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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台中篇小说类有关毕业论文怎么写 与井台中篇小说方面论文如何怎么撰写

主题:井台中篇小说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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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队是个勘探队,勘探队闹热地搞了几年,然后,人马跟机器就全部走了.留下一些空寂的房子,一口冬暖夏凉的水井,还有一六六队这个怪异的地名.

井是一口好井,清幽幽,又不枯,好像永远有丰沛的水源.房子却不敢恭维,一律是干打垒的,潮湿,破烂,是窑山最差的房子.即使是最差的房子,也已塞满了人,我们家就住在这里.

后来,造反派为了惩罚牛鬼蛇神,勒令二十多户人家搬到一六六队.腾出他们的好房子,跟一六六队的住户兑换,最后,还剩下我们十多户没有搬走.当然,这是抽签决定的,所以,我们爸妈大呼背时.原来,我们都住得好好的,自从有了这次兑换,我们的心态就不平衡了.除了无奈,也很委屈.娘卖肠子的,现在,一六六队简直成了牛鬼蛇神的大本营,鱼龙混杂,我们工人阶级像几粒胡椒.如果他们想搞什么鬼,不是把我们像掐蚂蚁一样的吗?

总之,一六六队搬来这么多的牛鬼蛇神,我们不论是大人,还是细把戏,都不免有点紧张,担心他们搞阶级报复.如果有人晚上蒙面破门而入,乱砍乱杀,或放毒蛇咬,鬼查得出来?更凶险的是,如果把我们丢进水井呢?所以,大人们也十分恼火,多次向造反派提出砌新房子,让余下的十几户也全部搬走,坚决不跟牛鬼蛇神为伍.大人们还老是叮嘱我们,要注意嘞,要注意嘞.指的是现在的居住环境复杂,不如以前那样安全了.尤其是刘二狗的爸爸——那个守仓库的歪鼻子——看到我们就说,鬼崽崽,你们要多个心眼嘞.说罢,大手一抡,把一六六队的范围划上一圈.

所以,我们都小心防范,害怕被坏人谋害.我们再不敢打单玩耍,一律是集体行动.还有,出门上锁——不像以前把门随便虚掩着——万一有人往水缸投毒呢?

除此之外,我们还主动地打击对方的威风,决心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从表面上看,对方也没有什么威风,他们嚣张的气焰,早已被批斗跟劳动所制服.牛鬼蛇神每天都要到很远的地方挑红砖,屁都不敢放.所以,这些人我们是不用操心的,有造反派管着.他们的崽女呢,更加老实,一般不敢出门,躲在屋里像条闷狗,害怕我们欺负.当然,他们也不是不出门,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挑水总要出来吧,买米买菜总要出来吧,上茅厕总要出来吧.出来的话,肯定会遭遇我们的伏击.

我们的武器很简单,泥沙,旧木板,烂鞋子,碎瓦片,随地一捡,像仙女撒花般朝他们投去.那边呢,立即响起痛苦的叫喊声.这边呢,则是嗬嗬胜利的笑声.悲喜之声在空中碰撞,碰撞出一个喧闹而炎热的夏天.即使他们哭着向自己的大人诉苦,其大人也不敢找我们算账,害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昏黄的灯泡下,惟有响起无奈的叹息.

所以,屡屡传来我们胜利的消息.

在一帮细把戏中间,细毛算个比较特殊的人物.

本来,他不属于我们这边的人,像个逍遥派,每天单独玩耍.或坐在地上耍泥巴砣砣,或猫在菜地捉洋眯眯,似如一只可怜的孤鸟.听说,他死去的爸爸是坏分子,妈妈却出身于工人家庭,造反派虽然没有秋后算账,却不让他妈妈参加造反派.所以,细毛妈妈也十分苦恼.这个高瘦的脸色蜡黄的女人,每天戴着草帽出门,好像没脸见人.当然,也没有改嫁,听说很难嫁出去.男人们都害怕,说她克夫,又是坏分子的遗孀,你说哪个敢讨她呢?细毛家虽然搬来很久,我们之间却没有任何接触.主要是他很自卑,担心我们看他不起,不跟他玩耍.当然,我们也没有考虑让他加入我们的队伍,主要是他爸爸的原因,我们要保持队伍的纯洁性.所以,他像一丝若隐若现的游云,飘游在一六六队的大地上.对于细毛,我们曾经讨论过,拿不拿简陋的武器向他开火呢?向他开火吧,好像没有多少道理,他妈妈是工人后代.不开火吧,他亡父的阴影还在世间飘荡.

所以说,我们还是比较犹豫的.

牛鬼蛇神搬来之后,看到我们欺负那些狗崽子,细毛的言行突然有所改变,好像害怕我们也会攻击他,瘦小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所以,某天上午,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向我们靠近,距离十几米,脸上泛出讨好的神色.当然,还有几分羡慕.他手里抓着彩蝶,还有金的洋眯眯,似乎我们只要开口,他就会拱手相送.

现在,碰到我们打狗崽子,他也跟着起哄猛打——其实,我们并没有邀他参战——他一边打,一边撕开喉咙喊,打死那些狗卵,打呀,打呀.他甚至勇敢地跑到最前面,抓起泥沙或烂鞋子向对方打去,比我们还要起劲,还要富有攻击性.尽管细毛有不俗的表现,我们还是不齿他.好像他是老鼠屎,会弄坏我们这锅清汤.看到他,我们会想起他的亡父,所以,不得不有几分警惕性.细毛呢,却不管我们齿不齿他,脸皮变得很厚,像牛皮糖粘着我们,每次仍然拼命地喊打喊杀.不用怀疑,他很想正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以免遭受我们的欺负.

对于细毛屡次打击对方的行动,后来我们也默认了.当然,还是有点不冷不热.

一六六队有个宽阔的地坪,四周栽着许多苦楝树.地坪,有个圆形的水泥基座,很大,像巨形石磨,米多高,那是一六六队的遗留物.它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不太清楚,我们给它取名叫大磨盘.大磨盘比较干净,几乎成了我们休息玩耍的地方.大家可以舒服地躺下来做少年的美梦,也可以像孙猴子一样跳上跳下.

那些牛鬼蛇神的屋门口,都挂着醒目的白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某人的姓名跟罪名,以示跟我们的家有所区别.看到牛鬼蛇神出来,我们就要拿其体形或长相进行言语上的侮辱,有节奏感地唱起来.比如,勾勾鼻子勾勾心,勾勾鼻子没良心.比如,胖子胖,打,欠我钱,不还账,捉到胖子两棒棒.比如,麻子麻粒粒,出门吃臭屁.比如,长子长不多,矮子矮双脚,长子长条卵,矮子无人

他们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回击.

一天,我们坐在大磨盘上,观察是否有狗崽子出门.有的话,就会撩起新一轮的刺激.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无聊,以此来充实少年生活.当然,也是为了给对方一种威慑.

这时,细毛向我们走来.这个家伙今天居然走得很有底气,没有畏缩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麻色纸包,一扬一扬的.隔老远,就神秘地对我们笑.

我嘲讽道,细毛,你笑什么卵?吃了笑鸡婆蛋吗?

细毛高兴地说,哎呀,我舅舅从上海寄来了大白兔.

我们不相信,开什么国际玩笑?大白兔还能够邮寄吗?

细毛说,当然可以邮寄.

我说,那你带我们到你屋里看看吧,看看上海的大白兔的尾巴是不是长一截?

细毛大笑,然后,打开麻色纸包,说,这就是大白兔.

我们一看,娘卖肠子的,原来他说的是大白兔奶糖.我们脸上泛出了羞愧.说实话,我们谁也没有看到过,更没有吃过,口水哗地流出来,大叫,米西米西的有.

米西米西的.细毛很大方,一边散糖粒子,一边说,你一粒,你一粒,你一粒.

十多粒糖粒子散完,刘二狗看着手里的糖粒子,警惕地盯着细毛,说,没有闹药吧?

细毛一只手掌做刀子状,架在细小的颈根上,发誓说,如果有闹药,我死啦死啦的好不?

我们听罢,这才放心吃.哎呀,我的娘,味道真是世上盖一.又香,又甜,又滑腻,有浓郁的牛奶味.娘卖肠子的,我们从娘肚子出来,也没有吃过.没有想到,细毛早就饱过口福了,所以,都有些羡慕.

刘二狗舍不得,舔几舔,包起来,说要给他妹妹吃.

我们像吃龙肉样的吃完,没有丢掉糖纸,折起来做个纪念,也以便向家人炫耀.

当时,我们就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明明晓得有糖衣炮弹一说,又恰恰中了炮弹.事后一想,细毛的糖衣炮弹并没有闹药,况且,是他舅舅寄来的.他舅舅是上海的工人阶级,怕什么卵?他吃得,未必我们就吃不得?

就这样,细毛自然成了我们中的一员.他还算灵泛,很听我们的话.叫他向狗崽子开炮,他马上拿石头打去,唿——,吓得那些人飞跑.如果狗崽子没出门,我们就叫他开骂.他扯起细颈根,跳起脚大骂.声音尖细,什么痞话都骂得出来.常常累得满头大汗,喉嗓子都哑了.

细毛得意自己的表现,从来也不觉得厌倦,情绪极其亢奋.他不再孤单,不像游云寂寞地飘荡了,终于跟我们融入了一体.细毛的妈妈也很高兴,看到我们,草帽一抬,微微一笑,不像以前愁容满面.

现在每天清早,细毛就朝大磨盘跑来.那是我们汇合的地方,大家像黑蚂蚁一样,先是一粒两粒地粘在大磨盘上,渐渐地,就粘满了大磨盘.细毛总是争取第一个到达,等到大家都到齐了,他就舞动着双手,兴奋地报告战绩.哎呀,我刚才打了张麻子家的三崽,石头骨打在他屁股上嘞,痛得他要死,哈哈.或激动地说,哎呀,刚才我把沙子撒在王胖子的二妹子脑壳上,气得她流猫狸眼泪.

