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过去中篇小说,该文是终将过去中篇小说类学士学位论文范文与中篇小说和过去方面专升本毕业论文范文.
终将过去中篇小说论文参考文献：
一
父亲猛吸旱烟.旱烟的辛辣味在空气中弥漫,田光明早想猛烈地咳嗽,父亲的咳嗽没有响起来,他只好忍着.等父亲的咳嗽响起来,他的咳嗽才铺天盖地地响个不停.父亲说,要走出沙坝坪这个山沟沟,只有使劲读书.
城里头的日子,好得多哟！拿工资,吃国家粮,不挨太阳晒不受大雨淋,旱涝保收,安逸哟！父亲眼里满含憧憬.他一边咳嗽一边搬来一条竹凳,猫着腰,踩上去,垫着脚,手触摸到了木柜上面的木箱子.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开锁,摸出一个布包裹,打开.是一些清点整齐的角币,一元币,两元币.父亲说,这里有四十六块钱.明天我去你大舅家再借点钱.你去复习！
田光明差一点给父亲跪下了,他一直想去复习.和他一起落榜的好几个同学,都去学校复习了.班主任陈老师捎了好几次信来,要他去复习.陈老师鼓励说,像他这种情况,复习一年,肯定考得起.
田光明高考离上中专线差五分.班上第三名.班上有两个同学考上了,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中专.两个同学都复习了一年.
田光明把陈老师的话说给父亲听.从落榜那天起,他就像鬼影子一样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父亲一言不发,勾着腰忙农活.
田光明也缠过母亲.母亲不用缠.一找她,眼泪就上来了.母亲说去复习.复习一年,肯定考得起.她叹着气,乡下农活太苦太累,只有拼命读书,考出去,要不然,连媳妇也说不上.
田光明满脸泪水.这三年,都在拼命读书,每天早上,他比学校的起床铃早起一个小时读书,晚上,学校的睡觉铃响了,他还躲在教室外边的路灯下或者床铺里看书学习.他走路吃饭都在读书想着书里面的事情,怎就没考上呢？
母亲给他擦泪水,安慰说,都给田家争光了,考了第三名.
田光明哭着说,第三名有啥子用啊,还不是没考起.
母亲劝,有用得很.他们去年还不是班上的第三名第四名,复习一年,今年不就考起了.
这正是他需要的.
家里,母亲说了不算,父亲说了才算得了.母亲多次向父亲谈复习,父亲连屁都不放.有一次,母亲说得火起,究竟要不要娃去复习,你好歹说个话嘛！父亲被逼得没办法,终于开口,火气很大,说我怎不想让他去复习嘛？我怎不想他考出去吃国家粮嘛！母亲火气也很大,既然你愿意,就说个话嘛,给他说一声嘛,你看他现在那个丧魂落魄的样子,怎得了哟？父亲说,你以为我不想给他说,他整天像个僵尸鬼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你以为我安逸？母亲说,那你给他说啊！父亲恶狠狠地说,你不当家不晓得油盐柴米贵,复习学费要好多钱？吃的用的要好多钱,你算过没有？母亲的犟劲上来了,有些撒泼,我不管,娃一定要去复习,没有钱也要去复习.父亲的火气很大,你说得好听,没有钱怎个复习！母亲说,钱钱钱！你干脆把我卖了算了！父亲的火气更大,你卖得了几个钱啊！
田光明已经绝望,他以为父亲不让他复习了,他无数次埋怨过咒骂过.望着那个徒有四壁的家,只好认命.
他很想抱着父亲痛哭一场.
父亲要他放心去复习,一家子就是吞糠咽菜卖骨头也要让他去复习.
父亲取下烟锅,吐出一脸的烟雾.父亲说,我得把丑话说清楚,如果这次复习还没考起,就只有回来种地了.
母亲惊诧诧地叫起来,大骂道,你狗嘴里说点吉祥话嘛,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干啥子啊！复习一年娃子肯定考得起！
父亲很不以为然,如果我说他考得起就考得起,说他考不起就考不起,那我天天说他考得起.父亲拉回嘴脸,对他说,想离开农村出去吃国家粮,这一年,你只有拼了命地干！
晚上,田光明的饭碗里,多了一个剥了壳的煮鸡蛋.
二
高考模拟考试下来,田光明开始发烧.学校给高三放了三天假,要学生休整.市教育局把全市部分高三老师集中起来,包吃包住,集中改卷.
田光明没回家,在学校等模拟考试成绩.他病了,躺在床铺里起不来.寝室里,有同学没回家,也是在等成绩.等成绩的同学,多是成绩好的,有希望考上大学或者中专的.学校和老师,把他们当宝贝看着,怕有闪失.班主任陈老师到寝室反复做工作.不就是一次模拟考试嘛！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这一次考试后,还有考试呢！其实,陈老师也很着急,他没有表露,像这个样子,到了高考考场,不紧张出病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如何发挥得出来？
田光明和几个学生没有走,他们留下来等成绩.模拟考试全市出题,学生和老师,都非常看重.
考试结束当晚,田光明病了.同学们赶紧报告给班主任陈老师.陈老师五十多岁,教化学,背微驼,人有些瘦,却很精神.对田光明这些成绩好的学生,有什么风吹草动,老师非常上心.
陈老师赶紧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
田光明说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心慌,睡不着.
心慌什么啊？
老师,万一这次我考差了怎么办哟？
这次考差了,下一次考好一点！
老师,万一下一次我也考差了呢？
没事,高考考好了就行了.
老师,万一高考我也考差了呢？
陈老师很生气,很想发火,他找到这个学生的病根了,哪有那么多万一呢？哪来那么多的心思和焦虑呢？像这样下去,到了高考考场,如何得了？陈老师不能把生气和担忧表露出来,劝慰说,据他带高三多年积累的经验,像田光明这个情况,保持下去,考个大学,没有多大问题.陈老师说得有依有据,田光明到学校参加复习,学校组织的考试,次次都进了班上前五名.田光明进的是复习班,学校把复习的同学集中编班.往年,复习班的学生,一个班,大学中专,能考上十多个.陈老师叹着气说,万一考差了,再复习一年嘛！他教的学生中,复习两年三年考上大学的,不只十个八个！
田光明说,家里不会再让我复习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陈老师掏出手巾给他擦眼泪.陈老师抚摸着他的头,说不要想得太多,你家的情况,老师清楚.陈老师说,孩子,今年,你肯定考得起,至少,也是一个中专.
老师,考上一个中专,我就知足了.老师,我一定要考出去！
你一定考得起.
老师,万一,万一我没有考起呢？
没有万一.万一今年没考起,明年继续复习.钱的问题,老师来想办
模拟考试成绩出来,田光明考了班上第二名年级第八名.田光明就读的顺江河中学,再不济的年份,也会有二十多名学生考上大学中专,好的时候,会有三四十人考上大学中专.田光明的病一下就好了,突突突地抱着书本在教室里啃起来.
三
临近高考,田光明病了,发烧.
班主任陈老师到寝室看他.陈老师熬了鸡汤,用保温桶带过来.陈老师还带了两个苹果,红彤彤的,还没吃,就能闻到香.陈老师一勺子一勺子地给他喂鸡汤,给他削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到他手中,要他吃.这是田光明第一次吃苹果.
田光明一边喝着陈老师的鸡汤吃着陈老师的苹果一边流眼泪.田光明说,老师,真的对不起您,我实在不争气,后天就高考了,怎又病了啊！
陈老师抚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是不是担心考不上？
天天做噩梦.梦见自己没考上！
孩子,你肯定考得上.
老师,我现在生病了,想考也考不上了.
孩子,我知道你病在哪里！陈老师摸了摸他的头,摸了摸他的心,说孩子,你的病在这里！
陈老师说,孩子,你的病我能治！
田光明一下子从床铺里爬起来,问,老师,您真的能治好我的病？我能参加高考？是的.陈老师说,孩子,你望着我.陈老师望着他.他望着陈老师.陈老师说,孩子,凭我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你现在这个情况,完全能考上大学,至少也会考上一个中专,请相信我.
老师,万一没考上呢？
没有万一,你肯定考得上.如果万一没考上,明年继续复习,学费生活费,老师来想办法.
老师,那怎么行呢？
怎不行？反正老师也没有儿子,以后你就是老师的儿子！陈老师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在市上工作.
老师,我如何感谢您
你考上大学就是对老师最好的感谢！
孩子,起来,老师给你治病.
老师,您能治病？
是的,孩子,现在开始,什么也别想,跟着老师,去操场,跑5000米.
那天,田光明跟着陈老师,在操场跑5000米.陈老师带着他去家里,冲了一个热水澡.陈老师要他,回宿舍,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同学们都在准备高考.陈老师带着田光明,在操场跑5000米.跑完,陈老师带着他到家里冲热水澡,要他喝鸡汤,吃苹果.然后,陈老师陪他回寝室,陈老师说,好好睡一觉,明天,肯定考得好.
高考第一天,很顺利.
高考第二天,也很顺利.
到第三天上午,考化学,田光明突然发烧,事前没有征兆,进考场前均正常,试卷发下来,他开始颤抖,填写考生姓名,手握钢笔不停抖动.监考老师发现了,赶紧叫医务人员.田光明止住,说自己能行,没有什么大问题.一定要参加考试.医务人员提着急救药品跑过来,摸额头,测血压,说有一点低烧,没有什么大问题.医务人员说,小伙子,不要紧张,放松一点,很快就好了.医务人员拿了一点药,倒了一点开水,要他服.医务人员拍拍他的肩,笑着说,好了,没事了,放心考,没问题了.医务人员说,每年都会碰到好几起,太紧张了.等医务人员离去,考生早已开始答题了.
拿成绩那天,田光明早早起床,胡乱地吃了早饭,给父母说一声,去学校拿成绩,就往外走.父母亲本想说两句,话还没到嘴边,人影子已经不见了.
田光明没去学校拿成绩,他在离家不远的山垭口静静地坐着.高考考完,学校提供了一套答案,答案是老师做的,虽然做不到百分之百,却也差不了多少.学校让学生据此估算成绩.前两天考的,他记得清楚,一对照,考得还可以.第三天考的,竟是一锅糨糊,记不得了.他预感到,今年又考不上了.
田光明坐在山垭口望着弯弯的山路.他们复习班,有四个同学拿了成绩得走这山垭口回家.坐在这里,会遇上他们.田光明很想知道成绩,又很怕知道成绩.他很想知道是否考上了,又很害怕没有考上.他反复问自己,如果没考上,怎么办啊？真像父亲那样在沙坝坪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他告诉自己,真是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他要离开农村,去过城里人的日子.如何成为城里人,他知道只有读书.
