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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方面有关毕业论文模板范文 和少布的高原类毕业论文模板范文

主题:高原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17

少布的高原,本文是关于高原相关毕业论文模板范文与高原有关学士学位论文范文.

高原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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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青春

鹰是战士,战士要么战斗,要么死亡.

——博尔赫斯

多少次雄踞这高山之巅,少布都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巍峨的山峦,幽深的谷底,蓝天,白云,还有浑厚凝重的大气流,这一切,都构成了少布称霸的空间.少布是蒙古语,意为“鹰”.他就是一只鹰,一只独霸高原的鹰.多少次他孤独地游弋于群山与峡谷之上,苍劲的风托起他强劲的翅膀,飞过长空.每一座山丘、每一棵树木、每一条河流、每一片草原,甚至每一个弱小的动物都尽收他的眼底.当他雄睨万物之时,会由衷地慨叹,山是我的山,树是我的树,我就是万物之神,流动在翅膀下的是我的高原!

但今天不同,他要和那个叫鹰拉的家伙决战!20年前,也是在这个季节,也是在这座山峰,他和鹰拉的父亲群力之间展开了一场殊死角逐,那时他年轻,英武,自信这座山只有他一个神.那个比他稍年长的鹰蹲守在他的对面,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目光里完全是居高临下和桀骜不驯.那时的他也像今天的鹰拉一样,凭借着自己的年轻气盛,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以孤傲和绝决的眼神去逼视对方.那时他知道这将是一场血战,事实果然如此,当年的场面20年之后仍然历历在目.当两只猛禽飞抵对方身体的一瞬间,那只鹰极想利用自己体大喙利的优势给少布以致命的一啄,但他毕竟稍老了一些,力量和速度都力不从心了,少布的利爪先于他毫不犹豫地刺中了他的肩臂,只一刹那,那只鹰皮开肉绽,他歪斜着飞向远处的低谷.少布没有乘胜做致命的一击,而是以英雄相惜的目光望着他艰难地飞去.他知道,即使自己放过他一马,他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的,因为鹰的生命是为荣誉和尊严而生的,自然他也会为荣誉和尊严而战.胜者为王,败者会以死洗刷自己的耻辱.果然,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叫群力的鹰.

而今天的对手不比当年,他年轻,勇猛,狂放.自己已是老年,体力和精力都不及对方,有的只是经验.因此说胜负难料.但他不会选择退缩,因为鹰的家族血液里流淌的就是刚烈的鲜血.在他们的世界里,永远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如果今天胜了,他将继续统治群山,做他的山神;如果败了,他也不会苟且,会做出自己的抉择.

一阵烈风袭来,树木发出飒飒的声响,鹰拉的翅膀歪斜了一下,他马上调整了过来.少布俯下身,贴在岩石上,距离搏杀还有一点时间,双方都可以调整一下.他只想歇息,他微闭上眼,自己的经历在大脑中快速地过滤着,特别是他看到对面的悬崖处,那里是他的出生地,从他出生距离现在已经40年了.少布的家族寿命很长,他已经生存了40年,到了垂暮之年,就是死也是无憾的了.这个年龄像人老了一样,常常怀旧,他想到了出生时的情景,就像昨天刚刚发生,那么清晰,那么醒目……

