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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叔伯兄弟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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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化楠一大早就吭吭哧哧爬上墙头去够栝楼.墙里墙外挂了不少橙红色的蛋蛋,已经干瘪,上面还挂着霜.化楠记事起,这些栝楼就在此安家了,没有人种,也没有人收,每年四五月份,翠绿的须蔓会顺着枯干的旧瓤爬满墙头.到了冬天,村人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它们,扛着梯子来够,也不用跟主家打招呼.

昨天晚上,化楠跟新娶的媳妇小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头拱头肩挨肩,根本不避讳一旁的老爹文柏.胡子拉茬的文柏已经六十开外了,身子骨却结实得像一截黑槐木.文柏趴在桌子上整理一堆零票,仔细地把折角抹平,不时用手拽一拽.一年四季,他身上都离不开那身红底白格的罩衣,一直盖过膝头,从后面系带子的那种乡下女人穿的罩衣.几十年了,每天晚上文柏都在整理他的零票和钢镚,一开始是煤油灯,后来架了电灯,现在又换成了LED灯泡,又明又省电又耐用.最早的时候是手推车,后来脚踏三轮,现在文柏的坐骑是一辆周身通红、锃光瓦亮的电动三轮.车把上系着一只叫卖喇叭,走村串巷,他用一杆小秤守住了老豆腐的传统工艺,也守住了自己的清白.城里人对他的手工豆腐越来越感兴趣,春节前接下不少单子,天天不到五更就得起床磨豆子.文柏不时抬头瞥一眼儿子和儿媳,心里灌满了蜜一样. 化楠在县城一家香辣虾店拽烩面,上班的时候一身素白,反戴着棒球帽,手中的烩面片甩长、甩长,仿佛松紧带一样,眨眼工夫就快要拖到地上了.随即,化楠把拽长的烩面当作彩带一样在头顶上挥起来,开始跳他在郑州总店学习的花式烩面舞蹈.每次表演,都能引来一片喝彩声和惊呼声.小叶就是吃虾时喜欢上化楠的.小叶在幼儿园做幼教.放了年假,香辣虾店生意不太景气春节前停了,真是谢天谢地.他们是今年冬天结的婚,文柏动用了多年的积蓄,把婚事办得扎扎实实、气气派派,还给他们分期付款买了一辆长安牌小越野.化楠和小叶在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手里来来回回传递着一包锅巴,小叶有意试探化楠,想从他口里套出来:情人节准备给她买啥礼物.文柏瞅着他们,心里甜丝丝的:明年,家里说不定就会添个小捣蛋来.过两年,会再添一个小捣蛋.二胎已经放开了,三胎村干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怀孕的时候不理你,单等一生下未就会上门跟你商讨上户口和交罚金的事.将来他们家肯定会有好几个小捣蛋,在放寒暑假的时候缠着他,他的豆腐生意怎么办?想到这里,美好的未来不免添了点甜蜜的烦恼.

睡觉前泡脚的时候,小叶忽然娇气地哼哼起来,她的脚后跟冻崩了.化楠大吃一惊,把小叶的脚捧到胸前仔细察看,最后安慰小叶:他们家砖墙上有用不完的栝楼蛋,专治手脚冻伤,明天够几个下来给小叶煮汤泡脚. 爬在墙头上的化楠能望见村口的公路,还有路口那株被当作公交站点的老柿树.嚯,那株老柿树可有些年头了,尽管没了叶子,却也是枝桠纵横,很有气势地矗立在日月之下.这时,一辆城乡中巴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及膝大衣的中年人从车上跳下来,拖着一只拉杆皮箱,朝村里走过来.只有乡里县里的干部才穿这种呢子衣.化楠望着越来越近的中年人,眼睛不由亮起来:“二叔,二叔回来了!”

文柏的豆腐摊子已经准备齐整,正准备出门,却听见化楠喊叫.文柏没听清,他把头戴式棉耳罩从脑袋上摘下来,冲化楠问:“谁,你说谁来了?”

“我二叔!坐中巴来的,他没开车.他连小车都坐不上了?”化楠提着一串栝楼从梯子上跳下来,满脸不解,“我二叔这是咋的啦?”

文柏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我去迎迎他.一“加油”,屯动三轮抖擞着冲出了街门.

