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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店类有关专科开题报告范文 与开店纪略类专科开题报告范文

主题:开店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20

开店纪略,该文是开店类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范文与纪略和开店有关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范文.

开店论文参考文献:

开店论文参考文献

于德北

1

老卓所开的这家小店只有四张桌,由他和他的女朋友一起经营.所谓女朋友,不过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因为女朋友有丈夫,有孩子,她想离婚,但还没有离利索.老卓最开始的想法很美好,自己开店,自己挣钱,等将来有钱了,一定要把这破糟糟的日子打扮得灿烂而鲜艳.

那段时间,他每天在外面风风火火地跑,看地方,找门市,观察,谈判;晚上回到小旅店,便和女朋友一起分析情况,总结利弊,憧憬未来.

他们的心劲儿很大.

老卓说:“你算算,在宾馆,我每个月2300元,你才1200元,合在一起,3500元,不够人家一个人挣的.要是咱们自己开店了,不用看人家脸色不说,怎么也比打工强.’

女朋友点头称是.

老卓说:“咱们自己的店,不用雇人,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我当厨师,你当服务员.”

女朋友白了他一眼,说:“谁是你的老板娘!”

女朋友虽谈不上漂亮,但女人一妩媚起来,怎么说也是动人的.老卓身上突然就热了,顺势一拉,把女朋友按到了身下.

女朋友推他,哪里还推得动,只好放弃挣扎,由着他窸窸窣窣地动作.

老卓原来是一家宾馆的厨师,不是总厨,是负责毛炒的分厨.他的手艺是自悟,没有什么师传.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是因为更早的时候,他在自己家乡的县城里就开过店,挂四个幌的那种.他的店火过,几年下来,不但给在乡下的父母盖了房子,自己也在县城买了楼.

每天早晨,老卓穿着皮夹克,骑着摩托车去市场进货.半拉猪,两筐鱼,现杀的公鸡十只,各种青菜若干.选好了,有倒骑驴跟过来,一样样给装上,稳稳当当送到店里去.

老卓在家乡开了四五年店,应该说有些积攒.可是,店开火了,人的心也浮了.怎么瞧原来的媳妇都不顺眼,不顺眼就离,闺女归自己,家产给人家拿走一半.离了又结,毛病更大,过了两年,又离了.儿子归自己,家产又给人拿走一半.如此一来,店是开不下去了,就投亲靠友,来到省城,干起了专职厨师的行当.

老卓的女朋友姓马,是宾馆客房部的服务员.她叫马晓芬,三十五岁,比老卓小四岁.马晓芬和老卓是同乡,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县城里.有了这层关系,闲暇的时候,他们很容易找到相同的话题.马晓芬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一跑就是十年.她丈夫总打她,尤其是喝完酒之后,而且,打人下死手,得着什么就用什么,劈头盖脸.马晓芬的心给打伤了,也打散了,又一次吵架之后,她把不到一岁半的孩子往床上一放,几乎是赤手空拳地离家出走了.

马晓芬人好强,脾气犟,但心眼儿不坏,她从来没想过要坑老卓.自从他俩有了那层关系后,她没管老卓要过一分钱,也没要过一样东西,老卓给她买过一双红颜色的皮鞋,她放在箱子里,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穿.包括老卓要开店,她更是牙口缝不提工资或分红的事.

说实话,每每想到这些,老卓的心里也挺温暖的.

心里有了开店的想法,他俩就“集体”向宾馆提出了辞职.待结算完当月工资后,立马收拾东西从宿舍搬了出来.他们在一条小街上看好了一家小旅店,包房,一晚才二十元.二十元对于他们来说,不多,可也不算少.但他们坚持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着既是共同的,又是各自的强烈愿望——找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让自己的心快点安稳下来.

躺在小旅店的床上,偶尔可以看月光,老卓情不自禁地拉住马晓芬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们是怎么好起来的?”

马晓芬说:“那年过年,咱们一帮出去吃饭,我喝多了……”

老卓抢着说:“下大雪了,不知怎么着.饭店里就剩咱俩了,他们全走了.”

马晓芬说:“都喝多了.”

马晓芬看了一眼老卓,身体往他那边微微靠一下,声音更柔和了,“我说冷,你就把大衣脱了,披在我身上,抱着我回去.”

“酒是好东西.”老卓总结似的说.

那以后,他们就好上了.周围的人好像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他们好上了,没人说什么,也没人打听什么,除了老卓和马晓芬知道他们的日子有了一些变化,其他人还是一样,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

马晓芬对老卓说:“我和你好行,你喝酒也行,但有一样,你不能打我.你敢打我,我就敢杀了你.”停顿了一下又说:“谁他妈再敢打我,我就杀了他!”

马晓芬的头上、手上、身上有好多伤疤,都是让她丈夫给打的,和宾馆的姐妹们去洗澡的时候,她最怕的也最烦的就是姐妹们问起这件事,她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尴尬无奈之下,只能强装笑脸,故作轻松地解释,是狗咬的,犁划的,自己走路不小心撞的.她不愿意提起她的丈夫,不但不愿意提,就是想都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到他,就会想到过去的日子,想到过去的日子,就会想到儿子——她已经十年没看见过儿子了.

刚跑出来的时候,她还常偷偷地回去看过,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看着儿子被爷爷奶奶或者姑姑抱着,哭着笑着地出门入门,咿呀地叫这喊那.她的心像被绞肉机绞碎了一般,想喊,不敢喊,只能咬着手臂哭,哭得双眼红肿,嗓子干涩,双腿也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有人看见过她,和她打招呼.

她匆匆地逃掉,不应不答.

看见她的人好奇,就对她丈夫说,她丈夫疯了一般在县城里找她,找不到就去她娘家破口大骂.她知道,那以后,她连偷偷看一眼儿子的机会也没有了,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他喝上酒,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干出来.

果然,家里人不久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她丈夫把孩子送走了,送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马晓芬有时会想,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没有!

如果说有,那就是她嘴硬,不肯服软.可自己有理的事儿,为什么要服软呢?不服软就得挨打吗?

马晓芬的这些委屈别人不知道,但老卓知道,老卓不止一次地对马晓芬发誓:他绝不会打她,如果他打,就让他的手烂掉.他们的日子不容易,遇上了,互相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能动手打呢?

马晓芬知道,老卓以前也打过媳妇.可老卓现在对她说这番话,她喜欢听,也相信老卓会真的对她好.

2

大约半个月后,老卓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子一侧临大马路,另一侧正在盖一个大超市和写字楼.房子虽然不是正房,但朝东开门,正对着一条连通大马路与超市及写字楼的小街.这个地方离老卓和马晓芬原来工作的宾馆不远,步行就七八分钟.老卓选这儿,自有他的打算,一个是一二年后,大超市及写字楼盖起来,客源绝不会少,别的不说,单是送外卖,就有一笔可观的账目可算;另外一点,他和马晓芬在原来的宾馆也有一些朋友和主顾,离他们远了,白白丢掉了太可惜.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房租便宜.

兑店之前,老卓到隔壁的一家狗肉馆里吃了几天饭,一个人,要一盘菜,半斤散白,一碗米饭,悄没声儿地坐在角落里,听顾客唠嗑,看老板忙碌.老板黑瘦,脸上总挂着笑,头两天对老卓话不多,后一天,话突然多起来.

“出门啊?”老板问.

老卓正想着自己的事儿,老板冷不丁一开口,他倒吓了一跳.

“啊?不是.”他回答.

“家不在这儿住吧?看着眼生.”老板又说.

“对,过这边办点事,赶上饭口,吃点饭.”老卓解释,解释完了,喝口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这店一个月房租多少钱啊?”

老板依然在笑,伸出了一个手指,说:“这片儿房租便宜,一千.”

老卓留心过他的店,两间半的房子,单独卫生间,加上厨房,一千元,是便宜.

赶紧把酒喝了,付了账,拔腿便往外走.

“常来啊.”老板在他身后喊.

老卓挥挥手,大步奔他和马晓芬住的小旅馆去.到了旅馆,也不管马晓芬睡得正香,劈手一拉,扯起来就给她披衣服,气喘吁吁地说:“快点儿,看看去.”

“看什么呀?”马晓芬没醒过腔儿来.

“我看中了一处房子,正往外兑呢!我瞄了三四天,觉得有谱儿.’

“真的?”

“真的!”

马晓芬彻底醒了,赶紧穿好衣服,随着老卓出来.刚出门,就碰上一辆出租车,老卓一挥手,叫司机停下来,添火似的把马晓芬塞进去.

“多远啊?还打车?”马晓芬问.

“走吧,拐弯不远就到.”老卓忙着指挥司机,没时间和马晓芬说话.”

老卓看中的这间房子原来是开“鸭血粉丝”店的,店主是一对南方的夫妻,女的长了一对马眼,男的五官倒紧凑,除了俩耳朵离得远点儿,其他的零件都挤一块儿了.一看到这对夫妇马晓芬就想乐,可她知道兑店是大事,马虎不得,生生地把自己的“幽默感”给压下去了.

要价一万五,含冰箱、桌椅碗筷、炉灶炊具.

老卓出一万.

老板还一万三.

老卓一拍桌子,吓得那对夫妇一激灵.

“一万一,就这价了,咱们痛快人办痛快事,一分钱不加了.”

南方夫妇互相看看,眼神儿里并无多少异议,算是成交了.

紧接着,老板帮着约房东,让房东过来谈房价.房东就在后楼上班,说到就到了,穿一身工作服,手里拎一个管钳子.南方夫妇借口有事,出去了,把店留给了房东和老卓.

“他们和你说了吧?”房东指的是那对南方夫妇.

老卓摇摇头.

“一千二,—个季度一交.”房东指指椅子,让老卓坐下.

老卓里外屋又看一遍,一大一小两室,比隔壁狗肉馆少半间.狗肉馆一千,他要一千二,贵.

他笑了笑,对房东说:“这片儿的房价我问过,没那么高.您这房子我也看了,也就这数……”他话未说完,伸出右手,比画了一个“八”.

房东的眼珠子一下子瞪了起来.

老卓的手并没有放下.

尴尬了一会儿,房东突然一拍桌子——和刚才老卓拍桌子的动静一模一样,可这回是老卓吓得一激灵.房东说:“九百,就这价了,少一分我就不租了,收拾收拾自己住.”

老卓和马晓芬对视了一眼,不等马晓芬有什么回应,自己先点头了.

他现在太需要这房子了.

房东说:“他们房租也到期了,我去写合同,你准备钱,一会儿签了了事.”说完,提着管钳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说:“这个月还剩十来天,算我的,你们的房租从下个月算起.”

这倒是老卓没有想到的.

房东往外走,迎面恰好遇到往回来的南方夫妻,他指着那个男的说:“你们这些南蛮子嘴里没准话.”

他的话把这对夫妇说愣了.

房东不管他们,又对老卓说:“抓紧吧.”

老卓看看表,还不到两点,赶紧从里怀掏出存折,对马晓芬说:“去!”

马晓芬明白,接过存折去银行了.

这两年,老卓的工资,去了家用,自己花销,还剩下一万几千块钱,他兑店,就指望着这点积蓄.他没想到店兑得如此顺利,心里的希望又涨大了几分.他让老板找出纸笔,开列了物品清单,检查了一应家什,顺便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一会儿就去市场买回来.粉丝店的老板似乎也很高兴,跟在他身后,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地点头.老卓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惬意的感觉了,他不自觉地背起了手,身上的每一根血脉都畅通起来.

老板说:“一会儿拿了钱,我们连夜就走,老家那边有事,我们都快急疯了.不然,也不能这么便宜就出手.”

老卓正检查卫生间的上下水——其实,他已检查过了,听他这么说,梗了梗脖子,说:“我这还多给你了呢.”

老板指着菜架子,说:“我这儿还有料呢.”

那些料老卓也估算过了,值几百块钱,但他仍然装作不满的样子说:“咱俩开的店不一样,你怎么知道你的料我能用上?用上是料,用不上就是垃圾.”

这时,马晓芬回来了,老板和老卓同时回到了桌子旁.

签字,点钱,一切无差池.

老板指指菜架子,说:“你多少加两个,也省得我折腾了.”

兑店的规矩老卓懂,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算,只有料不算.一般来讲,料归老板自己处理,但下家用得着,仨瓜俩枣地也就处理了.他刚才提料的事,其实也是在暗示老卓.老卓如何不懂?老卓的意思很明白,说料是“垃圾”,明摆着是想占这个便宜.

老板主动说:“我这是将近五百块的料,你给我四百就行.”

老卓摇了一下头,说:“一百五.”

老板说:“三百五.”

老卓说:“二百.”

老板说:“三百.”

老卓又要拍桌子,这一回,老板比他动作快,抢先拍了桌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什么意思?”老卓问那个女的.

走到门口的老板回头说:“不卖给你了.”

老卓没反应过来,一时竟无语起来.

老板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外边跟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半大胖小子,他们也不理会老卓,径直奔向菜架子,大包小裹地把料提走了.也许走得急,走得慌,落下一小包,老板发现了,赶紧给捡起来,送出门去.