大家点点头,都相信他说的话.当然,也认为他是在有意表现,生怕我们驱逐他.我们轮流拍着他的肩膀,像日本军官一样,怪腔怪调地鼓励说,哟西哟西,你的,大大的不错.

惟有我没有夸奖细毛,我有点怀疑,难道那些狗崽子经常清早出来吗?出来做什么呢?难道是故意出来让细毛打吗?

我家离地坪不远.

有一天,我特意赶早起来,躲在窗子后面观察.此时,大磨盘上还无一人,惟有两只黑鸡婆在地上寻食,脑壳一伸一伸的.当然,还有牛鬼蛇神挑着箢箕,往工地方向走去.没过多久,我看到细毛腾腾地走来,爬上大磨盘,眼睛空茫地朝四处张望.然后,像一张肉饼无聊地躺下来,翘起一只脚,好像在补瞌睡.过一阵子,刘二狗们才慢慢地出现,大磨盘上立即像粘满了黑蚂蚁.

这时,我走到地坪上,开玩笑说,哎呀,你们来得好早,是不是出来扯猪草?

细毛连忙站起来,得意地说,哈哈,刚才我打了曾眼镜的崽,吓得他放肆跑,像灾狗一样.

大家夸道,细毛真不错,每早上都有战绩.

我听罢,心里一震,哎呀,这个卵细毛原来是在说谎,曾眼镜的崽哪里出门了?鬼影子都没有,细毛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稳住自己,不露声色,笑笑地看着他,并没有当众揭穿,给他留点面子.后来,趁细毛上茅厕的机会,我跟上去,猫猫轻地问道,细毛,你说你打了曾眼镜的崽?

细毛一惊,目光慌乱地躲闪着,底气明显不足,说,是是是的,是是.

我眼珠子一瞪,冷着脸说,你为什么讲谎话?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老子早就注意你了.

细毛吓坏了,惊慌地承认说,三毛佗,我是没有打他们,请你千万不要说.你晓得,我是想表现好,怕你们不让我一起玩耍.你不晓得,我好孤单的,请你一定替我保密嘞.说罢,嘴巴一撇,差点哭起来,双腿往下弯,似要跪下磕头.

如果我说出去,细毛肯定会被踢出我们队伍的,骗人者历来不为人所齿.那么,他会像以往一样成为孤鸟.我看他实在可怜,再说,他的动机也不算太错,无非想表现罢了,我决定放他一马.

我摆摆手,说,算了,以后不要讲谎话了.

细毛终于松口气,举起一只小拳头,眼里闪着感激的泪光,发誓说,三毛佗,我再讲谎话,我就是你的崽,你的孙子,你的曾孙.

我替细毛保密,其回报还是可观的.当天晚上,细毛给我送来三粒大白兔奶糖.他神秘地把奶糖塞在我口袋里,还说别让他们晓得了,又说一定要请我替他保密.

哎呀,这个卵细毛.

在打击狗崽子的行动中,细毛的表现不俗.此外,他还帮我们做了不少杂事.比方说,我家做煤球,他马上跑来挖黄土,或往煤堆上泼水,累得一身大汗.煤球晒干了,又帮着我收回家,又是累得一身大汗.比方说,刘二狗的妹妹病了,他和刘二狗跟着刘家父母到医院,跑上跑下的,很热心,很焦急,好像是他的妹妹病了.比方说,黄小新家的菜地要扯草,他也帮着扯,左手还被虫子咬得红肿起来.比方说,单眼皮家给菜淋肥料,他也帮着淋,弄得一脚尿水,等等.总之,我们家的事情就像是他家的事情,既热心,又耐烦,跑前跑后的,像一匹不知疲劳的小骡子.让人不解的是,我们却从未看到他帮过他妈妈.他妈妈老是一人做煤球,一人淋菜,一人扯草,一人买盐打油.我们也劝过细毛,你也要帮帮你娘老子嘞.细毛淡淡地说,我娘老子力气蛮大,不用我帮.

一句话就敷衍了过去.

细毛的头发细黄,好像涂了黄颜料.长得也单瘦,两粒眼珠子很大,亮鼓鼓的.他像我们一样每天打着赤膊,手脚不粗壮,像一根新鲜的豆芽菜.我取笑说,细毛,我们干脆叫你豆芽菜吧.细毛笑笑地说,你们想叫什么就叫吧,叫细麻子细屁股细卵子,也无所谓嘞.意思很明显,只要让他跟我们在一起,叫他什么绰号都不重要.

其实,我们没有叫这些绰号,仍然叫细毛.

有天晚上,一工区发生了一桩大案子.有人居然往食堂的水池投毒,结果闹翻了四十几个人.呕的呕吐,昏的昏迷,四肢颤抖,像麻蝈抽筋.幸亏抢救及时,没有死人.造反派到处搜查凶手,也没有搜查出个鸟毛来.

这样,窑山的形势更加紧张起来.据造反派分析,这是阶级敌人搞报复,还派人严守食堂的水池.当然,还有山上的水塔.水塔更为重要,是窑山的总水源,自来水都出自于它的肚子.听说,还派人持日夜值班.

对于一六六队的水井,造反派似乎没有那样关注,大概这里大都是牛鬼蛇神吧,好像忘记了还有十几户工人阶级.这样一来,我们的大人很不放心,万一坏人投毒呢?那不是死光光吗?坏人们死了,那是罪有应得.工人阶级死了,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大人们要上班,又没有时间守水井.我们的哥哥姐姐呢,或在学校打派仗,或东南西北地去串连.造反派又不愿意派人来,大人们看我们无事,就来跟我们打商量,哎,你们能不能守水井?能不能担起这副重担?我们一听,觉得很光荣,说,能.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我们身上.

那天,我们围坐在大磨盘上商量,为了不让阶级敌人有投毒的机会,我们决定分三班,每班两人,像大人们三班倒一样,每班八个小时.幸亏我们人多,可以轮流转.如果每天都要守八个小时,那也太辛苦了,我们的体力跟精力,是绝对达不到的.

分班很顺利,没有拈勾,你跟你,他跟他,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只是问题还是有的,让不让细毛看守水井呢?尽管他跟随我们很久一段时间了,我们也似乎把他看成了同路人,而在看守水井的问题上,内部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有人同意细毛看守水井,这是以我为首的几个人.也有人不同意,这是以刘二狗为首的几个人.还有几个人属于中间派,闭着臭嘴巴不表态.刘二狗们的意见是,尽管细毛的爸爸死了,这娘崽俩的心里会不会潜藏着仇恨呢?要明白,他爸爸自杀还只有几年.让他看守,如果他妈妈唆使他放闹药,那就会拐大场的,我们的小命都保不住.讨论细毛的问题时,为了不让细毛难堪,我叫他先走开,说有了结果再告诉他.细毛嘟着嘴巴,很委屈的样子,充满央求的眼睛看着我,说,三毛佗,你要帮我一把嘞.

细毛明白,他看守水井的资格是相当危险的,像秋千一样摇摆,没有定数.他不安地站到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大磨盘这边.

我还是替细毛说了话的.我说,细毛经过这么久的考验,应该不会有二心吧?

刘二狗反驳说,三毛佗,你是细毛肚子里的蛔虫吗?你怎么晓得他没有二心呢?电影里面的特务,潜伏好多年,不是险些把大桥跟仓库炸了吗?不是险些把大楼跟工厂炸了吗?不是险些把学校跟大坝炸了吗?刘二狗咄咄逼人.

这个家伙平时还蛮听我的话,那天不知吃了什么闹药,硬是不同意细毛看守水井.据我猜测,他是不是晓得细毛送给我大白兔奶糖,就心怀嫉恨呢?本来,我也不准备替细毛说话了,如果他真的投毒,这个责任我哪里担当得起呢?即便有八个卵脑壳,也是担当不起的.我朝细毛看了看,他那副可怜的样子跟央求的目光,让我的心又软下来.最后,我说,这样吧,细毛跟我守一班,如果出事,拿我的脑壳担保.

刘二狗这个狗娘养的,居然说,如果我们都被闹死了,你拿脑壳担保,又有什么卵用呢?

我说了硬话.我说刘二狗,你闹死了,老子给你披麻戴孝好不?给你三跪六拜好不?这句话很有效果,刘二狗抿抿嘴巴,不再吱声了.

那天晚边,我在家里吃饭,没想到的是,细毛的妈妈悄悄地来了.她谦卑地朝我爷娘笑笑,拘谨地把五块腊豆腐放在桌子上,说,你们尝尝吧,没什么好东西.又从口袋摸出四粒大白兔奶糖,塞到我手里,说,三毛佗,细毛要靠你帮他.他不懂事,跟着你,我就放心了.

望着这个高瘦的女人,我点点头.

细毛妈妈走了,爸爸问我什么事,我说了看守水井的事情.爸爸说,三毛佗,你还是要警惕细毛,人心难猜嘞.

我又点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看守水井.

井台边,大人们潦草地给我们搭起一个棚子,呈人字形,上面盖着破旧的黑油毛毡.我们在棚子两边,各挂上一把木头长,以严跟震慑.棚子并不宽敞,白天坐在棚子里面太热,晚上睡在里面又太闷.依我看,这个棚子只有雨天还能起点作用.守白班是最好的,无需坐在棚子里,可以坐在离水井最近的屋檐下歇凉.这样,既晒不到太阳,又不影响看守.当然,如果有牛鬼蛇神的家人来挑水,那就要特别注意,每个细节都不能放过,看他是否有放闹药的动作.再者,他们打上了水,守井人还要命令对方把水倒下去,重新打过,再叫对方喝它一口.不是这类家庭的人,当然免此一举.

其实,守中班的也不错.下午四点接班,先可以坐在屋檐下避太阳,等到七八点钟天断黑了,再坐到井台上去,一直守到十二点.守夜班的人就没有这样轻松了,从接班起都要死守井台.当然,也不必睡在棚子里.那个棚子除了遮雨挡风,几乎成了守水井的标志性建筑.