太阳快要下山,等来班上同学.班主任陈老师也来了,远远的,就看见陈老师的身影.开始还有一些疑惑,陈老师怎么会来呢？突然,他明白了,陈老师一定是来告诉自己考上了,自己不是没去学校领成绩嘛！一定是怕自己担心,肯定是来告诉自己好消息的.田光明向陈老师冲过去,问,老师,我考起了？
陈老师拉住他,说走,跟我一起回家.田光明不走,心一下凉了,焦急急地问,老师,我没考起？
陈老师抓住他的手不放,说回家再说.田光明不走.哭了.老师,我没考起,我不回家.
陈老师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考得还是不错的,就是化学考得实在太差,如果发挥到平时水平,完全能考上.陈老师说连他也不相信,化学这一科是他上的,他对田光明的化学水平很清楚,绝对不只这点成绩.他怀疑是不是改卷上出了问题,当然,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排除.他准备联系一下教育局,看能不能去查查卷子.
田光明说老师不用查了.他说了那天考化学的情景.
陈老师连连叹气,说怎么会这样呢？
田光明哭着说,老师,这是不是我的命运啊？
陈老师说,什么命运？命运靠自己掌握.陈老师告诉他,离录取线,差两分.陈老师说,说不定录取的时候,录取线会降三两分呢！有些年份,出现过这种情况.
田光明哭着说,老师,我肯定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陈老师说,孩子,我今天来,是特意来告诉你和你的家长,新学期开始,你继续到学校来复习,学费和生活费,老师来想办法.老师当初这样说的,现在仍然这样说.老师,我不复习了.
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想走出农村成为城里人？
想,我一定要离开农村,一定要成为城里人.
那你就回学校来复习！老师等着你！陈老师要去田光明家,和他父母好好谈谈.
田光明不让陈老师去.他说,老师,求求您,千万不要去我家.陈老师说为什么？他说,老师,如果我考上了,非常希望您去,现在没考上,很不愿意您去,请您原谅.田光明说,老师,总有一天,我会请您到我家,喝酒吃肉.
陈老师打量了他好一阵,摸了摸他的额,拍打拍打了他的肩.说我在学校等你,老师说话算话.
陈老师叹了口气,转身,沿着来的路,回去了.
四
田光明趁父母亲下地干活,把高中的书和学习资料,用大竹背篼装了,背到老祖坟前,一把火,烧了.书和学习资料真不少,大竹背篼装得冒了尖,流了不少汗,才背到老祖坟前.田光明把书和学习资料点燃,向老祖坟磕头,跪拜.面对熊熊燃烧的那些书和学习资料,他的心尖,像被什么抓扯般痛.他向那些长眠在泥土里从未谋面的老先祖发誓,他田光明一定要走出沙坝坪,成城里人过城里人的日子.
连招呼都没打,他就离家走了.他还是有些怜惜父母亲,晓得他们一旦发现他这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肯定十分着急,四处找寻,既耽误时间,还可能闹出病痛.他找来笔和纸.钢笔没有烧.几个没有用过的作业本,没有烧.他舍不得.他顺手撕了两张白纸,给父母亲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们,既然没考上,他绝对不去复习了.他现在出去闯世界.等他把天地闯出来,就回来接他们出去过好日子.他要父母亲不要找他.
田光明还是做了一点准备.他身上还有十元钱,高考期间,父亲拿的生活费.他没用完.家里能藏钱的地方他挨着挨着翻了一遍.他知道这样干要不得,对不起父母.但是,如果不准备一点钱,在外边连坐车都没有办法.咬咬牙,还是在家里进行了翻箱倒柜.他安慰自己,等在外边挣了钱,马上就寄回来.把能藏钱的地方找遍了,找到二十五张人民币共十二元钱.他知道这些钱是母亲卖鸡蛋凑的,说不定就是给自己凑的学费呢！他把两张两元和两张一元留下,其余的全部拿走.
他煮了六个苞谷.在路上吃苞谷可以省钱.
外出有一些目标.他想到了张富贵.张富贵和田光明一个村,田光明认得他,父母亲常说起,学校老师偶尔也提起.张富贵一连读了三年复习班,没有考上,外出打工,五年不到,成了老板,办起工厂,买起汽车,娶了城里人做老婆.班主任陈老师说,要走出农村,读书考大学是一条路,像张富贵那样打工当老板也是一条路.
田光明想了好多天,他想像张富贵那样外出打工当老板.
他不是不想给父母说.刚一说外出打工,像张富贵那样.鬼火乱窜的父亲没等他说完,就骂,要他在家好好学干农活,不要东想西想,外出打工的多少人？多得很,像张富贵那样当老板的有多少,整个沙坝坪,就张富贵一个,你有人家那个命？
田光明不敢再说,只能窝在心里.
张富贵在省城.田光明准备去省城.张富贵比他大十来岁,他认识张富贵,张富贵不认得他.他想,不认得没关系,一说,应该知道.
田光明把十六元钱用一个塑料袋包紧,裹好几遍,放在内裤里面的口袋里.在顺江河中学读高中,母亲怕他把钱搞丢了,在他内裤里缝了一个小口袋,要他把钱放在小口袋里,小口袋上面母亲特意缝了一条拉链,钱放进去,拉链一拉,保险得很.这次,装进去的钱比往次多,臌胀臌胀的,弄得下面的物件,很不舒服.他用力拍打,挤压,走一段路后,好了一些.书包并没有送到老祖坟前烧掉,他把煮好的苞谷装进书包里,动身外出.其时,正是收割时节,父母亲天没亮就去忙收割.这为他出行提供了好条件.本来,父亲要他去地里收割稻谷.他撒了谎,说拉肚子,想在家歇一阵,等稍好一点再去地里.父亲一听就骂,说哪有那么娇贵,一家人吃的都一样,凭什么你老子你妈没有病你病了？父亲以为他偷懒,火气很旺,骂,不想干活就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当城里人,像这样偷奸耍滑有球用.还是母亲好.说娃还没有长大成人,一直读书,那么重的活,哪里受得了,就让他歇半天吧！母亲以为农活重了,田光明想找个借口歇一歇.听着父母吵,他暗下决心,等挣了钱,一定不让父母亲干农活了,把他们接到城里去,好好享福.吵骂一阵,父母亲下地忙收割去了.
田光明准备从乡上乘车去县城,再从县城乘车去省城.到乡上候车处,问开车的师傅,师傅没去过省城,车费,只知一个大概.就是师傅说的那个大概,把去省城的车费除了,身上的钱就没有了.如果运气不好,可能连车费都不够.他想省点钱,走路去县城.乡上到县城,四十多里路,他没有的是钱,有的是力气,五六个小时,就走到了.那时,天肯定黑了,没关系,如果还有车,就直接乘车到省城,如果没有,就在候车室找个地方坐坐,坐到天亮再乘车也行.但他很快改变主张,决定马上乘车到县城.如果钱不够,从县城走路去省城也行,从乡上走路,他怕父母追上来,把自己抓回去.
县城车站第一次来,来来回回找了好多次,才找到售票窗口.一问.紧张起来,钱倒够买车票,但是,买了车票就只剩下一块多钱了,到了省城怎么办啊？他犹豫着.售票员不让他犹豫,说小伙子你要买票就快点掏钱,不买就让后面的上来买,不要磨磨蹭蹭的.田光明既想买票又不想买票,既想坐车去省城又想走路去省城.他举棋不定.售票员有些不高兴,大声催促.排在后面的人也催促.他只好从售票窗口挪出来.
他到客运站周边询问,有没有请小工的,他想在客运站周边打几天小工,洗碗端盘子都行,挣上几个钱后再去省城,问了好几处,有卖面的,有卖饭菜的,有卖干货水果的,都说,小伙子,你那个文质彬彬的样子,该在学校读书啊！怎跑到汽车站来挣钱了？他说,以前在学校读书,高考没考起,只好跑出来打工,请大家照顾一下,给一碗饭吃.他这样一说,就有一家开炒菜馆的女老板,对他说,店里倒差一个人手,洗碗择菜,样样活都得干,就是不知道学生哥吃不吃得了苦.吃饭管够.晚上可以在店里住.条件肯定不好,把餐桌拼起来,铺一张席子就可以睡觉,毕竟用不着另外花钱找住宿嘛！女老板三十多岁,和那个售票员一样胖.女老板看见他迟迟疑疑,笑着说,得试用一月,合格了,才谈工资.女老板说,试用不合格,她会随时让他走人,她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养没用的人.她请他放心,试用期间,干一天,给五元工资,饭菜包吃管够.田光明对这个差事相当满意,很想在这个餐馆干一个月后再去省城,反正哪里都是打工.他又犹豫不决,怕父母亲找来了,他们一坐车到县城,在车站一找,不就把自己找回去了？
田光明再次到售票窗口买票.那个胖女人居然认出了他.说想好了？要买票？
他不说话,从内裤里取出钱,递过去.胖女人惊呼呼地说,是卖冰棍挣的吧？
他不说话,接了票去找开往省城的客车.
坐在一起的一位30来岁的汉子告诉他,到省城,要六个多小时.不塞车,到省城汽车站,应该是晚上点.如果堵车,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晚上点到,在汽车站找个地方坐坐,一坐就天亮了.最急迫的是得想办法填饱肚子.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六个煮苞谷,到县城,吃了两个,他控制着,不敢放开肚子,如果放开肚子,剩下的四个,他能一股脑儿地吃个精光.身上只有一块多钱了,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计划着,晚上吃两个.第二天早上吃一个,第二天中午再吃一个.到了省城,当天得找到工作,不然,就只有饿肚子睡街头了.他很后悔,走的时候,真该多煮一些苞谷,用背篼背了,吃上十天半月,就不担心饿肚子.
天黑的时候,车在一个地方停下.司机叫大家休息吃饭.很多旅客都去了司机指定的餐馆.田光明在座位上坐着.司机要他下车.他说我在车上休息.司机说车上休息也不行.坐在一起的汉子告诉他,都是这个样子,司机把大家喊到餐馆,老板会按人头给钱.他觉得奇怪,说我们没在餐馆吃饭老板怎会给他钱啊！汉子说,小兄弟,你不懂,这是规矩.他说,这样的规矩好怪啊！汉子说,小兄弟,你才从学校出来吧？他说,是啊,是啊,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出来打工.汉子说,小兄弟,出来打工,和读书是两回事情啊！汉子也没有在餐馆吃饭,他从口袋里拿出面包吃.田光明计划晚上吃两个苞谷,路上,因为饿,已经把计划的两个苞谷吃完了.他很想再吃一个.但包里只有两个苞谷了,吃了,明天怎么办啊？他忍耐着,控制着.汉子递给他一个面包,说小兄弟,吃点东西.他说,我怎好意思吃你的东西呢？汉子说,小兄弟,你一定饿了,两个苞谷哪里够啊！原来,一举一动汉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真的不想吃陌生人的东西.但他实在想吃东西.尤其是面包.他在学校小买部看到过,看见同学吃过.忍不住,他接过面包.他一边吃,一边说着感谢.他在心里说,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好好感谢这个大哥.吃完,汉子又递上一个,要他多吃一点,吃饱.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忍不住,接过又吃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说,香,真的很香！
汉子叫周小虎.
