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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月夜河滩论文范文 与月夜河滩相关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主题:月夜河滩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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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桥1知道师傅的大女儿赵红梅今夜要来打水趸船,贺二娃很高兴.他对师傅赵光船说:“我今夜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点的鱼让梅梅尝尝!”“要得.最好是弄条三五斤重的江团,没有江团,就是岩鲤或青也行.” 赵光船答道.接师傅的话,贺二娃兴奋道:“最好是两条,一条红烧,一条做汤,乖乖,那就太舒服了!”船尾甲板上,师徒俩坐在矮凳上吃晚饭.菜简单,缆桩上一碗白水煮萝卜,有沾水和泡菜;饭是钵钵饭.钵钵饭是蒸的,喜欢吃粑点的就少米多水,但不经饿,船上的人都喜欢吃硬点的,经饿,然而油水少,不管吃多少饭,还是饿得快.所以贺二娃的米缸常常没到月终就见其底,便在师傅的米缸里舀米.赵光船有五个娃儿读书,经济上也常打饥荒,总在贺二娃手上打急抓,借钱来用.贺二娃早已出徒,是二级工,每月三十七元五角,和供应科后勤小组的九个人打会,每月每人五元,抓阄,贺二娃得头月,身上正好收了其他人的会钱,加上领的工资,就有八十多元人民币在贴身的内衣兜里,用锁针锁着.身上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贺二娃心情甚好.现在梅梅要来,他更是高兴,大有要表现表现的冲动.赵光船知他心思,于是顺着他.天已擦黑,对岸江北的物景被黑暗笼罩,幽幽河面泛起青光,岸坡上的河街和缆车道及重棉九厂锯齿形厂房亦迷迷蒙蒙,而路灯和所有人家的灯还未亮.因为高兴,贺二娃几口扒完饭,去船头把灯打开,转回来见师傅已经吃完,便主动上前收拾缆桩上的碗筷——平日都是丢进厨房铁锅里用水泡着,到二顿要用了才洗.大瓢舀水,哗哗地冲,他用竹刷涮得两个搪瓷钵钵在铁锅里山响,还情不自禁唱起歌来,“抬头仰望北斗星,‘八一五’战士心中想念……”虽然五音不全,他却唱得非常抒情.见徒弟心情这么好,赵光船便在心头祝愿今夜打渔船有好收获,大女儿梅梅上船来了方才有鱼吃.他仍然坐在矮凳上,裹叶子烟,同时观察洄水里泊着的打渔船.静悄悄的,彭老七一家三口还在睡觉,前舱后舱棉帘子遮掩着,一条棕绳系在打水趸船的送水管上,那棕绳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船儿宛若自己就稳在了缓慢流速的洄水里.再等两个时辰,夜深了,他们才会爬起来闷饭吃,吃了才起航去下面河滩放拦河网.天天如此.在家里,赵光船对女儿赵红梅说:“梅梅,从上游来了条打渔船,夜里去河滩放拦河网,好像每网都起得到鱼,而且尽是好鱼.”女儿赵红梅知道这岁末年初寒冷季节里,能弄到大河里的鱼,是件不易之事.她对父亲说:“是不是唷,那哪天我上打水趸船耍,去弄条鱼来吃吃!”——她是重庆第五中学高二学生,“”开始响应号召,一腔热血忘我投入.赵红梅是赵家的骄傲,小学是三条杠,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现在是学校“血溅到底战斗团”主要负责人.“”开始后,赵光船看女儿飞快成熟,卧轨拦特快去北京告状,步行去成都省委绝食,乃至拿刀端冲锋陷阵,就一年多,女儿从斯斯文文猛然变成电影里那种干练的职业革命家了.当得知这次回家后,短时间无外出计划,赵光船便想挽留女儿在家,不要再风风火火往外头跑.他就接女儿的话说:“你上打水趸船来耍嘛,像你小时那样,贺二娃欢迎你得很,我叫贺二娃跟打渔船走一趟,给你弄条江团或岩鲤吃吃!”“要得!”对父亲的邀请,赵红梅爽快答应,“就像小时候那样,上打水趸船跟贺二娃耍,如果有好鱼吃,那更安逸!”又说:“听说贺二娃参加了夜袭南山的战斗,说不定我和他在战场上差几步就撞见,只是夜里头大家都看不清楚罢了.我还要问问他,他是不是从三块石那条小路摸上来的……”赵光船打断女儿的话:“现在不管这些了,大家都交了,说两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他老人家都叫两派联合起来.”赵红梅是“反到底”,赵光船和贺二娃是“八一五”,贺二娃还是个小头目.一声令下,两派交了,贺二娃从据点革命大楼回到打水趸船上,天天跟着师傅,每月才领得到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资和定量的粮票.当初兴派别,赵光船在贺二娃的影响下,参加了“红色纺织兵团”,不过只是领了袖章,从未参加任何活动,更没有去扛打仗,也不可能去,这打水趸船时刻得有人看管,它关系到重棉九厂的生产用水和几千职工及家属的生活用水.赵光船参加“八一五”,其实另有隐情,他几个娃儿都是铁杆“反到底”.两派均占人,只有好处没坏处,这是他的策略.2这是1968年初,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其时重庆大规模武斗已停止,专县武斗却在升级.一声令下,重庆两派均上交了武器,然而还是有少量,散落在一些年轻人手里.贺二娃就有一把和三颗,藏匿在一个秘密地方,他则时刻别在腰杆上.打渔船从大河上游来,他们那里正打得激烈,故而远离故土来到这儿求生活.已来了二十多天,还没遇到什么麻烦,只有贺二娃问过:是哪一派的?有没有公社证明?为什么到这儿来?来的那天,彭老七立船头,彭嫂在后把舵,打渔船漂进打水趸船内侧洄水里,六岁的摇摇则趴在舱里朝外张望.一条棕绳被彭老七抛到打水趸船上岸的送水管上,像条听话的蛇,棕绳在送水管上绕一圈,余下的头子被手指轻轻一勾,恰好打个活结.泊了船,彭老七提两尾斤重的黄蜡丁,上了打水趸船.见到赵光船便拱手道:“老大,初到贵码头,我彭老七来给你们添麻烦喽.请问老大贵姓?”赵光船拱手回敬道:“免贵,姓赵.你们从上游哪里来?”彭老七道:“泸县,我们那里现在打得正凶!”赵光船说:“我们这儿打过了,好像不打了.你们是放拦河网?”彭老七答道:“对头,下面卵石滩我看放拦河网好像有搞头,今后请赵师傅多指点、多关照!”赵光船高兴道:“没问题的,欢迎,欢迎!这大冬天里多个邻居是盼之不得的好事,欢迎欢迎!”