井台边,原来是铺了水泥的,方圆大约五米.所以,水井像一个小圆,水泥地则像一个大圆,大圆套着小圆,酷似大小两个烧饼.夜里挑水的人少,坏人却更容易趁机投毒.所以,守夜班的人,白天一定要睡足觉,养好精神,不然,晚上容易栽瞌睡.另外,守夜班的人,还要拿烂席子躺在水泥地上,这样才舒服.当然,还要点蚊香,不然,猖獗的蚊子咬死人.

在漆黑的夜晚,井台上有一粒暗红色的火星在闪烁,还有两个睡在地上的细把戏.开始,他们还说说话,说着说着,就呼呼地睡了.如果坏人投毒,鬼晓得?

这实在怪不得我们,虽然白天睡了觉,以为能够像大人一样精力充沛.谁知到深夜,瞌睡虫又蛮不讲理地侵略我们的眼睛.大家明白,继续这样下去,肯定要坏事的.所以,又商量说,还是要改进方式,让一个人先睡,每人守一小时,然后,再叫醒另一个人.这样,就能够堵住漏洞,不让阶级敌人有机可趁了.所以,守夜班的井台上,又多了一只深红色的闹钟.

闹钟是细毛拿来的.

其实,我守夜班深有体会,虽然细毛睡在身边,我心里还是害怕.天色黑沉沉的,房子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夜虫在吱吱嘈叫,叫得我莫名地慌张,像被鬼撞到一样.尤其是不远的坟山上的鬼火,在空中一跳一闪,像有万千鬼魂在.那一幅在黑夜中动荡的鬼火图,更让人害怕.我总是还没有到时间,就要推醒细毛,细毛你醒醒,我好怕的嘞.细毛迷迷糊糊地说,怕什么卵?等一下,我还不是要守吗?其实,等到他守夜更害怕,我往往还没有睡一刻钟,他就迫不及待地推醒我,搞得我也很烦躁.还有,虽说每人守一小时,其实,绝大多数情况是,看守的人也睡了.那个先睡的人呢,肯定是睡到大天光.

——照此推断,其他守夜班的伙伴,也无一例外.

看来,这个规定还是比较形式主义的.

总之,守夜班真是太伤神了.

我们跟大人们商量,请求他们守夜班,我们守白班,分工明确,各负其责.大人们却不同意,好像不怕有人投毒样的.他们竟然烦躁地说,闹死就闹死,你们不晓得我们要上班吗?还要做家务吗?还要淋菜挖土吗?哎呀,你看看,这些卵大人的警惕性也太差了.叫他们看守水井,好像逼他们上杀场样的,脑壳里哪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呢?我们想,到时候都闹死了,那就有好戏看了.一六六队呢,就成为牛鬼蛇神的大本营了.

我爸爸虽然内心紧张,也不愿意看守水井,说,有你们看守就要得了,难道牛鬼蛇神吃了豹子胆吗?爸爸的眼珠子鼓起老大,像豹子.

大人们虽然不看守水井,至少也不反对我们看守,无论我们守什么班.惟有刘二狗的爸爸讨厌死了,轮到刘二狗守夜班时,他竟然不同意.这个歪鼻子男人说,叫二狗守白班跟中班,我都没有意见,守夜班我不肯.

娘卖肠子的,这是哪家的鬼道理?好像二狗是刘家的大宝贝,我们都是各家的臭狗屎.再说,又不是叫二狗专门守夜班,大家是轮流来守的,很公平,为什么不肯呢?当然,刘二狗还是不错的,反对他爸爸给他搞特殊化,说,哎呀,细把戏的事情,你不要插手罗,好不?

这时,细毛不敢说话,担心刘二狗爸爸揭他家的老底.

我说,刘叔叔,你们大人上班,不是也要上三班倒吗?

刘二狗的爸爸说,上夜班很危险,万一掉到井里就卵了,井口又没有盖子.

我们嘲笑说,除非是你把二狗丢进井里.

刘二狗的爸爸气恼地看我们一眼,匆匆地走了.

刘二狗的爸爸虽然关心二狗,反对他守夜班,却从没有在晚上来看过刘二狗.如此看来,他是一个口头革命派.我们的爸妈倒是来看过一两回,当然,以后再不来了,似乎很放心.惟有细毛妈妈不放心,只要我跟细毛守夜班,她都要来看看的.看蚊子多不多,还拿来蚊香.蚊香是那种粗糙的黄草纸卷起来的,又粗,又长,像一条黄蛇,里面包着锯木粉跟六六六粉.这个女人很细心,叫我们把席子离井口远点,担心我们在梦中一滚一滚,就滚到井里去了.井台边是水泥,再边上,是很深的杂草,起码有膝盖深.有一次,细毛妈妈拿锄头把杂草通通地锄掉.所以,那片地方一下子显得豁然开阔起来.她累出一身老汗,衣服湿得精透.

她担心杂草里面藏有毒蛇,晚上出来咬人,不论咬到谁,都是很麻烦的.窑山曾经有下夜班的人走在路上,竟然被毒蛇咬死了.我觉得,细毛妈妈是最关心她崽的,没有哪个大人像她这样细致.就说我爷娘吧,眼里简直没有我.他们游行,他们上班,他们做家务,然后,他们熄灯睡觉,哪里管过我呢?当然,我也理解细毛妈妈.细毛家的情况不一样,他爸爸已不在人世,母子俩相依为命.若细毛出了什么事情,她这一世就惨死了.所以,细毛妈妈每次来到井边,我都十分感动,劝道,黄阿姨,你不要操心,有我在嘞.细毛妈妈说,三毛佗,要请你多费心哦.这个高瘦的女电焊工,总要在深夜陪我们坐坐,说说话.临走时,还要叮嘱我们注意,然后,才肯回家.

每次守夜班,细毛都很积极.手里夹起卷着的两床烂席子,还拿着手电筒闹钟跟蚊香.这些东西都归他拿来,我什么也不要管,像个甩手的守井人.别人守夜,除了闹钟,其它的东西都是轮流拿来的,谁也不吃亏.

当然,这是细毛出于对我的感激之情,我总是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

细毛的警惕性很高,守夜班也不闲下来.有时候,还悄悄地到牛鬼蛇神的窗口观察,看他们晚上有什么秘密.每次观察回来,都要向我报告,说一些可疑的迹象.比方说,姓方的那个男人还没有睡觉,吧着烟,好像在谋划什么秘密行动.比方说,顾家的那个女人,摸着半边头发,老是嘤嘤地哭,嘴里含糊地不晓得说些什么话,是不是要报复我们呢?等等.细毛每次说得很神秘,搞得我心里十分紧张,生怕夜里出大事.

为了不栽瞌睡,细毛还拿来万金油搽眼皮,一搽,连连说,哦嗬,辣死了,辣死了.我说,我也搽点.他说,三毛佗,你不要搽.意思是让我睡觉,他会认真看守的.你说我能不感动吗?有时,细毛把我睡梦中推醒,说,三毛佗,实在对不起,我困死了,奈不何了.我揉着睡眼,打开手电筒看闹钟,时间竟然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我内心一动,望着疲倦的细毛,说,你快睡吧.

当然,无论谁守夜班——其实,也包括中班后面的四个小时——睡觉前,伙伴们都会来陪陪的,反正夜晚也没有地方玩耍.窑山漆黑一团,不是北京传来最高指示,人们欢呼游行,夜里简直是鬼,还不如坐在井台边说说笑话.所以,那些幼稚的笑语,随着清凉徐徐地向夜空飘去.或是,大家数着天上某个位置的星星,数着,数着,居然争吵起来.各人报出的数字都不一样,他说一百五,你说一百三十一.当然,我们有时也捉萤火虫,捉来十几只,评判哪只莹火虫的亮度大,哪只亮度小,称亮度大的萤火虫为百支光.依此类推,五十支光,二十支光,最小的是十五支光.欣赏过后,又放掉它们,看着它们闪烁地飞走,去点缀夏夜的空洞.

晚上,有牛鬼蛇神的家人来挑水,我们就警惕地打开手电筒照着对方,示意他老实点.我们看着他吊水,再看着他挑走,绝对不会放过每个细节.当然,这些人很害怕我们,拘谨地打水,然后,逃也似地消失在黑夜中.

水井没有发生投毒事件,这让大家很有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也能够做大事了.

刘二狗的爸爸好像有神经病,对二狗总不放心,担心他掉进了水井.所以,嘴巴像道士打卦样不停地念道,二狗你要注意嘞,二狗你要注意嘞.刘二狗呢,似乎有他爸爸的遗传,凡事都疑神疑鬼,竟然对细毛很不放心,好像天生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嘴巴也像道士打卦样,经常悄悄地对我说,三毛佗,我看细毛这个人靠不住.他虽然没有反对我的意见,让细毛看守水井,却对他仍然抱怀疑态度.

我说,二狗,你不要疑神疑鬼啰,细毛不是很好的吗?我跟他守一个班,他很负责的嘞.接着,我列数细毛种种优秀的表现.

刘二狗听罢,轻蔑地笑笑,并进行了推理,说,打个比方,三毛佗,如果我们的爷老倌自杀了——我仅仅是打个比方——你说我们心里能好受吗?你说恨不恨逼死我们爷老倌的人呢?你说恨不恨所有的人呢?你凭良心说吧.

刘二狗的眼睛像般逼视着我,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难以回答.说不痛恨吧,肯定是假话,说痛恨吧,又不能说出来.

刘二狗嘿嘿笑,笑得很阴险,说,你不说我说.如果是我,心里肯定痛恨.我会搞报复,一定要对死去的家人有个交代.

我说,那只是你的想法,你又不是细毛肚子里的蛔虫.

刘二狗说,我就是细毛肚子里的蛔虫.你不信,等着看吧.恐怕到时候,我们后悔都来不及了.小人书里有个男的,他爷老倌被我军毙了,他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不是把公家的猪闹死了吗?不是还杀死了两个饲养员吗?

