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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相关本科论文范文 跟廖献红散文二题相关学术论文怎么写

主题:散文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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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腔腔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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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里开会中,手机不断振动,大家庭微信群里的一条条信息追了过来.抽空戳开,是哥嫂发来的.母亲住院了.城北中医院十楼十号床.

母亲怎么又住院了?父亲病逝后,母亲的健康问题让我成了惊弓之鸟.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种无奈,是悲伤的.会毕,婉拒朋友邀约的小聚,立即赶回县城,直奔医院.我悬着的心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放了下来.母亲正与同室两病友在病床凑着一台小霸王,A4 大小屏幕正播放着戏曲.三个老阿姨随着剧情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唉声叹气.笑声、叹息声夹杂着阵阵咳嗽和气喘.我没有立即走进病房,径直找到值班医生询问病情.医生告诉我,母亲的病情并不很要紧.支气管扩张,长期咳嗽,肺部功能不足,心脏包膜伴有少许积液.我稍稍地松了口气.母亲见我进来,脸上挂满笑,拉着我的手坐到床沿.我什么都没有说,凑上去和她们一起看戏.那一阵阵锣声、二胡声、小镲声有节律地相互缠绕,如泣,激越,哀婉,在病房里低声回荡,百转千回,瞬间震慑了我.那些旧时光也随之呼啸而来.今晚,在医院里,我居然遭遇这久违的精神愉悦.这家乡的小调,仿佛就像我失散多年的一个亲人,是一个婴儿,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家乡的小调,多以劳动、爱情、家庭生活等为主题,有大量的口传和手抄本在柳州、桂林地区的民间流传.表演时采用桂柳方言,以小生、小旦、小丑等载歌载舞的表现形式为主.那些生动活泼、借助面部表情和身段姿态传情的调子,以细腻而富于生活气息的表演手法,塑造的人物形象让人们口口相传.唱调子、看戏曲是当年村里主要的文化娱乐方式.戏台一搭,锣鼓引子咚咚锵咚咚锵敲起,小镲咣切咣切咣切响来,四邻八舍的人们便纷纷向场子中涌去,把戏台围得密密匝匝.邻村的父老乡亲也呼朋引伴赶来.盛装去看戏,结伴同行,旧时的女子借看戏去相如意郎君,看着戏里的才子佳人,生死相恋,至死不渝,然后低眉想着自己的小心事.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弥漫的腔腔调调中度过.乡下的日子是拮据的,也是贫乏的.在我开始懂事时,风靡全国的经典彩调剧目《王三打鸟》《娘送女》《地保贪财》《五子图》曾一度占领我们村庄的舞台.

在记忆的海洋里,时间键快速地倒带,显现出母亲在豆大的油灯下,一边砍猪菜,一边咿咿呀呀地教着她的儿女唱歌.那些歌谣,随同跳动的火苗在昏暗的堂屋里漫开.“有事不推明早,今日就讲就行,恐防明日下雨,又等后日天晴,后日又有别事,此事却做不成……”这些浅显易懂的歌谣,节奏欢快,配上调子那独有的衬词“哟依哟”“柳莲青”“哪嗬嗨”却另有一番味道.尽管没有二胡伴奏,但母亲也清唱得印堂发亮,兴奋莫名.母亲共四兄妹,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她一岁多时失去了父亲.我的外婆便带着他们艰难度日.迫于生计,外婆把她与我的姨妈分别过继出去.我的母亲三岁半时被一对无儿无女做生意的夫妇收养,由潘姓改为唐姓.母亲在养父养母无私的爱中无忧无虑地长大.稍微懂事后,就跟随着养母唐伯娘在街上卖糯米粑粑、油炸粑粑.母亲招婿上门,母亲的养母,我的奶奶,改变了原本该叫外婆的称谓.奶奶喜欢唱调子,都是在晚上一边准备做粑粑的食材,一边自哼自唱:“怀抱孙儿老泪淋,哭声阵阵撕碎心.小小孩童遭父弃,家贫无有好衣襟.奶奶老年为难尽,养家全靠你娘亲.叫声懂事小孙孙,莫要急我白发人……”多数是凄婉的唱词.只有在白天,祖母的歌是欢快的.尤其是卖粑粑那一声声吆喝很是动听:“烫手热嘞哎——糖糯粑粑噢——香甜油炸粑噢——面呱嗒儿啦……”悠长悦耳、抑扬顿挫.只要唐伯娘一开口唱,一首动听的调子便丝帛般地抽出,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多少年后,那些怀旧的人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感觉了,听那真正的或嘹亮悠扬,或低回婉转的叫卖声,再吃着那香甜可口、地道、充满风尘气的小吃,只有在梦里了.母亲自小不离祖母左右,耳濡目染,也喜欢哼唱富有哲理的方言彩调.那些耳熟能详的家乡小调,从她们嘴里流淌出来,就是她儿女们的摇篮曲,同时也是赋予信念与力量的生命歌谣,世代相传.