五
到省城汽车站已是凌晨两点.大厅的座椅上,零零星星东倒西歪地睡着一些人.田光明找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座椅坐下来.吃了周小虎的两个面包,肚子倒不饿,但瞌睡来得厉害.他身上只有一块多钱,哪住得起旅店？摸摸内裤里面那个小口袋,一块多钱仍在.他又摸了摸,看了看书包里面那两个苞谷.苞谷还在,天气热,有了馊味.他很想把两个苞谷一口气吃了,他最终还是决定等到天亮了再吃.如果馊味不大,吃一个.如果味道实在太大,就把两个全吃了.把钱和苞谷检查完毕,打着长长的哈欠,开始在椅子上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他梦见找到张富贵了,张富贵很热情,很快帮他找到工作,在一家工厂上班,还穿专门的工作服,上班前,张富贵特意请他到一家餐馆吃饭,有回锅肉,鸡鸭鱼,满满一桌,把肚子吃来都快胀爆了,张富贵不住给他夹菜,要他多吃一点.他推迟说,不能吃了,再吃,肚子就胀破了.
田光明被掀下,醒过来,摔在水磨石地皮上,像无数条恶狗啃咬般痛.屁股上有肉,还能忍受.头上全是骨头,骨头碰到水磨石地皮,像要被砸开似的.他痛得很想喊爹喊娘.疼痛很快让他醒过来,知道不是在家里,不是在学校,是在省城汽车站大厅的椅子上.他想看看怎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一个上身,满脸横肉的壮汉站在他面前,壮汉手背上綉着一条龙,龙张着大嘴,像要把人世间所有东西都要吃进去.壮汉说,小子,哪个让你睡在这里？
田光明纳闷了,客运站的大厅,坐在椅子上睡觉,要谁同意？其他的椅子上,不也睡着人嘛？选择椅子的时候,他特意选择了角落的位置,他不明白,怎惹恼了眼前这个壮汉？
田光明说,这个位置是你的？要坐你坐吧,要睡你睡吧！他站起来,尽管痛得厉害,他不想和壮汉争论,他准备到其他地方找一张椅子,继续睡.天亮后,得赶紧去找工作.
壮汉说,小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壮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从家出来,把唯一一件白衬衣穿上了.那件白衬衣,是两年前,学校50周年校庆,统一买的.
田光明说,我是真不懂.
壮汉继续抓住他的衣领,说不懂没关系,我告诉你,要在椅子上睡可以,得交钱.
田光明搞不懂,为什么？椅子是你家的？
壮汉说,是的.壮汉把拳头捏得水淋淋的,随时随地都可能砸下来.
田光明害怕拳头,怯怯地问,多少钱？
壮汉把拳头扬了扬,说不多,两块钱.壮汉指着那些睡在椅子上的人,说你问问他们,哪个没交？
他身上哪有两块钱？就算有,也不能交,交了,在省城,怎办啊？
田光明说,我不坐你的椅子总可以吧？他准备在大厅里走一走,走一走,瞌睡就没有了,天就亮了.
壮汉可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只手继续抓住田光明衣领不放,一只手变成拳头,来回晃动.壮汉说,小子,龙哥知道不？
不知道.
告诉你,这是龙哥的地盘.快点把钱拿出来.
我不坐了.
你已经坐了,睡了.快点把钱拿出来.
我没有钱.
壮汉愤怒了,拳头就要砸下.壮汉说,你敢耍老子？快点把钱拿出来.
田光明说,你打吧,我真的没有钱.
壮汉的拳头狠狠地砸向他.
半路上,拳头被拦下.
拦住壮汉拳头的是周小虎.周小虎说,你不是要钱吗？他给了壮汉两元钱.他睡在汽车站的另一个角落.
周小虎说,兄弟,没走？在公共汽车上,田光明告诉周小虎,下了车,他要去省城找老乡张富贵.周小虎告诉他,下了车,他先找一家旅店住下来,天亮了得赶快去忙生意.田光明找张富贵找到汽车站的椅子上了,周小虎住旅店也住到汽车站的椅子上了.两个人像突然间被脱得精光,望着对方,哈哈哈地笑起来.
交了钱,可以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了.哪里睡得着.周小虎说,兄弟,明天还要去找你的老板老乡？他从包里拿出两个鸡蛋,要田光明吃.望着两个鸡蛋,迟疑一阵,他立马动起手来.周小虎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说,慢一点.田光明一边吃着鸡蛋一边说,不去找,找谁？一脸的无可奈何.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才给他煮一个鸡蛋,一下子吃了两个鸡蛋,脸上满是红光.
周小虎说,给我一起干,干不？
跟你一起干？田光明满脸的惊讶和疑惑.他想的是到省城找张富贵.他说,跟你干什么？
你到省城来干什么？
打工.
打工干什么？
挣钱.
挣钱干什么？
挣了钱当城里人.
我现在就让你挣钱当城里人,干不？
不要骗我.你是干什么的？你看我像干什么的？骗子？拐卖人口的？怕不？
田光明仔细地打量着周小虎,越看越觉得他像骗子,像拐卖人口的,但是,又想,他骗自己干什么呢？拐卖自己来卖到什么地方呢？田光明读过一本叫福尔摩斯探案的书,他很想探个究竟.
六
周小虎和田光明差不多.
周小虎和田光明一个县,也在乡下.周小虎想好好读书,考大学离开农村当城里人.他读书很刻苦,他读的那所中学,和顺江河中学没法比,一年能考上大学的,就两三个.参加高考没考上一点悬念都没有.高考结束,外出打工.打了两年,不打了.他觉得像这样打下去,就算打一辈子,也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娶不上老婆.
打一辈子的工,挣点钱回家娶个老婆,干不干？周小虎问.
田光明说不干.他不是为了打工而打工.不管是拼命读书还是跑到省城打工他都是想成为城里人.
周小虎说,要想成为城里人得有钱,有很多钱.
田光明拼了命地读书想考大学考中专,是想毕了业,国家会安排在城里工作,名正言顺地成为城里人.现在,大学中专没考上,唯一还有一条路,就是挣钱,挣很多钱,在城里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让孩子一生下来就过城里人的生活.
周小虎说,挣很多钱得当老板,打工不得行.
田光明也不知道需要挣多少钱才能在城里买到房子娶上老婆成为城里人,他找张富贵,想走张富贵的路,先打工,再想办法当老板.当了老板顺顺当当就成城里人了.
周小虎说,打十年工,不吃不喝,能挣多少钱？三十年,能挣多少钱？
这个账田光明没算过,周小虎一说,一下子就算清楚了,打一辈子的工,都不会成为老板,根本不可能在城里买上房子娶上老婆.
周小虎说,得动脑筋,靠脑子赚钱,想办法.打工挣钱成不了城里人.要成为城里人,得想办法当老板.周小虎说他现在就是老板.
田光明笑了,你骗人,老板会睡汽车站的椅子？
周小虎不管他的笑,说,谁说睡汽车站椅子的老板不是老板？
周小虎说,田光明运气真是好,幸喜遇上他,至少少走二十年弯路,提前二十年成为城里人.周小虎说他是田光明的福星,贵人,他会带着田光明成为城里人.
田光明不敢相信自己遇上了这样的好事情,他茫然地望着周小虎.
周小虎打了两年工开始做生意.他说,当老板就要做生意,做生意其实很简单,什么东西赚钱就干什么.
贩毒,拐卖人口,可以赚很多钱,周大哥干吗？
周小虎不悦,责备说,你这人喜欢钻牛角尖哟！贩毒,拐卖人口,是可以赚很多钱,但是,被抓住了,会毙,人都死了,拿钱来干什么？一句话,掉脑袋的事情,干不得.
不掉脑袋,能赚很多的钱,包括进监狱,周大哥也干？
周小虎觉得田光明不可理喻,提醒说,钻牛角尖,钻进去容易,关键要钻出来.
田光明不知道怎么钻出来.
周小虎说,关键要算好账,看合算不合算,比如,能赚一百万,让你在监狱里呆三五年,你干不干？反正周大哥肯定要干.人世间有在监狱里呆三五年,赚一百万的生意？
我是打一个比方.
假如是我,不干.
周小虎嘿嘿地笑.
周小虎的第一笔生意是贩卖核桃,他在昆明打工,发现昆明的核桃便宜,把打工挣的钱全部买成核桃,两袋,肩挑背扛,乘火车,坐汽车,拉到省城,拉到省城周边的市县,不到一月,核桃全卖完,挣的钱比打一年工挣的还多.
田光明说,周大哥,做生意真的那么好挣钱？
周小虎只是笑.周小虎第一次贩核桃赚了钱想赚更多的钱.他把第一次赚的钱全拿到昆明去买核桃,买了九麻袋,也是坐火车,坐汽车.到了省城,发现核桃已经降价,哪里卖得出去,他带着核桃跑了周边的一些市县,全降了,到处都是卖核桃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前段时间,从昆明,某老板发了一个车皮的核桃到省城火车站.周小虎赶紧把核桃全抛掉.一算账,连先前赚的钱也赔进去了.
周小虎倒卖过布匹,化肥,钢材,水泥,能赚钱的都买过卖过.周小虎说,做生意,就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装进自己口袋里.
周大哥口袋里肯定装进很多钱了？
周小虎很坦诚,说还没有.不过,他的口袋里很快会装进很多钱.他找到秘诀了.这个秘诀,找了好多年,现在才找到.田光明真是好运气,刚一遇上自己,就是发财的机会.他要田光明跟着他好好干,赶紧挣钱成为城里人.
周大哥,我有这样好的运气？
有！
周小虎猛拍他的肩,跟着周大哥干点大事情！
田光明竟站立不稳,像一株狗尾巴草,晃动不定.
周小虎贩卖白酒.
田光明所在的荔城,产白酒,几乎每个乡镇都有酒厂,连一些村,也有烤酒的作坊.他家年年种高粱,每到高粱收进家,父亲都要留下数十斤,花点工钱,去村里的酒作坊换上十来斤白酒,家中有一土坛,父亲将白酒放在土坛里,用一个熟透的柚子压在上面,吃饭的时候,用一竹提取出,不多不少,三小酒杯,喝完,父亲开始吃饭.