那是一个暮春时节,尽管谷底已是一片盎然,但峰巅之上仍然是寒流涌动.那时他还没有遇到后来遇到的蒙古族汉子德成,自然也没有少布这个名字.他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个黑暗的涡流之中,隐隐地看到一线光明,很微弱.他向着那线光明奔去,但他遇到了阻隔,出于本能,他用还不坚硬的喙用力啄那线光明处,一下、两下、三下……一股暖流刺破了黑暗,他用力扩大,扩大……他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的世界,他摆脱了那个铁青色的屋宇,颤栗着往前挪移,每一小步都伴随着晕眩,寒冷的风吹皱了他身上的黏液,他禁不住周身打起了哆嗦.他观察四周,这是山崖缝隙处的一个天然小石洞,地上铺着干燥而坚硬的树枝,踩在上面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这时两只老鹰飞回来,其中一只在他的身上亲昵地蹭着,以示爱惜.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本能地感觉他们就是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没有过多地留恋他,马上飞走了,他想也许是给他捕食去了.他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身上黏液已经干了,身体也感觉不那么冷了,阳光洒在身上,产生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这时他才感觉到了饥饿,他不知道爸爸妈妈去哪里给他捕食去了,他只是盼着他们早些回来,不仅仅是饥饿,还有恐惧.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他看到在鹰巢的另一端,还有一枚铁青色的东西,圆圆的,那个东西在动,他看到一个尖利的东西啄破了那个地方,洞口在逐渐扩大.出于本能的缘故,他明白了什么.他等待着.慢慢的,一个与他相同的生命从里面爬出来.样子十分丑陋.少布想,难道这就是和我一样的生命吗?我就是这个样子吗?他嫌恶地瞪圆眼睛,饥饿的虫子在胃里悄悄地爬动,他盯着那个东西,他看到那个东西慢慢地从里面爬出来,就像他刚才爬出来时一样,颤栗着脱离了那个铁青色的躯壳.突然,一股野性的冲动袭遍了他的全身,这或许就是鹰的天性使然吧,少布奔过去,他的双眼暴露着凶光,狠狠地向着那个东西啄去,一口又一口,那个东西连惨叫一声都没有发出就变得血肉模糊了.少布没有终止,他贪婪地把那个东西吞咽下去了,蛋壳旁只留下了一摊暗紫色的血迹……他感觉到肚子里饥饿的虫子消退了.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捕食回来的爸爸妈妈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目睹了这一切.他的腿有些颤抖,他想爸爸妈妈也许会惩治他,然而,爸爸妈妈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把一条小小的挣扎着的蜥蜴丢给了他.

决战的时刻到了,少布和鹰拉俯冲着扑向对方,一次次,双方用利爪抓,用尖利的喙厮咬,空中羽毛飘落……双方的身体都有了伤.激战仍在继续.少布是久经战阵的杀手,是草地和高原的超级猎人,他身手敏捷,捕捉能力强,因此在前几个回合占了上风,鹰拉的身上伤痕累累.但少布毕竟已到暮年,体力终究有限,而且利爪开始老化,喙变得又弯又长,不似从前的锋利了.鹰拉也许就抓住了他的这些弱点,把他拖入了持久战的深渊,少布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破绽频频出现.鹰拉抓住一个时机向少布发出了致命一击,在情急之中少布反应很快,躲过了他啄向自己眼睛的利喙.但这一口啄在了他的头上,少布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翻滚着向山谷跌落,鹰拉以胜利者的姿态扇动翅膀发出了高傲的唳鸣.不断坠落的少布渐渐头脑有些清醒,他努力平衡蓿自己的身体,最后在未及谷底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落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

少布凝望着灰蒙蒙的天,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自己该做一个了断,但不是在这低矮的山谷里,鹰的血统、鹰的尊严都不允许他这样草率,鹰也有寿命,鹰也有大限,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包括人类——知道鹰最终的归宿在哪里,他们一定会认为鹰的肉体和灵魂都融化在了那旷缈的蓝天白云之间.这是鹰自己的秘密,不会让他自身以外的任何生物知晓.少布飞起来,尽管他浑身伤痕,飞得很艰难,但他依然在飞,这座山峰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只能带伤飞往山峦之外的另一处山巅,他会在那处山巅选一个绝好的地方,那里将是距离蓝天最近的地方,是高的极致,一览众山小,无限风光尽收眼底,那才是山神最好的归宿地.想到这,少布的心情变得愉悦,似乎觉得翅膀也轻松了许多.

蓦地,一阵天籁之音在山谷间回荡.正在高高飞翔的少布周身一震,是鹰笛的声音!尖锐而绵长,悠悠地在大气中回荡.这声音于他简直就是生命之音,灵魂之音,他忆起最初这声音对于他来说曾经是魔鬼之音.他曾经受这声音的诱惑,度过了一段炼狱般的日子,那时,他恨透了那个叫德成的蒙古人.九死一生的他在地狱的边缘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从此,他与那个德成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现在他们都老了,当年的德成变成了现在的老德成.

