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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的黑夜都是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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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真叫安静.远远望去,村子里那些屋子静静地卧在坡上,炊烟也是静静的,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云呢,依偎在它们身旁,也静静的.土地、庄稼和家畜们也安生下来,就连崖下的那条白沙河也只是发出轻微的汩汩声.他把蹲成磨盘似的身子挪动了一下,过了片刻,又挪动了一下.许是蹲得久了,或是天空中飞鸟的哀鸣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怎么说呢,随着年岁一日一日地增长,心思也多了起来,心思重,且心结解不开的时候,他便会来这个崖边坐坐,好像来这儿待上一阵儿心里便会好受些.

想起德清那个家伙,心里就堵得慌.混蛋.他在心里骂着这个弟弟.

早晨起来,他给德清打电话.还是不通,说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停机,停机,停个锤子.”他对着那个黑色小盒子似的家伙嚷嚷.一连几天,他给这家伙打电话都是这样.现在若能够着那张脸,他真想扇他两巴掌.德清最后那次来电话,说:“哥,实在脱不开身啊.公司里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娘你就多替我担待担待了.”德清在电话那头等着哥哥骂他两句,停了许久,说:“钱,我会汇来的.”“嗯?娘是我一个人的娘?不是你的娘吗?你就一辈子也不要回来.”德清在那头还在解释,他就把电话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有股风刺啦刺啦地刮到他身上,山风微凉,他颤抖了一下,想,若是这从东面吹来的山风再烈些,或许就能将他如树叶那般刮到山崖下,那样自己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躺着,再也不用去受活.天空忽然黯淡了片刻,又一下子亮起来,太阳如同一个匆匆往家赶路的老人,摇摇晃晃地朝山脊落下,白色的云、的云、红色的云、紫色的云像一匹匹呼啸的天马,迅疾而来,狂奔而去.

这德清,说句良心话,还是蛮孝顺娘亲的,对我这个哥也是感激和回报的,从山顶下来的时候,他心想.明天得好好张罗张罗戏班子的事儿.他抹了把被山风吹出的眼泪.

“五一”前,德清来电话,说他想家了,“五一”想抽空回来一趟.他没好意思说也想哥来着,只是问:“哥,你身体还好吗?”德清告诉他,这次要带新女朋友一块儿回来,到时候,他要请城里的戏班子来村子好好热闹热闹.德清还说:“请戏班子的时候,就说钱是你出的.”他开玩笑地问德清:“别是你那新女朋友肚子该下崽了吧?” 他这个弟弟没让他少操心,结婚离婚再结婚,好像是一场快乐的游戏.钱,真是好家伙.估摸是遇到难处了.什么难处呢?啊?你有什么难处呢?他边走边想着,喃喃自语.过了野猪林,有条岔道,从这儿可以绕道通往石背坑村.入秋后,河里的水浅,最深的地方也就齐脖子,小时候,他喜欢在那儿戏水玩耍.白沙村与石背坑村隔河相望,看上去很近,抬抬腿,抓住天上的云就能跨过去;但大山很神奇,这近,是一种虚幻,是一种阔大疏朗吧.他想去那儿看看玉琴,也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从那天起就变得年轻了,真的,年轻了许多,让他有了、冲动、念想!这种感觉,他弄不明白是不是邪恶龌龊?但这些天就是特别想她,想看看她的眼睛,摸摸她的手,或者就和她背靠背看日头下山,看松鼠从他们身旁窜来窜去.想着这些,眉毛结成了细绳子.他抬头,天已经黑了下来,有几颗的星星在松树上张望.明天再见吧?就不能等上一天?他叹出一口长气.

