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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方面毕业论文怎么写 和龟龄老人邱一声有关专升本论文范文

主题:老人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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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热本名吴小刚,主要作品有《涂满油漆的村庄》《青牛》《李壮回家》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现供职于广西文学杂志社,系[八桂学者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创作岗]团队成员.

邱一声是我们野马镇年纪最长的老人,70岁的时候,他的儿子阿牛跌河死了,从那时起他开始失忆.野马镇的人喜欢跟他对话,他们问他今年高寿,他永远都这么回答:今年70.

他因长命而受人尊敬.

他不知道自己的岁数,他的岁数,由像我这样衣食无忧,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惦记着.他每活过一年,我就在心里说,邱一声又长了一岁.我还学古人结绳记事,在我家的横梁上用毛笔画黑杠——九十几道杠,邱一声的年龄,把我家的横梁涂成非洲的斑马.

与野马镇相邻的九渡镇、百旺镇,还没有一个人能活到他这个岁数,有这么一个长寿老人活在自己的地盘上,野马镇的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儿子刚死的那几年,他被当成野马镇的累赘,只有修自行车的张权一个人去照顾他,张权是他拐了七八个弯的亲戚,他不去照顾,就没人去照顾了.没想到,野马镇一场长寿比赛从此开始,跟邱一声一样岁数的人,一年走几个,很多老人倒在了这场比赛的路途上.邱一声90岁的时候,人们醒悟过来,这才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自发地担负起赡养他的义务,每户一天循环反复,负责他的吃喝拉撒.我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在我家的横梁上画黑杠,我一口气就画了90道杠,以后他每活一年我才画一道,这样一来,这些黑杠的颜色深浅全都一样.

不管怎么说,邱一声终于熬成野马镇的骄傲.

很长的一段时间,野马镇的人喜欢谈论邱一声的饭量,喜欢吃的菜,睡觉打不打呼噜,等等,还因为这样的话题,发生争吵.

董志国说邱一声喜欢吃肉.董志国是一个屠夫,轮到他照顾邱一声的时候,随便拣些碎肉,就能对付邱一声的一日三餐.

蓝伏龙说邱一声如果喜欢吃肉,怎么会长寿?他喜欢吃素食,青菜拌火麻,他吃起来比什么都香甜.蓝伏龙是个菜贩子,经常拿青菜拌火麻煮给邱一声吃.我不是买不起肉,只是邱一声太喜欢我煮的青菜拌火麻了,有一次我煮肉给他吃,他竟像小孩那样哭了起来.他说.

董志国不服气,轮到他照顾邱一声的时候,炖了一锅肉,邱一声吃了一碗又一碗.董志国夸张地说,要是我不拦住他,他一顿就能把那锅肉吃完.这话是对蓝伏龙说的.他说你讲假话,他哪里哭了?看见我煮肉,他还说,放八角.他口味很重.

蓝伏龙是个老实人,为了不给人留有抠门的坏印象,轮到他照顾邱一声的时候,也煮了一锅肉.整个过程董志国一家都在场,蓝伏龙希望邱一声看见碗里的肉时,也像上次那样,号啕大哭,如果董志国一家有良心,他们会主动到处传播——董志国负责跟猪肉行里的和买肉的说;他老婆负责跟街头巷尾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女人们说;野马镇有一百个小孩,董志国的小孩是个孩子王,从他嘴里传出去的话,就是小孩堆里的最高指示——这样一来,他抠门的名声就去掉了.

在邱一声家的菜板上,蓝伏龙把肉剁得山响.他有一点私心,因为他同时也准备了青菜和火麻,如果邱一声听到剁肉的声音哭了起来,他马上换菜.他们一家不喜欢八角的味道,等到煮熟后才换成青菜,这肉基本上就算浪费了.

蓝伏龙一边剁肉一边观察邱一声,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嘴角挂着一条亮晶晶的口水.蓝伏龙越剁越狠,想把邱一声剁醒,竟把邱一声家薄薄的菜板剁成两半.

董志国在一旁说,蓝伏龙,其实你应该当屠夫,空有一身力气,不当屠夫可惜了.

董志国说得对,在野马镇当屠夫,得有一身蛮力,如果一个人不能扳倒一头大肥猪,基本上就得远离这个行业.蓝伏龙精瘦,看起来不能当屠夫,没想到在邱一声家他手起刀落,竟被董志国看出了当屠夫的潜力.

蓝伏龙说他老人家牙不好,肉剁碎点好消化.

他又在讲假话,邱一声的牙好得很,很多人认为,他之所以长寿,是因为有一口好牙.

董志国厚道,没有在牙齿的问题上跟蓝伏龙纠缠,他一直在等蓝伏龙煮肉.他要让事实证明邱一声之所以长寿是因为喜欢吃肉.

蓝伏龙洗锅、生火,每一个环节都弄出很大的动静.董志国的老婆和孩子瞪大眼睛,这个卖菜的蓝伏龙,不就是煮两斤肉吗,用的力气像在煮一头猪.

火烧起来了.不一会儿锅里的肉开始冒香味,邱一声没有马上醒过来.蓝伏龙抓了一把八角要往锅里扔,被董志国拦住,董志国说你想苦死他老人家吗?他掰开蓝伏龙的手,拣了一朵八角.就放一朵.他说.

蓝伏龙往火灶里加柴火,火苗舔到锅盖上面.锅里很快沸腾起来,水蒸气噗突噗突地往外冒,可惜屋里没有风,香气传到邱一声鼻子边的时候已经很淡.蓝伏龙找来一把扇子,朝邱一声的方向扇风,这个方法果然奏效,邱一声这个失忆的老人,这个永远都停在70岁的老人,被一阵浓浓的八角香味熏醒了,他咂巴嘴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拿碗来.

董志国的老婆和孩子摇摇头,哼了一声,就出去了.他们懒得待在这里,他们想尽快去跟野马镇的人报告,蓝伏龙说的是假话,邱一声如果不喜欢吃肉,能活到今天?

看着邱一声大口大口地吃肉,蓝伏龙的情绪有点失控,他朝邱一声喊:上次你怎么哭了,好像看见我在碗里放了一样.他的吼声没有吓住邱一声,邱一声低头吃肉,根本不理会他.

董志国厚道,他没有看蓝伏龙的笑话,而是替他开脱,董志国说火麻跟肉一样贵.

火麻在外面卖得很贵,在野马镇卖得不贵,董志国拿北京火麻的价钱替蓝伏龙开脱.蓝伏龙当然不满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关系到自己抠门不抠门的问题.

董志国说,你不要太认真,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在野马镇,如果你拿一件事情,来证明其他的事情,到头来苦的是自己.这个道理,我们杀猪的人懂,你们卖菜的未必懂.

董志国的话让蓝伏龙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杀猪的人懂,卖菜的就不一定懂呢?蓝伏龙来找我——野马镇的第一号闲人,问我董志国的话到底有什么样的含义.我对邱一声喜欢吃肉还是喜欢吃青菜一点都不关心,一个失去记忆的老人,他哭也很正常,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很正常.俗话说人活六十,过一年算一年,人活七十,过一天算一天.照此推算,人活八十,过一个小时就算一个小时,人活九十,过一秒算一秒.邱一声是活过一秒算一秒的人了,他有什么举动都很正常.我想起我家横梁上密密麻麻的黑杠,画一道上去,多么不容易啊.

我说,大概董志国觉得他见的世面多呗.

屠夫肯定比卖青菜的有想法.我当时这么想,但没有这么说.在野马镇,屠夫屠宰牲口的时候,嘴里都得念叨:天杀你地杀你不是我杀你.就是死后,超度的方法也跟其他人不一样:那把屠宰的刀,得跟供品放在一起.神仙要是追究,就追究刀好了,躺在棺材里的人,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一想,一个屠夫,他每天嘴里有“经文”,死后案前有屠刀,想的能不复杂?万一神仙真要追究……

蓝伏龙说我明白了,董志国大概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蓝伏龙说天天杀生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还高人一等?

我没有说话.

蓝伏龙追究的是董志国凭什么比别人高人一等,我打发他走之后,想的却是董志国的话:不能拿一件事情,来证明其他的事情.

这又回到了邱一声在上次蓝伏龙照顾他时为什么会哭的事情上面.他之所以哭,可能跟吃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蓝伏龙在这件事上认真了一回,弄得自己很受伤.

前面说过,在野马镇,我是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我仗着父亲留给我的一大笔钱,衣食无忧,喜欢做的就是读书.平日里,我捧着一本书,在楼顶上晒太阳,书也不是什么深奥的书,一些章回小说、一些武侠小说——这辈子我就指望它们打发时间,因为喜欢看书,我显得比野马镇的其他人稍稍有一点文化.

