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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麋鹿论文参考文献：
◎陈小手
工作丢了以后,忽然很想去看海.我不知道真正的海长什么模样,只是在电视里看过那窄画框里的水域,听过海浪来回的声音,那声音充满磁性,一来一往地牵引着我的心.我总是那么心血来潮,在一个九月的早晨,醒来后,我就特别想去看海.
亚伟在一个有海的城市工作,大学毕业后,大家就再没见过,实际上毕业才一年.本来大家一起约好去看亚伟和海,最后只有我和路去了.大家的理由五花八门,总之,进入了社会,自己就不再属于自己.
火车深夜才到.亚伟胖了,让我有一种他变矮的错觉.还是那么单纯,看见我和路,一笑,眼睛就没了.我虽有满腔的话要说,可寒暄之后,却半天再找不到合适的话头,大家走得沉沉默默,但不觉得尴尬,我们在用微妙的呼吸和氛围交流.路的话慢慢多了起来,比起在学校那会,现在他白了很多,毕竟政府机构的办公室是不需要晒太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城市转了半天才租到车.亚伟找了个会开车的同事,高高瘦瘦,客客气气,叫飞哥,整个人长得是有点飞.一路上大家话意很浓,谈性高涨,我却窝在车门的角落睡着了.
等车停下来,听见亚伟和一个人零零碎碎地说着什么.我昏沉的脑袋慢慢清醒,睁开眼,一个女孩打开车门要坐进来.我惺忪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两相对视的尴尬,僵持了几秒,我挪了挪身子.
“看什么呢？让人家姑娘进来.”亚伟扭过头说.
我把自己从呆愣中拉了出来.车很小,我缩着胳膊和腿坐在中间,女孩坐在车门旁.关上门,她给我点了点头,并没有笑.亚伟把女孩欠我的笑,转头给我,“搭个顺风车,她也去海边.”
我长长吐了口气,继续闭上眼睛.
“你没事吧？”亚伟问我.
“晕车.”我也不知道脾气为什么那一刻那么不好,连晕车前的“有点”二字都不愿多说.
我眯着眼,看了看女孩,她一身拘谨,一言不发,两只手抓着书包的肩带,仿佛不知道手该放在什么地方合适.长相一般,不过还算耐看.
我挺起身来,把睡不着的烦意长长吁了出来.调整了下面部表情,转向女孩.
“咋一个人出来玩？”
“哦,习惯了.”
这句话斧头般砍断了我的搭讪,我不知道该继续问什么,四周瞅瞅,脸上尴尬一笑.
“你也去看海？”
“嗯.”
“怎么走着去？”
“不远.”
“那又怎么想着坐我们的车？”
“身体突然不舒服.”
“车里全是男的,就不怕,我们是坏人？”
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里面像放了一面镜子.她笑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回答我.我挠挠头,她的眼睛给我留下了好印象.
到了海边,路把我们租来的三个救生圈全部套在自己身上,一个人跑到海滩,跳着叫着,远远地,我们没听见水声,只看见一朵巨大的水花,路跳了进去.亚伟和飞哥在海边生活久了,没有路那么兴奋,他们浮在浪上聊天,海浪来回,他们也来回,这让我想起那些没人认领的小舢板.
海浪紧紧贴着密实的沙滩,追过来咬我的脚趾,我穿着鞋子,悻悻跑开,海浪逃回海里去,我又追上去.这样来来回回,新鲜劲过去,心里的那股难受又反扑回来.我看着海滩上的其他人,发呆.那些大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孩子用沙子埋起来,一边埋一边笑个不停.孩子们黑溜光滑像摇头摆尾的娃娃鱼,任由大人摆弄.
女孩蹲在沙滩上画着画,我走过去,看见她画了一只海豚,还给海豚添了双翅膀.看见我在身后,她忙用手把海豚抹平.
“你怎么不下水？”我笑了笑.这个女孩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
“怕鱼把我带走.”她的语气很调皮.
“你能给我拍几张照吗？”她把相机递给我,我端详了下,挎在脖子上.
没想到她还挺上相,她侧着头,把相机里的照片翻看了一遍,牙齿很白地对我说,“你拍得真好.”
“来,我们合照一张.”她用手捉着相机,镜头注视着我们,我有点慌,相机太重,她的手微微在抖.紧凑而又短促的一声,让我联想到机器人眨着眼睛.看见相机里的自己,丑得让我浑身不自在.再看看照片里的她,我的不自在想让我跳到海里去.
“你睡在沙滩上,我把你用沙埋起来给你照张相.”她对我说,我竟然毫不犹疑就答应了.
随后,我让她坐在沙滩上,用沙子埋住她的腿,把沙子塑成美人鱼的鱼身形状.