文松是个大高个,挺胸仰头,腿长腰高,穿衬衣的时候打外腰很好看的那种男人.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样式简单质地却不一般,做了大半辈子干部却还是脱不掉书卷气,乍一看,跟个中学校长差不多.他拉着箱子,深吸着村路两边麦地里散发出来的新鲜空气,心情似乎不错.不时有汽车从村里迎头开过来,文松往路边躲让,干枯的草丛上结着霜,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看见兄长文柏开着三轮车飞奔而来,在他面前“吱——”一声停了下来.文柏从车上一跃而下,上来一把攥住文松的手,“松——”文松比上一次见到时更瘦,又添了黑眼圈,文柏还没说话,眼眶已经潮湿了.文柏对文松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1985年文松考上汲县师范的时候,是文柏骑着自行车把他送到学校;后来文柏在家种地,一想起懂事的文松在学校舍不得买菜,就着从老家带去的咸菜疙瘩吃馒头,文柏马上就会流下眼泪,接着他会把家里的大小票子全部找齐给文松送去;文松做官后,文柏在家里卖豆腐,没给文松找过一点麻烦;化楠高一时就辍学,去给文松当通信员,前两年国家干部要求严了,文松就让化楠离开自己,文柏也是一句怨言没有.现在他俩面对面站在一起,文松感到文柏的手像兽角和魔爪一样坚硬.文柏的额头上,一条条细纹笔直地穿过,就像是用斧头划出的伤痕.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文松知道兄长想说什么,也知道兄长心里担忧什么.他也找不出更恰当的话来安慰兄长,他让兄长安心去做生意,晚上他们再好好聊聊.今天是最后一天出摊,文柏的三轮车上豆腐摞得高高的,用一块颜色已经发黄的细白布蒙着.这时化楠也迎过来,从文柏手里接过拉杆箱.文柏不放心,交代化楠去帮文松整理老宅.文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文柏喊:“哥,晚上我想吃缸菜糊糊面条!”

在豫北乡下,萝卜缨蔓菁缨都舍不得扔,家家户户都做酸菜,盛在老缸里,就叫成了缸菜.多少出门在外的豫北人,都好这一口.“中,我做,我做,专门给你留了半缸哩.”文柏一连声地答应着,在文松的再一次催促下才开着三轮车走了.走出老远,又忍不住回头瞅一眼.文松转过头瞅化楠,问他茌饭店干得咋样?文松说你那段花式烩面耍得不赖,我在朋友圈给你点了赞,还转发了你的视频,帅翻了!化楠脸腾一下红了,这孩子从小就腼腆,三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亲戚,直往文柏屁股后头藏,拽都拽不出来.那时候他还是个小胖墩呢.文柏两口子不能生育,当年文松还陪他一起去上海看过病.可是他家主卧室之外的卧室依然空置着,他们的夜晚依然没有婴儿的哭啼声来加以充实,院子里那根铁丝做成的搁条上迟迟不见换洗的尿片出现.那些年,文柏见了谁家的孩子都要抱一抱,好多次,他肩膀上会留下一块湿漉漉的印痕,那是被婴儿的口水弄的.他用手指捏着那块布,久久不肯把手移开.另外的一种情景,是婴儿在他身上乱蹬,留下的脚印也是舍不得立即拍掉,他会把那条裤子换下来,在枕头边放好些日子.文柏想让文松多生一个过继给他,文松没有答应,当时文松已是乡里的后备干部了,他不敢耽误自己的前程.后来,他们就抱养了一个婴儿.文松找了一辆车跟他们去山西抱来的,就是现在的化楠.文松还记得化楠婴儿时的模样:见了生人也不哭,伸出舌头,吹出一个气泡,气泡从他舌头上缓缓腾起.嫂子却没这个命,化楠刚会走路时,她犯脑出血走了.

“叔,你来家住几天?”化楠打断了文松的回忆.

”在家过完年,初七一上班就走.”

“我婶和我妹妹咋没跟你一起来?”

“她们去海南过年了,你婶有过敏性鼻炎,在老家过年到处放炮点焰火,鼻子受不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老宅门口,文松的家.文松一摸口袋:“坏了,忘带院门钥匙了.你家不是还有一把备用的?”

文松要化楠去取备用钥匙,化楠说不用,他退后几步,然后一哈腰,“哒哒哒”一阵助跑,嗖嗖几下就爬上了墙头,好一个敏捷!

自从双亲去世后,老宅就一直空着,墙上的石灰已经剥落,窗户上的搭勾全部生锈.屋内屋外的摆设还是老样子,那杆祖传的老式土一直挂在屋檐下.每年腊月二十四这天,文柏都要来认真打扫一遍房子,桌椅板凳抹得干干净净,化楠会从柳圈椅的扶手上望见自己的身影.文松进得门来心情相当不错,屋里没有生火,夜里怕不好对付.他让化楠去买200块煤球来,再拐到供销社买一只暖手宝.化楠嗯一声,一溜烟似的就没了影.

当务之急,是要把被子搬出来晒晒,院子里的搁条都已是锈色斑斑.文松从拉杆箱里找出一张报纸,嗤嗤嗤,来回磨擦搁条上的铁锈.他一抬头,发现门道上方居然有一只脸盆一样大的蜂窝.文松马上担心起来,大年初一来给他拜年的本家侄儿们会不会遭到马蜂的攻击?担心并非多余,他马上给县消防队打了个求助电话,消防队回应他说年前年后是火灾高发期,值班任务很重,问他过了年行不行?消防队对此好像很有经验,说现在天寒地冻马蜂都冬眠了,绝对不会出来蜇人!文松表示同意,但还是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那个马蜂窝,生怕里面冷不丁地飞出一只马蜂来袭击人.