我为什么有闲情逸致把邱一声的年龄刻在我家的横梁上面,而不是顺手刻在触手可及的柱子上面,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把邱一声又活一岁,当成又看了一章章回小说.

我家的横梁很高,要将邱一声的年龄刻在上面,得用很高很高的梯子,踩着高高的梯子爬上横梁,很有仪式感,就像有新的工程开工,领导喜欢去剪彩一样.这样的事,除了我野马镇没有第二个人会去做.

当然,我这么做也有一些野心,或者说有一个期望,我期望也能跟邱一声一样长命,等老的时候,坐在横梁下面的椅子上,数着过去的邱一声、现在的自己的岁数,像爬一道一道楼梯.确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邱一声每长一岁,我就多一份念想,就多一份压力,我三十五,还有六十年,才够得着他——我也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才这么想,野马镇的其他人不会这样.他们在为生计忙得焦头烂额,屁滚尿流,十五岁的人干二十五岁人的活,五十岁的人有六十岁人的心事.

现在,我琢磨屠夫董志国的话,不能拿一件事情去证明另一件事情.这让我觉得野马镇藏龙卧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几乎就是为了证明董志国讲的对还是不对.

那天,轮到我去照顾邱一声.前几次我都是给钱让别人顶替,那段时间我也是闲得没有章法,书看不进去,野马镇也没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发生,我突然就想去照顾邱一声一天.看看跟长寿老人一起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了显得跟别人不同,我做了精心的设计.我不能像董志国和蓝伏龙那样,在邱一声到底是吃肉还是吃青菜的事情上做文章.我想在我照顾邱一声那一天给他过个生日,也就是做寿,所有的街坊一家来一个人,热热闹闹吃顿饭.在野马镇,一个老人七十岁以前,生日必须过在出生的那一天,可以是农历,也可以是阳历,八十岁以后就不同了,只要过在出生的那一个月就行.九十岁以后就不那么严格了,想哪一月过就哪一月过,想哪一天过就哪一天过,甚至想过几回就过几回.

我把我的想法跟张权说了,他一个人照顾邱一声那么多年,什么怨言都没有,大家都佩服他,街上的红白喜事都由他张罗.他是野马镇谁家都离不开的人物.我们这里有一个好处,不是谁钱多就听谁的,谁家里有人就听谁的.如果谁钱多就听谁的,那我说话就算数了.如果谁家里有人就听谁的,那老李是副镇长,可街上的人每一个都不尿他,他生活作风不好,老被人告.

张权说这样不好.如果你给你妈妈做寿我不反对.你给邱一声做寿,就不妥了,这样显得你很有钱是不是,大家都缺钱,你看一看,这些年有哪一户人家大操大办给家里的老人做寿?再说了,你有钱,那是你爸给你留下的.你爸短命,他留给你的钱是拿命换来的.他为什么短命?就是因为这些钱.你拿他的钱去给邱一声做寿,不合适吧.

既然张权把我爸抬出来,我不得不说一说我爸.有时我甚至这么想,邱一声为什么那么长寿,是因为有我爸这样短命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岁数贡献出来,让别人替他们活.我这样想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人就是这样,不是每一个想法都合乎道理.虽然不合乎道理,但是你还止不住经常这样想.

我爸对人好,他开矿,每死一个人,其他矿主给一万,他给三万.野马镇的很多人都跟着他干,有人护矿,有人挖矿.挖矿的得有力气,护矿的得心狠手辣,可以这么说,那几年,野马镇几乎有力气的和心狠手辣的人都跟着我爸干.矿上每年都死几个人,有时是心狠手辣的死,有时是力大无边的死,我爸一视同仁,每人三万,没有一个人来闹.没人来闹,什么事都没有.但那一回事太大了,坑道透水,二十几个人被困在里面,凶多吉少,我爸慌了,第一时间就报告给政府,政府慌了,想捂住,要让我爸出钱私了.人还在坑道里生死未明,坑道外边,我爸就把二十几个矿工的家属找来,讨价还价.有些家属愿意讨价还价,有些家属嚷着应该先救人.如果救人,肯定就得往外张扬.我爸和政府都不愿那样干,钱就出得很高,每人十万.几乎所有的家属最后都同意了,签字画押后将钱领走.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对着矿井喊了一声爸啊,她妈妈就反悔了.扔下十万块钱就跑.事情就这样捅了出来.结果是二十几个矿工死.我爸被毙.县委书记被毙.因为是全国第一例,野马镇那一带的所有窿道,全部用水泥封死.

我不愿意说这些事情,因为野马镇出了这样的事,打那以后全国的报刊电视对矿难的报道就多了起来.

不说我爸了,还是回到要给邱一声做寿的事情上来吧.我真的很想给他做寿,甚至想把时间定在我爸死的那个日子,有人死了,有人长寿,大家都还乐呵乐呵,这就够了.我以为我把这个想法跟张权说之后他会赞成,没想到他一口否掉.我爸的钱就是我的钱,他短命也好长寿也好,都是.不就是街上的人一起吃个饭吗?

既然张权不同意,那也就算了.

这样一来我还有必要去照顾邱一声一天吗?

还是去吧.平时我的日子过得很虚,我得让我的这一天过得实实在在.但是只看他喜欢吃些什么,睡觉睡得好不好,我又心有不甘.问题是我不喜欢开动脑筋,我爸留给我这么多的钱,换了谁谁都不愿意开动脑筋.如何照顾邱一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弟回来了.我爸被毙之后,他跑到云南开矿,做得几乎跟我爸一样.他比我还爱我爸.我爸死时他哭得死去活来,我不是,二十几条人命,加上以前死去的那些人,我爸死得不冤,其他的人才冤.前面我之所以说他好,是因为别的矿上一条人命一万,他给三万.

我弟回来后我跟他说我要去照顾邱一声的事,他很冷漠,说这样的小事不必跟他商量.我爸死后他就这样,什么事都喜欢用钱去砸.这样一来,跟谁都生疏了.他这次回来要把我妈接去云南,我妈也愿意.他们都把野马镇当成伤心的地方,都想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我没有反对.我们家在这里有那么多条人命,我妈在这里一天,就多一天煎熬.她跟我弟不同,我弟是哪里让他开矿,哪里就是他家.我妈是哪里能让她心安,哪里就是她家.我跟他们又不同,我不想挣钱,那些人命是我爸欠下的,为此他抵了自己的命.在野马镇我没有欠谁的,所以我希望我像邱一声一样长寿.

我弟带我妈走没几天,我就去照顾邱一声了.

蓝伏龙和董志国都认为我照顾不了邱一声.蓝伏龙跟我说怎么煮饭怎么煮菜什么时候生火灭火熄灯睡觉之类的,这些我都懂;董志同讲的我比较感兴趣——他给我透露一个秘密:邱一声是野马镇的活化石,别看他失忆,他偶然张开嘴巴,全是野马镇的事,而且年代越远,则越清楚,越惊心动魄.这下我来了兴趣,听邱一声说过去的事,不管是真是假,都很有意思.董志国还说,他长寿,但是他儿子老婆都没了,你有钱,但是你爸没了,两个人肯定有很多共同的语言.这个董志国,别看是个屠夫,说的话还有点水平.这是我一直不敢小看野马镇的原因.

为了听邱一声讲过去的事情.我决定照顾邱一声十天.我叫我们家以前的司机方老虎把我家的大冰箱搬到邱一声家,里面塞满了鸡鸭鱼肉和青菜.张权说,你照顾他十天,你是痛快了,但是却坏了一户一天这个规矩,很多人不干.我知道那些人想些什么,很多人照顾邱一声的目的是“修阴功”,也就是通过做好事为自己的来世修些福气.我说,他们修来世,我还想修现世呢,佛说了,修来世重要,修现世更重要.其实佛是不是这样说我也拿不准.张权一听我说佛,他就头疼,赶紧走了.他不信佛,也不看低佛,也不骂佛,他和佛各走各的道.出门前他说,那我去做一做他们的工作,难得你“修现世”.你愿意修现世,我就让你修个痛快.

以前光记得在横梁上给邱一声画上黑杠杠,还真没好好琢磨他这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样一想我慌了,我跟邱一声一起在野马镇生活了三十五年,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竟然不知道.

前面说过,野马镇的人在照顾他的时候,喜欢跟他对话.我问张权,在照顾邱一声的时候,他们都跟他说些什么?张权说,有些人拿他当开心玩具,问他到底有几个女人.有些人一边照顾他一边骂人,把自己的不愉快全骂出来了,有些人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哭,还有骂他的呢.张权说.

骂他?

活了九十五岁,难免会有得罪人的事.