鹰笛在继续鸣响,少布的翅膀不自觉地滑下来,向着笛声的方向而去.

在那个干树枝搭起的简陋的鹰巢里,蹒跚学步的少布每次看到那个铁青色的蛋壳和边缘暗淡的血迹时,心里都会浮起一抹阴翳,都会联想起那个进入他肚腹中的弟弟或是妹妹.后来是爸爸妈妈把蛋壳弄走了,他的心才有了一丝安定.每天,爸爸妈妈按时给他带回食物,都是活的,蜥蜴、小蛇、土拨鼠,还有受伤的小鸟.少布进入了一个最幸福的时期,每天吃饱.然后是晒太阳、睡觉,无所事事.

然而,好日子总是短暂的.随着少布的渐渐长大,他感觉到自己的翅膀和双腿都逐渐地有了一些力气,爸爸妈妈给他捕回来的食物也日趋减少了,有时一天给他一点点,有时两天,甚至几天才给他带回来一点食物.少布常常饿得呜叫不停.爸爸妈妈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也减少了.迫于无奈,少布不得不试探着走向鹰巢的边缘,每次到边缘他都马上缩回来,晕眩和鹰巢边缘强劲的风让他望而却步.有一次他实在饿得支撑不住,就走到了鹰巢的最边缘处,他感觉到整个鹰巢似乎都在抖动,其实抖动的是他的双腿.他抖了一会儿,又往前试探着挪了一小步,这一小步却吓出了他的一身冷汗,他看到了鹰巢外面的万丈深渊!他急忙缩回来,同时他也看到了在距鹰巢很近的一棵树上,爸爸妈妈站在那里正在观望着他,爸爸的嘴里叼着一只挣扎着的小蛇.难道每次他到鹰巢的边缘处爸爸妈妈都在一边观望着他吗?他没注意.

少布的食物越来越少,他到鹰巢边缘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为了生存,他试探着扇动他不算强健的翅膀,蹬动他肌肉不够发达的双腿,几次想飞离鹰巢自己去捕食,都没有成功.

终于,食物完全中断了.几天没有进食的少布饿得头昏眼花,他再次来到鹰巢的边缘,他想自己只有背水一战,否则将要饿死.那天他试探了几下没有飞起来,他看到爸爸妈妈嘴里叼着小蛇站在旁边的树枝上,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喂给他食物的意思.他心一横,张开翅膀,用力一跃,他脱离了鹰巢.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他像一个残破的风筝那样摇摇晃晃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原本云在他的脚下,很快到了他的头上,他用力扇动着翅膀,但翅膀仿佛是漏风一样,气流托不住他,继续下坠.他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搏,他继续用力蹬开双腿,努力扇动翅膀.渐渐地,他感觉到下坠的速度变慢了,似乎是风在阻止他坠落.很快,他适应了大气流,下坠变成了滑行,他可以控制方向了.他心花怒放,我成功了!

成功的喜悦让他忘乎所以,却忽视了一件事:家在哪里?他生活的鹰巢在哪里?刚才一鼓作气飞离了鹰巢却没有记住家的方向.少布在一块岩石上落下来,他开始思考刚才飞落的方向,凭着模糊的记忆,他寻找回去的路.然而,万千沟壑,都是一个模样,怎么能辨别出哪个是?少布继续寻找,他飞过了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可是哪座山峰都是陌生的,他发出尖厉的唳叫,那是呼唤爸爸妈妈的声音,除了山谷的回音,什么都没有.天完全黑下来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黑暗.他不敢再飞了,怕遇到来自于黑暗中的危险,他在半山腰的一块突兀出来的岩石上落下来,这是一块不大的平面,中间有一个凹坑,他学着爸爸妈妈的样子叼了几根半干的树枝为自己搭建了一个简单的窝,他俯卧在那里,立时感觉来自于外面的风小多了.夜深了,四周由黛青色变成了深黑色,树影在风的作用下摇曳不停,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凶猛的野兽伏在那里咆哮.他不敢睁眼,耳边却仍然能听到山谷里野兽的啸叫,此起彼伏,时不时的还有来自于山顶上的他的同类鹰的唳鸣,这就是危机四伏的高原.