这时,在一旁的贺二娃突然问:“你们是哪一派的?”“我们没参加派别,算逍遥派吧.”彭老七有点惶恐.贺二娃又问:“你们有没得公社的证明?”“我们那里现在乱哄哄的,上哪里去开证明唷!”彭老七不知所措地回答.“你们不会是‘地富反坏右’吧?”贺二娃把从皮套子里拔出,并抛向空中翻滚两周,接住,在掌上来回掂着,语气活像在审问犯人.彭老七兀自笑了,说:“这位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家三代都是正而八经贫农,绝对无田无地无房的贫农.”他掏出纸烟递给贺二娃一支,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了.彭老七递纸烟给赵光船,赵光船摆摆手,说:“谢了,我抽叶子烟,纸烟过不了我的瘾.”随即提高声音说,“他是我的徒弟,贺二娃.”“我的徒弟”四个字说得特别重,其意思明白:这儿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这徒弟娃.可这徒弟娃毫不客气,伸手抓了彭老七敬师傅的烟,把它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且得意道:“蓄支战备烟!”赵光船瞪了贺二娃一眼,便把两尾黄蜡丁递到他手上,吩咐道:“去把鱼打整出来,一条熬汤,一条干烧,中午吃.”斤重的黄蜡丁算极品了,就是夏天也难弄到这么大的黄蜡丁.贺二娃把放回腰间皮套,叼着烟提鱼去了厨房.赵光船抬手指了指岸坡上一片菜地,对彭老七说:“那里是我种的菜,你随便去拔,吃不完的.”彭老七特别感激,说这可解决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大难处.因为此地人生地不熟,就是上街去买都要票和证,有钱也买不到.这片菜地在沙滩与卵石滩交汇处,呈三角形,每年夏末河水退去,会留下大量淤泥,形成半沙半泥的沙泥地,赵光船撒白菜莴笋萝卜种子下去,从不管理,只要无顽皮小崽儿去作孽践踏,便可从小苗苗开始就拔来吃,一直吃到来年开春.最后收了种子放到初秋,再撒下去.打渔船白天泊在打水趸船内侧洄水里,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偶尔听见彭嫂在教女儿摇摇唱歌.如要说有什么事,那就是这二十多天里,只要贺二娃贼兮兮往打渔船瞅,一定是彭嫂在船尾方便.每每这时,赵光船先使劲咳声嗽,再用一首“语录”歌调调半唱半念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自觉最为重要,革命要靠自觉哈!”于是,贺二娃只得偏转脑袋,酸不溜丢道:“师傅,你唱的是哪首语录歌唷?”之后为掩尴尬,转换极快,他据傲又说:“我是要去问一问,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他们究竟有没有公社证明?”赵光船便瞪眼发怒道:“人家靠手艺吃饭,你有本事,你下河去放拦河网,不要尽说些不沾水不靠岸的屁话!”待会儿,赵光船平息下来,又用教诲的语气说:“这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小心你贺二娃哪天坐了班房,连个来看你的人都没得!”沿河岸线上行或下行的人,见这儿泊了打渔船,就有人小心翼翼问,鱼如何交易?很快上游弹子石轮渡趸船和长航局几个趸船上的水手,及其他吃水上饭的人,均嗅到了鱼的腥味,相继拿米、菜油或其他东西来交换.彭老七喜欢实物交换,也收钱.这是自由买卖,犯忌的.彭老七给赵光船说过,家族中有人因此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并且被划为“地富反坏右”分子了.对此,他总是谨小慎微,也忧心忡忡.倒是彭嫂和女儿摇摇无忧无虑,除了补补网,碰到太阳天,彭嫂会烧了热水先给自己洗头,然后再给摇摇洗,洗了头,母女俩在船尾依偎着相互梳头编辫子,还唱那种原生态古老歌谣.来拿鱼的人越来越多,夜里就有人在下面河滩尽头等着,或在打渔船往回的半道拦截,于是形成了要想吃到鱼,最好是跟着打渔船一起往下走,收了网见了鱼,现过现,提鱼上岸而去,这样最保险.因为当时就是有钱有票有证,也难买到食物,更莫说大河里的鱼.吃这鱼算极端奢侈之口福.3这个冬日里有月光的夜晚,出乎贺二娃想像,赵红梅带两个*学上了打水趸船.一个叫张之阳,一个叫周长江.就是赵光船也没预料到女儿会带两个*学上船.他俩是赵红梅的高中同学,也是“血溅到底战斗团”的主要头目.贺二娃蛮紧张,派别不同,他们都是头头,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头目,毕竟上过战场,说不定朝对方开射击过.夜袭南山之战,在三块石设伏阻击的正是“血溅到底战斗团”.在这次战斗中,一颗贴贺二娃头皮而过,头皮因此被灼伤,留下一小块永久的疤痕.赵红梅给张之阳和周长江介绍贺二娃:“我爸爸的徒弟,贺二娃!”张之阳和周长江主动伸手与贺二娃握手,俩人都说听说过“纺织兵团”有个贺二娃,打仗挺勇敢.握了手,紧张稍减,不过贺二娃仍然心存戒备,毕竟派别不同,虽然跟赵红梅熟悉得很,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各为一派,说不定一两句话说得不对头,就会发生冲突.这样的事,其时颇为常见.两口子在家里为派别的事争论,就有打死自家人的事发生.所以贺二娃对张之阳周长江不热情.赵红梅看出来了,对贺二娃说:“今晚只是来耍的,不讲其他.贺二娃,你不要紧张,我已经给他两个说了,你在‘纺织兵团’不过是个小队长而已.”可是她停一停,忽然问:“贺二娃,去年八月那次你们夜袭南山,你是不是带着人,从三块石那边摸上去的?”贺二娃说:“对头,我带十多个人,打头阵,就是从三块石那条小路摸上南山的,不过被你们设伏,打得好狼狈,我差点就飞了饭钵钵.梅梅,你看!”他把头勾下来,用双手扒开正中的头发,给赵红梅看那块疤痕.赵红梅伸手去摸了摸,惊奇道:“哟,贺二娃,你命好大,头皮都灼伤了,只差半公分唷!”之后,贺二娃讲在何处何时被一颗呼啸而过的灼伤了头皮.赵红梅说:“这颗差点飞了贺二娃饭钵钵的,也许就是我们三人中哪一个打的.”张之阳和周长江认同这说法,说贺二娃所说的那个地点,正是他们设伏之处.怕他们话不投机说到派别分歧上去,赵光船及时出面大声道:“等会儿贺二娃带你们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鱼吃吃,不管是哪一派的,今晚不争论、不辩论,更不许乱来哈!”怕贺二娃说毛了又把腰杆上拔出来炫耀,那就麻烦了.