多少年来,在人事稠密诸多风尘厮混稍微了结的间隙,在如坐针毡之时,在醒来的清晨抑或在惆怅的雨夜,母亲的歌声、祖母的歌声仍会偶尔破空而来,直叫我当场站住.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虚空里追逐着缭绕不去的余音.那歌声扩散开去,变成暗色的云朵,又变成明媚的阳光,盛着我在半空里飘啊飘.又似一阵阵鼓点,一阵更比一阵猛烈地敲打:启程的时刻到了,做功课的时刻到了,只要越过这个沟坎跨过去就是了,咬咬牙关就挺过去了……这似乎成为我人生的伴奏.

晚年的母亲跟随我们到城里生活,起初她只是观看别人表演,并不敢上台表现.她瞻前顾后,顾于儿女们的颜面,怕我们觉得她丢人,怕我们不乐意她出去“抛头露面”.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是如何强忍着不断发作的戏瘾.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母亲两颊隐约有两坨淡淡的胭脂,眉毛上还有描过的痕迹.我笑问:“老妈,化妆唱戏了啊?”母亲像小孩做错事似的,闪烁其词:“没有的.哪有啊?”边说边进卫生间,接着我听到水龙头的响声.她再走出卫生间时,脸上的妆容已彻底清洗干净.脸蛋儿红扑扑的.岁月留下的斑点也淡了好多.我笑说:“老妈,哪天你们文艺队再表演时,告诉我时间地点,我给你们拍一组视频留念嘛!”这话,母亲爱听了.她乐呵呵地说:“好啊,好啊!”为表示支持母亲化妆着服唱调子,我还真的正儿八经扛着专业摄像机,为母亲的剧团拍摄剪辑了一段彩调剧.说是剧团,也不过是三五个喜欢唱戏的老年朋友凑合组建的.此后,年过七旬的母亲又才大方地走上县城广场及街边简易的“舞台”.或许,正是这种表演方式的简陋,才不至于让这一传统戏曲这么快消失在我们周围.

2

拜血中因子所赐,我从小也喜欢听地方戏曲,喜欢唱调子.在乡村,在尚未开蒙的年纪,童年的白天和黑夜总是会多出一大截.已经睡了个小时,不可能再睡得着.我悄悄起床,将白天与小伙伴过家家唱的调子再小声地复习一遍.床铺当舞台,蚊帐当幕布,戏服是父亲的长衬衫,长长的袖子正好是甩袖.在裁缝铺里收集回的碎花布,用铁丝扎成一朵朵头饰.我喜欢扮演千金小姐的角色.戏剧中的千金,是手摇圆球扇,擅长琴棋书画、绣花品茗,身旁有丫鬟侍奉的小姐.挑选驸马爷,是站在高高的楼台上抛绣球.我喜欢学着千金娇柔的碎步,宽大的水袖一甩,低声唱着:“正月里来正月花那个开,红灯绿彩挂满家,龙灯狮子满街舞,街头巷尾闹喳喳……”谁也不知道,这是属于我童年极为难得的狂欢.家人们无法探听到那个伶俐懦弱,却又敏感纤细的孩子内心.唱着那些小调儿,我心里第一次有了关于未来的向往,清晰而强烈.我渴望长大,我又渴望上学,我知道长大后上学了,才能正儿八经地学习唱戏,到台上表演,那才是自己的未来呢.那年秋天,尽管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母亲还是让我跟着哥姐一起上学去,她终究不放心她的孩子尾随南来北往的戏子乱窜.我和二姐坐到了同一张书桌.那个爱唱小调的孩子,学着她姐姐的样子,双手平放,双目专注.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些陌生语言,每一句都像小调儿,通向那些戏子发出唱腔的夜空.日子像树叶一样哗哗啦啦地被风吹到身后去,一眨眼,我长了许多.然而,我一边长大,却一边丢弃.那种丢弃却成一种永久的疏隔和失去.长大后,离开家乡到外求学和工作,在匆忙的行进中,我顾不上学唱小调儿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的渴望.

有一年中秋,我和姐姐到舅舅家走亲戚.舅娘也是戏迷.那晚,隔壁村有调子演出,舅娘破天荒地拉扯着我和姐姐、表姐去看戏.印象中,那几乎是唱得最好的一场戏了.夜幕下,湛蓝的天空,月华如缎,星星眨着眼.南方清朗无风沁凉的夜,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渣子.台下是一片痴迷的哑寂,男人女人伸长脖颈,张着嘴,灵魂出窍.那晚看的是什么剧目,我忘记了.我只记得台上唱尽人世间悲欢离合,生死爱恋——“十二月来雪花飘,片野山林扑银条.马家吹打来迎亲,英台含悲上花轿.英台坐轿南岑郊,脱红批白夫君叫.天昏地暗坟墓开,山伯英台上天桥.生不结交死结交,蝴蝶飞舞采花遥.嫌贫爱富祝公运,人财两空传今宵……”

千金被逼迫嫁给一个纨绔弟子.而她的真爱却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迎亲那天,千金被强行拉上花轿.她在台上脚步细碎娇柔,媚眼如丝,身段婉转,拈着兰花指,桃花带泪,那一声声的“娘亲娘亲呐——”直把人的骨头都喊酥、喊化了去,临去甩长袖一瞥,直舞得人肝肠寸断.多少年了,这一情景仍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如今,我身上潜伏了一种奇怪的性情,每当欣喜或大悲,我必发声,发出小调的腔:“我——的——天——呐——”,随后是自编的唱词,我常常一个人模拟这样的唱腔,抒发自己如痴如醉的癫狂.

