亏欠三门所有人似的.听到大儿媳说偃云不三不四的事情,随口说,咂舌这种事,得有证据,弄不好自毁门风呢.大奶奶知道太爷对这事计较,本想就此给三奶奶一耳刮子的,没有想到太爷谨慎,让她拿证据.

大奶奶戳着小脚,找到大厨,冷脸说,记住,没有证据,胡说一通,看俺不撕烂你的嘴.

大厨没有想到大奶奶骂他,好心好意,孙家并不领情,还要他找证据,奶奶的,找什么证据,本来就是猜测嘛.心里生气,看到偃云更来气,见偃云冷脸,便有恃无恐跟偃云说,别以为你们密不漏风的,问问孙家,俺怕过谁?大厨撂出这句话,偃云感到惊讶,什么密不透风?什么怕过谁?难道你大厨不怕孙宝斋不成?看到偃云一脸不屑,大厨说,你以为偃家还盛着呢?丫环命,还端着架子,给谁看呢.

偃云知道大厨瞧不起她,她也瞧不起大厨,大厨势利早让她忍无可忍,没往深处想,便反唇相讥说,偃家败了,架子还在呢.起码大哥没有帮工,也没有租地.偃云意思,大厨再厉害,也是帮工的,家里还租种孙家的地呢.

大厨没有想到偃云会挖苦他,翻了半天白眼,硬生生没说出一句话.

天热,情绪也热,大厨每天都满头大汗,厨房里的人恨不能精光身子才过瘾.偃云早发育成熟了,两坨肉凸凹有致,满满地绷住了身形,热得紧了,汗水就湿透了衣服,把两坨肉贴吧得格外显眼.大厨热腾腾地炒菜,李三配菜间隙老拿眼瞄来瞄去的.偃云忙着洗菜,忘记湿透衣背的事,忙好活后,趁着没人,依然拿李三当知心人,求李三带话.

大厨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大厨想,大奶奶要证据,什么样的证据呢?整天腻在一起算不算?咬耳朵算不算?还有李三眼睛不老实算不算?没有把握,大厨不敢乱说,只是背后跟王二家的还有张三嫂咬耳朵,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还要证据,这不就是证据嘛?

王二家的嘴快,拽住端菜的就指偃云衣背,又指李三.遇到雇工上门讨水喝,也会叨咕,拿眼睛示意,几天下来,孙家大院有了不该有的议论,议论就像一股热风,穿过院落就变成了肆无忌惮的旋风了,传言说,李三孙家树童养媳.偃云不讲究,故意穿得薄薄的,还把奶子翘得高高的.流言很快传遍了大院.大奶奶这才感到惊慌,孙家树丢了,怕是偃云真不安分了.想到这,大奶奶阴着脸,戳着小脚,奔向厨房.大奶奶到了厨房并不说话,搬条凳子坐在厨房的门口.大家不敢问大奶奶弄啥?各自小心翼翼做事.合该这天要出事,天依然热,偃云又穿了那件薄薄的单衣,李三眼睛又不老实,一直瞄个不停.大奶奶看出了端倪,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偃云说,跟俺来下.

偃云满脸疑惑,不知道大奶奶带她到哪儿去?

大奶奶一路上都不说话,小脚戳出不少动静,等她把偃云带到太爷院落的时候,偃云才明白大奶奶原来带她见孙宝斋的.

大奶奶先问了安,孙宝斋并没有睁眼,大热天的,孙宝斋还带着帽子,怪怪的.

想到不是小事,大奶奶不看偃云,提提神一一向太爷禀报了去.

孙宝斋听着听着,突然端起身子,眼光冷冷的.

大奶奶说,俺知道太爷心里苦,家树丢了,不能由着她跟雇工眉来眼去吧?

偃云紧张地张大嘴巴,大奶奶咋能无中生有呢?

大奶奶没有等到孙宝斋回话,扭头对偃云说,当着太爷的面,说说跟李三咋回事?

跟李三能有什么事情?偃云一头雾水.

大奶奶说,无风不起浪,能没事?

偃云想,走进孙家大门,就没有想过谁,不是厨房,就是农具房,有啥事?难道说下几句话就是罪人?再说,大娘早说了,孙家为了名声,随时都能翻脸不认人,不知封口的井里沉下多少冤屈的人呢.大奶奶无端说来,真是凭空打炸雷.偃云听完大奶奶的话后,吓得哆嗦起来,打着牙颤问大奶奶,可有凭据?

大奶奶说,难道要摁倒床上才算?

没有想到大奶奶说话这么难听,偃云一脸委屈,急忙跪下看孙宝斋,眼泪早扑簌簌滚落下来,直到流进脖子里.孙宝斋喘着粗气,加上咳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弄得偃云也结巴起来,好像真有说不清之事.

大奶奶不看偃云,只等太爷说话.

偃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听到孙宝斋咳嗽完了,“噗通”磕了一头,高喊,太爷明察.这是偃云第一次主动喊孙宝斋为太爷.孙宝斋咳嗽中,有了开心,偃家丫头脾气倔点,可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按说不会做下出格事的,问题是话出有因,为啥有人单单拿李三嚼舌根呢?偃云接着哭诉起来,都在一个厨房,大厨不是骂,就是冷语伤人,王二家的依仗大厨护着,处处跟俺作对,就连张三嫂,也对俺指手画脚的,也许李三看着俺苦,偶尔跟俺说句话,难道这也不行吗?那张由于受了委屈有些变形的脸上全是泪水.孙宝斋看着软乎了脾气的偃云,漾出恻隐之心,这个偃家丫头,脾气大着呢,刚进门,一直不把孙家放在眼里.为了压住偃云心中的那口气,孙宝斋想到河蚌育珍珠的故事,揉不下沙子,就育不下珍珠,她不想偃云输给蒋家的梅花,就要生生给偃云心里揉下一把沙子.孙宝斋知道天福肯定是蒋家未来掌门人,孙家树也是他选中的后人,只是孙家树无端丢了,让他难过,为了孙家树,他才狠下心培养偃云.现在看来,不澄清这些是非,别说对偃云不利,对孙家也有伤害呢.想到这里,孙宝斋丢下偃云对大奶奶说,别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了,也是不能说的,难道忘了规矩?大奶奶知道分寸,急忙说,俺知道规矩呢?到处议论,这才带给太爷处理.

孙宝斋始终拿捏着分寸,故意齁着,露出拿不定主意的神情.

偃云急了,连喊,太爷,俺尊你声太爷,便是服了,从此要打要骂,都听太爷的,太爷定要明察,还俺清白.

见偃云彻底软乎了脾气,孙宝斋心里有了暖意,这丫头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太爷,也没有跪拜过,为此孙宝斋一直生气,他不信制服不了一个偃家丫头,不是孙家树护着,哼.现在看来,人不磨砺不成器,为了孙家未来,得磨下偃云心中那口气.过去祖上陷落,据说就是老太太力挽颓势的.现在孙家又到了陷落的关口,选下小红就让他后悔不迭,之后接受了教训,遵从孙家树意思,才收下偃家丫头,不知为啥,这丫头心里一直憋口气,看谁都不顺眼.想来这些散言就是个契机,正好找个借口,让她彻底温顺起来.一番感叹之后,孙宝斋明白了大概,只怕偃家丫头处处倔犟,得罪下人,才惹下这些事端.拿捏清楚了,孙宝斋露出一丝微笑,那笑挂在雪白的胡子上,多少有些得意.孙宝斋说,丫头,人活着就得受委屈,人都在委屈中活到老的.