还挺热闹的,这个邱一声,他在给野马镇的人“修来世”提供方便之外,还分别充当了以下几个角色:

1.消遣

拿他当娱乐对象的主要有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他们三个人是一个娘生的.要说他们三兄弟可真不容易,阿明瘸腿,是我们小时候的开心果.那时候全民唱样板戏,连阿明这样的瘸子也得上场.唱《平原游击队》,有一个难度很大的转身动作,唱词是“夺取机早下手”,其他社员一转身就转过去了,阿明不行,他一转身,整个人就垮了,得用手撑住地板,才站得稳,喜剧效果非常明显,每次唱样板戏,我们都等“夺取机早下手”这一场.看着阿明痛苦的转身,我们笑得非常开心,因为这样,他的两个弟弟,成了我们的死对头,他们一看见谁笑他们的哥哥,就疯了似的扑上去.往往是一场戏没演完,阿卫和阿三就在台下跟我们扭成一团,两个对十几个,他们被打得鼻青眼肿.明的打不过,他们来暗的,在下大雨的晚上,他们背一口袋的小石头,跑到岭上,砸仇人的屋顶.乒乒乓乓,被砸的人家以为下冰雹……

这是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以后,哥仨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阿明开始修单车,手艺是野马镇最好的,后来收购废铜烂铁,就变成了销赃犯.镇上的变压器被偷,来查,在他家发现变压器的铜线,把他给抓了,正好是“严打”,被判了八年.他觉得冤,一有机会就跑,一个瘸腿的人,怎么跑得了?他的刑期从八年变成十年,又从十年变成十二年,最后十二年变成十四年,回来时,人就老了.

弟弟阿卫唱歌很好,高中毕业进了县文工团的学员班,等着成为国家干部.在县文工团,他除了上台表演节目之外,还负责在领导吃饭的时候唱歌助兴,领导叫唱什么歌他就唱什么歌.领导在酒桌上叫他,阿卫,来一首《祝酒歌》,他马上“美酒飘香啊啊啊啊啊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领导说阿卫,唱一个《妹妹找歌泪花流》,用女声唱,他就模仿李谷一的声音“妹妹找歌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没想到阿卫还能唱女声,领导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后来在酒桌上,他们都不叫他唱男声了,专门唱女声.后来在舞台上,他们也不让他唱男声了,专唱女声.搞得全县人民都知道文工团有一个能人,唱女声唱得很逼真.在舞台上,为了配合自己的声音,他穿花衣服,花裤子,衣服里塞两个气球,一出场,就笑翻全场.他以为这样很快就能解决饭碗问题,没想到一次演出的时候,他用女声唱《我爱你中国》,唱到一半就唱不下去了,这首歌调太高,他一个男人,憋着个嗓子,突然间痛苦得不停地搓喉咙.他张嘴,啊——啊——啊,声音沙得让自己害怕.

他的嗓子破了.

他在观众的哄笑声中.回到宿舍找糖水喝,找醋喝,以为睡一觉后嗓子又能恢复,但是嗓子并没有按他希望的那样恢复,他唱不了了,不仅女人唱的歌他唱不了,男人唱的歌他也唱不了,还变成一个破锣嗓,讲话声音像拿竹枝扫街.县文工团哪里容得下一个唱不了歌的人,他没有等到变成国家干部,就被辞退回野马镇.

小弟阿三不干,他跑到文工团骂领导,我哥喉咙坏了,都是你们害的,他明明一个男人,你们硬叫他唱女人的歌,喉咙不坏才怪.他以后的生活,你们得负责.文工团也还讲些情面,县里拨了一笔钱给他们买乐器,三干块钱,领导冒着被查处的危险,全部交给了阿三.当时三干块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阿三这才作罢.

阿三后来说,我大哥吧,当年不想上台唱戏,被逼着上.我二哥吧,做梦都想上台唱戏,最后变成个破锣嗓.我的两个哥,跟舞台有孽缘.

有一阵子野马镇填池塘建房子,需要大量的泥土和石头,把舞台挖掉是最便捷的办法,阿三比谁都积极,几乎一个人就把野马镇的三个舞台都挖掉了.

兄弟三个人在野马镇相依为命.做什么事都喜欢凑在一起,就连照顾邱一声这样的事情,也是三个一起上.

听张权说,他们照顾邱一声的时候,喜欢叫邱一声给他们唱歌,一个大盆里装满米饭和肉,阿明说,老爹——野马镇的人把邱一声叫做老爹——老爹,唱一个“夺取机早下手”,邱一声就一拍椅子咿呀呀唱了起来,唱的虽然不是“夺取机早下手”,而是野马镇一带的山歌,“妹莫忙,妹莫忙,哥哥等你做新郎”……阿明很满意,一口肉就喂到邱一声的嘴里.

而阿卫呢,就是让邱一声唱女声,邱一声哪里唱得了,阿卫就喊,唱啊,你唱啊,不唱就不给你吃.他把一盆米饭和肉拿得远远的,邱一声一唱还是男声,他不满意,说,来,我来教你.他的破锣嗓,哪里教得了邱一声,于是,邱一声家响起奇怪的歌声,平日里好听的歌声,在阿卫的喉咙和邱一声的喉咙里,变成破槌敲破鼓一样的渣渣.

阿三对唱歌不感兴趣,他叫邱一声坐在一个矮凳子上,自己坐在高凳子上,学着审问犯人的样子跟邱一声对话:

姓名?

邱一声记不起自己是谁,摇头.

性别?

邱一声说男!

阿三说还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不错嘛.家住哪里?

邱一声摇头.

你知罪吗?

邱一声说小的知罪.

何罪之有?

娘的!

阿三红了脸举手,但不敢落下去.而是抓自己的头.

邱一声又说娘的!

阿三嘻嘻嘻嘻地笑.他不跟邱一声认真.说,除了还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之外,其他都答错了,下次争取答对哟.他端起饭盆.来,开饭.吃龙肉喽,吃一口富贵双全,吃两口长命百岁,吃三口得道成仙……

我对张权说,他们拿邱一声开心,你怎么不管一管?怎么说邱一声也是你家的亲戚.张权说我怎么管得了.他们每家都有一大摊子的事情,他们能来替我管一管,已经很不容易了.三兄弟你也知道,平时苦得很,这个时候还想起唱歌、断案,我不但不怪他们,我还要佩服他们有神气哩.

张权说得不错.三兄弟照顾完邱一声,又灰头土脸地出去讨生活,阿明从劳改营出来后,跟一个师傅学做砂纸,在家里搭一个工棚,收一些桑树皮,泡水,打浆,烘烤,上墙,全部是自己一个人干,一双手粗得跟树皮一样.他做的砂纸是祭祀用的,产量很少,销量也少,但是他愿意这样.弟弟阿卫给人搭手当屠户,本钱少,两个人合买一头猪,杀掉后一人半边拿去卖,赔或者赚都由自己负责.阿三以前帮我爸护矿,野马镇的山坡现在都被钢筋水泥封死了,他不想再干什么,跟我一样,游手好闲,不同的是我有我爸的遗产,他没有.

我想,可能在照顾邱一声时拿邱一声开心,是他们在野马镇唯一的乐趣.如果剥夺了他们的这个乐趣,他们活着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这样一想,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过分.

2.受气包

董志国的老婆阿珍在照顾邱一声时,喜欢拿他当董志国骂:你这个死砍头,我嫁给你有什么好处?天天当牛做马,起早贪黑,别人杀猪你也杀猪,别人杀猪早就起楼房了,连卖青菜的蓝伏龙都起楼房了,你一个杀猪的,比不上一个卖青菜的,你丢不丢人啊……

董志国有一个残疾的弟弟,董志国不但要负担一家人的生活,还要负担弟弟的生活,一年下来.剩不了几个钱,哪里起得了楼房.但是董志国很要面子,人前绝不叫穷,别的屠夫抽什么烟他就抽什么烟,穿着打扮,绝不比别人低一个档次,就是照顾邱一声,也不让别人觉得自己差.他的死要面子,引起老婆的反感,董志国脾气暴躁,阿珍在他面前不敢怎么样,她喜欢在背后说家里的糟心事.她一跟别人说,董志国很快就知道.所以,在董志国家,打人的事经常发生.阿珍觉得在背后说自家的事很不安全.骂个人都不安全,这日子怎么过?好在有邱一声,对着邱一声骂董志国,邱一声不会说给董志国听,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也不光阿珍会骂人,蓝伏龙的老婆阿香也会骂人,在邱一声家,蓝伏龙老婆阿香不骂自己的老公,而是骂一切可骂之人.她首先骂我爸.她的亲弟弟阿水是那场矿难死去的二十几个人中的一个,别人每人十万,阿香的弟弟阿水十五万.野马镇的人帮我爸干活,都是像阿三那样护矿,阿水除外,他们家只有他一个男孩,所以我爸给十五万,比其他人多五万.就是多这五万也阻止不了阿香骂我爸,跟一条命相比,这五万也不算多,所以阿香骂我爸骂得有道理.她这样骂我爸:

这个挨千刀的喔,你前世跟我们是冤家,你原来是个鬼,跑来阳间索命.可怜阿水,我家的独龙崽啊(意思是唯一的男孩),死在我爸我妈的前头,你叫我爸我妈怎么活?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挨干刀的.你死了都不解恨啊……

她最爱骂的,还有税务所的老韦.阿香开个杂货店,老韦去收税,阿香总觉得老韦收她的税收得多,收别人的税收得少,每次都叫老韦减她的税,老韦不肯,她就骂老韦.骂了很多次之后老韦威胁她,你再骂我就告你抗税!她怕了,只好到邱一声这里来骂:

你这个黑狗,乱要我的钱.你以为我赚钱容易?每天站得腰酸腿疼,几个辛苦钱,全部交给你.我前世欠你什么债,惹得你天天来讨钱,别人你收少,我的你收多.你这个黑狗,你是个催命的妖,你这个杀人的魔…一

阿香一骂人,邱一声就发抖,饭都不肯吃,喊道:作孽啊!