他知道他们都好斗,都能从各自嘴巴里拽出许许多多和林副主席的语录,作为攻击对方的武器,且都会宣称自己观点百分之百绝对正确,不然怎会有大规模武斗及死那么多人!他们三人都穿军装.张之阳披了一件军大衣,瘦而高挑,脖子长,有点豆芽身材.周长江戴顶军帽,国字脸,长得有点魁梧.他们都只穿单裤,上身除了军装,里面就是一件薄毛衣或线子背心.周长江军装纽扣不扣,衣摆一直敞开;张之阳军大衣披在双肩上,两只手压根无穿进袖管的意思,活像把军大衣穿在身上就显得怕冷无风度了.他们三人比贺二娃有风度得多,亦斯文得多,高中生嘛,周长江还穿了一双当时最时髦的白色回力鞋.贺二娃是小头目,可混得不行,穿油渍斑斑工作服,连件军装也未捞到手.除了心存戒备之外,看赵红梅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这让贺二娃.女式军装显得相当干练,齐肩的两条短辫和光滑额头上的刘海,既朝气勃勃又俊俏飘逸,明亮的双眸散发出饱满逼人的青春气息,贺二娃直感到心惊肉跳.他非常想在这两个男生面前表现自己,眼睛总是大胆落在赵红梅身上.赵红梅感觉到了,笑盈盈道:“贺二娃,你总盯着我看啥子嘛,还是小时候那个梅梅,没啥子大的变化,只是稍稍长高了一点点哈.”说完这话,她还站过去跟贺二娃比高矮.比完高矮,贺二娃认真说道:“你这一年多,起码长了十多公分,跟我差不多高了.而且……而且……”他突然想赞美赵红梅几句,却一时找不到赞美的句子,吞吞吐吐笨拙地反复说而且而且,把他们三人都逗笑了.赵光船觉得贺二娃有点失态,说:“贺二娃,等会儿你带他们三个一起跟着打渔船下去,起网了,买条大点的鱼,人多,要大点的鱼,你听到没有?”“听到了,师傅.我买两条,一条红烧,一条做汤!”贺二娃转身去卧室把脚上那双旧布鞋换成了胶鞋.这当口,赵光船当着张之阳和周长江的面,给梅梅交待:“贺二娃前天领了工资,又打了个会,才收了会钱,他身上有钱,等会儿买鱼,叫他给钱!”贺二娃换了鞋出来,可能猜到师傅在给他们三人交待什么,上前拍拍胸脯道:“我才领了工资,又打了个会,收了会钱,有一百多块!”说一百多块,是在冒.赵光船不揭穿还附和道:“对头,贺二娃身上有一百多块,是富翁,今天他掏钱买鱼,请你们吃!”张之阳周长江立马附和,还嬉戏调侃道:“知道今天夜里你要请我们吃鱼,所以我们才手下留情,那天在三块石把管稍稍抬高了点,放你一马,你才没有飞饭钵钵.如此说来,你贺二娃真的还得感谢我们!”张之阳周长江都是极聪明的人,赵红梅约他俩上打水趸船耍,说还可以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鱼来吃吃.两人一直很纠结,买鱼的钱,从哪里来哩?之前一年多里,他们仿佛回到战争年代的供给制,在外均白吃白住,自己几乎没有掏过钱.现在,贺二娃表明出钱买鱼,便把具体问题解决了,不纠结了.他俩之前曾商量过,如果鱼小用军帽换,如果鱼大,可用军大衣换——这军大衣是有来历的,对他们而言,别有意义.“”之初,一个北航的学生受“”派遣南下到重庆点火,一直在具体指导“血溅到底战斗团”的工作,跟几个头头相当熟悉.这大学生被召回北京后不久,赵红梅收到北京邮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件崭新的军大衣.赵红梅穿有点大,基本没穿.好多人都穿过这军大衣,突然有人发现军大衣内兜里还有一封信.张之阳周长江都看过这没封口的信,是那北航学生给赵红梅的求爱信.后来赵红梅拿到了这封信,看后说:“革命尚未成功,谈什么恋爱唷!”当众把它烧掉了.4月亮不圆,然而月光洒在河面,银色一片.两岸物景朦胧,熟悉这儿地理的人,借月光和河水反光,可把河岸线近处的路径看得十分清楚.彭老七一家三口,已经闷饭吃了.彭老七立船头,伸手拉那系在打水趸船送水管上的棕绳头子,活结自动解开,棕绳从管子上滑落下来,像条训练有素的蛇,轻轻一提,棕绳便盘绕在彭老七的手腕间.彭嫂在后把舵,摇摇在舱内看不见.渔舟起航了,挨着打水趸船内侧船帮,借洄水缓慢流速前行.彭老七已弃棕绳,篙杆在手,篙杆搭上打水趸船船头,使劲一撑,渔舟迅疾调头搭上主流水往下而去.无风,更无浪,月光却有些游动,丝绸般的云片时不时遮挡了月亮.河岸线其实无现成路径,只是熟悉这儿的人,脚下皆是路.贺二娃带着赵红梅他们三人,已提前沿岸线走到了那个形如马脑壳的礁石处.离开打水趸船之前,赵光船严肃地对贺二娃和赵红梅交待:“等会儿你们上岸跟打渔船去,一定要遵守规矩,你贺二娃是晓得的,你要带头遵守;梅梅你们也一定要遵守!”贺二娃说:“师傅,我晓得,就是不要大声说话,不去摸他的纲绳,收了网也不下水逮鱼;再就是称了鱼要付这个嘛.”贺二娃伸出一只手,对着赵光船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做出数钱的样子.他们三人听这话,觉得有这么多忌讳,显得十分神秘,赵红梅更是兴奋,拍拍贺二娃的肩头问:“贺二娃,你说今夜我们能吃到什么样的鱼?会不会碰上镇江鱼或鱼精鱼怪鱼妖唷!”贺二娃乐哈哈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我们有无运气.如果运气好,说不定真的就碰上镇江鱼或鱼精鱼怪鱼妖,甚至碰上一条美人鱼!”张之阳和周长江说这是迷信,说我们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张之阳就此吟诵了那首词,那首与这条大河有关的水调歌头.吟诵完最后一句“当今世界殊!”他还夸张地举双手做了一个舞台上的亮相动作,军大衣就从他肩头往下滑落.贺二娃手快,上前一步接住军大衣,还讨好地给他披上,说:“哪天你这军大衣借我穿几天,行不行?”张之阳说:“这你得问赵红梅,军大衣是她的.”贺二娃感到非常奇怪,问赵红梅:“军大衣是你的?”赵红梅回答:“是北京一个大学生送给我的.你想穿,哪天他们不穿了,就送给你穿!”“梅梅,你说话要算数哦,我等着穿这军大衣!”贺二娃说得相当认真.马脑壳礁石的上方是沙滩,重棉九厂打水趸船就泊在沙滩上头那片洄水里.马脑壳礁石的下方是卵石滩.冬日河水枯瘦,卵石滩宽阔而平坦.卵石滩对岸是江北的人头山,人头山旁边那座山上有座白塔.白塔斜对岸即卵石滩下方是大佛寺.大佛寺由元末明初造反的农民修建.其高大的摩崖坐佛,面向长江,略带微笑的面孔,已被红卫兵破坏得不像样了,然而五官虽已残缺,这坐佛依旧显露出一种强大的安详神韵.在马脑壳礁石处,彭老七背着拦河网的纲绳上了岸.四个年轻人跟在彭老七后面,踏上了月色中的河滩.彭老七脚下自然也无现成路径,只是这二十多天里,沿这沾水不沾水的岸线上上下下,也算走熟了.拦河网,是这大河上一种古老而极富挑战性的作业.渔舟在彭嫂把舵下,朝外顺流而下,前舱盘着网,摇摇快速放网,网的纲绳在彭老七背上.彭老七短裤草鞋,一手朝后抓了纲绳,倾斜身子走得既轻又快.