 

戏班子的车在山坳处捣鼓喇叭的当口,他正靠在大樟树下打着盹儿,仿佛是飞来的炮弹,把他整个身子猛地给弹到半空中.还好,魂儿还在.恍惚记得梦里自己在白沙河里先是追逐着那条满身斑点的桃花鱼,追着追着,桃花鱼变成了玉琴,玉琴柔软地摆动着雪白的身子,那身子真是好看,像一截长长的藕,动一下,停一下,可他使了吃奶的劲也追不上她.他环顾四周,看到“独手龙”在向他招手.他咧咧嘴,用袖子抹去哈喇子,一边挠脑壳,一边张着大嘴,说:“艺术家辛苦了,辛苦了.”独手龙将墨镜摘下,把深灰色的呢子风衣抖一抖,说:“,艺术家?!还艺术大师呢!”

“包叔,我的弟兄在闹情绪呢.”有个胖子擂擂肚皮.

“情绪?什么情绪?”他不解地问那胖子.

独手龙说:“胖子,你个饿鬼,还呢你!”

“进村,进村,”他说,“东西有你吃的,都给备着呢.”走了几步,回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 “‘牡丹红’呢?”他伸长脖颈,往人堆里瞅瞅说.

胖子嬉皮笑脸地说:“泉水叮咚,泉水叮咚.”

众人哄笑起来:“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去?弹着琴弦流向远方……”

“说啥子嘛.”他嘟嘟囔囔地看着这些人问,陀螺似地转了几个圈,朝四处张望,看到山毛榉林子里走出一个披着红色长大衣、黑发飘飘的女子, 是“牡丹红”.他啐了口唾沫,说:“一帮坏人.”大家跟着他一路笑着上岭.现在他家院场一定挤满了人,他想.或许是激动,也可能是今天的太阳喜欢在他身上抚摸吧,他紫红色的脸上像涂了一层山茶油,泛着光.老远,他就听到了他家的“两头乌”气场十足的狂吠声,那声音带着一种炫耀.快到院子的时候,那条狗蹿了出来,将两只前爪搭到了他的裤腰带上.院子里的那棵香泡树下已经摆放了四张八仙桌,玉琴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身子一欠一欠地从篮子里往外掏着什么.

玉琴回转身,正好与他的目光相对,问:“戏班子来啦?”声音很甜,也很火辣.

他没想到玉琴看他的眼神如此大胆,就像是他家的堂客.他搓着两只手,眼睛盯着玉琴说:“来啦,来啦.”他把戏班子迎进堂屋里,他说先歇歇,中午喝点酒晚上演戏的时候就有力道吊嗓子了.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放着几个大碗,围成一个圈,碗里装着花生、紫皮番薯、芋头、栗子、玉米,看上去煞是可人.客人们只消看它们一眼,就会明白这是个殷实、和美的人家.客人们闹闹哄哄地说笑着,开始感慨起来,说还是山里好啊,什么东西都是绿色食品,说要是有钱了,就来山里买块地,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玉琴说:“这简单啊,那就和我家换个地方呗.”她那狐狸眼像在说“也别等有钱了”.独手龙说:“山里空气真没得说啊,看看,嫂子那皮肤真是水灵.”

德明拿眼斜睨玉琴,玉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他觉得心头里有种柔软的东西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戏文还没开唱,那些秋虫啊蚂蚱啊早早地躲到了草丛、玉米秸垛里.狗儿们趴在院场里喘着粗气,舌头伸伸,“呜吱”两下,便垂下脑壳眯上眼.山里人看戏,图的是热闹.“干吗要这样呢?”德明朝狗儿们剜一眼.戏班子演戏,当然是唱、念、做、打,锣鼓镲钹齐齐地上阵了.演什么剧目好呢?大伙儿叽叽喳喳的,好像是商量,却是干仗的架势——有人嚷嚷说:“先来段婺剧《打金枝》.”“规矩也不是不可改的,”德明说,“与时俱进,与时俱进.今天先来个歌曲《好日子》!”下面就有人悄悄议论开了,说:“看样子这家伙真的要当村长了.”还没等开唱,好像虫儿们狗儿们也听明白了,一起齐声唧唧汪汪的,真是热闹啊!喧腾鼓噪了一阵子便安静了下来,他们也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适合时宜,他家院子外的场地上围满了看戏的人.戏开始前,娘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吵吵嚷嚷的?”他说是个好日子呗.他娘说:“你搞什么鬼名堂?”“要娶媳妇了呗.”德明晚上喝了点苞谷烧,借着酒劲说:“给你娶个狐狸精样的媳妇?”出房间的时候他问:“娘,要不也抬你去院子外看戏吧?”他娘白了他一眼说:“过一天少一天了.不去.”当戏文演到《合珠记》,牡丹红唱着“更鼓初敲月儿上树梢,时逢佳节月色分外皎”时,他胸腔里好像有许多虫子在撕咬着,有东西要翻腾上来.恍恍惚惚中他听见有人在议论,好像是在说白沙村与石背坑村合并的事情.