偃云不敢点头,也不敢吭声.

孙宝斋说,太爷可以借故这点事情,将你投井.

偃云吓出一身冷汗,连连发抖.

孙宝斋并没有轻易说出自己的态度,而是追问,依你对太爷的抱怨,你说太爷信谁呢?

偃云紧张得不能喘息,大口大口喘气.

孙宝斋又齁上了,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似的,偃云着急,大奶奶着急,看到两个人都着急,太爷噗哧笑了,呵呵说,丫头,太爷没有糊涂,这里明白着呢.说着指指心口.

偃云早吓得浑身发软,一下子瘫倒在地.

孙宝斋见状,微微抬起身子,拉住偃云的胳膊说,起来吧,世上冤屈的事情多着呢?有了冤屈也得忍着,苦水、咸水泡着,方能熬成人.

偃云一把抓住太爷的手说,谢谢太爷呢.

见偃云这样,孙宝斋突然想起了梅花,他想,假如偃云打磨了性子,不是梅花可比的,他欣赏偃云的倔强劲,也欣赏她为振兴偃家永不屈服的精神气,这会软乎了性子,他不满意.见偃云软了性子,孙宝斋突然大声喊,站起来,没有做下亏心事,怕个啥呢?偃云疑惑站起来,孙宝斋这才滚出两团浑浊的泪水说,丫头呀,俺孙家就要你身上这口气,你给俺听着,你是俺孙家媳妇, 你给俺昂起头做人.

大奶奶听出太爷向着偃云说话,赶紧跪拜说,俺可不敢拿这事胡说,太爷明察.

孙宝斋挥挥手,指指心口说,得学学俺,在这里点盏灯.

大奶奶不知道太爷为啥替偃云说话,这种事情按说无需多问,先打上一顿再说,可是孙宝斋好像没当回事似的,于是赶紧解释,爹,俺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俺可不想羞辱族人.

太爷说,此事到此为止,丫头你带来的,还由你出面澄清.

偃云跪倒在孙宝斋面前,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大奶奶突然之间被弄得灰溜溜的,她不知道太爷怎么能确认偃云跟李三没事,就是谣言也肯定有点缘由,太爷非但不查,明显对她不满,于是赶紧跪下说,爹不能由着她呢.

孙宝斋耸耸身子,并不搭理大奶奶,转头对偃云说,丫头,当初俺后悔把你收下,既然进了孙家的门,心就得归顺.好了,有了这次跪、这场哭,太爷心里暖和多了.说完才对大奶奶说,爹知道是非.安排下去,从今儿起,偃家丫头不再帮厨了.把李三辞了,重新雇人,至于大厨他们,好好管教一番,再生事,一个不留,统统辞退.

大奶奶吓得不敢说话,也瘫软到地上了呢.

住进厢房,偃云并没有多少喜悦,第三院落第三进院子里只住下她一个人,冷清得很.小红一直不消停,找偃云茬子,偃云躲不过,又闹出几场误会,孙宝斋知道后让大娘住进偃云院子,孙宝斋对大娘说,交给你才放心,做人、认字都是你的事.

大娘明白太爷的意思,她带过孙家树,带过太爷看中的每个子孙,见太爷这么安排,知道他看重偃云,于是喜滋滋对偃云说,俺早知道太爷磨练你呢.

第二天早上大娘替偃云端来早餐,一直看着偃云吃,大娘说,女人吃饭不能狼吞虎咽的,得慢慢嚼咽,就像这样,大娘示范着,先是抿上一小口,然后不见嘴唇动弹,整个流程都是细嚼细咽、不见动静的.偃云不习惯,大娘说,优雅就从吃饭学起.吃完了饭,偃云抢着收拾碗筷,大娘说,不用,你坐在那里张嘴就行,不要想着俺是大娘,把俺当作佣人,任意使唤.大娘言传身教,不惜放低身姿,大娘说,当孙家媳妇,不是简单的事情,太爷想拿你跟蒋家的梅花比拼呢.

偃云不清楚太爷心思,提梅花干嘛,想到梅花,心里又是一阵阵紧疼,天福跟梅花圆房,已经让她死了一回,打小便喜欢天福,天福也说非她不娶,可惜天福变了,居然跟梅花成亲.要怪只能怪孙家树,干嘛喜欢俺呢?蒋家太爷咋看不中俺呢?现在一切都变了,天福只怕早忘记了承诺,活得开心.事到如今,只能这么活着,能有啥办法呢?好在太爷转变了态度,让大娘教俺认字,俺才不想跟梅花比呢.

大娘见偃云想心思,抖抖衣襟拿出了三本书,大娘说,这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都是简单的课本.大娘不管偃云听得明白没有,只管把话说完,她说,学完这些,再学“四书五经”.偃云不明白认字还有这么多复杂的过程,小时候就想认字,可惜爹请不起先生,没想到进了孙家,还有机会识字,到底有些高兴.

大娘指着几本书说,这些书都是太爷挑的,别看“三字经”短,意思可不短,古人说,熟读三字经,可知千古事.说完大娘便通读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通读到一半,大娘开始解释.偃云打断说,很多话似曾听过,想必都从这里来的.大娘笑嘻嘻说,可不是吗?越是熟悉的事理越要细细琢磨,识理、认字一个道理.

听到大娘慢慢说文解字,偃云涌出不少感动,对大娘说,俺会好好学的.

大娘见偃云乖巧,叹息说,早知今天,何必受下那么多委屈,之后大娘说,俺曾经也有性子,可惜爹娘走了,逃荒到了这里,太爷收留了俺,让俺读私塾,学做人.为了报答太爷,俺就心甘情愿地当起了丫环,直到今天呢.大娘说完之后抿抿头发说,认字就像识人,开始面生,熟了,便亲切了.

偃云点点头,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时,好像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她想,大娘会说话,别看密密麻麻的,一个一个识来,总会弄清楚谁是谁.两人说话、认字,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天阴得重,梅雨季节,雨水多,看样子要下暴雨.大娘开始没当回事.后来突然听到粗大的雨点声砸到地上,稀里哗啦的.大娘放下书,跑到外面看雨,雨滴又大又密,眨眼间,院子有了积水,大娘想,雨水咋这么急呢?

风早停了,雨幕遮天,可劲倾倒呢.很快,阴沟瓦挡住了积水,不扒掉阴沟瓦恐怕积水会流进屋里,大娘急忙喊偃云找锹.偃云见积水很深,赶紧挽挽袖子说,大娘你坐会,俺去.说完偃云一头钻进雨幕中,用锹撬开阴沟瓦块,然后用手不停掏阴沟里面的脏东西,大娘跟在后面喊,不要用手,那东西脏呢.

偃云扭头笑,然后说,俺打小做惯了活,不怕.

掏完了阴沟里面的脏物,偃云怕流进的树叶啥的堵住阴沟,又跑到外面,折断柳条,三下五除二编了一个漏斗笆子,放在阴沟的进口处.来来去去的,雨水淋湿了偃云的衣服,偃云感到有些冷,跳到廊台上看排水.大娘赶紧拿来汗巾,边替偃云擦头发边笑,看你麻利样子俺就想起当年,可惜大娘老了.

偃云说,大娘不老,大娘看起来好年轻呢.

大娘递上干衣服说,就你会说话,不过俺听到还是蛮高兴的.偃云笑着换上衣服,再看雨水,笑意走了,这场雨跟往日的不同,铺天盖地,好像有些蛮不讲理.大娘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看到刚刚捅开的阴沟又堵住了,积水涨到廊台边了,大娘这才担心说,看来这雨要起事,俺们得小心才是.