当年,这种草台班子演出的剧情足以打动七八岁的女孩,这也可以从侧面说明表演所用的语言和观众之间的紧密程度.我想,正是它最早把一个有声有影的世界植入了我的心灵,使我产生了某种超越现实的愿望.也许,我今天所坚持的某些理念、某些难以道明的渴望、某些行为方式,也潜在地来自它在童年时所得到的暗示和启蒙.在那个精神荒芜的年代,是彩调这种传统剧目的存在,给予了民众一种淳朴的娱乐方式,也安慰了无数像我一样长期处于饥渴中的幼小心灵.这些地方戏曲,曾经像一个子宫一样,给予我们生命最初的温暖和营养,还有最初的文化启蒙和被言传身教体会温暖健康人生的机会.

多年后,我在课本中读到鲁迅先生的《社戏》,回忆起童年那些相仿的夜晚,与鲁迅描写过的社戏是多么的相似.只不过鲁迅的老家绍兴是水乡,我们那儿却是山村,他们是摇船儿去看戏,我们是打着手电在山上牵出一条夜光龙.那情景,入得目,也入得画.

3

童年时期的记忆在梦境边缘持续.时间却将那些传统剧目很快悄然抛弃.这些年来,咣切咣切之声也难以听到,那些具有乡土气息的地方小调也凋零下去,渐行渐远了.

那年,我切断了之前的时空,不留后路,把自己逼到一座小城谋生,孤苦伶仃地租在住城乡接合部的民房,四处充满着陌生的气味.刚抵达这个小城时,我信誓旦旦要赶走这些气味,将它们转成我的.然而,生活的捉襟见肘,工作转型带来的紧张焦虑,我几乎快崩溃了.一天午后,一个声音在楼下响起.那个腔声,简直就是我的旧相识,像足了祖母当年叫卖粑粑的腔声.我敢肯定,这位声音激越的中年妇女,必定是喜欢唱调子的.不信,你听:“米酒——换米酒——一斤米一斤酒——”字正腔圆,音色明朗、嘹亮,有不假雕饰的韵律感,听上去昂扬振奋,似乎对这酿酒换酒的行当满怀得意.酿酒,想必是她的男人在操持,她则负责游街兑换和销售.尤其是那一声“米酒”的“酒”,有着干净的吐字归音和完美的拖腔,令人仿佛觉得那酒的香醇和甘甜,也是对自家男人的赞赏.生活充满苦涩、艰辛和不测,但更多还是美好的,就像每天必然到达的明亮.每天,几乎每个午后,这声音都会越过无数的嘈杂,一路唱念,从这条小街招摇而过,以闹钟般的精准及时到达我租住屋的窗口.人们纷纷用大米,换了她的酒,她用大米再酿成酒.一个这样唱念着从街上经过的卖酒娘,必然是快活的.每个午后,酒娘蹬着人力三轮车,准点送达,风雨无阻.她黧黑的脸上,充满了阳光的颜色,透着阳光质地相似的温暖.或许正是她散发的那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所致.我觉得那种颜色很美.

总是这样.总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以意外的方式给我带来慰藉.在蓦然回首时所见的那人,你不曾刻意期待,但是突然有那么一个充沛的中气,开着大口,高亢地,裂帛般声音的人唱出你迷恋的腔调,尽管彼此毫无瓜葛,心里却是莫名的踏实.虽然,眼前营生万般辛苦,但是,那声音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莫名地抚慰了我,仿佛艰难的空气中流淌的是无尽的力量和希望.

又是一个黄昏,我在城乡接合部的长牯岭公园散步,突然刮起了大风,原本好端端的天空忽然阴暗下来.显然,一场狂暴的大雨正在迫不及待地显露端倪.我急忙找地方避雨,不想让自己变成一只落汤鸡.上午与同事因版面编排之事发生了争执,莫非,老天也在嘲笑我,还真想把我立马变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急忙跑到一农家小院的门楼.一串熟悉的腔调从院子里传来,隐约飘洒,越过了乌黑的云层蹦跶出来:“我为你千里奔波冒风尘,我为你死里余生血染巾,我为你挨过王府无情棍,我为你含悲忍辱入空门,我为你墙外脚印摞脚印,我为你手拿木鱼敲碎心,只盼你无损冰清玉洁体,要谨防花落寒塘染污尘……”哦,这腔声,又是一个旧相识.我循声寻去,院子里支起的锅炉,还有几口大缸,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酒糟味.这音色明亮的女声,不就是那位每天午后唱念的酒娘吗?这稔熟的渔鼓戏,怎么会突然降临在今天我寸步难行的风雨路上呢?这腔调迥异于众声喧哗的气质,让你听后都想发出一句“高手在民间”的感叹.素昧平生的酒娘哦,你可知道,你的歌声就这样直抵我的灵魂,俘虏了我.我站在屋檐下,听着酒娘渐入佳境的哼唱,某种对身边万物的热情就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涌动起来.在这风雨飘摇的傍晚,在这余音不绝的调子里,那些曾让我耿耿于怀、羁羁绊绊的心结顿时土崩瓦解了.