我们给静静睡在沙滩上的影子画上眼睛和鼻子,还有表示开心和难过的嘴巴,影子就像活了起来.她终于开怀笑了.沙滩旁边有棵快要倒的棕榈树,她非要爬上去,树干摇摇晃晃,吓得她尖叫大笑,她坐在树干上让我赶紧给她拍照.
可是,不一会,这些快乐在她身上逐渐弥散,像太阳出来后弥散的雾气.她默默对着海浪发呆,我走过去时,她对着海落着眼泪.“要不,我们一起去海里,看看.”她对我说.
我不懂一起去海里看看是什么意思,就陪她沿着来回的浅浪,摸索着往深水走去.
浪花越打越高,一个猛浪过来,我们都被打翻,我被海水摁着头,摁了下去.海水咕噜哗啦在我耳边响,我从没下过水,一身的惊恐裹紧了我,但是,我喊不出来,只能手脚并用地在海水里扑腾.我好像抓到了她,抓到了不该抓的部位,我忙撒开手,在危急的时刻,我还近乎无意识地顾及着难为情.她一把把我从海水里拉了出来.海水在我头发上倾泻,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海水冲开了她的上衣,我眼睛里灌满水,不过还是看见她走光了.她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理了理衣服.待我们再能说话时,她一脸平静,说,“没事吧.”我看着周遭的一切,眼前糊糊的一片,立刻像明白了什么.头猛地扎进海里,钻出来,又扎进去.海浪太大,一无所获,我的眼镜就这样被海浪冲走了.
丢了眼镜,我很失落.
她稳稳地带着我走到沙滩让我坐下,自己又折了回去.
“今天风大,别去了.”我靠上前.
“你就站在那儿,我想一个人看看.”
虽没有眼镜,我还是能看见她心事很重.
“别去太远.”我用手括在嘴边对她喊.
她提着步子,一步一步往海里走去.我失焦的视力产生错觉,以为她已经长出了美人鱼的脚,慢慢地消失在海中.只见海水从她的膝盖慢慢盖住了腰,又从腰继续攀升,淹没了胸.她终于停了下来,对着海大声喊了两声,没有具体的词汇,却能听出清晰的情绪.那喊声刚一出生就被海浪从各个角度围堵吞食,战战兢兢,孤立无助,可是她依然喊着.她继续往前走,我站起来摸索着往她跑去,隐约中海水已经快要舔到她的下巴了.“你干嘛,回来,回来！”对于我的呼喊,她无动于衷.我加快步子,可是脚在海里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一样,交缠在一起,我又一次被海水淹没.好在海水不深,我手脚并用站起来,转圈,呼喊,搜寻,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我四处喊人,所有的救生员都游了过来.我们一无所获,吓得我喉咙也颤抖起来.就在我的心快要触底时,一抹黑亮的长发从水中甩着优美的弧线升起,她用手抹了把脸,吐了口海水,深深呼吸了几口,睁开了眼睛.我心情变化太快,拔着被海水揪着的步子笨拙地跑向她.
她看了一眼四周,冷冷问了句,“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冷,让我很火大.还没走向她,我就折身走向岸边.
夕阳好像受了伤,落进了海里,海水洇开一滩血色.我们都不说话,望着海,夜就慢慢从天边晕染过来.
海滩上的人慢慢被夜色抹去了,我们一行人点起了篝火,在背风的树下扎起了帐篷.
篝火温暖的光摸着她的脸,安静、柔和.她眼神清澈,我能看见火光在她眼睛里起舞.
“你白天怎么了？”我问她.
“没事,都过去了.”她捡起一根柴扔进篝火.
看我总是看她,她擂我一拳,对我笑笑,“没事,真的过去了.”
“看你不开心？”我问.
“没有.”她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
“自己不属于自己,你懂吗？就是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她又抬头补充了句.
“那就把只属于自己的自己找回来还给自己咯.”话绕得太长,我瞠着眼打了个嗝.
“你在说绕口令呢.”她哈哈笑了.
“你的自己要是不够,我也可以把我的自己分给你的自己一些.”
“你平时也这么说话吗？”
“怎么,很轻佻吗？”
“嗯,有点.”
“话是轻佻了点,不过情意是真诚的.”
“嗯,这个,我听出来了.”她抓起手边的海螺塞在我手里.
“算是对你真诚的认可.”她说.
我把海螺塞到嘴里吹了一下,并没有吹响,还吃了一口沙.
篝火跳得很欢,像是在笑.
“我给大家唱首歌吧.”她兴致高涨地站了起来.我们就像一群野狗一样欢呼雀跃.
“《路边野餐》那个电影,你们看了吗？就最近上映那个,里面那首儿歌《小茉莉》你们知道吗？我给你们唱.”