“谁出的钱多,就选谁当村长.”龙四爷爷用榆木拐杖戳着地砖说.

“不会来事儿的,也选他当?”

“德明他书读得多,弟弟现在是大老板了.”有个小马头鬼嘘嘘地吹着口哨说.

天空中有几颗小星星拽着长长的尾巴从夜色中划过,煞是好看.他想起了那天,也就是从信安城里回来的那个夜晚.夜也是如此的皎洁,月牙儿倒挂着,在路过野猪林的时候,黑黢黢的,月儿和星星靠得很近,有几只蚂蚱扑腾到他们脸上和怀里.玉米灌浆了,黑绿黑绿的叶子摇出一闪一闪的光来,甚是妩媚婀娜.

“赶场脚啊?看你脸上都成花猫了.”玉琴在他身边喘着气,胸脯耸得老高,“有鬼追我们吗?”玉琴拉着他的手说.

“天快下雨了.”他急促地缩回手,好像玉琴的手是一条冰冷得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蛇似的.

“累了,走不动了.”玉琴蹲下来,娇嗔地说,“要不你背我走吧?”他白了她一眼,拔腿就走.人的一生,是不是命中注定,他不知道,他也不相信上帝总是用他的那双眼睛在看着芸芸众生.不过,他相信一切皆有缘,因果互生.林子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就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响,他迟疑地回身的时候,玉琴忽然环腰抱住了他.

月光皎皎,空气里有淡淡的松香脂的气息吹到院场里.他好像闻到了玉琴身上的香气.

多年之后,当他离开白沙村去了信安城,在水亭门外自己的修鞋摊子上再次见到玉琴时,他仍能清楚地记起来,在那个落满“太阳雨”的的下午与玉琴在信安城相遇的那个“纪念日”.德清“五一”没回来,却没食言,将钱给汇了来,说是请戏班子的事就放到中秋吧.德明原本打算在“五一”那天就去城里给独手龙说道说道,他可丢不起这张脸啊,也顺便给他这个发小带点土特产,算是赔罪吧.可乡下人总是操心、谨慎地过着日子,有什么比得上伺候庄稼重要呢?一忙活,这就拖到了双抢之后.那天,小福田电三轮载着他绕着城里的马路慢悠悠地转了两圈,他一点儿也没让电三轮歇下的意思.看这架势,倒像是旅游观光.开小福田的那个瘦猴小子有些沉不住气了,板着脸说:“喂喂,到底哪儿下啊?”他也不答话,口里叼着烟,喷那小子一口,像是莲花吐蕾.

“不给钱你吗?”他有些生气,脸上的麻子亮闪闪的,“还叫我大伯呢.嗯?瓜娃子?”

“摆谱?还没当村长吧?有钱了你就钱大爷啊?”

瘦猴瘪瘪嘴,拿一双鼠眼斜吊着看他.瘦猴眼光里带有挑衅的味道,现下村子里都在传要与石背坑村合并的事.

“咚——”他把拳头抡圆了挥过去.

两人扭作一团.后来,雨就哗哗地落了下来,再后来,玉琴就从拐角处逼仄的弄堂里走了出来.