这样的遇见并不容易.那些久远的时光被岁月尘埃覆盖,往事已矣.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念唱,也不围观这样的调子了.曾经一度占领我们乡村舞台的桂剧、彩调并没有得到它们应有的尊贵与华彩.多年之后,我到了一家流行着“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牛用”口头禅的电视台做了新闻记者.一次跟随市里的文化“三下乡”活动来到一个小镇.在舞台前,我看到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在候场.他们着戏服上了妆,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得出这是一对母子.不承想,这对母子成了此次活动重头戏开幕演出的角儿.他们在台上配合表演的曲目竟是《王三打鸟》.烂熟的剧情,显然,我对剧中毛姑妹及王三的调情根本毫无兴趣,我在意的是男孩扮演的是小生王三.他拿着扇子,将踵步、碎步、云步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奶声奶气地唱道:“今天天气晴好,我,王三出得门来,扛着鸟去打鸟,走啊……”可以看出,他是经过专业指导过的.女子扮演的毛姑妹,比“王三”高出一大截头.她拿着一块方巾,步法、转身、亮相、扇花、手花.所有的动作基本上符合我的想象.他们对舞欢歌,男舞花扇,女挥方巾,表现彼此相爱的喜悦心情.除去一些动作的生硬,唱念时遇到高音唱不下去之外,整个表演还是令我满意的.尤其是男孩的稚声稚气,唱着成人腔调,更让观众欢呼不已.

男孩似乎被观众的热情感染了.在主持人的怂恿和观众欢呼的鼓励下,男孩又唱一段《五子图》:“徐怀冰自幼儿双亲命丧,家贫穷从没有隔夜之粮.靠亲朋来接济稀粥伴酱,三眠五更起十年寒窗,正遇得大比年皇恩浩荡,却没有盘缠难进考场.母舅他可怜我赠银十两,又谁知途中遗失只剩空囊.进也难退也难前程无望,怎不见我徐怀冰痛断肝肠……”

我被这腔调这唱词牵着鼻子走了.我像一个听命于无形的老奴才,怔怔地站在那儿.演出结束,我迫不及待地要给他们母子俩做一个专访,顺利把他们约到镜头前,我把镜头焦距调好,将话筒递到男孩面前.我说:今天你的表现棒极了,你学唱调子多久了?为什么想学唱调子呢?他的回答让我很震惊:我妈拉我来唱的,说可以赚钱呀.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是那么豪气冲天.而他身旁的年轻妈妈一边抚摸着他的头,一边用赞许的语气咯咯地笑:“今天是文化馆请我们来唱的,可以得到一些补助,但很少的.”调子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我丝毫不认为唱调子赚钱太过于形而下,尽管他们的回答已颠覆了我对他们的那种诸如梦想、传承以及灵魂诉求之类的文艺期许.瞬间,我为自己的矫情害臊得全身发热.我一时呆呆地怔在那儿,莫名的,竟有泪涌出.

4

数年后,我又换了工作,进入了文化行政部门管理层.因工作的关系,我开始关注农村的群众文化,那些曾经植入我的童年,与我的童年发生过密切关系的民间草台子戏班,无论是桂剧,还是彩调,在暮光中我难以看到明艳夺目的花朵了.我曾设法打探当年扮演王三唱徐怀冰的那个男孩,他如今也应有二十来岁了吧.他是否还在拿着扇子,踩着踵步、碎步、云步演绎着那多情的“王三”?是否还是自怨自叹唱的“徐怀冰”?或者是将调子唱得更纯熟?可我总是无功而返.我与当年那个男孩终究逃不过经历相似的狂欢和现实的无奈,一起掉进一眼拥堵的枯井里.日渐加速的城镇化,使得滋养传统艺术和地方戏曲的土壤正在慢慢消失.不管是桂剧、楚剧,还是粤剧,还有流传几百年的习俗、审美、价值观,甚至一些方言,所有的这些,将会随着“城镇化”而发生改变.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随着城镇化进程已渐渐模糊,它们将被历史掩埋,甚至它们——从未存在过.

每次回到家乡,耳畔响的是的哗啦声,遥想那空旷的戏台飘过的寂寞空气,邻居少年无所适从的茫然眼神,我的心底却涌起某种不安.老百姓对城市文化的追求,对乡土文化的淡漠、忽视,甚至是遗弃.地方戏曲舞台周围,难以看到年轻的脸、青春的身姿,更多的是皱纹、白发和臃肿的体型.曾经教育了上几辈人的这一民间戏剧文学传统,对青少年一代已经成为遥远而陌生的事物.我忽然明白了,即便当前政府花力气去实施文化惠民政策,出台传统戏曲进校园、进社区,免费开放场馆,免费下乡辅导,这些传统戏曲普及举措,其实并没有真正收到效果——最初的美好设想被架空了,真正的文化并没有回归,传统没有得到应有的传承.如果说,地方传统戏曲的舞台下还围着一定的人气的话,那一定是包括母亲在内的已步入迟暮之年的农民.他们是否会成为这些地方剧种最后的拥趸?多年之后,母亲这一代戏迷驾鹤西去,这样一个传统艺术是否仍能流传下来?