话音未落,偃云听到前道院子里传来了小红惊恐的尖叫声,才知道各个院落里都积下了水,顾不得才换上的干爽衣服,再次钻进雨幕,扯下阴沟处的漏斗笆子,积水打着漩涡向阴沟涌去.即便如此,积水还是涌上廊台,流进屋里.偃云丢下大娘,撒腿往三爷三奶奶的院落跑,刚进院门,看到三奶奶跟丫环们一起往床上摞东西,院子里的积水比她那里还深,好像雨水不认人似的.

家丁飞快往岗楼跑,外面一片慌乱.太爷院落里有楼房,地势也高些.偃云见大家都往太爷院落撤,这才慌乱起来,知道再回院子无用,跟着家丁往岗楼跑,她想看看外面,尤其想看看大哥的草房能不能扛得住这场雨水.等她爬上岗楼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早白茫茫一片,区分不出哪是大塘和田块,露出的丁点秧苗儿随着滚滚浊水一晃一晃的.再看大哥的草房,早泡在了水里.偃云想回家看看,家丁说,不行,没有太爷传话,俺不能放你回去.

偃云转身向太爷的院落跑去,她想求太爷,让她回家帮大哥.

太爷正跟四个儿子商讨应对办法,事情急,太爷当机立断,让每个儿子带上几十人,分开筑围堤,四个儿子带人走了,太爷喊管家,见管家哆哆嗦嗦的,太爷说,快去联系蒋家,恳请联手筑坝.管家知道事情急,顾不得回话,一头扎进雨中.见偃云站在外面,太爷说,你快去通知大奶奶,让她召集姑娘媳妇们,一同筑坝,再晚一步,只怕一切都成了泡影.

偃云看到太爷急红了眼,忍下心里话,转头禀告大奶奶.

雨幕里,到处都是筑坝的人,偃云跟着大娘一起装沙袋,姑娘媳妇本来都是享福的人,哪里干过这等粗活,尤其小红,根本不知道怎么装沙袋,站在雨地里一直骂天.

外面田地里都是人,披着蓑衣或者带着斗笠的佃户更急,一年的希望都在庄稼地里,庄稼淹了,一切都完了,他们拼命分田块筑埂,很快发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到处都是水,小小的土埂怎么能阻挡住大水呢?佃户们很快放弃了劳作,慌不择路地往高处跑.装沙袋的门楼处也淹上了水,老老少少几百多口,往哪儿搬哪儿逃呢?

孙宝斋让管家通知蒋家德公说,丢车保卒,放弃田块,在两家院落的,筑一道拦护堤.两家住得不远,院落连着院落呢.管家又跑了出去,院落里的男丁都扑到,很快便没有沙子了,孙宝斋喊,用稻草扎捆子,偃云她们改成扎稻草捆,小红也不敢说风凉话了,早不分你我,跟着大家一起捆稻草.

蒋家那边也出手了,两家一起扎好稻草笼子,砍伐树木下桩,放稻草,镇泥土,几个时辰,终于联手筑建出拦护堤的雏形.那是一个半月型堤坝,凹下去的地方,恰是一口大塘,两家知道大塘的外面有几个水口,只有把大塘筑在外面,方能保住两家院落.堤坝筑好了,重要的就是防止破堤,防止内涝,这就需要把堤坝内的积水尽快排出,人手成了问题.孙宝斋拄着拐杖,一边联络蒋家联手用水车向堤坝外车水,一边安排自家的妇孺都去护堤.几十台大水车起了作用,家丁和雇工不要命似的踩踏水车,农具房里所有能排水的东西都用上了,最后用桶用盆,大家早忘记了危险,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把水排到堤外去.

大水并没有屈服,几处结合部开始了渗水,孙宝斋只能闭上眼睛想,老天作乱呢.也罢,也罢,都夷为平地,再也不用比高低了.

偃云知道靠大哥根本保不住草房,她疯了一般到处找太爷,见太爷青灰着脸站在水里,到底忍不住质问,为啥单单把大哥一家圈在了堤外?偃家草房处于大塘的东南角,单单被孙蒋两家圈在了堤坝外面.孙宝斋不想说话,始终闭着眼睛.

大水无情,孙家分了彼此,偃云不顾孙宝斋的情绪,大声喊,俺求太爷救救大哥.

孙宝斋双手合十,不想说话.

偃云顾不得尊严,披头散发跑向门楼,疯了般嚷着回去,家丁哪里会同意?眼睁睁看到祖上留下的三间草房,瞬间被一个浪花冲垮了.过去听爹说,偃家曾经跟孙家、蒋家一样,也是院落深深,可惜祖上弃文行武,去当太平军、当淮军,惹得家道败落,才让孙家、蒋家占了上风.现在好了,最后一点念想也被大水冲了去,偃家彻底湮灭在大水里.不知道大哥在哪里?还有张裤带呢?不祥之感越放越大,她只能回头求孙宝斋,恳请太爷快派人救下大哥和张裤带,只是求到孙宝斋面前,孙宝斋始终闭着眼睛,还是沉默不语.

偃云精神轰然坍塌了,关键处,孙宝斋想到的还是孙家,连救大哥都是这么无动于衷的,她感到头晕目眩,最后瘫软在泥地里.

偃云醒过来的时候,说啥也要出去找大哥,浊浪翻滚,如何出得去?站在门楼捶胸顿足间发现大哥抱着张裤带趴在麦秸堆上,而麦秸堆刚好卡在一片树林中.大哥还活着,大哥活着呢.偃云扯破嗓子喊大哥,可惜风雨声太大,大哥听不到,张裤带也听不到.外面树上,还有高地上都是一群落难的人,牲口大多淹死,横七竖八,随着一片烂草亦或倒塌房屋的大梁、椽木到处漂呢.

第三天上午大雨终于停止了,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堵漏的雇工看到大水不断下落,松了那口气,顾不得抬头便倒在泥地上睡了过去.车水的家丁早已人困马乏,来不及走下大水车,扒在护手杆上就迷糊过去.雨停了,大水开始了陷落,庄稼又露出了身姿,只是那会轮到了骄阳放纵,不停喷吐炙热,好像也要考验一下人们的耐力似的.偃云醒来之后,再也不想说话,完了,都完了,这场大水仿佛专为偃家而来,专为消弭她最后一点念想而来.

孙宝斋早变成了一根雷打不动的树一般,始终怔怔站在雨地里,眼见大水退去,他再也挺不住了,一头栽倒在泥水里,当他被人拉起的时候,老泪纵横喊,天佑,天佑呀.喊完之后才想起偃云的哀求,派人到处找偃云,短短几天,偃云早形销骨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孙宝斋知道偃云心里有了委屈,他也委屈,好在老天终究网开一面,保住了百年祖业.

偃云知道太爷想表达一下歉疚,可是她不想给太爷机会,她满目泪水,泪水下面都是怨恨.孙宝斋不知道怎么解释,见偃云难过,便说,天要灭谁注定了的.

偃云不信,孙蒋两家没有那么多家丁和雇工,同样被灭呢.

大水之后有大雪,只是这雪与往年的不同,挽在空中便凝结成疙瘩,下到地上就成了雪坨子.孙宝斋看着怪怪的雪,操起手想,年成真的怕人呢.大水之后,孙宝斋拿出一百元大洋,要替偃家盖房子,他对偃云说,保住了孙家,偃家三间草房算啥呢?