他闹不懂,老家白酒有什么好贩卖的.
周小虎只是笑,说如果连你都清楚了,我这生意还有什么好做的？
田光明跟随周小虎去省酒厂.他们没去省酒厂办公楼,去省酒厂宿舍楼.省酒厂宿舍修得多,修得好,走了好多个来回,房子都差不多,田光明分不清东南西北.周小虎显然来过多次.天黑时候,周小虎领着他去敲了三家房门.敲的时候,他把东西递给田光明,要他看守好.周小虎准备了三个蛇皮口袋,里面,是一些苞谷.来的路上,他交代说,苞谷是从老家特意带过来的.田光明说,没有啊,周大哥,你从老家哪里带有苞谷啊！苞谷是在省城农贸市场买的.周小虎说,你傻啊,喊你这样说就这样说,人家会去查？
去第一家,周小虎让他把另外两个蛇皮口袋找地方放好.田光明想不出放在哪里,说干脆一起带上,也花不了多少力气.他怕放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拿走了.
周小虎教训说,你傻啊,把三个口袋带过去,是告诉人家你去了三个地方吗？他想想也是.他不知道另外两个蛇皮口袋该放在哪里.周小虎随手往旁边草丛一丢,说谁稀罕你这两个破口袋.人家还以为是装的垃圾呢,哪个会去捡？就算捡去了,好大一个事情嘛！
周小虎一边敲门,一边快速地从身上取出一叠东西往蛇皮口袋里放.田光明知道那是钱.
门打开.周小虎堆着满脸的笑,往门里挤,他一边往门里挤,一边用力地拉田光明.周小虎拉的是田光明手中的蛇皮口袋.田光明不知道周小虎究竟要拉蛇皮口袋还是要拉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挤进门里面.他很慌张,从来没有进过省城的楼房.更不要说是省酒厂的楼房.路上,周小虎告诉他,省酒厂生意红火,进省酒厂当工人,得省市领导开条子才进得去.有些省市领导的孩子,也在省酒厂当干部.田光明不知道自己现在见到的是不是省市领导的孩子.
正慌张,周小虎的话早已哗啦哗啦地滚出来：刘姐啊,您好您好,吴科长在吧？哦哦哦,吴科长啊,在家啊,您好您好！没有事情,一点事情都没有,该汇报的都汇报了.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老家的玉米棒子熟了,带几个过来,尝尝鲜.真的没有事情.我走了啊！话完,放下蛇皮口袋,开门,把田光明往门外推,关门,往楼下走.
来到楼下,草丛中,蛇皮口袋和里面的苞谷好好的,一个没少.
田光明有些害怕,说周大哥,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出事？
周小虎很不高兴,训斥道,会出什么事？我们做什么了？他很快发现语气过重,叹着气,掏开心窝子解释说,兄弟,我们有什么？不这样,人家凭什么帮你？
田光明想想,确实也是.
他们用同样的方法走了另外两处.一个是赵科长,一个是胡科长.
田光明很纳闷,周小虎去,为什么三个科长全在家啊？
周小虎哈哈大笑,很得意,说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周大哥还如何做这个生意？
三天后,田光明随周小虎回县城,住进县政府招待所.县政府招待所是县城最好的旅馆.他不忍,说用得着花这样的冤枉钱吗?周小虎摇着头,见多识广的样子,说不冤枉,一点都不冤枉.他要好房间.
周小虎没有那么多钱收购白酒.他有办法.他拿出省酒厂和他签订的白酒购销合同,拍打着,非常宝贝地说,这就是钱.
他的办法很简单,和那些乡镇酒厂签*销合同.周小虎出的比市面上高,比省酒厂收购他的还高.他就一条,好说,酒质要好,砸了老家白酒的牌子事情就大了.谈到钱,他说,钱还少得了你的？他把那份合同拿出来,让厂长们看.厂长们看着那份合同,说省酒厂我们倒是信得过,假如你把酒拉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们找谁要钱啊？周小虎哈哈大笑,说违法犯罪的事情我敢干？省酒厂饶得了我？周小虎要他们反复看,但他把收购用黑胶布蒙得死死的,手指紧紧地捏着,他说,其他的都可以看,不能看,这是商业秘密,如果告诉你了,我的生意还怎么做啊？他这么说,竟没有人再要细看.田光明困惑着,那些乡镇酒厂的厂长们,为什么不直接把白酒卖给省酒厂呢？周小虎哈哈大笑,如果能够卖,早卖了,省酒厂要买的白酒,哪是轻易卖得进去的.周小虎告诉他,省酒厂把这些散装的白酒收购起来,装进省酒厂的酒瓶,用上省酒厂的牌子,成倍地翻.周小虎说他为了签订这个合同,已经干了一年多.田光明很担心,省酒厂收购的白酒,比周小虎在那些乡镇酒厂收购的还低啊,中间这个缺口,拿什么来填啊？
半月不到,收购了大半车白酒.田光明随周小虎押运着酒罐车往省城赶.
到了一个叫玉溪河的地方,车停了.周小虎给司机一笔钱,拿出桶和扁担,去河边.田光明摸不着头脑.到了河边,周小虎问他,这水怎么样？田光明说这水好清澈啊！周小虎说,他家就在附近,村里人就吃这水.
周小虎挑了水往酒罐里灌.
田光明说,这样做行吗？
周小虎说,怎么不行,酒不是水吗？田光明焦急地说,到时省酒厂不收怎办啊？
周小虎要他把鼻子伸进酒罐里去闻,不是酒的气味吗？周小虎哈哈大笑,吃惊地说,怎么会不收我们的酒呢？
田光明没好气地说,省酒厂是你亲戚？周小虎说,我们把省酒厂搞成亲戚.
一共挑了五趟水.周小虎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会赚钱了吧？
他们押着酒罐车风风火火往省酒厂卖酒.
到了省酒厂,天快黑了,有人等在那里,其中一个是吴科长.吴科长似乎不认识他们.车子开到一个大酒罐面前,直接往大酒罐里输送.旁边有计量器具,酒输送完,数量也出来了,开票人员很快开出票据,票据上,合格两个字,写得很清楚.
第二天,周小虎带着田光明去省酒厂财务科领钱.领钱很顺利.周小虎告诉他,省酒厂不缺钱,只要有了这张白酒入库通知单,拿钱就顺利了.不知什么时候,周小虎已经让领导在上面签了同意的大字.领钱的时候,财务科要领钱人签字.周小虎让田光明签.田光明不签.他想,钱不是我拿的签什么啊！周小虎解释说,以后,这些事情,他不来了,由田光明这个经理来办.田光明仍不签.财务科人员生气了,催促了.周小虎不高兴了,说叫你签你就签嘛！他只好在领款人上面签下大名.他心中窃喜,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那么重要,签了就能领钱,不签,就领不到钱.
周小虎拿了钱立刻赶往县城,要那些厂长们赶快来领钱.厂长们领到钱款,高兴得很,都要请周小虎下馆子喝酒.周小虎拒绝了,说以后,这样的日子长得很呢！要他们赶紧回去,酿最好的酒,他通通收购.周小虎成了能够带来财富的活菩萨.
周小虎给了田光明500元,说是奖金,至于工资,每月照领.这是田光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他不要,他要周小虎下次少往酒罐车里加一些水.周小虎说,你有病啊！田光明说他害怕.周小虎说怕个球,水吃了死得了人？周小虎要他把钱拿好,你不是要在城里买房子娶老婆过城里人的日子嘛！
周小虎拍打着他的肩,把钱硬塞给他,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田光明把那500元钱给父母亲寄回去,写了信,告诉他们,他遇上好人贵人周大哥,给他当业务经理,一点也不用担心,日子好得很.
七
田光明出事,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他已经多次跟随周小虎去省酒厂交酒.在省酒厂财务科,他签字,周小虎领钱.领了钱,周小虎给了他两千元奖金.他吃惊得很,说周大哥,我哪能领您那么多钱啊！您给了我工资呢！周小虎给他的工资已经是每月一千元.周小虎把钱硬往他怀里塞,要他把钱拿好.他们在一家酒馆里要了几个好菜,上了一瓶省酒厂的好酒.他对周小虎的破费很过意不去,真心实意地劝阻.周小虎特意叫了一个老王八炖土鸡,是那家酒馆的招牌菜.这样的菜他没吃过,只是随周小虎坐车闲谈的过程中听他天南地北地说起过菜名.他一看那个菜价就惊慌得要周小虎赶快退掉.周小虎说,现在有钱了,得好好尝尝.挣钱为什么？就是用钱嘛！席间,周小虎多次给他盛菜,要他多吃一些.他无法推辞,整个王八,差不多就是他一个人吃掉了.周小虎还要他多吃一些,找来两个碗,把汤一分为二,像分掉那瓶酒一样,喝了个精光.喝完酒,吃完王八炖土鸡,周小虎对他说,他要回老家去,老父亲得了重病,得回家看看,要耽误几天.周小虎要田光明回公司,那些乡镇酒厂的厂长们来谈生意,只管谈起走,他回来就签合同.周小虎反复谈到田光明的工资,说他是好兄弟,他会把工资涨到五千元.田光明惊慌得很,他猜周小虎是喝醉了,就算喝醉了,也不能这样说啊,五千元,是多少钱啊,他多大能耐啊,凭什么该发五千元给自己？临别,周小虎喷着满嘴酒气,说要抱抱他.田光明惊慌得很,两个大男人,抱什么啊？他问,周大哥,你怎么了？周小虎说,没什么,就是舍不得兄弟！竟流了眼泪.他释怀了,大笑,周大哥,不就是几天嘛！
周小虎在县城租了三间房屋,前面两间作公司办公室,后面一间小屋光线差,不足八平米,作田光明的卧室.田光明对拥有这间城里小屋非常幸福.他反复表达着感激,说,周大哥,我该如何报答您哟！周小虎大笑,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房子算个啥,以后,我们住更好的房子.搬到租住房屋那天,周小虎不知道从哪里抱出一块牌子,悬挂在房屋正中.牌子上赫然写有四个大字：兴隆公司.周小虎仰望了好一阵县城瓦蓝瓦蓝的天空,又盯着牌子看了又看,哈哈大笑,说他要的就是公司兴隆,兴隆公司.躺在那张属于自己的床铺上,田光明给父母亲写信,告诉他们,他找到工作了,跟周大哥一起做生意,当业务经理,周大哥是好人恩人贵人啊,还安排了房屋,是城里的一间房屋啊,等以后有了钱,就在城里买房子,把父母亲接到城里来当城里人.他也给班主任陈老师写了信,告诉他不用挂念了,找到工作了,当业务经理,等在城里找到钱,买上房子,一定请陈老师来看看,来喝酒吃饭.田光明当晚赶回县城.