刘二狗说的也不无道理,搞得我有点惶然,细毛真的投毒呢?或是他妈妈唆使他投毒呢?后果不堪设想.那么,一六六队肯定是陈尸遍地,哭号冲天,凄惨一片.为此,我犹疑不决,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我觉得,对于这样的问题,大人的看法肯定要准确一点.他们经历丰富,见多识广.所以,我回家对我爸爸说了这个事情.爸爸是检修工,吧着烟,听我一说,眼珠子望着我,犹疑地说,不会吧?不会吧?他跟他娘老子有这个狗胆吗?

我不快地说,哦嗬,我等于没有问你.

我又问妈妈,妈妈在矿灯房上班.她倒是干脆地说,他娘崽有这个胆量,你们就是守在井口也没有卵用.没有这个胆量,你们就是不看守,他们也不会投毒的.

哦嗬,也等于是白问.

我爸妈都不能够猜测出细毛母子是否会投毒,这让我很失望.

看来,我只有依靠自己了.

我把从纸盒子里寻出来,已经像一堆油渣.我决定翻三张牌,总共翻两次,如果两次都是双数,那么,细毛母子就不会投毒.如果两次都是单数,他们就会投毒.我洗洗牌,嘴里念念有词,双数双数双数,然后,抽出三张牌,翻开一看,6,8,Q,总共是26,哦嗬,双数.我心里一喜,看来细毛母子不会投毒的.我不想继续翻牌,心里有点后悔,如果我只决定翻一次,岂不是猜准了吗?无奈的是,我早已决定要翻两次的.所以,我又洗洗牌,嘴里念念有词,双数双数双数,然后,抽出三张牌,翻开一看,5,7,9,总共是21,哎呀,单数.

这个结果能够说明什么呢?

既然爸妈猜不定,自己翻牌也测不定,看来还是要注意细毛.万一出了差错,我是背不起的.在伙伴中间,只有我偏爱他.所以,我跟细毛在一起时,总是注意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尤其他口袋里藏有什么东西.其实,他手里或口袋里无非是玻璃弹子三角板,或金龟子洋眯眯蝴蝶.现在,他好像是一砣磁铁,我是一粒小钉子,时时地吸引着我.可能我天生不是做特务的料子吧,掩饰性不强.后来,终于引起了细毛的怀疑.他眨着困惑的大眼睛,问,三毛佗,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呢?像鬼一样的.我搪塞说,哦哦,我没有睡足觉,人有些发痴.

刘二狗屡次对我说起细毛,说我们一定要警惕这个家伙.像这种人,肯定是假装表现得很好,目的就是为了打入我们内部,取得大家的信任.电影里有些人是红心白皮,我看他是红皮白心.

我望着满脸警惕的刘二狗,说,你的猜疑,也许有道理吧,其实,我早已注意他了.

刘二狗拍拍我的肩膀,说,哦嗬,没有想到你的警惕性也这样高,好,那我们来盯着他.

我们没有对其他伙伴说,担心说出来惊动细毛.那么,细毛的行动就会更加隐蔽,更容易蒙蔽我们的眼睛.况且,这仅仅是怀疑,还没有任何证据.等到有了证据,再摊牌不迟.

从那天开始,我跟刘二狗盯着细毛.白天也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到了井边,是不是回家拿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在想什么事情,等等.晚上细毛回家,我俩猫猫轻地走到他家窗外,看他母子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观察的结果是,细毛或睡在床上看小人书,或坐在床上打玻璃弹子,或拿蒲扇赶蚊子.然后,放下蚊帐睡觉.母子俩很少说话,无非是他妈妈催他屙尿,并且,不耐烦地说,细毛,你这么大了,还尿床嘞.我们一听,捂住嘴巴差点笑起来.这个猪弄的家伙,还尿床吗?他妈妈呢,大多是坐在灯光下发呆,像窑山的那个张神经,眼睛怔怔地望着墙壁,墙壁上,印出巨大的沉默的影子.或缝衣服,洗衣服,几乎没有什么可疑的言行.

观察了几个晚上,我跟刘二狗都很失望,不想再观察了,这样太耽误瞌睡.当然,刘二狗还是说,三毛佗,我们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会发现什么鬼.

我跟刘二狗的脚步很轻,站在细毛家窗外,几乎停止了呼吸.细毛母子没有发觉,这让我们感到比较得意,说明我们具有特务的禀赋.细毛没有料到,他经常观察牛鬼蛇神的动静,我跟刘二狗却在观察他.他如果发觉了我们,不知会有什么想法.一天晚上,细毛妈妈放下缝补的衣服,默默地看着细毛.细毛坐在床上看小人书,他妈妈忽然忧伤地说,细毛,我实在不想活了,你以后去找你舅舅,好吗?细毛一听,放下小人书,含着哭音说,那我也不活了,我跟你一起到爸爸那里去.他妈妈走到床边,搂着细毛呜呜地哭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似乎也潮湿了.

哎呀,母子俩连死的想法都有了,那还会投毒吗?

我跟刘二狗惊讶地对视一眼.

那天晚上,我决定放弃观察.其理由是,细毛母子都绝望了,想必没有报复行动了吧?我们也不必来观察了.

刘二狗却不同意,说,也许他们在演戏呢?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呢?让我们放松警惕呢?还有,他们既然想死了,那有没有可能投毒呢?让我们跟他们一起见阎王呢?

我不相信刘二狗后面说的话,难道细毛母子这样歹毒吗?

我说,二狗,你是说细毛母子晓得我们在观察他们?

站在菜地的瓜棚下,刘二狗老练地说,很有可能.电影里的那些特务,不就是搞的这一套把戏吗?先放风出来麻痹对方,其实,这是假装的.再说,他们连死的想法都有了,那更有可能投毒,让大家做替死鬼,陪葬鬼.说罢,狠狠地掐下一朵丝瓜花,甩在地上.

我无言以答,只好继续观察.

其实,最辛苦的还是我.我跟细毛守夜班,我要怎样才能够提防他呢?他睡在井台上,我不可能不闭闭眼睛吧.我又不是大人,有精力盯住他.他如果投毒,不是很容易的吗?

这让我很伤脑筋.

我就这个问题跟刘二狗商量.

他说,那只有辛苦你了,你绝对不能闭一下眼睛.

我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不闭一下眼睛呢?

说是这么说,后来我跟细毛守夜班时,我拿着细毛的万金油作死地搽.搽额头,搽太阳穴,搽鼻孔,搽眼皮,辣得我哎哟直叫,叫鸡公样的,眼睛辣得都睁不开了.哪怕轮到我睡觉,我也不敢睡,强打精神,又作死地掐手脚掐脸皮,痛得要命.要么,我站起来跳,像个夜游的神经病.细毛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睡觉,惊讶地问,三毛佗,为什么不睡呢?唉,我有苦难言地说,我睡不着嘞爷啊.

其实,我心里很后悔,暗暗骂道,就是你这个细毛猪,害得我不敢睡觉.如果当初不让你看守水井,卵事也没有.当然,想起细毛两次送来的大白兔奶糖,我觉得自己的嘴巴太软.

总的说来,刘二狗还算讲义气的.他担心我老不睡觉奈何不了,有时候也来陪我们守夜班,嘴巴却说,睡在井台上凉快多了.其实,他是跟我轮流守夜,也是给细毛的一种威慑.

至于细毛有没有感觉,我们不太清楚.他甚至高兴地说,二狗蛮不错的嘞,陪我们守夜.

终于,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

一天晚上,雨很大,哗啦啦地落,老天像烂了大屁股.刘二狗穿着雨衣来到我家,站在门口,伸出食指朝我勾了勾,意思是叫我去观察细毛.我望着外面的大雨,犹豫地说,今晚算了吧,雨太大.

去去去,刘二狗催促道.

我穿起雨衣跟着刘二狗出去,像两个幽灵钻进雨帘.地上溜滑,像走在冰上,歪歪斜斜的,像醉汉.

那晚上,守水井的是单眼皮跟铁拐子.这两个人很辛苦,缩在棚子里,棚子滴滴嗒嗒地漏雨.他们穿着雨衣,又不能躺下,居然也没有畏难情绪,还在咯咯地说着笑话.我跟刘二狗经过水井时,对他们进行了慰问,鼓励他们一定要坚持,决不能放松革命警惕性.像这样的雨夜,坏人最有可能来投毒.他俩像落水鸡,调皮地说,八格牙鲁,我们的,大大的明白.你们的,大大的放心.

由此可见,守水井是多么的艰难.

然后,我们到细毛家.

透过窗口,我们忽然看到一个惊心的场面.细毛猛扑在他妈妈身上,抢夺他妈妈手中的东西,他妈妈的右手抓得紧紧的.两人脸上都是泪光,没有哭声,惟有粗犷的呼吸声,像紫色云雾在飘荡.我们不知母子俩在抢夺什么东西,却看得出来,细毛是拼了命的,发疯地抓着他妈妈的右手,威胁说,你给不给我?再不给,我就要咬你,你莫怪我嘞.他妈妈仍然不松手,两人奋力地抢夺着,互不相让.又抢夺一阵子,他妈妈终于放弃了,突然抱着细毛哭起来.细毛也呜呜地哭,哭声很压抑,也很痛苦,像是给这个罕见的雨夜伴奏.

渐渐地,哭声小了.细毛伸出手,哽咽地说,娘老子,给我吧.

他妈妈把东西交了出来.

细毛说,娘老子,求你不要买老鼠药,我害怕看到它嘞.

细毛妈妈擦着泪水,答应说,我不买了.

哦嗬,我跟刘二狗大为惊讶.原来细毛妈妈要服毒,像她男人一样.她如果走了,细毛就惨死了.

雨下得很大,哗啦啦响,没有停歇,似乎要把一年的雨水落下来.我们站在窗外没有离开,担心发生什么事情.直到灯光熄灭,我们才悄声地走开.

我的心情很复杂,也很难过,感触地说,二狗,以后不要来了.

刘二狗点点头,叹息说,好,不来就不来.