偃云一直恨太爷,大水之后,不想见太爷,太爷知道偃云心里有气,这会专门安慰偃云的.偃云弄不明白太爷,小红也弄不明白,听说太爷给偃家一百元大洋,她也要,她说,城里的爹也受灾了呢?本来偃云不想争高低,尤其对小红,现在小红较劲,让她想起太爷的话,昂起头做人,于是她故意拿起太爷给的钱在小红面前晃悠几下才喜滋滋回家.小红为此气得要死要活的,三奶奶找到太爷.孙宝斋说,活够了,那是她的事,俺心里有杆秤呢.小红为此病了好几天.最后三奶奶也不开心,说太爷偏心.太爷不想解释,还让大娘和自己的丫环跟着偃云回家,太爷说,要怪大家怪俺好了.

大家不知道太爷为啥突然变了,这么在意偃云.

大哥蹴就在乱草堆里,张裤带蓬头垢面,偃云拿出钱时,大哥始终无动于衷.张裤带激动,没有想到孙家送给这么多钱,一百大洋,起码可以盖一座楼了,不想盖楼,至少能置办十几亩地了,这是孙家的恩泽,妹妹的面子.见张裤带高兴,大哥说,偃家饿死,也不能输了骨气.不能收下钱呢,出乎偃云意料,大娘也意外.大哥说,偃家败了不假,气在呢.

大娘劝,这是太爷的心意,太爷特意照顾的.

大哥说,都知道钱好,拿了孙家的钱,妹妹就做不起人了,比起做人,钱不重要.

大哥死活不接孙家给下的钱,偃云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她想,自己误会大哥了呢?

虽说有些遗憾,还是拿回了钱,她对太爷说,谢谢太爷,大哥不听劝呢.

太爷半天没有吭声,最后说,也罢.最后太爷找来了小红,太爷说,看看偃家,想想你,你是三门的掌门孙媳妇,让太爷失望呢.

大雪天里,偃云都窝在屋里想心思,小红上门,这会小红没有说风凉话,小红说,俺不想活了呢,孙家虚伪着呢,太爷是个多面人.

偃云知道小红心里有气,她弄不懂小红,也弄不懂太爷,更弄不懂孙家每个人,她劝小红,再苦,也得活着,太爷说,人在苦水、咸水中泡着,才能熬成人.小红没有想到偃云拿太爷的话说给她听,小红很失望,小红说,那口气算啥呢?你家收了钱,俺家也能要点,孙家反正要败了呢.偃云看不到孙家败家的迹象,偃云想,小红整天想啥呢.提到钱,偃云还是遗憾,她想帮大哥,可大哥想帮她,让她想来就难受呢.

孙宝斋的挫败感更强,快一年了,不知道孙家树丢在了哪儿?他最担心的便是看重的重孙儿被人劫掠或者杀了,他后悔派孙家树单独出门,他太想历练人了,结果出了差错.整个雪天,孙宝斋都一个人站在门楼外面想心思.他想,假如家树活着,大雪天里他能躲到哪儿呢?雪花砸在地上或者打在枯死的草棒棒上发出的嚓嚓声,孙宝斋寻不出答案,便团起一把雪,窝在手心里,雪团不仅干爽,还特别硬,孙宝斋心里也硬硬的、冰冷的,他想一个人哭上一回呢.回到院落,孙宝斋浓稠的心思还化解不开,开始担心年成,担心饥民,他知道今年冬天佃户肯定无法活命,连番大灾,家家户户都缺粮呢,明年日子只怕难了呢.走到上房,见大爷缩着头拦住了去路,孙宝斋不想搭理大儿子,四个儿子早没有了锐气,只知享乐.拦住孙宝斋后,大爷躬腰问,爹,大家问要不要请个戏班子驱驱冷?往年猫冬的时候,孙家总要请来戏班子,唱几场戏,热闹一下.今年孙宝斋心情不好,迟迟没有同意.佃户人家受着苦呢,孙家咋能苦上做乐呢?但是大家不这么想,大水之后,族人早憋满了委屈,尤其孙家树失踪后,大家一直提不起精神,孙家需要一场戏提提气.孙宝斋为难,知道凡事都有个由头,拿捏不准,只会惹得怨声载道.看到眼巴巴的大儿子,他点点头说,好吧,小唱几天,小唱,只在院落里.

大爷这才松了口气,大爷说,爹,哭也是过,笑也是过,干嘛不笑着过下去.

孙宝斋有些苍凉,他知道院落里的人都这么想.坐在火盆前,刚想烤火,孙宝斋便想起往年大雪天孙家树都会偎在他身边给他捋胡子的情景,眼看就要过年了,孙家树还没有影子,心里坠坠的,好像被人一直提溜着似的.想起孙家树的失踪,想起大水,心里便抽走了那口气,强打精神蹦跶几下,多少有些故意,他想提醒大家,孙家不能就此短了精神,咋说不能败家呢.

管家噗噗蹬蹬走到孙宝斋面前问,大爷安排看戏,是不是真的?

孙宝斋慢腾腾说,进城请个当红的戏班子,小唱几天吧.管家得到太爷首肯,这才说,也该这么的.说完,吱吱扭扭到牲口圈里牵驴,赶着驴车向城里跑去.

擦黑的时候,驴车后面跟着几张架车,拉着道具和人,一饬一滑,戏班子进了孙家.

领班的自然要拜见孙宝斋,孙宝斋听到领班的名字,知道是当红的戏人,点点头强调,小唱,不要动静.领班领了意,跪下磕头,孙宝斋说,开班的锣鼓声小点,不比往年,闹灾呢.领班的明白了孙宝斋的意思,静静退出孙宝斋的客厅.

半个时辰后,戏场开演了,开场用的是胡琴,琴师端坐好后,目光一凛,开始吊大家的胃口,咿咿呀呀,摁住不少情绪.琴师开场,少了气势,大家心有不甘,直在舞台上逡巡.孙宝斋中途才进戏场的,大娘搀扶着,颤巍巍的,面目一直忧郁.见太爷坐定后,琴师这才大放异彩,更加卖力玩活,把吊场子的曲调演奏得高亢悠远.领班拿着戏单子,颠儿颠儿飞到孙宝斋面前,跪着捧出戏单,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戏名,由着孙宝斋圈点.孙宝斋细细浏览下来,好像都不太中意,最后放下戏单说,按照老习惯,第一场就《十五贯》吧.领班的说,《十五贯》好,正义战胜邪恶,好人得到好报,道理干净.孙宝斋不回领班的话,怔怔看着舞台.

大多数人都看过《十五贯》,好像只有偃云等几个没有看过,听说演《十五贯》,问旁边的三奶奶,啥叫《十五贯》呢?

三奶奶说,就是十五吊钱的事情.

旁边的有人插嘴说,这戏好.

偃云不知道咋好,三奶奶仔细对偃云说着剧情,偃云想,说来真是巧了,哪有恁多的巧事呢?正在疑问,台上开唱了,唱腔是正宗四句推子,四句一唱,唱词多用排比.当红女旦把尤葫芦女儿惊恐出逃.路遇熊友兰,受下的冤屈表现得收缩有度、委婉动人.其他演员配合着当红女旦把利令智昏的县衙、怯邪匡正的况钟也演绎得活灵活现.中间歇场那会,厨房送来点心,配上茶水和米饭,意思不做主食了,中途垫巴垫巴,看戏要紧.大戏唱了一天才罢,直把大家看得五味杂陈,感叹的、委屈的、叫骂的,情绪不一.偃云回到现实中来,拽住三奶奶的手说,咋会那么巧?三奶奶说,戏讲究一个巧字,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无巧不成书嘛.想着三奶奶的话,偃云沉浸在沉重情绪中跟着大家一起往戏场外走.刚到戏场门前,看到大家都停下脚步驻足不前了,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天呀,原来大雪一天未停,早封住了所有去路.

