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大学毕业论文> 专科论文>材料浏览

沙龙类毕业论文题目范文 与押沙龙(短篇小说)相关毕业论文提纲范文

主题:沙龙论文写作 时间:2024-01-31

押沙龙(短篇小说),本文是沙龙方面有关学术论文怎么写跟押沙龙和短篇小说和沙龙方面论文范文集.

沙龙论文参考文献:

沙龙论文参考文献 英语沙龙杂志订阅英语沙龙杂志

……我用这些破裂的字词.测量片片白雪,满罐子的黑夜.一粒夜的种子,睡在一群悲痛的词汇里,发芽了一个民族……

——引自《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话》

1

“孙河死了.”

电话里的女人声音.

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

我跟向晓红正躺在床上,

刚刚完成了我们之间的

——巫山云雨.

我倚靠在床头上吸烟.这是我的习惯.每次之后,我都会抽一支烟.电话响的时候,我一惊.这个时候谁会来电话呢?陌生号码总是让我很警惕,可能是无意义的骚扰电话.但也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没有人知道那陌生带给我的是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向晓红也听出来是女人的声音,眼神和脸色异常.但她没吭声.电话接通,还没等我问,谁?那边的女人就说,孙河死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谁死了?女人说,孙河.我连忙端正了身子问,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死呢?女人说,你明天来参加葬礼吧!女人竟然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是谁?女人说,我们见过的.我说,哦.女人说,我就是通知你一声,我知道你是孙河的好朋友.我说,谢谢.我可以现在就赶过去的.女人说,不用.我说,葬礼的地点在哪儿?望城吗?女人说,八宝山.我问,难道孙河是在北京出事的吗?女人说,葬礼后,我会对你说说的.我说,好.女人挂断电话.我陷入了恍惚的状态之中.向晓红问我,谁死了?我说,孙河.向晓红说,那个作家吗?我说,是的.一个在文学上被我尊为“精神之父”的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内心悲恸.哀鸣.向晓红说,我陪你去吧?我犹豫一下,说,好的.向晓红说,你不要太伤心了.我说,只是觉得有些受不了,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几天前,我们还相约一起去了798呢.这么说的时候,我想起刚才的电话一定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那天,早上起来,窗外的雾霾让我感到一种无力感.我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我问,谁?孙河说,是我,孙河.这个号码也是我的,原来的那个也还用着,你把这个号码也保存一下.我说,好的.孙河说,是这么回事,在微信上看到你在北京学习.我刚从英国回来.在北京逗留几天,处理一下新长篇的出版事宜,在微信上看到你在798拍摄的照片,我也想去体验一下你说的那种“白由的氛围”.我说,好啊.孙河问,怎么坐地铁去?我问,你在哪儿?孙河说,我在南锣鼓巷这边儿.我说,具体我也不知道,我是一个路盲.但你坐地铁到三元桥,再打车,就很近了.孙河说,好的.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过去.我说,好.挂了电话,我还不能确定孙河是否会去.但我是不想网禁在这屋子里了.即使孙河不去,我也要去那儿拍照,为了那股“自由的氛围”.收拾了一下,我就出了校门.在育慧南路等出租车,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拦到车.本来,我可以去芍药居坐地铁的,而且到798也很近了.但想到要走去芍药居地铁站,还是有些打怵.昨夜,身体突然有些不舒服,貌似感冒的症状,浑身的关节都疼.经自己判断和决定,还是喝了两袋感冒清热颗粒.多少好受一些.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用.在等出租车的时候,还有些不适.但一想,很久没跟孙河见面了,去见一面也好.坐上出租车,还好,路上不算堵车.四十多分钟就到了798门口.26块钱车费.我没有联系孙河,因为还不能确定是否过来.天阴,掉了几个雨点儿.我对着几个年轻的学生拍了几张,还对一个男人和牛交媾的雕像拍了几张.是我的角度.雨点儿大了.我给孙河发信息说,下雨啦,你还是别过来了.孙河回短信说,一会儿看看.我独自在798院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拍照.拍那些涂鸦,拍那些人.我需要说明一下,我喜欢中平卓马、森山大道等人的摄影.但我不是在模仿,我自认拍出我的风格了.这些得益于我喜欢的文学.恰恰很多人跟我说.我的摄影不是摄影,连基本的技术都不懂,也没有背景.我不想反驳.我是一个注重艺术直觉的人.或者说,我是感性的.我敏感的神经可以触及到艺术的内核.那就是呈现人的精神状态.拍了一会儿,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多钟.孙河还没有消息.我想,孙河可能不过来了.继续在那迷宫般的街道里闲逛.一对外国滑轮滑的小姐妹,满头金发,皮肤细嫩白皙.我拍了几张.

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孙河.

孙河问,你到了吗?

我说,到了.

孙河说.早上没吃饭,现在饿得不行了,在门口吃点儿饭.我还带了一个朋友,你过来一起吃吧?

我问,你在哪儿啊?

孙河说,我问问饭店的老板娘.电话里可以听到老板娘的叫声说,南门,酒仙桥.

孙河说,听到了吗?

我说,听到了,但我不知道南门在什么地方?在这里有些晕头转向.

我说,你们吃吧,我不过去了.

孙河说,你要是一个人,你还是过来,要是跟你的同学一起来的,你就……

我说,就我一个人,但我是路盲,这里面迷宫似的,我根本找不到你们.

孙河说,好吧,那我们吃了,一会儿进入园区,再联系你.

我说,好的.

又转了一会儿,在一个T业遗址的地方拍了些照片.那些交错的管道和耸立的烟囱几乎是我丁作的工厂的翻版.不同的是这里已经停产很多年,变成了一个艺术区,而我的工厂仍在生产.从那儿出来,在路口,有一个卖卷饼的中年女人.我来了一个六块钱的卷饼.她给我烙饼的时候,说到了798里面的.她说,那些很好的.卷饼是向晓红喜欢吃,后来,我也喜欢吃了,但从来不加辣的.向晓红倒是每次都要很多辣的,还嫌不够辣.我吃完了卷饼,不太饱.本想再吃一个.想想,还是算了.我喜欢在一神饥饿状态下,去面对艺术.写作也是在搞艺术.但我的生存身份是望城轧钢厂的一名吊车司机.这几个月能在北京学习是我找熟人开了病假.下个月,还可能要回去上班.我都不敢想,想想头就疼.不回去,我可能就会被长期病假,连基本的生活费都开不出来.尤其是在这个经济危机时期.是啊,我抱怨什么呢?写作更多是我个人的事情,我在用写作解决我的心理问题.那份轧钢厂的T作是糊口的.是的,就这么回事.这么想,倒有几分释然了.再四处转的时候,发现我又回到之前到过的地方.我这个迷宫里迷失的人.我看了看时间,孙河还没联系我.我想,孙河可能没过来.我决定提前返回学校.再加上相机只剩下一半电了.其实,这一半电是我想留给孙河的.我想拍拍他,他的光头.既然他没来,就算了.我往外走,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我往右面看了看,只见一对男女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尽管孙河戴着帽子,我一眼还是认出来了.我喊着,孙河老师,孙河老师.他抬起头,也看见我了,冲我微笑着,走向我.那女人跟在他的身后,来我到身边,我看了看女人.一米六左右,尖下巴,眼睛很大,长发.孙河说,这是我朋友,具体我就不给你介绍了.我笑了笑说,好.孙河向女人介绍我说,这是艺术家鬼金.我说,靠.怎么就艺术家了呢?孙河说,你看看你,写诗、写小说、涂鸦、拍照,你不是艺术家吗?我说,靠.我更喜欢小说,其他只是玩玩,是调节写作的焦虑.孙河说,你能领我们逛逛吗?我想体验一下你在微信里说的“自由的氛围”.我说,我也是随便乱逛.