少布在惊恐中度过了第一个独立的夜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少布就飞离了那个临时的鹰巢,他凭着模糊的记忆继续寻找.蓦然间,他看到了悬崖处那个缝隙,旁边遍布着矮小的古树.找到了,那就是他的家——他刚刚飞离了不到一天的鹰巢.他像流浪已久的孩子找到家那样飞奔过去,他看到爸爸妈妈正在鹰巢边望着他.他飞过去,刚刚离开他们一个夜晚,他却觉得自己离家已经很久远了,他就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中.

然而,少布错了,爸爸妈妈并没有接受他,而是做出了进攻的姿势.他呆愣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自己刚刚离家他们就不认识自己了吗?他试探着落在了鹰巢的边缘,马上爸爸妈妈就扑过来,眼里蓄满了凶恶的光芒.爸爸凶狠地啄了他一口,他并不坚硬的脖子上羽毛纷飞,留下了一处深深的血痕.他还想留下来,妈妈也扑过来,很明显他将受到更大的伤害.万般无奈的少布飞离了鹰巢.他在空中飞来飞去,试图再次回到鹰巢,但爸爸妈妈再不给他机会了,他一接近,就做出攻击的姿势.短短的一天时间,竟有如此变化,昨天,他飞离鹰巢是因为要锻炼着飞翔;而今天他再飞离鹰巢,却是无家可归.今后哪里才是他的家呢?

那个天籁之音离少布越来越近了,那是老德成吹奏的鹰笛.那鹰笛就是捆绑他的灵魂之音,他必须要见到老德成,然后才能坦然地去寻找自己的归宿.他两翼的翅膀伸展开不动,凭借着气流慢慢下滑,两眼梭巡着下面,速度很慢,但平稳、清晰,像他生命的轨迹……

无家可归的少布踏上了流浪的旅程,那时他还不知道爸爸妈妈狠心地拒绝他再入家门是源自于鹰的血统和习性,他更不知道他的第一次起飞和无数只鹰第一次起飞一样,充满着凶险和不确定性.许多他的同类第一次离开鹰巢就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直接落入山谷摔死,有的撞在岩石上撞死,也有的被鹰类或其他动物捕杀,存活下来的不多.而鹰一旦能够独立飞行就要离开爸爸妈妈自己去外面捕食和生活.初始的独立生活更是充满着凶险,那时他们的喙还不够坚硬,利爪还不够犀利,经验还不够丰富,时常捕不到猎物,还要躲避来自于蛇的陷阱和其他动物的袭击.有的鹰没有捕获到猎物反变成了其他动物的猎物.

弱肉强食从来就是这个丛林世界的生存法则,尤其是高原,一级动物成为另一级动物的猎物,以此类推,犹如金字塔,站在塔尖上的就是高山之神.没有充足的食物链就无法保障高原的各种动物的生存.

少布缓慢地滑翔着,疲惫和饥饿轮番折磨着他.现在,他急需要的是捕捉到猎物,哪怕是一只老鼠的幼崽,尽管不能饱腹,至少能缓解一下极度饥饿带来的腹内疼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捕捉过任何一只猎物,也没有看到过爸爸妈妈是怎样捕捉猎物的.一切都是空白,都是零,唯有靠自己去领悟.他缓缓下降高度,盯视着地面,他看到一只兔子在草丛中奔跑,速度很快,时不时的还反转身体做高难度的方向调整.他刚要俯冲下去抓捕,却发现兔子的后面跟着一只体型庞大的动物,正在追赶着兔子,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体型庞大的动物叫豹.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俯冲下去,否则他也会和兔子遭受一样的命运.庆幸归庆幸,饥饿依然存在,少布并不灰心,他再次降低高度,看到又一只兔子蹲在草丛里,惊恐不安地四下窥探.少布变得格外小心,他低旋了几圈,确定兔子附近没有动物追赶,就马上俯冲下来扑向兔子.兔子本能地蹿出去,少布紧迫不舍,在从兔子身上掠过的一瞬间少布的爪子向兔子发出了致命一击,兔子翻身倒地,少布紧随其后,他想抓起兔子飞离地面.却不想草丛里还有危机在潜伏,一只浑身是刺的野猪钻出来扑向少布,少布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仗着他年轻反应敏捷,马上腾空而起,地面上的野猪见没有捉到少布,便把少布的战利品——兔子捉到了,带着兔子满意而归.