文松拾掇房子的这个工夫,他回家过年的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大街巷子都知道了.

等于等于 文金第一个来看文松.他在供销社置办年货,磨蹭了大半天,唯恐少了哪一样.可不是,有一年大年初一起来烧香,香炉两边的那对红蜡烛却高低找不见,拍拍脑袋想想,一准是忘了买.那一个春节,因为少了一对红蜡烛的光明,文金过得很不舒服.化楠来买暖手宝,告诉了他文松回来的消息.文金不再磨蹭了,急急忙忙把置办的年货送回家,一泡尿没撒完就系上裤子往文松的老宅赶.

文松父辈是弟兄三个,到他们这一辈,叔伯兄弟六个,文金排行老大.前些日子,文松不再担任县发改委主任的消息早已经饶舌的人或者包打听的发酵后,茌村里家喻户晓.文松这次回来没有坐小车,正是印证了这条消息真实不假.文松做官这些年,几个叔伯兄弟也没沾多少光,相反,那一年计划生育文金还吃了一次大亏.基本国策最紧的那一年,刚从乡村教师改行到乡里当秘书的文松包片他们村,一时头脑发热,领着人把躲在娘家的大嫂捆到乡里,强行做了引产手术.文金因此成了村人眼里的“绝户头”,两个闺女没儿子.大嫂到现在还不跟文松说话,心头的怨恨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抹平.文金早已原谅了文松,见了他比见了亲兄弟还亲.文松在外做官,他们在家里安心种地,从没有任何奢望和要求,但是文松是他们家里的骄傲,这口气撑着,他们就活得硬气疏朗,走路腰杆直直的!可是现在,文金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似的.尽管他识不得几个字,可电视还是看得懂,国家天天在打老虎拍苍蝇,他什么都明白.他想问问文松到底是真的假的,文松到底犯错误没有,为啥年龄不到就不让干了?可是见了文松,他又不敢问了,他怕伤着自己的兄弟.

文金不问,文松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样子,两人闷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文金咳咳两声,问了几个化楠已经问过的问题,文松知道这几个问题接下来的几天里还会有人一直问下去,他需要回答一百遍.他听见了烟头在加了水的~次性纸杯里嗤灭的声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拉杆箱里拿出一盒茶叶一条烟,“大哥,这是给你的!”文金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准备带回去给别人炫耀.文金喜欢这样做.

文金问他晚饭准备咋办?

文松回答:去化楠家吃,以后天天去,不打算起火了.

文金点点头,说我先回了,明儿再来跟你唠嗑.文金还没起身,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像锉刀锉东西一样,“松哥回来了?”真是又粗又糙又刺耳.

是文银,他们叔伯兄弟中被称作老六的一个家伙.

老六一脚跨进门来,表情有点来者不善.几个叔伯兄弟中间,最数老六一家的日子过得不咋样.老六是个不热心的人,总喜欢说凉话,又富有想象力,能长时间地胡思乱想,到头来一事无成.每到年关,要账的就堵了门.刚才他去办年货,去了供销社,又一连跑了几家小商铺,人家都拒绝赊给他.说他很生气,骂人家狗眼看人低,他老六总有出人头地那一天!这时文松给他递烟,随后问道:“年货办齐没有?”

不想这一下竟捅到了他的痛处,老六有点恼火,加上平时对文松的积怨,便黑绷了脸,不理文松.

这些年来,老六一直把文松当作自己的实战目标.文松刚到乡政府上班,他就去找文松,帮他在信用社跑关系贷了两万块,置下一辆“奔马”三轮,去延津贩棉花.没几趟下来钱赔光了,三轮车也不见了踪影.文松是担保人,只得用自己的工资慢慢替他还清了贷款.那是1993年的事了,两万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后来老六不做投资生意了,动开了歪脑筋.文松一当乡长,他就在各村各庄乱窜,打听谁想当村长,收了人家的活动费,去找文松推荐“人才”.文松哭笑不得,又一次替他擦净屁股.文松当书记后,他不知从哪打听到文松一个同学在县法院民事庭当庭长,他就打着文松的旗号去家,专门打官司.后来被文松知道后,果断地堵了他的财路.文松一到发改委,沉寂多年的老六再次蠢蠢欲动,认真研究了一番发改委的职能范围后便打出他“在政府有人”的旗号,张罗着给一些企业跑项目.这一回文松早有准备,机关全体会上专门提到他这个叫文银的叔怕兄弟,告诫大家谁敢给文银开绿灯就敲谁的饭碗.老六因此对文松积怨很深,果然,一根烟还没吸完,他就开始发作起来:

“听说发改委主任不让你干了?”

文松笑笑,点点头.

“为啥?你还不到50岁!”

“组织安排.”文松用食指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回答老六.文金在一旁急了,冲老六使眼色,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老六却根本不买他的账,一句紧逼一句:

“平白无故就把你免了,昂?”那口气简直像法官审人一样,“干得好好的,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谁信!”