从经验讲,越静越出鱼,故而这作业都在后半夜进行.河滩宽阔而平坦,滩面全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这时,你如用手去摸彭老七背上的纲绳,会有麻电的感觉,因下面有无数铅坠与鹅卵石相摩擦.能从一路的感觉中早知道有无收获,所以这纲绳带点神秘,一般是不允许人摸的.月光中,远去的渔舟变得模糊起来,唯前舱摇摇那碎花棉袄还显眼.河面的网,在铅坠和浮漂作用下,先成弧形,后渐渐落在他们身后变成一巨大半圆.走到河滩一半时,渔舟在网的牵制下慢了下来,同时往岸边靠.彭老七加快了步伐,尔后,一个包围圈形成.在这过程中,四个年轻人遵守规矩,紧跟在彭老七身后,就是说话也极其小声.他们显然不适应鹅卵石上的行走,硌脚,得小心选择脚下的卵石,稍不留神,会滑倒或踩进河里把鞋子弄湿.他们沿河水的边缘行走,看彭老七穿短裤草鞋,赵红梅轻声问贺二娃:“他冷不冷唷?”贺二娃同样轻声回答:“习惯了呗,天天夜里如此,不冷的,就是冷也无所谓!” 他们开始还紧跟在彭老七身后,渐渐就跟不上了.无风无浪,安静的河流,安静的月光,安静的夜晚.周长江把军帽摘了拿在手上.张之阳因披着军大衣,走得更困难,他不断问赵红梅和周长江穿不穿军大衣,然而就是不问贺二娃.贺二娃想穿得很.之前,他们“纺织兵团”在据点革命大楼里,几个头头为了争夺一件军大衣,曾内讧火并,为此伤了几个人.他觉得穿军大衣相当有派头,就想像张之阳那样把军大衣披在肩头上,过过瘾.5在河滩上端马脑壳礁石处下网,人舟分行,用牵连的网把河滩兜底拦,最后在河滩下端收网逮鱼.事实是,有时一夜连放两网,连个鱼花花都没有,有时只轰隆一响便网破绳断,还有舟翻人亡的危险.一次收网围拢后,彭老七未下水,就叫彭嫂摇渔舟向外撤了网.那次跟去的人大惑不解,问原因,彭老七答非所问咕哝一句:“大河里的鱼是吃不完的.”实质是包围圈中有一硕大黑影.在之前,他已从纲绳上嗅到异样.那黑影卧在包围圈中,一动不动,然而他却看清因黑影的阻挡改变了方向的潜流.感谢黑影未与他翻脸.他自觉遵守大河上该他遵守的原则——这些原则朴素,世代相传,却与这革命时代格格不入.渔舟泊定,包围圈大约十平方米.把纲绳头子压在一大鹅卵石下,彭老七再挽挽短裤裤管下了水,去船头接了摇摇递的一支电筒和一柄两尺长的钢叉.他亮着电筒沿网边搜索,步伐小,活像这儿河水浮力特别,他竟能直立缓慢漂行.彭嫂在后舱用篙杆定住渔舟,摇摇则趴在船头看.收网时,四个年轻人没跟上,待彭老七亮着电筒下水了,他们方才气喘吁吁走拢.走拢便鞋尖挨水一字排开,目光追逐电筒光柱.水透亮,水底的鹅卵石色彩斑澜,都像在动,变形得厉害.左手电筒,右手钢叉,搜索一圈后好似已无收获之际,忽一黑影一晃,咚,彭老七的钢叉扎了下去.几乎同时,电筒就衔在了嘴里.水下有短暂对峙,有沉闷的拱水声.他弯腰双手向上一拔,轰隆隆,随着跳起的水柱,一条近一米长的鲶鱼上来了.没半点多余动作,借惯性一抛,鲶鱼在空中还未完成一个完整的S状打挺,便上了渔舟.摇摇没用手,只动脚蹬了蹬,鲶鱼就滚进底舱,底舱随之传出不甘心似的撞击声.那钢叉锋利,有倒刺,且扎进鱼的脊骨,不然怎会一下子就制服了恁大的鲶鱼.彭嫂用篙竿点动渔舟,摇摇收网,包围圈缩小了.其间,彭老七挥舞钢叉又扎起一条尺长的岩鲤——就是那种像鲤鱼,嘴更小,驼背子的现今难见的岩鲤.最后网上还挂着十几尾黄蜡丁和水米子.虽无江团和青,此夜也算好收获.通常,就在此称鱼付钱,然后得鱼者径直上岸寻路归去.可四个年轻人兴奋得很,尤其彭老七月光下挥舞钢叉起鱼的过程,把他们看呆了,也就不顾鹅卵石硌脚,脚板生痛的苦楚,居然陪着彭老七原路返回.归途中,他们帮彭老七拉纤,因这一网算好收获,彭老七高兴,一路上他们相处得相当融洽.彭老七就问怎样才弄得到酒、汽油、打火石和电池,这些东西是他最需要的,也是最难弄到的.贺二娃便打包票说这些东西他都弄得到.而一路上话少的周长江,忽然问彭老七:“你说,是那条大的鲶鱼好吃,还是那条小的岩鲤好吃?”彭老七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管鲶鱼或岩鲤,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好吃!”周长江和张之阳赵红梅先一愣,随之明白不过是个形容词而已,都霍然大笑起来.赵红梅还边笑边学其腔调反复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好吃!”彭老七后悔说了粗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贺二娃带训斥口吻对彭老七道:“你注意点嘛,当着女同志的面,不许说水流沙坝的话!”6贺二娃非常费力地解开贴身内衣兜的锁针,掏出十三元一角,买下十五斤鲶鱼和两斤半岩鲤.当时猪肉价七角五分一斤,定量凭票,还得起早摸黑去食品店排队才买得到.第一次花如此多钱买吃的,贺二娃心痛得很,表面却一副我是富翁请客没问题的派头.当然,内在因素是为了讨好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提了鱼,及时表扬贺二娃,说他义气大方.之前,张之阳周长江曾暗自思忖,如果只要岩鲤,太小了,肯定吃不过瘾,鲶鱼又太大,钱多,他贺二娃舍得吗?现在,贺二娃两条都要了,他俩非常高兴.赵光船听到响动,已候在船头,见了鲶鱼和岩鲤,说大河的鱼,要吃新鲜方才安逸.于是立马动手宰鱼.贺二娃揭泡菜坛盖子抓泡姜泡海椒,并升火.鱼头熬汤,鱼肉红烧.鱼剖了剁块后,放少量菜油入锅,贺二娃烧猛火,锅里菜油冒青烟了,丢几颗花椒下去,跟着放已剁得细细的泡姜泡海椒,锅里吱吱锐响,辛辣味呛鼻.倒入鱼块,快速翻炒两下,添少量水,水沸煮六七分钟,放少许盐,不放味精,便起锅,相当利索.赵光船用洗脸盆装鱼肉,端到船头缆桩上.他们四人已围坐在缆桩旁,脑袋上方悬着一只十五瓦白炽灯,光线不明亮,眼前却红油闪烁,热气蒸腾.放下盆子,赵光船搓着双手遗憾道:“差一根大葱,如果有根大葱加点绿,那就霸道完美了.”贺二娃拿来个军用水壶,有大半壶白酒.他说平日舍不得喝,今天梅梅来了高兴,又有好鱼吃,喝,我们喝酒.酒倒进一土碗,他们坐在矮凳上转圈圈喝.赵红梅也喝,喝得十分痛快.张之阳周长江之前很少喝酒,几口酒下肚,似乎晕乎乎,说话就大声了,两个学彭老七腔调,反复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好吃!”赵红梅跟着他俩玩,说:“这酒,也飞好喝!”鲶鱼软糯,无刺,可毫无顾虑大块朵颐.岩鲤肉成蒜瓣形,弹牙,却细腻,进嘴还未嚼,它就止不住自动往喉咙里梭.鱼头汤做好,赵光船仍用一洗脸盆装了端来.只放姜粒和盐,汤纯白,香气扑鼻.张之阳周长江初次吃到如此原汁原味大河的鱼,一边吃一边啧啧赞口不绝.