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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沉睡在一九四一的秘密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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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辈亲戚那里,我听说过很多故事.少女时期我顶不喜欢的,就是四叔公和四叔婆的故事.

说是叔公叔婆,实际上在血缘上我们并不亲密,属于“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远房亲戚.十九岁之前,我从不知道有这两位亲戚的存在.直到大二那年,我作为交换生去台北读书,父母念叨着小姑娘独在异乡不放心,特地去找了台湾的亲戚,托他们照看我.

四叔公和四叔婆的家在罗斯福路三段,就在台大附近,我在台湾读书的那段日子就寄居在他们家,听四叔婆把她和四叔公那点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听得不胜厌烦.

简单又老套的故事,无非是年轻时四叔公嫌弃她是旧式女子没文化,她却对四叔公一往情深,一生执着,终于将四叔公感化,两个人白头偕老到如今.

他们会讲这些给我听,其实也是为了感化我,因为那段时间我正和季然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冷战.四叔婆无非是想告诉我,对于爱情里的女孩来说,忍是一种美德.

喊,我会信她才怪!

那时我正值青春年少,信奉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生命中的一切都要如火,痛快淋漓,轰轰烈烈.我认为自尊顶重要,看不起委曲求全的人,无论男女.卓文君写诗祈求司马相如回心转意,简直丢尽了古今才女的颜面.古诗里说“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我为此节此烈喝一大杯,击节赞叹.

直到最近四叔婆去世,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故事,是有另一个版本的.

我初见他们的时候,四叔公和四叔婆都已经是耄耋老人.

但每个老人都曾年轻过,有过丰腴的脸、清澈的眼、乌黑的发和洁白的牙……以及在成为“四叔公”和“四叔婆”之前,那个美丽缱绻的名字.

1939年,四叔公的名字叫莫启桑,四叔婆的名字叫宣青檀.他们的故事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聂雨声.

1940年5月,聂雨声来到泾县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

暮春细雨,如牛毛又如绣线,氤氲了一整个乡村.这地方多树,是一种叫青檀的树.翠色亮眼,被水汽笼罩住后化开来,眼前一片沆砀.

聂雨声擎着伞慢慢走在青石路上,他是第一次来乡下,走路小心翼翼的,生怕滑倒.拴在路边的水牛好奇地看着他,仿佛在问这个外乡人是谁.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手里提着藤编小箱子,若不是脸太年轻,倒像是个先生.

细雨扑面,聂雨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然后他就看见了宣青檀.

宣青檀在绣楼里看雨,高高的绣楼推开小小的窗,十五六岁的少女托着腮凝神望着雨.窗台上摆着的一盆粉月季开花了,少女的腧和绽放的花,像两个俏丽的粉团.

聂雨声出神地看着烟雨里绣楼上月季花后面那少女的脸,一个没注意,脚下打滑,狠狠地摔了一跤,整个人顺着青石斜坡滚了下去.

他这一摔,就摔断了右手臂的骨头,直到一个月后,右手还打着绷带吊在肩膀上.幸好他是个左撇子,受了伤也不妨碍教书写字.

他左手拿着书,在宣家的书房里踱来踱去,清朗的声音念着书上的诗句.那是卞之琳的新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念着念着,他不由得想起一个月前的初见,于是在心里默默地篡改了这首诗

你在绣楼上看雨,

躲雨的人在油纸伞下看你.

月季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那“装饰了别人的梦”的宣小姐就坐在书桌前,十五六岁的少女娇憨可爱,歪坐着手托腮听他读诗.眼前摊开一张大大的宣纸,纸是好纸,可纸上的字却不是好字,软塌塌没有根骨,歪歪扭扭没有章法.但这不赖写字的人,她大字都不识一个,这算是她写出的第一个字——“宣”,她的姓氏.

有小孩成群结队故意从窗下跑过,嘻嘻怪笑怪叫着: “大姑娘小学生,断了手的小先生!”

那都是宣青檀的弟弟们,也怨不得他们,在泾县这个乡下地方,一个女孩长到十五六岁了才开始读书写字很是奇怪,是会被人笑的.况且她早已许了人家,只等着姑爷从日本留学回来就要成亲了.

但让她读书写字的人.恰恰是她的未婚夫.宣青檀的未婚夫叫莫启桑,他们是从小定的娃娃亲.莫启桑大她几岁,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学生,年前赴日留学了.走之前他留下话来,为防婚后夫妻俩没有共同语言,要大字不识一个的宣青檀学习读书认字.