文金实在看不下去了,喝斥他:“老六,你能不能闭嘴?”

老六把手中的烟屁股摔到地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我就要说,他现在是个平头百姓了,能把我咋样?谁当了官不帮自己人?哪像他,把我的金点子一个个全堵死了!还把我的照片发在发改委工作群里,我一进工业科他们就认出我往外轰我——”

文松依然笑眯眯地望着老六,反而更激怒了老六.他一把从墙上摘下那杆老式土,吼叫起来:“既是一杆,就该装满铁砂咚咚怼两,在墙上晃晃悠悠,它总得有它的一点经历吧!”

文金知道老六不会就此罢手,他也许正在酝酿更刻薄的话来刺激文松.文金忽地一下站起来,拽住老六的袖子:“走,你跟我回家去!”他俩是亲兄弟,文金觉得白己有责任把这个不肖兄弟拉住.

老六使劲一晃,从文金的手里挣脱出来,又冲文金吹胡子瞪眼,“你别管我!兴他绝情绝义,就不兴我说两句出出气?说两句又不犯法,要不,叫他把法院那个同学叫来捆我吧!”见亲兄弟不听自己的话,文金觉得失了面子,立马恼了,伸出巴掌说:“你再说一句?看我敢不敢扇你!”

老六一梗脖子,“你扇扇试试?我没长手?”

文松见事不对起身去拦,却没拦住,文金一巴掌抡了过去,啪地落在老六脸上.老六也不甘示弱,冲文金肩上就是一拳.被打得踉踉跄跄的文金气得直哆嗦,抓起了板凳.

这一幕正好被拉煤球回来的化楠看见,化楠没见过长辈们干架,光着急说不出话,冲这边喊:“大伯!”又冲那边喊,“六叔!”文松见他们动真格的也很生气,冲化楠吩咐:“快,去叫老家长!

化楠嗖一下便没了影. 化楠跟头流星般往老家长的羊圈跑,远远地就看见老家长正在卸一车花生穰.用芒牛杈挑起又干又脆的花生穰,立即有灰尘扬起来,碎叶卷也一股一股地往老家长身上扑.老家长脸蒙了厚厚一层灰,像是刚从打麦场扬完麦子出来一样.老家长喂了几十只羊,以前是放养的,政府下了禁山令只好在家圈养,去县城靠了几家饭店、夜市堆的泔水,倒也省下不少饲料.从大年三十到初七,老家长不打算再天天去拉泔水,一年了总得在家安生几天,又不能让羊们饿肚子,他就备了几车花生穰,羊们都爱嚼这个.羊圈外两口大潲缸虽然空了,味道却没散,呛得化楠不敢长呼吸,他捏着鼻子喊:“老家长,可不好啦,你快去看看吧!”

“瞧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啥事了?”

“俺大伯跟俺六叔怼起来了,拎板凳怼起来了!”

“为啥?”老家长不紧不慢地卸车,不紧不慢地问化楠,车里的花生穰已经见底.

“我也不知道因为啥.俺二叔也回来了,叫我来喊你,你快去看看吧!”

老家长忽然一权子走空了,差点戳到化楠脸上,化楠急忙退后几步.

“你是说文松回来了?”老家长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把芒牛权反过来,往下扒拉那些碎散的花生穰.化楠这才想起,老家长是村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外号叫“不紧不慢”,火燎屁股也不舍急的主儿.化楠急得直转圈,随手抄起一把扫帚,帮老家长清扫车上的碎叶碎末.卸完车,老家长说我换身衣裳,看都不看化楠一眼就进了屋.换过衣裳,老家长又慢慢腾腾兑了一盆温水,扑扑噜噜一番洗涮,一张跟化楠一样年轻的俊脸露了出来:原来老家长一点也不老,才比化楠大两岁.只因他这一辈的老人都亡了,他才勉为其难做了老家长:红白喜事上一堆老头们围着他叫叔,请示这请示那,隔三差五,他还得张罗着给他们打官司,解决家庭纠纷.当年文松做人民教师的时候还教过老家长,有一回老家长没有交周记,被文松拎到讲台上教训.谁知那一次竟把老家长训急了,跳着高骂文松:文松你个王八蛋,揪着你叔不放,甭忘了,你娶媳妇我还出过两块钱拜礼哩!

老家长终于拾掇完毕,跟着化楠往文松的老宅走.化楠一看,老家长捌饬了半天跟没捌饬一样,一条破裤子和一件线缝开裂、有些部位油光光的羽绒服,头发上还挂着几片花生穰.长手长脚的老家长走起路来像头上了岁数的老黄牛,见了村人又要停下来,跟人打招呼,告诉人家他要去平息一场战火.化楠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等他们赶到时,战火早已熄灭了.