玉琴将两人拉开,说也不怕城里人笑话?他记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玉琴板着脸说:“龙四竹多大啊?与小辈计较,不怕村里人嚼舌头?”他“啊啊”地张着嘴,想说“瘦猴这青沟子该扇两巴掌”!玉琴开玩笑笑着问他:“包老师也会文攻武卫啊?”

“包老师?”他迷糊了.

“黑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玉琴说:“包老师咋忘了你写的诗歌?那个时候,我们背地里都说你是个诗人呢.”

“憨包儿,还诗人?”有好看的音符在麻脸上跳跃.

他红了脸拍拍脑壳儿说:“傻脑壳,那是顾城写的.”

看着眼前的高楼,他发呆了.这些水泥“疙瘩”怎么也像田里的庄稼会自个儿生长似的,一个比一个长得高大、粗壮.上回来,这里的楼盘还只是一片小树林子似地挤挤挨挨的,现在,自家的楼房被那些巨兽吞噬了,房子也长腿了么?

这次去信安城,一来呢,是想看看房子装修的进展;二来呢,是联系戏班子的事情.房子是德清大学毕业后买的小二居室,后来德清去了南方,房子就一直空着,德清说过好多回了,房子归他,让他和娘搬来住,说该享享福了.他明白是德清想弥补他的“牺牲”,他也曾有过搬到城里住的意思.让他想不通、料不到的是,母亲死活不肯从山下搬到城里来.母亲说死也要死在白沙村,城里的房子闭气,像个鸟笼子.想起这事,他便会骂自己太窝囊,太没主见.有一回,母亲在酣睡的呓语中大小便失禁,将棉花被子弄得到处都是“黄金条”,他心里正窝火来着,没处出,家里那条“两头乌”汪汪蹿过来,被他一脚踢到门板上半宿都喘不上气来.他也弄不明白,早些年母亲是信佛的,后来怎么就信了耶稣?母亲阖上眼叹口长气说:“上帝的眼睛在看着我们.悔改吧,不要再犯了.”

兄弟俩一个叫德明,一个叫德清,父亲的用意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小时候,母亲说他是“葡萄秧,苦瓜命”.龙四竹的话就如同把他那早已结痂的皮又给撕开了一层.当年,父亲由于“历史问题”下放到这个村里改造,后来,父亲再也没走出白沙村半步.他和德清是孪生兄弟,弟弟打小就身体羸弱,有哮喘,病恹恹的,书也没他念得好.兄弟俩长得一般模样,外人是分辨不出来的.高考那年,母亲说,就当是做件善事吧——兄弟俩换了准考证,弟弟就上了大学,成了“凤凰”.也算应验了母亲给他算的“八字”.一语成谶啊.

夜晚的山村空气里氤氲着湿润的潮气.

他摇晃着回到屋里.院场里一片叫好声,大概是牡丹红又唱了一出新曲儿吧.母亲估计早就睡着了,房间里传来鼾声,灯却亮着.他想进屋去和母亲说说话,但说什么呢?他想和母亲唠叨唠叨戏班子的事儿,然后呢,再和母亲说说德清的事情.母亲现在话越来越少了.他在母亲的床沿边坐下,自言自语,那样子似对母亲耳语,他想告诉母亲,说请戏班子的钱是德清出的,他记得母亲曾经是喜欢看戏的,可是那个年代哪来的钱去城里看戏?那时候,从山里到信安城来回得花一天多的时间,再者,父亲也不愿去那个地方,好像那个地方是黑暗的地狱之门.再小的时候,他们还住在信安城,父亲常常会带上母亲、他和德清去戏院看戏,那会儿城里人说成是电影院.有时候在家里,父亲喝多了酒,就会“吼吼吼”地来段“变脸”……许是酒劲上来了,他竟然起身将母亲的身子转了面向,说他打算过些日子就请人向玉琴提亲.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母亲忽然睁开了半瞎的眼睛,咕哝着混沌不清的声音说.他吓得逃出屋子.