第二天,打开公司大门上班.
第三天,继续打开公司大门上班.到中午,来了三个人,说是局的,要他跟他们一起走.他自然不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他紧张得很,他是第一次遇到.人员不给他多说,拿出铐了他就走.
到了一间屋子,他们,要他老实交代,周小虎去了哪里？
田光明说,回老家看老父亲了,他老父亲病重得很.
人员笑,说你撒谎尽管撒吧,在我们面前说话要负法律责任啊！周小虎还有父亲吗？五年前就死了.
他惊叫道,周大哥会骗我？
人员继续笑,是他骗你还是你骗我们啊？
人员问,钱藏在哪里？
他说,什么钱啊？他从床铺下面取出一张存折,他不敢把放在床铺下面,他怕丢掉,周小虎给的奖金,工资,他留了一点零用钱在身上,其余的,全存进银行.他说,这是我的钱！
人员说,这是赃款,通通没收.他说,周大哥发给我的工资奖金怎成赃款了？
人员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人员反复追问他从省酒厂领走的酒款在哪里？反复向他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提醒他,人还年轻,如果被判上十年八年,一点也不值得.
他说,钱是周小虎领的,你们去找他不就清楚了.
人员很生气,钱明明是你签字领的,我们不找你找谁？
他明白了,周小虎拿着酒款跑了,那是一笔不小的钱款啊,他盘算着,自己不吃不喝,没有五十年,哪里还得清？一想到五十年都无法还清,他放声大哭.
人员不让他哭,要他把钱交出来,不然,那些乡镇酒厂的厂长们,不把他煮来吃了才怪.
他说让他们煮来吃了还好点,那样就用不着还钱了.
人员问周小虎向省酒厂供销科领导送钱的事情.田光明承认去过省酒厂供销科几个科长家,送过苞谷,送过*,至于钱,他真没送,他一个刚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哪来钱？
人员说,人家都承认了,你还不承认？
他说,你可以让他们来对质嘛！你们可以找周小虎来对质嘛！
后来,田光明才知道,事情是从省酒厂供销科出的,检察院的人员把省酒厂供销科的人抓了,事情越搞越大,连厂长,副厂长都卷进去了,卷进去的倒不是周小虎送的那些苞谷,*,苞谷*在案子中小之又小,顺带着,牵连出来了.周小虎听到风声,一领到酒款,就消失了,人员找到田光明.
田光明在拘留所关了近一年,判刑七年又六个月.
八
服刑约三年多,田光明见到了周小虎.周小虎来监狱探视.田光明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他说,你不怕他们抓你？周小虎说,不会的,事情都过去了,抓我干什么？
通过周小虎的嘴,才知道,省酒厂已经垮了,当初和周小虎做生意的那些乡镇酒厂,已卖得垮得差不多了.周小虎说你虽然坐牢了,仍然是兴隆公司的经理,每月工资五千元,四年来,已有二十多万元.
他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自己坐牢坐出二十多万元工资了？他不要.他说,周大哥,你把人害惨了,无论如何,你不该让我来坐牢.
周小虎说,大哥没害你,大哥说过,在监狱里呆上三五年,赚一百万,这样的生意,大哥肯定要干.
周大哥干这样的生意？
周小虎岔开话,想替大哥坐这样牢的人很多.
你让他们来把我换出去.他们愿意干你让他们来干,我不干.田光明犟上了.你在这里面,等于在公司上班,天天给你发工资.
我不上这样的班！我不要这样的工资！
我要出去！
想上这样班的人多,想拿这样工资的人多.做人得讲良心,大哥把钱给你放在你名下,帮你拿去投资,赚钱.你出来后就是城里人就过城里人的日子.周小虎耐心疏导.
我现在这个样子,当什么城里人哟！有钱就能当城里人.
田光明叹着气,说周大哥,你硬要给我发工资,就把这笔钱拿去,把那些欠的酒款,还了吧！
周小虎笑,说兄弟你真的善良,可爱,如果没有还上那些酒款,我敢来看你？不抓了我才怪.
田光明不高兴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背着兄弟干那些事情啊？
周小虎恼怒了,我背着你干什么了？田光明也恼怒了,你清楚！
周小虎缓和了语气,叹息着说,大哥是清楚,你说,不这样,怎赚钱？
周小虎拿了那笔钱,跑到外省,既做生意又炒股,三年不到,那笔酒款,翻了好几倍.周小虎回到老家,把那些酒款,一一还上,还按银行贷款利率支付了利息.周小虎已经在县里市里开发房地产,还担上了市政协常委.
田光明说,非要这样吗？
周小虎说,你说,怎整？
田光明茫然,他不知道.
周小虎伸出手,想去拍打田光明的肩,没拍着.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
九
田光明在监狱生活了五年零六个月被放出来.
周小虎派车来接.随车还有一*,姓王名珊,周氏兴隆集团公司办公室副主任.
第二天,周小虎在市里豪华的酒楼为他接风.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哪里知道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胆怯,腼腆.他不想参加,一再请求,不要吃什么接风酒了,如果周大哥不嫌弃,就找一个小酒馆,随便喝一顿酒.周小虎在电话那端说,怎么可能？听从安排即可.周小虎已经用上手机.王主任也用上.王主任把电话拨通让他给周小虎说话.田光明第一次见到手机,王主任把自己的手机往他手里塞,他哪里用得来,过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对着手机说话.周小虎在市区给他安排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屋.他不想去.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身上有了一万元.周小虎让王主任给的.他不要.王主任硬往他怀里塞.王主任一身香气扑过来.他呼吸急促,脸红心跳,哪里还敢推辞.他不知道如此一笔大钱该如何用.车上一路无话,他忍不住问,周大哥的公司有多大啊？王主任笑道,大得很,好几百人呢！他不再问,他不知道好几百人的公司有多大？
接风宴上,周小虎端着酒杯挨着挨着介绍田光明,说他是周氏兴隆集团的大功臣,就像蜀国的关羽张飞.酒席上坐的都是集团中层以上领导.田光明在酒席上手脚无措,只能反复说,周大哥,你这样说我如何受得了？你才是我的大恩人大贵人.
周小虎宣布田光明是周氏兴隆集团公司副总.周小虎说田光明很久以前就是公司副总,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酒桌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继续手脚无措,说周大哥,你那么大的公司,我何德何能,哪里当得住什么副总哟？他一脸惊慌.他说,如果周大哥不嫌弃,就让我在你下面哪个公司打个工吧？
周小虎说,开什么玩笑,你不当副总,谁有资格当副总？
他说,周大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小虎开怀大笑,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周小虎大声宣布,他要向田副总转交工资.周小虎说,为了让田副总的工资保值增值,他未经同意,擅自做主,用田副总的工资,在本市一个叫田家巷的地方,买了一些旧瓦屋,不多,陆陆续续,十二套五百多平米.周小虎将房产证交给他,说,这是你的资产.
宴席上的人全都吃惊地望着那摞房产证,眼睛像遭了强烈刺激.田光明头昏眼花,一片模糊.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些工资了？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些瓦屋了？
周小虎拍打着一摞厚厚的房产证,继续笑,这上面不是你的姓名？田光明看得清楚,确确实实写着自己的姓名.他一脸惊恐,像什么噩运就要降临.周小虎亲热地拉过他,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我们要赚很多钱,我们要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现在,钱你有了,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酒席早已热闹起来,惊叫起来,大家纷纷赞叹,董事长好眼光,早就知道那地方要搞开发搞拆迁？田家巷的拆迁补偿,五千多元一平米,田光明那十二套旧瓦屋,应该有近三百万元的补偿款.没搞拆迁前,那些破旧瓦屋,一平米,就一千多元.
周小虎哈哈大笑,说哪有那么大的神通,我是为田副总赌一把.人生,就是要敢于押上去.周小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豪情万丈地说,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就是胆子大,敢赌一把.
大家万分委屈的样子,为什么董事长不帮我们在田家巷买老房子啊？
周小虎哈哈大笑,说你们是田副总吗？
你们会坐在监狱里,让我拿着你们的工资去赌一把吗？
田光明纳闷、惶恐、疑惑,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近三百万元？他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他死劲地看了又看那些房产证,上面确实写着自己的姓名.那些房子坐落在哪里,他浑然不知,怎突然有关联了？
哈着浓浓的酒气,周小虎对他说,兄弟,当初我们怎么说的？在城市,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这些事情,现在,你通通都可以了.
他像一个木偶,既不懂如何喝酒,也不懂如何吃菜.他遇到的,是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
周小虎叫来办公室王主任,要她从明天开始,就负责给田副总介绍对象.周氏集团的副总不能没有老婆,并且要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老婆.
王主任马上乐颠颠地说,一定完成董事长交办的任务.
王主任向周小虎敬酒,向田光明敬酒.王主任满含妩媚地说,董事长,您看,把我介绍给田副总可以吗？
大家哈哈大笑.
田光明不知所措,窘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周小虎劝慰说,没事,没事,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周小虎抓住王主任不放,要她老实坦白,是不是看上田副总的万贯家财了？
王主任俏笑,是啊,嫁给田副总,就有房有车有钱了.董事长啊,这样的男人不抓紧抢还等何时啊！
大家继续大笑.
大笑之后,喷着一嘴的酒气,周小虎的嘴再次贴在了田光明的耳边,说,兄弟,你那个牢,坐得值不值啊？
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有了生气,说周大哥,我还要去坐牢吗？
十
田光明准备去看班主任陈老师.
他想好好请陈老师吃一顿大餐喝一顿大酒.他现在有钱了,在城里有房子了,是城里人了,他很想见陈老师.周小虎让车子送他.他坚决推辞,说使不得,使不得,公共汽车有的是,方便得很.周小虎说,你是公司副总,派车天经地义,周氏集团的副总坐公共汽车？这是企业形象问题.田光明很不适应大家叫他副总,他觉得自己这个副总像坐在云端里,一点也不真实.周小虎说,没事,时间久了,叫着叫着就习惯了.田光明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习惯.周小虎高矮要派车,他只好撒谎说,不去了,不去了.周小虎见他说得坚决,也说,老师有什么看头？该回去看看父母.田光明点着脑袋,说是的,是的,歇上几天,就回去看父母.周小虎说,到时,一定让公司的车送,要他,把父母,接到公司来好好耍几天.