是文玉及时赶到,泼灭了这场火.文玉在村委会挂有职务——支委,分管土地和民政优抚,威信裉高,听说下一届有望出任村支书.文玉长得白面修身,非常挺拔,比文松还有气质.当干部时间长了,他可懂得怎么拉架:只要把柴禾从灶里抽出来,火就烧不起来了.他一进门拽住老六就走,用了老大的劲,把老六拽得跌跌撞撞的,一直拽到大街十字才停下来.文玉掏出一根烟给老六,开始批评老六,老六不服气,犟着个头,把他给文金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文玉说不怕你不服气,今晚专门开个本家会,叫老家长来怼你!

晚上的本家会开得非常激烈,他们是瞒着文松开的,文玉主持,老家长坐在正座上,文柏文金气冲冲地抽着烟,文玉的亲兄弟、文松的发小——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叔伯兄弟文刚也来了,还有几个年过18岁的小字辈.一开始,老六跟平时在家一样来了个“葛优躺”,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发里,双腿叫人讨厌地伸在那里,别人走过去都会绊一脚,他还是一脸蛮不在乎.

文金大声吼他不知天高地厚,他立即白了文金一眼.文柏双眼水汪汪的,手哆嗦着指着老六:“老六,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咋能那样说文松——他正在难处哩!”

长手长脚的老家长几次拎着簸箕一般大的巴掌跑到老六跟前,怒斥他:再跟我犟嘴?瞧我不扇你!老六终于被驯服了,不再翻白眼.

文玉最后作了总结发言,他跟老一代村干部一样,讲话前先清清嗓子,咳咳两声,就差用手指弹弹麦克风了,文玉说:“老六说文松不管咱本家的事,我看不对,没原则的事文松是不爱搅和,可正儿八经的事他哪回不管了,大家说说有没有?”文金立马接上话:“前年我脑出血住院,文松跑前跑后找大夫,垫药费,在病床前看了我两天两夜.人家还是个叔伯兄弟,你这个亲兄弟哪去了,老六?到医院一晃荡就没了影,把你的手指头咬住了不是?”老六轻咳了一声,没敢吭声.

老家长也开了口:“我去县城拉泔水,三轮车叫交警扣了,文松帮我放了车,还留我在单位食堂吃饭,他可没嫌我肮脏,拉着我的手见人就介绍——这是俺小叔哩!当时我一身馊味,嗨!” 文刚役有发言,他是一个非常不爱说话的人,村里人都叫他“闷葫芦”,平时一句俏皮话都不说,他的优点在别的地方.老家长说到馊味的时候,他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子,然后又放下来.

文玉接着发言:“文松是咱家的主心骨,现在虽然出了点意外,又不是犯错误被组织调查,属于正常安排,不丢人!咱自己要看得起自己!”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见了文松,都不要提他工作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文玉要求大家一个挨着一个表态,轮到文刚时,文刚直不愣登地来了一句:我明白.

本家会一结束,文刚迫不及待去找文松:两人不仅是叔伯兄弟,打小就形影不离,当时用大人的话说,真是秤杆儿离不开秤砣儿.果然,一见到文刚,文松眼里就有关不住的喜悦:“屋里刚生煤球,煤气味太大,走,咱去院里烘火——”

南墙根堆放了许多柴禾,摞得高高的,有些年头了,两人抽出来一些,拖到当院,文刚跑到大街上寻了几把玉米衣作引火.火生着后,两人开始抽烟.文刚的姿势一如既往,男人味十足:烟头从左嘴角移到右嘴角,吸得火星子一闪一闪.这是多年来在养猪场干活养下的习惯.当年,文松考上汲县师范分到村里教书,又改行进乡政府当秘书,被上天垂青;文刚呢,在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上,安心农事,并不差于成为一株坦诚的庄稼.文刚一边种地,一边养猪,从不羡慕别人家的日子,也不为身边任何赚钱的生意动心.他们一家受人尊敬,是出了名的勤劳能干、藐视权贵的人家,从来不自视高人一等,同样,也没觉得低人一筹,他的一双儿女耳濡目染,在成长的岁月里从来不曾反抗过这些被额外规定的东西.歉收的季节或养猪事业的低谷,他会振作精神迎难而上,即便收成很好,毛猪卖出的价钱叫人在大街翻跟头,也要在岩石遍布的地里耕种不辍,打碎播种前的最后一块土坷垃.对逆境有所预料,他们家注定就是这种命运.

儿子随他在家种地喂猪,心无旁骛,女儿卫校毕业后在县医院当护士,找了一个局长的儿子做男朋友.男朋友第一次来他们家,媳妇紧张得不知东南西北,把猪场门口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又问文刚他们要不要搬回村里的家招待新女婿?图方便,他们一家搬到猪场吃住已经好多年了.文刚坚决不同意,他对女儿说:“我们没有什么可隐藏的,我们身份不如人家,但我宁愿让他看到我们的普通.”文刚打定主意要把这日常的生活礼貌而坚决地展示给未来的女婿、甚至未来的亲家,女儿也同意他的做法.文刚媳妇从组合柜里找出几件新衣掌,被文刚坚决制止了.那天,女儿的男朋友跟他们一起在五把未来得及上漆的白茬板登上围桌而坐,一边香香地吃着韭菜盒子,一边朗朗地叫了他们“爸”和“妈”.