他的这个要求让宣家父母觉得有些为难,宣家是乡绅家庭,进入民国三十年还仿佛活在前清时期.他们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女孩从不读书.更何况宣青檀已经十五六岁了,再让她进学堂和小孩子们一起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几番商量之下,莫启桑最终托人给出了一个方案:宣青檀在家接受私塾教育,但学的内容不能是四书五经、《女德》这种腐朽的东西,要学就学新文化.

要在泾县这种地方找到一个通晓新文化的先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于是受莫启桑所托,聂雨声来了.

他是莫启桑军校同袍的中学同学,原本也想出国留学的,但因为家贫,又有一个生病的妹妹要照顾,毕业后只好忙着找工作.莫启桑委托他来当宣青檀的老师,一下子便解决了两家人的燃眉之急.

其实宣青檀的父母对聂雨声也不是没有过微词,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先生……但莫启桑驳回了他们的话,他振振有词 民国已经成立三十年,宣家的思想何以如此古旧?上海多的是男先生女学生,结了婚宣青檀总归是要跟他去上海的,难道那时候也抱残守缺不见外男吗?

就这样,聂雨声来到了泾县.

来之前,聂雨声在心里勾画过很多次宣青檀的形象.

在那个年代,新青年娶旧制妻子的例子不少.他见过很多“旧妻子”,大多是瘦瘦小小、怯生生的,声如蚊蚋,不敢抬眼看人.他想,这位宣小姐大概也是这样.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宣小姐瘦却清秀,小却玲珑,静而不怯,这一切都显示出她良好的家庭环境和淑女教养,时不时也会透出少女的热情活泼.她的女红做得很好,手绢上、袖口上绣着的翩跹欲飞的蝴蝶就是她的杰作.

她的一切都很好,只除了一点,她不爱读书.

或许是觉得这个年龄才读书有些不好意思,她表现得很敷衍.教她写字,半个月没有一点进步,依旧是小儿涂鸦似的.很多次聂雨声都想狠下心来批评她,但心里的一腔怒火在看到她那双坦然无辜的眼睛时便会烟消云散.

他软下口气跟她讲道理:“你这样不行的.启桑是留日的高才生,你若连字都不识一个,以后还怎么和他聊天呢?总不能聊邻居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宣青檀的眼珠子一转,问聂雨声: “听说你是他的同学?”

聂雨声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宣青檀的眼睛瞬间亮了: “你跟我讲讲他吧.”

聂雨声反问她: “你和他见过面吗?”

宣青檀点点头: “我家和他家是世交,他也是泾县人.过去还住在泾县的时侯,他时常和他父亲一起来我家拜访,或者预订新纸.”

泾县以造纸闻名,宣家有着泾县最大的造纸坊.

宣青檀伸手攀过窗前的一枝花,揉捏着花瓣.丰沛的花汁浸上她的手指,散发出甜蜜芬芳的气息.她的十指指甲上是新橙色.

乡下女孩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前几天他看到她和丫鬟一起在摆弄凤仙花,把凤仙花摘下来,放在石臼里加白矾捣碎,丫鬟用簪子挑一点碎花挨个儿敷在宣青檀的指甲上,敷好后又用白棉布包住手指,再用细线一圈圈缠紧.

染指甲的整个过程中,宣青檀一直坐在石凳上张开十指翘着指尖.她蹙着眉抿着嘴,午后的阳光下,她就像身边被风吹得颤巍巍的凤仙花.

宣青檀又重复了一遍: “你跟我讲讲他吧,自从他家搬去上海,我就再没见过他,算一算已有三年了.他在学校里读书好吗?先生和同学们喜欢他吗?”

她顿了顿,咬咬嘴唇,飞快地问: “有别的女孩喜欢他吗?”

聂雨声放下手里的书: “我不是黄埔生,平时很少见到他,只在偶尔的几次聚会时见到他.听说他的军事理论书读得很好,法也很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我们聚会的时候,总是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偷偷看着他笑得满脸红霞……”

那天下午们们没有学习,而旱举在窗前,聂雨声给宦青檀讲了一下午的莫启桑.