老板手里拿着三百块钱,一脸赔笑地目送二人拐进狗肉馆.

3

南方夫妇不再搭理老卓和马晓芬,他们把早已收拾好的塑料包往肩上一搭,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老卓下意识地站起身,送到门口,想说点什么,可想起这对夫妇刚才的举动,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他妈的.”

老卓多少有点后悔.

便宜不大,但让别人捡去了,而且是从自己眼皮底下捡走的,想想心里不是滋味,又骂了一句:“他妈的.”

“怎么了?”他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房东的声音.

“您说的对,这南蛮子是他妈精.”

“怎么了?”房东又问.

老卓摆摆手,说:“算了,没多大事儿,过去了.咱们谈咱们的.”

房东也不多问了,把手里的合同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无可挑剔.为了表示对马晓芬的尊重,他又把合同递给马晓芬,不料,马晓芬不接,脸也突然红了.

马晓芬说:“你看了就行了.”

老卓觉得马晓芬这是在给他面子,就点了点头.马晓芬把事先点好的两千七百块钱放到房东面前.房东也不点,从里边抽出两张,放在桌子上,余下的揣进上衣口袋.

“您……”

不等老卓把话说完,房东又把钱往前推了推,说:“不多,开业那天我到,给我留一桌,照钱整,我请客.

不知为什么,老卓心底一热.

一问房东,原来是个练武术的.

房东走了,屋子里只留下老卓和马晓芬两个人.一时间,怔愣在那里,像两尊木像.阳光刚刚从窗口移开,室内暗了下来.因为门一直敞着,冷风也沿着脚下浮了上来.

“干活儿!”突然,老卓喊了一声.

马晓芬也惊醒了似的,急急地奔向厨房,拿笤帚扫地.老卓呢,点燃煤气灶,满满地烧了一大锅碱水,把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擦洗了一遍.等他干完这些,把投净的抹布一片片晾好,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出了厨房,发现马晓芬更麻利,不但擦净了门窗,就连桌椅也变得鲜亮起来.

“真能干!”老卓由衷地赞叹.

“你也是.”马晓芬在围裙上擦擦手.

老卓上上下下打量她,心想,这娘儿们还真是过日子人!原来,马晓芬身上的围裙是宾馆的,虽然旧一点,但干净透露,让人看着顺眼.问题是,她什么时候从小旅馆把它带到饭店的,她又如何知道今天当天就能用上?这么想着,才发现,马晓芬是拎着包来的,包里似乎还有东西.

见老卓在注视自己,马晓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麻利地打开包,拉出又一件围裙,套在老卓的脖子上.

“你这件是新的.”

老卓的心底又是一热.

这一个下午,他已经热过两次了!

老卓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盘下这个店,究竟干点儿什么,他心里早就有谱儿了,他对马晓芬说:“来,坐下,说说咱这个项目.”

“哎呀妈呀,”马晓芬一边解围裙,一边故意夸张地说,“就这么个小店,还项目呢.”

老卓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严肃了一下,说:“将来咱们还得开大店呢,还得开连锁呢.这个小店,就是项目的开端.”

见老卓严肃,马晓芬也正色起来.

老卓说,这个店无论大小,也得有特色,咱的特色是啥呢?是饼!他说他已经看过了,这几街几路的方圆,大大小小有几十家店,但没有一家店经营饼.有十几家大店有饼,但都是常规的葱油饼、丝饼、糖饼,人们早就吃腻了.他要经营的饼是熏肉大饼,许多人听过,但没吃过,一定受欢迎.按说,他一个人又做红案,又做白案,吃不消,干不了,可店小就不一样了,四张桌,一大三小,高峰期客流量不过三五十人,还得说桌桌翻台,应付得了.

“一天两个饭口呢.”马晓芬有些担心.

“放心吧,常规菜我提前做好准备,到时你就瞧好吧.”说着,伸手去捏马晓芬的鼻子,“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马晓芬幸福地点点头.

老卓来了兴致,他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有点儿神秘地对马晓芬说:“你知道这熏肉大饼怎么做吗?”

马晓芬说:“我哪能知道.”

老卓压低了一点声音,说:“熏肉的选材是个诀窍,必须选猪身上的梅花肉,就一刀.”

“啥是梅花肉?”马晓芬来了兴趣.

“就是血脖下边的那块肉.”老卓的身子直起来,在自己的脖子下边比了一下.

“缺德!还兴用自己比的?”马晓芬瞪了他一眼.

老卓马上咧开嘴,“嘿嘿”了两声,又说:“和面也有说道.”

“啥说道?”

“一定要用肉汤.”

“说道真多.”

“可不是.”

这时,老卓听到马晓芬的肚子叫了一声,他刚想笑她,不想,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来,赶紧收住笑,拉马晓芬去吃饭.临出门,发现南方夫妇没有把门锁留下来,不由犯了难,一边骂南方夫妇,一边四下看,这就看见了他吃过几天饭的狗肉馆,隔壁,灯火通明,而且,黑瘦脸的老板正站在门口,龇着牙对他俩笑呢.

老卓一抱拳,说:“今后是邻居了,多照应.”

黑脸老板不吱声,依旧笑.

老卓想:这个人怎么阴的呼啦的.想是这么想,脚步却已迈向那里,不等老板招呼,一斜身进到屋里.马晓芬跟着进来,不声不响地坐在他对面.

“吃点儿啥?”老卓问.

“啥都行,随便.”马晓芬回答,脚却在桌子底下踢了老卓一下.

老卓一愣,旋即回头,看见一个半大胖小子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菜谱,正等着他点菜呢.

见老卓回头,那半大胖小子问:“叔,吃点儿啥?”

“一盘狗肉,一盘炒豆芽,半斤散白,一瓶啤酒,两碗饭.”老卓一口气说完这些,感觉胸口有点儿闷.

就是这个半大胖小子去他店里取走的那几包料!

“我不喝酒.”马晓芬说.

“我喝.”老卓声音陡然提高,吓了半大胖小子一跳.

这顿饭一下变得压抑,刚才的兴奋和喜悦像被人剃光了头,冷飕飕的丝丝缕缕泛着凉.马晓芬本来很饿,这么一折腾,胃口大减.一碗饭只吃了半碗,菜几乎没动.老卓彻底没话,半斤白酒喝了之后,又喝了一瓶啤酒,饭没吃,撂下筷子让结账.

黑瘦老板一直没进屋,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吸烟.

见老卓他们出来了,又笑,问:“吃好了?”

老卓回答:“吃好了.”

再无话,和马晓芬一起回到自己的店里.回到店里,气消了大半,想想也是,自己不要的东西,人家要了,没什么毛病.可又一想,总觉得欠点滋味儿,人怎么能这么处事呢?这不明显着给人添堵吗?

夜里不能回小旅店了,老卓让马晓芬看店,自己回去退房,顺便在超市买把锁.马晓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老卓走得急,没细看马晓芬的表情.他借着酒劲儿,脚下加紧,不到一个小时,就把两件事都办完了.

他们的行李简单,两个箱子,一个提包,老卓一个人一口气就拽回来了.是走回来的,没打车.从小旅店的屋里一出来,老卓无意中抬头看了看月亮,依然那么明,那么亮,那么圆,充满感情地和老卓对视着.老卓忽然有了感动,十五了,这是一个多好的日子啊,何必为几包料生气呢?自己不是说那是垃圾吗?和垃圾较什么劲儿呢?如此想来,便放弃打算,一个人哼着歌,哗哗啦啦地奔自己的店走去.

路过狗肉馆,听见有人问:“咋这么高兴呢?”

听声音是黑瘦老板.

“开店了,高兴!”老卓回答.

“唉!”

不知为什么,黑瘦老板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4

其实,老卓去退房的时候,马晓芬就想提醒他,两个人没有铺盖,可是,见老卓心情好,没敢添乱.等老卓回到店里了,张罗休息了,才发现这问题.他一个劲儿埋怨马晓芬为什么不吱声,马晓芬听了他的话只是笑,并没有分辩什么.

老卓在地上打转转.

马晓芬说:“天又不凉,将就一宿吧,明白去买也不迟.”

老卓看看窗外,风平浪静,月华如水,心里一下安稳不少.

这一夜,他和马晓芬和衣睡在椅子上,他固执地搂着马晓芬,并在临睡前吻了她的头发一下.开始的时候,马晓芬还挣扎,不让他搂,可是这一吻过后,马晓芬一下子温顺起来.

“辛苦了.”老卓说.

“不辛苦.”马晓芬喃喃.

这一觉睡得真香!

五点钟的时候,老卓和马晓芬几乎同时醒了.老卓的手指有点儿麻,一睁开眼睛就“哎哟哎哟”地叫唤,马晓芬一听声音,就知道他在装相,理也没理他,直奔洗手间,把脸洗了.她梳头的工夫,老卓已经开始工作了,他在一张纸上开列着需要马上解决的东西,写完之后,一撕两半,一半揣到怀里,一半交给马晓芬,嘱咐她去“中东大市场”买床上用品.并说,回来时雇一个拉脚的,别傻乎乎地去挤公交车.

马晓芬在镜子里看着他,点了点头.

一般开店,都找本黄历看看,挑个“开业大吉”的日子,可老卓不信那一套,捏指一算,三天后正好是星期六,六六大顺,兆头也不错,赶日不如撞日,就定它了.定下日子,先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房东说,放心吧,一准儿到,记住,把大桌给留下.老卓连连点头.放下房东的电话,老卓还想给原来在宾馆的几个朋友和主顾打电话,一想,自己也太急了,啥啥都没准备呢,先把各路神仙给请来了.于是,揣起电话,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去订面粉、肉、蛋和蔬菜.

当然,还有煮肉的大锅.

而马晓芬呢,坐上公交车,直奔“中东大市场”.这个“中东大市场”接近东郊,卖啥的都有,而且价钱便宜,是个买东西的好去处.坐在公交车上,马晓芬突然想起来,自己好长时间没有逛过商店了,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穿戴,哪还有个的样子.这样想了,脸上不觉发热,心底也有点泛酸,可是,想一想老卓,想一想店,酸劲儿瞬间过去,温暖像多足的毛毛虫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唉!

马晓芬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知足吧,奋斗几年,日子会好起来,到那时,自己去法院起诉,把婚离了,她要老卓给她一个名分,她也要给老卓一份安稳的生活.两个人还有后半生呢,后半生一定会幸福的.

如此想来,身上有了劲儿,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差,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强些.她不和别人比,就和隔壁狗肉馆比,那个黑瘦老板不也是如此吗?没有老婆,自己带一个半傻不傻的孩子,扑扑腾腾,不都因为心里装着明天吗?明天是什么,明天是希望,只要有明天,今天遭多大罪,受多大的委屈,都无所谓.

人一想事,再长的路也短了,不一会儿,“中东大市场”到了.

买铺盖之前,马晓芬去女装柜台看了看,她看见了“小貂”,标价一万一,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那种温暖柔和的手感让人的身子都通泰,如果能穿上一件,说不定怎么美气呢!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而已,想到了,便加大脚步离开,生怕售货员过来招呼她.

在床上用品柜台,她给自己买了一套最便宜的被褥,却给老卓买了一套相对好的,买完了,装在四个塑料包里,一路坐公交车回来.本来,老卓嘱咐她,让她打车,可她还是选择了坐公交.看着大包小裹在自己的脚下,她感到无比踏实.

瞧见她歪歪斜斜地回来,老卓又气又恨又心疼,他想骂她两句,可是一看到她脸上荡漾的笑容,自己也开心地乐了.

三天说过去就过去了,星期六说来就来.

星期六这天中午一到,老卓请的嘉宾们就陆陆续续到了,所谓嘉宾,无外乎房东,还有他的师兄弟,他们包了里屋的唯一一张大桌,大呼小叫地把气氛搞得十分热闹.还有原来工作的那个宾馆的几个员工,因为倒班的原因没有全来,来了两个后厨的师傅,还有三个客房服务员,他们很难有暇在外边一起吃饭,所以聚到一起了,也显得十分喜庆.另外,还有一个烧鸽子店的老板,他喜欢吃老卓做的豆腐,所以,主动来了,不但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老卓知道,那是他的“小三儿”.

大家起哄,让老卓做开店感言,老卓扭捏了几下,还是站到了屋子的,这个地方相对宽敞一点,后边连着厨房,另一边就是里间小屋.

老卓有些激动.平复一下自己后,大声说:“我的,啊,不,我和小芬的小店开业了,就在今天.大家都来捧场,我们从心里感谢大家!我的手艺不敢说多好,但大家只要饿了,就来吃口,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有钱没钱无所谓!”

这时,房东的那一桌有人喊:“你同意,你家嫂子同意不?”

马晓芬笑了,大概是受到感染,破天荒地也大声喊起来:“没意见!”