贺二娃大献殷勤,自己不怎么吃,却不断挑鱼肚和鱼腹肉往赵红梅面前递.喝了三圈酒,把鲶鱼头啃了,再用自己那个饭钵钵舀汤喝了,赵光船说:“你们年轻人熬个夜,没问题.我白天还有工作要做,我去睡觉了.”应是夜里最冷之时,河面起了雾和风,微微的下河风,天上那半圆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天地河黑成一片,视线不能看远,而近处的雾成丝成片,如蒸汽袅袅地黏在河水的皮儿上,在河风拂动下,宛若在跳舞.有半个小时,视线全集中在鱼肉鱼汤和酒上了.吃得身子骨发热后,借酒力,如同革命前辈那样,他们讲述这一年多的光荣历史,相互交流战场上的经验和体会.张之阳从军大衣内兜拿出一张照片,是他们“血溅到底战斗团”群体合影.赵红梅竟然执双,张之阳端冲锋,周长江则一手握《语录》,一手举做投掷状.这是某次战斗间隙的合影,他们的团旗在风中飘扬,旗面血迹斑斑,有弹孔和尘土,赵红梅更是挽着衣袖,一手拿大号壳驳,一手拿五四式,神态英武.团旗上方是鲜艳的太阳,太阳下可见大河边某工厂的厂房和烟囱.照片背面写有三行字:“为而战!/祝万岁万万岁!!/一九六七年七月于杨家坪张之阳”.贺二娃问:“这是在哪里?”赵红梅说:“建设兵工厂保卫战,在杨家坪的河边.”贺二娃说:“哦,我知道那里打得厉害,听说还出动了坦克.”周长江说:“对头,那时我们‘血溅到底’增援到了那里,我们死了两个战友.两个都只有十五岁多一点,都是初一的.”于是他们三人开始具体回忆这场保卫战,仿佛又回到硝烟炮火之中,正相互激励而冲锋陷阵.说到去年八月那次夜袭南山的战斗,究竟死了多少人,双方报的数字大相径庭.贺二娃说他们这派死了二十多个,赵红梅却说:“最后打扫战场,我们只掩埋了你们六具尸体.”这时贺二娃方才知道,他们三个在三块石设伏袭击了进攻队伍后,从一个俘虏嘴里得到口令,竟然胆大包天,化了妆混入进攻队伍,从而挫败了“八一五”的整个进攻计划.他们天马行空无所不谈,甚至还谈到今年“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对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最高指示,感到激动.当然,这激动没有当初卧轨拦特快去北京告状、步行去成都省委绝食,乃至拿刀端去冲锋陷阵那样澎湃了,其中似乎掺杂着对前途的担忧.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均是根红苗正工人家庭出身,学习成绩都好,自然希望回到学校,然后考入大学——这本是他们的向往.除此之外,他们三人更多的是为“反到底”派在理论上寻找支撑.派别上的争论,贺二娃完全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他们均吃得额头冒汗,张之阳仍披着军大衣.赵红梅对他说:“吃热了,你把军大衣脱了嘛!”张之阳说:“我又没穿,披着的,脱啥子脱.”他不想让贺二娃有机会穿了这军大衣,虽然这鱼这酒是贺二娃请的,他还是不想.赵红梅额头上的刘海被冒出的汗珠浸湿粘住了,她不断用手去梳理,脸蛋红扑扑的.周长江摘了军帽,脑袋像个冒气的蒸笼.中途,三个男人均去了船尾方便.这打水趸船小,没厕所,都是在船尾悬空对着大河进行.赵红梅憋不住了,也去方便.没曾想她在船尾叫:“贺二娃,给我拿点草纸来嘛!”贺二娃闻声,飞快起身去卧室拿了草纸,往船尾而去.赵红梅说:“贺二娃,你不要走拢哈,你把草纸裹成团,给我丢过来.”贺二娃说:“好的,我走几步,离你近点,好丢草纸哈!”可能第一次丢到河里去了,贺二娃又丢二次三次,两个还嘻嘻哈哈说笑.张之阳和周长江停了筷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看贺二娃对赵红梅如此献殷勤,张之阳骤然想到一句现成的话,便脱口而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周长江思索片刻道:“我也正想到这句话,也正想把这句话说出来,结果被你抢先一步.”恰好贺二娃丢了草纸返回来,就问周长江想到了哪句话,又问张之阳抢先一步说了哪句话.“你真的想听,你真的想知道是哪句话?”张之阳问.贺二娃给赵红梅丢了草纸,觉得在张之阳周长江面前很有面子,也甚得意,说:“想听,你两个说出来我听听嘛,好的坏的,我都无所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之阳和周长江同时说,说后俩人哈哈大笑不已,全然不顾贺二娃的感受,也不作任何掩饰.没想到掏钱请吃鱼喝酒,没得到足够的尊敬不说,还说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贺二娃兀地恼羞成怒,可是不知道该如何争辩或反驳,他就把腰杆上的拔了出来,虎脸瞪眼,把在掌上来回掂着.“图穷见!”张之阳收住笑,慢吞吞道,人坐着不动,还拿筷子在汤里寻找鱼块.鱼块几乎没有了.周长江也坐着不动,眼睛却死死盯着贺二娃,半晌,他重复了张之阳的话:“图穷见!”冲突似乎一触即发.这时,赵光船在卧室里吼:“贺二娃,你想做啥子?”显然,外面的对话,他全听见.贺二娃便怏然答道:“师傅,没做啥子,鱼肉吃完了,汤还有油水,我上岸去拔白菜萝卜来煮了吃.”他拿着下船上岸,朝那片菜地飞快跑去.赵红梅方便完回来,问贺二娃上岸去做啥子,周长江说,张之阳说他图穷见!因不知道贺二娃亮出了,所以赵红梅一时搞不懂,但猜到他们起了矛盾.怕误会,她给他两个解释:“刚才只想解小手,蹲下了突然就要解大手,所以我只有叫贺二娃丢草纸.”又说,“小时候,他就给我丢过,从没出过啥子问题哈,贺二娃是个很率真很本份的人唷!”张之阳便无话找话似的问赵红梅:“贺二娃叫啥子名字唷?”赵红梅说:“就叫贺二娃嘛!”几乎同时,张之阳和周长江一起问:“大名、学名叫啥子?”赵红梅哦了一声,沉吟半晌道:“让我想想,贺二娃的大名学名叫啥子哩?”可想了半天也未想起来.就听见赵光船在卧室对赵红梅说:“梅梅,贺二娃叫贺——山——峰!”几乎又是同时,张之阳和周长江用手掌拍着缆桩笑道:“贺——山——峰,这名字好响亮哪!” 贺二娃抱着白菜和萝卜,返回打水趸船.上船后,贺二娃看见张之阳手上有,一把左轮.张之阳食指穿在扳机圈里把来回转着.旧,柄管烤漆掉了不少,呈白灰色.这有些历史了,但肯定打得响,转轮上有五颗擦得亮铮铮的.贺二娃这才明白,他们身上原本有.不过他也不怕不虚,心想我还有三颗哩!鱼块已被彻底吃完,土碗里还有几口酒.赵光船虽在卧室,知道他们一个亮了,一个亮了.于是他就吼:“贺二娃,你把白菜萝卜洗了,跟鱼汤一起煮来吃嘛!”贺二娃二话没说,去厨房洗了白菜萝卜并切成块,把两盆汤合二为一,端去像火锅一样煮了.