宣青檀的脸始终像敷了粉一般透出一层桃红,提起她的未婚夫,她就变得很羞怯.她小声地问聂雨声: “他现在长什么样子?我们有三年没见了,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容貌有没有变化……”

聂雨声想了想,站起身来: “他现在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眉毛比我的要长一点、浓一点,眼睛下面比我要多一道卧蚕,嘴唇比我的薄一点……”

宣青檀仰头看着聂雨声,聂雨声突然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去,顺手匆匆拿起书本: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晚上有事就先走了.”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留下宣青檀懵懵懂懂地坐在原处.

从那以后,聂雨声便不再管宣青檀是否认真读书.而宣青檀又消极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在某天认真起来.

那是来到宣家后的第三个月,聂雨声走进书房时,发现宣青檀已经坐在里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翻阅着书.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的身上,柔而模糊,像是一个梦境.聂雨声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检查了昨天留给宣青檀的作业,破天荒的,她第一次完成了作业.一张大字,字迹虽还幼稚,但看得出很努力;背诵诗词,背得虽然磕磕巴巴,但好歹记完全了.

展示完功课的她巴巴地看着聂雨声,等待着他的夸奖.聂雨声夸奖完她后,又问她:“你怎么突然想要好好学习了?”

宣青檀避而不谈,只是垂下眼睑,眼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了一下,发出叹息般的问句: “聂先生,上海的女学生们都是什么样的?”

1940年,上海的女学生们——在学校的时候,她们喜欢穿阴丹士林的旗袍,配长筒袜和黑色皮鞋,像一阵阵带着清香的风.在校外,她们有备式各样的选择,旗袍、小洋装.她们有文化,爱去参加诗人举行的沙龙,爱笑爱闹,爱去国泰电影院看最新引进的外国电影,周末时爱在舞会上大出风头……

宣青檀听得有些神往,扇动着长长的睫毛,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上海的姑娘,听上去是比乡下姑娘要好.”

聂雨声却否定了她的话: “不是的.你没有必要变成上海姑娘,你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的上海姑娘都没有你好.”

他说得严肃,宣青檀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呆呆地望着院里的落花.

一转眼半年时光匆匆过去,泾县已经进入了秋天.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成熟的季节,而对宣家来说,是要开始准备嫁妆的季节.

莫启桑明年就会回国,按照两家父母早前商量好的,他们明年年底完婚,该准备的东西都要准备起来了.

宣家一时间变得喜气洋洋而忙碌起来,在木匠作坊里订做几十口大大的檀木箱子,刷上金的、红的漆,等着往里面放备色陪嫁品.每天都有人往来,今天是绸缎庄的老板,明天是裁缝铺的老板娘……

等待出嫁的日子里,宣青檀如沉浸在美梦中,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脸上带着醉酒般微微的笑意.

聂雨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终于有一天,他对宣青檀发了火.

那天,裁缝刚刚来给宣青檀量过尺寸,她的喜服要开始做了.旧式喜服考究繁复.宣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必定是要风光大嫁的.这风光,除了表现在那几十箱嫁妆上,还表现在那一身鲜亮华美的喜服上.

裁缝给宣青檀看过图纸,这喜服真是太美了.每个新娘子都会被这件喜服迷倒,宣青檀也不例外.她坐在书房里,神思飘飞,只想着喜服,又或许她已经想到了自己穿着这件喜服嫁给莫启桑的场景……

聂雨声打断了她的绮思,说出来的话生冷而僵硬: “我劝你还是别想了,莫启桑他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喜欢.”

突然被人从美梦中拉回现实,宣青檀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聂雨声,像魂魄未能彻底回归体内似的.

她的这个样子是很动人的,聂雨声突然恶从心头起,反手关上了窗,扳住她的肩膀,倾身朝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一记响亮的耳光结束了聂雨声的意乱情迷.

宣青檀推开窗户,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聂先生,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你明天就辞馆走吧.”

聂雨声在来到泾县的第七个月时离开了宣家.

他向宣家父母提出的辞馆理由是——妹妹突然病发住院,需要有人照顾.

他是提着一个藤箱来的,走时也只提着这个藤箱离开.这半年多以来,他在宣家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独自沉默地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行李.

收拾完行李后,他转身就看见宣青檀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

她开口: “我爹说师生一场,让我送你一程.”

她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宣家,走出宣家大门后,又默默陪他走了一段.

今天的天气很好,斜坡的大片空地上晒着青檀枝,太阳发酵出草木的清香.他们沿着斜坡走,聂雨声蓦地就想起了曾经在书上读到过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忧伤如潮水般涌来,他看了宣青檀一眼.或许这就是最后一眼了,他一生中关于她的部分,或许只能到这儿了.