这一下,气氛更融洽了,酒也喝开了.烧烤店老板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足足喝了半斤白酒,之后又喝了三瓶啤酒.他有点高了,站起身挨个桌子敬酒,敬酒是敬酒,没忘了规矩,他没说自己是开烧烤店的,倒是老卓实在,他主动给房东的那桌人介绍,并说,如果吃腻了大饼,也可以去烧烤店尝尝,味道相当不错.

烧烤店老板和宾馆的那几个人更熟一些,他们经常去他的店里吃烧鸽子,所以,烧烤店老板去敬酒时,顺便就坐下了,他又要了两瓶啤酒,声言要“打圈”.所谓“打圈”就是一人敬一杯.他的“小三儿”看他多了,就来劝他,他的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声音冷冷地说:“不行你先回去吧.”

“小三儿”也没反驳,穿好衣服,一转身出门了.

马晓芬见状,赶紧到门口去送,谁知“小三儿”关门关得动作大,差点儿把她闪了一个跟头.好在大家都在喝酒,并没有看见这个细节.

看着“小三儿”的背影,马晓芬摇了摇头.

店里正热闹时,外边又进来一桌客人,是外国留学生,一个白人,两个黑人.外国人有意思,他们要吃小鸡,说来说去说不明白.于是,两个黑人中的一个向马晓芬要来纸笔,画了一只公鸡递给她,这一回马晓芬看明白了,一时感到好笑,竟笑出声来.

画公鸡的那个黑人说:“你真漂亮!”

马晓芬愣了,并不答话,转身下单子去了.

“谢谢!”那个黑人叫道.

一屋的人都扭头看他,他也环视四周,自嘲地摆开双手,头不自觉地来回晃动了几下.

他们还点了家常豆腐.

家常豆腐刚一上桌,狗肉馆的半大胖小子进来了,他是来借豆腐的,马晓芬没有多想,从托盘里捡了一块豆腐麻利地送到半大胖小子的手里.半大胖小子出去了,转而,他爸,也就是那个黑瘦老板进来了,手里依然端着那盘豆腐,脚刚跨进门口,就吵吵嚷嚷的,说:“怎么整的,豆腐是酸的!”说完,把豆腐放在窗台上,扭头回去了.

听到喊声,老卓从厨房出来,他拿起那块豆腐一闻,果然酸了!

“不可能啊!”他自言自语.

马晓芬跑到托盘前,一块一块地分辨,没酸呀,怎么到了他们家就酸了?他看看老卓,不知说什么是好.老卓端着豆腐回来,一抖手,把豆腐倒进垃圾桶里.

“咋回事呀?”马晓芬问他.

老卓没说话,只是心头有点儿发堵.

5

老卓开店的时候是秋天,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这一天,外边下起了少见的鹅毛大雪,眼看到饭口了,却不见有客人来.昨天睡得晚,但是老卓还是打起精神,希望自己在饭口的时候能有优秀的表现.

这一段日子,马晓芬也有点儿累,不单单是开店的原因,她的老病又犯了.她的胃不好,尤其到冬天,如果一不小心吃了冷食,一准儿会闹将起来.开店的人,自己吃饭没时没晌,有的时候难免对付,这一对付,就容易出问题,虽然马晓芬十分小心,但还是犯病了.

一大早起来,她就吐了一次,老卓披着衣服,跑到马路对面的药店给她买药.胃乐新、三九胃泰,两样药一起吃,对她的胃痛比较有效.老卓给马晓芬买药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和马晓芬好上之后,买药的任务就被他包了.

这也是马晓芬无限感念老卓的一点.

快三个月了,小店的生意还说得过去,好的时候能卖五六百元,不好的时候也能对付一个本儿,虽然没有想象得那么令人兴奋,但也足以让他们欣慰.

常来小店的除了留学生,还有烧烤店的老板.他每次来,都带着“小三儿”.“小三儿”的衣服一天三换,每次来,穿的都是不同的外套.“小三儿”的脾气不好,表面看很温柔,实则对烧烤店老板很苛刻.烧烤店老板姓刘,人称刘总.刘总爱吹牛,总对老卓和马晓芬炫耀他给“小三儿”买的衣服,就在前几天,他又给“小三儿”买了一件短貂,花了七八干块,他对老卓说,他在“小三儿”身上花钱一点也不心疼,花多少他都愿意.

那一天,正吹嘘这话时,“小三儿”不乐意了.

“小三儿”说:“别那么多废话,我弟弟结婚的钱你给拿不给拿?”

刘总看了“小三儿”一眼,突然噤声了.

“说话呀!”“小三儿”推了他一把,“哑巴了?”

刘总说:“给你花钱我乐意,甚至,给你爹妈花两个,我也乐意,就是你弟弟,没门儿!”

话说开了,也翻脸了,“小三儿”不依不饶地说:“怎么了,怎么了,不就是揍过你一回吗?谁让你他妈打我了!”

这事老卓知道.

刘总的烧烤店就在老卓和马晓芬原来工作的那个宾馆旁边,他们闲暇的时候,也常光顾小店吃肉串.“小三儿”的弟弟来砸店那天,正好老卓他们在,大家正争论一道菜的做法,门口呼啦啦进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戴眼镜,看着挺斯文,身后的一帮都是“炮子头”,一人手里拎着一个镐把.

当时,刘总坐在柜台里,听见门响,头也没抬,对服务员喊:“来客人了!”

谁知换来的是一句骂:“来的是你爷爷!”

斯文小伙儿冲过来,对着刘总的脸就是一拳,刘总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小伙儿上去又是一顿扁踹,踹得刘总直喊妈.那几个“炮子头”扇形排开,守在门口,眼珠子死瞪着屋里的每一张桌.

老卓站起来,想劝两句,被人家用镐把一指,赶紧又坐下来.

斯文小伙儿踹累了,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你再敢打我姐,我就把你的店给平了!”说完,又踹一脚,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走了老半天了,刘总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骂道:“报警啊,报警啊.”

被吓傻的服务员们这才醒过来,纷纷掏出手机,拨打110.

刘总又骂:“人都跑了,你们打有什么用!一群废物!”

众人听了,手皆停滞在半空.

刘总一边擦嘴角的血,一边抱拳对各桌的客人说:“对不起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这么着,今天我买单,给大伙儿压惊,压惊.”

各桌的客人纷纷摆手,表示不用.

但是,那天老卓他们走的时候,服务员真的没有要钱,弄得老卓他们还挺不好意思的.

这是一个过节,难怪刘总不给“小三儿”的弟弟买单.

有时候老卓挺羡慕刘总,有时又挺同情他.

6

又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空气中流溢着道道清冷.已经九点半了,估计不会再有客人来.马晓芬在收拾碗筷,老卓把用开水紧好的肉下到汤锅里,重新调好料包,然后打开煤气开关,用急火把汤催开.

火光映着老卓,也映着马晓芬.

他们的脸都红彤彤的.

屋子里热了,人的心情也好,于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不知为什么,马晓芬突然问到了老卓的前妻.老卓愣一会儿,找个小凳坐下.他对马晓芬说,现在想想,自己挺对不起前妻,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若不是开店闹的,也许现在还过着呢.

老卓说:“其实,她人挺好的,人长得一般,但能干,认理儿.”他看了马晓芬一眼,接着说:“你俩有点儿像.”

马晓芬抬起胳膊擦了一下汗,说:“你可别拿我和她比.她怎么说还给你留个孩子,我算什么呀.”

老卓说:“那你快点儿离利索了,咱们也生一个.”

马晓芬的脸红了,说:“去去去,谁给你生.”

老卓站起身,走到马晓芬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马晓芬小声叫着:“油!油!”

谁知,老卓早已把自己的围裙解下来了.马晓芬感受到点儿什么,急忙往外推他,可哪里能挣扎出去,老卓那双粗糙的大手死死地扣着,像一道锁住他们感情的连心锁.

老卓问她:“给生不?”

马晓芬怕他再闹下去,赶紧服软,连声说:“生,生,生还不行吗?”

听她这么说,老卓才放开手,转身把围裙系上,拎起炒勺去照料锅里的情况.

马晓芬洗完碗,净了净手,坐回到屋里去.

厨房里的情况也是一样,汤已经大开了,老卓关小火了,也坐到了马晓芬的身边.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推到马晓芬面前,意思是让她点点.马晓芬有些疲倦似的,看了一眼,就又给他推回来.每天都是这样,每月都是这样,马晓芬不碰钱.在前边收款也是一样,收一份就交给老卓一份,她乐于当一个过路财神.

第一个月下来的时候,老卓给了马晓芬一千元,可是马晓芬不要,她知道老卓口袋里没钱了,自己不用钱,还揣这一千块钱干啥呢?她对老卓说:“放你那儿,我用钱时管你要,我现在有吃有喝有住的……”

老卓打断她,“你的心意我明白,明白.”

马晓芬说:“啥明白不明白的,店刚开,用钱的地方多……”

老卓说:“明白,明白.”

马晓芬说:“你明白个屁!”

老卓依然说:“明白,明白.”

他真的明白.

马晓芬虽然不要钱,但老卓几乎每天都要和她一起算算账,数数钱,今天的营业额多少,进货多少,房租水电多少,算来算去总能余些钱出来,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利润.

钱多了,两个人都高兴.

钱少了,对第二天寄予更大的希望.

就算没挣钱,两个人也互相安慰着,尽量平复对方的心情.

这期间,老卓也发过两次脾气,基本都是因为马晓芬临时改刀的菜切得不合格.发完脾气还得道歉,改刀不是马晓芬的活儿,本来怪不得马晓芬.但老卓是个急性子,且在大馆子干过,所以,毛病早就攒下了,一时也改不过来.

第一次,是烧烤店的刘总领着“小三儿”来吃饭,“小三儿”点了一个白菜丝炒粉条.那天,“小三儿”一进屋就冲着马晓芬展示她的新大衣,当然不菲,她对马晓芬说,你摸摸,你摸摸.马晓芬的手很湿,所以不敢触及那高档的面料,但“小三儿”还是捉住她的手,并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袖上.

老卓在后厨喊马晓芬.

马晓芬没听见.

老卓又喊,马晓芬才急忙答应.

老卓喊:“油都着了!”

马晓芬赶紧改刀.

老卓出来接菜的时候,脸一下就变了,他把盘子里的菜猛地倒在垃圾桶里,随手把盘子摔到案板上.他的动作太大了,盘子在案板上翻了一个身,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一刻,马晓芬的心里很难受.

由于急,她没有戴套袖,老卓摔盘子的时候,一根粉条被甩到她的衣袖上.那根粉条用热水泡过,软软的,柔柔的,蜷缩在那里像一个大大的问号.粉条很白,它的一头搭在马晓芬的手背上,因此显得她的手很粗糙,而且,有许多小小的裂口.

老卓吼道:“说了一百遍,顺着切丝,顺着切丝,偏切横刀,你是猪脑子啊!”说完,一推马晓芬,自己站到案板前,哐当哐当地切起了白菜.

马晓芬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刘总出现在厨房门口,帮着他俩打圆场.老卓和马晓芬都没有再说什么,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其实,老卓发火不单单是因为马晓芬把刀改差了,他还有另一个说不出口的心理.他人在厨房里,但是“小三儿”和马晓芬的对话他都听到了耳朵里.“小三儿”的衣服很多,几乎每次来都会穿一件新的,她给马晓芬看衣服,对于刘总来说是一种满足和炫耀,但对老卓来讲,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了.他也想给马晓芬买衣服,买好衣服,可是,说白了,是他手头的钱实在不足以让他像刘总那样潇洒和自由.老卓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场面,某种程度上,他也不希望马晓芬面对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让马晓芬难堪,让老卓刚刚擦亮的对未来的憧憬迅速蒙尘.

另一次发火是留学生来.他们点了家常豆腐.马晓芬改刀的时候把豆腐块切小了,那豆腐一进锅就碎了.老卓一敲大勺,骂道:“横三刀,竖三刀,中间片一刀,一共三十二块.你倒好,给外国朋友们吃猪食呢?”

马晓芬笑了.

马晓芬不笑还好,她一笑,老卓的火马上就上来了,问:“你觉得那么好笑吗?”

马晓芬赶紧敛住笑.

老卓的这一次发火有点无缘由,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看见留学生,就想起开业那天狗肉馆的黑瘦老板来借豆腐的事儿,一想起这件事,他的心里就有点儿恶心.恰好留学生又点了豆腐,所以,他很想好好地露一手,用此弥补一下那天的损失,也在留学生跟前要回点面子.谁知,马晓芬的不留意,又把他的良苦用心泡汤了.

他对留学生说:“各位多担待啊!”

留学生面面相觑.

画公鸡的黑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忙,老卓没在意.

今夜,月色姣美,由于气温低,夜空也显得格外高远.大半个月亮挂在那里,温情脉脉地看着窗户前这对又辛苦又劳累又甜蜜又幸福的人一女的鼻子尖上有一点儿汗,男人坐在一边吸烟,眼睛却一直盯在女的脸上,深切,疼爱,又有点无奈和不甘.

“喝点儿!”老卓下了决心似的.