田光明背着周小虎,悄悄坐公共汽车去看陈老师.他给陈老师买了两瓶五粮液酒两条中华烟,一个大口袋提着,赶到顺江河中学,才知道,陈老师已经退休.他很懊悔,稍微想一想,就该知道陈老师退休了,真是坐监狱把脑子坐出问题了.他在顺江河中学遇到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也快退休了.他在语文老师那里知道了陈老师的地址和家庭电话.陈老师搬到市里他女儿那里住去了.他赶紧把五粮液中华烟送给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很高兴,表扬说,学生发达了,还来看老师,不容易得很啊！田光明说我发达什么啊,是想老师了.语文老师更感动,说毕业出去的学生,谁还想学校想老师啊？他说,我想呢！语文老师说,想你就回来啊！语文老师接过他的烟酒,说一看你这些东西,就发达了.真是好学生啊！
田光明拿着语文老师给的地址,往市里赶.早知这样,用得着到学校来吗？他又想,不到学校来,怎见得到语文老师呢？怎见得到变化巨大的校园呢？他想,以后,得经常来学校看看.他甚至想,过一段时间,把那些教过自己的老师请着,好好喝一顿酒吃一顿饭,当然,是小学,初中,高中的老师,分三次请.
田光明在公共汽车上给陈老师打电话.周小虎给他配了一个手机.开始,他坚决不要,说我拿来有什么用哟！周小虎说,公司中层干部都有手机,你是副总,怎能没有呢？他见周小虎很坚决,只好收下.哪晓得,竟派上用场.给陈老师打电话,打了好几次,没人接.过了好久,电话通了.他说我找陈老师.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流下来了.电话那头的陈老师,被问话和语气搞懵了,着急地问,找哪个？出什么事情了？
陈老师头发全白了,身子骨还硬朗.田光明把新买的茅台酒中华烟放在他家把他往餐馆请.
陈老师一脸惊喜,发达了？赚大钱了？
田光明让服务员上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菜.菜摆了满满一大桌.陈老师惊叫道,哪里吃得了？浪费了可惜哟？陈老师有些不高兴,有钱也不能这样浪费啊！
田光明说,陈老师,我好想请您吃饭喝酒哟！他一边说一边给陈老师倒茅台酒.喝着酒吃着菜,他说,陈老师,我心慌得很害怕得很.
陈老师笑了,说心慌什么害怕什么哟？
找了大钱还心慌？成了城里人还害怕？
田光明说,陈老师,我是专门来向您请教.我晚上睡不着,像是睡在云端里,飘在哪里都不知道.
陈老师说,向我请教？我一个教书的退休老头子,既赚不来钱,也不懂技术,请什么教哟？
喝着酒吃着菜,田光明向陈老师讲了他和周小虎的故事.
陈老师沉默良久.田光明向他敬酒,敬菜.陈老师说,我也像听故事.不过,现在看来,你没有考上大学倒是好事情.陈老师讲了他的两个得意门生,一个考上西安交大,一个考上南京大学,毕业了,一个去上海,一个去深圳,买五六十平米的房子,靠贷款,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田光明说,老师,我晚上睡不着.
陈老师笑,钱多了怕人抢你？
田光明说,像做梦.
陈老师仍笑,说好多人在梦里都遇不到你这样的好事情哟！
田光明说,老师,我会不会遇上什么事情了？他想起在读书的时候,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叫卢生的人在邯郸的旅店里住宿,入睡后,做了一场享尽荣华富贵的好梦,什么好事情都遇上了,等梦醒来的时候,小米饭都还没有煮熟.他问陈老师,自己会不会是那个卢生.
陈老师更笑,说怎么可能哟？现在是现代社会,那些房产证上是不是你的姓名？
田光明说,是啊,是啊,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百遍.
陈老师说,这就对了,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田光明说,总觉得不踏实.那些房产证怎突然和我联系上了？
陈老师又是笑,说有什么不踏实啊,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田光明想想也是.就不住地向陈老师敬酒敬菜.吃了一阵菜,喝了一阵酒,陈老师问,有了钱之后想干什么？
田光明说,回家,盖一幢大房子,盖一幢全村最大最气派的房子.把钱变成房子踏实.回沙坝坪踏实.
陈老师说,是该回家看看父母,父母养你不容易,现在有钱了,是该回家孝敬父母了.陈老师说,不过,盖全村最气派最大的房子有那个必要吗？
田光明为难地笑了,说只有盖最大最气派的房子,才好在沙坝坪娶老婆,我这种情况,坐了那么多年牢……
陈老师长长地“哦”了一声.陈老师对盖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在沙坝坪娶老婆大不以为然,郑重提醒说,不在城里娶老婆了？不当城里人了？当初拼命读书考大学考中专为什么？不就是想成为城里人过城里人的日子嘛？怎就整回去了？陈老师叹息着,他教的学生,真正从农村成为城里人的,少得很！扳着指头算,也算不出几个.他要田光明务必想好,人生就是后悔药买不到.
陈老师这一说,田光明迟疑了.他说他想回沙坝坪盖房子娶老婆,是因为在城里心慌得很害怕得很,整天都像在做梦,云里雾里的,一点也不踏实,连周大哥也不踏实.其实,他做梦都想当城里人,天天都想当城里人.他问陈老师,不回沙坝坪,那该怎么办？陈老师接连喝了好几杯酒,帮他冥思苦想,很久也没理出一个头绪,只好说,按你的想法说说看.
田光明说,回沙坝坪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
陈老师说,那以后呢？
田光明说,让孩子好好读书,以后考大学,考名牌大学.谈到孩子读书,他满脸兴奋.他说他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考大学,考名牌大学,现在有钱了,没考上没关系,只管复读,复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没关系,他有钱.
谈到读书考大学,陈老师有了笑脸,说这就对了.那以后呢？
田光明摇晃着头,说不知道了.
一瓶酒见了底.酒意全上来了.
田光明说,我怕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陈老师说,怕什么哟！有什么不踏实哟！想睡觉了闭上眼睛只管睡！
田光明一把抓住陈老师,像一个溺水的人,惶恐得很,老师,我会不会就是那个卢生哟！
陈老师断然地说,不可能！你不是卢生！
十一
田光明回家,盖房子,盖一幢全村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家里那五间瓦房,像老父亲那样,破烂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父亲一直想拆了重新盖.一听说要盖房子,父亲的眼里立即燃起熊熊的希望之火.父亲说,他一直都在攒钱,积攒了五千多,其中包括当年田光明第一次在周小虎那里领到的500元,就压在那个木箱子里.他窸窸窣窣地取钥匙,准备把钱取出来.他十分遗憾地告诉田光明,他一直想把这老房子拆了重修,盖一楼一底的楼房.然后好好给田光明娶一门媳妇.现在儿子回来了,说什么都该建新房娶媳妇.不过,钱还差得多,得想办法向哪些亲朋好友借.至于说要盖全村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哪个庄稼人都想,有了全村最气派的房子,还娶不上一个好媳妇？但是,钱呢？田光明止住父亲,说,不用你的钱.
父亲一下愣住了.母亲也停止正在忙碌的柴火.田光明回家,父母杀鸡煮腊肉,准备好好吃喝一顿.父亲说,不用我的钱,用谁的钱？
田光明说,我的.
父母亲吃惊得很,同时问,你发财了？
田光明说,我有钱了.他拿出五万元.要盖全村最大最气派的房子.
父亲把看了又看,又是捏,又是摸,又是打.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说,钱是真的.母亲也和父亲一起摸,捏,拍打那些钱.母亲也说,钱是真的.父亲对母亲说,我家田光明发大财了.
母亲也对父亲说,我家田光明发大财了.
父亲把那五万元抱在怀里坐了好一阵.母亲也把那五万元抱在怀里坐了好一阵.父亲说,不是做梦呢！母亲说,钱在怀里抱着,做什么梦哟！母亲喜滋滋地说,我家田光明,要说沙坝坪最好最俊的媳妇.父亲说,就是,就是.
父亲一脸喜气突然没有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母亲望着父亲那个样子,也渐渐没有了喜气.父亲说,这些年,你坐牢,怎坐出那么多钱来了？
田光明说,还有更多的钱.
他向父母亲讲了和周小虎的事.
父亲说,像评书上讲的那些龙门阵哟！
父亲说,这个周小虎真是一个好人哟！
是你的大贵人大恩人哟！一定要对得起人家哟！
父亲说,现在看来,你这个牢,坐得值哟！
母亲也附和说,就是哟,就是哟！是老祖先人积德我家田光明运气好哟！
一家人喜气洋洋.
父亲要求田光明,周小虎的事情,千万不要在村里说.家里的新房,不要盖五楼,村支书家的才一楼一底呢！父亲已经把叶子烟换成田光明给他买的玉溪,有滋有味地吸起来.他说,软纸烟硬是不同.他要母亲也尝尝.父亲抽叶子烟的时候,疲劳的母亲,时不时地拉过他的旱烟管,吸上两口.喜滋滋的母亲,似乎看见儿媳已经娶进屋,也抓了一支玉溪烟,有滋有味地吸起来.
父亲一边吸着玉溪烟,一边说,这些钱,像做梦哟！
母亲说,我就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钱.
看着父母亲那个样子,田光明嘿嘿地笑过不停.他在家里睡得香.
不说周小虎的事没有半点意见,要他把房子修来只和村支书家一样高,他不干.他坚持,要修全村最气派的房子.
父亲来回地搓着手,担心地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哟？先前喜滋滋的气氛没有了,倒是什么霉运像要降临似的.
他说,钱是自己的,出什么事情哟！父亲劝,就算要修五层楼的大楼房,现在也不要说.
父亲说,不要对外面的人说我们有这么多钱.
看父母亲那个样子,他很想笑,幸喜没有告诉他们现在自己有多少钱,不然,晚上肯定睡不着.他又想,在城里,自己不也是睡不着嘛！
父亲要他去办修房子的手续.办事情得按规矩来.
他去找村主任,当然,少不了带两瓶酒两条烟.送上烟酒的时候,他说了不少感谢话,他还说,等房子修好,一定请村主任来家里好好喝一顿酒,他真的很想感谢这些乡里乡亲,要不是父亲一直交代不要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外边找了大钱,他真想送上村主任三五百元钱,村主任和他家,有些远亲.
村主任要他写个申请,先找社长盖个章.村主任找了一份村上其他人的申请,让他抄一份.
他在村主任家把申请抄了一份提了两瓶酒两条烟,带着申请去找社长.社长去山那边打小工去了.社长老婆说要晚上才回来.他把烟和酒放在社长家.第二天,他去社长家,社长爽快地在申请上签了同意并盖上社里的公章.
他拿着盖了社上公章的申请去找村主任.村主任说没问题,和村支书、村文书碰一碰,马上就盖村委会的章.他邀请村主任喝一顿酒.他是发自内心的,主动的.他很有把钱从怀里掏出来花的冲动.
村主任、村支书、村文书几个村干部,快快乐乐地和他喝了一顿酒,爽爽快快地在申请上签了同意并盖上村委会的印章.他分别给村委会的几个干部准备了一条一瓶酒.村主任对他说,镇上的手续,干脆我给你跑.