所有的这些疑问,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这些腔腔调调,与这些老戏迷一起,在田园生活的诗意中,共同勾勒出一个时代鲜活的瞬间.然而,正是这些文化的记忆,让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回家的路.

西岸,我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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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站在这条铮铮发亮的铁轨上,又一次横渡这条江河,我才意识到了时间.二十年.日子一天一天接续,四季无休无止轮回,时间平滑无痕.时间的标记仿佛就是为着提醒.若不是偶然听到老罗逝世的消息,或许,我不会再次来到这,来到这弥补我的不以为意.内心深处,我需要这么一个小小的仪式.

位于洛清江上游的一个叫西岸的山村小学,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十九岁那年,我逃离家乡的田野,来到这里当孩子王.学校有校长老罗、大罗、小罗三位老师.他们都是本村的民办、代课老师.我以一名代课老师的身份成了他们的同事.那时的西岸,地处偏僻,离集镇有二十多里山路,一条大河依村缓缓流淌,遥远而安静,仿佛永恒.湘桂铁路旁的一条小路,是与山外联系的唯一通道.从我的家乡出发到这山村小学,坐火车,要从幽兰火车站坐二十分钟到大端河火车站,下车再走上四十分钟的山路,再坐木船横过大河才能抵达.步行,就得沿着铁路旁山路走上三个多小时才能坐船过河.真可谓山一程水一程,长河落日圆,夜深几盏灯.

在山村里教书的日子是重复的,也是没有界限的,在这一天和下一天,这一刻和下一刻,除了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外,没有嘈杂的声音,除了阳光在身上引起的微暖,什么都没有.恍若真空的寂静,令人感觉不到日子在流动.直到死亡对我有过启示之后,我方才猛然感知日子的复杂.

那年冬天,我经历了一个人在生死边缘与命运的较量,在激烈的挣扎中,生命的壮美与悲凉让人战栗.

那天,学生娟子的奶奶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我常到娟子家搭伙吃饭,奶奶给予诸多照顾.按习俗,给奶奶烧香纸奉上奠仪必须要等到傍晚时分,待奶奶入殓完毕,挽幛搭好,灵堂布置妥当,我才可吊唁.可下午六点临时得到通知,第二天要到乡里参加毕业总复习辅导班,我必须在头晚赶到镇上住夜.这时那趟南下的火车已差不多到点了,我急忙赶往车站.冬天的夜来得比较早,暮色逐渐织成一床无形的轻纱包裹着山村,我狂跑来到码头,催促摆渡人将我送到对岸.我一下渡船,急忙向车站跑去.在离站台约五百米之时,绿皮火车呼啸着进站了.我慌忙跑过两道铁轨,来不及买车票,跑上站台,但我的速度还是赶不上火车.火车只停留不到一分钟又徐徐启动了.我着急了.这时,车门还没关上,女列车员看到在站台上奔跑的我,便招手拉我上车,我心急火燎,满以为我的速度可以跟得上刚启动的火车.当我将右脚踏上去时,车速逐渐加快起来.我来不及踏上左脚,火车重重地将我甩到月台底,头和上半身倒栽在铁轨旁,双脚搭在高高的站台上.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有一个意念:我不能死,我要爬起来!可不断加快的车速,形成巨大风力将我拽向车轮边.我仿佛看到地狱之门裂开了一条缝,碰到死神冰冷的手.我趴在生死的临界点上,听到死神的喃喃自语.我听到了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咣当咣当声,阴森,冰冷,散发出铁腥的气味.可是,我怎么挣扎也爬不上站台.这下完了,我肯定会死无全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男青年一个箭步奔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奋力地把我拖上站台.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是,我,还活着,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着,甚至连皮毛都未受到一丁点儿伤!惊魂未定的我,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这时,在不远处目睹这惊险画面的一位中年男子高声地说:“你这个妹子,你家的祖坟葬得高啊,葬得高啊!”

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围了上来,大家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受伤了,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没有回答.劫后余生的我仰望苍穹,任眼泪长流.无助、悲痛、恐惧.我无比痛恨那个列车员,她为了私自收取两块钱的补票费,试图伸手拉我踏上车(在小站,无须检票也可上车,收钱补票没给票,一些列车员就这样干,捞取外快).假如,假如我不被男青年拉起,难道我十九岁的生命只值这两块钱吗?假如,我不被拉起来,我的生命毫无悬念地永远定格在十九岁了.我不敢再往下假如了.