宣青檀却在石板上坐了下来,并招呼他: “聂先生,你也坐.”

石板被晒得微微有些发烫,他们俩并排坐着.宣青檀突然说: “聂先生,你一直瞒着我你为什么会来教我读书,其实我都知道.”

聂雨声的心里“咯噔”一声.

宣青檀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青檀树: “你们都怕我难堪,不肯告诉我.但其实在你来的第三个月,弟弟和我吵架时就告诉我了.他说启桑原本是想退婚的,他以我没有文化为借口,我爹娘不同意,两家还扯了皮,后来才决定要找先生来教我读书.我还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是南京的女学生.”

她指着斜坡上的青檀枝对他说: “这是青檀树,我的名字就是出自它们.”

她又问聂雨声: “先生知道为什么父母会给我取名叫青檀吗?”

她家造纸,造宣纸,又恰好姓宣,而她名字里的青檀,正是造宣纸的原材料.

她再问聂雨声: “你的箱子里有宣纸吗?”

聂雨声打开藤箱,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宣青檀捧起雪白的纸嗅了嗅,然后展颜一笑: “是我们家做的新生宣.”

她把那张纸揉成一团: “聂先生,这张纸你回去后熨一下,又会平整如新.这正是我父亲给我取名青檀的含义.他希望我能像这张生宣一样,无论经历怎样的揉折,都能恢复到最初的原貌.”

之后她把纸递还给聂雨声: “曾经我很不解,为什么不能希望我永远毫无波折呢?为什么祝愿我的不是一生平安的好福气,而是遭受揉折后重整旗鼓的好勇气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生平安那不过是理想的话,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一直平安呢?有些事情是一定会遇到的,有些人也注定是会喜欢上的.就像飞蛾扑火,明知会死,可却不想躲开.因为贪图那一刻的暖和,宁愿死在光与火里,也不愿在黑暗里受犹豫和后悔的折磨.”

她看向聂雨声,眼珠子漆黑如点墨.她很认真,郑重得仿佛在佛前许愿,她说:“我对莫启桑,就是这样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和莫启桑,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暗恋他,她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听说自己和他订了亲.而如果她能嫁给他,那前者就退而居次,成为她这一生第二幸福的时刻……

她不无惆怅地说: “我知道,上海的女学生们都在闹着要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可自由恋爱或是媒人包办,形式有什么要紧的呢?要紧的是那个人.我爱上他全是自愿的,我的心是自由的.”

她爱他,对她而言,他是她的命运.为了爱他,她愿意自由地去扑火.

聂雨声在那个初冬离开了泾县,从此,宣青檀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聂雨声离开后的第二年秋天,莫启桑留学归来.但宣青檀和他的婚期并没有如约而来,他找了各种借口一拖再拖.每次媒人带消息回来,宣家父母都暗自唉声叹气.但他们从不和宣青檀说,只说莫启桑忙,刚刚回来,要进政府部门做事,忙得很,个人私事先放到一边……

而莫启桑到底在干什么呢?他一心想要毁了这门亲事,他是有女朋友的,们们从大学起就谈起了恋爱,又一起去了日本留学,们们有着很深的感情.莫启桑只想和她一起白头到老,并不想接受一个连面孔都在记忆里模糊了的乡下土包子做自己的妻子.

他的父母自然不同意,于是事情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1942年的春天,莫启桑被抓了,罪名是有卖国嫌疑.

政府指控他,怀疑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加入了日本间谍组织,回国后从事阴谋破坏活动.而证据就是他那个鹣鲽情深的女朋友.

那女孩刺杀某政界要人未遂,被当场击毙,确认其为间谍无疑.既然她是间谍,那和她谈了五年恋爱的莫启桑又会是清白的吗?

他被投入大牢,原本热热闹闹的莫家门前顿时门可罗雀.他身上背负着叛国的嫌疑,人人避之不及.

他的父母老泪纵横地找到泾县宣家,他们向宣家负荆请罪,请求他们原谅自己养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并且他们不敢连累宣家,若宣家愿意,他们会立刻取消和宣家的婚约,不会连累宣家小姐.

宣家父母也很犹豫,不管莫启桑叛国是真是假,他如今人在牢里,前途未卜定是错不了的.他原本就不想和自家囡囡结这门亲,不如就趁此机会给双方一个解脱?