阿香不理解,问,为什么阿珍骂人你说好,我骂人你喊作孽啊?邱一声没有说话,下次阿香到来的时候,他的两只耳朵,塞上了棉花.他微笑着看阿香,那意思就是,你骂吧,你怎么骂我都听不到.阿香在他面前响亮地骂:你这个死砍头……这是骂我爸;你这个黑狗……是骂老韦;你这个野崽……是骂野马镇任何一个该她骂的人.

3.神

野马镇不乏虔诚善良的人,阿亮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说邱一声为什么长寿,因为他像佛.邱一声红光满面,两只耳垂像铜钱,坐在椅子上等饭吃,像是打坐的佛.

有人对阿亮说,为什么邱一声九十岁以前你不说他像佛,九十岁以后你才说?

阿亮说要成佛,得需要时间.阿亮说我还记得当年邱一声的样子,瘦瘦的,目光凶狠,像个随时跟人抢饭吃的人,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说光看相貌就说他像佛,那他妈的这个世界佛就多了.阿亮说我只是说他像佛,又不是说他是佛,如果他是佛,我们得给他盖座庙,天天给他烧高香.

虽然没给邱一声盖个庙,阿亮照顾邱一声的时候,是按照照顾佛的方法来的.进得门来,燃香三炷,不明白的人以为他熏蚊子,明白的人知道他在求邱一声保佑他们一家.他单腿跪地,嘴里念念有词:老爹啊,今年日子比不了去年,今年天灾,我家后背的山上一颗大石头滚下来,砸坏半间房子,死了两头猪一头牛,十年的家当就少了一半,地里的玉米挨水泡,虽然有救济,但是我家人多……

阿亮眼泪就下来了.他接着说:

唉,十年的家当少了一半,可我年纪不是十年前了啊,十年前我一次可以扛两包水泥,走一里地都不用休息,现在一包水泥在肩上,走几步就喘气,岁月不饶人,感觉是小孩没长大,我就老了.我现在最盼的,是有哪个人来帮一帮,先把半间房子修好,牛是买不起了,买一头母猪,生一堆猪崽,拿去街上卖,换米换肉换油盐.先熬一两年再说.难的是我现在跟谁借钱,我跟谁都开不了口,你说我该怎么办?

邱一声看着他,一副茫然的表情.阿亮万事不求人,叫他开口跟别人借钱,拿他去杀还容易些.

阿亮说:跟你说了这么多,你都记住了,等我发达了,我不会忘记你.

阿亮这么说之后,心里舒服了很多,在盆里倒上温水,拿毛巾给邱一声擦脸,擦身子.邱一声说:舒服.

在照顾邱一声时流眼泪的还有张权的老婆阿锦.阿锦照顾邱一声的时候,每次都哭成一个泪人.从一生火做饭开始,就抹眼泪,什么话都不说——她是野马镇唯一一个在照顾邱一声时不说话的人.她默默地干活、流泪,之后走人.在邱一声家她是个伤心的女人,出门之后在别人面前又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至于她为什么哭,我问张权,大嫂为什么哭?张权说,我怎么知道,在家她不是这样,唉,她爱哭就哭呗.本来我想刨根问底,但是看到张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没有往下问.

唉,野马镇的妇女,不论哪一个都有一肚子苦水,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哭,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

这些事情都装在我的脑海里,我推门进屋,邱一声端坐屋子正,真的像佛.他一身布衣干净整洁,看着我,面露疑惑的表情.

老爹,我来跟你聊天.我说.

你是老李的崽?

他竟认出我.对.我说.

啪、啪.他嘴里发出两声响.他也知道我爸被毙的事.我一愣.没想到一见面他就来这么一下.估计是谁在照顾他的时候,把野马镇近年发生的事像念经一样都跟他说了.我故意跟他作对,说,不对,我爸还活得好好的,吃饭,喝酒,跟你一样.

啪、啪.他嘴巴又发出这样的声音.不一样,不一样.他急了.你说假话.他说.这个老头如此清醒,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起董志国跟我说的话,他是野马镇的活化石,我爸被毙是他失忆以后的事情,连我爸的事他都知道,野马镇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我觉得我接下来要干的事真的是太多了.

接下来他朝我举四个手指.举的是右手,很快又用左手把一个手指撸下,剩下三个手指,久久举在我面前.

这下我糊涂了.我说,老爹,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天吃三餐?我知道,你看冰箱里我都给你准备了什么.我把冰箱门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鸡鸭鱼肉.

不、不.他摇头.三个手指举得更高.我怕他举得太久累坏了,走过去把他的手轻轻放下.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终于来看我了.他像小孩那样哭出声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想起蓝伏龙照顾他时说他因为不喜欢吃肉而哭泣,这下我相信邱一声不是因为吃什么而哭了,野马镇以前太穷,一有什么事情发生,首先就想到吃的.

他哭是因为我来看他.他开始的时候举四根手指,我来了之后他扳下一根,还剩三根,意思是还有三个人没来看他.这使我想起一位官员回乡,乡下的小官僚轮着请他吃饭,最后他说,请我吃饭的我都不记得了,没请我的我都还记得.邱一声是因为这个原因哭,见到我他太激动了.

还有哪三个没来看你?我问.

朱七、王柳、许元.他说.

我的脑袋刮过一阵风暴.

这三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了.难道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死了好久的人?我后退两步,吃惊地看他.

他是一个奇怪的老人,接下来的这些天,我该怎么办?

平时,我不知道怎么样跟人相处,从小我娇生惯养,做事说话完全由着性子来.一段时间里,我们家欠很多条人命,我内心并没有什么不安,照样扛着一张脸在镇上晃来晃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想,既然我爸已经为此偿命,我家为此付了很多的钱,我扛着一张脸在野马镇晃来晃去又怎么啦.还好,现在野马镇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仇人.

邱一声见到我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他甚至要站起来,要命的是,他双手撑着椅子两边的扶手,像体操运动员那样,但是他的腿不听使唤,始终没有站得起来.我怕他摔到地上,赶紧过去按住他.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有点像要吃人.他的眼光我可受不了.没有人告诉我他会烦躁,他们说他很乖.我有点后悔,后悔一时冲动来照顾他.但是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他紧紧地把我抓住,想跑也跑不了.我担心他的那一口好牙,很容易就咬破我的喉咙.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都要死了.他说.

原来他是嫌我来晚了.原来他一直都在念着我.估计整个野马镇的人,都装在他脑子里.

我都要死了.他说.

老爹,你死不了,说自己要死的,都不会死.有我们在,你会越来越长寿.老爹,你不是嫌我不来看你吗?我要在这里,照顾你十天.

他一直抓着我,我的话,像是在被他威胁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他们对我不好.他说.

谁?

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

我不再追问.我想,他说的他们,就是我们.

我有一点不满,大家好吃好喝照顾你,到头来还说别人对自己不好,哪有这样当老人的.不过我又想,不要把他的话当真.老人有老人的想法,他说不好,自然有他的理由,就阿明三兄弟那样对他,就董志国老婆那样对他,能说是好吗?好在还有阿亮和阿锦那样把他当神的人.一样米养百样人,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对你好.

老爹,你放心,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这才把我松开,慈祥地对我笑.我穿得太厚,这时候感觉有点热,把外套脱掉.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慢慢张开,变成一个圆圈.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啊?阿牛.他说.

什么?

阿牛.他又喊了一声.

阿牛?阿牛是他的儿子.

他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了.他真是糊涂了,刚刚还把我当成老李的崽,现在又把我当成阿牛,当成他死去的儿子.我马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冷飕飕的.我想起阿牛,他的傻儿子,三十几岁的人,十几岁人的心智,手里永远抓着一团玉米干饭.他跌河死.他死后,邱一声开始变得痴呆,他们说,儿子的魂,附上了他的身.没想到,他却活儿子没活完的岁月.