良久,我站起来,朝着河边跑去.那个夜晚,寒冷的冬夜,月亮升起来.月色清澈如水,似乎掬一捧就可以洗手.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我似乎具备了飞翔的力量.我先沿着铁路跑到田埂,再沿着田埂跑到码头.风在江面上呜咽着吹过来,打着旋,然后钻进我的衣领凉飕飕的.摆渡人又将我送到河对岸.我跑上码头,跑到空旷无人的学校操场转圈,跑出学校,又跑进学校.耳边是树叶飒飒的风声,我似乎在练就与火车赛跑的速度,备战下一次的冲刺突围.直到筋疲力尽摔倒在地.

第二天,娟子的奶奶出殡.奶奶是享了高寿的.她的寿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悲戚和惋惜.在村庄,这样的葬礼其实是另一种狂欢.挽联是用红纸而不是白纸写就.主家为前来吊唁的人们每人准备一只寿碗,意为吃了这家的饭,长命百岁,无疾终老.人们沐浴在这样的葬礼中,让灵魂与死神坦然对视,去唱颂它,去祝福自己的今生和来世.然而,头一晚心惊肉跳的亲身经历,与此时眼前的五彩斑斓的幡旗,盘旋在头顶上震耳欲聋的哀乐声,夹杂在一起,五味杂陈的情愫涌动我全身.假如,假如昨晚我再也不能回来了,是否也会有这样的爆竹铺路,给亡灵一路排场?抑或更为沉重?心惊肉跳的脆响过后,一地浓香,一地碎红,散发着招魂般的死亡气息,在我仅有的十九年的人生经验中,是多么的恐怖啊.这一次,我真切感知什么叫死亡.那么近,那么真实,那么痛彻心扉.

我猜不透了,死亡对于某个生命来说,到底有着怎样的命定和秩序?

2

跌落铁轨旁幸运被救起的事件,很快在这个小小的村庄传遍.第二天,有的家长甚至给我送来煮熟的红鸡蛋为我压惊驱邪.年过半百的老罗诚惶诚恐,一反无神论的常态.他从家里取来秤砣用火烧得通红,浸在泡有柚树枝叶的水中.“吱”的一声青烟四起,滚烫的清香立即弥漫校园.他缓缓地将这样的水洒在校园四周,还有我的宿舍门前.清香迅速扩散至他经过的每一个角落.此时,矮小佝偻着背的老罗,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伟岸的父亲,仿佛他周身都被神秘的力量笼罩着,驱妖除魔,无所不能.在办公室里,老师们谈话的内容忌讳一些不祥的字词.大家小心翼翼,担心一语成谶.远的不说,近的就在前不久,学生罗小锋的父亲,四十四岁的生命就是终结在这个小车站的铁轨上.那天他是爬车窗上火车的,还没来得及将身子钻进车厢内,火车便开动提速了.他心一惊,手一滑,没有抓稳窗沿,跌落在铁轨旁,双脚恰巧伸向车轮底,不幸轧断了.在送去医院的途中因失血过多,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村庄来.现在,这个场景经过转述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惨烈的一幕依然触目惊心,撕心裂肺.恐惧尚未消除,而我年轻的生命又亲自上演了这样一出惊险.人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祝福我福大命大的同时,也不忘了警示身旁的人.

乡村的日子是单纯的,也是安静枯燥的,却因这些热心善良的学生家长,还有像慈父般呵护着我的老罗,他们的存在,使得这劫后余生的事件,多少年后仍长久地存在我人生的风景里.很多个寂静的夜晚,在山村学校的小土屋里,我孤独伶仃抱紧自己,品味着这些生生死死的情景,悲凉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浸透全身.在这样一个山村小学,未来的我又会是怎样一种宿命呢?可我要跑到哪儿去?就连集镇上的小学,离我都是那么遥不可及.与村里的小姐妹们南下打工?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老师们性格都清澈如水,大家几乎没有秘密,快乐和愤怒简单而直接,所有人最大的人生奔头也只是转为公办教师,在现实的人生跑道上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公开的喜忧,一览无余的命运.我理解乡村教师带给我关于平凡人生应该拥有的那种生活,并不卑微,无须伟大,却泛着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我再一次打量我身边的校长老罗,这位教学能力一般,知识水平一般,工作却十分认真负责的中年男人,在经历了多次民转公的考试中均名落孙山.我无比担忧他在退休前仍不能转为公办教师,若真这样,他的晚景也将是凄凉的了.他一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与班级里孩子们的成绩单有关.而另外大罗和小罗两位老师,他们都是青壮年,他们似乎还等得起云开日出.可是,我内心深处并不甘心像他们一样,贫乏的心被卑微笼罩.在每个清晨,在山村里醒来,我在向往的山外世界与村庄之间犹疑,我不断地点燃自己又浇灭自己.

在此后不久,我有幸邂逅了史铁生先生的名篇《我与地坛》.在这位令人尊敬的作家的文字中,我总算弄明白了个大概: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可怕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仪式.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恐惧.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史铁生写下的,就是我此时的感受啊.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文学神秘的力量.不同际遇、不同环境、不同时代的人,在文章中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这样好了,眼前的事情并不那么可怕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解决更好地活着的问题,这绝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也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问题.