停停,又说,万一他娘老子把老鼠药丢进井里呢?

我没有接腔.

我跟刘二狗终于放弃了对细毛的观察,也放弃了对他的警惕.

其实,最大的受益者是我.其它不说,光是守夜班,我就能够安心睡觉了,不必把万金油在额头等部位搽来涂去的.对于我的变化,细毛感到十分惊愕.想想,大概又觉得很正常,没有问我为什么有这种变化.

细毛的嘴巴很紧,从来没有对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以及他内心的痛苦跟忧伤.当然,我也不问,担心他更伤心.我叫刘二狗也不要问,刘二狗说,我如果问他,我是你崽.

细毛呢,还是像以前那样表现积极,惟恐落在人家后面,担心别人说他的闲话.

为了保证水井安全,细毛还采取了比较严厉的措施.只要是那类人来挑水,如果是他值班,他都要对他们进行严格的搜查.搜查口袋,检查水桶.觉得没有问题了,才招招手,不耐烦地说,打水吧,你不要耍花招,革命群众的眼珠子是雪亮的.

有关这些程序,细毛都不让我动手.细毛这个措施,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当然,细毛也没有要求别人这样做,免得别人讨厌他.

细毛的警惕性非同一般,我们都很佩服他.

细毛告诉我,他甚至还到过卖老鼠药的小摊子.小摊子摆在马路边,卖者是个老倌子,长白发,长白胡子.没有生意时,他闭起眼睛,像个沉默的老神仙.细毛跟老倌子不熟悉,所以,在自家菜地扯一把蔬菜送给他.并且,说了一六六队水井的重要性,还说坏人很可能会投毒的.当然,也说了我们在日夜守护水井.细毛居然说服了老人,要求老人做一件秘密的事情,记下一六六队所有来买老鼠药的姓名.有人如不愿意说出姓名,他就让老人说,这是造反派的命令,是为了提防坏人投毒.这样,只要有一六六队的牛鬼蛇神来买老鼠药,防范的目标就更明确了,范围也更小了.所以,一旦得知某个牛鬼蛇神买了老鼠药,细毛马上通报我们,说某某家今天买了老鼠药,一定要注意嘞.细毛很细心,还拿本子记下来.比如,某某家于某月某日买了老鼠药,一共买了几包,等等.又经常挨家挨户地去查看,问人家用了多少包老鼠药,还剩下多少包.牛鬼蛇神们虽然恼火细毛的这种做法,却敢怒不敢言.细毛家的底细,别人虽然也很清楚,又拿他无奈,他已然是我们的人了,谁敢不接受检查?他如果遇到阻挠,只需一声喊,我们这些救兵就会赶过去.

这的确是个好措施,同时,我也隐隐地觉得,细毛太过于好表现了.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我们只要死守井口,谁也难以投毒.再说,那时候老鼠子成灾,家家户户都要买老鼠药.把药掺在饭菜里面,摆在老鼠洞口,让贪婪的老鼠们哀叫倒毙.一六六队的垃圾堆里,被闹死的老鼠经常是成十上百.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准牛鬼蛇神买老鼠药,那我们就不必担忧他们投毒了.而我们跟这类人是混居一地的,他们放药闹老鼠,还不是为了一方清静吗?所以,我们也不便阻止他们买老鼠药.

细毛并不要求我们这样做,他仅仅是想有所表现,以求得我们最大的信任.

由于细毛的认真,终于引起了一场争斗.

有一次,住在第一排房子的曾眼镜,批斗时被打伤了.别人拿起板凳砍在他的腰杆上,所以,暂时在家养伤,没有去挑红砖.曾眼镜叫曾有为,工程师,有复杂的海外关系,叔叔在台湾.曾眼镜有两个崽女,大崽叫曾小雨,满女叫曾小雪.曾小雨跟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十三四岁.曾小雪小一岁多.两兄妹却比我们发育快些,又高,又粗壮.曾小雨的嘴巴上还长出了茸茸毛,两兄妹像两个小大人.娘卖肠子的,不晓得他们吃了什么鬼补药.

那天,细毛去查看曾家的老鼠药是否用完了.他清楚曾家前不久买了三包老鼠药.当时,曾家的两个崽女都在家里.曾眼镜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看到细毛又来查老鼠药,觉得连细把戏都在欺负他.所以,很不高兴地说,已经用了两包.

细毛板着脸孔,说,那还有一包呢?拿出来看看.

曾眼镜堵气地说,我吃掉了.

细毛一惊,吃掉了?那你四两狗命怎么还在呢?

曾眼镜沉着脸说,我是牛鬼蛇神,已是百毒不侵了,闹不死的.

细毛警惕地说,哼,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快把那包老鼠药拿出来看看.

曾眼镜很固执,不愿意拿出来.两个崽女示意他去拿,他居然说忘记放在哪里了.这个话显然是在敷衍细毛.谁都明白,老鼠药是不能随便放的.

细毛是不会放过曾眼镜的.自从到这类人家里查老鼠药,还没有谁敢于违抗.细毛说,那我要搜查一下.说罢,准备抬脚走进屋里.

比他高一截的曾小雨拦在门口,却不准细毛进屋.细毛眼珠子一瞪,说,灾狗挡大路,给老子滚开.说罢,扒了曾小雨一下.曾小雨有几两狗力气,又仗着他爸爸在,竟然狠狠地推了细毛一把.细毛身子一歪,一倒,脑壳咚地碰在砖地上.

细毛哇地哭起来,大喊,曾眼镜家的狗崽子打人啦——

细毛挣扎着站起来,抹着眼泪,一头朝曾小雨身上撞去.曾小雨的身子歪了歪,砰地撞在墙壁上.谁知这个家伙突然抄起矮板凳,猛地朝细毛的脑壳砍来.顿时,细毛的脑壳斫开了一条缝,血流满面.

等到我们赶到时,细毛简直像个血人,眼珠子都被鲜血遮住了.看到我们匆匆赶来,他张开嘴巴大哭,痛苦跟痛恨顺着泪水流下来.曾家父子呆住了,曾小雪也吓得不轻,扭过身子,双手捂住脸哭.

大人们虽然上班去了,没有了坚强的后盾,我们却不害怕.看到这个场合,大家都很气愤,拿的拿砖头,抄的抄棍子.刘二狗还舞起菜刀,纷纷质问曾家父女,你们敢打细毛?你们有几个卵脑壳?牛鬼蛇神翻天了吗?

我担心细毛流血过多,马上扯下曾家的毛巾给他擦血.然后,又跑回家,拿来纱布跟消炎粉.我先把消炎粉往细毛脑壳上撒,再用纱布包起来,我的手脚十分麻利.

曾家人明白坏了事,颤抖着不敢说话,很惊恐,不能预料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曾小雪仍在呜呜哭泣,浑身抖得像电麻了.

刘二狗挥着菜刀,逼视着曾家人,然后,大吼一声,八格牙鲁,给老子打东西.

一时间,砖头棍子朝家具锅子碗盏打去,大家打得十分痛快.家具上留下了道道伤痕,锅子碗盏遍地开花,玻璃窗子粉碎一地.曾家人不敢阻拦,栽着脑壳,像在挨批斗,任我们大闹天宫,任我们宣泄胸中的怒火.我没有动手,像个战地护士守着伤员细毛,密切注视着战事的进展.其实,也并不需要我动手,有这么多人,曾家人若敢反抗,那肯定会出现一场更加精彩的好戏.当然,这个乒乒乓乓喧闹的场面,让我又感到惊悸.

大家打了一气,曾家已是狼籍一片,像遭受了土匪的洗.

刘二狗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雪亮的刀刃上试了试,问,细毛,曾猪拿什么打你的?

细毛呜咽地说,矮矮矮板凳.

刘二狗说,好,一报还一报.

说罢,捡起矮板凳递给细毛,命令道,你打他一下,拿出点力气来.

细毛似乎有点犹豫,看我一眼.我准备说算了,刘二狗却瞪着眼睛,说,你的鲜血是绝对不能白流的,懂吗?

曾眼镜终于说话了,扶扶鼻梁上的眼镜,说,细毛爷老倌是自杀的.

刘二狗哼一声,说,是的,他爷老倌是自杀的,细毛却反戈一击,已经是我们的人了.电影里那些背叛地主家庭的人,只要他革命,不都是自己人吗?细毛,给我打.

细毛咬咬牙,挥起矮板凳狠狠地朝曾小雨打去.曾眼镜想冲过来护着曾小雨,却已经来不及了.啪地一声,曾小雨的脑壳开了裂,几条蚯蚓状的血顺着脸颊了流下来,曾小雨汪汪地哭了起来.他妹妹又哇地哭喊着,曾眼镜慌忙拿毛巾捂着曾小雨的脑壳.

然后,我们把曾家的哭声丢到脑后面,甩下几句八格牙鲁,到大磨盘笑谈辉煌的战事.

我们以为,细毛妈妈一定会找曾家算账的,问曾家赔偿医药费跟营养费,这是应该的.而且,是曾家先动手,他家不敢不赔.细毛妈妈却没有找曾家算账,好像对细毛脑壳上的白纱布没有看到.我问过细毛,你娘老子怎么这样蠢呢?怎么不向曾家算账呢?细毛说,我娘老子听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只是抱着我哭,没有说话.

哦嗬,奇了,怪了.这个对细毛历来爱护有加的女人,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水井一直没有出事,不说没有被人投过毒,哪怕就是一砣黄泥巴,也没有让人丢进去.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井口,这让我们很是自豪.大人们夸奖我们,说我们已经锻炼成长了,是合格的革命接班人.当然,大人们又自夸地说,这跟父母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哦嗬,你看看这些卵大人,叫他们守水井,个个都不愿意.现在,看到我们有了成绩,他们却来摘桃子了.

当然,我们也没有被成绩冲昏头脑,更不敢有丝毫大意.水井没有盖子,谁能够料到阶级敌人何时投毒呢?况且,投毒只是眨眼的工夫.所以,我们都很自觉,接班的人从不敢迟到,下班的人从不敢早退.一开始,我们就形成了良性循环,像链条一环套一环.惟有刘二狗有一天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滚,才歇了一个班.其他人,都是按时来守水井的.