两家父母正沉默地僵持着,门帘一掀,宣青檀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莫启桑的父母,单刀直入地开口说:“法庭和政府都还没有给他正式定罪呢,二老作为他的父母,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呢?”

她转头看向自己的父母,表情坚定: “我相信启桑他是清白的,我会等他.”

然后她一掀门帘走回自己的房间,便再没有出来.两家父母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后来的事情,就是年老的四叔婆和我讲了无数次的那些剧情了.

宣青檀坚信自己的未婚夫是无辜的,她催促自己的父母托关系、脉为莫启桑洗刷冤屈.她不肯退婚,仍坚定地等着他从牢里出来.

莫启桑被的第六个月,从监狱里写了一封信寄给她.

在那封信里,他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忏悔,并说在牢里的这半年,他回忆起了他和她的童年、少年时光,想起了那些早已被自己遗忘的她的美和好.

宣青檀抱着这封信哭了一整晚.

对于莫启桑,她所求不多,甚至可以说她根本就无所求.她喜欢那个喜欢他的自己,如今猝不及防地得到回应,她被狂喜所淹没,唯一的发泄途径竟然只有哭泣.

又过了半年,莫启桑终于接受完调查,被洗清嫌疑释放出狱.

他出狱的当天,宣青檀就等在监狱门口,等着见他的第一面.他一出来,她就不顾旧式淑女的矜持,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

莫启桑的手在她的肩膀上空徘徊了老半天,最终悠悠地落下去,虚虚地抚在她的背上.

他们还是没能立刻结婚,因为当时战事正紧,莫启桑是军校毕业的高才生,国难当头,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于是出狱后不久,他就立刻奔赴前线去打仗了.

两个人真正结婚是在抗战胜利以后.

宣青檀的婚礼很隆重,几十箱的嫁妆放在红底金漆的大箱子里,她的嫁衣华美得令人嫉妒,她的新郎官年轻有为,还英俊倜傥.她的婚礼是泾县那十年间最有派头的婚礼,多年以后还有老人家艳羡地提起来,嘴里仍“啧啧”有声:“当年宣家嫁女儿,那个排场……”

后来,解放战争以国民党败退结束,那时身为国民党军官的莫启桑便带着妻子宣青檀去了台湾.

再后来,几十年光阴转瞬过去,他们成了四叔公和四叔婆.红颜成白发,垂髫变花甲.

他们的爱情故事一直在亲戚间流传,用以忠告后辈们,爱是恒久忍耐,完美的婚姻更需要忍耐……

而在四叔婆的葬礼上,四叔公却告诉了我一个与广为流传的版本截然不同的故事.

故事不同,主题自然也就不同.

如果说在众口相传的那个故事里,主题是忍耐,那么在真实的故事里,主题便是牺牲了.

牺牲的是谁?我困惑不解.

1940年,在泾县最后一次见面时,宣青檀对聂雨声说: “聂先生,你一直瞒着我你为什么会来教我读书,其实我都知道.”

听到这句话的聂雨声吓了一跳,随即心怦怦直跳,像是小时候偷妈妈的钱被发现了,他害怕看到在乎的人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但幸运的是,宣青檀说的事情只是莫启桑试图退婚罢了.聂雨声随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到底为什么而来?他确实是有事瞒着她,但那件事可比她知道的要可怕多了.

他来泾县,并不是为了教她文化知识,好让她跟自己的高才生未婚夫相配.

他是怀着目的而来.他受雇于人要拆散这门婚姻,而雇佣他的人正是她的未婚夫,那位叫莫启桑的青年军官.

莫启桑厌恶这桩婚姻却受到长辈的阻挠无法退婚,无奈之下,他想出了一个有些恶毒的招数:找一个同样英俊的年轻人去接近她,和她相对.朝夕相处加上刻意的引诱,她多半会动心吧.若她主动提出退婚,他的父母又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另觅佳偶呢?

聂雨声正是怀着这个目的而来,他才不是什么莫启桑同学的同学呢,他不过是个拆白党罢了.

他风度翩翩、谈吐优雅,却并非是男学生、男先生或是什么其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只有一个身患心脏病的妹妹,为了支付妹妹高额的医药费,他无奈地将所有资本——相貌、气质、谈吐投身于行骗中.他是拆白党中最为上流的那一类,以乔装身份引诱富家小姐和阔太太受骗为生.