有一天,老罗从乡教办开会回来,丢给我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广西大学新闻大专函授班的招生启事.我心里一阵激荡.这会不会是我找寻的突破口呢?我偷偷赶到县城报了名,暗地里准备着参加当年的成人高考.有了这个短期目标,我在这山村小学的日子也就不觉得那么枯燥和难熬.

一切如我所愿.三个月之后,我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总算盼到函授班开学的日子.那天,趁办公室只有我和老罗时,我悄悄将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看.老罗戴上老花镜,认真看着我递过去的薄薄纸张,点了一下头.我立即又递上了一张请假条,老罗没有抬头,立即在纸上刷刷地签了字.看到他如此爽快,我的胆子又大了些,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五百元借条又递到他面前.这时,他抬起头了,目光从老花镜片上瞅着我,正要开口说什么,我立即抢着说:“今后从我的工资扣还吧!”老罗没有说什么,低头刷刷地签了字.想必,他是知道我心思的了.

那年,我第一次独自奔赴首府.这也是我的第一次远行.在广西大学校园培训楼的招待所安顿下来,扭开电视,映入眼帘的是北京奥运会申办成功的画面.我看到电视台在莫斯科直播演播室里报道北京申奥成功.这些平时不苟言笑的主持人无法控制自己的,高声叫喊、手舞足蹈.此时的西大校园,年轻的学子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庆祝申奥成功.这真是值得全国人民高兴的事.而在我的村庄、我的校园,这样振奋人心的事怎么就离我们那么遥远?放牛的孩子只关心牛还在不在吃草.我的同事,只关心孩子们的分数和自己转公考试的分数.仅此而已.城市,所展现给我的形象就是这样一种明确的阶层与距离.然而,眼前的高楼层叠、灯红酒绿,大街上涌动着稠密的人流,傲岸,新鲜,繁花似锦,正和青春年少的我的心情是多么的吻合啊.

因为命运的转弯,我常感恩于这所山村小学.多少年后,每当火车载着我远行,在漆黑的夜晚疾驰,车头的灯光闪烁,这多像燃烧着自己痛得使劲奔跑啊.这个画面会立即让我想起那段青春苦涩的日子.自己不过是一根被冲上江河的漂流木.很多事情的起因均存在某种偶然.倘若老罗不给我带回那一份报纸,我的未来又将是怎样的一种可能?忆起西岸每个暖心的细节,我竟激动得双手在键盘上抖动,有泪涌出.

3

像是一次慌不择路的避难,又像一次迷惘的逃遁,我终于逃出了村庄小学.一路走来,我是那么着急地将脸探出水面,却又让自己进入旋涡.这种旋涡,起初带给我的是兴奋,又给我带来卑微的敏感,以及那些自以为是.

那年,我只身来到城里,成为一名奔跑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新闻记者,记录着这个小城每天发生的一切.

“6·19”洪灾.百年不遇.我在电视台做一线记者.洪峰过后,雨逐渐减弱了.经验告诉我,突发灾难来临时,这是让自己的新闻片子上央视的最好时机.我带着一名实习生,来到防汛指挥部,自告奋勇要到受灾最严重的村庄采访.领导让两名同志陪我们乘坐冲锋舟一同下乡.洪水阻断了村里与外界唯一的通道.我们穿上救生衣,扛着摄像器材坐冲锋舟进村.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冲锋舟在宽阔的洛清江上嘟嘟逆流行进,渺小,单薄,充满凶险.我有些害怕了.可想到新闻片子有可能会上央视、上省级台,我还是坐了上去.沿河的房屋半淹半露,一片极其悲惨的景象.有的老树被雨水冲刷连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楫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仿佛成了伟大的“诺亚方舟”.我站了起来调焦,将镜头对准河岸边倒塌的房屋,没有发现不远处低低地横在河面上的一条电线.突然,驾驶员紧急大声喊,记者,快蹲下,电线!我急忙蹲下将脖子缩进舱内,电线从我头顶呼地过去了.

水还在涨,江面还在加宽.沿河的村民早已撤离出来,聚集在村中的小学灾民安置点,所见之处并没有我想象的凄惨.孩子们在嬉戏,妇女们在整理搬出来的家什物件,谈笑风生.

拍摄完村中小学灾民安置点,我来到村庄里拍摄.突然,一阵水煮柚叶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这被洪水刚刚淹泡过的村庄,遭遇这样的清香,这种不期而至让我的喜悦不合时宜地悄然升起.我闻香寻去,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伯伯,拿着一个梯桶,桶冒着热气,清香从这热气散发出来.只见他从容不迫,手拿一根柚树枝,在屋前屋后泼洒.清香弥漫着这个小小的山村院落.这个情景怎么这么熟悉?这可是老罗曾经的香气啊.那可是让我闻到直想下跪的清香啊!