就说细毛吧,被曾小雨打伤,也没有请假歇班,仍然跟着我看守水井.我叫他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来.他不答应,说轻伤不下火线,说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他的脑壳上包着白纱布,过往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细毛生气地说,看什么看?看卵啊?我哈哈大笑,细毛说,你笑什么?我说,你这不是骂自己吗?细毛听罢,不禁笑起来.

渐渐地,我发现细毛自从受伤之后,情绪差多了,好像阴天粘在他脸上,皱着眉头,像有什么鬼心思.我问他,他支支吾吾地不愿说.我说,是不是你脑壳打出了毛病?他也不回答.我说,是不是你娘老子病了?居然也不吱声.

哦嗬,奇了,怪了.细毛怎么变了个人呢?灿烂的笑容已经消失,多话的嘴巴也关闭了起来.虽然还是忠于职守,仍然按时看守水井,仍然去问卖老鼠药的老倌子,仍然记下某某买了老鼠药,仍然去每家检查老鼠药.尽管如此,他的情绪已大不如以前,显得十分的沉闷.走路像断了颈根的鸭子,栽下脑壳,像个小牛鬼蛇神.既然问他不说,我就很想问问他妈妈,又担心他妈妈焦急.我不清楚的是,细毛在屋里是不是这种沉闷的样子呢?如果是,问他妈妈又问得出原因吗?

在这帮伙伴中,惟有我跟刘二狗懂事一点,出现什么问题,相互间都要商量的.我把这个异常的情况说给刘二狗听,刘二狗抓抓莴笋脑壳,像抓虱婆一样的抓半天,也分析不出来.他喃喃地说,怪事了,怪事了.按说吧,电影里像这种人的情绪有了变化,那肯定是想叛变了.按说吧,即使想叛变,也不会流露出来么,那岂不是暴露了吗?哦,他是不是觉得打伤了曾小雨,心里很不安呢?那是曾小雨先打他的呀?哦嗬,娘卖肠子的,这个卵细毛,搞得老子都弄不懂了.

刘二狗安慰说,三毛佗,你不要操心啰,只要他看守水井,你还要操心帮他讨婆娘吗?

我偏偏是个操心的人,细毛的这种情绪,也太不正常了吧.

后来,我发现细毛的神色又有了微小的变化.他眼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觉察的仇恨,牙齿间常咬得格格响,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像要打人.打谁呢?打曾小雨吗?那他直接对我们说就是了,我们可以帮忙去教训那个家伙.我问他,喂,你是不是想打曾小雨一餐?细毛也不回答.我说,细毛,你倒是说话呀,像你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嘞.细毛仍不说话,最多苦笑一下,我觉得那种苦笑很可怕.

我很担忧,细毛这个家伙,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没过十来天,曾眼镜挑红砖去了.他的腰伤还没有恢复熨帖,走路还是一歪一扭的,像跳舞.这是造反派不准他继续养伤,提前勒令他去劳动.

有一天,刘二狗跟黄小新守白班.我们在大磨盘边打玻璃弹子.为了闹热,我们不时地朝刘二狗那边起哄,二狗嘞,小新嘞,莫叫坏人放闹药嘞.他俩回道,放心啰,要放闹药,先闹死你屋里的人.

一阵大笑.

细毛没有打玻璃弹子,蹲在旁边看,似乎有点不安.无论谁赢谁输,他都没有表情.若在平时,某人赢了,他会拍着手说,哈哈,某某进账了.某人输了,他会安慰说,一时的输赢算不了什么,继续战斗吧.

我们正打得闹热,曾小雨却默默地走出了屋门,手里提着黑布袋子.我们明白,他是去看他妈妈.他妈妈在县机械厂,很少回来.听说,他妈妈十分痛恨曾眼镜,指责男人在结婚前没有说实话,隐瞒了复杂的海外关系,害得她现在里外不是人.为了跟男人划清界限——虽然没有离婚——她却不太管崽女了,说这是对男人最严厉的惩罚.曾眼镜虽然痛苦,却还是念着婆娘的,每个星期天叫曾小雨去看看她,或是两兄妹去.今天呢,曾小雨一人去.

我们马上暂停打玻璃弹子,捡起泥块朝曾小雨打去.他当然不敢回手,一手捂住脑壳,吓得撒腿而逃.细毛没有动手,眼睛冷冷的,好像这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样的.其实,像以往这种情况,他都是大喊大叫,恨不得把对方吞掉.为什么今天不动手了呢?当然,我还是理解他的.这些天来,他情绪不好,不动手就不动手吧,也不缺他一个人,也没有人说他不积极.现在,他不必像以前那样过分地表现自己了.

曾小雨吓得飞走,我们嘎嘎大笑,笑得浑身抖动,像一群高兴的湖鸭子.那时候,我们的乐趣,绝对大部分都来自对狗崽子们的袭击.他们可怜的样子,不会引起我们丝毫同情.

接下来,我们继续打玻璃弹子.地上的彩色玻璃弹子,在快速地滚动着,你撞我碰,谁也没有注意细毛.其实,细毛已经轻猫猫地走开了,没见了影子.哪里去了?谁也没有在意,大家只盯着在地上滚动的玻璃弹子.

没过多久,一个妹子家的嚎叫声隐约地传来,一阵接着一阵.开始时,哭叫声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还以为是谁家的细把戏在哭闹.渐渐地,就觉得不对头了,这种哭叫声很绝望,很凄惨,好像已处于死亡的边缘.这是谁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于好奇,我们丢下玻璃弹子,朝哭叫声的方向跑去.

跑着跑着,才发现哭叫声是从曾眼镜屋里传出来的.

曾家只有曾小雪,那么,是谁在欺侮她?或是她病了?或是不小心撞伤了?

我们没有多想,砰地撞开曾家的门,猛然看到细毛像老虫般扑在曾小雪身上,双手像铁扒子在她身上乱抓乱摸.曾小雪哑哑地哭叫着,挣扎着,像垂死的麻蝈,四肢乱弹.她的衣服凌乱,白肚皮也露了出来.细毛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曾小雪却像疯狗般咬他.

我大喝,细毛,你做什么?

细毛侧过脸,看到我们突然闯进来,猛地一怔,像吸饱鲜血的蚂蟥,立即从曾小雪身上滚了下来,脸上红白交杂.他却很快地镇静下来,从裤袋里摸出一包老鼠药,气愤地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老子是来查这包老鼠药的.

曾小雪爬下床,哭着说,那不是我屋里的,不是……他冤枉我.小小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着.

细毛踢了曾小雪一脚,说,我冤枉你?你还不老实?难道不是我从你手里抢来的吗?你爷老倌说过,第三包老鼠药不见了,这是什么?难道是糖精吗?

曾小雪扯扯凌乱的衣服,哭诉道,不是的,你是想……她哭得很厉害,很屈辱,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当然相信细毛的话,愤怒地盯着曾小雪.刘二狗从细毛手中拿过老鼠药,看了看,又还给细毛,说,开路,不要齿这个女狗崽子,证据在手,怕什么卵?

我们来到大磨盘,单眼皮嬉笑地说,细毛,你摸到曾小雪胸脯上的小粽子没有?

细毛板着脸色,说,单眼皮,莫痞好不?我难道是去摸她小粽子的吗?

大家笑,哦嗬,花姑娘色姑色姑的,摸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细毛对我们的解释是,他觉得曾家拿不出第三包老鼠药,这一直是个悬疑.曾眼镜不是说过只用了两包吗?所以,趁曾家父子不在,他来到曾家门口准备搜查,忽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仔细一听,是曾小雪的声音.她在说,这包老鼠药,一定要丢到井里,闹死他们.细毛说,当时他听到这个话非常气愤,像这样的女狗崽子,都想制造出大命案,真是狗胆包天.他没有喊,小声地敲门.曾小雪居然开了门,他冲了进去,抢她手中的老鼠药.曾小雪无处可逃,跳到床铺上——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细毛举起老鼠药,说,这就是铁证.

这件事情在窑山传开之后,造反派召开了曾眼镜的专场批斗会,怒斥他亡我之心不死.不仅假借受伤抗拒劳动改造,竟然还唆使崽女投毒.那天,曾小雨兄妹也拉去陪斗.一家人站在台子上,曾家父子栽下脑壳不敢申辩,曾小雪在默默地流泪.批斗会上,造反派表扬了细毛,说他的革命警惕性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说他阻止了一场重大投毒案的发生.并且,奖励他一本袖珍的《语录》.

那天晚上,细毛真是大出风头.

我挤在人群中,望着台子上垂着脑壳的曾家人,还有上台领奖的神采飞扬的细毛,心想,事情的真相果真是这样吗?哦,或许不是这样.按照我的思维能力,真相应该是这样的——

上次,细毛被曾小雨打伤——尽管他也打伤了曾小雨——他一定心有不甘,仍然记着这个仇.而且,他在耐心地等待时机,想凭着个人的力量,扳回这个面子.他肯定考虑过,曾眼镜他是无法打赢的,曾小雨他也打不赢,那么,最好的发泄对象就是曾小雪.再说,曾小雪是个乖态的细妹子.小圆脸,小嘴巴,薄薄的衣服,隐约可见胸脯上蹦出来的两粒小粽子.那天,他看到曾眼镜父子已经出门,就自家拿一包老鼠药藏在身上,然后,去找岔子侮辱曾小雪.不然,细毛既然抢到了老鼠药,为什么还要扑在曾小雪身上乱摸呢?不就是想摸她的小粽子吗?不就是想跟她打啵吗?细毛肯定以为,曾小雪出于害羞跟害怕,会乖乖地让他摸小粽子或打啵.谁料曾小雪脾气很拗,并没有顺从于他.所以,终于让我们看到了他们在床上拼命撕扯的一幕.而曾眼镜没有找细毛算账的原因,大概是拿不出第三包老鼠药吧.如果拿得出来,细毛的老鼠药,一定是他自己拿来的.那么,第三包老鼠药哪里去了?难道是曾眼镜故意说的赌气话吗?如果是故意说赌气话,难道是卖老鼠药的老倌子说了假话吗?总之,其中的疑点很多.当然,曾眼镜没有想到,谁知他故意说了一句赌气话,竟然给曾小雪带了极大的侮辱,真是有苦说不出.