孙宝斋也很吃惊,站在戏场门口,喊来管家,吩咐说,这雪不同往年,怕是不妙呀.

管家说,太爷,你进屋休息,俺带人清扫.

孙宝斋依然面带忧伤说,佃户咋弄呢?管家不知道太爷想什么,他管不了佃户,年成不好,时局不好,谁管得了谁?管家只能对孙宝斋说,说太爷放心,俺不会让孙家大院有一寸积雪的.说完迈开步,第一个走进厚厚的积雪里.大家见管家带头走,这才一窝蜂跑进雪地里,雪地瞬间变了模样,好像一张可爱的脸被人抹上一块块乌泥.

戏场就在孙宝斋的大院落里,辟出的一角,安上栅栏,倒还好看.平时戏场空着,只有猫冬的时节,戏场才会热闹.大家都往各自院落跑,管家带着家丁和雇工站在路边,等大家都过去了,好清扫路面和屋顶.孙宝斋也下到雪地里,才走几步,回头见偃云还站在戏场门口,脸上似有泪痕,便招手喊,愣着干啥?

偃云不知道怎么看待太爷,她弄不懂孙宝斋,就像弄不懂孙家院落.移步到太爷面前问,太爷有事?

孙宝斋见偃云迷迷瞪瞪的,笑着说,知道俺为啥点这出戏吗?俺想让人们明白,戏里看到的结局,现实生活中不一定会有,人世间很多冤屈是无法伸张的.

偃云这才知道原本看戏也是用来说道的,太爷单独跟她说感慨,估计有些借题发挥,偃云低下头,不再说话.

孙宝斋见偃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摊开双手说,家树没有找到,俺的冤屈向谁申呢?偃云这才明白太爷为啥要说感慨了,太爷提孙家树,怕有安慰自己的意思,偃云想罢,淡淡说,劫数吧,太爷不用想他了.

孙宝斋听偃云说话冷淡,安慰似地说,俺替他算过命,硬着呢.偃云彻底明白了太爷的意思,太爷通过安慰她也寻点,这才低下头想,罢了,罢了,谁能知道往后的事情.见太爷没有其他交待的,就要离去的时候,孙宝斋突然说,夜里冷,多盖床被子.

偃云这才回头,见太爷干瘪在冷风里,心里一热,想,太爷只怕也不容易,一把岁数还要委屈自己,人呀,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委屈中吧.想完,微微笑笑,招招手说,太爷回去吧,谢谢惦记.

孙宝斋见偃云精神还好,略微有些放心,回头想,这丫头心硬,假以时日,肯定能成大器.想罢,才有一丝安慰.刚转身,看见一株怒放的腊梅,迎着大雪,开得正艳.冬天里,腊梅恣意绽放,多少有些新奇.看罢,孙宝斋心里漾出别样滋味,想,蒋家梅花能有偃家丫头的心气吗?大雪一直纷纷扬扬的,管家指挥家丁和雇工开始清扫路面和屋顶积雪,院落里飞溅着雪沫子,抽到人脸上火辣辣的,风贼大,好像比雪还急,孙宝斋不再多想,随着大娘走到火盆前,坐下后对大娘说,去吧,俺有些不安呢.

大娘点点头说,该来的总会来的,然后叮嘱丫环细心照顾太爷,这才缓缓退去.

丫环关上门,屋里暖和多了,孙宝斋见丫环站着,便说,泡壶茶给俺.丫环说,知道了,太爷.太晚了,只怕喝茶误了瞌睡.

太爷摇手,丫环只好泡了壶茶,然后站在一旁等待孙宝斋吩咐.

孙宝斋并不想说话,嘘嘘呼呼喝茶,抬头发现丫环一直站在一边,突然说,把烟拿来,俺想吸上一口.丫环迟疑说,不是说忌了这口嘛,怎么又要吸呢?

孙宝斋指指自己的心口,并不说话.

丫环迟疑拿出烟,孙宝斋苦苦一笑说,明天你让管家请下蒋家太爷,发大水时两家联手,还没有答谢呢.丫环说,俺这就去对管家说吧.孙宝斋说,明天吧,明天来得及.

丫环在孙宝斋的示意下坐在一旁,见孙宝斋想心思,也不敢说话,陪着烤火,不大一会儿,丫环打起了盹.孙宝斋连连吸了几口,见丫环打盹,推醒丫环说,你先睡吧,俺一时半会都睡不着呢.丫环惊醒了过来,跪下说,太爷不睡,俺咋能走呢?

孙宝斋说,不怕,今晚怕是一时半会睡不着了.丫环刚想离开,孙宝斋突然想到啥的问,偃家丫头咋样?丫环没有想到孙宝斋会突然问这,吓得急忙跪倒在地,低下头去.

孙宝斋见丫环慌乱样子,无奈摇摇头,想起无人能说句心里话,很憋屈,这才面无表情说,梅花、偃云,偃云、梅花.反复说着名字,一直不停.

丫环听到太爷嘀咕,跪下说,比不得的.

第二天上午,雪依然未停,院落的空地上堆起了几座雪山,经过清扫的路面上又积了不少雪,孙宝斋草草吃了早饭,就喊丫环扶他到大门外看看.丫环昨天睡晚了,没啥精神,听太爷喊,急忙拿来麻窝子替孙宝斋换上.麻窝子是火麻编制的,防雪防滑还保暖,穿上麻窝子后,走路利索多了,小心翼翼走到门楼,外面的积雪小半人深了.心想大雪封门,只怕德公来不了啦.有些失落,闷闷不乐往回走,又遇大爷缩着头到处找他,喊下大爷,大爷缩头缩脑问,爹,今天的戏什么时候开演?戏班子等着回话呢.

孙宝斋看看大爷急吼吼样子,有些不满,族人心思都在戏上,如何是好.大爷得不到回话,有些失落,大雪封门,不看戏弄啥?不知道爹怎么想的.

一个多时辰之后,雪还未停,估计等不到德公了,孙宝斋想,德公不来,唱场小戏得了.正在寻思的时候,门丁通报,说德公来了,孙宝斋听到德公上门,心里多出不少喜悦,赶紧穿戴周正,想,大雪封门,还是来了,看来德公还是在意他的.舒展了情绪,动作麻利多了,急忙往门楼迎走.

德公穿着黑色的绸缎长袍,带着瓜皮绒帽,一席黑,看起来多了不少端庄.

孙宝斋连忙拱手说,德公兄,大雪封门,有劳移步呀.

德公也拱手说,这点雪休想拦住俺的路,你看看,俺把几个重孙儿都带来了.孙宝斋张眼看去,后面跟了七、八个年轻后生,天福跟梅花也在人群中.孙宝斋高兴地说,好好好,人多热闹.

把德公迎至客厅,孙宝斋急忙让管家通知大爷,让戏班子准备开演,吩咐之后转脸笑嘻嘻对德公说,后生们喜欢热闹,让他们先到戏场,俺们坐在这里说说话?

德公说,也好,喝茶、说话,闷着呢.

孙宝斋说,一边吩咐丫环拿出上好的茶,一边说,俺这心里咋闹腾不休呢.