少布没有得到原本是他捕捉的兔子,反而受了伤,他的翅膀外侧被野猪的獠牙划了一条伤痕,在汩汩地流着血,虽然伤势不严重,但对他的意志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初出茅庐,不知道人类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说法.

饥饿再一次主宰了少布,他已无力飞翔,蹲在半山间的一块岩石上,半闭着眼睛,肠胃里是翻江倒海的抽搐,他张开嘴,舌尖滴出两滴清水.

老德成坐在山底的岩石上,他眼看着少布从高空一点点地滑翔,最后落在了他的肩上;少布用翅羽轻轻抚弄着他的脸颊,这让他有一丝痒痒的快感.他把鹰笛从嘴唇处拿下来反复地端详,这是一只用鹰腔骨做成的鹰笛,由于长时间的抚摸,鹰笛的表面已经十分光滑了.看到这只鹰笛,他就会想到那只叫悍将的鹰,那是一只宁肯死也绝不屈服的硬骨头鹰,那是多年前,老德成还正当壮年.在这千里高原,他德成是响当当的鹰把式,他驯过的鹰,也都是响当当的猎鹰头.那一年,德成遇到了悍将.对于一个高超的鹰把式,攀登高山在山峰高处捉鹰是每一个鹰把式的梦想,但不是谁都敢做的,德成敢,德成从来就没服过输.所谓艺高人胆大,德成蹲在山峰顶上通过多次观察,掌握了悍将爸爸妈妈的生活规律,在他们双双出去捕食的一个凌晨,天色还没有完全亮透,他摸上了接近顶峰的那个崖壁缝隙处,用一个鹿皮口袋果断地将悍将逮走了.那次他冒着生死风险,一来容易跌下悬崖摔死,二来容易被回来的老鹰杀死.他躲过了这两劫.回来后德成并没有急于给悍将上轴,而是用冷水点他,给他戴上鹰紧子,戴上鹰紧子的悍将只露出了双爪和头,但他对德成怒目而视.德成见他刚硬不屈,就给他起了一个悍将的名字.德成知道,在熬鹰之前首先要熬去鹰的傲气,因此,他并不急于让悍将屈服,以以往他的经验看虽然鹰与鹰不同,但鹰把式手段多,所有的鹰在鹰把式的调教下最终都要乖乖地屈服.然而这次却不同,悍将虽然还没有长成,但性格极其刚烈,他不吃不喝,与德成死磕到底.一周多的时间过去了,从来没有在鹰的面前屈服的德成终于屈服了,他打开笼门,放悍将出去,然而,奄奄一息的悍将拒不出去,最后活活地饿死在了笼子里.死的时候眼睛也是怒目圆睁.德成被深深震撼了,真是好一个宁死不屈的悍将!

德成厚葬了悍将,他用石头垒坟,给悍将三拜九叩,逢年过节的时候他给悍将上供三两精肉,用马奶酒祭奠.为了纪念悍将,他用悍将的腔骨做成了这支鹰笛.其实德成过去熬鹰无数,死鹰也是常有的,但像悍将死得这样壮烈却是罕见.从那以后,德成发誓再不熬鹰.

老德成伸出了手臂,少布落在了上面,与老德成面对面地看着.老德成眼睛一润说,少布,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们都老了,你能不来看我吗?少布点点头.老德成说,我们斗了一辈子,从对手斗成了朋友.少布点点头.老德成说,乌兰死了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恨我吗?当时我只是想把你培养成高原上最神奇的猎神,可是,你不想做猎神,你只想做山神,可是猎神和山神不是一样的吗?猎神很短暂,山神也不是永恒的.少布安静地望着他,老德成絮絮地说,神不是外在的,神在自己的心里头.说完,老德成站起身,蹒跚着往回走,少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肩上.老德成走得很慢,像吃醉了酒.