马晓芬没动,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卓自己动手,精心烹制了两道小菜——道锅包肉,用生粉抓的,外焦里嫩,可谓马晓芬最爱;还有一道肥肠炒红辣,他格外钟情的下酒菜;一杯白酒,一杯啤酒——热气腾腾的饭菜让这个夜晚更温馨.

老卓对马晓芬说:“趁热,凉了硬.”

他指的是锅包肉.

马晓芬拢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坐到老卓的身边.一般的时候,马晓芬都坐在老卓对面,现在却坐在了他的身边,这是一个暖昧的动作,让老卓的心再次浮动起来.

酒是多好的东西啊!

老卓喝了一口酒,一股热流直达胃里,又快速返到喉头,心颤了,眼睛也亮了,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老卓知道,接下来的一切更美好!

7

春节悄然而至.

对于中国人来说,春节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只要一望到春节的边儿,每一个单位,每一个人都变得又忙碌又松散,又充实又空虚.人们需要“年”,为了这个“年”发疯地采购;他们又怕“年”,好像这个年一过,所有的无聊又会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中国人忙碌,难免冷落了外国人.

那三个外国人又来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他们来得格外频繁.尤其是画公鸡的那个黑人,一进到店里就莫名地兴奋,眼睛上上下下直往马晓芬身上打量.“黑公鸡”个子不高,坐在那里又瘦又小,而且,不像另外一个黑人,面部涂满光泽;“黑公鸡”长得干枯,皮肤没有水分,更谈不上油脂,他爱笑,一笑就露出大大的牙齿,疹人地白.

那个白人会说几句半生不熟的中文,他是一个糖尿病患者,每次吃饭前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小盒子,用细细的针头给自己注射胰岛素.他用的针管也是细长的,像一根使用了一半的自动铅笔.

“我,瑞奇,糖尿病.”他自我介绍说.

马晓芬脸上挂着笑,小腹却在一下一下地坠痛.

“遗传.”瑞奇咧着嘴,猛地把针拔下来.

马晓芬点点头.

“黑公鸡”瞪着白多黑少的大眼珠子,像车轮儿一样转动.他指了指瑞奇,双手突然下垂,脖子一歪,椰子壳似的小脑袋便枕到了肩膀上.紧接着,他又跳起来,双手握拳,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并辅以响亮的喊叫.他的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喉结如同安装了电机一样上下左右窜个不停.

他的脚下似乎升起阵阵黄尘.

老卓听见叫声,着实地吓了一跳,他从厨房探出大半个身子,询问马晓芬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晓芬说:“他好像在跳舞.”

老卓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黑公鸡”是在说,他的身体比白人瑞奇好,强壮,健康,有活力,不用打针.

“操!”不知为什么,老卓骂了一声.

表演完了,“黑公鸡”很兴奋,也很满足.他坐回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他夸张地吞咽着啤酒,嗓子眼儿发出“咕咚咕咚”的轰响.

白人瑞奇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时间久了,老卓和马晓芬多多少少知道了几个外国人的情况.瑞奇来自英国,是师范大学的外教;“黑公鸡”来自乌干达——难怪他那么缺水;另一个黑人来自刚果,他和“黑公鸡”都是师范大学的留学生.

时间久了,老卓和马晓芬多少看出了点儿“黑公鸡”的用意.

这一天,天略略有些阴,头一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有雪,可到了中午,这雪也没有下来.快中午的时候,“黑公鸡”来了,这一回是他一个人,并带来了一个中国女孩.中国女孩裹了一条大红围巾,围巾挡住了她的嘴和半个鼻子,她惶恐不安的眼神儿让原本就气闷的天气变本加厉地低沉起来.

“对不起.”女孩一进屋,就着三不着四地说了这么一句.

正在前边忙碌的马晓芬愣了.

“是他硬要我来的.”女孩解释.

马晓芬下意识地笑了笑.

女孩局促地站在那里.

“黑公鸡”的手里抱着鲜花,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他的目光仍然聚焦在马晓芬的身上、眼上、头发上、肩膀上、上、胯骨上、膝盖上、脚趾上,甚至他能看清的每一根汗毛上,他的嘴唇有些不自觉地抖动,明眼人一下就可以看出那是激动导致的神经震颤.

“吃点儿什么?”马晓芬习惯性地问道.

“他想说点儿什么.”女孩解释.

“说什么?”马晓芬很吃惊.

“他想,对你,说点儿什么.”女孩进一步解释.

“对我?”马晓芬突然害怕起来,回头冲着厨房叫:“老卓,老卓!”

老卓跑出来,问:“怎么了?”

看见老卓,“黑公鸡”站起身,把怀里的鲜花抱得更紧了.他叽哩哇啦地对着女孩说了一番话,半抬的手臂所连着的手指一直指着老卓和马晓芬.

“他说什么?”老卓问.

女孩有些着急,她憋了半天,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松弛些,才说:“他说,他说,有没有红烧斑马.”

老卓和马晓芬同时摇头.

女孩说:“哎呀,急死我了,我实话实说吧,他喜欢她.”她指了指马晓芬又说,“他说,他今天是来求婚的,他就要回国了,希望可以带一个中国新娘子回去.他说,她很像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看见了一定会同意.”

老卓说:“去他妈个蛋!这是我媳妇!”他有些气恼,但还是忍不住笑了,扬扬下巴说,“你告诉他,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看哪家的天鹅会在乌什么达吃沙子.”

“黑公鸡”一直竖着耳朵.

女孩转身对他说:“他们已经结婚了,她不可能和你走!”她看了一眼老卓,见他没有异议,也叽哩哇啦地对“黑公鸡”翻译了一遍.

“不!自由!我,她,自由!”“黑公鸡”的脸有些白,突然冒出几个简单而准确的词,而且,发音极准.他拉着女孩的红围巾,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番老卓和马晓芬听不懂的外语.

“他说,”这时,女孩的语气平静了许多,看来,她是非常同情“黑公鸡”的,“他说,他问过刘总,刘总说你们是搭伙过日子,不是夫妻,他是一个合理合法的竞争者,他和她一样,都是自由的!”

“放屁!”老卓的语气加重了些.

他们交流、争执间,马晓芬已经完全听懂了“黑公鸡”的意思.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觉得“黑公鸡”怀里的鲜花十分娇艳,可现在,那捧鲜花简直成了乱麻.她的脸火烧火燎地疼,像被乌干达的阳光灼伤了一样.她一拧身子,闪到里屋去了,想随手关门,却发现这里屋和外屋之间的门早拆掉了,间隔它们的只有一个薄薄的花布门帘.

见马晓芬走了,“黑公鸡”怪叫了一声,他不顾一切地冲到里屋门口,“咚”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爱!爱!”

他嗓子干涩地叫着.

老卓高高地举起手,本想用力地抽下去,可女孩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使他放弃了打人的冲动.

女孩说:“你注意点儿国际影响.”

老卓的手就那么高高地停在了半空.

也许,店里的吵闹声惊扰了隔壁,等老卓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发现,狗肉馆的黑瘦老板和他的胖儿子正双双趴在窗口,极力睁大眼睛,透过霜与霜的缝隙向里边张望呢.

“滚!”

这一声吼,说不上是给“黑公鸡”的,还是给黑瘦老板的.

这一天对于老卓来说,简直是晦气极了,“黑公鸡”是如何离开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在他的大脑里形成了空白.马晓芬一直坐在里屋,面无表情,他自己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除了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连一句成形的话都说不出来.

饭口无人,如约好了一般.

刚过饭口,房东来了.一个人,进屋就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拍打,一边说:“这雪,说下就下来了.”

房东的到来打破了店内的沉寂,老卓赶紧把笑容挂在脸上,夸张地抬高了声音,冲着马晓芬喊:“来贵客了.”

马晓芬没应声,人却出来了.

房东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有事?”

“这不快过年了吗?我想求你点儿事,能不能包点儿饺子卖给我.”

“可以呀!不过,咱可说好喽,饺子我们可以包,但钱万万不收的.”

房东连连摆手,说:“不收钱我就不用你们了.”

双方推推让让,最后决定,按照市价,给房东包十斤饺子.十斤饺子五样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话是买卖话,但有点儿玩笑的性质,老卓早已暗下决心,皮薄馅大,让他十斤饺子赶上别人的二十斤饺子.

说来也巧,他们正谈饺子的事,刘总的“小三儿”来了.她的脸和天气一样,阴沉沉的,精心化的妆也花了,看来刚刚哭过,下眼袋也微微地肿了起来.

“饺子?啥馅的,给我来半斤.”一边说,一边脱外罩,然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再给我来半斤散白.老王八犊子喝的那种,香的,辣的.过年了,都得他妈的吃顿饺子.”

“咋的了?”马晓芬给她拿碗筷,“这是和谁生气了?”

“没有,没生气.”“小三儿”摇摇头,声音有些哽咽.

“行了行了,你坐会儿,我给你包饺子去.”马晓芬抓起套袖,麻利地戴到小臂上.

老卓这个店只卖饼,不卖饺子.如果是别人,不等老卓说话,马晓芬也会一口拒绝.也许是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吧.“小三儿”不到三十岁,跟一个半大老头儿混日子,真挺不容易的.她一瞬间想到了自己,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她不用老卓插手,一个人剁馅儿,揉面,揪剂子,擀皮儿,眨眼的工夫,就把半斤饺子包好了.

“小三儿”中午一定是没吃饭,饺子一端上来,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吃相别提多难看了,嘴里嘶哈着,一会儿大张,一会儿不停地蠕动,端酒杯的手一直在嘴边翘着,不时地猛?一口白酒,白酒不时地顺着嘴角溢出来,把衣襟都浸湿了.

她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当最后一个饺子下肚后,她摇晃着站起身往外走去.

8

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老卓的店像猴皮筋儿一样,一会儿紧,一会儿松.房东不经意的一段话,为他们多添了一份劳累,也多添了一份进项.得知他们包饺子卖,周围的邻居和老顾客纷纷找上门来,预订过年吃的饺子.老卓和马晓芬犹豫再三,还是满足了大家的要求.

包饺子马晓芬在行.这些天,她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只要闲下来,就把自己竖在面案前.她和老卓商量,雇了一个钟点工,早晨六点到九点,三个小时,一小时五块钱,专门和她包饺子.当然,老卓也会帮忙,中午一过饭口,他俩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馅,流水作业,每曰里都干得热火朝天.

饺子有青椒馅、白菜馅、芹菜馅、西葫芦馅、素三鲜、肉三鲜,还有纯肉馅.一斤一袋,在冰柜里冻好,袋里放一张字条,注明品种,顾客需要了,开柜即取.

马晓芬的手脖子肿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不同的馅,不同的价钱,利润也不一样,一块,一块五,两块,两块五,三块.马晓芬细致地数着,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努力完成老师留给她的作业.她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晕,头发也泛着亮亮的光泽,手像红萝卜.一样,饱满,透明,润滑无比.她的话多了,笑声也多了,不时地还和老卓开一两句玩笑.

老卓心疼她,不想让她多于.

可是,马晓芬来了倔劲儿,大声反驳:“一年就这么几天,不趁机抓挠几个,还等什么时候!”

她一天的睡眠只有三个多小时,凌晨四点,她就摸索着爬起来,穿戴整齐去厨房择菜.为了不惊扰老卓,在四点到六点这两个小时里,她的动作尽量放轻,洗菜,滤净,切碎,一样一样地放进盆里.腰疼了,直一下,用手背敲打敲打,蹲累了,站起来,移动移动脚步.

她像一个悄然降临的天使,为小店增添着美丽的光彩.

六点一到,老卓也起来了.于是,小店更热闹了.钟点工来了,脸蛋儿冻得通红.钟点工是一个离婚女人,没有孩子,今年二十九岁.个子不高,胖胖的,脸上总挂着谦卑的笑.她是马晓芬在宾馆时的同事,是洗衣房的洗衣工.她干活儿细致,用心,多多少少有一点儿洁癖.

马晓芬和钟点工在一起干活儿的时候不说话,因为马晓芬知道,说话影响干活儿的速度,所以,她总是上牙咬着下嘴唇,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在手腕上.

有时,老卓看两个女人包饺子能看得出神,她们的速度是那么快,动作准确而协调,饺子皮儿犹如神秘的UFO,从一个女人的手上,飞旋着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手上,而另一个女人几乎在接到饺子皮儿的同时,就把它变成了边儿严肚儿大的饺子.小小的饺子像孕妇的肚子,像元宝,像女人成熟的,像婴儿轮廓分明的耳朵,像云朵,像玉石,像一切美好的东西,把要塌腰的日子坚定地支撑起来.

老卓想起小时候,姥姥给他讲的故事,说小耗子精变成了小*,老到光棍儿家帮着光棍儿包饺子,光棍儿美得不得了,不时地偷偷地窥视小*,哪料想,又一次窥视时,却发现小*正往嘴里丢生饺子,而且嚼都不嚼,直接咽到肚子里去了.这一吓让他魂飞魄散,所有不着边际的幻想一下子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马晓芬是耗子精吗?

如果她是耗子精,自己该怎么办呀?

老卓觉得自己可笑,整个人便傻傻地站在那里.