之后,张之阳把左轮放进军大衣内兜,贺二娃的也别回腰杆上,他们四人继续围坐在缆桩旁吃菜喝酒.碗里酒喝干了,贺二娃把军用水壶拿起来凑在耳边摇晃着听了听,然后口朝下竖立,里面淌出十来滴酒.张之阳当仁不让端碗把那酒一口喝了,之后放下碗,一手抹嘴,一手轻轻拍着肚皮对赵红梅说:“肚子都吃胀了,太舒服了,人生难得这么畅快!”周长江点头赞同,并抹嘴抚肚还复嗝不断,幸福感十足.赵红梅说:“是啊,好难得的一夜.”张之阳便总结道:“我们有点吃得唷,十多斤鱼都吃完了,还吃这么多白菜萝卜.”周长江却说:“就是再来条十斤重的鱼,我想我们也能把它干净彻底地消灭掉!”忽然,贺二娃看见赵红梅眼眶里有泪光闪烁,以为自己哪点做得不对,得罪了他们,就紧张地问赵红梅:“梅梅,你啷个哭了?”赵红梅一边用手抹眼,一边忍哭想笑,嗓音颤颤的:“我哭了嘛,我为啥子要哭.我只是想哭而已,我觉得这儿水浓、酒香、鱼鲜,真正的飞安逸!”此时的贺二娃已不计较癞蛤蟆想吃天鹅,也不管他们身上有,极其讨好道:“梅梅,你可以像小时那样,经常来嘛,你两个也一起来,你们来了,我们就跟着彭老七走一趟,像今夜一样,我出钱买鱼,再弄点酒,请你们.”黑夜隐退,东方吐鱼白肚,天要亮了.河面上成丝片状的雾,均随着河水往下移动,河水呈现出荷叶般淡绿的本来面貌,岸坡上的河街和缆车道及重棉九厂锯齿形厂房,渐渐显露出来.没想到,彭老七捧着个大钵钵上了打水趸船,他油炸了黄蜡丁和水米子请他们尝尝.赵光船闻声立马披衣出卧室,说:“油炸黄蜡丁和水米子,少见,也难得炸得好.彭老七,你们一家吃得奢华唷!”他对赵红梅他们三人说:“最好吃的应该是水米子外边这层鳞甲.”如赵光船所说,这油炸的黄蜡丁和水米子既糯又酥,而水米子的鳞甲,更是让张之阳和周长江边吃边惊呼:“天呀,这哪是在吃鱼肉,简直是在吃唐僧肉,鲜美无比!”贺二娃主动掏烟递给彭老七,并对着彭老七把大拇指来回磕着,意思是借火.彭老七便掏打火机出来,可打了好几下才打燃,火苗极小.给贺二娃和自己点燃后,他说:“汽油快干了.”贺二娃回说:“明天我上岸去找我师兄,保证给你弄到汽油.”——他师兄是和他同一天进厂报到的,现在在厂里开大卡车.其时汽油稀缺,连火柴也要凭票限量供应.渔舟内传出摇摇的歌声,是那种古老的原生态川江民歌.童声轻脆,因河风听不太清楚连贯的歌词,只听见些飘来荡去船儿鱼儿风儿浪儿和水花儿的词儿.晨光已现,河对岸人头山旁山头上的白塔,也清晰地跳了出来.赵红梅拿筷子沾了盆里的油,弯腰伸手让油滴缓慢坠入河面.油滴瞬间扩大,五颜六色,且不断扩大,这油膜漂漂荡荡顺流而去.小时候,她常做这游戏,知道这无限扩大的彩色油膜很快会破裂分散,随之荡然无存.7若不是北航那个大学生突然带来口信,说要到重庆传达“”对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指示,其中似乎还有这层意思,我们要筹备成立全国性“红卫兵”组织(这是激动人心的消息),那么月夜河滩上看彭老七一家下网起鱼,及打水趸船上酣畅淋漓吃鱼喝酒的这一夜,将是美好记忆,值得反复回味.得到口信后,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决定,“血溅到底战斗团”主要成员在赵红梅家开会,为了对北航大学生表示欢迎,也为了让主要成员享享口福,尝尝大河里鲜美无比的鱼,在会议前的头天夜里,他们三人又上了打水趸船,叫上贺二娃,又跟在彭老七身后,踏上了月夜中的河滩.月亮已圆,银盘似的,洒在河滩上的月光,干净而透明,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泛着熠熠银光.跟上次一样,他们遵守规矩,不大声说话,也不去摸彭老七背上的纲绳.河面上渐行渐远的渔舟,那网、那浮漂、那摇摇的碎花棉袄、那河对岸人头山旁边山头上的白塔,都比上次更加清晰地呈现,而其中最特别的是那白塔,竟跳出一圈弧线,双重的弧线,好似画中勾描出的佛光.无风无浪,安静的河流,安静的月光,安静的夜晚,犹如梦中之境.在下打水趸船之时,赵光船像头次一样,对贺二娃和赵红梅交待:“你们跟打渔船去,一定要遵守规矩,你贺二娃是晓得的,你要带头遵守;梅梅你们也一定要遵守!”“晓得!晓得!”贺二娃和赵红梅几乎同时笑着回答.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身上依旧没什么钱,所以他们叫上贺二娃,有如此预谋或野心:这次人更多,一定要弄条大的鱼.大的没有,小的就弄两条三条或更多.假如贺二娃舍不得或不愿出钱,他们可用军帽和军大衣换.实在不行,,也许能帮着解决问题.自有后,他们常常就以有为大、“杆子里面出政权”行事.现如今区区几条大河里的鱼,他们觉得不难解决.反正这夜必须弄到鱼,天亮开会后,招待从北京来的大学生和主要成员.他们认为这将是一次有特殊意义的会议,甚至认为,这次会议将决定他们今后奋斗的方向.贺二娃已经找他师兄要到了汽油,装在背着的军用水壶里,这是彭老七打火机最急需的.钱、钱、钱,命相连,他心痛钱,不愿再花钱,想取巧,用汽油跟彭老七换鱼——汽油是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贺二娃仍然有戒备心,毕竟观点不同派别不同,尤其看见他们有后,怕不知何时又说毛了要动粗,所以这次把三颗带在了身上.他知道左轮是自卫用的,射程近不说,威力也不大,顶多吓吓像彭老七这样没耍过的人而已.我三颗炸开花,那就不是闹着玩了.他不想在赵红梅面前,再处于张之阳周长江的下风.三颗和都别在腰杆上,贺二娃工作服鼓了一圈起来,像猛然长胖了.张之阳一上河滩就碰碰周长江,并在他耳畔细声道:“贺二娃带硬火喽!”周长江说:“看出来了,小心这家伙被说毛了狗急跳墙,不出钱不说,说不定还翻脸不认人.我们得防着点!”张之阳点点头,便警惕地把左轮从军大衣内兜拿出来放在右手裤袋里,好随时出.他仍披着军大衣.周长江军装纽扣仍不扣,衣摆一直敞开,还是穿那双时髦的白色回力鞋.8从河滩上端马脑壳礁石处下网,人舟分行,用牵连的网把河滩兜底拦,最后在河滩下端收网逮鱼.收网时,四个年轻人依旧没跟上彭老七的步伐,当他们气喘吁吁走拢时,发现那包围圈比上次要大得多.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兴奋起来:“恐怕有大鱼唷!”“我们运气好,心想事成,明天大家吃了鱼,肯定要喊‘乌拉’!”彭老七叼着一支烟,双手拿纲绳,站在离河水两三米处,没有要下水的样子.“彭老七,你为何不下水逮鱼?”贺二娃觉得奇怪.彭老七掏出一支烟,递给了走拢的贺二娃,用自己嘴上的烟与他对火,尔后慢吞吞道:“今夜,可能没得鱼!”语气异常,或者说透露出强烈的紧张.他眼睛一直盯着河里的网,网的浮漂在缓慢移动,呈很大的S状.