“我今天早上五点就起床了,帮一只脱肛的猪做缝合,还给三天前刚下的一只没的猪崽拉了一个小.”文刚告诉文松,文松呵呵笑着,想继续听下去.夜晚的清寒中,两人的脸和身子都被照得红彤彤的,一点也不觉得冷.隔一会儿,准会有一支烟火从别处的院子里蹿出来,不知谁家的孩子按捺不住了.这些年,文刚的猪越养越多,地也越种越多.那些在外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嫌种地麻烦没利润,文刚听说后会主动上门跟人家商量承包的事.这个汉子,从来没有对脚下的土地失去信任.

文刚坐在那儿吸烟,询问出了什么事,还一边没完没了地拨弄着一块冒烟的木头.文松知道,不回答就是回答.文松的镇静和轻松,就是最好的答案.这时,屋里煤球炉上的铝皮鸣音水壶尖叫起来,嗖嗖嗖冒热气,文松走过来,用老式瓷碗一人沏了一碗茶.

文刚一直坐过零点才离去.文松起身送文刚到大门口,望一眼天空,星星虽不多却很亮.只有在乡T,星星和月亮才会重新夺回天空的控制权.

文松准备睡觉,他从拉杆箱里拿出几本杂志供睡前阅读.化楠给卧室安了一只100瓦的灯泡,说二叔爱看书.文松一拉开关,屋里像着了火一般.文松没有睡意,也没有脱衣服,他躺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支熄灭的,双臂枕在头下.他在想念远在海南的妻子和女儿,此时此刻,她们一定听着海浪声入眠,哗哗哗……他忽然内疚起来,从几岁起女儿就成个钥匙儿童了?

他也想到了妻子、县医院呼吸科的护士长,当年他们就是在老宅举办的婚礼,在这张床上度过的蜜月.那时候,妻子身材苗条,是个黑里俏,笑起来略带羞涩,两颊各有一个酒窝.她让爱情迈着一名乡医院护士的脚步向他走来.他们两人的村子离得很近,晚上都回家吃饭,在这个房间里,她不止一次在床沿上坐下来,双手插进腿间,抬头看着他.之后文松送她回家,在胡同口她就要求文松停下来,文松以为她会送他一个吻,却没有.她的父母不同意,嫌文松家里是卖豆腐的,她的父亲是乡棉站的站长.曾经多少个晚上,在他的房间里,就是这个房间,两人的脸贴在一起,文松的脸都让她的泪水给弄湿了——她的指甲掐到了文松的肉里.

如今,他们已经分开睡好几年了.文松在一个山区乡镇做了八年党委书记,砥石路和一辆破普桑的病狂颠簸给文松留下一个深刻纪念:非特异性前列腺炎.机器出了故障之后,文松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去海南的前一夜,两人到一张床上去.文松酝酿了一番,觉得可以了,就往妻子身上爬.妻子摸一下他立马松开了,厉声说:“不行,等完全英雄了再来!”这一摸一扔,更加重了他的挫败感,再没有英雄起来.那一晚,妻子躺在他身旁,胳膊露在外面,酣睡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牵挂.她真的无所牵挂吗?

婚后,他们越来越多的矛盾逐渐暴露出来,她自以为很拿手的鸡肉焖饭里,总要撒一把囫囵花椒,他几乎无法忍受,但他从来不说,过日子就是这样,总有突然麻你的时候,甚至狠狠摔一跤,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她做的饭菜总是不够吃,从养生学的角度是正确的,可是他们生活的豫北乡下却是非常反对这种待客之道的.

要是忧烦发展到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们兴许会干上一架.之所以没吵,是因为他们的婚姻已归于平淡,没多少日子可糟蹋了,禁区早已被标识出来,如今都是绕道而行.——这次去海南也是一次绕行?

他们要是一对农民的话,一定会结结实实干上一架:砸锅摔碗,把四邻惊扰得跑来劝架.可他们一次也没有,越是绕行,越是难受……文松想着想着,伸手拉灭了灯泡.

大年三十的中午,文刚在猪场外面支了一口地锅,喊几个叔伯兄弟去聚会.满满一锅大骨头“咕嘟嘟”翻滚着,老远就闻见了香味.猪场门口有一片麦苗长势喜人,明显比别的麦苗更油更绿,那是文刚曾经在此抖过化肥袋子的原因.文刚把女婿孝敬自己的“皮壶大曲”拎了出来,一碗一碗给大伙满上.“皮壶大曲”是女婿托关系从县酒厂搞到的原浆,真正的粮食精,装在一只20斤容量的塑料壶里,在豫北乡下,兴这么喝酒.