我们又逛了我之前走过的路,又回到 了我们遇见的十字路口.

孙河说,我们先走了.

我说,好.

那女人只是扭头对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我也对她笑笑.

就这样,我们在798分开了.

没想到,几天后,向晓红从望城过来慰安我,在床上歇息的时候,那女人来电话说.孙河死了……

我在向晓红的怀里啜泣.

向晓红安慰着我说,宝贝,不要伤心.

我仍旧啜泣着,向晓红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那一刻,我内心的文学大厦近乎倾倒、坍塌.

向晓红舔着我脸上的泪水说,那就写一篇小说来祭奠他……用一篇小说来给孙河安魂……

我点了点头.

2

作家孙河简介:

孙河,原名孙临道.男,一九六零年出生于望城,当过电_丁、钳工.一九八八年调入望城作家协会.一九八三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夏娃》《黑格尔里海》《呈现和解决》《彼岸》《虚像》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零零零年,成为望城文学院专业作家.有小说翻译到英、法、德、日、韩等国家.

这是我从他一本小说集的简介里抄录下来的.白色的书封上,他的光头黑白照片,二寸大小,看上去俨然遗像.而整本书设计上看来就像是一座缩小版的墓碑模型.

3

认识孙河是在舅舅家里.我进城之前,舅舅就疯了.偶尔,会有好的时候,好的时候就跟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的.至于舅舅疯了的原因,我妈跟找说过,好像是当年被批判的时候落下的病根.他犯病的时候,就会撕书,像天女散花一样.他还会站在家门口.对着一个方向,谩骂着轧钢厂里的一个人.骂的什么,我听不清.他一骂就是半个小时,站在门口,嘴角都冒白沫了,还在骂.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骂明众的话剧演员.那天,他又开始骂了,我拿着一个铁环在巷子里玩.我看到一个人从对面走过来,光头,很扎眼.我还以为是化斋的和尚.我盯着他看,看他在舅舅旁边的石墩上坐下来,抽烟.看上去,他就像是我舅舅唯一的一名观众.我好奇地在旁边看着.舅舅的骂声仍不绝于耳.我妈曾警告我,不要打断舅舅的“演讲”,那样舅舅会急的,他急了就会打人的.他灰白的长发垂至耳旁,随着他的谩骂而颤动着,看上去就是一个疯子,是一个狂人.舅舅的长发跟坐在他旁边的人的光头正好形成一个对比.骂到兴致的时候,舅舅会辅助相应的手势,还有晃动的长发,俨然一个指挥家.那人坐在旁边接连抽了几支烟.他看着舅舅的表演,他的表情也会跟着舅舅的表情发生变化.我听到他长长地叹息.舅舅旁若无人,唾沫星子直飞.那人站起来,看了看舅舅,转身要走.舅舅突然停下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话剧突然结束了、落幕了.那人怔住了,定在那里.舅舅仿佛从演员的状态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他说,孙河,你来啦?舅舅是一个疯子,我不能确定他说的就是那人的名字.我盯着那人,直到我听到他说,来了很长时间了,就看你表演了.舅舅说,什么表演?那人说,没什么?你再不谢幕的话,我就要走了.舅舅说,孙河,我昨天晚上还梦到你了呢?我站在旁边看着.舅舅喊我过来,给了我五块钱说,去买些猪头肉和一瓶白酒.我要和孙河喝一杯.我看着光头孙河,冲着他笑了笑.我心里记下了他的名字:孙河.我跑着去商店里买东西.等我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屋里,在闲谈着.我把东西摆到桌子上,给他们倒酒的时候,我听孙河对舅舅说,如果把你那种无意识的谩骂用录音机录下来,再整理成文字的话,说不定就是一部旷世的奇书.舅舅说,你笑话我.孙河说,你要相信我的判断能力,也许那些对于你来说是一腔废话,但对于我来说,不是,它是有文学价值的.舅舅傻笑.他们开始喝酒,我在一边,不时偷一口猪头肉吃,嚼得满嘴丫子都是油.我趴在舅舅的床上翻看杂志.舅舅有很多《诗刊》《星星诗刊》《诗神》《花城》《收获》等杂志.我在一本《花城》杂志上看到了孙河的名字.我拿起杂志有些胆怯地站起来,来到孙河跟前,指著杂志上孙河的名字问,这个作者是你吗?孙河点了点头.我充满崇敬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我回到床上,开始看孙河写的那篇叫《给我一勺糖》的小说.我承认我当时没看懂.他们喝着酒,舅舅让我烧水,给他们泡茶.当我给他们泡茶的时候,我听到孙河说,《收获》杂志近期连续推出二组小说,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之家》、余华的《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格非的《迷舟》《青黄》、孙甘露的《信使之函》《请女人猜谜》等等.还有马原的小说,这可能意味着中国文学的一次变革.舅舅捏着酒盅说,是时候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跻身在他们的队伍之中的.孙河摇了摇头,甚至嘴角带着不屑.但他什么都没说,仰脖,干了杯子里的酒.我不懂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也开始写小说了,我们在一次交谈中,我好像提起过这件事情,但他说不记得了.那天,舅舅和孙河反复说到两个外国人的名字,那就是博尔赫斯和罗伯·格里耶.孙河只有在提到那些外国人的时候,才神采飞扬.他的光头也异常发亮.那时候,我对小说还不感兴趣.我喜欢诗歌.我模仿着杂志上的诗歌开始写作,投稿,后果可想而知.我当时多么想在《星星诗刊》《诗神》上发表诗歌啊!后来,标准降低了,能在《洞天同报》的副刊上发诗歌也可以,但还是落空了.

孙河那时候还在轧钢厂里当钳工.当我技校毕业分配到轧钢厂当吊车司机时.他已经调离到望城文联工作了.

舅舅在一次车祸中意外去世.

听邻居说,舅舅那天又在“演讲”,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突然,一辆大卡车开过来,把舅舅撞到了半空之中,摔下来.当人们围上来的时候,舅舅躺在地上,整个胸部都裂开了,像被开膛的猪,往外咕嘟咕嘟冒着血泡.他的衣服浸过血,粘在皮肉上.那些苍蝇闻到了味扑过来.舅舅躺在地上,看上去很安静,脸上呈现出一种喜悦.是的,喜悦.那个邻居反复说到“喜悦”这个词.舅舅嘴里仍在说着什么,但更加听不清了,裂开的胸部已经把说话的力气消解了.血流淌到地上,随时都可能要把舅舅的身体浮起来似的.舅舅好像还挥手轰了一下落在肠子上的那些苍蝇们.也许是用力过度,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只眼珠盯着天空,一副神往的表情.整个人变得沉静.

这时候,还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事情.一个耍猴的人,肩头驮着一只猴子从巷子里经过,看到围了很多人,也过来看热闹.没想到他肩头上的猴子吱哇乱叫,耍猴人不停呵斥猴子.那猴子急了,挣脱了绳子,跳到地上,向舅舅的身体扑过去.那猴子竟然跪在舅舅的身边,号啕大哭起来,直到被耍猴人揪住绳头,拽走了.那猴子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舅舅.耍猴人掏出鞭子抽打着它,它也没有屈服,还在不时回头.

这件事,我没看见,多少有些不信,但那个邻居反复强调,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巷子里其他的人.当我想到舅舅属猴的时候,浑身的毛发都簌簌起来,脊背一阵发凉. 邻居继续说着. 那个卡车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看了看,从车上跳下来,逃走了.舅舅没等送到医院,在救护车上就死了.当时,我舅妈正从轧钢厂小学往医院赶.舅妈是轧钢厂小学的体育老师,人长得一般,个头一米六左右,肤色黑灿灿的,齐耳短发.等舅妈赶刭医院的时候.舅舅已经……舅妈竟然没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这么多年来,舅妈的心苦,守着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多难,只有她自己知道吧.对于舅舅也是解脱.