我突然就想起我爸,他被毙以后,没有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弟虽然像他一样去开矿,心里也未必想他.爸爸死后,弟弟跟我说,爸吃亏就吃亏在没有见识,以为认识个把县委书记,天下就是他的了.看,县委书记照样挨毙,如果当初多下点血本,认识更大的官,爸就不会死.我不关心这些,我爸的性格我知道,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他不死,活下来他也不好受,还不如一了百了.我是武侠书看多了,喜欢干脆利落,喜欢快刀斩乱麻,喜欢一报还一报.我爸被毙,我家破了财,我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在野马镇上走来走去,才觉得不欠任何人的任何债.记得行刑前我们去看我爸,他从始至终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紧闭双眼,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像个慷慨赴死的革命党.

现在,我突然想起他,突然觉得我们对不住他.埋他那天我妈和我弟哭,我没有哭,我想早点了事,想早点把死了二十几个人的这一页翻过去.然后该开矿的开矿,该看武侠小说的看武侠小说.

我掏出手机,给我弟打电话.打通之后我支吾半天却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他以为我想问妈妈的情况,就说:妈很好,云南野生菌很多,每天我都煲汤给她喝,爸死后妈变白的头发,又慢慢变黑了.如果你想她,你就来看她.

我比较放心我妈,她信了佛,佛会替我照看她.

阿牛,你回来了啊.邱一声又朝我喊.声音很苦,他眼泪水涌出来了.我给你做饭去.他从椅子下面抽出一根棍子.我这才发现他椅子下面有一根拐棍,他们告诉我他不能走路,现在一根拐棍在手,他的腿一下子年轻二十岁.

是因为阿牛.

我不想当阿牛,那个傻儿子,那个死了很久的人,把我当成他,是多么不吉利的一件事情.

我不是阿牛,我是李谦,我爸是李永强.*啪,我的手变成,嘴里三声响.我想拿我爸悲惨的下场唤醒他的记忆,让他明白,我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棍子就朝我的头敲过来.

你这个背时鬼,你这个背时鬼!他骂.我躲.棍子敲在我背上,很疼,哎哟,我叫了起来.他不是打我,他是打他那死了很久的儿子.

你认不得我是谁了?他气得脸都变形了.

爸爸!我不得不跪下.按年龄,我应该叫他爷爷.

就这样,我变成他的儿子阿牛.原先我想照顾他十天,现在我后悔了,我想尽快离开他的家.

我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他们照顾他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轮到我就变成另外一出了呢.

可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已经在野马镇夸下海口,要照顾他十天,如果此时打退堂鼓,那是要被人笑话的.我不能跟他较真,跟一个失忆的老人较真,是自讨苦吃.我得顺着他,如果他因为生气而出什么意外,我的责任就大了.当他儿子就当他儿子吧,只要他不生气,只要他高兴,他把我当成谁我都不计较.

爸爸.我又喊一声.他举着的棍子就放下来了,我赶紧爬起来,把椅子垫在他屁股下面.他没有坐下,说,我给你做饭去.

我不能让他劳动.爸爸,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我来做饭.我撸起袖管,就要去生火,他死死按住我,拉过他的椅子,要我坐下.

他要干什么?我顺着他,坐在椅子上.

爸对不起你啊,你不怪我吧?你说,你恨不恨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不恨,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哪有儿子讨厌爸爸的.

我用游戏来对待他的糊涂.在我眼里,他就是七月的天气,慈祥,粗暴,呆.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他说.

我脑子里转不过弯,他是问他儿子阿牛过得怎么样呢,还是问李永强的儿子李谦,也就是我,过得怎么样.他的眼睛饥渴,如果不回答他,他不会放过我.

阿牛二十年前就死了.野马镇所有的人都觉得,阿牛是个累赘,迟早会害死他爹.那时我还小,阿牛已经是个大人,我还记得我用石头砸他,他抱头鼠窜的样子.我们野马镇,该怎么说呢,每一户人家都有故事.比如说我家.我爸有二十几条人命,够吓人的吧.比如说前面提到的拿邱一声当娱乐明星的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拿邱一声当出气筒的董志国的老婆阿珍,还有拿邱一声当神来供奉的阿香,等等等等,哪一家都有长得写不完的故事.邱一声的儿子阿牛自然不例外.一想到这些人我的头脑就发胀.这么多年来,由于喜欢看章回小说,对除了书本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理,我一直游离于野马镇的故事之外,已经很多年了.我爸很多条人命在身,才使我有一点点转变.而阿牛,已经变成更加遥远的故事了.

阿牛跌河死,死之前在野马镇是众人的开心果.他们喜欢从他嘴里掏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话.二十年前我十五岁,刚刚开始喜欢看小说,喜欢薛刚反唐,喜欢薛仁贵征西.野马镇的人喜欢拿阿牛的弱智开心.对野马镇的人围观阿牛,取笑阿牛的事我一点不关心,我甚至连阿牛长什么样都忘了.有一天他们说他死了,当时我想,死就死呗.我不认为这是件多大的事.阿牛死了,野马镇任何一个人死了,我都当成是小说里又死了一个人.就是我爸被毙,我恍恍惚惚也有这样的感觉,要不是我妈站在我旁边,我还以为死的是别人的爸爸.

现在,我被阿牛的爸爸问你过得怎么样,他肯定是关心他的儿子,而不关心李永强的儿子过得怎么样.

我说爸爸,我过得很好.我突然想起阿牛活在野马镇的时候人们喜欢围观他,我说,爸爸,我真的过得很好.

我搜肠刮肚想过得很好应该是什么样子,整个野马镇,过得最好的应该是我了吧,衣食无忧,整日无所事事,想干嘛就干嘛.

我说,只要你看看我,你就知道我过得好不好.这个时候,用红光满面来形容我都不大恰当.我妈到云南后,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寄来冬虫夏草,叫我放在骨头汤里煲.

他的手摸着我的脸,像摸一块上好的玉.

阿牛,你不恨爸爸吧?

我心想,他什么意思?不恨!我脱口而出.

是我把你踢下河啊.他哭了起来.像哭死去的儿子那样哭了起来.

我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好似阿牛灵魂附体,心缩了一下.他的手赶紧来找我的脸,我感到害怕,我感到他那只手长着龟的甲.这个房子一下子变得恐怖起来.

你、你说什么?我声音发抖.

是我把你踢下河啊.他的眼泪滴在我头上,我头皮发麻.

我知道我碰到了野马镇上的又一件大事.

把自己的儿子阿牛推下河?我要不要相信他?这可是件大事.

我说,爸爸,你是怎么把我踢下河的?我很坏,想从一个失忆的老人那里知道他是怎么害死自己的儿子的.虽然他说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的.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他说.

我努力回忆当时阿牛出事的前前后后.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少年,阿牛这个傻瓜整日里被人拿来当开心果,只要街上少了他,野马镇的日子就少了一半生机.很多人的日子很苦,但由于有了阿牛,大家都觉得日子还不至于那么惨.夏天的时候,我妈说阿牛跌河死了.我们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好像那是一个傻瓜应有的结局.后来我爸被毙,我也是这种感觉,好像那是一个经常拿钱买命的矿老板应有的结局一样.

阿牛死去跟野马镇任何一个人死去一样,所有的人吃了一餐饭,他死的速度太快了,所以埋他的速度也很快,仅仅一天,丧事就结束了.

少了阿牛,街上冷清了许多.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没想到他的死还有玄机.我要不要相信邱一声?他风烛残年,脑子一下子在人界,一下子在鬼界,我刚进来的时候他还认出我是李永强的儿子李谦,我脱了一件衣服,他就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我要不要相信他?

是真的吗?你真的把我踢下河吗?我抬头问他.

快叫张权.他说.张权是他的亲戚,他是想让张权来证明是他把阿牛踢下河的.

我打电话给屠夫董志国,叫他帮我到猪肉行边的修车铺去嘁张权来邱一声家.董志国说就你事多,知道不容易了吧,照顾一个人,不是照顾一头猪,还想照顾十天,估计一天你就累得发狂.董志国没有关机,在电话里我听到他喊张权:张权,出大事了,你快点去邱一声家.董志国懒得跟张权废话,只有这样说张权才会飞快地来到我身边.

一群人飞快地来到我身边.有张权、蓝伏龙、董志国的老婆;还有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还有阿亮和阿锦.

冲到最前面的是阿亮和阿锦,刚进门,他们两个人就哭,老爹啊……他们看到邱一声在摸我的脸——他们没想到他居然能站起来,他们的口气就变了.“老爹啊”就变成了“老爹、老爹”.他们把邱一声当神,他们不容许他们的神出现什么意外.