德公微微一笑说,只怕有些气损,想来不会有大碍的.两家太爷喝茶,后生们不耐烦,早齐刷刷站起来等德公点头,好去看戏.德公对天福说,去吧,俺跟孙家太爷唠唠嗑.天福带着一往外走,刚走几步便听到孙宝斋喊管家,多烘几盆火,大冷天的.

管家回头大声回答,早烘上了.声音悠长,像是格外喜悦似的.

客厅只剩下德公和孙宝斋,德公以为孙宝斋有话说,一直倾着身子.

孙宝斋喝口茶后,居然不知道说啥好了,想了半天才说,先是大水,又是大雪,只怕明年苦了.

德公说,天灾难违,顺其自然吧.

想到自己专门邀请德公来看戏,话里话外,不能透出半点比拼意思,孙宝斋提提精神说,这年一直苦霜霜的,是不是人老了,心情就蔫了?听孙宝斋说人生易老的话题,德公跟着感叹说,重孙儿一天天长大了,能不老嘛.只是比起宝斋兄,俺就喘不匀一口气,想想你子孙绕膝,俺就感到憋屈,不像俺,子孙多半都在队伍里,成天提心吊胆的.德公无意说出两家的不同,孙宝斋心里来了气,这哪是苦恼吗?分明是笑话俺家没有在外做事的.为争这口气,才让孙家树报考黄埔军校的,结果呢?孙家树丢了?想当初德公能念着情谊,给队伍里的儿子修封信,何来孙家树走丢的结局.现在德公居然挑起这个话题,自然让他难受,只是心里难过,嘴上不便多说,只能搪塞说,比比德公,想来俺便惭愧,只怕竖不起小拇指.

德公并不是要故意挤兑孙宝斋,他一直担心从军的孩子们,所以三句话不离外面的子孙,见孙宝斋误会,就继续说,过去在直系,归蒋后,随蒋北伐,胜利了,人却不知到了哪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蒋家没有几个的军人,县长才不会重视呢.孙宝斋面红耳赤,觉得矮了几分,索性不说话,一直喝茶.

德公见孙宝斋有了比拼意思,岔开了话题.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苦衷,很快冷了场,站在一旁的丫环急忙续水,德公这才问,差不多开戏了吧,瞧瞧去?

孙宝斋走过来挽起德公的胳膊,并排走进戏场.

戏场早闹翻天了,这回不同上场戏,不用琴师吊场子,改用锣鼓笙镲开戏,见两家太爷进来,敲锣打鼓的好像疯了,早忘记了孙宝斋的交待,玩起了花势.

孙宝斋引导德公坐在专门备下的最佳位置上.佣人送上瓜子茶点,炭火早把戏场烘培的热乎乎的,德公脱下长袍,露出黑短的夹袄,看着戏台上的人问,今天演啥戏呀?

孙宝斋招招手,领班的再次颠儿颠儿飞来,比燕子都轻灵似的,递上戏单,孙宝斋递给德公点.德公并不客气,见戏单上有《薛凤英上吊》《包黑子铡陈世美》《天仙配》《牛郎会织女》还有武戏《薛仁贵征东》《樊梨花征西》《杨家将》等等传统大戏,不知点什么合适,最后眼睛浏览上小戏,小戏有流行的《黑风帕》《黄鹤楼》《张飞闯帐》等.德公浏览完戏单说,叫花子戏多悲苦,《薛凤英上吊》就算了.所谓叫花子戏就是唱戏的行头破烂,唱的戏多是悲苦的剧情.德公是看戏的行家,出口就是行话.孙宝斋见德公犹豫,试探问,不行看场小戏?大戏只怕开了头,几个晚上才能歇.德公说,既然来了,就看场大的,不腥不臭的不过瘾,就看《包黑子铡陈世美》吧,让大家再骂骂忘恩负义的小人.

孙宝斋连连点头,说,好,就它了,随之画上勾.

领班颠到台上,演员化妆的功夫,换上了镇台的当地锣鼓,这是大别山锣鼓,融进 “十八番”、“凤凰三点头”、“兔子扒窝”、“长流水”、“大小双绞丝”、“小五番”等动作,大筛锣、大腰鼓、大小钹、云锣、手锣之外,演奏靠主锣手领头,辅以鼓手指挥,形成鼓锣交替领头,配合默契的表演格局,嘭嘭镲,嘭镲,加上夸张的动作,把人们惹得伸长了脖子看锣鼓手扭动.锣鼓镇台,效果确实不一样,看戏的人们,急痨痨的抬起头寻找台上的演员,偶尔露出一个旦角,大家便叫上一嗓子,好.

与大家不同的是偃云,她依然安静地坐在三奶奶身旁,天福找了几眼,才发现偃云离他并不远,只是一直低着头,隐下了身子.天福发现偃云之后,再也没有心思看锣鼓吊戏了,见偃云出落得格外漂亮,心里长草似的,不停回头.

偃云也早早看到天福和梅花了,她一直装作没看见,感觉到天福不停回头看她,心里多出一些仇怨,天福呀,你缺俺一个交待呢.想完,脸上露出一丝冷傲,目中多了些旁若无人.

梅花见天福不时回头,跟着回瞟了几眼,见偃云坐在不远处,心里咯噔下,好像被谁掐了一把似的,想,难怪呢,敢情看她呢.回身的时候,故意多出一些扭捏,主动往天福身边靠靠,还不时递上嗑好的瓜子仁儿.

天福心思都在偃云那儿,见梅花递过瓜子仁儿,不好当众推开,一直不看梅花,也不接梅花递过的瓜子仁.梅花心里冒出一股凉气,擤了擤鼻子问,看够了没?

听梅花酸溜溜的口气,又问出这等话,天福一把打掉梅花手中的瓜子仁儿,背过脸去.

梅花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想想圆房之后的种种委屈,心里早不是滋味,过去也一直逼问天福?天福都不吭不哈的,追问急了,天福说,心冷.梅花越想越委屈.心冷是个啥话呢?现在她明白了天福心冷的原因,根子在这呢.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偃云面前,早变得失去了分寸,哟哟叫个不停.偃云不知道梅花为啥这般,突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梅花的突然举动,让蒋家德公有些高兴,还得意笑呢.天福知道太爷想挤兑孙家,可是那是偃云呀,比来比去的,有个啥劲呢?他不知道去拉梅花还是不拉?犹豫到梅花说,勾人也要上个秤,看看德行.

小红嗤嗤笑,偃云不笑,梅花声音越来越大,梅花说,男人最怕遇到丧门星,没有你这个丧门星,孙家树不会走丢的.

偃云泪水打滚,她知道太爷需要她比拼,她也不想短下这口气,可是这么多人,如果跟梅花吵上几句,多少有些丢失颜面,她只能站起来大方说,俺就是等白了头,也会等下去.这话多半说给天福听的,天福明白偃云的意思,天福脸红一阵白一阵,忍了几下,还是走过来拉梅花回看台.那里的德公正跟孙宝斋笑,只是孙宝斋却笑不出,他想,蒋家真是欺人太甚.没有想到,梅花这里更加过分,她突然大声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喊,李三还活着呢.都知道李三活着呢,真是气死活人.

李三确实活着,看戏那天晚上,李三带人抢了蒋家.蒋家家丁到底开了.听到声,德公带着子孙连滚带爬回家救场.水灾、雪灾,佃户无法活命,李三知道蒋家太爷在孙家看戏,李三召集起来一,大声喊,要活命,抢粮去.呼啦啦跟上几百人.李三单单闹蒋家,不知何种原因?按说他应该问罪孙家才对.