每天早上,在沉默的幸福时光中,冰柜的大肚子里都会有全新的收获!

今天是小年,隔壁狗肉馆请工商、税务等部门的人吃饭.那些人十点钟就到了,张张罗罗地打.黑瘦老板新杀了一条狗,一大早就把狗肉烀上了,他还特意要了两套狗三件儿,红烧了满满一大碗.

黑瘦老板吆吆喝喝的,如同财主放席一般.

马晓芬有些担心地问老卓:“咱们用不用表示表示?”

老卓往外看了看,说:“咱小门小户的,有啥油水,找上门来再说吧.刘总和他们都熟,真有什么事,让刘总帮帮忙.”

正说话间,门开了,房东走了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他冲着狗肉馆喊了一声:“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讲究点儿?”

黑瘦老板侧过脸来,马上赔了笑脸,抱着拳,冲着房东拱了拱,说:“新年好!新年好!下回注意,下回注意!”

“没下回,有下回就不这么和你说话了.”

房东进得门来,老卓马上问缘由.

房东说:“他把狗血都泼到这边来了.”

老卓迈步往外走,被房东一把拉住.老卓用力挣,房东手下加了力,老卓只觉得肩膀生疼,仿佛碎了一般.

房东说:“我说了,你就别说了,和气生财,他是个小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于是,又和老卓讲了老卓兑店之前,黑瘦老板找过他,想把这个店兑下来,他想把墙打通,两家变一家.房东看不起他的作为,没有同意,所以,老卓才有机会捡了九百块钱的便宜.

“那他的房租是多少钱啊?”老卓问.

“一千四.”房东说.

老卓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说房价,收料,借豆腐,说白了都是人家在琢磨自己呢!亏得自己还开过店,竞没把这里边的蹊跷看出来!老卓气往上涌,又要冲出去,房东只是轻轻一带,就把他甩到原来的位置上了.

“要过年了,安生点儿吧.今后提防他一点儿就行了.”房东说.

老卓愣了一会儿,说:“这么说,是我对不住你了.再交房租时,我一并补上.”

房东摆摆手,说:“我是个练武的,没文化,但识道理,说好的事情不能变,该咋回事儿就咋回事儿.话说回来,我也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今天的话早该对你们说,可我又不知道你们是啥样人,也懒得管闲事.”

“都说明白了,都明白了.”老卓连连说.像是说给房东,又像是自言自语.

房东从口袋里掏钱,往桌子上一放.

老卓问:“干啥呀?”

房东说:“饺子钱.”

老卓这才想起来,房东在他这里订了饺子.订了两份,一份给老母亲,一份给他的师弟.师弟从前是装卸工,装火车的时候把腰砸坏了,至今半瘫在床上.第二次交房租的时候,房东依然留下了二百块钱,隔不几日在老卓这儿请师兄弟吃饭.他们还是坐大桌,喝酒,吃大饼,说些与武术有关的杂事.那天饭口人少,所以,他们讲的许多话,老卓都听到了耳朵里.这才知道,房东是一个孝子,多年来一直伺候多病的母亲;也知道房东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对师兄弟如同一奶同胞的兄弟.

师兄弟都叫他二哥.

见房东给饺子钱,老卓一下就急眼了,“干啥呀?还真给呀?瞧不起我?”

房东说:“哪能?我们讲好的.”

老卓说:“讲好的也不行!”

他来了犟劲儿.

房东想了想说:“行!听你的.”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钱,说:“炒俩菜,我喝一盅.”

老卓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变着法儿地把饺子钱花在这个店里.

房东去洗手,老卓去炒菜,就在这当口,门外进来三伙人,一伙是附近的学生,吵吵嚷嚷地把小屋的大桌占了;一伙是刘总——说“伙“不太准确,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另一伙俩人,进屋就四处查看.

马晓芬张罗客人坐,一边抄起菜单等着大家点菜.

刘总这边简单,他低着头,说:“老卓炒啥呢?顺便给我带一份儿.”

先进来的那伙学生大呼小叫地研究菜单,因为男生多,女生少,所以叫声和笑声多半尖利而略带夸张.马晓芬把一个菜单本放在桌上,让他们自己写,自己赶紧出来,招呼后进来的两位客人.

这两位没坐下,一直站着.

“您二位坐.”马晓芬一脸的笑.

“老板呢?”其中一位冷冷地问.

马晓芬心里“咯噔”一下.

刘总听到话声,觉得耳熟,抬头一看,这二位一位是工商局的,一位是税务局的,认识!便插话道:“找年儿来了?坐坐坐,我请客!”

这二位一看刘总,脸上的冷没了,五官里冒出的都是热气.

工商局的胖子问:“您这么大的老板怎么跑这儿吃来了?”

税务局的小胖子也问:“你那四层的宫殿,*香车也留不住你?”

刘总说:“操,别提了!”

这时,大家同时看到了他脸上的两道挠痕,长短粗细均等,像两条出土蚯蚓,直直地伸着懒腰.

“咋整的?”胖子和小胖子同时问.

刘总假装瞪起了眼睛,说:“吃不吃?”

那二位连连摆手,指指旁边,说:“正喝着呢!”

刘总说:“老卓我哥儿们.”指指冰柜又说:“给你们准备了过年的饺子,一人一份,一会儿别忘了拿.”

胖子和小胖子抱了抱拳,走了.

9

二十七.

离过年还有三天.

眼见着到年跟前了,生意淡得不得了.早晨起来,老卓烧碱水,擦厨房,又把厨房的地面刷了一遍,油乎乎的地面露出了白茬儿.马晓芬用新笤帚扫了墙面,把桌椅边边角角的污垢除去,小屋像个孩子,经他们合力一收拾,天真烂漫、洁净无邪的本色出来了.说到孩子,老卓的心里像长了一层春草,痒痒的,暖暖的,醉酒了一般.放寒假的时候,孩子就张罗过来,老卓没让,原因是没地方住;快过年了,孩子们又张罗要来,老卓不能挡着了,他跑回他和马晓芬住过的小旅店,给两个孩子订下了一个大房间.

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十七周岁,马上考大学;小的是男孩,十二周岁,秋天上初中.这两个孩子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感情很好.姐姐最爱学习,求上进的“身教”深深地影响着弟弟,所以,在课业上,不用老卓操心.两个孩子都住在爷爷奶奶家,这是一个安全而强大的后盾,可以支撑着老卓在外边闯荡.

孩子们到的时候是中午,正赶上饭口,虽然忙碌,老卓还是给孩子们做了一桌饭菜.也许是很久没尝过父亲的手艺了,两个孩子吃得很开心,男孩很快吃完两碗饭,又自己张罗着去盛,女孩文静,一直低着头,很少发出声音.男孩去盛饭的时候,马晓芬的目光有点儿飘忽,她似乎想好好看看这个孩子的脸,可是,眼睛刚刚要向孩子这边移动时,又生生地固定在半途.她接了孩子的碗,给他盛饭,末了,嘱咐了一句:“慢点儿吃,多吃点儿菜.”

男孩有礼貌地回答:“谢谢马姨.”

马晓芬的心里颤动了一下.

男孩已经开始变声了,他的声音在马晓芬听来又陌生又亲切,马晓芬的大脑出现了空白,能够余留下来的东西只有一种,声音.而且,这声音是流动的,变幻的,附着模糊不清的面孔.面孔是婴儿的,声音是男孩的,它们一会儿合,一会儿分,大的时候像波涛,小的时候像呓语,源源不断,无始无终.

马晓芬知道,自己想儿子了.

儿子的年龄和老卓的儿子相仿,十年了,他也应该像面前这个男孩一样,是一个懵懂的少年了.

他还能记得自己的模样吗?

他能知道他的妈妈就在离他几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里吗?

有了心事,手下的刀法就不准了,几次险些切手.老卓在厨房叫她,她也没有听见.女孩吃完饭,主动过来帮她收拾碗筷,她也没看见似的,一味沉浮在声音的纠缠中难以自拔.

由于不知道身边有人,终于在她转身的时候,撞到了女孩的身体,女孩的手一抖,一个盘子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老卓跑出来,问:“怎么了?”看见女儿在这儿,明白是打了东西,就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儿.”

老卓的声音是急切的,真实的,并且具有安全感,马晓芬醒了,头脑里的影像和声音同时消失.

她说:“不怨孩子,是我不小心.”

老卓不再说什么,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下午饭口一过,客人刚走,老卓就张罗着锁门.他要带马晓芬和孩子们去买新衣服,过年了,不说里外三新吧,怎么也得添置点行头.他心里高兴,有女人,有孩子,这个家终于又像一个家了,至少有了家的气氛,他催促马晓芬,赶紧就着孩子们吃剩的菜,垫补一口,早点儿出门,免得误了晚上的饭口.

马晓芬说:“要不,你带孩子们去吧,我在家收拾收拾.”

老卓的眼睛立起来了,叫道:“说好的一起去,你怎么能扫兴呢!”

马晓芬还想说什么,老卓利落地摆了一下手.

男孩说:“马姨,你去,你给我挑衣服,我爸挑的衣服不好看.”

男孩的信任让她的母爱又一次复苏,她笑了笑,问:“我挑的能好看?”

“能!”男孩干脆地回答.

四个人打车到了百货商都,直接就奔服装区,他们有说有笑,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试,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男装、女装、童装看个遍,最后每人都买了可心的衣服.除此之外,老卓还特意给马晓芬买了一套线衣线裤,他知道,马晓芬身上的线衣线裤已经穿好几年了.这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但马晓芬很感动,原本一直压抑的心情好转了,脸上的笑容和精气神儿也多了起来.

一楼的地下是超市,马晓芬对老卓说:“你不是总说孩子爱吃火锅吗?咱们今晚吃火锅吧.”

老卓用目光征求孩子的意见.

男孩拍着手说:“好啊好啊.”

于是,他们又一同到超市买了羊肉和调料,欢欢喜喜地回到店里. 年的气氛渐浓.冬天天黑得早,傍晚的时候,个别性急的孩子已迫不及待地揣着摔炮跑到街头玩耍,他们喊着,叫着,追逐着,把一个个摔炮掷到对方的脚下,在那一声声带有闪光的炸响中进一步扩大着自己的欢乐.

回到店里,休息了一会儿,马晓芬提议,自己和孩子们贴对联,老卓准备火锅.折腾一下午,又忙了一晚上,大家早都饿了.一语未了,大家的脸上都有了喜色,各自忙活起来,小店又恢复了生气.

马晓芬贴对联的时候,看到一个瘦小的黑影在远处的墙边伫立,因为新换了路灯的灯泡,马晓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个乌干达留学生,他们都叫他“黑公鸡”.他有日子没来了,没想到今天会在店门口看见他,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在等人吗?旋即马晓芬明白过来,他是来看自己的,大概害怕惹麻烦,所以不敢进屋来.

马晓芬心里一紧,手上的对联险些贴偏了.

“黑公鸡”就那么看着她,双手插在袖筒里.他没有喊,也没有跳,但,马晓芬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在自己的后背上,黑白分明,骨碌碌直转.

马晓芬想:他总该有个名字吧?

可他叫什么呢?

10

腊月二十九,各单位都已经放假了,街上的人多,基本上都在往家里搬运年货,店里的顾客少,老卓他们也乐得休息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房东二哥来了,送了两条鱼,一箱饮料.鱼,给老卓和马晓芬;饮料,给两个孩子.他是一个有心人,这三四天里,他没来过店里,老卓也没见过他,他是怎么知道孩子来了呢?老卓也不推让,跑到后厨切了一块熏肉,让二哥提上,好吃赖吃先不说,年桌上凑个菜.

二哥走了,刘总来了,夹着一个皮包,甩给老卓一盒烟.

“喝点儿?”老卓一边扎围裙,一边问他.

刘总点点头,马上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又开门走了.老卓估算了一下,前后没超过一分钟,看来是有心事了.

“一定是小三儿又要钱了.”他说.

马晓芬没答话.

老卓还要说什么,马晓芬突然站起身,胸脯起伏地说:“给我一千块钱.”

老卓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给我一千块钱!”马晓芬加重了语气.

“你,你,”老卓彻底糊涂了,“你,你要钱干什么?”

“你别问.”

男孩从里屋跑出来,拉住马晓芬的衣袖,问:“姨,你干啥去?”

仅仅两天的时间,男孩对马晓芬已经有了感情.

“我,”马晓芬抚摸一下男孩的头,声音放温柔地说,“我想回家看看我爸妈.”

马晓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汹涌地从眼眶内滚落出来.

“姨,你怎么了?”男孩抱住她的手臂,声音里也有了哭腔.

女孩也从屋里跑出来了,她一边帮马晓芬擦眼泪,一边对老卓说:“爸,快拿钱.”

其实,她的眼泪也早已打湿了面颊.