虽有种种疑问,我却没有向细毛证实.我担心一旦戳穿了他的把戏,他将会无法面对我们,他分明是找借口去耍流氓.甚至,我对刘二狗也没有说过我的疑问.我奇怪的是,刘二狗他们怎么都是木脑壳呢?怎么没有对事件的真相产生过怀疑呢?

那一向,细毛十分得意,袖珍语录本放在口袋里,三不三地拿出来挥一挥,这已经成了他显耀的资本.

在窑山,还没有哪个细把戏获过这么高的荣誉.再者,袖珍语录本在当时还是很稀有的.据说,整个窑山只有三五本,所以,更显得珍贵.细毛很爱惜它,用塑料纸包起来,只让大家摸摸而已.当然,他对我还是比较客气的.没有人在场,他就叫我洗洗手,然后,小心地打开塑料纸,让我摸摸封壳,还让我翻开看看.细毛怕我生气,说,他只让两个人这样看的,一个是他的娘老子,一个是我.

细毛妈妈更加细心,看到细毛把袖珍语录本放在口袋里,不能时时显出威风来,就缝制了一个红色宝书袋.那是按照袖珍本的尺寸做的,每天让细毛挎着.人家一看,就明白是袖珍语录本.那么,向他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就更多了.

细毛每天挎着宝书袋,不论是玩耍,还是看守水井,宝书袋总不离身.刘二狗们想翻开袖珍语录本看看,细毛不愿意,又怕得罪各位,就解释说,一定要请大家理解,那天,造反派的刘司令把宝书给我时说过,一定要保持清洁,千万不要弄脏了,所以,我才这样做的.

刘二狗们还算大度,说,不看就不看,那让大家轮流背一背,还是可以的吧?

细毛痛快地说,那没问题.

这样,大家轮流挎着红色宝书袋,每人挎半天,规定回家时一定要归还细毛.所以,每个人都能够接受到人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现在,细毛在我们眼里已高大了起来,不再是以前那个畏缩的人了.他所说的话,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了,也能够影响我们了.我是唯一没有挎过宝书袋的,其理由是,让大家多挎一下.当然,我也没有说我翻看过语录本,担心大家说细毛不公平.

现在,曾家人格外害怕我们.

曾小雨来挑水,不论谁看守水井,都要故意挑衅他.喂,曾猪,你妹妹的两粒小粽子怎么越来越大了?你摸过吗?叫她来让我们摸摸好吗?然后,又色姑色姑地痞笑.

曾小雨板着脸孔,装着没有听到,只顾着打水.上次,他尝到了我们的厉害,我们人多,又具有家庭出身的优势.他虽然长得高大,毕竟力量单薄,根本不敢跟我们对抗.如果对抗,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曾小雨很警惕,现在去看他妈妈,都叫妹妹去,再不敢把她留在屋里了.

我们经常攻击那些狗崽子,虽说是常胜将军,虽说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却没有任何的对抗性.所以,感到很不新鲜,或者说有些倦怠感,无非是看着他们狼狈逃走而已.

细毛叹道,哎呀,没有味,没有味.

刘二狗也叹道,哎呀,没有味,没有味.

黄小新们也哎呀地叹道.

我说,哎呀,怎样才有味呢?

细毛想了想,说,我看不如这样,从今天开始,不论哪个牛鬼蛇神的家人来挑水,都要勒令他先给我们屋里挑两担水.比方说,曾小雨来挑水,叫他先给三毛佗屋里挑两担.比方说,下一个人来,再先给刘二狗屋里挑两担,轮流转.这样,我们自己就不必挑水了.

嗯,这个主意不错.刘二狗补充说,当然,还是要有人跟着嘞,万一他们挑水到你屋里,偷偷地往水缸投毒,那不是卵了吗?

细毛说,那是肯定的啰.

我们马上通知看守水井的单眼皮跟铁拐子,单眼皮担忧地说,万一他们不听呢?

刘二狗眼珠子一鼓,说,嗦——嘎,你不晓得摔烂他的水桶吗?

细毛说,如果有人不听话,你就喊我们来,叫他们死了死了的有.

我们正说着,曾小雨来挑水了.

细毛说,曾猪,你给老子听着,从今天起,你们要轮流给我们屋里挑两担水.

曾小雨不敢违抗,胆怯地说,那那那,我先给哪个屋里挑?

细毛望望大家,说,你先给三毛佗屋里挑吧.

曾小雨打上水,挑着担子朝我屋里走去.我跟在后面,看着他把水倒进水缸.然后,他又去挑了一担.

这个举动得到了大人们的赞赏,纷纷夸奖说,你们这个点子很好,这样既能用劳动改造他们,又能节省我们的力气跟时间,大家能够更好地抓革命促生产.

我妈妈心软,说,那叫别人挑水,怕不好嘞.

我爸爸说,那我爷老倌跟地主挑了一辈子水嘞.

我妈妈说,那地主给了你爷老倌饭吃的嘞.

我爸爸说,那吃的是受气饭嘞,所以,那现在也要让他们受受气嘞.

惟有细毛妈妈不让别人挑水,这让人感到意外.

有一天,细毛叫曾小雨给自家挑水,原想他妈妈会表扬他的,谁知他妈妈回来说了细毛,说不需要别人挑水,还说她有的是力气.

刘二狗说,细毛,这是你出的主意,你娘老子又不让他们挑水,这恐怕不好吧?有点责怪细毛.

细毛解释说,莫管她,我娘老子说她力气大,不需要别人挑.

刘二狗说,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是为了惩罚他们的问题,难道你娘老子不忍心惩罚他们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细毛不说话了,回家就对他妈妈说.他妈妈叹口气,这才同意让曾小雨们给自家挑水.

有一天,轮到顾长子的崽挑水.顾家的崽叫顾小军,十四岁,是个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我们叫他顾子.他妈妈早已去世,顾长子每天要劳动改造,顾子很体贴他爸爸,坚持自己挑水.顾长子拗不过崽,就让他挑.水桶大概是世上最小的,只有陶瓷茶壶般大小,是顾长子自己动手做的.

那天,顾子给刘二狗屋里挑水.刘二狗不答应,说顾家的水桶太小,即使是两担水,也抵不上一泡狗尿,要顾子换大水桶.这个要求看似很有道理,顾子却很为难地说,我挑不起嘞.

刘二狗板着脸,说,那不行.

大家也说不行,命令他用大水桶.看着顾子可怜的样子,我说,算了吧?反正他还要轮流给大家挑的,不都是一样的吗?

细毛说,怎么能算了呢?不行.说罢,从刘二狗屋里把大水桶挑来,叫顾子挑水.

刘二狗们觉得很刺激,一齐说,顾子,快挑呀.

顾子看着大水桶,一脸愁容,说,我腿巴子没有力气,吊不上水.他的右腿正常,左腿的肌肉明显萎缩了,像麻秆,吓人.

大家偏要看他怎样挑水,刘二狗吊上水来,说,你挑吧.

顾子皱着眉毛,看看我们,希望能够放他一马.大概除了我眼里有一丝同情,其他人都是逼迫的目光.他又看看那担水,显得很无奈.扁担放在肩上,弯下腰,咬紧牙关,努力地挺了好几次,却怎么也挺不起来.

细毛骂道,你个猪弄的,还不快挑?说罢,抬起脚要踢他.

顾子害怕了,拼命地直起腰杆子,竟然挑了起来.谁知刚走一步,身子猛地朝前一扑,咣当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水哗啦啦流淌.顾子浑身是水,嘴巴磕在水泥地上,满是鲜血,哎哟哎哟大叫.不妙的是,水桶也摔烂了.刘二狗十分气愤,狠狠地踢着顾子,细毛们也是一顿乱踢.顾子简直像一只水猴子,不断痛苦地叫喊.

有人大叫,细——毛,你在做什么?

我们回头一看,是细毛妈妈.阳光下,她惊恐地看着倒地的顾子,浑身颤抖,像一棵高大的树,被狂风吹打得东倒西歪.

顾子摔得很惨,一条腿摔断了,还磕掉了两粒门牙.后来,顾长子含着泪水背着他去医院.他没有也不敢来找我们算账,连屁都没有放一个.自从勒令曾小雨们给我们挑水,不出两天,每到深夜十二点左右,竟然出现了一桩奇事.离水井百十米的地方,忽然有个白影子在不停地飘动,若隐若现.你说像人吧,又不太像.你说不像人吧,又有点像.长条形,很轻盈,时而左右晃动,时而上下跳跃.身子像是离开地面的,又像是站在地上.这个奇怪的现象,不是一两个人看到,看守水井的人都看到了.这足以说明,不是我们看花了眼睛.

这个白影子,一般要闪现半个小时左右,然后,才慢慢消失.

我们吓坏了.

只要它出现,我们就要把伙计们从睡梦中叫醒来,挥刀,抄棍,捡砖头,鼓起勇气走上去,大喊,你到底是哪个?你到底是哪个?冲上去一看,白影子忽然不见了.等到我们疑惑地回到井台,它忽然又出现了,这让我们惊骇不已.娘卖肠子的,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呢?它又不是坟上的鬼火.相对而言,那些闪烁的鬼火,还没有这样让我们感到害怕.

白天,我们到白影子出现的地点查看过.那是不高的坟山,有许多坟墓堆在荒山上,凄凉,寂静.这里既有农民的亡灵,也有窑山的死者.坟墓新旧不一,有些墓碑字迹清晰,有些老坟无声地陷了下去,露出可怕的洞口,以及腐朽的棺木跟白森森的枯骨.我们面面相觑,难道是死人跳出来吓我们吗?那为什么只在深夜十二点左右出来呢?那为什么只闪现半个小时左右就消失了呢?