好像起风了,玻璃窗被一下一下地摇动着,院场那边喧嚣起来,大概是散场了吧,他想.后来,就听见有哔哔剥剥的响动,酒也醒了大半,支起耳朵,坐起听听,原来还是风,抬眼看窗子,月光在窗棂上跳跃奔跑,屋子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四处盈盈地流转漫延开来,窗上满是生动摇曳的树影.

月亮又大又圆又白.他看着月亮下面升腾着一团团红色绿色的火焰,月亮发着惨白的光,模模糊糊地看不见边缘,好像有只绿头红嘴蓝眼的大鸟在上下盘旋啼鸣,一个人头马面虬髯及至双肩的巨兽,伸出舌头,舔着雪白的獠牙,狰狞地看着他.母亲的房门敞开着,有一束奇异的、金灿灿的光环笼罩在母亲的头顶,她模样怪异地划动着干枯、瘪塌的手.咦,母亲看起来比往常高大多了,脸上泛着神奇的光晕.屋子里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银色烛台,墙上有个裸着身子的大胡子男人张开两臂……母亲在桌旁立定,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嘴唇好像鲨鱼似地翕动了几下,不知是不是在唤他.平时母亲做祷告,会让他先将自己搀扶坐起靠在床头,然后撵他出去.他很紧张地望着母亲,母亲将烛台移至面前,捧起一本厚厚的泛黄了的书:“我们从尘土中来,也都归于尘土,祝福是主的……”他看见母亲的嘴里飞出一只只吟诵着欢乐颂、扑扇着的翅膀上缀有蓝宝石红宝石的鸟儿.后来,母亲的房间门“啪嗒”一下好像被风给带上了.那些鸟儿长长的喙衔着的彩色纸片上,写满了密密匝匝的蝌蚪蚯蚓样的文字,飞往一个幽深的山洞里,山洞里长着奇异的树木,开着芬芳艳丽的花朵,树木上结满红红绿绿的果子,有个虬髯很长面貌模糊的人,闭目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圆石盘上,身边围着一群貌若天仙的曼妙女子,还有两个年轻伟岸着身子奇丑无比的仆人……有只红喙的鸟凶猛地朝那人扑去,那个人抬头的瞬间,他喊了声德清.他又做梦了.

他醒来的时候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了好一阵子.

他下意识地朝母亲的房间看去,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没有一声响动,他想过去看看是不是该换尿不湿了.

他起身披了件灰色夹克衫去了灶房.肚子这会儿咕噜咕噜地响.真的是饿极了,早上只扒拉了一碗稀粥,午饭和晚餐,肚子都让酒给占领了地盘.

灶房里亮着灯光.咦,咋回事?怎么会有人呢?“啪——”好像是碗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晃晃脑袋,揉了揉眼,玉琴正弯腰去拾碎片.

看到他,玉琴的脸倏地红了.他愣了一会儿回过神,目光像一只惊鹿撞在玉琴的身上.

“包老师——”玉琴低声嗫嚅道,她刘海上的几绺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额头,有些凌乱.她羞涩地看着他,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表情有些发窘.他心突突地跳着,有些恐慌,难道自己真的在迷乱中做了糊涂事?“玉琴,”他醉眼惺忪,拉过她的手低声说道,“我欺负你了?是不,玉琴?”“真的,我可不能伤害你的.”他嗡嗡地说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是我心甘情愿的.”玉琴胸脯一起一伏,鼻子“咻咻”地喘着气,她羞涩地靠在德明身边坐下.窗外月光朗朗,银白的月光从玻璃窗上倾泻进来,玉琴的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闪闪烁烁,黑亮的大眼睛里汪着一泓潭水,眉毛像含羞草似地舒展开来.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母亲咋就说玉琴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呢?玉琴娇羞地看着他,目光生动、绚烂、缠绵.窗外,树影婆娑,如蝴蝶黏在窗上;灶房里水呼噜噜地响着,空气里散发着麦秸秆的味道和枇杷花的香气.还是玉琴打破了寂静里的沉默,她问他:“还记得当年在镇上当代课老师的事吗?”