那天的饕餮真叫人难忘,尤其是老六,大骨头才七八成熟就忍不住捞出一根肋骨.老六吃肉吃得太多了,结束的时候,他面前摞了恁高一堆骨头.半夜里老六闹开肚疼,敲开卫生所的门,叫医生给他打了一针.疼止住了,却落下一个病:初一开始看见肉就恶心,闻见肉味就流酸水.肉把他吃伤了.

大年初一,文松在家里接受过侄几们的拜年后,跟着文柏一起去给几位长辈拜年,四服内只剩两个长辈:一个是老家长,一个是文玉的母亲.经过后街白家胡同时,文松忽然想起一个人,问文柏:“哥,白大栓还在不在了?”

文柏告诉他,老家伙都93岁了还没蹬腿,年前见他拄着一根烧火棍在大街十字买烧饼哩.文松一听就要去给白大栓拜年,文柏拽住他坚决不让去,问他:“你忘了?你小时候跟他孙子打架,他在半路截住你,打你大嘴巴,还拽住你头发往墙上撞,撞了一头疙瘩;还有咱家菜园地头那三棵毛白杨是咋死的,还不是他用废机油灌根灌死的?”那些年,坏心眼的白大栓确实做了不少叫人气愤的事,文松摸摸自己的脑袋,不由笑了.

大街上拜年的人成群结队,一簇一簇的,穿着带有折痕的新衣穿,大冷的天年轻女人也放弃了围巾,尽量让脖子露出来,让脖子上的金绳子露出来.最高兴的当然是那些小孩:有的手里举着发来的压岁钱,有的手握满把糖果,还有的一手举一根冒烟的线香一手捏一只小炮……文松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过年的模样:海军蓝裤子,绿上衣,有明显的折痕,袖口上总有几根晃晃荡荡的线头.那个时候,各生产小队都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搭一架秋千,胆壮的大人带着自家孩子荡秋千,已经老高了,几乎与上面的横杆荡平了.还在曲腿用力.

跑了一圈回到家,文松坐下来喝水,他盯着条几上一个锅排一样大的枣花馍,那是家家户户过年都离不了的,要在桌上放到十五十六.三十日下午,大嫂突然来了,吓了文松一跳.除了这个大枣花馍,大嫂还用笼布兜了一兜年馍.文松跟她打招呼:“大嫂!”大嫂黑绷着脸不理文松,把一兜馍放在文松家的锅排上,有一个豆包滚到案板上,大嫂捡起豆包的时候忽然开口了:“吃吧,吃吧,你有劲了,再来捆你大嫂!”大嫂的手背上有一条锯齿状的疤,这是个在需要的时候能够攥紧拳头的女人.她说完后噔噔噔往外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文松一眼. 文松的眼里却一泡泪,大嫂已经原谅他了,整个除夕,文松的心空因此而明媚.他把这个大枣花馍拍下发给了女儿,又顺带发了一个朋友圈.女儿回复得很快,把她们娘俩在海滩上的照片发过来,女儿臂里挎着一只游泳圈,头发湿漉漉的.海南的阳光很好.文松发现妻子的嘴角都是阳光.

文松决定这几天好好跟几个叔伯兄弟聚聚,他喜欢他们,更了解他们——比如缄口不谈钱,重承诺,好客,还有怨恨难消.这一切都来自他的这些亲人,他无法改变他们,正如他们也无法改变他一样.

八.

初二文刚待女婿,想让文松过去陪客,文松一口应了,还喝高了.初三化楠开车,文柏、文松、小叶一起去老舅家走亲戚,吃到了老妗的拿手菜——蒸皮渣,还带了几块回来.化楠一再要求,等文松上班返城的时候由他和小叶去送.回老家这几日,化楠和小叶天天给他端饭送水,叔长叔短地叫,两个孩子思想和眼睛一样明亮纯净,看不见别的想法.文松打心里待见他们.

初四那天,老六急急慌慌来找文松,从文松这儿借走3000块钱.

大年三十在文刚家啃大骨头时,老六已经向文松低头认了错,还自罚了满满一大碗原浆.老六来找文松,是向文松汇报他年后的创业计划的.老六说他从今往后一定要脚踏实地,撸起袖子干点实事,再不做空想家了.文松问他有啥具体打算?老六告诉文松年后打算办一个人生终点服务站.

“人生终点服务站?”文松没有反应过来.

“对,就是挣死人的钱.”老六唾沫星乱飞,破锣嗓再次充足了电,手舞足蹈起来.“这些年农村人有钱了,老人死后丧事越办越排场,你发现没有?操办丧事的这些家伙们都是单打独斗的,出租冷棺、灵棚的,扎纸吹响器的,土工和做酒席的……主家找这个又找那个,是不是很麻烦?就缺一个一条龙服务,不,一站式服务.只要一个电话,人生终点服务站啥都给他搞齐!”

接着老六有点不好意思地张口了:“我只需要两万块启动资金,半年就能回本,松哥你一定要帮帮六弟,六弟能不能东山再起可就全靠你了!”老六说得嘴角冒白沫,不停地冲文松抱拳.