她整理了下红了的脸和含情的眼睛,捋了捋嗓子,就给我们唱了起来.她自己用手掌打着节奏,我们跟着也打了起来,大家眼睛仰望着她,一脸笑意.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
小茉莉
海风吹着她的发
她的发
我和她在海边奔跑
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
都睡着
……
本来她还想继续往下唱,可是我们几个的节奏怎么也拍不到一起,乱得唱不下去了.她笑着喊,“你们在干啥啊.”
说实话,什么《小茉莉》,我们这些整天只关心实验数据的工科男听都没听过,听她唱完这首歌,我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夜越来越深,他们都睡觉去了.只有我和她还围在篝火旁边.
“你听见了吗？”
“什么？”
“麋鹿的叫声.”
“在哪儿？”
“从海上传来的.”
“海上怎么会有麋鹿呢？”
她侧耳听着,“嘘,别说话,他们正从海边跑过来,背上各驮了一个小女孩.”
“哦,那你给我说……”
“嘘,别说话.”
“那两只麋鹿身上还滴着水,那两个小女孩一丝不挂,皮肤泛着光泽,她们的笑声好好听,他们好像冻坏了,要来我们这边烤火.”
“那让我赶紧去拣点柴火去.”我一脸认真地对她逗趣道.
“嘘,别说话,那两个小女孩就站在篝火旁边,手掌正对着火焰,她们在交谈着什么,可我一句都听不懂.你看,那火光,在那两个小女孩的身体上跳动,还有那夜色,那夜色都被火光远远推开了,那两个小女孩好像和火光融为了一体,温暖、明亮.”
“那两只麋鹿在吃我们的篝火,或许他们饿了.”她说.
我看了看,篝火是在不断变小.
“那两个女孩在互相梳着辫子,她们手里各攥着几朵花,想必是要插在头上的.”
“她们梳完头发了,又骑上了麋鹿,麋鹿看了我们两个几眼,快看啊,麋鹿对我们两个恋恋不舍呢.”她用手指着一团混沌的黑暗对我说.
我承认正是她嘴里所说的“我们两个”四个字击中了我柔软的心脏,我原以为她在说着疯癫的呓语,可正因为“我们两个”那无法揣摩的语气和模棱两可的关系,让我一瞬间,迷恋上她的一切.
过了很久,她才从怅然若失的神情中走了出来.
“她们走了.”
“你想像得很美.”
她侧脸对着我莞尔一笑,“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早回家呢.”
第二天再次碰面时,就像我们初次相识一样,她一脸的冷和距离.我卖弄着各种小聪明,挑起的话头都被她生生摁了回去.
坐在回去的车上,我的话意也变得阑珊起来.车里狭窄的空间,逼仄,窒闷.大家都沉默着,路睡着了,亚伟和飞哥谈论着工作上的事,她也假装睡着了,我看见她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底下动.我刻意轻轻碰了几下她的手,假装无意,她草草拿开,不置一词,且挪了挪身子,头靠向车窗.
我明白,她的意思.
在她之前上车的地方,她叫车停了下来.她说她要下车.亚伟极力挽留,无果,就和她寒暄了几句让她注意安全,以后有事联系什么之类的.
我站在他们身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在她转身离开时,我按捺不住在人群中向她问了句,“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啥呢？”
“江之水.”她本能般回答着问题,语气里不掺杂任何温度.
我笑得很刻意,“有空找你去玩啊.”
“好.”她也刻意笑了下.
我们上了车,车子慢慢启动,车子慢慢驶过她身边,我和亚伟隔着车窗对她招了招手,她只对亚伟招了招手.亚伟没说什么,只是对我古怪一笑.我想,她应该是无意的,唉,有意无意又有什么意思,反正大家即将天南海北,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我隔着后窗看见她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旁停下脚步.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让亚伟把车停一下,跑了过去.
我本已没有多少勇气,可我还是把自己的心往上提了提,攥住了她的手.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她顿了顿,眼神迷离,“你说.”
“你心事太多了,我觉得你原本应该很快乐.”
“好,我知道了.”
这话头就到此结束了.
已走了几步,我又转过身,“我叫苏青峰.”
“嗯,好的,我知道了.”
车子一开动,她很快就消失了.临启动前,我看见她还是站在那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灯是绿的,她却不走.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在车里面,亚伟用手机找到了《小茉莉》那首儿歌,欢快的节奏在车厢里来回折晃,那些烦恼又一次向我袭来,回去后就得重新找工作了.
车子的速度远远抛开了一切.我到这时才回想起来,除了知道她叫江之水外,剩下的,我一无所知.
当然,我们都知道,从没有什么海上麋鹿.
陈小手,男,1993年出生于陕西蒲城,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文学创作方向硕士在读,师从作家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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