镇上,田光明不熟悉.村主任愿帮忙,他求之不得.
隔两天,村主任把镇上的国土管理员请到村上,他准备了一顿酒席,村干部们作陪,按村主任的吩咐,他特意为国土管理员准备了一个小红包.村主任说,国土管理员忙得很,天天都有人请,抢才把他抢到村里来了.管理员拍打着村主任的肩,说村主任的面子,一定要买的.喝完酒,接过红包,管理员爽爽快快地在申请上签了同意.
他拿过申请, 说现在可以修房子了吧？.
管理员安慰说,快了,快了,镇长回来,批了,就可以动工了.镇上对房屋审批很重视,由镇长亲自审批.镇长省上开会去了.要三五天才回来.
镇长从省上回来,很快被村主任请来.
也是一顿酒席,一个小红包.只是红色比给管理员的,更厚实.喝完酒,接过红包,镇长爽爽快快地在申请上签了同意.
他说,这下,可以盖房子了.
镇长说,还不行,最近乱搭乱建特别多,县政府刚刚下了文件,现在,盖房子,得县长批.
他说,那要等什么时候啊？
刚好这个时候,周小虎打来电话,他极不情愿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摸出来.大家见他有手机,非常吃惊,镇上,镇领导才有手机！村支书村主任都还没有.周小虎问他干什么？说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了.他只好如实说,回老家来修房子,正在跑手续,跑了好些天,手续还没跑下来,正等着县长签字呢！
周小虎在电话里说,你修房子办什么手续？尽管修嘛！
他说,乡下修房子要批呢！
周小虎说,批什么,现在哪个老板在老家修房子会去批？周小虎说他前年,在老家修房子,给县长打一个电话,立马就开始盖楼房.
周小虎说,你现在是老板了,不是农民了,要盖房子你直接盖就是.周小虎在电话里感觉到他的担心,说他马上给县长打电话,明天就修,用得着如此婆婆妈妈地办那些手续吗？
周小虎和他在电话里的对话镇长等一干人都听见了,都责怪说,为什么不早说,早把事情说清楚,用得着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吗？镇长要他,房子明天修,那些审批手续,由他去找县长审批.正在喝酒,县长的电话打来,打给镇长的.县长要镇长解放思想,田光明家的房屋,先修,审批手续,抓紧给他报过去,马上批.
很快,周小虎的电话再次打来,问事情落实得怎样？县长是不是打电话来了？
周小虎要他回公司一趟.
十二
周小虎要给他说老婆.
田光明准备在村里盖一幢最大最气派的房子,然后娶老婆.周小虎笑了,说你还想回农村？农村还没住厌？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一个坐过牢的人,想把钱,赶紧变成村里最大最气派的房子.他在城里总是睡不着,老是担心,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
周小虎训斥道,城里人不做了？到手的城里日子不过了？你疯了！很有些恨铁不成钢.
周小虎说,想嫁给你的人多得很！
想到娶老婆,他有些羞涩,说我坐过牢哟！
周小虎责骂,坐牢怎么了？坐牢坐成城里人不好？
田光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迟疑地望着周小虎.
周小虎说,你现在是周氏兴隆集团的副总,你有钱,有钱就可以买房子买车子娶老婆当城里人.
田光明说,我总觉得那些钱和房子不真实,担心一觉醒来,就消失了.
周小虎说,你该不会坐牢坐傻了吧？田光明说,我觉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在做梦.
周小虎笑,说你摸摸那些钱看看那些房产证不就清楚了.
田光明说他天天都在看,看得眼睛都要从眼眶里钻出来了还在看,根本不敢闭眼睛,怕一闭上眼睛,那些钱和房产证,就消失了,没有了.
周小虎没好气地说,你就天天睁着眼睛吧！
周小虎告诉他,王珊愿意嫁给他.
田光明吃惊得嘴都合不拢,问,王主任？
周小虎笑了,是啊,你不愿意？
田光明一下子缓不过气来,说长得像图画上女明星一样的王主任会看上我？他说话已经结结巴巴,难为情地说,不要开我的玩笑.
周小虎一本正经地说,谁和你开玩笑,如果你愿意,我把你们喊在一起,说一说.
田光明说,天下有这样好的事情？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小虎把田光明和王珊请到一家酒店的一间雅间.
田光明第一次和王珊这样面对面坐着,他闻到了一种让人心跳加快的芳香,他不敢抬头看王珊,如果不是周小虎硬把他攥过来,他说什么也不敢来.周小虎本来不来,周小虎不来田光明就不来,周小虎来了田光明仍然不来,田光明一路上都在嘀咕,人家王主任怎会看得起我哟？周小虎说,你是副总,她是办公室副主任,怎看不上你？
田光明不要周小虎走,他说周小虎走他也走.
周小虎急了,说我在这里你们怎么谈？
田光明说,谈什么啊？
周小虎说,结婚生子啊！
田光明的脸唰地红了,像占了王珊好大便宜.他还要说什么,周小虎早走了.他正想向远去的周小虎说一点什么,王珊已经笑盈盈地望着他,说吃菜啊！
田光明只好吃菜,很多菜他都没吃过,他知道价钱贵味道好,但他什么味道都没有吃出来,他没头没脑地说,厨师是不是没有放盐？
王珊笑了,望着他,看他吃菜.
田光明停止了吃菜,说不好吃？
王珊继续笑,说没有盐,怎好吃啊？
田光明恍兮忽兮的,他问自己,这个像图画上的仙女会嫁给自己？
王珊说,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田光明说,谈什么呢？
王珊说,结婚！生孩子！
田光明的脸再次红了,他真的不敢想象如此美丽的王主任竟然和自己说这些话,他怯怯地问,和谁啊？
我和你啊！
他差一点惊喜得昏厥过去,像图画上女明星的王主任竟然要和自己结婚,生孩子,他想不昏厥都不行.自己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修得这样的成果哟！
清醒过来的他声音颤抖,怯怯地问,为什么啊？
王珊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就要结婚生孩子啊！
田光明说,世上那么多男的,为什么你不和他们结婚生孩子,世上有那么多女的,为什么他们不和我结婚生孩子？
王珊笑得很妩媚,说你是田副总啊,我是王副主任啊,你有钱有房子啊,我不漂亮吗？漂亮你不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
如果我的钱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你就不和我结婚生孩子了？
怎么会呢？
我担心它们跑了.
我不担心.
我是一个坐过牢的人.
你不坐牢会有钱有房子吗？
如果你同意,过几天,找一个好日子,把结婚证办了.
田光明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王珊说,你不愿意？
田光明说,我怎觉得是在梦里.他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过城里人的日子.他兴奋激动得快要飘飞起来.
王珊把香喷喷的脸凑过来,说你摸摸,不是在梦里.真的,绝对是真的.
十三
过三天,田光明和王珊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周小虎说找通易经八卦的人看过,就是这一天是黄道吉日.周小虎问田光明什么意见？田光明一愣一愣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王珊会嫁给自己,他把钱和房产证看了很多次,始终不敢相信王珊会嫁给自己,他以为是梦境,是玩笑,他说,人家王主任怎会看得上我啊？
王珊笑着回答,说我就是看上你了,走啊,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啊？
田光明迟疑了,说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该给父母说一说啊？
周小虎说,说什么啊,这么好的姑娘,难道你父母亲会反对？求神仙都求不来哟！
田光明想想也是,连求神仙都求不来的事情也让自己遇上了,自己运气实在太好了,他忍不住,把王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两遍,三遍,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样好的姑娘就要和自己结婚睡在一张床铺上了,自己积了什么德哟？老祖先人积了什么德哟？想起当初和周小虎贩卖白酒,周小虎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突然就消失了,结果自己进了监狱,他不敢往下想.望着像图画上女明星一样的王珊,他对自己说,娶得了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就算再次坐牢,也值.忍不住,他说,哪天,你们会不会突然就消失了？他觉得有很多事情搞不懂,头很痛.
王珊笑眯眯地对他说,结了婚,我就是你老婆,天天陪着你,消失什么哟！
田光明说,那我是不是太幸福了？
王珊继续笑,说你娶了我,会很幸福.
他差一点醉倒在地.
在民政局,田光明问那个办结婚证的人员,说你这里办的结婚证是真的吧？的人员不高兴了,说同志,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田光明喜滋滋地说,真的就好,真的就好！
领了结婚证,田光明说结婚证由他来保管,王珊说你想保管你就保管吧！结婚证一共两本,工作人员一本给他,一本给王珊,他一下把王珊手上那本抢在手里,他的脸红彤彤的,像喝了好多酒,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有老婆了,并且是王珊这样像图画上明星一样的城里女人,他把两本结婚证抓在手里,说我怕你跑掉了.
王珊说,我都是你老婆了,我往哪里跑？
田光明抱着结婚证,把王珊往自己住处领.王珊说,我都是你老婆了,我不跟你一起回家往哪里去？他把结婚证抱得更紧.住处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装修和一应家具都是周小虎安排公司人员进行的.他只住了一间,其余两间还是刚刚住进来的样子,尽管周小虎早将房产证拿给他,房产证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产权人：田光明.但他始终觉得这房子不是自己的,连客厅的沙发,电视,都没用,他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就从这房子里搬出来了.
房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并且是一个像图画上明星一样的女人,并且是和自己领了结婚证的女人,打开门,田光明显得手足无措.
王珊吃惊地问,房子你没用？
田光明说,我怕哪一天,就让我搬走了.
田光明用那间卧室,他每天把枕头,被子,整理得和刚进屋时一模一样.刚来时随身的那个书包,他放在卧室的角落,每天,他把衣服整理好放在书包里,什么时候搬出去,背了书包就可以走.
田光明把两本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在书包里.
王珊说,你放在床头柜里啊！
田光明说他怕结婚证跑了,放在书包里保险.
王珊问,书包怎保险？
田光明说他背起书包就可以走.
田光明鼓足巨大的勇气,对王珊说,我想看看你.田光明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脸红筋涨.
王珊笑了,说你看啊,我都是你老婆了,你时时刻刻都可以看啊,只要你不怕烦,不怕厌.倒是王珊笑眯眯地看着他.田光明不敢看王珊,低下了头,说,一辈子都看不厌,一辈子都看不烦.
王珊撒着娇,说,那你看啊,看啊！田光明还是不敢抬头,说,我配不上你.
王珊不说话.
你为什么会嫁给我？
我不是说了嘛！你有钱有房.王珊的笑硬挤的,睫毛上,挂有泪.
有钱有房的人多,你为什么不找他们？光明,我们不谈那些,你抱一下我.王珊伸出手,敞开怀抱.她眼睛微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都不干你看啊,我都是你老婆了,你想看哪里都可以.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你真的是我老婆了？
还有假？王珊伸出杨柳一样的手去抱他.