“哦,哦,”他已经走神了,眼睛里流露出紧张、诧异,有些不明白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提及这个,“好多事情记不得了,”他有些尴尬地说:“头疼得厉害.想睡了.”他摇了摇头,闭上眼.

“还写诗歌吗?”玉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说是还记得他在学校给她们念那首“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时,他脸上的痘痘都在跳动着.“你知道同学们背地里怎么说你?她们说,包老师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是诗的音符,诗的元素.还有——”她停了下来,狡黠地看着他,说,“你猜猜,还说什么?”德明转过身来,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学生,感觉自己真的是对生活中的许多东西麻木了,疏忽了,原本自己强烈追求的理想、人生信念,还有自己为之癫狂发烧的诗歌早已从血液里找不到了踪迹.他叹了口气,捋了捋脑门,说:“想起来了,你那个时候好像也挺喜欢看诗,还问我借过几本诗集呢.”他还想说,有本他很稀罕的诗集被她借去没还给他,让他后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他不好意思没说出来.“难道你也有当诗人的念头?”他问.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身子前仰后合地像一棵在风中摇摆的小树,说:“包老师满脑子都是诗歌,确实是少一根筋啊.”“诗的脓包.”她诡谲地吐出舌头做了个怪动作说,“还记得吗,学生给你取的绰号?”她有些亢奋了.“还记得那个夏天吧,学校组织我们去白沙河水库劳动,挑石头,运沙子,我的小白鞋给磨破了,伤心地哭了,怕回去挨父亲的打.后来,你偷偷地塞给我一双新的鞋子.真的,包老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夏天!”她的眼里闪着莹莹的光,有一串火苗在往外蹿,她的身子好像也要冒出灼人的火焰.她轻缓地将头靠向他的肩膀.他缩紧了身体,往边上挪了挪,月亮明晃晃的,好像也开始在燃烧了,灶台上茶壶嘘嘘地响了起来,他能听见自己的身体庄稼般在拔节,抽穗,噼里啪啦地炸裂开来.他感到羞愧难当.许多往事从他记忆的河床下如海藻般浮游上来.有那么片刻,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羸弱瘦小的、长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的小姑娘,快要将他脑子给塞住了,浮起,落下.那条“两头乌”忽然蹿了进来,“汪汪”地朝他瞪着眼珠子.

 

从广东回来后,他昏睡了整整两天.在广东的那几天,他感觉到自己是一台快要熄火了的发动机,他始终憋着劲儿,好像是在用一只阀门控制着液体的流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呼吸,或者说是血液的流动.那天,在去车站的路上,捧着德清的骨灰盒,他边走边骂:“这个混蛋德清,就是死,也该回到白沙村里来死,安安静静地死.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客死他乡?”后来,刮起了一阵大风,他从小到大也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风.风是阴冷的,像无数把黑色的刀子,他摇摇摆摆走着,恍惚中感觉自己被风吹了起来,在一幢幢楼宇间飘荡,飞过高山、河流、峡谷,然后又被风给猛地一掼,从高处坠下,下面是黑黢黢的幽深无底的世界.他是下午回到村里的.村子静静的,留守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这会儿恐怕都窝在家里打来着,到了冬天,山里的人好像就没事儿可做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聚拢在一起,在屋檐下抱拢着手,眯眼晒着太阳.他从坡地上走回场院的时候,那些人眼睛忽然就睁大了,好像是接收到了无线电信号,目光像锥子似地瞅着他.许是他们已经听说他家出了大事儿了.他们的眼神是迷离的、空洞的,看不出目光里有关切、同情,德明感觉他们是在询问德清给村子里的那笔赞助费是否会泡汤?德明后来回味之前做过的那个梦,他想,生活真是一个充满无数隐喻和荒诞的世界,梦里,德清白发苍髯的面目,难道不是在向他暗示?去广东那天,他并不知晓会是这个让他措手不及无法想象的结果.当时,那边来的电话里只是告诉他德清出事了,需要这里去人协助处理.平日里,母亲的生活起居都是自己来照顾的,他担心这趟出门母亲会不习惯他人来料理.出门的时候,他也没给母亲说德清出事了,只是说要出趟远门.现在院子里真是安静,那只“两头乌”趴在树下,眯着眼静静地晒着暖阳,也不敢黏他,好像也知道主人家出大事了.枇杷树上,一棵棵小果子探出了青色的脑袋.阳光在树叶间跳跃,有两只雀儿在叽喳地梳理着羽毛.太阳照在他的身上,有点扎眼.昨天母亲的气色不错,瘪塌下去的脸颊比先前看上去要丰润些,午饭比往常多吃了一小碗.而他只是扒了几口,实在寡味.母亲问他德清可好?他支支吾吾地嗯了声.他听见骨头在嘎嘎裂开的声音.他有些纠结,该如何对母亲说德清的事呢?记得父亲死的那天,母亲哭得昏厥过去,好几天不言语.晚上,做好晚祷,母亲卧靠在床头,床头柜上那盏灯照着,让她的脸明暗交错.母亲实在是老得不成样了.