我们在殡仪馆给舅舅守灵的时候,孙河的光头格外显眼.他看上去是那么孤独、悲伤,守在舅舅的灵柩前,默默抽烟,整个人看上去也老了很多.我们都困顿得在灵堂的椅子上睡着了.但孙河没睡,一直没睡,他好像在跟舅舅说话,说什么,没人知道.舅舅一身黑色中山装的遗像挂在墙上,肃穆,三七的分头,好像还打了发胶,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学教师.孙河两天没刮的头上已长出灰白的发茬,像一根根针,在灵堂昏暗的灯光下,近乎透明.出殡那天,来了很多舅舅丁厂的同事和朋友,我在人群里,寻找孙河的身影,我找不到.他竟然消失了. 后来,我想,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说,是不能承受朋友的肉身在最后那一刻变成青烟的事实的……对于死,没有人愿意去面对……在死亡面前……人类是渺小的

这一点儿,在我四十岁之后.感觉格外强烈.回想起来,从孩童时代到四十岁之前,我经历过七八次死亡的可能,但我都活过来了.那时候,我没有因为可能的死亡而恐惧,四十岁之后,不同了,我开始恐惧死亡.死亡就像是一个黑翼天使,随时都可能在前面的某一个路口等着我,带我走.这也是我后来捡起写作的主要原因.我觉得写作可以对抗死亡,起码可以抵抗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过孙河.除了偶尔在杂志上看到孙河的名字.我并没有想到以后我会与这个人成为朋友,是那种忘年交.

我在轧钢厂技校读书的时候就开始阅读一些西方的著作.现在回想起来,我文学启蒙的两本书竟然是艾略特的《荒原》和黑塞的《荒原狼》.那种灰色的人类精神的荒原化在我现在的文字里仍旧存在.技校第二年,也许是受到《荒原》的影响,我写了人生的第一首长诗《舅舅的葬礼》,一百多行.我在诗中还提到了孙河的光头.现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仍能想起那首诗中的一些片断:

……

那头颅在你的灵柩前

像一盏灯,伴着你的灵魂

在你的路上

直到你成为天空上的星星

你不是孤单的

你将和你的星星们

一起俯瞰这个荒芜的世界……

……你让那盏灯感到了孤单

我看到那隐藏在他眼中的悲伤

那眼中的冰山升起

他说到你的灵魂

说到你们共同信仰文学的灵魂

说到你们的写碑之心

说到你们的……如今,你离开了

你扔下他,让他给这个世界守灵……

他跟我们说想保留你的一小块骨头

但舅妈没有同意……

舅妈说,你还是让他安静地去吧

要不是文学,他也不会

落今天这个下场……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首诗歌竟然在《望城法制报》的副刊上发表了.这也是我在望城发表的唯一一首诗歌.本来,我以为我会因这首诗歌而轰动整个望城的,但是,悄无声息.不是我名利心重,而是,那时候看重诗人带来的尊严感.但我失败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眼睛盯着一个小小的望城,只能是井底之蛙.写诗坚持到2003年,我彻底中断了.在诗歌上,我是一个失败者.但,我仍钟爱诗歌,在阅读上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像一个人喜欢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跟别的男人结婚了,但那份情感仍然深藏内心.而且,我还知道孙河也写过诗歌,并且白费出版过一本诗集.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写的诗歌.他后来好像再没写过,看来,在诗歌上,他也是一个失败者.其实,好的小说家即使不写诗,也是一个优秀的诗人.我这么认为.

上面说到的,在诗中我写了孙河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孙河提起过.现在,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样报了.

同时,有必要说一下,从发表那首《舅舅的葬礼》诗歌开始,我就用了“鬼金”这个古怪的笔名.关于这个笔名的故事,不在这篇小说讲述之列,以后再说.或者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分成两半的人.在两种状态中活着:现实的生存状态和写作的状态.我没有问过孙河,他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之中.但从后来看,他是一直都处于孙河的状态之中,那种用生命写作的状态.好像从写作初始,从他给自己命名“孙河”之后,那个叫“孙临道”的名字就不复存在了.

4

向晓红安慰着我,我还是不能因此而止住悲伤情绪.它在下坠着,沉积在我的身体里,水银般挥之不去.我说,我舅舅死的时候,我也没这么悲伤过.向晓红不吭声.我感觉到有些冷,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我和向晓红躺在床上.我在那一刻,竟然对我们的肉身充满了厌恶感,莫名地.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要不是孙河出事,我和向晓红计划明天早上醒来,去故宫玩玩的.现在,看来故宫是去不成了.但我想,向晓红能理解这件事情的.她还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尽管有时候会撒撒娇,会使小性子,女人嘛,都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女人能从几百里之外的望城过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还要求什么呢?那天在798,看到孙河和那个女人,我多少明白了什么,但孙河没说,从他的脸上我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张纵欲的脸孔.那个女人并没有说孙河的死因,这像一个秘密隐藏着什么呢?也许,女人在电话里不好说.我甚至龌龊地想到,孙河不会是在女人身上死去的吧?如果那样,他是有福的.我曾经就跟向晓红这么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能安静地死在你的身上,那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当时,向晓红斥责我说,乌鸦嘴.并且,脸色很不好看地十几分钟不搭理我.我嬉皮笑脸地哄了很长时间,她脸色才缓过来.这个时候,对一个尊敬的死者是不该有这样的怀疑的,对于我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总是希望看到谜底,即使是虚构的也好.但我没有能力去虚构孙河之死.我更愿意知道真相,孙河死亡的真相.一个写作者同时也是一个灵魂的勘探者.对于孙河我不敢勘探,他强大的气场让我很难进入.向晓红抚摸着我的头,我就像是一个受伤的孩子,蜷缩在她怀里,仰望着她丰满的.那中年的已没有白色的乳汁,乳汁枯竭.小时候,我妈奶水很足,我吃不了,她肿胀得难受,就挤到一个茶缸里,第二天那奶水粉嘟嘟的.我妈说,那是血.我妈说我是一个吸血鬼.我八岁才断奶.这件事常常被我妈提及嘲笑我.我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向晓红的.黑褐色.这个在每次的前戏都被我的,像一只眼睛似的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悲伤,我的身体里的力气都跑光了.我只剩下一个身躯,躺在向晓红的怀里.向晓红说,你要好好活,记着,你现在不是为一个人活着,还有我.她说话的语调是沉重的、眼泪汪汪的.她说,你要答应我.我说,嗯.向晓红说,我不求你别的,写作只是你喜欢干的一件事情,至于能否成名成家,那不是你能左有的.你写,你快乐,我也快乐.你知道吗?写与不写,我都希望你是快乐的.

你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总感觉你的身体里住着一头猛兽,一头笼子里的野兽

你在挣扎,你在呐喊,你喊出的声音带着鲜血和的味道…..

你憧憬着黑暗河流中漂浮的僵木,复活……

你是黑暗口袋里的一把锥子,你时刻想捅破口袋……露出你尖锐的头颅……

这么多年,你终于找到了你语言的狂欢.你在建构属于你的帝国……

当你进入我身体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戾气,我荣幸能消解你身体里的戾气,即使你紧紧把我归于肉身的一部分……但,我爱你……

你会变得从容的,会的,我相信你……老天爷是公平的,他总是在磨炼着那些可能会横空出世的人……给他们以苦难……你也许属于大器晚成的那种人……

我看你日复一日地在阴霾之中……我心疼……其实,你是在一个字一个字,把自己救出来……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我说,嗯.

我说,嗯.

我说,嗯.

我说,嗯.

我说,嗯.

我说,嗯.

我说,嗯.

我说.扯淡……

我说,嗯.

我说,没.