我有老婆了！田光明大吼大叫.泪水,在他的脸上东奔西跑.
田光明和王珊抱在一起.
田光明脱王珊的衣服,他根本不熟悉流程,费了很多劲,根本把王珊的衣服脱不掉.
王珊在他耳边说,慌什么啊,我都是你老婆了,我自己来.王珊开始自己脱衣服.王珊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王珊把田光明脱得一丝不挂.
田光明已经是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我想看看你！
你看啊,你自己的老婆你尽管看啊！田光明口干舌燥.他把王珊一把抱了,往床铺上放.
王珊娇嘘嘘地说,轻一点,慢一点！
田光明早已燃烧,往王珊身上骑.
王珊本能地惊叫一声.
田光明先前生机勃勃的物件,突然间,疲软了.
王珊很快感觉到了,说,怎么了？
我怕！
你怕什么啊？
我怕你突然消失了.
我是你老婆啊！王珊抚摸他,说,光明,我是你老婆啊！天经地义啊！
王珊流泪了,默默地穿好衣服,说,我什么事情都告诉你！
王珊和田光明都是乡下孩子,她运气比他好,考上了大学,王珊读的那所大学是一所很一般的大学,既不是985,也不是211,大学毕业,她闯过广东,到过上海,有一次,看到老家周氏兴隆集团招聘,薪酬可观,条件也具备,就从广东回内地了.干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自己这个办公室副主任,是陪一位和集团关系极为特殊的官员.该官员老婆无生育,希望王珊为他生育一子,王珊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三月的婴儿.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田光明把床铺拍打得山响.
周总不让说.
那个的是谁？田光明的眼,一片血红.
我不能说,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能说.田光明厉声叫道,你们这是借屋躲雨的勾当.
王珊没有言语.
我借.我会对你好.田光明的声音低了,缓和下来.
十四
周小虎要以公司的名义,热热闹闹地为他们办一场结婚典礼.田光明和王珊坚决不同意.
田光明带着王珊回老家拜见父母.周小虎让公司派车,开始,他不让,后来,看着王珊要呕吐的那个样子,不再坚持,真让王珊坐公共汽车,不知道要呕吐成什么样子.
田光明突然带回来一个像图画上明星一样漂亮的媳妇,沙坝坪的人像过节似的高兴,都赶到田家来看新媳妇.父母亲看着像图画上的新媳妇,看着像潮水一样往自己家里赶来看热闹的人群,高兴得合不拢嘴,整日里,把一张老脸都笑酥碎了.父母亲把积存的花生,干桂圆,糖块,死劲往人们口袋里塞,要他们吃,多吃,使劲地吃.新修的楼房,已经开始挖地基,数十个人手,来来回回地忙碌着,父母亲早在老房子的厨房,新起了一口大柴灶,燃烧着熊熊的柴块,煮着工人们的一日三餐.田光明一回来,父母亲赶紧腾出他们住的房屋,准备让田光明和王珊住.母亲对腾出来的房屋十分不满意,说等新房子建好了,就好了.父母亲对田光明带回来的媳妇十分满意,多次向家神和列祖列宗的牌位燃烛烧香磕头礼拜,并接连不断地诉说感激,田家积了多少德哟！保佑我家田光明娶了一个天仙似的媳妇哟！田光明自然不会去挤占父母亲的房间,说他在老家住不了几天就回公司,把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屋收拾收拾就行了.田光明就去收拾.王珊也跟着去.母亲对父亲说,多好的媳妇哟,老祖先人积了多少德哟！我家田光明多好的命哟！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父亲把他叫出来,说圈里的两头猪,全杀了,再去买两头,杀四头猪,把沙坝坪的人都请来,把亲戚都请来,好好地乐一乐.父亲说他已经托人找北坡的王道士查看过黄道吉日,准备好好地给儿子儿媳,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喜酒.父亲说,这么好的姑娘嫁到我们家,是田家的福气,是老祖先人积德,不能亏待了人家.
田光明不同意在老家办酒席.
他要父母亲,把先前准备修五层楼的大房子,全村最气派的大房子,改了,修成两楼,够一家人住就可以了.
父母亲吃惊得很,问,怎么啦？出什么事情了？钱没有了？
没有啊！
他说,以前想盖全村最好最大最气派的房子是想娶媳妇嘛,现在媳妇娶回来了,还盖那么气派的房子干吗啊？
父亲正色地说,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啊,多好的媳妇啊！
父亲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啊？
母亲也说,有事情一定要给我们说啊！田光明说,没有啊,你们看,我现在多好啊！
父母亲说,就是啊！
十五
不久,王珊生下一个白胖胖的男孩.公司很多人都来道贺祝福.周小虎送了一把黄金锁,并亲自给孩子锁上,前来祝福的人都惊叹,说这把金锁,要值上万的钱吧？周小虎哈哈大笑,说有为证,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大家抱着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突然,有人说,这孩子,不像王主任,不像田副总,像谁啊？
田光明猛然冲过去,把孩子抱在手里,恶狠狠地对说话那个人说,你什么意思？我自己的孩子不像我像谁？
那个人赶紧赔罪,说他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随便说说.
田光明虎着脸,随便说说也不行！
周小虎张罗着,准备好好为孩子办一场满月酒,王珊和田光明断然拒绝.
周小虎猛拍田光明的肩,还递上一支烟,把火给他点上.周小虎开怀大笑道,我们从农村出来,现在,成了城里人,房子有了,钱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得高兴高兴啊！
田光明沉默以对.烟倒是接了,吸着,咳嗽不断.
周小虎叹息着说,兄弟,我们出来混,哪能十全十美啊？十全十美有没有？有,可能就是你们顺江河中学当年那两个考上清华北大的,我读书那个学校,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你说,不这样,我们怎整？真的,我是为你好！周小虎继续拍打着他的肩,说着,说着,眼睛竟湿润了.
田光明继续沉默以对,连烟烧着了手指,都不知.
十六
孩子满月那天,田光明准备找一家好饭馆,一家人好好吃一顿.王珊拒绝,说她下厨,由她来好好弄一顿饭菜,田光明只需要按她开出的清单,把原材料买回来,给她打打下手就行.田光明说,那怎么行？王珊抱着孩子,说怎不行？我是你老婆啊,老婆给一家子弄吃喝有什么不行？
王珊要田光明陪她喝点酒.田光明拿红酒.王珊把红酒拿回去,拿出白酒.田光明阻挡,阻挡不住.儿子睡在旁边的摇篮里,睡得正香.周小虎安排公司两位员工,轮换着照顾王珊坐月子,王珊把她们都打发回去了.
王珊说,张小菊失踪了.张小菊是集团财务部财会人员.
田光明说,不是才四天嘛！算什么失踪嘛！公司以为她家里有事情,家里以为公司里有事情.
她会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公司不是在找嘛！
为什么嘛,好好的.
你怎么知道她好好的？
随便说说嘛！
市财政局的王局长,不是说换届要当副市长嘛,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失踪了.
你坐在家里,怎什么事情都清楚哟？
不是有电视,报纸,电话嘛！
我也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叫什么失踪,那是畏罪潜逃,两个月不到,就被抓回来了.
田光明问,张小菊会不会畏罪潜逃？王珊惊讶得合不拢嘴,说你怎么知道？
田光明说,我怎么知道？随便说说.田光明说,张小菊会不会和哪个男人一起跑了？
王珊说,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风言风语啊,我经常看见他们两口子牵着儿子在街上散步.
田光明说,会不会遭了黑社会,或者杀死后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想起了,前几天电视里报道,邻市一位老板,被人杀了,藏在冰箱里,一年多后才被发现.
王珊幽幽地说,你不要吓我.我怕.她扭过头去看摇篮里的儿子,吃足奶水的儿子,睡得香甜.
王珊给田光明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碰杯,一口干了,说,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你不要这样胡猜乱想我啊！
田光明惊叫道,怎么会哟！
王珊望着田光明,淡淡地笑,说怎不会哟,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她叹着气,擦拭着眼.
十七
儿子满月第三天,王珊失踪了,一丝影儿音讯也没有.
周小虎也失踪了,一丝影儿音讯也没有.
来了很多,把周氏兴隆集团查封了,连田光明家,也贴了封条.田光明正抱着儿子喂奶粉,王珊一失踪,儿子就断了奶,饿得哇哇哇地哭.他只好用奶粉替代.他买最贵的奶粉,但是,吃惯了奶水的儿子哪肯吃奶粉？他忙得焦头烂额.调查人员找他谈话.他想起数年前,自己随周小虎贩卖白酒,周小虎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自己替周小虎去坐牢.他说,要我去坐牢我马上去,但有一件事情我得处理好.
调查人员要他老实交代,周小虎王珊去了哪里？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照样抓回来.调查人员让他把周小虎、王珊藏匿的钱财房产全交出来,调查人员告诉他,是省纪委在办这个案子,已有市领导被双规,周小虎、王珊涉嫌犯罪,情节严重,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田光明说,周小虎王珊没有藏匿钱财房产在自己手里.他把书包打开,把存折和房产拿出来,说都在这里,你们都拿去.他想起自己高考没考上跑出来打工就背着这个书包,从监狱出来,还是背着这个书包,现在,又要进去了,房子啊,钱啊,什么的,又通通没有了,只有这个书包还在.陈老师说现在是现代社会,他不是那个卢生,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看到了书包里的结婚证,拿出来,说这个,也交给你们.办案人员说,这个,不要.他认认真真把结婚证重新放回书包里.突然来了那么多,怀抱中的儿子似乎懂得了一些人世间的东西,竟不再哭,有滋有味地喝着牛奶.他的心突然温馨起来,充实起来,自己哪是一无所有,怀里不是还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儿子吗？不是还有两本实实在在的结婚证吗？自己真的不是那个卢生,卢生有儿子吗？有结婚证吗？没有.他想起当年刚刚遇到周小虎的时候,周小虎和他谈做生意,说什么东西赚钱就干什么.他说,贩毒,拐卖人口,可以赚很多钱,干吗？周小虎说,抓住了,要毙,人都死了,钱拿来干什么？他说,不掉脑袋,能赚很多钱,包括坐牢,也干吗？周小虎说,这要算好账,看合算不合算.他想,这次,周大哥一定也把账算好了,他的账肯定很合算吧？
调查人员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说,还有.在坐牢前,请允许他回一趟老家沙坝坪,他要把怀抱中的儿子,交给乡下年迈的父母亲,只有交给他们两个老人,才能让他放心.他要拜托父母亲,好好抚养好自己的孙子,再穷再苦再累,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以后,考一所好大学,最好是985、211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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