马晓芬已经又一年多没看见她爸妈了,她很想念他们,同时,她也很想念她的三个姐姐.这十年来,她不敢回娘家,生怕自己的丈夫寻上门来,给本来就已年老多病的父母再添事端.她的三个姐姐会不定时地轮番接父母去自己家里住住,每每这个时候,她们会给她打电话,她也会及时和上司请假,赶回去探望.要过年了,她想看看父母,可此时此刻,她更想看的是自己的儿子.自从见到老卓的儿子,她的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说上来劲儿,就紧得不得了,胀得不得了,身体都随之颤动,手也抖个不停.她需要长出一口气,才能继续虽不平静,但尚能控制的生活,让它沿着现有的轨迹,缓缓地向前.

她破例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

汽车站上的人实在太多了,马晓芬如同一条瘦小的鱼,在人群里游动、穿梭,冲破漩涡,冲破阻碍,冲向那个被无数双大手遮挡得紧紧的售票窗口.她的手在这些大手中间滑过,死命地探进窗口里去,她整个人都已经悬空了,甚至有被踩到脚下的危险,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需要一张回老家县城的车票,只要一张,现在,她的全部身心只鼓荡着一个声音:“我要一张车票.”

等马晓芬坐到汽车上,当汽车缓缓驶离都市的繁华,进入清冷的公路,马晓芬才真切地感觉自己又变轻了,轻得像一片树叶,一声不响地斜靠在椅背上.她的手背已经青了,肋条也一阵阵发疼,可是,她感到安稳,安稳如同催眠药,让她的困倦如波涛涌来,迅速地把她送入梦乡.

外边又开始下雪了.

雪落在广阔的田野上,也落在马晓芬的梦里.她梦见儿子了,梦见他穿着新衣服,在街边玩耍,她还梦见儿子扑入她的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儿子扒她手里的包,问她有什么礼物,她的包在儿子的手里变成了旅行袋,那里边装满了衣服、帽子、鞋、玩具,应有尽有,只要别的孩子有的,她这儿都有!

在梦里,马晓芬笑了.

这一笑,把自己笑醒了.她的包还是她的包,里边除了随手用的小物件,什么也没有.她没给儿子买礼物,也无法给儿子买礼物.可是,她已经想好了,如果能见到儿子,就装成路人向他打听道儿,转身的时候,把口袋里的钱遗落在地上,然后,再想法提醒他,让他看到那些钱,一直到他把钱悄然地带回家.这点儿钱也许会被丈夫没收,但那也没什么,总会有一些钱是用在儿子身上的,只要儿子用上了,她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儿心安.

最初的时候,她也想过每个月给儿子寄点儿钱,可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扼杀了.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丈夫凶神恶煞般的身影,以及锐器击打在身上的沉闷的疼痛.他一定会循着汇票上的地址找来的,一定会……马晓芬不敢再往下想,因为她的头已经快爆炸了!

慢慢地,她让自己麻木起来,泉水一般从旧日的生活阴影里游离出来,轻轻地,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如果,老卓的儿子不来,她想,她已经把这一切彻底忘了.

但是,这道闸门还是被意外地打开了.

县城汽车站到了.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车上的每一个乘客想必都是有家的,他们一离开车门,就脚步坚定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奔去.只有马晓芬,站在风雪里,极力地辨别着四周的道路.县城又有了变化,路灯更加明亮,马路更加宽广,出租车也新换了一茬.

一位师傅过来招揽生意.

她追不及待地说出了地址.

师傅挥挥手,示意她上车.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钱,弯腰坐到车里.

“回家过年啊?”师傅问.

“嗯.”她回答.

“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老板又拖欠工钱了?现在这些老板,都他妈黑了心了,你说农民工多不容易啊,看你的穿着,也是打工的吧?他们怎么下得去手,妈的,成天吃得脑满肠肥的,没事尽寻思怎么玩人……”

师傅自顾自地愤慨,马晓芬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大约二十分钟后,师傅提醒她:“到了.”

“啊.”马晓芬这才应了一声.

“你家住这儿吗?以前吧?”师傅似乎有些惊讶.

“这儿怎么了?”马晓芬也有些惊讶,她睁开眼睛,极力地向外望去,茫茫大雪遮盖了一切,除了雪她什么也看不清.

“这儿已经拆了.”师傅回过头来,对她说.

“拆了?”马晓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拉开车门,全力向外扑去.

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

除此之外,就是白雪淹没下的废墟!

马晓芬眼前一黑,一头扎到雪地里!

11

好心的司机把马晓芬送到了医院里,并从她的手机里调到了老卓的电话号码.马晓芬的手机存了不到十个号,三个姐姐的,两个姐夫的,两个宾馆小姐妹的,还有一个就是老卓的.本来姓卓应该排在最后边,因为他姓氏的打头字母是“Z”.可是,从开店的那天起,马晓芬把老卓当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把他的名字改成了代号”A”,以示和别人的区别.

司机打电话时,老卓正在喝酒,他和两个孩子谈到考学的事,心里十分高兴.高兴是高兴,也得盘算口袋里的钱,如果顺利考上了,就得准备一笔钱,这笔钱老卓不知道数目多少,但他暗下决心,无论多么难,也得让孩子念下去.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的内心生出丝缕男人的自豪;也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为自己以前生活的荒唐感到后悔;更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对马晓芬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请问你知道这部电话吗?”对方问.

“知道,我对象.”老卓说.

“你快来吧,你对象在医院里呢.”对方催促.

“啊?啊!好,好,我马上去!”老卓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老卓安排好孩子,马上跑到街边打车,连打了十几辆,人家一听去外地,都关上门走人了.想想也是,大过年的,谁愿意二半夜的往百十多公里以外跑呢.

正焦急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回头看去,是二哥.

二哥问:“你不开店,站在这儿干什么?”

“二哥!”老卓总算见到了亲人,眼泪终于落下来,声音也变得驴一样嚎,“马晓芬进医院了!”

“怎么回事?”二哥问.

“我也不知道呢.”老卓擦了一把眼泪.

“那快去呀!”二哥也跟着着急起来.

“没人去!”

“没人去?”

“她,她在我们老家呢!”

“这都怎么个头绪啊?”二哥一拉老卓,“去车站,没准儿还有跑线的车!实在不行,还有火车呢.春节期间,加车多.”

他们风风火火赶到车站,直奔候车室的门口,人还有十几米呢,就听见一个救命般的声音问他们:“去哪里?”

老卓说出了自己家乡的名字.

“包车?”

“包车!”

连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说,老卓就和来人向泊车的地方奔去.

等老卓赶到医院时,马晓芬已经醒了,她见到老卓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

看着病床上的马晓芬,老卓的内心百感交集,他想知道几个小时之前在马晓芬身上发生了什么,又想向医生询问一下马晓芬的病情,更想对救马晓芬的那位司机表示感谢.可是,听见马晓芬说出“回家”二字之后,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必须带她回家,因为,只有那里——对于他们来说—一只有那里是最安全的.他原地打转,终于找到那位救人的司机,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哥,你再救救她吧!”

司机被一群人围着,一时语塞.

人和人相遇,有时是上苍特意安排的,一个人乐于帮助别人,他一定是受到了上帝的点化.医生告诉老卓,马晓芬无大碍,可以马上出院;好心的司机告诉他们,他可以送他们回去,但他们必须付钱,包括马晓芬前段打车的钱.

老卓说:“我付双倍.”

司机说:“不用,正常收,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他目视前方,半晌,又说:“送她去医院的钱不用付,那是我自愿的.”

老卓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一夜,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到现在还糊涂着呢.

老卓和马晓芬坐在后座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马晓芬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什么也不说.老卓不时地在她的头顶轻吻一下,用这种温柔的举动安慰她.

雪停了,他们的车在公路上爬行.

车轮轧在雪地上,发出时急时缓的沉重的吱呀响声.

马晓芬睡着了,呼吸越来越平稳,从司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老卓对马晓芬昏倒的原因也猜出了大概——这个傻女人啊!她为什么要撒谎呢?如果她直接对自己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会陪她回来的,哪怕远远地保护着也好啊,总比她一个人赶在风雪夜长途奔袭的好.转过来又想,她不告诉自己真相,不就怕自己跟来吗?她不让自己来,从内心里来讲,不正是要保护自己吗?

这个其貌不扬的弱小女子,她的体内到底蕴含着多少超人的力量!

透过结满霜花的车窗,老卓仿佛看到月亮升起来了,高高的,圆圆的,亮亮的,它照着老卓和马晓芬,也照着这个温暖又苍凉的世界.它使一切发光,也使一切透明,它用最快的速度行进着,以便可以追赶上老卓和马晓芬回家的路,因为它最清楚,前边不远就是他们现在所生活的城市,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不仅仅是小店,是孩子们,还有一位更重要的人物——黎明.

司机问老卓到什么地方.

老卓说出了自己的店名,并告知具体位置.

司机说:“我知道那儿,我老姨家离那儿不远.”车有点颠簸,司机稳了一下方向盘,又说,“也好,我顺道给我老姨拜个年去.唉,你说,三十拜年,算正好啊还是算早年啊?”

“正好正好!”老卓由衷地说.

司机乐了,点上一支烟.

老卓也想抽支烟,可看着熟睡的马晓芬,便放弃了.他忽然有了戒烟的想法,因为马晓芬虽然不反对,但一直讨厌烟味儿,每次他想亲她的时候,她都极力地摇头摆手.

戒了吧,还能省下一笔开销.

老卓鼓励自己.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到了,老卓来不及付车钱,就抢先下车,去砸不远处食杂店的门,他买了两条烟,想了想,又跑回店里,把二哥送的两条鱼,一箱饮料,还有两袋饺子一并提上,直接塞进了司机的后备厢.

司机下车阻止,老卓整个人都趴在后厢盖上了.

司机乐了,夜间驾驶让他十分疲惫,但他乐了,大手一挥,回到了车里.

老卓跑过来付车钱.

这回,司机把车窗摇下来一条小缝儿,说:“算了,就当互相拜个年吧!新年快乐!”

12

经历了马晓芬晕倒的事情之后,老卓和马晓芬的感情进一步增进了.如果说,以前还是搭伙过日子,那么,他们现在是毫无牵挂地真心走到一起了.老卓把财政大权完全地交给了马晓芬,他相信马晓芬绝不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那种女人,简单,无序,听任命运安排,把自己的一生拴系在男人的裤腰带上.马晓芬是坚韧的,高大的,有生活组织能力的女强人,让她放松心态,放手做事,他们小店变大店进而变连锁店的梦想绝不会太远.

“我行吗?”马晓芬很不适应.

“你能行,保准能行.”老卓把钱口袋和存折往她怀里一推.

“那我试试,不行还得你管.”

“我不管喽,退二线喽.”老卓还真有那么一点退休的轻松.

大年一过,就是十五,十五一过,就是二月二,过了二月二,北方人盼着的希望就有了.天虽然还冷,但春天的气息也一天比一天浓厚.北方的春天是从树梢儿开始的,树梢儿变青了,一个人就会对另一个人说,天要暖和了,树都抽青了.

抽青,是北方春天独有的名词.

二月二那天,老卓和马晓芬在店里请客,事先电话通知了,有房东二哥、原来宾馆的同事、刘总和“小三儿”;有一个人不是用电话通知的,那就是来自乌干达的“黑公鸡”,他不时地会出现在他固定的位置,双手插在袖子里,像个地道的中国农民.

马晓芬看了老卓一眼.

老卓笑了,大牙龇出来了.这是毫无芥蒂的笑,让马晓芬看了放心.

马晓芬大大方方地走到“黑公鸡”的面前,把一张纸条递给他.“黑公鸡”先是一愣,进而紧张,后是有点儿兴奋,他冲着马晓芬一个劲儿地点头,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跑去.马晓芬注意到,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像电视里的百米运动员.黑人的奔跑能力都是超常的,马晓芬想,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是超常的——简单,原始.回到店里,马晓芬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会和他约定时间私奔吧?”老卓说,“你如果真和他去了什么乌什么达,我还真找不到你了.”

“放屁!”

说放屁,老卓还真硬挤出一个屁,虽然不响,却臭气熏天.

马晓芬赶紧把门敞开.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二月二,二哥来得最早,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个9币兄弟.说是师兄弟,老卓和马晓芬都没见过.以前,二哥请师兄弟喝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这一位,头一回来.看年纪,比二哥还大,显然刚净了面,一张脸青黑青黑的.他坐轮椅,二哥推着他,到了门口,二哥喊老卓,见老卓出来,一弯腰抱起师兄弟,用下巴示意老卓把轮椅拿上来.

二哥对老卓说,他的这位师兄弟姓陈,原来在铁路工作,是装卸工,腰砸坏了,病退在家里.人瘫了,最能彰显他存在价值的武术也废了,整个人自卑起来,不愿意和师兄弟见面,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怕人瞧不起.

“其实,师兄弟们对他都很好,我们练武术的,讲的就是一个义气.”二哥说.

“我知道.”老卓能感觉出来.

他隐约记起来,二哥的那帮师兄弟说起过陈师傅,大家对他除了同情,还有一份热心.

二哥说:“每年过年我们哥儿俩都得喝一顿儿,今儿赶巧了,就你请吧.”

“欢迎啊!欢迎欢迎!”