德公不讲情面,让家丁开、抓人,见蒋家开杀戒,抢粮的佃户纷纷夺路而去,李三气得直跺脚,还拦不住那些人,只好跟着大家往外跑.德公喊,抓住李三,他是挑头的.李三裹挟在人群中,早没有影儿.第二天德公命人喊来县保安团、乡保安队,德公说,抓人,尤其要抓到李三.一杆子穿军装的人怕德公,保安团长亲自带队,挨门挨户搜人.戏唱不下去了,早早停了,雪天地里到处都是脚印子,保安团细细每一个抢粮的人,大家众口一词指向李三,最后荷实弹的兵丁嚷着抓李三.偃云听到消息后,心里一直凉凉的,不知道李三能不能逃过这一劫.窝在厢房里,连大娘说话,她都忘记回应,她想,李三呀李三,咋会是你呢?咋办呢?

好在,保安团没有抓到李三,据说李三当晚就进了山.

偃云一颗忐忑的心才算安静下来.

接着孙家便出了事,乡长带着乡保摸上了门.孙宝斋看见乡长走到面前,有些惊讶,咋了呢?乡长说,李三单单抢蒋家,不对呢.

孙宝斋没有想到乡长会这么说话,眨巴眼问,难道俺李三闹事不成?

乡长说,世上说不清的事多,你请德公看戏,李三带人抢粮,天衣无缝呢.俺有县保安团的通缉令,李三沾红,他是孙家雇工,孙家脱不了干

孙宝斋头大了几圈,乡长咋能这么说事?八竿子打不着,不能这么诬陷人.

乡长并不理会孙宝斋,拿出通缉李三的告示说,有了这张纸,俺就能问你要人.

孙宝斋明白了乡长这次不认人,找麻烦来的.过去明里暗里没少给乡长送钱,这会居然讹诈到孙家的头上了.想到这,孙宝斋颤抖问,难道谁家雇工出事,主子也跟着受牵连?

乡长说,总要找个背罪的,孙家背得起.乡长直接点穴,孙宝斋接连打了几个趔趄,再次躺在椅子上,早说不出一句话了.孙宝斋想,要是蒋家德公,乡长敢这么说话么?孙宝斋指着乡长说,你,你……

乡长拨开孙宝斋的手,厉声说,你什么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以为在大清朝呢.

孙宝斋脸憋得灰白,是的,他知道不是清朝,要是清朝的话,谅他不敢,想想祖上四朝帝师,官至一品,最不济的,也是个县太爷呢.可惜到了如今,一个乡长就能随意拿捏.连连咳嗽几声后,孙宝斋才缓过气,指着乡长问,蒋家意思?

乡长不紧不慢说,与德公何干?搜索令是真的,俺只会找你要人.

李三是孙家雇工不假,早被辞退了呀.

乡长换上笑脸说,这么说也可以,只是……呵呵,都是一家人,好说,好说.孙宝斋知道乡长笑脸背后的目的,只能忍下绝望喊管家.

管家来得快,见外面都是持的人,腿有些发软,走到孙宝斋面前,说话声音都变了,问太爷啥事?

孙宝斋说,取一百大洋,给乡长和弟兄们过年.

管家迟疑,乡长嘿嘿笑着说,打发叫花子?一百大洋?

孙宝斋不知道乡长到底啥意思,一百大洋还嫌少?够盖一座楼房了呢,于是心里打鼓,哆嗦问,多少?

乡长说,一千大洋外加十条钢,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孙宝斋说不出话了,抖作一团,最后伸出手指说,逼命咋的?

乡长不管孙宝斋死活,看孙宝斋一口气终于喘息过来后说,准备好,派人送到乡保队去,说完站起来,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孙宝斋明白了一个让他无法忍受的事实,在别人眼里他早与蒋家德公不可同日而语.过去常常担忧,没有想到结果来的这么快.人说富不过百年,官不过三代,难道孙家真要完啦?这次乡长带着乡保逼宫,孙宝斋越想越难受,不停捶打自己的胸口,看到管家还在发愣,无力说,筹钱,愣着干吗?

一千大洋外加十条钢,多少钱呀,孙家早没有那么多钱了呀.

孙宝斋什么也不想说了,忍了几忍,还是没有压住口中的鲜血,“哇”地喷出,丫环吓得惊叫,孙宝斋掏出手帕擦嘴,见大势已去,早不想说话了,当他又想吐出鲜血的时候,急忙捂住了嘴,硬生生压住了,只是那口鲜血还憋在孙宝斋的心口,一直热辣辣的,他怕一张嘴鲜血会再次喷出.就在那时偃云走了进来,偃云听到事情经过,她说,不怕.俺找李三.

孙宝斋没有想到偃云会提出找李三,只是李三在哪儿?官家都找不到,她到哪儿找去?

偃云说,俺找大哥,俺想能找到他.

这次偃云提起精神走出的孙家大院,她知道别人怎么想,她不怕,她想,李三犯事,不能孙家背黑锅.本可以一跑了之,也可以就此走进大别山.可是她没有,走出孙家大院,她就一个念头,找到李三.她先找大哥,大哥说,你找他就是害他.偃云不管,偃云说,孙家不能背黑锅.大哥说,孙家也轮不到你.偃云生气,离开大哥,单独还要去找李三,大哥跟在后面.地上都是雪,大哥说,找不到的.

偃云说,找不到也要找,总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大哥说,知道又咋样?官家追捕呢.

偃云说,牵涉到孙家,他不能拍拍屁股走人.

大哥说,俺替你打听,你一个女孩子到哪儿找去?

偃云还是不听,问完东家问西家,最后还真找到一个知情人,知情人说,别找了,他跑进大别山了,偌大的山,哪儿寻去?

偃云惆怅很久,这才回身往孙家走,大哥还跟在后面,大哥说,蒋家不讲理,孙家都怕,你能咋的?

偃云不说话,雪被她踩踏得嘶嘶咯咯的,走到孙家门楼,偃云说,哥,世上咋有这多委屈的事?

大哥看到妹妹伤心,也伤心,大哥说,妹妹,委屈还得忍着,爹委屈一辈子呢.

偃云不想说话,雪天地里,冷得张不开嘴,当她顶着一股气敲开太爷的门,太爷正在吐血呢.等太爷消停了,太爷才说,俺知道找不到.孙宝斋喘息半天,突然说,孙家树走丢了不假,你们没有圆房也不假,可俺等不及了,俺要你从此当俺帮手,帮帮俺.

偃云吓得再次跪下推辞说,万万不能呀.

孙宝斋不停摇头,叹息说,等不及,等不及了呀.

偃云没有想到太爷那么悲伤,傻傻地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劝说太爷.就在那会,太爷再次喷出一口鲜血,鲜血飞迸,棉袍上瞬间缀满梅花,偃云急忙站起,惊呼,太爷呀,说不定孙家树成事了呢?

又是一个冰冷的夜,偃云一直睡不安稳,她对太爷的安排不满意,她没有名分,没有经验,她怎么能帮衬太爷管理家呢?孙家树呀孙家树,孙家需要你,太爷需要你,俺也需要你呢,你咋会就此丢了呢?还有二哥和李三,都跑哪儿去了呢?