我的回答是那么地有气无力.我相信某种宿命的力量存在,也许孙河就是我的宿命.想到这儿,我不禁恐惧起来.我仿佛看到那个黑翼的天使就隐藏在宾馆房间的窗帘后面,在窥看着我.死亡的恐惧紧紧攥着我.心脏一阵痉挛.我的手紧紧抓着向晓红的,她没有阻止我.我想起米沃什的一句诗,受伤时我们便回到某些河流的岸边.此刻,向晓红便是我的河岸.我迷失在死亡的河流之中,要没有向晓红这个河岸,这个夜晚,我真不知道怎么挨过.黑暗会让我的身体变得弯曲,我将被吞噬.孙河的猝死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承认,我被击中了.我的意志近乎瓦解和坍塌.孙河,我的同类,他的离去,我会更加孤独.在望城,我将单匹马完成我对文学无边的挑战.望城地处辽东苦寒之地,文化根基单薄,要想有所作为的话,必须付出多于别的地域的作者几倍的努力.我懂;我将为做一个有灵魂的人而付出我的下半生.我这样说与我的生存身份——吊车司机,一点儿都不矛盾.我相信我灵魂的居所是属于这个叫鬼金的人,而不是父母所赐给我的那个名字.当我命名我白己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我的重生,犹如一道雨后诞生的彩虹,弯曲着俯拾那大地苍生的苦难.我也是苍生中的一员.我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捞我.每一个字都像暗夜里闪亮的头颅,建构着属于我的灵魂之城.那句《国际歌》的歌词怎么说来着,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多年来,我已经这样做了.在吊车司机的生存身份之外找到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一个文字写作者:重与轻.我多次幻想,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着身体,在半空中,抓着我的头,悬我于半空之中,奔跑.这个巨人是什么?我至今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但他是存在的.

向晓红动了动身子说,我去趟卫生间.

我侧耳听到隔壁的声音.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我坐起来,身上的骨头阵阵疼痛.我点了支烟,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灯光的河流,在黑暗中流淌着.向晓红从网上订的房间在33层,是这栋楼的顶层.如果不是看了眼窗外,我都忘记了我现在正身处在异乡北京的这家宾馆之中.悲伤让我记忆力减退.黑夜让这个世界变得统一起来.还有死亡,向晓红喊我,帮我把手纸拿来.我问,不是在卫生间里吗?向晓红说,床头呢?我说,哦.我才想起来,之前我们结束后,她用手纸给我擦拭.我拿起手纸,跳到地上,刚推开卫生间的门,向晓红喊着,别进来,从门缝给我递进来就行.我怔了一下.和向晓红好了这么多年,这好像是她唯一禁忌的,那就是她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我不能看她.为什么?我问过.但向晓红没有给过我答案.我只好把手纸从门缝给她递进去.向晓红在里面说,一会儿给你洗洗.我说,嗯.这个多少有些洁癖的女人.每次之后,都给我清洗.我回到床上躺着,等待她的召唤.被子乱七八糟的床上,我像被孵化出来似地躺在那里.

隔壁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总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夸张.甚至像是职业性的.我想象,在这栋大楼里,或者说,在这个国度,这个时刻,有多少人在过着床笫生活.肉身的生活是重复的.而精神或者说灵魂,几乎是不可能雷同的.我躺在床上,看着枝型的吊灯,出神.孙河这个时刻,在干什么呢?从人情世故上来说,我应该在那女人撂下电话,就马上过去的.就像他当初为我舅舅守灵一样.我应该守在他身边,直到他最后离去……而我没有,我按女人的吩咐,明天早上过去.而且,我跟向晓红刚刚做过.这样想来,倒有了对一个逝者几分的不敬.如果,在我和向晓红做之前,就知道孙河死亡的消息,我们是否还会进行呢?我想,会的.我自从来北京学习,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性生活了.想想,即使孙河在天有灵,知道了,他也会谅解我的.而且,他不也是从英国回来,没有直飞塑城,而是在北京逗留.并且 我多少感到释然. 我又点了支烟,好像只有在吸烟,我才证明我是活着的,而不是像孙河躺在殡仪馆的棺椁里. 尸体. 将接受火焰的抚摸和拥抱,直至吞噬 我不敢想下去,狠狠咽了几口烟,烟几乎要烧到烟蒂了,突然,咳嗽起来,也许是因为抽得狠了,呛得肺部阵阵疼痛.那截烟灰在咳嗽的颤抖中,掉落在床单上,摔得粉碎.我下意识扑了扑,还好,没有火星儿,否则,被子会被烧出来一个洞,发出焦煳的味道.我反复确认了一下,才放下心来.

这时候,我昕到卫生间里水流的声音.

向晓红喊我,过来……过来……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知道她喊我过去洗洗.直到她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喊着,小鬼.干什么呢?过来…..

向晓红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在说.很多时候,她都这么对我说话的.生命中,除了我妈,还没有一个女人这样命令过我,这可能是我上辈子欠她的.我竟然甘愿做一个服从她命令的人.也许,两情相悦,就什么都可以服从对方了吧?

过来……向晓红又喊.

我从床上过来.那个卫生间的淋浴头在一个浴盆的上面,也许因为年久的原因,那原本洁白的浴缸看上去有些发黄.她先跳进去,试探着调着水温,我也站到浴缸里.她弯腰拿着莲蓬头对着我的下面冲洗着,一只手……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在这件事上却是那么细致.她柔软的手抚摸着,几乎让我有了反应.我想抱住她,但她阻止了我.清洗过后,她说,回床上去吧.我恋恋不舍.我服从命令回到床上.卫生间里的水流声哗哗地流淌着.过了一会儿,她才从里面走出来,回到床上,从皮包里找出护肤品,挤出来那种奶状的液体,在手上、手臂上、脚、小腿上有条不紊地擦拭着.

隔壁的声音还没有停止,我变得烦躁起来.

但向晓红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打磨艺术品似的,让我慢慢平静下来.

隔壁的声音,这时候也停止了,接连而来的却是一阵的号啕大哭.我竖起耳朵,只听见一男一女在说话,但听不出什么.哭声是女人发出来的.

我揣度着隔壁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也许是哭声,让我再一次回到孙河之死的悲伤的河流之中,被悲伤裹挟着,我不能人睡.

我想,如果孙河不是在望城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而是在上海、江苏、浙江、北京等地,凭着他的文学成就完全可以跻身先锋作家的队伍之中.但他没有,自从当了专业作家之后,几乎在《收获》《花城》等杂志上就看不到他的小说了.日久,他好像淡出了那个热闹的文坛,淡出了编辑们的视野.也许因为他退步了,抑或其他原因,我不想妄加猜测.总之,一个写作者在期刊上几年不露面,就会被遗忘的.这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先锋作家们也开始集体后退,回到所谓的传统之中.甚至,有的作家在访谈中说,自己从来就没认为自己是一个先锋作家.这样的说法自然是讨好市场的.没有了先锋的尖锐和探索,出现的更多是一批温吞水的作品.但正是这样的作品被大众承认了.没有人茌为文学负责,他们更多在为市场负责.我还记得,孙河在1998年夏天还参加了韩东和朱文策划的“断裂:一份答卷”事件.现在,回想起来,17年过去了,这份“断裂:一份答卷”仍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存在.相对于纯文学写作来说“个人化写作”同样是一条道路.

向晓红做完手脚的护理,跳下地,去拉窗帘.我说,干什么?向晓红说,拉上.我说,这是三十三楼.我说,你害怕人看见怎么的?这么高,除了神,没人可以看到……向晓红说,你不是人吗?我说,你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呢?向晓红说,切.向晓红还是把窗帘拉上,我心里很不舒服.在刚刚我说到神的时候,我没说死神.我有些生气,向晓红不考虑我的内心感受.也许是愤怒激起了我对向晓红近乎的袭击.刚开始,她反抗了,态度冰冷,不配合我,过了一会儿,她变得柔软下来,变得驯服了.如果说,驯服之前,她犹如僵尸,现在却犹如复活的小鹿,随着我的节奏,起伏着.我身体里的戾气慢慢地被她消解了……

可是,我失败了.