陈师傅坐在那里抱了抱拳.

老卓赶紧学着陈师傅的样子,也抱了抱拳.

第二个到的是刘总和“小三儿”.

他们刚一进屋,马晓芬就迎了过去,拉着“小三儿”到一边说话.

“啥时我有钱了,你陪我去买一件,他们说小貂穿在身上,又轻巧又暖和.”她对小三儿说.

“小三儿”伸出一条胳膊,笑着说:“让老卓买,跟他睡觉,他不买谁买?”她推了一下马晓芬,说,“别虎!让他买!”

“消停点儿吧!有客人呢!”刘总的脸又沉下来.

“小三儿”向屋里探了一下头,看见了陈师傅,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儿,表示歉意.她转头瞪了马晓芬一眼,意思是她刚才说的话当真,让马晓芬往心里去.

马晓芬往厨房里瞧了瞧,说:“不用他!”

“小三儿”听了,马上伏到马晓芬的耳边问:“没睡?”

马晓芬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小三儿”又说:“那就是你睡他了.”

“快等着吃饭去吧!”马晓芬推了她一把.

“小三儿”哈哈地大笑起来.

“小三儿”的笑声未落,宾馆的同事进来了,见两个女人笑得狮子滚绣球一般,纷纷问:“笑什么呢?“

“小三儿”瞟了他们一眼,说:“女人的事少打听.”

马晓芬转身帮厨去了,她一边戴套袖,一边回了一句:“自己找座.”

相互照应着入座.

为了招待大家,老卓烀了一个猪头.他今天不经营大饼,只想请这些老主顾吃顿饭.说白了,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在自己的心目中已经把他们当成朋友了.猪头已经烀好了,正在白瓷托盘里凉着呢,一个猪头,劈开两半,在托盘里对放着,如同猪八戒梦中照镜子.为什么是梦中呢?老卓想.眼睛闭着呗!老卓觉得自己右时挺幽默的.

看看老卓今天准备的菜吧!

不说别的,单说这“四凉”.

竹林七君子——绿豆芽掐尖去尾,焯水后投凉;菠菜焯水投凉切段;干豆腐、白菜、黑木耳、黄瓜切丝;粉丝焯水后投凉,佐以香菜末、蒜末、辣椒油、麻酱、精盐、味素、白糖、陈醋拌匀,味酸、咸、甜、辣,是下酒一等菜.

水草戏红莲——西红柿三个,每个切四刀,使其展开若莲花瓣,对顶置于盘中;红心萝卜切丝,对称码八组,白糖匀撒于“莲心”和“草丛”,甜中有酸,甜中有辣,爽口提神.

追鱼辨真假——青瓷大盘中码上两条金鱼,一黑一白.不说别的,只说创意,金鱼眼睛是用鹌鹑蛋做的,鹌鹑蛋煮熟,一切两半,裹蛋清、干淀粉,蘸面包渣,然后,再裹肉馅,入油锅炸熟,正好一对;鱼身是用黑白毛肚切丝后码成;鱼尾是用火腿片改花后码在身后,摇曳摆动,栩栩如生.麻酱料画的水纹是为毛肚特意配制的.

藕遇百菇会——藕片焯水后投凉,铺盘底;草菇、平菇、鸡腿菇、白玉菇、榆树蘑、小黄菇、元蘑、榛蘑,分别焯水投凉后,码莲藕上,藕粉菇白,间或有浅黄淡墨,煞是惹眼.藕片蘸蜂蜜,蘑菇蘸辣酱,藕脆菇滑,令人称绝.

“四凉”一上桌,大家惊呼不已.

刘总问:“老卓,你哪儿学来的?”

老卓一脸的羞涩,说:“自己没事琢磨的.”

“操!真有你的!”刘总站起身,眼睛贴在菜盘上,一个一个地过目,口中啧啧有声,好像盘中的美食已经入其胃腹一般.

“‘四热’呢?一定有‘四热’!”刘总来了兴致.

“对!对!”众人呼应.

“来了!”马晓芬脆脆地叫了一声.她一手托一个大碗,盈盈地从厨房转出来.“两炖.”她介绍着,“小鸡炖粉条,排骨炖土豆.”

“‘四热’!我们说的是‘四热’!”大家还在喊.

“稍等,还有一位客人未到.”老卓说.

“谁?”面面相觑.

“来了就认识了.”老卓故作神秘.

话音未落,“黑公鸡”来了.很准时,和马晓芬约的时间一秒不差.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怀里依旧抱着一束鲜花.他大概没有想到屋里会有这么多人,所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不知是进来好还是退出去好.他的身后是风,风的味道很清新,很清新的风吹过他的眉头,把一条还没有拆掉商标的白围巾拂动起来,白围巾扬起一角,贴在“黑公鸡”的脸上,他的脸一下子有了光彩,有了水分,有了庄重,有了勇气,白衬着黑,黑衬着白,加之鲜花的渲染,“黑公鸡”身上的乌干达风沙瞬间消失殆尽!

“快进来.”马晓芬热情地叫他.

他走到马晓芬和老卓面前,把手中的鲜花递过去.

“谢谢!”马晓芬和老卓几乎同时说.

“黑公鸡”算是国际友人,被让到上座.大家只有短暂的沉默,场面转瞬就热闹起来.老卓顾不上那么多,他赶紧回厨房,扒口条,烧拱嘴,白菜圆葱烩猪脸,猪耳朵炒尖椒、扁豆角丝.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四个热菜上桌了.

这顿饭吃了一下午!

其中有两个场面催人泪下,让人难忘.

一个是陈师傅和二哥.

陈师傅讲了一个二哥的故事.二哥在单位是水暖工,那一年,二哥的单位更换暖气,旧的暖气片被换下来,准备当废品卖掉.二哥知道陈师傅家住地房,师兄身体不好,师嫂还有风湿,就自己买下五片暖气,硬是给师兄家研究了一个土暖气.

这中间的细节就不用说了!

陈师傅端起一杯酒,对二哥说:“师弟呀,我敬你一杯.我家那片儿也要拆迁了,可我和你嫂子不愿意搬,不是不喜欢新房子,是舍不得你的土暖气.冬天到了,我和你嫂子一想起你,就把暖气烧热点儿,再烧热点儿,你嫂子说,这暖气一热,好像师弟就家里来了似的.”陈师傅哽咽了一下,又说:“来,师哥敬你一杯!”

陈师傅落泪了.

二哥也落泪了.

大家都在落泪,一边落泪,一边把杯里的酒干了.

另一个是“黑公鸡”.

准备告辞的时候,马晓芬拉着他,让他站到自己和老卓的对面,然后,郑重地和老卓拥抱、亲吻,然后,对“黑公鸡”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黑公鸡”能看明白.

他张开双臂,也想拥抱马晓芬一下.

马晓芬没有拒绝.

“黑公鸡”拥抱马晓芬的时候,说:“爱……痛……”

他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13

丁香花一开,这座北方城市的春天就到了最盛的时期了.先是连翘,俗名叫迎春花,把春天的面纱揭开,接着是杏花、李花,再接着就是刺梅.然后,丁香一朵朵一簇簇地绽放了花瓣.

这天早晨,马晓芬起了一个大早,特意赶人少的时候去街边折了几枝丁香花.她把丁香花插在瓶子里,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束.春天到了,小店有了格外的明媚,再经丁香花的衬托,这明媚之中又多了一份无声的娇艳.露珠挂在丁香花瓣上,迟迟不肯散去,马晓芬有点痴迷地看着露珠上晶莹的光点,内心充满了莫名的喜悦和欢畅.

老卓端着脸盆,肩头搭着一条毛巾,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屋内的情景,眼前也不由一亮.

“什么日子,整得这么热闹?”他笑着问.

“听见喜鹊叫了吗?”马晓芬依然趴在桌子上,回答得却麻利.

老卓用胳膊肘顶开门,把脸盆放在门外的椅子上.

“大‘洗’呀?”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何喜之有啊?”老卓把脸插到脸盆里.

“唉!”

这种夸张的叹气老卓已经听习惯了.

凉水浸到耳边的时候,老卓才反应过来,黑瘦老板的“洗”,是洗脸的“洗”,而非喜鹊的“喜”,他刚才受了马晓芬的影响,才把他有意调侃的话听反了.

自从“狗血事件”之后,老卓对狗肉馆的黑瘦老板一直是敬而远之,尽量避免照面,实在是走到了对面,也只是点头而已.有时,周围的邻居,当然也是他的顾客,张罗着拉他去“诈红十”,只要有黑瘦老板在,他都婉言谢绝.

这里边也有一点儿不愉快.

邻居里有一对在学校门口卖水果的夫妻,因做饭不应时,经常来店里简单地吃点儿东西,一来二去的,熟了.生意无论大小,老卓都热情招待,有时说到隔壁的事,老卓都一概不参言.

那男的是个直肠子,说话无遮拦,有一次,吃完饭后,他说:“隔壁老狗说,我去他那里吃饭,白吃,不要钱.可人就是这么回事,啥东西也不能连顿儿吃,吃多了,也腻烦.有一阵子,我一闻到狗肉味儿就恶心.”

女的在下边直拽他.

“怎么了?”男的问,“可不就是老狗说的,让咱们在他家吃饭.”

女的赶紧赔笑,对老卓说:“大哥,你别听他胡扯,人家是做买卖,又不是开粥厂.再说,我们哪有那脸啊?到人家白吃白喝的.”

男的这才明白自己说话走了音儿.

一开始,老卓也没往心里去,可听到后来,他的胸脯多少有点儿起伏了.明摆着,黑瘦老板是针对他来的,吃饭不要钱,分明是挤兑他不近人情,仨瓜俩枣地都往自己口袋里计算.

那男的说话虽没分寸,却也不能把所有事儿的前前后后都说出来,他不知道的话说不定多难听呢?他想骂人,耳边忽然想起房东二哥的话,他是一个小人,你和他一般见识,和小人又有什么区别.这么想了,气消了大半,无言地笑了,闷头抽烟去了.

卖水果的夫妻吃罢饭,往外掏钱,老卓急忙制止,可是,那对夫妻急皮酸脸的,把钱往桌子上一放,也不管杯翻碗倒,有些仓皇地跑出去了.那男的跑出去,又折回来,一再对老卓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大哥千万不要误会.

老卓苦笑了一下.

这是不愉快的一个小插曲.

不愉快随后而至.

那是个下午,卖水果的男的来喊老卓,说是要玩,问他有没有时间.老卓没有多想,起身就跟着去了,出了门,才发现,狗肉馆的黑瘦老板也在其列.内心里已经扫了一半的兴.可是,又碍于邻居们常来光顾,自己如果不玩,那伤的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了.黑瘦老板在冲着他假笑,邻居们再冲着他招手,他硬着头皮参战,不到半个小时就输了四十多块钱.

黑瘦老板是个玩人的高手.

他和老卓一伙儿的时候,故意出错牌,或者和别人一起来打老卓;不和老卓一伙儿的时候,那进攻起来更是不留余地,几轮下来,老卓又输了四十多块钱.

一块钱的小牌,属老卓输得最多.

又一手牌抓完,老卓抓到了两个“红十”,本希望这一把可以翻翻本儿,可是,未等出牌呢,黑瘦老板就叫起来:“他有俩十,他有俩十,往死里砸他.”

老卓看了他一眼.

黑瘦老板说:“你指定有俩十.”

老卓咽了一口吐沫,没说话.

就在这时,马晓芬在外边喊老卓,说店里来客人了,让他回去炒菜.老卓把牌往桌子上一放,起身走了.

大伙儿伸头去看牌,俩十,俩二带大王,最小的是一张八.这样的牌,放在傻子手里也必赢无疑.

从那以后,老卓再也没和黑瘦老板玩过牌.

他对着马晓芬总结,说:“世上真有这么一种人,无缘无故地坏!”

狗肉馆的黑瘦老板就是!

春天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大超市和写字楼开工了,各地的农民工种完了地,像蚂蚱一样一蹦就蹦到城里来了.工地上机器轰鸣,人欢马叫,令人很容易感染到生活的热度.店里的生意好,老卓的精神头更足了.每到中午,几伙农民工往店里一拥,安静的小屋就炸了顶.一个中午都在翻台,有的时候,一张桌翻三台,厨房里的碗堆得半人高.老卓炒完菜洗碗,马晓芬洗完碗切菜,原先一天煮两块梅花肉,现在至少得六块,就连烙饼的饼铛都薄了一层.

老卓想和马晓芬商量,招一个改刀工,但一直倒不出工夫.忙了一天下来,脚都顾不上洗,扎在椅子上就睡,说话的时间没有,就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由于太忙,吃饭的时间全乱了,马晓芬的胃病又犯了,时时呕吐,吐又吐不出东西,只是干呕,呕得自己头昏眼花.

老卓说:“要不去医院查查吧.”

马晓芬一边洗碗,一边擦汗,说:“老毛病了,看什么看,现在上医院多贵呀,一多半是乱花钱.”