来不及感慨,我们再次来到江边,乘坐冲锋舟逆流而上,到另一个村庄察看灾情.水面比刚才更宽,水流也比刚才更急了.上游漂来的树枝垃圾一堆一堆.突然,一个急浪夹着一截木头打来,小小的冲锋舟打了一个趔趄,冲到大桥底,撞上桥墩,舟身倾斜,顿时进了很多水,我们都惊叫起来,驾驶员急忙操纵螺旋桨,冲锋舟又恢复了平衡向前驶去.在我的家乡,在平静的河面上,我游泳的技术还是不错的.但面对这样的凶猛的洪水,我会很快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然而,不知怎么的,刚才那股柚叶水的清香,对付着眼前的凶险,让我不再恐惧.西岸的老罗当年就是以这样的清香,抚慰着我青春的惊恐,若干年后,我再次脚踏凶险时怎么心底里就多出这样一份淡定?

有惊无险,我们乘坐的冲锋舟稳稳地逆流而上.

4

那天晚上,青干班同学的一次聚会,一位同学无意中说起老罗已在一个月前病逝了.闻此,我几乎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那是个热闹而令人心碎的晚宴.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老罗,像父亲一样呵护着我的老罗怎么说走就走了?在他五十八岁那年终于等到转为公办,工资刚刚提高不到两年,退休了,而在退休后的不到一年,却突发心脏病离世,我唏嘘不已.

第二天,我匆匆请了假,独自驱车六十多公里山路,一路颠簸,奔赴西岸.通往西岸村的主道,早些年已另修了一条盘山村级路.我来到老罗的家.院门上的挽联红里泛白,隐约记录着一个多月前的悲伤.我一边轻声唤着有人在家吗,一边推开斑驳的漆木大门,狮子鼻的铜环锁,叮当有声.一推,吱呀一声响,村庄的寂静和院子的寥落,一览无余地显示出来.

见到她,老罗的母亲.这位佝偻着背的老阿婆,当年常常给我送来青菜、粽子、野果的阿婆,现已八十高龄了.多年不见,她的脸简直变成了一张皱纹捏成的脸.她精神不再矍铄,思维也不再清晰,满头白发蓬松而稀疏.她拉着我的手端详了好一阵子,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唯一的儿子先她而去,悲伤是永远无法淡去的,见到我后更是老泪纵横,像小孩似的呜呜饮泣.但我看得出,这位历经坎坷的老人身上还是流露出一种顽强的气息,仍对未来充满希望.她还掀起衣角,给我看当年我为她织的那件深蓝色元宝针毛衣,至今仍穿着.我见到了她,老罗的遗孀.失亲的阴影笼罩着这位中年妇女.她拉着我的手边哭边诉:我既是儿子,也是儿媳,还是女儿,全家上下就靠我一人了.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短命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反复念叨着这些话.在这个院落里,失去儿子和丈夫的两个女人相依为命,老罗的三个孩子都已外出谋生.我陪着她们一起流泪.任何安慰的话,都变得苍白无力.临别时,我悄悄地将五百元压在案桌上.

从老罗家出来,我来到河边.河流依旧保留着昔日的姿容,不同的是下游修了电站架了大桥.滔滔的江水,穿过桥底无声逝去.它浸润了河岸,繁茂了绿色的夏草,养育了水鸟,映照着蓝天白云,不急不躁,无休无止.摆渡人将我渡到对岸,我又来到了当年的那个小站,登上那个站台.这里早已没有绿皮火车停靠,也没有旅客上下.时间腐蚀了那里的墙壁,铁轨仍铮铮发亮,完好如初.

回望走过的这些年,时间变得迅疾而缭乱.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我的住处迁徙了一次又一次,我也得到了期待中的职位和待遇.可是,我依然是苦闷的.我开始长久地凝视自己,像凝视一个异类.我是不是在世俗和功利中陷得太深了,常常忘记了用死亡的高度去观照自己的内心?我总是行进得那么的匆忙又是那么的躁动啊!我看到官场上的人荣耀时,不懂得收敛自己.我看到生意场上发达的人,口出狂言.身边的当权者工于心计,制衡权术.我也不可避免地随波逐流.我与生俱来的厚道,因经历太多的人事稠密和凶险,一路上缺少足够的滋养,一路上不断磨灭了许多.我学着喝酒.我唱着伤感的歌.我被周围的人鼓励着相互为敌.我在需要表态的环境里,唯唯诺诺,学着说场面的话.我捉襟见肘地护佑着纸上得来的自信……起初的手段渐渐成为目的,为达成那个目的而采用的无数的步骤,又一再成为鸡零狗碎的目的.在与自己的野心较量的艰苦行程中,我几乎被整个地俘获.在类似于温水煮青蛙的酷刑里,我一点点背叛自己了.

再到西岸,再次触摸埋在岁月深处的温暖,再次回味柚叶水的清香,往事漫漶,仿佛这些细节不曾发生过,而是我的虚构.然而,这些不经常忆起的往事,瞬间回来了,而且像是刚刚被洗涤一样的清晰.死亡的参照又摆到了心灵的台面上,我猛然感觉到变异的心气拨回到了正常的位置.哦,西岸,或许,就是我心灵中类似于史铁生先生“地坛”的另一个彼岸吧!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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