向晓红慢慢平静下来问,怎么了?这次.

我说,不知道.

我可以昕到她的呼吸声.那声音里仍带着没有退去的潮水.那潮水没有抵达岸,没有.她没有责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后来的生活中总是拿这次失败来嘲笑我.尽管是开玩笑地说,但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们躺在那里,不说话.中年以后,一种“向死而生”的感觉无形中影响着我,每一次都给我一种重生.对于我,有两个重生的方式,写作和.

过了一会儿,她说,睡吧,明天还要去参加孙河的葬礼呢.

我说,嗯.

向晓红熄灯.

那一刻,我感到了孤独和虚空.我搂着她.她背对着我.

是啊,早上起来,还要去参加孙河的葬礼,那死者的仪式,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停留.但我睡不着.睡不着.

我陷入了黑暗的渊薮,黑暗更加可怕,不让我发出一丝声音,就把我吞噬了.我在黑暗中,恐惧地睁着眼睛,任黑暗淹没我的瞳孔.我想跟向晓红再搞出一些声响来,但我已经筋疲力尽.浓重的黑暗让我移不动,移不动.那孙河却已经被天空带走……

此刻的孙河什么都没有了,即将归于灰烬,回到空,回到无.而我还有一个女人躺在身边,让我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的温存.

这么想,我不那么悲伤了.

向晓红的呼吸声荡漾在房间禁钢的黑暗之中……

5

我梦见了舅舅,他高大的形象站立在巷子里,冲着轧钢厂的方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在他旁边坐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巷子里的傻子宇光.宇光的嘴角流着口水,仰头,两眼眯成一条缝隙,看着舅舅.一缕缕的阳光倾泻而下,落在他们身上.墙壁上,舅舅的影子就像受难的耶稣被绑在墙上似的.他的长发随着他激烈的言语而颤动着.

我竖起耳朵,辨认着舅舅的言语.

这次,我竟然听懂了从舅舅嘴里喷射出来的语言,它构成了一个火力凶猛的网络,在控诉着.

…白天消失了,黑夜出现.那轧钢厂的笼子,让我变成了野兽.那些猎人举着他们的,在企图射杀我们……他们是残暴的……他们悬挂我的身体,在空荡荡的厂房里……他们污蔑我看过的那些书籍,说那是一些有毒的东西……他们说我是特务,是卧底,是资产阶级腐朽的坏分子……他们开始动用刑罚,是呀,来自中国古老帝国的刑罚延伸到了今天……我承受着拷打……铁条敲打着我的肋骨……我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透过厂房的缝隙.我看到那些流星是天空牺牲的一只眼睛……我的咽喉里喊着灼热的血,我强忍着,不让它吐出来……泥土中,那些石头沉沉睡去,它们沉默.那些机器沉默着,也在灰尘中睡去……但我,还有那些举着火把站立在那里的狰狞的人……他们油光满面,肥头大耳,仿佛我在书里面看到的描写的地狱场景……火把飞逝的火星儿,变成空中的鸟群……但它们没有去天空上禀报我的遭遇……它们喑哑的喉咙满目疮痍,发不出一丝声音……给我死的权利吧,给我……你们……你用我来延续古老刑罚的程序……我是你们的试验品……来刺瞎我的眼睛吧,来割破我的喉咙吧,只要我的喉咙还存在的话,我就要发出我的声音……给我死的权利……你们不能让我痛不欲生……你们在戕害我的肉身……让我归于寂灭吧……残酷的你们竟然把我悬挂于吊车的钩头上……那个吊车司机曾经是我的徒弟……是他出卖了我……我因一句话而获罪……你们说我亵渎了神明……对于我来说,日月才是我的神明……你如此对待我,你们是会遭到报应的……看到了.看到了,暴风雪顺着厂房上,飘落下来……纷纷的雪花们,你们带我离开这里……我用我的嘴唇亲吻你们.你们融化在我的脸上……那不是泪水,不是,我不会哭泣……哭泣是懦弱的表现……河流的咽喉里涌动着白色的冰块,它们堆积着成为白色的冰山

……我活着,我活下来了……今天,只要我活着,我就要陈述那段存在的罪恶……没有观众,那我就说给天上的云彩听,给飞过的鸟群听,给巷子里的石头听……它们同样会记住的……它们会反思的……他们说我疯了……我疯了吗?众生啊……你们应该忏悔……

……我用这些破裂的字词.测量片片白雪,满罐子的黑夜.一粒夜的种子,睡在一群悲痛的词汇里,发芽了一个民族

我在梦里听清了舅舅的言语,但我并不能洞悉其中的那些含义.

……

梦境变得虚幻起来.

我感到阵阵寒冷.

屋子里一片漆黑,除了向晓红的呼吸,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梦境的明亮也开始变暗,仿若拉上了幕布.漆黑一片.

舅舅消失了……

6

我醒来,心脏一阵绞痛,从梦里带来的窒息感,紧紧攥着我.那梦境的冰冷感和那言语的讨伐,仍令我不寒而栗.那是一个我没有经历过的年代.舅舅托梦给我干什么?这个时候,我梦见的竟然是舅舅,而不是孙河.我从床上下来,点了支烟,着来到窗边,拉开窗帘.这黑夜中的北京是那么绚烂.在这偌大的北京,我的“精神之父”孙河已经魂归故里了吗?

“中年是一个坡度.”孙河好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是啊,他没有跨过去这个坡度.

拉开窗帘的瞬间,我想到拉开幕布,那一瞬间,好像夜晚的戏剧就开始了.一个死者是唯一的主角.而我,还有向晓红更像是两个观众.色彩迷乱的夜景中,那个隐约的死者变得巨大.现在,向晓红睡了.而我就像当年给舅舅守灵的孙河一样,现在我给孙河守灵.我下意识掏出,三支,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竖立在窗台上.那烟燃烧得很快,就像真的有人在吸,很快变成三个白色的灰烬,竖立在那里,凝聚不散.我知道孙河是一个烟瘾很大的人.但我记得那天在798,他好像说过,他戒烟了.那么刚刚的烟是谁在吸呢?这么想,我顿时毛骨悚然.我连忙拉上窗帘,吹过来一股风把那三个白色的灰柱吹散了.我没去管它,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因为浑身一丝不挂,都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我又点了支烟,把烟灰弹在一个饮料瓶内.北京禁烟很久了.

也许,是我吸烟把向晓红熏醒了.

她说,小鬼,你于什么呢?不睡觉.

我说,睡不着.

她说,还在想孙河的事情吗?你想有什么用?睡吧.乖……过来,我抱着你睡.

向晓红有时候说话就是这个语气,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她有她坚硬冷漠的一面,也有柔软的一面.我眼睛有些疼,可能是之前哭过的原因.

向晓红再一次催促着说,过来,小鬼.