接下来是蓝伏龙,刚进门他也嘁,这个时候还没煮饭,你想饿死他呀?看见邱一声摸我的脸,他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以前看到的,不是睡在床上的邱一声,就是坐在椅子上的邱一声.蓝伏龙说,吔,返老还童了.

阿明阿卫阿三显然是来看热闹的,看见邱一声没事,脸上有一些失望.他们把不满撒在董志国身上,阿明说,这个董志国,提供假情报,以后他的话不能信.说完他和他的两个弟弟就走了.因为他们知道邱一声不喜欢他们.他们再待在这里一分钟,已经站起来了的邱一声不知道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

董志国的老婆跟在后面,她一脸茫然,这是野马镇的公共表情.这样的表情进可攻退可守,如果邱一声有事,你可以认为那是悲从心中来,如果邱一声没事,你也可以说那是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是一种比较稳重的表情.其实这是被生活逼出来的.这种表情我比较熟悉,当年我爸被毙,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表情,你都搞不懂他们是高兴还是悲伤.董志国老婆在照顾邱一声时不停地把他当董志国来骂,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不那样她就会疯掉.

张权背着手最后一个到来,慢吞吞的.他是照顾邱一声的元老级人物,在镇上地位很高,镇上的红事白事都是由他来指挥,你可以得罪镇长,你不能得罪他.

邱一声看见张权,指着我说,阿牛,阿牛.

听到邱一声说阿牛,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蓝伏龙说,怪不得站了起来,是想阿牛了.

阿亮和阿锦看着我.一个说,他是把李谦当阿牛了;一个说,李谦,他把你看成阿牛,你干脆把他看成你爸,两家人变成一家人算了.

蓝伏龙说,李谦,别人照顾他一天,你照顾他十天,他把你当亲儿子了.

只有张权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走过去,把我刚来到邱一声家时脱的外套扔给我,说,穿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穿上,他怎么说我怎么做,我穿上外套.

张权指着我问邱一声,老爹,他是谁?

邱一声跌在椅子上,说,老李的崽,*啪.他把手当指着我喊了三声.

原来,他只认我外套里面的黑色毛衣.他把穿着黑色毛衣的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了.我脑子里马上晃过阿牛的身影,他活着的时候,都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你很少看见他穿其他颜色的衣服.邱一声只认衣服不认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很快又脱掉外套.邱一声马上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阿牛啊,又举着手来摸我的脸.没等他的手伸过来,我又飞快地把外套脱掉,他又颓然坐下去.

这真的是太有意思了.接下来怎么办?是穿上外套继续当他的儿子阿牛,还是当来照顾他的老李的儿子李谦?

张权说,我忘记告诉你,不要穿黑衣服来照顾他,他会把你当成阿牛.这些年,你看见我穿过黑衣服没有?张权修自行车,成天一张蓝色的围裙挂在身上,穿什么衣服谁看得见.就是照顾邱一声,他也是一副修自行车的打扮.

估计张权也曾遇到像我今天遇到的事情.在野马镇,照顾邱一声的人多了去了,身边就有阿亮和阿锦、蓝伏龙和董志国的老婆.他们都没遇到过我跟张权这样的事.

张权说,他天然觉得我们亲.不是每一个人他都当成阿牛.不信你让阿亮和蓝伏龙穿上衣服试试.

我把黑毛衣递给阿亮,阿亮穿上后往邱一声眼前一站,他用怀疑的表情看着阿亮,没有上当.

阿亮脱掉黑毛衣,递给蓝伏龙,蓝伏龙穿上后邱一声一点反应都没有.我马上醒悟过来,张权说的他天然跟我们亲也不对,谁天然亲,谁天然不亲,又不是章回小说里面来路不明的武功.再说了,这样说对身边的阿亮和蓝伏龙有点不公平,他们辛辛苦苦照顾邱一声,也换不来他把他们当儿子看的那份情.邱一声之所以那样把当年的张权以及现在的我当阿牛,是因为当年张权开始照顾他和我现在开始照顾他的时候,我们的年纪跟他死去的儿子,也就是阿牛的年纪是一样的.他的儿子阿牛,在像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死去.年龄就像另外一件黑色的衣服,电了邱一声一下.他就把我当成阿牛了.

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一丝庆幸.联想到他刚才说的他把阿牛推下河的事情,联想到我爸手上有很多条人命,最后被毙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活得挺好.

你叫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张权说.

这下我才意识到,我差点忘了张权是我打电话叫来证实阿牛是不是邱一声推下河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说.我想跟他耳语,说邱一声刚才跟我说的他把阿牛推下河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由邱一声跟他说吧.那件黑色的衣服还套在蓝伏龙身上,我把衣服从蓝伏龙身上扒下来,套在身上.

看到穿上黑衣服的我,被打断的剧情又重新续上.邱一声站起来了,他的手紧紧贴在我脸上,冰凉冰凉.

张权,你说,是不是我把他推下河的?

张权脸色大变.但他很快又变了回来.

胡说,你胡说什么!胡话,他在说胡话呢!都怪你,没事穿什么黑衣服,惹得他激动,他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就出名了.张权说话的重点一下子在邱一声身上,一下子在我身上.他说得不错,如果他因激动而出现什么意外,不说别人,我身边的阿亮和阿锦肯定不会放过我.他们把他当神.刚这么想,阿亮马上过来剥我的黑毛衣.

以后你不要再穿黑衣服了.阿亮说,如果你觉得亏,我给你钱.在野马镇,除了我爸我妈对我说我给你钱外,还没有第三个,现在,阿亮是第三个.

阿锦说,李谦,如果你怕麻烦,我来替你照顾老爹.你回家看你的小说,好不好7.

但是晚了,阿亮虽然剥掉了我身上的衣服,邱一声却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坐回椅子上,他的手紧紧贴住我的脸.

阿牛.他是铁了心把我当阿牛了.那件黑色的衣服这个时候失去功效.我就是不穿那件黑色的衣服,他也把我当阿牛了.他脑子里的那根弹簧弹过来后就没再弹回去,像根绳索一样把我绑成他的儿子.

蓝伏龙说,他没有儿子,你没有爸爸,这就是缘啊.

这下我紧张起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觉得这个屋子阴森森的,眼前的邱一声有点像索命的鬼魂.我战战兢兢地说,老、老爹,我不是阿牛,我是李谦,我爸是李永强——*啪!我把三颗的声音喊得很绝望.

是我把你推下河哟.邱一声哭了起来.

瞎说什么你!张权冲邱一声说.

屋里面只剩下我、张权、邱一声三个人.我脑子里嗡嗡响,都不知道张权是怎么把阿亮和阿锦支走的.

邱一声已经认定我是他的儿子阿牛,他的手一直摸我的脸,我非常的害怕,感觉他手上有龟的甲.我一只手紧紧抓住张权.张权安慰我不要害怕,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你都变成他儿子了他还能把你怎么样.

我没有害怕他成为我爸爸,我害怕他说的“是我把你推下河哟”.阿牛当年死于洪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掉下河去的,如今他爸爸说是他把他推下去的,这让人头皮发麻,我是怕他突然从凳子下面抽出一把尖刀,捅在我这个“儿子”的胸口上.我是怕这个.我说张权,你也听到了,阿牛是他推下河的.是真的吗?

邱一声听懂我的话,他望着张权,似乎在等张权的的确认.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张权发飙,他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把邱一声的手从我的脸上拍掉,吼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不死变成妖,你还想怎么样!这样闹以后谁还敢来照顾你.快点坐下!

邱一声被张权按在凳子上面.

我七十了,活得太久了……邱一声说.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七十岁的人.

张权说,你不想活,很简单,李谦,我们走!张权把我拉出邱一声家.我没想到张权会这样干,大概他从来没见过邱一声这样反常,想吓唬吓唬他.他一直拉着我,都快把我拉到我家门口了.我突然觉得有点蹊跷,觉得张权大概是怕邱一声跟我这个他刚刚认下的儿子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不再往前走.这时候从邱一声家传来绝望、哀求的喊声:阿牛,阿牛啊,你不要走啊.

我得回去.

张权,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出什么意外我担当不起.我说.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没说出来:如果邱一声不拿一把尖刀对准我,我还真的希望他跟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

好吧,你去吧.他不会害你,他很爱很爱他的儿子阿牛,阿牛也很爱很爱他爸爸.你要相信我.张权说.他用手抹眼睛.他流泪了.张权说,阿牛死后,他总是跟人说是他害死阿牛,说多了就跟真的一样.

我快步来到邱一声家中.张权跟在我后面.邱一声像亲人一样迎接我们.他拄着拐棍站在门口.在自己家,他第一次走这么远.阿牛,你又回来了.他说.

第一次进他家门的时候,我是死刑犯李永强的儿子李谦,第二次进他家门的时候,我是他的儿子阿牛.