我们惶恐而迷惑.

一天深夜,刘二狗说,细毛,把袖珍语录本拿出来,思想是照妖镜.一照,他娘的白影子就绝对会乖乖滚蛋的.

细毛把袖珍语录本从宝书袋拿出来,高高地举起挥动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们齐刷刷地朝飘动的白影子走去,嘴巴高喊,思想是照妖镜,思想是照妖镜.我们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喊出来了,雄壮的声音在深夜中回响.我们想,这一招应该灵验,白影子肯定会立即逃走的.哦嗬,我们一看,真是出鬼了,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不论我们喊多少遍,声音有多大,白影子似乎并不害怕,仍然在轻盈地飘动着.等到我们快要走近时,它又忽然不见了,好像钻进了地下.等到我们返回来时,它又飘然出现了.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即使不喊不叫,它居然会自动地消失,消失在广大的夜色中.

我们曾经试过,深夜十二点左右,大家鼓起勇气守在坟山上,白影子居然不出现了,似乎躲藏得很深,好像跟我们在斗智斗勇.一时,我们有了战胜鬼怪的骄傲跟兴奋.比较麻烦的是,我们哪能天天这样守在坟山呢?

它让我们感到害怕.

看来,以我们微薄的力量是奈何不了的,袖珍语录本也起不到震慑效果.我们只好把这桩怪事告诉大人们,他们怎么也不相信,说,一辈子还没有看到过这种怪事,是不是你们的狗眼睛看花了?是不是坟山的鳞火呢?我们极力辩驳,甚至细细描述,他们也不相信,连连说,鬼话,鬼话.我们说,不跟你们争了,今夜你们也来看看吧.

等到深夜,当白影子无声地出现时,我们把各自的大人都喊出来看——大概惟有细毛的妈妈没有来——他们一看,这才相信确有其事.其实,他们也十分胆小,惊慌地说,哎呀,怕是出鬼怪了.当我们要带他们过去看看时,他们竟然不敢去,缩手缩脚,伸长颈根,蠢蠢地看着飘动的白影子,喃喃地说,哎呀,看到就要得了,走过去有什么卵用呢?

刘二狗的爸爸还算是大胆的,拿起砖头上前几步,朝着白影子打过去,又慌张地跑回来.我们估计打中了,白影子跳了跳,仍然在飘动.

大人们担心受到白影子的伤害——大凡鬼怪都有这种名堂——就不准我们看守水井了.我们说,不看守,坏人投毒呢?

细毛妈妈听说这件怪事,也很惊讶,说,这也太奇怪了吧?

我们叫她深夜也来看看,她说没有必要,晓得有这回事就可以了.还叫我们注意点,不要冒险走近,担心受到伤害.我们说,幸亏还没有谁受到伤害,只是这个白影子太可怕了,居然很有规律性.细毛妈妈哦一声,想了想,分析说,我听你们说过,以前是没有这个白影子的,是你们叫曾小雨他们给大家挑水之后,才出现的吧,对不对?那你们不妨试试看,从明天起就不要叫他们挑水了,看白影子还有没有?

我们无奈地采纳细毛妈妈的建议,试试就试试吧.不如此,守夜班的也太害怕了.如果每夜都要大家陪着,一直陪到白影子消失,这对于军心是大为不利的,也影响大家的瞌睡.

从第二天起,我们决定不叫曾小雨们挑水了.曾小雨们很惊讶,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好像不相信一样.

刘二狗说,八格牙鲁,你们惊讶个卵,这是暂时不叫你们挑水,懂吗?

那天深夜,白影子果真不见了,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只有坟山的鬼火在一闪一闪.哦嗬,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细毛妈妈说的真有这么灵验吗?我们鼓起勇气,走到白影子出现的地点,企图把它找出来.找来找去,哪有呢?

坟山漆黑,万分寂静.

其实,我倒是有点怀疑.那个骇人的白影子,是不是细毛妈妈装扮的呢?不然,她为什么出这个主意呢?而且,又这样灵验呢?我没有对细毛说,也没有对其他人说,万一是呢?万一不是呢?

这桩怪事给我们的震动很大,娘卖肠子的,难道牛鬼蛇神还有鬼怪保佑吗?那么,这个鬼怪的意思很明显,不准我们逼着曾小雨们挑水了,不准折磨他们了.如果又叫他们挑水,它就要跳出来吓唬我们.

刘二狗解释说,这不奇怪么,白影子是阴间的鬼,当然要护着阳间的牛鬼蛇神.

这桩怪事,没有合理的解释.更让人不解的是,大家对牛鬼蛇神以及家属有些畏惧了,不敢随便欺侮他们了,不敢打,也不敢骂,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勇气跟顽皮,好像都被白影子拿走了.从那天开始,一六六队没有鬼喊鬼叫的挨打声,也没有胜利的欢呼声,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天地间,充满着罕见而平和的气息.

曾小雨们好像不挨打,或不挨骂,很不习惯样的.惊讶之余,朝我们投来一丝感激的目光.

一天晚上,我跟细毛看守水井.

夜色如漆,鬼火点点.

我们开始说着话,说着说着,细毛瞌睡来了,往口袋里一摸,说,哦嗬,我忘记拿万金油了.说罢,准备起身回家去拿.

我说,个把晚上不搽万金油,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他想了想,说,好,那就不回去了.

让人不解的是,那个晚上细毛妈妈没有来看他.平时我们守夜班,他妈妈都要来看看的,还要陪着我们坐一阵子.我想,也许是他妈妈忘记来看了吧?或是太困了?其实,她来不来都无所谓,我们爷娘又来看过几回?

我跟细毛各自躺在烂席子上,睡在井台左右,像哼哈二将仰望着天上的星星.那天,细毛的话似乎特别多.说他以前好孤单的,一点卵味道都没有.说他娘老子经常夜里哭,有时把他从梦里哭了醒来.说他想到他舅舅那里看看,舅舅却不准他去,说他爷老倌是自杀的,担心有牵连.一直说到最后,才说到他爸爸.说到他爸爸时,细毛竟然痛恨地说,我爷老倌罪有应得.

他这样说,我很惊讶,难道细毛一点也不痛苦吗?或许,他是故意这样说的?细毛没有说他妈妈想吃老鼠药,也没有说是他拼命抢过来的,更没有说母子俩抱头痛哭.

我也没有说,权当不晓得.

细毛说着话,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像永不断流的井水.这个家伙,先还说瞌睡来了,要回家拿万金油.现在呢,说话像放坝水.我听着听着,瞌睡虫就猛地冲上来了.再听着听着,我终于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我不晓得细毛睡了没有,我已经顾不上了,瞌睡虫彻底地战胜了我.我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怪梦.梦到细毛爸爸忽然复活了,全家人高兴地去看电影.他爸爸长得高大魁梧,眼睛很有神.细毛看到我,大叫三毛佗.我说,细毛你们到哪里去?细毛说去看《地道战》.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欢喜地渐渐远去.我很羡慕这家人,像我爷娘,哪里陪我看过电影?他们好像把我看成一个甩不开的包袱.我正这样想着,忽然,又看到细毛哭喊着朝我跑来,速度很快,像癫狗子.我惊讶地喊道,细毛,你哭什么卵?细毛痛苦地大喊,三毛佗,我爷老倌死了——

我终于被噩梦惊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天已蒙蒙发亮.露出了隐约的鱼白肚,形状像一汪湖水.当时,我还怪怨细毛,怎么不叫醒我守夜呢?不是规定每人守一小时的吗?燃烧完的蚊香,像一条黑蛇无力地瘫软在我的脚下.我侧眼看看井台那边,发现细毛不见了.只有闹钟在晨光中哒哒转响,还有摆在烂席子上的红色宝书袋.

这个猪弄的家伙,接班的人还没有来,他竟然甩手走了,把我丢在这里,这也太不讲义气,太不遵守纪律了吧?这根本不像他一贯的表现.说实在的,我有点生气.他怎么也不想想,我们本来是不要他的,是他厚着脸皮才混进来的,谁知还没有守多久,他就像个老油条自由散漫起来.哦,是不是上茅厕了呢?

等了一阵子,还不见细毛出现.我真的很生气.这个家伙肯定回家睡觉了,又怎么不把红宝书带走呢?我已经决定,天亮之后要告诉大家,开除这条狗卵.他一直是表现很好的,这样,岂不是毁掉自己了吗?我想到细毛屋里把他叫回来,作死地骂他一餐,却不敢离开.接班的人还没有来,万一有人趁机投毒呢?

一直等到接班的时间,黄小新跟刘二狗擦着眼屎,一前一后地朝井台走来,我这才起身离开.

刘二狗惊讶地问,细毛走了?八格牙鲁.

我冷冷地哼一声,说,今天老子有他好看的.说罢,也不跟他们解释,气愤地朝细毛屋里走去.

来到细毛家门前,我气恼地大叫,细毛细毛,你快滚出来.

叫一阵子,没有看到细毛滚出来,倒是他妈妈滚出来了,眼屎巴巴地问,三毛佗,细毛还没有回来,他不是跟着你看守水井吗?

我一听,心里顿时发毛,哦嗬,这个卵细毛,哪里去了?

我不敢再往下想,丢下细毛妈妈往水井跑.这时,井台上已经围着几个挑水的大人,在焦急地说着什么.有人还拿着扁担钩子,往水井里钩来钩去的.

刘二狗看到我跑来,惊慌地喊道,三毛佗,细毛掉到井里淹死了.

我听罢,双脚一软,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曾小雪后来成了我的婆娘.她性格温柔,从来也不轻易发脾气.当然,对我也是很好的.只是有个例外,当我问起那年细毛侮辱她的细节时,曾小雪陡地变了脸色,竟然非常烦躁地说,问问问,问死啊?这么多年了,你不要问了,好吗?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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