文松见他说得诚恳,就答应过了年资助他一万块作启动资金.老六一听,喜得抓耳挠腮,他紧跟着问:“松哥你现在能不能先给我3000块?”

文松反问他现在要钱干什么?

老六一本正经地说,据可靠消息,邻村一个出租灵棚的不干了,要处理他的设备,几万块钱的设备只要5000块,老六手头目前只有2000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老六眼巴巴地看着文松,又说他后半辈子可就指望文松了.文松思忖片刻,就把身上的钱全给了老六.

老六前脚走,文玉后脚来找文松,问文松是不是借钱给老六了?文松点点头:“他要办一个人生终点服务站,说是邻村有一套旧设备——”

“嗨,你上当了!”文王拉起文松就走,“走,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他们村西南边有一处废弃的造纸厂,文松文玉赶到时,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群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见文玉领着文松过来,他们自动让开一条路.文松看见用柳木橛子和红布条标识出来的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两个汉子一人牵了一条细狗在圆圈里,像是在等待什么.两条狗又高又壮,却很精神,一只狗身上拴了一条黑兜肚,另一只狗身上拴了一条红兜肚.人群中有人喊:“黑狗胜!”又有人喊:“红狗胜!”文松一眼望见了老六,手里举着几张钞票在那儿一个劲高喊:“押黑狗,押黑狗!”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兔子来了,兔子来了!”

大家都回头看,一个长下巴的年轻人抱了一只兔子从一辆小车上跳下来,这时有人伸手摸了那只兔子一把,问长下巴:“野兔?”长下巴一脸傲慢,不耐烦地让那人走开,径直朝两只细狗走来.一个类似于裁判的家伙出现了,嘴里衔着一只铁哨子,冲人群嚷嚷:“马上开战了,没押注的赶快行动啊,马上要开战了!”人群又一阵骚动,不少人还在犹豫.

“5、4、3、2、1,开始!”一声哨子响后,长下巴放下了兔子,那两个人随后松开了狗绳,一场狗撵兔子的比赛开始了,人声再次鼎沸起来.

文玉问文松:“要不要把老六揪出来?”

文松摇摇头,说咱走吧.两人离开了那个废墟,沸闹声越来越远.文松问文玉:“村里也不制止?”文玉回答他:“这些人都有点黑社会背景,根本没把咱村干部放在眼里,我们打电话叫派出所的来,他们在各个村口都埋了哨,有对讲机,派出所根本抓不到他们!”见文松不语,文玉又说,“这个狗撵兔都是有计划有准备的,听说养狗的人家里还买了跑步机,天天让细狗在跑步机上接受训练……”

初六晚上,看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小叶冲化楠撒开娇:“老公,我饿了!”

化楠捧出成堆的薯条、卫龙辣条、大米饼、山楂片,小叶把它们拨拉到一边,说没胃口.化楠提议:“咱去具城吃吧,你想吃什么?”

“真的老公?我想吃酸辣粉、奥尔良烤翅,再来一根嵫嵫冒油烤绷了的热狗.”

“不怕撑死你呀!”

两人说说笑笑搂抱着去发动车,已经睡下来的文柏在里屋冲他们喊:“别回来得太迟,明天早上还要去送你二叔!你二叔八点钟有个会!”化楠和小叶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大声答应了文柏.文柏放心地睡了,一年到头,他对自己最大的犒赏,就是春节这几天睡个大头觉.这是最后一个大头觉,后天就要开始做豆腐了.本来要给文松做早饭的,文松坚决不让,说县政府的食堂里有早饭.他说县政府食堂的时候,眼里好像有光亮在闪.

到了车上,两人的手又缠到了一块,化楠打算只用左手握方向盘开到县城去.

小叶吃得很满意,回来的路上,她双眼迷离,对化楠说:“化楠,今晚我想试试咱家的席梦思结实不结实,还全友家私呢,‘中国的,世界的!’我瞧瞧是不是吹牛的!”

化楠一听,疯了般地踩油门提速.

结果第二天两人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文柏也睡过了,急得直跺脚.化楠慌慌张张去找二叔,老宅已经锁了门.打二叔手机,通了,却没人接.一会儿,文松回过来一个短信,告诉他已经坐在会议室开会了.

化楠后悔不迭.

文松今天早早就走了,八点半那个会议他是无论如何不能耽误的;昨天县政府办公室要派车来接他,他拒绝了,他不想违了化楠的一片心意.文松起得太早了,他知道年轻人贪恋被窝,于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悄悄离开了老宅,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还特意带走了大嫂蒸的那个锅排一样大的枣花馍.去公路边等车时,天色显现出一片深青色,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半个小时后头班车才缓缓开过来.

文松跳上车.送别他的,只有那株虬虬髯髯说不清岁数的老柿树.每年霜降之后,红丢丢的柿子就会挂满枝头.

这是老家的柿树,果实永远重于枝干.

责任编辑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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