在老德成居住的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他拿出一些小瓶罐,从里面倒出一些汁水,用棉花缠着的木棍蘸着涂在少布的伤口处.一阵撕心的疼痛,少布左摆右动,不让老德成涂抹,他不是惧怕疼痛,而是不想让老德成怜悯他.老德成说,少布,你啊就是把尊严看得比命都重要,可是你想如果没有了命,哪还有什么尊严哪!他一边把少布用布带绑住继续给他上药,一边唠叨着说,我知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你也老了,失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我老德成也一样,风光了一辈子,晚年还不是一样凄凉?少布挣扎着,努力想挣脱布带的束缚,但却挣不开.老德成自顾自地说,我也知道你还想的啥,可你得知道,硬争不过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老了,可你没到寿,不该有那样的想法.一只你这个家族的鹰最多能活70岁,你现在40岁了,还有30年.当年熬鹰我让你脱胎换骨死过去一次,可你现在还得再脱胎换骨,再死一次.那样你就可以重生.你不懂得人类讲的有凤凰浴火重生的事吗,你得重生.可这次脱胎换骨可非同寻常,你得承受死去活来的大罪,还很可能熬不过这一关死去,可你就是那样死去也不能自行了结,这才是山神的尊严.少布挣扎着,眼里喷射着怒火.老德成不为所动,接着说,你都见过了熬鹰那样的煎熬了,不该还是这么旺的火气.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我现在不能放你走,你出去了就要干傻事.我会让你情绪平复的.

少布被关进了笼子里,老德成打开了捆绑他翅膀的布带,给他放了新鲜的野鸡肉.少布饥肠辘辘,可他坚持着不肯吃.他现在万念俱灰,心里想的只有寻找自己的归宿.他闭上眼,思绪也飘飞起来……

少布离开爸爸妈妈后捕获到的第一件猎物是一只受伤的小老鼠,那只灰黑色的小老鼠也许是受到同类的攻击,已经不能奔跑了.少布原本不想要这只小老鼠,不仅是因为太小,对于极度饥饿的少布来说没有多大作用,更主要的是少布觉得作为一只鹰去捡拾别人丢下的而且不屑一顾的食物实在是一种可耻.但饥饿的肠胃却不配合他,向他提出了.无奈,他叼着那只小老鼠飞向了高空.他找到了一个平坦的岩石,把猎物放下来,刚想吃,却看见岩石上还有一只鹰蹲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面前的食物.那是一只雌性的小鹰,身上长着美丽的波浪形花纹,大小和他差不多,他想,这也许是一只和他一样的被爸爸妈妈驱赶走的鹰吧?她将来会怎么生活?他埋下头,用力撕开了小老鼠的皮,小老鼠做最后一次挣扎后就不动了.他啄食了第一口鼠肉,很香.他想再吃第二口,却不自觉地看看那只鹰,只见她不停地打着瞌睡,他知道,这不是困,是饥饿造成的,他有相同的体会.他想到了那个被他吞进肚腹里的弟弟或是妹妹,再看眼前的鹰,蓦地动了恻隐之心.他把小老鼠叼到了她的面前,示意她吃掉.她迟疑地看看他,没有动.他再示意,她还是没有动,而且头垂得更低了.少布知道,这只鹰就要饿死了,他撕扯开一口鼠肉送到鹰的嘴边,她接住了,并且很快就吞下去了.接下来她就狼吞虎咽地把这只小老鼠全部吃下去了.

少布有了一个伴侣,那就是吃掉他老鼠的那只鹰,就是后来被老德成称为乌兰的那只雌鹰.此后他们出双入对,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渐渐长大,成为了翅膀坚硬的成鹰.他们也在悬崖之上筑起了自己的鹰巢.在这个高度筑巢,不仅能体现出鹰傲视群雄唯我独尊的风范,而且他们产下的卵和将来孵出的幼崽也会相对安全.