想到了孙家树,心里不平静,打小一起抽茅衣,一起玩耍,一起看狗起潮,有次她问,谁把狗的尾巴绑在了一起?孙家树还刮着她的鼻子说,不害羞呢.不知道为什么只喜欢天福,什么事儿都喜欢对天福说,咋就不喜欢孙家树呢?多少次,孙家树死乞白赖说好话,可是看到孙家树,她就想到天福,她总觉得天福比孙家树有出息,可她最终到了孙家,成了孙家树的童养媳.为了比拼,太爷让你报考黄埔,可你得挣回脸呀,孙家指望你呢.

大娘见偃云想心思,大娘说,你不该自告奋勇找李三,你想呀,过去大家就嚼你们的舌头,你冲动,族人怎么想呢?

偃云说,李三牵连了孙家,他不能拍拍屁股走人.

大娘说,很多人说,李三念着你,才没有对孙家动手呢.

偃云不信.偃云不想跟大娘说李三,她想说孙家树,她问,孙家树是大娘带大的么?

大娘说,孙家树打下胆子小,太爷管得严.认识你后,胆子就大了,不知道咋了,谁的话也不听,说啥都要娶你,否则宁愿当和尚去.太爷那个气呀,拗不过,最后同意把你收进了门.

偃云不知道这些事,自己一直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大娘说,人呀,怪着呢,你越不待见,他越稀罕,缘分吧,谁让他看你顺眼呢.是的,到了孙家,太爷让你下厨房,住农具房,别人不懂太爷,俺懂,孙家树认识你有了精神气,太爷稀罕你.大娘说话一直小声慢语的,说完这些,大娘问,是不是有些想家树了?这孩子咋就跑丢了呢?偃云也满脑疑问,至于想孙家树,还真没有,否则孙家树咋走不进梦里呢?梦里只有爹和娘,还有大哥和二哥,最多的还是天福,她不知道为啥对天福上心,到现在还能梦到呢.只是这些不能说,她想,孙家树要是能超过天福就好了,最好能当个军官回来,那时孙家上下开心,她也开心.说着话,太爷丫环来了,说太爷找.太爷又咋了?深更半夜的.丫环说,老中医把脉后说太爷得了肺气肿,吸大烟闹的.

大娘说,让他忌了这口,就是不听.偃云知道大娘的抱怨不同寻常,大娘一直对太爷上心.太爷没有收下大娘,大娘依然无怨无悔的.两个人一起到了太爷屋里,太爷说,说说话吧,心里闷着呢.桌上放着两张方子,一张写着清肝理肺的中药,一张写下一个偏方,说桃胶治肺气肿.桃胶就是桃树受伤流出的胶质东西,没想的也是药呢.

偃云说,弄桃胶容易,春天后到处都是呢.

太爷说,见春还有些日子,先吃几副中药再说.

太爷说话,长吁短叹的,太爷说,孙家真的完了,连自己看重的人都短了那口气.

偃云不知道太爷看重谁,说是看重孙家树,孙家树丢了呀?

大娘说,过去只耕田种地和读书,现在后悔了吧.

太爷说,都是俺的过错呀,俺为此睡不着呢.

大娘扒拉下炭火,炭火旺了许多,通红通红的,大娘递上丫环熬好的中药,大娘说,喝药吧,别想那些没用的.

偃云心里酸酸的,打从孙家树丢了,太爷心就蹙巴成一团,常常见他弯腰走路,连雪白胡子都是弯的.偃云不知怎么安慰太爷,一直沉思不语.太爷突然问,家树真的丢了,你怎么办?

偃云没有想过这一层,真要丢了,她能怎么办呢?她想说,听太爷的.突然又不想说了,她不知道太爷什么意思.太爷突然呵呵笑了,然后说,真要那样,孙家后人供你挑选,俺就想把孙家交给你打理.

大娘突然笑了,大娘说,不能这么偏袒吧,她还没有历练成熟呢.

太爷并不笑,太爷说,丫头去吧,俺跟大娘说会事.

偃云退回的路上,一直想太爷说下的话,真到孙家重孙辈里选人,选谁呢?太爷真会说瞎话.心里一紧,便想,太爷咋不说李三呢?太爷真心疼俺,就让俺找李三去.

七七八八想了一路,上了床,却睡不着了,突然想到了农具房里的那些脚步声,不知道那些脚步声是否还在?如果在的话,它们响给谁听?也不知道那些老鼠在不在?在的话,它们在哪里讨食吃?她还想起来那口井,不知道是不是埋下人,大娘不说,其他人也不说,那些灵异的脚步声怪怪的,冲着太爷为人,不会下狠手的,可是那口井就是封口了呀.大娘还没有回来,估计太爷有很多话要对大娘说,太爷肯定遇到痛苦事了,心里难受呢.

大娘会跟太爷说啥呢?会不会说孙家树?小红倒安静了许多,听不到疯闹了,也不见寻死觅活的了?不知道大厨脾气改了没有?还有王二家的,是不是还那么一唱一和的.

大娘总算回来了,大娘气色不好,坐下来半天都没有说话,见她没睡,也没有吭声,大娘有心思呢.偃云憋不住,问大娘咋了?大娘一直低头不说,问的急了,大娘说,找到孙家树了呢.

找到了?为啥不高兴呢?

大娘说,太爷意思还不如找不到呢.

咋了?

他报考路上遇到了劫匪,最后那帮土匪被红军收编了,家树记住太爷的话,嚷嚷报考军校,不当红军,红军放了他.可他被剿红的军队碰见了,审问之后,见他识字,了解事情经过,旅长非要让他当参谋.多好的事呀,给家回个信呀?可是横空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旅长的女儿看上他了,拼死要嫁给他,旅长拗不过,命他当了女婿.之后,他怕见太爷,怕见你,再也不敢回来了.

大娘说得很慢,慢到一字一顿.奶奶的,怎么会这样呢?偃云懵了,不知道说啥好.大娘说,太爷也不知道说咋办,死的心都有了.

一切仿佛都是假的,大娘说话的声音好像都有些失真?偃云看着灯苗乱闪,心也乱闪,最后她什么也不说了,只看大娘眼神.大娘好像才哭过,大娘说,太爷也哭了,太爷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太爷说,孙家对不起你,不该把你收进孙家,不该让你委屈.

偃云那时想起了红袖囊,她翻找出来,看着喜鹊登腊梅的图案,突然笑了,她对大娘说,孙家树临走的时候俺说过,遇到好的了,就娶下.感情他真找到好的了.

大娘没有想到偃云这么想得开,大娘说,一辈子呢.

偃云不说话,偃云拿出一把剪刀,一点一点把红袖囊剪碎了.

尾声

谁也没有想到二哥和李三最后都参加了红军,他们奉命回来成立第三游击支队,辖地也在孙家、蒋家这里.更为离奇的是孙家树居然担任了县保安团团长,乡长那会变了一个人,不但退回来一千大洋,还有十条钢,乡长天天拜见孙宝斋呢.孙宝斋不高兴,他说孙家树短了骨气,不配当孙家子孙.

孙家树不听太爷的,一直跟偃家老二和李三打来打去的.偃云夹在三个人中间,越发难以做人,太爷赌气,非要她帮村着打理家务,不说身份尴尬,单就三个人之间的仇怨,就让她难受的,都是亲人,她帮谁?坏在她还是想着李三,听说孙家树埋下伏兵,她急着送信,路上被民团团丁误当游击队员,当场打死了呢.临死的那会,她看到了孙家树,孙家树把她抱在怀里,孙家树说,俺一直忘不了你.偃云不信,只是偃云说不出话了,只能攥住孙家树的手,至死没有松开呢.

那年偃云十九岁,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时候.

责任编辑 张远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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