没办法,从今天起,我是邱一声的儿子.

我想,我作为邱一声的儿子阿牛,显得太过聪明.我在脑子里回忆阿牛在野马镇的点点滴滴,开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点掉价,像章回小说里的五品官被降成七品官那样不舒服.后来想,我面对的不是所有野马镇的人,在一个黑屋子里当儿子,就是当孙子那又怎么样,反正别人不知道.

我对张权说,你不要跟镇上的人讲.

张权说,讲什么?

讲我被当成阿牛,一个活着的人被当成死去的人,总归有些不吉利,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张权说,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邱一声的手又一次擦着我的脸,我很讨厌他这样,我受不了他的款款深情,他的手上依然有龟的甲,为了躲这龟的甲,我说,阿牛先给您做饭.我把自己叫作阿牛.这一招很管用,他的手从我脸上滑落,但是马上又指着我离开他家时落下的那件黑衣服,说,冷,穿上.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他是怕我冷才叫我穿上.可我有另外的一种感觉,那就是穿上这件黑色的衣服之后,我才更像他的儿子阿牛,跟一个演员穿上戏服,才可以上台表演一样的道理.我飞快地穿上衣服.

阿牛.他说.

哎.我应了一声.邱一声这才拄着拐棍摇向自己的座椅,安然坐下.

我拉开冰箱的门,里面满满的鸡鸭鱼肉,我说,您想吃什么?阿牛给您做.

他说,玉米饭.

玉米饭?我说玉米饭怎么做?我们家从来没吃过玉米饭,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做.

张权说,我来教你做,你赶紧烧火.张权在一堆旧东西里扒拉出一口铁锅,拿到天井的水龙头下面刷.等我把火生好,铁锅也稳稳当当地架在火灶上面.

火很旺,铁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张权两手捧着玉米粉往里撒,我拿着竹子做成的搅粥棒不停地搅,玉米粉越放越多,锅里的粥由稀变稠,最后稠得根本搅不动.张权从我手里拿过搅粥棒,上下翻动,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张权盖上锅盖,从火灶里取出两根燃烧的柴火,火变小了,锅里漫出的水汽越来越香.这就是玉米饭.

张权说,当年,玉米饭可是很久才吃得起的东西,一年到头,也就几餐.他如果不把你当阿牛,他是不会喊煮玉米饭的.

原来如此,他真的把我当阿牛了,他把今天当成个重要的日子来对待.对我来说,玉米饭是一种新鲜的食物,但对已经死去的阿牛,那可是天下难得的美味.

做好饭,我给邱一声舀了一碗,给张权舀了一碗,我自己也舀了一碗.回到饭桌前,看见鄙一声用两手抓碗里的玉米饭,捏成一个饭团,正觉得奇怪,邱一声把饭团递给我.吃啊.他说.

我没有接.吃啊,阿牛.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接过来,啃了一小口,又放回他碗里.嘴里说,好吃好吃,心里本能地抗拒他那只手递过来的饭团,因为上面有龟的甲.

邱一声不干,又捡起来递给我.张权说,吃吧,你不吃,他是不会吃的.又小声地说,当年阿牛就是这样啃,还到处在街上炫耀.他是完完全全把我当成阿牛了,可我依然把他当成邱一声.

我硬着头皮把那团玉米饭啃完,邱一声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我把那碗饭推到他面前,他又拿起来捏成一团,再一次递给我.我拍拍我的肚子,说,我吃饱了,你吃吧,他这才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又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像一个老狒狒,在小狒狒吃饱之后才放心地进食.我短暂地想起我的爸爸,在我的印象里,虽然他几乎没怎么管过他的儿子,但是他拼命地挣钱,让他的儿子衣食无忧.他也是个老狒狒.我弟现在像他.这是他们的命.我突然担心我弟,想劝他不要太疯狂,我退到一边给我弟打电话.我弟正在训他的手下,他一边训他的手下,一边跟我通电话.

你们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这是跟手下说的.

你怎么样,怎么想到要打电话给我?这是跟我说的.

三天之内,一定要把人招齐,没有人,我们所有的事都是白忙!这是对他们说的.大概他的新矿井招不到人,在跟他们发火.

忙完这段,我带妈去欧洲旅游,你也一起去.他跟我说.

拿钱砸!每个人先发一万,存在卡里,由他们设,卡和你们管好,干满两个月,和卡发给他们.

我弟也不容易,现在挖矿,比我爸那个时候挖矿难多了.

我不管这些,我说,弟,我现在在邱一声家.

都听到没有?如果这样的条件还招不到人,你们就是猪!你在邱一声家做什么?他说.

照顾他十天.以前都是给钱,现在来照顾照顾他.我说.

我们从野马镇来到这里,每个人都脱了一层皮.这一关过去,万事大吉!这一关过不去,统统完蛋!他说.

你怎么想到这一出?干脆过来帮我照顾妈,有时候她说起你和爸爸,会流眼泪.他说.

也是闲着无事,我就是想待在这里.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邱一声把我当成他儿子阿牛,死了二十年的阿牛.我说.

陈耀、老马、老、继民,每个人找二十人,不管什么人,亲戚朋友,就是乞丐,也要三天内给我拉过来,其他人每人负责十人,我一百万人头费都准备好了,现在去找大头领钱.他说.

他这是老糊涂了,他这是想儿子了,你这是在跟他玩过家家.他说.大概他的手下都找大头拿钱去了,他有充足的时间跟我讲话,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想跟我讲了.你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邱一声把你当儿子了?

我说是,这大概是野马镇第一回有这样的事吧,让我赶上了.

你悠着点,不要出什么事.我弟最后说.

你也小心点,不要出什么事.我说.我再出什么事都是小事,我弟出什么事,都会是大事.

知道了,我不会像爸那样的.他说.

跟我弟通了一个电话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很多,跟他说邱一声把我当成他儿子阿牛之后,照顾邱一声就成了一件已经跟人许诺后必须要做好的事情.这种感觉非常的奇怪.好像是为了我弟弟,我必须做好这件事情一样.其实我弟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云南,还非常疯狂.

我回到饭桌边,拿一张毛巾给邱一声擦嘴.

他说,烧水.

我一怔,烧水?

张权说,他想洗澡,他给你捏饭团,你帮他洗澡,以前他们两父子经常这样干.我想起小时候在河边看见邱一声和阿牛互相搓背的情景,邱一声真的又回到了从前.

天那么冷,行吗?我说.

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不然他会闹.张权回答.

我往灶台上架上烧水的锅.水烧热后,把家中所有的门都关严了,还在天井旁边燃了一堆炭火,这样,给邱一声洗澡时,他不会觉得冷.

先洗头,厚厚的衣服仍然穿在身上,邱一声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我试了试水温,刚合适.往他头上淋水,在手上抹香皂,轻轻搓他的头.他的头轻轻晃动,服服帖帖.洗好头,擦干,赶紧给他套上帽子.

我一件件帮他脱衣裤.满身皱纹,被水蒸气包裹,我的手在上面搓,像搓湿了的干草,家里热气腾腾,我一面搓,他一面说好.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洗澡,以前看见有人给婴儿洗澡,我很担心,万一被水呛着了怎么办.

给邱一声穿上干净的衣服,午后的太阳光穿过天井,打在他身上.这冬天的暖阳,如果放到章回小说里,预示着重要人物将要出场.阳光下的邱一声满面红光,像身怀绝技的帮主.

张权说,他今天很舒服嘛.

我很得意,感觉在照顾邱一声方面,自己比野马镇的人做得都要多.

算是安顿下来,张权放心地离开.临走时他说,你们父子两人久别重逢,好好聚一聚,我干活去了.又单独对我说,记住,你现在是阿牛.

阿牛就阿牛吧.

阿牛.邱一声喊.

我应了一声.

你不会走吧?他说.

不走,这里是我家.我是阿牛.

我七十了,阿牛.他说.

邱一声还停留在阿牛死去的岁月.我在脑中飞快地搜索有关阿牛的点点滴滴:他拿着饭团在大街上走,他在河边帮他爸爸搓背,有点痴呆,谁拿他开心他都不生气.我试图跟阿牛对上暗号,发现自己对阿牛知之甚少.

灯,点灯.邱一声说.

点灯?灯不是亮着吗?荧光灯发着惨白的光,照着两个孤单的人.是的,孤单,在邱一声家,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不止是孤单,我还感到害怕,因为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是以一个死人的身份活着.

冷风从天井上刮下来,远处有狗在叫,风声和狗叫声以前我是不理会的,但是这个夜晚,我觉得这些声音非常的刺耳.

灯,点灯.邱一声又说.

你看不见我吗?灯那么亮.老爹.

你说什么?

哦,爸爸,灯不是亮着吗?我说.我虽然叫他爸爸,但是我感觉我跟他隔着万水千山.