我狠狠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到饮料瓶内的水里,发出“嘶”的声音.我像捉迷藏似的,向床上摸去,直到摸到向晓红温热的身体.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那身体是那么温暖.向晓红抚摸着我说,乖,睡吧.我说,睡不着.向晓红问,那你怎样才能睡着呢?我说,不知道.向晓红像拍着婴儿似的用手拍着我.她嘴里说,一身烟味,以后要少抽了.我说,嗯.尽管向晓红搂着我,但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单,仿佛寒风中挺立的一根芦苇.向晓红说,你这样敏感,这样不能自拔,有意义吗?相对于死,活着才是重要的.你也说过,孙河于你是“精神之父”,那么你就要继承他的文学精神,继续下去.这也许才是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我看过你的微信,好像你转发了一个《策兰和海德格尔的对话》,我记得策兰好像说过这样的话,语言,我的房间,晶体,舟桨,这里,他们在场,喘息和哭泣,在场的死亡,与敬意.我甚至怀疑,你是否仔细看了.你应该仔细看看,那里面同样存在着策兰对海德格尔的敬意.好比你和孙河.虽然,现在补河不在了.还有,你单位里开病假,一个月开那点儿钱,到北京来学习,你不也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你的文学之梦吗?孙河死了,怎么的?多少牛逼人不是踏着前辈的尸体走过来的.你窒息在孙河死亡的黑暗之中,让人心疼,让人感觉到你的可怜.没有文学,你是会感到不安和焦虑的那种人.这同时也是你的束缚不是吗?我虽然是一个局外人,但我也偶尔看看书和杂志.对于这个文坛还是有些了解的.向晓红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般敲打在我的心上.我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她是对的.向晓红说,我们的关系也让我矛盾,我对于你也许仅仅是肉身的一种安抚,并不能给你精神上的解脱,但我爱你.我全盘倾出我的肉身,即使成为你的牺牲,也是我愿意的.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傻,很傻.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这也是我的痛苦之处.你是敏感的,你完全感知了我的痛苦,你也在挣扎,不是吗?这次,你说,你想我,我就来了.我不能不来,我了解你,如果我不来的话,你会更加的痛苦……谁想到,恰恰在这个时候,孙河……我想,这不是文学意义上的巧合,而是一种宿命……你说呢?中年之后,我开始相信命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向晓红的每一句都在剖析着我,让我现出我的“小”来.向晓红说,你需要一种辽阔,是的.辽阔.你懂的,或者说,文字改变你的是让你的生命变得辽阔.知道我当初喜欢上你是因为什么吗?在这个年代,你还能在文字里呐喊,能在文字里表达你的真实……

我说,这些有用吗?

向晓红说,对你自己是有用的,不是吗?你让你个人找到一种平衡.

我说,嗯.

我一只手抚摸着向晓红光滑的腿,说,我梦见我舅舅.

我跟向晓红讲起我的梦.

我问,你说舅舅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托这样的梦给我?

向晓红说,我也想不明白,可能是孙河的死,渗透进你的潜意识,你才梦见你舅舅的.

我说,那为什么我在梦里听懂了舅舅的“演讲”呢?

向晓红说,也许梦有翻译功能吧?

我说,嗯.这是我愿意相信的.梦境是一个通道.不会是孙河在那边已经跟他会合了吧?提起了我,舅舅才托梦给我的.

向晓红沉默.

我说,你怎么不回答我?

向晓红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仿佛在混淆着生和死.

我说,这话从何说起?

向晓红说,你提到两个死者,而现在谈论他们的是我们两个活人,你好像并没有把他们当作死者来谈论,就好像他们……活在我们中间似的……这让我感到恐惧……

我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恐惧.

向晓红说,我难道不是人吗?

她的语气里裹挟着一丝愤怒.

向晓红说,我大老远跑来,一个孙河却搅乱了我们的秩序……

我从她的身体上感觉到她的沮丧.

向晓红说,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你.

我陷入沉默.

向晓红安慰着我说,睡吧.要不要再催眠一次?

我明白她说的催眠的意思,就是再做一次.但我已没有那个力气.我松开她说,你先睡吧.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轻声说,抱着我.我伸过手臂,抱着她.向晓红的存在让我感到生的意义.我就那么抱着她,直到她酣睡,我才轻轻松开,躺到一边.想到她之前说的那句,要不要再催眠一次?我的眼泪拄制不住了,从眼角滑落.我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抽烟,还开了排气扇.那是一个老旧的排气扇,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一个哮喘病人.第二支抽完,我把烟头扔进马桶里,发出嗤的一声.我知道烟头被水熄灭了.我洗了、冼手,突然,有些害怕回到床上,我害怕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了.但卫生间里有些冷,我关了排气扇,还是冷,我跳进浴缸,放了满满一浴缸水,浸泡在里面.我把浴巾叠了叠,枕在脑后,慢慢安静下来.

从知道孙河意外逝世的消息之后,我就失态了.

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恍惚之中.

为什么?

我不知道.

7

“我的身体是浴缸里的孤岛……”

我的脑海里蹦出来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接续下去,但那种思绪完全中断了.我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我看到了那个岛.那是安葬舅舅的岛屿,叫般若岛.在般若岛上有一个轧钢厂公墓.那还是轧钢厂效益好的时候,想扩大生产,四处寻找合适的厂址,想再建一个轧钢厂.后来,就选中了般若岛上的一大块地,买下来.还没等地基打起来,钢铁行业就开始下滑,那里就荒废了.几年过去,换了新的厂长,提起了这块地,他说,现在房地产这么火,那么我们就建一个公墓吧.这件事很快得到了响应.公墓建好了,开始没人买,就每个丁人摊派,一人两平米,从工资里每月扣一部分钱.我舅舅就是那时候,被摊派了一块墓地.

我还记得舅舅出殡的那天,哭得最凶的应该是我妈了.舅妈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她脸上挂过一滴眼泪.舅妈的颧骨很高,如刀.后来,我妈说,是我舅妈把舅舅克死的.

我们从火葬场出来,我捧着舅舅的骨灰.这里要说明一下,舅舅和舅妈没有孩子.我妈说,是舅妈不能生育.我捧着舅舅的骨灰坐在轧钢厂派来的大客车副驾驶上.那些亲属和舅舅、舅妈的同事们都挤上车来.还真来了不少人,一辆大客车没够坐,前面的几辆轿车里也塞满了人.那几辆轿车是舅舅当年的一个徒弟,叫马三的.派来的.马三当年因为偷盗轧钢厂的钢材被开除了,后来竟然成了望城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他派来的人都穿清一色的西装领带的.跟舅舅和舅妈的同事们有着明显的区别.我捧着舅舅的骨灰,抱最后一丝希望,回头,在人群里寻找着孙河的身影.没有.我就转过头去,看着前面的道路.天有些阴,马路上的人群恍恍惚惚的,像一个幻境.那些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的,好像在刻意阻止着大客车行进的速度.当时的情形,很像是某个电影里的一幕场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路上的行人怎么那么多,车开出市区,上了高速公路,才好起来.司机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叔.他跟我说.认识我舅舅.当年我舅舅可是轧钢厂里唯一的一个大笔杆子,可是后来被发配到车间去……很惨……下面的车间领导让他干最重的活……这还不算,还让他加班……有一次,夜班,我看到你舅舅在歇息的时候,躲在一个角落里号啕大哭……我听到哭声,跑过来,劝他不要哭了,要是被领导听见了,又要受惩罚了……你舅舅还哭,果然,被领导听见了,罚他连上了三个夜班……三个夜班之后,他是被抬着回家的.现在的轧钢厂环境好很多了.过去,你是没看到,那简直就像电影里演的徭役场,你看过《悲惨世界》的电影吗?就像冉阿让那样.后来,我看了新版的《悲惨世界》,就会想起这个络腮胡子大叔.我们到达码头的时候开始下雨了.之前,晴天,大客车里的人都没有备伞.倒是马三派来的那些人,一人举着一把黑伞,分成两队,站在那里等着.看到我从客车上下来,其中的一个人举着黑伞跑过来,把雨伞撑在我的头顶.一艘大船停靠在码头,是马三给准备的.我捧着舅舅的骨灰引领着大家上船.因为下雨那些没带雨伞的人鸡飞狗跳的,差点儿把我挤倒在地上.那群黑衣人里一个领队的呵斥了一声,人群才变得安静下来.现在看来,舅舅和舅妈的那些同事是一群乌合之众.到了船上,我坐在船头.黑衣人们身体笔直,整齐地坐在我的两边.身后那些来参加葬礼的人,吵吵嚷嚷的,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我妈走过来,问我,累不累?累了就把舅舅的骨灰放到一边歇一会儿.我说,不累,就是胳膊有些酸,我能坚持住的.从我接过舅舅的骨灰盒之后,舅妈就隐没在人群里,没有靠前过.倒是有一个高个的皮肤细嫩白皙的女人,一身黑色,不时靠过来.那些人都喊她,白厂医.