外边叫菜,老卓又不得多说话,似乎想起点儿什么,听到喊,一下子全忘了.

这一日终于有了空闲,老卓足足地抽了七八根烟,总算过足了瘾.他翘起二郎腿,把脖子担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伸伸胳膊,蹬蹬腿,一咬牙,挺腰站起来,迈腿就往药店跑.出门遇见二哥,匆匆打了一个招呼.二哥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药店.二哥点点头,冲着他挥挥手,意思让他快走,别耽误了正事,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叫住二哥.

“有什么事?”二哥问他.

“两件事.”老卓说,“我想雇个改刀工,听说你们师兄弟里有两个开店的,你帮我问问.”

二哥点点头,顺手抄起电话,拨出一串号码.和那边说了半天,转身问老卓,“什么时候上工?”

“越快越好.”

“明天?”

“好啊好啊.”

这就说妥了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二哥问.

“大半年了,我这店手续还不全呢,我想请工商税务消防防疫吃顿饭.”

“和刘总说啊,他不都熟吗?”

“我想让你作陪.”

“行.”

一眨眼的工夫,办好了两件事,老卓的腿脚轻快了许多,他小跑着过马路,一头扎进药店,给马晓芬买了一堆治胃病的药.他知道马晓芬只吃胃乐新和三九胃泰,但他还是多买了几种别的.这几日忽略了她,买药也代表着一种补偿.

铁心要做夫妻,还谈什么补偿?

可老卓的心告诉自己,要补偿,一定要补偿!

14

一茬丁香花开得正盛,又一茬丁香花做了蕾.白丁香、紫丁香、暴马丁香、小叶丁香,丁香花把整个城市变成了花海.

这些日子,马晓芬有些慵懒,爱犯困,腰腿酸得不得了.但呕吐减轻了,胃疼也大大缓解,大概是老卓的药起了作用.说到药,马晓芬的心底就涌起阵阵暖流,不管怎么说,老卓还是细心的,还是有心的,马晓芬打定主意,单方起诉,把婚离利索了,然后,大大方方、风风光光地和老卓结婚,多请几桌客人,好好吃一顿喜酒,把这些年的不顺、郁闷,乃至霉气冲洗个千干净净.

前一天的早晨,她和老卓正在洗漱,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探头去看,原来是乌干达“黑公鸡”.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仔细看,正是上一次陪他一起来做翻译的那位.老卓下意识地笑了笑,示意马晓芬去开门,马晓芬推了他一下,赶紧擦了脸,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

“这么早?还没营业呢.”马晓芬歉意地说.

“你误会了,”那个女孩说,“他是来和你道别的.”

马晓芬一愣,急忙侧身,意思是让他们进来.

可是,“黑公鸡”和女孩都没动.

“进来呀.”马晓芬又往里让让.

“不了.”女孩说,“不多打扰了.”她把一个项链似的兽牙饰品递给马晓芬,回头看了一眼“黑公鸡”,又说:“他马上要回国了,临行前,把这个送给你.这是他祖父留给他的,对他来说很珍贵.他想留给你做个纪念,希望你能记住他.”

女孩的话音刚落,“黑公鸡”就给马晓芬鞠了一个躬,之后,拉着大大的旅行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女孩说.

马晓芬又一次愣在那里,只觉得鼻子酸,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卓穿个背心,从厨房跑出去,脸都没顾上擦,就越过马晓芬,冲出门去.

“等等.”他叫“黑公鸡”.

“黑公鸡”停下脚步.

老卓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他拉着“黑公鸡”的手,二话不说,就把手表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朋友!”老卓有点儿激动,“朋友!我们是朋友!”他来回转头,寻找当翻译的那个女孩,对她说:“翻译一下,手表,我爷爷留下来的.我们永远欢迎他,朋友,永远!”

女孩把老卓的话翻译给“黑公鸡”.

“黑公鸡”笑了,牙齿在晨光下晶亮洁白.他伸出双手,拥抱了老卓.

“爱她!你,爱她!”他说,喉咙略有些哽咽.

“爱!爱你!也爱你!”老卓说,眼睛也有点儿湿润.

“黑公鸡”走了,回乌干达去了,他的生活在那里等他.

老卓回到店里,看见二哥和刘总在等他.自从改刀的来了之后,二哥几乎每天都来看看,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不放心似的.改刀的是一个小伙子,从农村来,在二哥的师兄弟的店里学徒,刚学成,就让二哥给“借”出来了.刘总来,是为了请客的事,他已经和工商、税务、防疫的人说好了,他们也一口应承,只有消防,口气有点儿硬,怕不好说话.

二哥想了想,说:“不怕,我问问师兄弟,一定有办法.”

老卓双手合十,对着二位拜了又拜.

马晓芬也一连声地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谢谢,谢谢.”

自从改刀的小伙子来了之后,马晓芬身上的压力减了一多半.她从心里感激二哥,觉得他就像自己的亲哥一样.她没有哥哥,如果二哥真肯给她当哥哥的话,那她的后半生就可谓完整了.她想,得找个机会,把自己的心里话和二哥说,今天不就是个机会吗?她一咬牙,甜甜地叫了一声:“二哥.”

三个男人都在看她.

她的脸有点儿红,但她还是说了:“二哥,我从小没哥,总受人欺负,我想管你叫声哥,行不?”

老卓和刘总都在看二哥.

二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咧嘴,乐了,说:“好啊,我们家哥仨,就缺一个妹妹.”

他话音一落,满屋子爆发出轰轰烈烈的笑声.

老卓说:“就这么定了!请他们吃饭那天,刘总也来,大家做个见证,我们正儿八经地举行个仪式,让小芬拜哥哥.”

又是一阵笑声.

定好日子,二哥和刘总回去了,老卓留他们吃饭,他们拒绝了,一是生意好,他们占桌影响别人;二是有事,都得忙去.他们说,到日子一起吃,不但吃,还要吃个痛快.

老卓说:“刘总,到时候把那谁也带来,浑和浑和气氛.”

刘总摆摆手,苦笑一下,说:“再说吧.”

春风和煦,但刘总的衣服和头发有点儿乱.

二哥和刘总走了,风却依旧吹来,马晓芬连打了两个喷嚏,声音之大,竟然吓了老卓一大跳.

老卓刚要进屋,又有一件事发生.就在他上台阶的当口,隔壁狗肉馆的黑瘦老板端着一盆水出来,看见老卓,同时也看见了二哥和刘总的背影,迟疑了一下,猛地一泼,一盆洗狗的脏水泼到了道上.这条道,狗肉馆在上坡,老卓的店在下坡,恰好马路下水又在老卓这边,所以,这一盆黑乎乎、红瞎瞎的臭水浸了下来,惹得苍蝇们哄地一声追过来,嗡嗡地乱飞.

老卓心头一阵恶心.

他想说点儿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本来嘛,一大早,开心的事挺多,何必为一个下作的人动气呢?

可是,卖水果的两口子出去卖货,一出巷子口,就看见了黑瘦老板,出于礼貌,打招呼道:“早啊.”

黑瘦老板阴笑着说:“天一暖,苍蝇就多了.”

这一句话,有明确的所指.老卓停下脚步,双手握成了拳头,他的脑海中闪现出开店至今的林林总总,黑瘦老板的所作所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的那绳索般的旧怨,高声骂了一声:“妈的!”

“!”黑瘦老板直接回道.

“!”老卓又骂.

两个人闪电一般聚合在一起,又闪电一般分开,老卓一拳把黑瘦老板打飞到三米开外的地方,紧接着,又猛扑过去,死死地扼住了黑瘦老板的脖子.

黑瘦老板的喉咙里发出果核被挤碎的声音.

这一仗,老卓没有吃亏,可是也没占上便宜,因为黑瘦老板的胖儿子听到动静,*一般地跑出来,照着老卓的脸上就是一巴掌.黑瘦老板的鼻子在出血,老卓的鼻子也在出血,卖水果的夫妇加上马晓芬、改刀的小伙子,连拉带劝,把两个人生生地分回到各家的门口.

这是一场理不清的官司,打完了,也就去了心头的一半怨恨,都觉得自己出了气,都觉得自己要回了面子,该开门的开门,该下板的下板,收拾干净自己的脸,准备着中午的营生.

马晓芬突然对老卓说:“你何苦呢?”

老卓说:“他妈的,欺人太甚!”

马晓芬说:“你积点儿口德吧.”

老卓不解其意.

马晓芬说:“已经过了十几天了,我身上还没来.”不等老卓反应,又说,“从来没有的事.”

老卓这一回听明白了.

马晓芬怀孕了,拿着从医院取出来的化验单,老卓的心头酸酸的,紧紧的,马晓芬说,如果真有了,她想留下这个孩子.老卓怎么能反对呢?他没有理由反对,也不能反对,马晓芬说的对,孩子奔着咱们来一回,要经多少风雨,走多少路途,咱们虽然穷,可孩子并没有嫌弃咱们……

老卓深深地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

有一件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外人讲,在妇科的门口,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和刘总的“小三儿”,他们好像也是来看病的,而且是看妇科,那个男人扶着“小三儿”,“小三儿”的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痛苦.

15

马晓芬的怀孕让老卓的肩膀上多了一份压力,也多了一份动力,他炒菜的时候,火旺勺响,一旦不忙了,就赶紧折一根树枝放在嘴里左咬右咬.他把烟戒了,为了省点儿钱;酒也戒了,这就不单为了省钱了,他一喝酒,睡觉就打呼噜,一打呼噜,马晓芬就神经衰弱.以前还可以马虎,现在不行了,他必须照顾好马晓芬的睡眠,照顾好她,也就照顾好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是金色的,老卓几次梦见了他的笑脸.

“一定是个男孩.”马晓芬说.

“女孩也一样.”老卓把耳朵伏在马晓芬的肚子上,听了又听.

“才多大呀,你能听出什么?”马晓芬要推他,手势却变成了抚摸.

老卓沉浸在他和马晓芬的幸福里,他俩谁也没想到,仅仅事隔三天,120就呼啸而来,把老卓拉走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到了老卓小店请工商、税务、防疫、消防吃饭的这一天,大家都早早地到了,小店跟过节一样,从里到外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工商和税务俩胖子由刘总陪着,最先进到店里;随后是防疫;二哥陪着消防的略晚,这也是老卓最担心的.见到二哥,老卓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脸上如开放了菊花,又明丽又灿烂.

菜早就预备下了,而且是半成品,客人抽烟的工夫,十几道菜就上齐了.马晓芬今天烫了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略施淡妆,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好几岁,刘总开了她一句玩笑,她的脸上还起了一道少见的红晕.二哥说,这是我妹子,别逗她.老卓附和,对对对,小芬现在是有哥的人了,今后谁也别想欺负她.

大家齐声说:“不敢,不敢.”

于是,开席!

马晓芬认认真真地给二哥鞠了三个躬.踏踏实实地叫了一声:“哥.”

“妹子.”二哥回道.

仪式简单,但格外庄重,大家心头装着一份真诚与美好,都不约而同地把杯里的酒干了.

就在这时,小店的门外进来一个人,门响时,马晓芬机灵,首先站起来,迎了出去,可她刚一迈步,就遇见鬼一般,头发竖立,脸色惨白,惊恐至极地叫了一声:“妈呀!”

她人向后退,老卓向出奔,整个人挡在她身前,半截铁塔一般.来人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张眉立目,血灌瞳仁,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老卓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把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口.刀拔出去,又刺,老卓探手去抓,死死地握住刀刃.二人争执间,二哥冲了出来,劈手一掌,打在来人的一张变形的圆脸上,这一掌用极了力道,来人横飞出去,撞碎了门框,重重地砸在地上,又翻滚几下,脸朝下,趴在了小马路上.

来人是马晓芬的丈夫.

上一次,马晓芬昏倒在家乡县城的雪地里,被好心的司机救起.司机送他们回了家,可他的事迹却上了当地的电视.马晓芬的丈夫从电视上一眼就认出了马晓芬,他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想法结识了那位司机,并从他的口中套出了马晓芬和老卓开店的地址.

他是来杀马晓芬的.

他认为马晓芬的出走,彻底粉碎了他的生活.

他在电视上也见到了老卓,以他的断想,马晓芬与老卓早就认识,而且,一定是婚前就认识,马晓芬生的孩子是老卓的,马晓芬是怀了老卓的种嫁给他的,马晓芬欺骗了他,并且,为了老卓,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晓芬在的时候,他还可以泄愤.

马晓芬走了,他连泄愤的机会都没有了.

十几年来,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马晓芬,然后杀了她.

一切在别人看来是可笑的.

可在他的心目中,是合理的,甚至是合法的.

120来了,拉走了老卓;110来了,拉走了马晓芬的丈夫.老卓躺在救护车的急救床上,二哥和刘总陪在他和马晓芬的身边.马晓芬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唯恐他就此离去.

马晓芬哭成了泪人,她说:“老卓,挺住啊,老卓,我们还要开店呢,我们还要生孩子呢,我们还要开连锁呢,我们还要白头到老呢,老卓啊,我爱你啊,老卓,我爱你.”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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