“德清的事情处理完了吧?”母亲问,她捋了一下眼睑,说,“生,是肉身无奈地依附于它物,死,是灵魂主动地寻找永恒的安息.”

“娘——”他哽咽着,“德清,他,他……”母亲凝视着手中的念珠,说:“你也累了,去睡吧.”母亲转动着琥珀色的珠子,嘴微微翕动.

这天的太阳真是让人伤感,那条“两头乌”眼里也悲悲戚戚的.他抱起狗儿,用嘴蹭着他的嘴巴、鼻子,再蹭身子、脖颈,鼻涕挂了它满身,皮毛上亮莹莹的.他想,如果,当初去念大学的是他,而不是德清,那现在他的生活图景会是什么?他眯起眼看着这四周,阳光落下来,把房子、树木、院场笼罩成雾蒙蒙的一片,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泪水开始泛滥开来.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新村长的任命公布了.

村里也就开头几天热闹了下,议论、传言了一些小道消息,如同沸水,最后一样会冷却下来.在村头的道上,龙四爷说:“失望吧?也真是可惜了.”“可惜个卵.”他心里骂道.他淡淡地一笑,对于这个结果,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就像是看一场毫无悬念的电影,他认为这是意料之中的.村长这个职位,他根本不稀罕.

腊月二十三,他又去了玉琴家.之前他去找过玉琴几回,门上都是一把黑色大锁,闪着铁青色的光.德明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还能闻得到玉琴身上的味道,却触摸不到她的脸.这会儿,院子的木篱笆斜斜地敞着,院墙上的几缕草枯萎着,有颓败之象.他想,玉琴会去哪儿呢?为啥就不辞而别?

村子可真叫安静.几只鹭鸶在白沙河上觅着食,偶尔,竹林里传来斑鸠的啁啾声.坡地的田垄里,麦苗、油菜有一拃高了.这天傍晚,从玉琴家回来,他给独手龙打了个电话,说他想约他和牡丹红方便的时候吃顿饭,谢谢他们的关心.独手龙说:“别什么都憋在心里,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很想对他说:笑话!有什么会想不明白的,我们活着,也仅仅是一粒微尘,活着,也只是肉身存在.

“嗯,嗯.放心,”风有些大,他用衣服遮挡住手机话筒,说,“是的,所有的黑夜都是黎明.”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这么夸张的笑会吓坏了人家的.

本文评论,该文是适合陶群力和黑夜和黑夜都是论文写作的大学硕士及关于的黑夜都是本科毕业论文,相关的黑夜都是开题报告范文和学术职称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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