雨越下越大,海天连成一线了.几只海鸟贴着我们的船只飞舞着.我两边的黑衣人是安静的.而身后那些人是喧嚣的,嘈杂的,甚至是愤怒的.他们更像是在菜市场似的.好像舅舅的葬礼给他们提供了相聚的机会.一只海鸟竟然落在了我捧着的舅舅的骨灰盒上.旁边的黑衣人过来要驱赶,我说,别动.那海鸟站了一会儿,是那么淡定,过了一会儿,才飞走.我盯着它.它向海天连接处飞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这还是我第一次接近大海.海水的腥味扑面而来.海水拍打着船舷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没有尽头的海,让我感到我自始至终都像是在原点.半个小时后,船靠岸了.黑衣人先下船,在下面列队,我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带领下,向前走着.那些舅舅舅妈的同事们,有的因为大雨,没有下船,在船里等着了.我们又上了码头旁边的一列小火车.二十多分钟后到达了轧钢厂公墓.马三已经派人提前赶过来挖好了墓坑,因为下雨,那些人都穿着雨衣,挖好的墓坑上还遮挡了塑料布.其中一人上来跟我们这边黑衣人领队说,都准备好了.那人看了看舅妈说,可以下葬了吗?舅妈说,下这么大雨,赶快吧.别把大伙都淋感冒了.就在把舅舅的骨灰盒放到墓坑里的时候,天乍然放晴了.一切都由那个领队操持着,直到一个土包隆起来.临别前,我给舅舅跪下,磕头.那个领队命令带来的那些黑衣人也齐刷刷给舅舅跪下了.黑衣人说,马总让我们送您最后一程,他说在工厂的时侯,您对他不薄,我们给您磕头了.磕完头,我尿急,跑到一个围墙的后面,撒了泡尿.回来的时候,我看到白厂医从皮包里掏出一本叫《局外人》的书,放到了舅舅的坟前.其他的人都向码头走去,我看见她还恋恋不舍地看着舅舅的新坟.我把那本书揣在怀里,跟着他们回到船上.在船上,我看到白厂医坐在一个角落里.我没有过去打扰她.我盯着大海看着,看船后面白色的海浪,刹那间,我感到我是孤独的、渺小的……

葬礼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到舅舅留下来的那些书.我央求母亲去跟舅妈沟通一下,能否把舅舅的那些书留给我.我妈找舅妈说了这件事情,舅妈提出来要二百块钱.1998年的二百块钱,也不是小数目了.我妈咬咬牙答应了舅妈,先给一百块,两个月后,再给一百.我找了邻居拉煤的老王,赶着马车,把舅舅的书拉回家.我就像得到了宝藏似的,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件事了.

浴缸里的水凉了,我放掉凉水,又放了一浴缸热水,继续浸泡在里面.

8

“……孤岛漂浮在水面,飞起来,冲破屋顶,成为宇宙中的一颗星.”

哦,我接续了(第7小节)开头的句子.我变得兴奋起来.我的手臂在水中做游泳状,搅动起阵阵水花,像白溺后的挣扎.

2008年我又恢复了写作.这也许是内心的需要吧,我写了几个短篇小说,我希望得到人的指点和认可.我想到了孙河,可是我找不到他.我在网上认识一个编辑,知道他当年发表过孙河的作品,向他要孙河的,但他迟迟没有给我,后来不了了之.我甚至在孙河的小说里寻找那种真实的他的居住地点.那段时间,我把能找到的孙河的小说都读了一遍.我发现了望溪公园.那是他小说里反复提及的一个地点.好像他有一篇小说里提到在望溪公园里闲逛,从纪念碑上下来,在一个草丛里看到一堆干硬的粪便.这个细节可能让人恶心,但我却记忆深刻.我多次在T作休息的时候,拿一本书在望溪公园里寻找着孙河的影子.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我一次都没碰到过孙河.他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似的.在望溪公园里,我差不多徘徊了半年多时间,一有空闲时间,我就会过去,直到我彻底失望了.这期间的望溪公园也发生了变化.从原来的动物园彻底变成了一个公园.那些动物都搬迁到另一个地方了.偶尔,我好像还能闻到那些动物遗留下来的粪便的味道.那只是一种错觉.现在看来,当初孙河的那些小说我没白读,从他的小说里我继承了一种游戏精神.那种寻找孙河的迫切让我变得焦虑起来.不仅仅是想得到孙河的承认和指点,还有就是孤独.我希望在望城有一个伙伴.有一次,在网上看到一位王姓作家说,他当年多么希望他的父亲是王蒙啊!看起来,好像是一个笑话.但我当时真的就有过这样的心境.如果孙河是我的父亲……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种哽咽之感.我还跑到望城作家协会打听孙河的住址或,但他们不肯告诉我.我悻悻从那个小楼里走出来,回头看着,心里面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

那时候,我开始在网上的“新小说论坛““他们论坛”“左岸论坛”“小众菜园”玩.有的网友已经被发现,在《收获》等杂志上发表小说了.我期待网上有发现我的伯乐.我寻找孙河的那种迫切变得冷淡下来.现在想想,当时的我是多么可笑.但我不会忘记这段经历.直到有一天,我在“小众菜园”论坛上知道一个叫张予佳的人是《上海文学》的编辑,我给他留纸条要来电子邮箱,给他投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愤怒的河》.没想到,几天过后,张予佳给我打电话说了小说的几个修改的部分,还问我,能改吗?我说,能.我说话的间隙,我不停地说着谢谢.我是真诚的感谢.但编辑说,不用,小说改完,再发我.小说很快改完了,我再一次发给编辑,没过几个月,这个小说就发表出来了.从那以后,我开始四处投稿,仍旧屡屡碰壁.我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我又渴望见到孙河.那种渴望发表的是那么强烈.现在想想,是为了名利吗?其实,不是.名利对我有什么用呢?我除了开吊车,不还是开吊车吗?那些写写狗屁文章的人都会借着所谓的文学,改变命运,而我没有.我甚至想到了舅舅,还有那个络腮胡子大叔说过,舅舅当年可是轧钢厂的第一大笔杆子,结果怎么样呢?那又是什么让我对文字如此着迷呢?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旧没有想明白.除了物质的温饱,我更需要一种东西来喂我,让我充满力量.从去年开始,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饕餮之徒,诗歌、小说、拍照、涂鸦.这些都变成了我的需要.

那年,清明.我去了轧钢厂公墓.我还带去了我发表的几篇小说,烧给了舅舅.我坐在那里给舅舅点了三支烟,自己也点了支,在那里陪着舅舅抽烟.看着给舅舅的烟烧得很快,没想到舅舅的烟瘾还很大.还是在那边没有人给他烟抽呢?我又给舅舅点了三支.如果说,人死后有灵魂的话,那么舅舅会看到我的.我看着其他死者的坟墓前都竖着墓碑,我觉得舅舅的坟前光秃秃的.我说,舅舅,现在你的外甥上班了,挣钱了,我也要给你竖一块墓碑.那几支烟缥缈的烟雾成一条直线,冲上天空,我盯着那缕烟上升着,直到我看不见为止.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走过来,那个光头,是那么扎眼,是他,是他,我激动得连忙站起来,看着他慢慢走近,我迎上去,说,是你,孙河老师,真的是你……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几年来梦寐以求见到的孙河竟然出现在舅舅的墓地……

他说,不要叫我老师,叫我孙河就好.