他拿起身边的拐棍,朝神台指.野马镇的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个神台,逢年过节烧香给祖宗.哦,原来他叫我点煤油灯.

我走到神台拿过煤油灯,划上火柴点上.

关,关.他指着荧光灯.

啪嗒.我关掉荧光灯,邱一声家的夜晚被煤油灯微弱的光撑开,顿时,一所古怪的房子,住着两个古怪的人.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了,煤油灯肯定是他找回以前的又一个重要道具,煤油灯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大概邱一声认为这样的光亮才适合与儿子阿牛重逢吧.

果然,他说,阿牛,我又看见你了.来,你来.

我走过去.

烤火,烤火.

我把火盆拉到他身边,一个竹笼罩住火盆,一张破布罩在竹笼上,罩着我们的半身,所有的热气都跑不掉了,我们的身体热气腾腾.他在破布下拉我的手.我的手本能地躲他的手,没有躲开,被他死死握住.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爸爸.小时候,我最享受的是冬天的时候跟我爸爸在火盆边烤火了.后来很突然地,我老是见不到我爸爸,我曾经跟我的妈妈抱怨说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们.那时候我刚喜欢看书,只有喜欢看书的人才会那样问.野马镇其他的孩子,想爸爸时就会哭.

你怎么说走就走呢?也不等等我.他说.这是对他儿子阿牛说的.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和他隔着万水千山.我不知道阿牛如果真的出现在他面前该怎么跟他说话.

我说,我没有去哪里啊,爸爸,我现在不是跟你烤火吗?

我七十了,我怕我照顾不了你啊.他说.眼睛突然闪亮起来.我用手抹他的眼睛,我的手湿漉漉的.原来他哭是怕自己年岁太高照顾不了他的儿子阿牛.我的眼眶一下子就发热了.我想起我爸被毙前我们去看他的情景,他双眼紧闭,一句话都没有跟我们说.当时我妈一个劲儿地跟他说,再看一看你的两个崽,他毫不理会.当时我想,我爸真是铁石心肠啊,临死前都不看一眼他的儿子.其实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我突然就理解了我爸爸,他未必不爱我们,他紧闭的双眼下面肯定有浓重的不舍.他是怕我们看见啊.这么一想,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我七十了,我是怕我照顾不了你啊.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话把我拉回来.我想,多年以前他和阿牛肯定有这么一个夜晚这么一场对话,这个夜晚我要做的是努力当好他的儿子阿牛.

爸爸,现在是我来照顾你啊.我说.

照顾我,照顾我……邱一声哭了起来.是我把你推下河,是我把你推下河.他边哭边念叨.我一下子就慌了.

爸爸,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他哭得多么伤心啊.

我想还原多年前父子俩之间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看来是不可能了.现在是父子重逢啊.我心里想如果我真的是阿牛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突然有一个念头,他既然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那我干脆就把他当成我的爸爸李永强,我在倾听的同时,大声地跟我爸爸说话.今夜不是一对父子重逢,是两对父子相聚.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说,阿牛,这场雨真大呀,河水满了没有?你怎么去这么久才回来?

我说,爸呀,弟弟在云南,他过得很好,妈去那边跟他,天天吃野生菌,头发变黑了.

他说,阿牛,你不相信我能照顾你,我是能照顾你的.现在不行了,我七十了.

我说,爸爸,你也不要担心我,我还有好多好多钱,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怕.

他说,他们,他们,对我不好,我天天都在想你啊.

我说,爸爸,野马镇以前很多人恨你,现在他们不恨你了,你就放心吧.

他说,也有好的,张权、阿锦、阿亮,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相信他们.

我说,爸爸,我现在又多了一个爸爸,他是邱老爹,我来照顾他,他把我当成他的儿子阿牛了.

他说,阿牛,野马镇天冷了,你在水里冷不冷啊?

我说,爸爸,我现在就在他家里,跟他一起烤火呢.

他说,阿牛,你的衣服在楼上的箱子里,放了臭珠(一种防虫用的白色药球,野马镇称为臭珠),虫不会咬的.

我说,爸爸,今天我给他洗澡了,还煮了玉米饭,玉米饭很香,下次上坟,我拿去供你.

他说,阿牛,以后有什么事,你要靠自己了.说完这句话,邱一声又拿手来摸我的脸.

我说,爸爸,他现在拿手摸我的脸呢.

他说,有太阳也要靠自己.

我说,爸爸,邱老爹说有太阳也要靠自己.

他说,下雨也要靠自己.

爸爸,邱老爹说下雨也要靠自己.

他说,什么都要靠自己.

我说,爸爸,邱老爹说什么都要靠自己.

他说,死也要靠自己.

我说,爸爸,邱老爹说死也要靠自己.爸爸,你死前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啊,为什么!我突然就哭出声来,不知不觉就往邱一声身上靠…..

这一晚,我跟邱一声睡在一张床上,我辗转反侧,他很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一看身边没人,赶紧下床去找邱一声,借着透过屋子的晨光,我看见一个人影吊在横梁上.啊!我大吃一惊.是邱一声.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头狠狠撞墙,疼痛难忍.啊——我惨叫,去托他的腿.

张权!张权!出大事了!我下意识地嘁.我一手托邱一声的身体,一手摸手机,打给董志国:快叫张权,出大事了!喊过之后,我感觉魂魄离我而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中,很多人飘到邱一声家里,我很快被人掀翻在地,他们一上来就撕扯我.恍恍惚惚中,我看见一部分人料理邱一声的后事,他们是张权、董志国、蓝伏龙,还有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一部分人撕扯我,阿锦、阿亮、阿珍以及野马镇的三姑六婆.两拨人都在哭喊.好像这个屋子死了两个人.我清醒过来,大喊道,你们不要怪我呀.同时拨开人群,冲到邱一声的身边,我冤枉啊,我冤枉啊,昨天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阿牛,你怎么这样对待阿牛呢……

阿锦说,你本来就不该来,你本来就不该来嘛.

阿亮直接就翻译了阿锦话里面的话,你家那么多条人命,你杀气重啊.那么多人那么多天照顾他,他都好好的,你一来,他就上吊了,这么高的地方,他怎么吊得上去?

他怎么吊得上去,地上横着一架楼梯,他是踩着楼梯上去的.

没有照顾好邱一声,我成了野马镇的罪人,阿亮扯着我的衣领,往邱一声家的门外拉.没有一个人拦他.

回到家里,我看着横梁上我画上去的九十五道杠杠,它们的颜色深浅几乎一样,我哭了起来,感觉我们家又多了一条人命.

我打电话给我弟,我弟说,你赶紧来云南吧,野马镇你是待不下了.

我收拾好行李,好几个大包包,我们家以前的司机方老虎很快开车来到我家门前,他帮我把那些大包包装上车.后来我想,这些包包我也不要了,因为它们带着野马镇浓浓的气息,带上它们会非常的不吉利.我叫方老虎一个一个把它们卸下来,除了带上我爸给我的,我什么都不带.我想我再也不回来了.

正要走,张权来了,身上披着重孝.看到我要走,他说,你怎么就走了?他一直在忙邱一声的后事,没有时间理睬我的委屈.听方老虎说,他们后天安葬邱一声.大概准备得差不多了,张权有空来找我了.

阿牛,不给你爸送葬就走了,这样做不对啊.

他这么一说我生气了.我是李谦,不是阿牛,老爹的死不能怪我.我说.

他死前,可是把你当成阿牛的哦.张权说.

这我管不了.我说.

我回忆昨天晚上的点点滴滴,突然记起邱一声说的,死也要靠自己.头皮一阵发麻.原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把昨天晚上的情形说给张权听.听完后张权摇摇头,说,这两父子,真是天生的一对.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子,从小布袋子里倒出一些硬币.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的硬币看起来不超过一元.最后一张纸条飘了出来,我捡起来一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帮我照顾我爸爸.

张权说,这是阿牛当年写的,把小布袋扔到我家院子里,就去跳河了.他怕自己成为他爸爸的累赘.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告诉别人.

我脑袋嗡的一声.脑子里浮现阿牛迟缓的身影,他一个接一个把硬币塞入小布袋里,然后迟缓地来到张权家门口,用尽力气把布袋投入张权家的院子,又迟缓地走向河边……接下来是邱一声,他夜半越过我的身子,吃力地拄着拐棍走向那架梯子,对他来说,那是走向天国的最后一级台阶.他们父子俩的身影在我眼前重合.

我轻轻地念叨,他以为阿牛回来了,他也可以死了,这个老爹.

是的.张权说.

后来我没有离开野马镇.我作为邱一声的孝子阿牛,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邱一声的坟墓前,重重地立着一块碑:

慈父邱一声之墓儿子阿牛立

2015年10月10日于南宁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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