这不像是被水流冲击形成的移动,网内有大家伙!贺二娃惊诧道:“你不会是开玩笑吧,彭老七!”随彭老七的目光,他也看到浮漂缓慢地移动,这移动甚至改变了水流的方向.这时,赵红梅三人走到了彭老七面前,问他为什么不下水逮鱼,并特别强调:今天不管你有多少鱼,我们全要了.贺二娃便拍拍身上的军用水壶,趁机鼓动道:“我给你带来了汽油.下水看看嘛,能整起来就整起来,怕个毬呀!”彭老七把纲绳在手腕上绕来绕去,蹙额犹豫起来.赵红梅三人便搞不懂了,问贺二娃的话是啥子意思?贺二娃说:“你们得问他,他才说得清楚.”看他们要鱼心切的架势,知道今夜不下水是不可能的了,彭老七“呸”的一声把嘴里烟蒂弹出去,放下纲绳,没有用大的鹅卵石压住,语气沉重地叮嘱道:“你们一定不能动它,听到没有!”得到他们肯定的答复后,他朝渔舟吹声短而响的口哨,再挽挽短裤裤管,下水去了船头.摇摇递电筒和钢叉,船尾彭嫂与他对话,因离几丈远,声音小,听不太清楚,两口子好像有点争论.彭老七左手电筒,右手钢叉,开始沿网搜索.搜索不到半圈,只走十来步,他便摁灭电筒小心翼翼上了岸.上岸后,彭老七“咚”一声,面朝下游的大佛寺跪下了,双手伏地,连磕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起身径直走向那纲绳,同时朝渔舟发声长而尖锐的口哨.他们要撤网了.“彭老七,你不要装神弄鬼,是不是碰到大鱼,你怕喽?”贺二娃首先吼起来.这时,他们都看见网里那团硕大黑影,卧着,一动不动,比猪大,比牛小.反正不太好描述和形容.“你为什么要撤网?不是明明有鱼?!”张之阳霍然道.“这鱼碰不得!更不能吃!”彭老七声音充满敬畏.赵红梅说:“为什么?你不是说凡是大河里的鱼,都飞好吃吗?”“这鱼千万碰不得,更不能吃!起码是五百年河里的王,它……它……”彭老七嗓音颤抖起来,似乎想说它是鱼神或鱼精鱼妖之类的话,如不是他们在前拦着,他会点了香朝那黑影顶礼膜拜.显而易见,因为这硕大黑影,网里无其他鱼,连一条黄蜡丁和水米子也都没有了.张之阳仍然披着军大衣,从裤兜掏出来,语气严厉道:“我们从不相信神仙和皇帝,我们敢把皇帝拉下马,未必然还怕眼前这条鱼?不过有点大的鱼,笑话!”他把对着彭老七,不许他撤网.他们决定自己下水去逮这条大鱼,不觉亢奋起来.赵红梅走过去拿住了那纲绳.贺二娃把军用水壶和及三颗,取下来放在鹅卵石上,再脱了工作服.周长江脱了白色回力鞋.把裤管挽得高高的,贺二娃拿电筒,周长江举钢叉,他俩下了水.彭老七竭力劝说他们:“使不得,要出事的.网破是小事,说不定要出人命!”彭老七越说,张之阳的就离他越近,意思是你胆小鬼,现在你没有发言权了.张之阳甚至用管去杵他额头,嫌他啰唆,不许他再说话.此刻,他们似乎忘了下打水趸船前,向赵光船作的保证:要遵守规矩.就是没忘,也完全置之不顾,因为手中有,为了自己利益,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不知是条什么鱼,究竟有多大?四个年轻人除亢奋外,还庆幸碰上了这条大鱼,天亮后笃定再次好好享享口福.贺二娃和周长江走得不稳,水在他俩脚下哗哗响,还搅起浪花,俩人挽着的裤管均打湿了.他俩无所畏惧,坚定地朝那硕大黑影走去.张之阳的虽然对着彭老七,眼睛却盯着水里.赵红梅不由自主地把纲绳在手腕上绕来绕去,牙竟咬着了嘴唇.彭老七则闭上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还离三五步时,黑影先发制人,突然起动,朝贺二娃和周长江撞来.两人被撞倒入水,全无还手之力,“妈妈呀”地叫着,翻身从水里起来,连滚带爬回到岸上.贺二娃手中的电筒留在了水里,光柱随之消失.渔舟上的摇摇扑哧笑了起来,后舱的彭嫂呵斥住了她.周长江把钢叉带上了岸.他摘了军帽绞干后抹抹脸上的水,说:“它拱了我屁股,力量好大!”之后,他叫起来:“贺二娃,用你的炸它,炸死它,然后我们再下水去捡死鸡娃,那不就简单了?”他气急败坏,挥舞着钢叉.“对!”张之阳同意周长江的主意,贺二娃也同意,并说:“炸死它,我们再下水捡死鸡娃,乖乖,那才舒服!”赵红梅看他俩如此狼狈不堪,知道他俩不可能像彭老七那样,用钢叉扎起这条大鱼,于是点头支持.彭老七连连向他们拱手哈腰,称赵红梅张之阳周长江为的革命小将,称贺二娃为贺大哥,说:“炸不死它的,只会把我的网炸破!”他们不为彭老七的卑躬屈膝所动,已恼羞成怒,执意要炸,而且认为自己的行动肯定属于革命行动,即便有错,都会原谅.张之阳把军大衣夹在左手腋下,右手朝前一甩,“啪”一,打在彭老七脚边的鹅卵石上,跳起一串火花.这是警告,意思是我手中拿着的不是烧火棍,是!赵红梅挥手并大声叫渔舟上的彭嫂和摇摇进舱,趴着,不要出来.旋即,赵红梅、贺二娃、周长江各拿一颗,旋开拉火环盖子,赵红梅喊一、二、三!落点非常重合,就在网边那黑影处.水柱跳起老高,气浪掀得渔舟左右摇晃,好在没翻.水浑浊了,沙子和沉渣泛上来,水面却可怕地沉寂着,那鱼没有浮起来让他们捡死鸡娃.“没炸死,起码炸晕了,你两个再下去看看!”张之阳说.赵红梅也同意.周长江说下去就下去.然而贺二娃半晌不回话,只失魂落魄地望着河水.几乎同时,张之阳和赵红梅叫道:“贺山峰,你怕了嗦,不敢下去?!”贺二娃便问:“你们在叫哪个,哪个贺山峰?”赵红梅于是冷笑道:“叫你,贺二娃,贺——山——峰!”贺二娃思索片刻,猛然醒悟道:“咳,叫我贺山峰下水,我贺山峰怕啥子,下就下呗!”张之阳仍拿对着彭老七,赵红梅仍去拿着那纲绳,周长江仍举钢叉,只是贺二娃手里没有了电筒,而是拿着那把,为了给自己鼓劲壮胆,他俩居然齐声高喊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再次下水.大鱼不但没变成他们所想像的死鸡娃,连炸晕也没有.这次,他俩更狼狈.这大鱼已通人性,甚至比人还机灵,主动发起进攻,追着他俩用头拱和尾巴扇,甚至还啃了贺二娃屁股一口.两人又屁滚尿流回到岸上,贺二娃气急败坏到了极点,跳上岸就吼:“我要放汽油烧死它!”“对,放汽油烧死它!”四个年轻人咬牙切齿、同仇敌忾怒吼起来.彭老七给他们下跪了,哀求道:“的革命小将、贺大哥呀,千万不能放汽油烧,你们点火一烧,我肯定家破人亡!”他们情绪已经失控,像战场上打红了眼,放汽油烧死它,似乎成为眼下迫切之事,吃不吃它的肉,倒可另说,现在必须烧死它才解恨.他们都是好斗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周长江丢掉手中的钢叉,拿军用水壶倒汽油入河.贺二娃划火柴,可他身上的火柴潮了,老划不燃,他去要彭老七的打火机.彭老七不给,张之阳就帮贺二娃,俩人强行从他身上搜了去.在贺二娃蹲下身子打打火机的瞬间,彭老七知道再不行动就晚了,他像只豹子,猛地跃过去,抓到鹅卵石上的钢叉,飞快出手,对着张之阳扎去.