我说,那怎么好?

他说,按我说的,我喜欢别人称呼我的名字,不要附加那么多.

我说,好的.

但我真的叫不出口.

孙河看上去老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皱纹.

他说,你小子长大了,上班了吧?

我说,是的.

他说,在轧钢厂吗?

我说,是的.

他问,干什么工作?

我说,开吊车.

他说,哦.

孙河站在舅舅的墓前,点了支烟,说,我来看看你,想你了……

孙河说“想你了……”这句话的时候,我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流出来了.他坐下来,沉默.

我也沉默了一会儿,心脏还怦怦跳着.

他坐在那里,而我竟然是胆怯的、紧张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给自己点了支烟,慢慢平复激动的心情.近距离,我反倒不敢看他了.

过了一会儿,孙河说,该给你舅舅立一座碑的.

我说,刚才我想了,明年清明,我就办这件事.

孙河说,好.

我问,您最近写什么呢?

孙河说,一个长篇.

我问,写完了吗?

孙河说,有些难产.

我没敢说我去找过他.

我说,哦.

孙河抬起头看着我,我有些慌张起来,低下头.

孙河说,你也开始写小说了……

我惊愕地启开嘴巴,抬头看着他,眼神怯懦地问,你看到了吗?

孙河说,一些杂志社给我寄杂志的.

我说,哦.写着玩的.

我紧张得两只手紧紧相握着,揉搓着.

我说,还想请你多多指点呢?这望城,我只认你……

孙河说,不能这么说.

孙河说,玩是一种心态,但写的时候还是要认真的,要有一种敬业的精神.

我说,是的.

孙河说,其实写作真不是一个好玩的事情,你喜欢上了,想甩都甩不掉.一个人用生命去写,同时写作也在消耗着生命.但只有用生命去写的,才叫作品.一个人在完成一部作品的同时,他自己也是一部作品.任何流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作品最后能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都是在浪费我们的生命.干点儿什么不好,偏偏写作呢?既然你也开始写作了,我要告诫你一句,就是不要混什么所谓的文学圈.它的好坏我就不说了……

我点了点头.他的话我不能完全理解.

我还想问些什么,但因为紧张,我的思维变得迟钝.

墓地是安静的.一些墓碑矗立在翠柏之间.没有丝毫的恐怖感.反倒让人生出一丝的敬畏.是的,敬畏.

距离舅舅坟地几米远的地方,还是一片空地.

孙河碾灭了手里的烟说,看到那块空地了吗?

我说,怎么?

孙河说,那是我的.

我一惊,嘴里发出“啊……”的一声.

孙河说,当年轧钢厂摊派墓地的时候,我就说要跟你舅舅挨着的,走了后门,才调成我们两个人挨着的.

我说,哦.

孙河说,这样,我死后,也不会觉得孤单,到时候,我可以和你舅舅说说话.

我变得伤感起来.

轧钢厂公墓门口的小火车打铃了.我看了看时间,这是到码头最后一班车了.

我说,走吧.

孙河站起来,趔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他.

我们从墓地出来,上了小火车,去了码头,坐船回望城.

在船上,我问了孙河的电子邮箱和.

那之后,我给孙河发过几篇我写的短篇小说.他没有回话.我甚至冲动地在信件里写道:拜托孙河老师帮忙推荐.

孙河没有回信给我.

是啊,以后,他都不会给我回信了.

这么想,我躺在浴缸里,潸然泪下.水凉了,但我没有换掉.我的身体在蜷缩着,蜷缩着,像一个婴儿蜷缩在予宫里,蜷编在水里.几分钟之后,我从水里面冲出来.湿漉漉的,水滴从头上流淌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水.

这时候,向晓红喊叫着,小鬼,小鬼,你干什么呢?

向晓红冲进卫生间看到我站在浴缸里,气哼哼地问,你要干什么?作什么妖?还不睡觉.

我说,我睡不着,泡个热水澡.

向晓红说,赶快,擦干了,别感冒了.她找来干的浴巾给我披在身上,搂着我的腰,从卫生间出来.

向晓红像拍着婴儿睡觉似的拍着我说,小鬼乖乖……睡……小鬼乖乖……睡……

我说,明天不去八宝山参加孙河的葬礼 了.

向晓红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我们睡个好觉吧,明早晚点儿起来.

我搂过她,睡了.

9

第二天,我们十点多钟才醒来,洗漱完都十一点了,我们出门吃了饭,打车去了故宫.司机说这是少有的好天,没有雾霾.向晓红依偎着我,一脸甜蜜.出租车距离故宫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下来了,说是前面要安检.游客排着长队.在排队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耐烦了.向晓红看出来了说,不要不耐烦嘛.我撒谎说,没.向晓红说,你的情绪都写在你的脸上了.向晓红说,人家大老远来,你连陪我看看故宫都不行吗?我说,我说不行了吗?这不是来了吗?向晓红板着脸,不说话.安检的时候,我的打火机被搜去了.这多少让我焦躁起来.出门匆忙,我忘记带我的相机了.拍照让我意识到我与这个世界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跟着人群在故宫里闲逛着.这古代的宫殿渗出一种威严、凝重.一个王朝的气息从这些建筑上散发出来.我还是用手机给向晓红拍了几张照片.走累了,我们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来,冬日淡漠的阳光笼罩着红色的宫殿.我们看着蓝天,看着那些屋檐,还有那些远处高出这座古代宫殿的高楼大厦.一群乌鸦在故宫的上空盘旋着、呱噪着.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坐在那里,我掏了掏兜,想抽烟,才想起来,我的打火机被搜去了.向晓红想去看石渠宝笈展览,但看到要排几个小时的队,也就放弃了.

向晓红买的下午五点半的回望城.

我们从故宫出来,就直奔北京站.路上开始下雪了,这是北京的第二场雪.路上堵车,到北京站已经五点了,取了票,我和向晓红吻别.是的,吻别.

向晓红说,你要乖乖的,小鬼.

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的身影挤进检票的队伍之中.我走上天桥.在人群里辨认着向晓红的身影.我看不到.雷变得纷纷扬扬起来.

我听到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

我看了眼,点开,是一个陌生号码,短信的内容是:尽管你没来参加孙河的葬礼,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孙河的遗嘱里,有一条是写给你的,他说他的所有藏书是留给你的.

我看着短信,眼泪禁不住涌出来.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很快就被融化了.我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白茫茫的雪,变得肆无忌惮,从天空上挥洒下来.

每一瓣雪花都像在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

在过街天桥上,我号啕大哭起来,旁若无人.

责任编辑朱亚南

总结,本文论述了关于对写作押沙龙和短篇小说和沙龙论文范文与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沙龙本科毕业论文沙龙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有帮助.

山鬼(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吴泽1院子里,站着五只羊,五只,少了头羊 老魏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的羊,惊惶起来 头羊养了年了,不能丢,老魏赶忙进门,冲进屋里 到了屋子里,就看见头羊站在桌前,斜着头伸到桌沿上,嘴搭在那里.

箜篌引(短篇小说)
半夏1毕业班同学通通住在三楼,今天三楼无比喧闹,同学们哭哭笑笑的都有 箜篌引 同学是在二楼水房里找到我的,我正在那洗衣服,时间是晚上 10点来钟 同学说,秦老师短篇小说 半夏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一直在二.

小巷深深(短篇小说)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 文学硕士 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中国国土资源部第二届签约作家,河南省第六届签约作家 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文艺报……报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 著有散文随笔集山居羊迹.

解决(短篇小说)
扒开垂下的藤蔓,看见绿漆剥落的院门,时间也正好,是傍晚,暗光里夹杂幽微的彤红 老康推门进去,儿子耷拉着脑袋,手上是一块手机屏 据说只要下载到传说中的神软件,能看到所有不该看的东西 很多时候,他想把儿子.

论文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