遇到莫启桑,是因为一桩任务失败.他受组织的委派去引诱一位年轻孀居的军官太太,而那位军官太太却正是莫启桑老师的儿媳.莫启桑识破了们的伎俩,却并没有对们怎样,而旱提出交换,让他去泾县为自己做一件事情…..

在去之前,聂雨声只将这当成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生意.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姑娘,还有比这更容易骗的吗?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不仅任务失败了,还赔上了一颗心和余下的大半生.

从在雨中第一次看到绣楼上的她,他就被她那种清婉的美所打动.

可这个小女孩心如磐石坚,情如蒲草韧,明知是火也愿为光送命,执着地傻等.

他又能怎样呢?

只好认输离去.

大部分时间,人在情场上并不是输给自己的情敌,而恰恰是输给了情人.

1940年,聂雨声怀着对爱情的无望离开了泾县和宣青檀,从此再没与她相见.但他的余生,其实全都与她有关.

去世的四姑婆永远也不会知道,莫启桑在狱中写的那封信是由聂雨声口述的.

心里有了爱情,人是会变化的.遇到过宣青檀的聂雨声再也不愿做个骗人感情的拆白党,而后妹妹终因病情恶化离世,孑然一身的他几经辗转成了一名狱警.后来莫启桑的那个监狱,恰巧就是他所任职的地方.

在牢里,他威逼着莫启桑给宣青檀写了那封信.

那时莫启桑的事情真相未明,生死也难以预料.但关于这个叛国嫌疑人的那个忠贞的未婚妻,整个监狱里的狱警却都有所耳闻.有的老狱警不无羡慕嫉妒地咒骂: “哼,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让这小赤佬遇到了?”

是啊,这么好的女人,可莫启桑却不爱这样的女人.

可这个好女人这样爱着他呀.

聂雨声觉得好难过,于是由他口述,威逼着莫启桑写了那封信给宣青檀.如此一来,即使莫启桑明天就会被毙,至少在宣青檀看来,她爱的人是爱过自己的.

聂雨声死于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夕.

他死在了战场上,他死的时候,身边的人是莫启桑.

那原本是一场由莫启桑率领的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队的遭遇战,战役来得很突然,莫启桑的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在情势危急之际,突然有友军前来支援.而莫启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从出狱后他就再没有见过的聂雨声竟然会在这支部队里.

聂雨声是为救莫启桑而中的,他扶着中的莫启桑往营地跑,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他说,莫启桑,青檀是个好姑娘.

他说,奠启桑,那年监狱里的人都说青檀是个好姑娘.

他说,莫启桑,监狱里的人都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被你给糟蹋了.

他说,莫启桑,你配不上她.

他说,可是她喜欢你呀,莫启桑,她喜欢你.

莫启桑,你能不能也装一装喜欢她?

莫启桑,我活不成啦,我这条命是为救你捐掉的,你装一装喜欢她行不行?就算是替我.

莫启桑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已经如血葫芦一样的聂雨声闷声滚出去老远.莫启桑爬过去看他,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他一双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嗫嚅着.莫启桑要贴上去才听得到他在说些什么,原来他是在问: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莫启桑摸了半天,可他身上连张纸片都没有,他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然后他跪在地上,附在聂雨声的耳边对他说: “她现在眉眼比过去长开了些,眼角的那颗泪痣更明显了.上次见她,她披着一条藏青色的披肩……”

莫启桑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轻声说: “她真好看,是不是?”

从战场上回来后,莫启桑和宣青檀结了婚.他们的婚礼很有派头,婚后也很恩爱,他们的婚姻是亲戚朋友中的完美范本.

可是又有谁知道呢,这不过是一场半个世纪竭尽心力的行骗罢了.

我问四叔公: “你爱过四叔婆吗?”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

我没有再问,只是和他一起,凝望着相框里四叔婆宣青檀年轻时的容颜.她真好看,静静的笑容,长长的眉眼,肩上披着一条藏青色的披肩.

相框里的她就像那年莫启桑跟濒死的聂雨声描述的那样好看.

而那一刻,聂雨声又在想些什么呢?

或许他想起了那一年在宣家书房里,他跟她描述她心上人长大后的脸.她看着他,看得仔细,目光一点点抚过他的脸庞,透过他去雕琢自己心上人的模样.

她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有温度.

被她看在眼里,聂雨声感觉像是有一双温柔的手在慢慢地、一寸不落地抚摸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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