扎得那么准,那么狠,扎掉张之阳的一个眼球.在蹿动的火苗中,彭老七飞速跳上渔舟,找到斧头想砍断纲绳,可为时已晚.噗噗的火焰急剧扩散,那鱼在烈火中露出苍黑的背鳍,而它的尾鳍,像一面黑色的旗帜,有力地上下击水.它向外冲,带着网,拖着渔舟,朝河心而去.渔舟左倾右斜,跟着翻入水里解体了,时隐时现,转眼消失不复存在.9这团噗噗燃烧的烈火随水漂移,酷似赵红梅用筷子滴油的游戏,火焰不断扩大而分裂,很快就熄灭.天上月亮仍银盘似的圆,洒在河滩上的月光,干净而透明,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仍泛着熠熠银光,而对岸那白塔,仿佛睁开了眼,冷冷地盯着河滩上四个年轻人.张之阳双手捧着眼睛,痛得在鹅卵石上打滚,嚎叫连连,喷射的血染红了整件军大衣.在这慌乱之际,赵红梅快步上前捡起,对着已跳上渔舟的彭老七连开三,并发疯似地叫:“狗日的彭老七,你给我回来!”张之阳流血太多,近乎休克.赵红梅撕自己衣服给他包扎了,周长江背着他,三人径直离开河滩上岸寻路去医院.贺二娃两手空空,经马脑壳礁石,原路返回打水趸船.月亮开始隐退,墨绿的夜色转而笼罩河面和两岸,又是夜里最黑最冷之时.赵光船已焦灼地候在船头.他听见下面河滩上的爆炸声和那四声响,也望见那团冲天而起的烈火,明白出大事了.当贺二娃上船结结巴巴讲完,赵光船气得一句话没说,一把抓了贺二娃手上那饭钵钵向他砸去.这时贺二娃正在厨房用自己的饭钵钵舀水喝,饭钵钵先砸在他脚背上,当当响着在甲板上一路翻滚,最后掉入河里.“我还不是为了梅梅,想他们有鱼吃,才炸才烧的嘛.师傅,我真的都是为了梅梅!师傅,你啷个把我的饭钵钵都飞了唷!”贺二娃可怜兮兮如是说,独脚站立,弯腰用手去捂被饭钵钵砸伤的脚背.赵光船在一次酒后,说过“你贺二娃当我的女婿吧!”虽是酒话,贺二娃却记在了心头,对赵红梅有了非分之心,哪怕张之阳周长江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每月月底要去师傅米缸舀米,但总的说来,师傅因有五个娃儿读书,经济上欠贺二娃的多,其账目已说不清理还乱了,所以贺二娃早就认定要当师傅的女婿,而且觉得师傅也有这想法和打算,话虽没说明白,可贺二娃感到师傅就是把自己当女婿对待.连续几天,赵光船去下游的河滩.河滩下端有个洄水湾,洄水湾岸坡上就是大佛寺.第三天下午,赵光船看见了洄水湾里的摇摇.仍是那件显眼的碎花棉袄,小辫儿散开了,头发遮掩了她的小脸庞.赵光船下水,轻手轻脚抱摇摇上岸,用自己的工作服给她盖上,然后走得远远地,躲在大佛寺旁一隐蔽处,裹叶子烟抽.天黑净后,赵光船看见了从远处芭蕉林里走出来的彭老七和彭嫂.两口子就地掩埋摇摇,做了一个小土包,烧纸钱.两口子像带着伤,相互搀扶,又无声无息走进那片芭蕉林.北航那个大学生没有奉“”的命令传达什么最新指示,也没有什么筹备成立全国性“红卫兵”组织这档事.他一厢情愿,私自跑来重庆追求赵红梅.当时张之阳住在医院,生死不明,赵红梅对这大学生说:“我这时如果和你谈恋爱,太自私了,绝对不可能!”这大学生便极端失望地离开了重庆,没多久,听说他成了“五一六分子”,被抓了.张之阳命保住了,却成独眼龙,彭老七那钢叉飞锋利,且有倒刺,他左眼球被全扎了去.冬去春来,由于驻军(即五十四军)对“八一五派”的支持,“反到底派”在重庆处于劣势,于是“血溅到底战斗团”全部成员撤到了专县,后又去了成都.夏末秋初,省革命委员会一声令下,“反到底派”成员全部返回重庆.十二月,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最高指示.赵红梅和周长江又响应主席号召,第一批去了长寿县在大河边的一个生产队.没多久,赵红梅和周长江就同居了.张之阳因祸得福,办病残,进一街道纸盒厂,当了每月可领二十六元工资和二十六斤粮票的工人.那些派别的争斗和分歧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后因传抄和窝藏一篇《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中国走向何方?》的文章,赵红梅和周长江被抓判重刑,周长江瘐死狱中,贺二娃却十年不间断定期去探监,一心一意等赵红梅,最终成为师傅的女婿.大佛寺下边那个小土包,隔几年会有新的培土.逝世之后,大佛寺修葺一新,香火兴旺.赵光船带赵红梅和贺二娃去烧香拜佛时,去看过那小土包.这时赵红梅和贺二娃已结婚生子.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小土包始终保持原先的高度.当三峡大坝蓄水位到一百七十五米后,小土包被淹没了,赵红梅贺二娃两口子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赵光船临死前,曾告诉女儿和女婿:“1968年初的那天下午,我在河滩下端洄水湾里抱摇摇上岸时,看见她后脑勺有个洞,胡豆大小,应该是眼.”这成了赵红梅贺二娃两口子长期的心病,生怕哪天彭老七两口子突然出现,拉他俩去刨开那小土包验尸,找她这个开者打官司.直到小土包永远沉入水里,两口子的心病方才消除.如今,赵红梅贺二娃两口子已当上了爷爷奶奶.“血溅到底战斗团”的成员,现在每年春秋两季各聚一次.相聚时,除了吃肉喝酒,他们肆无忌惮地变换着各种调调,唱“抬头仰望北斗星,‘反到底’战士心中想念……”(贺二娃仍唱“‘八一五’战士心中想念……”)和各种“”歌曲,还放荡不羁跳各种现代版的“忠字舞”.除此之外,他们通宵达旦打一种从成都传到重庆的叫“血溅到底”的.他们的孙儿孙女们叫张之阳“独眼龙爷爷”,张之阳一点不忌讳.当孙儿孙女们问“独眼龙爷爷”的那个眼睛到哪里去了,他总是回答:“喂了长江里的一条大鱼,这鱼是镇江鱼,现在它就卧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处的江底,专吃过路的小虾小鱼.”孙儿孙女们问:“这镇江鱼有好重?好大?有好大岁数?”他回答:“老话说,猪重三百斤,鱼重无秤称,这镇江鱼应该比轮船大,像座小楼房.它活的岁数就长啰,它才是真正的万岁爷!”孙儿孙女们问:“它怎么会跑上岸来,吃掉你的一个眼睛?”张之阳会像革命前辈那样,拿出那张被自己的血浸泡过,画面已经模糊不清、背面三行字也消褪得无法辨认的老照片,亦光荣亦辛酸地慢慢道来:“这话说来就长了哟,那是1968年初,一个月亮汪汪的夜晚……”而这时,孙儿孙女们早已跑开,没有几个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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