有一次,少布和乌兰正在低空盘旋,猛听到地面上传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笛音,那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鹰笛的声音,那么婉转,那么动听,他们双双都被打动了,像有一根魔力之绳拉拽着他们一般,他们不由自主地降低高度,循着鹰笛发出声音的地方找去.他们看到了那个吹鹰笛的人,细高的个子,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他有着一双鹰一般机敏而睿智的眼睛,眼窝深陷,头发是深棕色的.他穿着一身古铜色的蒙古袍,腰上扎着杏丝带,脚穿黑牛皮靴子.这个人就是德成,二十年后被称为老德成.当然那时他吹的是另一支鹰笛,因为他还没有认识悍将.少布和乌兰从老德成头上飞过,老德成一边吹一边紧紧盯住少布,少布看到他的眼里满是欣赏、喜悦和惊奇.他突然提升高度向天空飞去,乌兰紧随其后.少布知道人类的阴险和狡诈,他曾经几次险些落入猎人的圈套,后来完全是凭着他的机警躲了过去.今天他也不想再给那个叫德成的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他们回到鹰巢,交颈亲昵着,不停地啼叫着,这语言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懂.两个患难与共的伴侣的心中只有彼此,再也装不下第三者.

很快,他们也有了爱的结晶,乌兰产下了两枚天青色的蛋,漫长的孵卵期开始了.少布每天承担起了出外打食的重任,还要在鹰巢的周边保卫着鹰巢的安全.他们时刻都要盯紧这两枚蛋,因为周边潜伏着太多的偷蛋贼.

少布蹲在笼子里,望着垂垂老矣的自己,他的心里充满了悲哀.暮年的他,喙长长地向下弯着,垂到了胸前,不仅样子极其难看,而且早已失去了它昔日的锋利.爪子粗粝干涩,锋趾不要说抓捕猎物,就是落在树上,抓牢树枝也显得费劲.还有浑身茂密而臃肿的粗细羽毛,影响了正常的飞行.老德成给他送来了新鲜的兔肉,老德成出去后,他大口地吃起来.按着鹰的习性,要么做胜者,要么就以死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少布又何尝不是呢?他早巳抱定了了结的心愿,但不是现在,他不能像悍将一样委屈地死在这样的牢笼里,他得委曲求全,趁老德成不注意逃出去,他要选择他中意的高山之巅,体面地归去,他的灵魂将追随白云和蓝天永生,这才是山神的归宿.吃饱了的少布闭上眼睛,思绪像一缕烟尘,飞向腾格里长生天,像小船逆流而上,寻访来时的踪迹……

少布和乌兰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当年少布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其经历如同当时的翻版,一个小生命冷酷地吞食了另一个小生命,没有怜悯,没有悲痛,犹如这一切本该如此发生一般.当冷酷变成常态的时候,冷酷也便失去了冷酷的颜色.故事原本应该按照老套路继续发展,但少布却改变了运行的方向.他想到了自己童年冷酷的一幕,他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但他却忽视了鹰的血统和本性,这也必然会造成另一个悲剧的发生.

望着蹒跚学步的小鹰,少布心里充满了慈爱.他每天让乌兰在鹰巢里看护小鹰,他怕在父母都不在的情况下小鹰会被不怀好意的其他鹰掠为猎物,因此每天他都出去捕食猎物,一只小鹰和两只大鹰的食物常常令他疲于奔命.但他不怕辛苦,他不想小鹰再受委屈.小鹰到了该试飞的阶段,少布却不忍心让他面对死亡的威胁,每天依旧给他捕回猎物.

小鹰一天天长大,体型与大鹰比所差无几,但他还没有起飞过,还不知道他的翅膀是否坚硬,也不知道他将来赖以生存的嘴和爪子是否锋利.他还吃着爸爸给他弄来的食.在少布的眼里,他也依然是一个弱小的孩子.依着乌兰的想法,早就该把他送上蓝天了,可是少布不让,怕他万一有个闪失.但鹰总是要飞上天的.这天乌兰说少布,小鹰大了,必须锻炼飞翔了,否则他的翅膀就要退化,将来怎么活下去啊?少布知道乌兰说的有理,心里又有些不舍,就说,那你就训练他飞行吧.说完,他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飞行是艰难的,也是艰苦的,并且充满着风险.小鹰在鹰巢里的平地上一次次试飞,几次都是飞起半米高又跌落下来.这样的飞行训练不间断地进行.少布不忍看,就飞出去捕食猎物,他哪怕让自己劳累一些也不想经受这样的精神折磨.在经历了无数次试飞之后,小鹰终于跌跌撞撞地飞出了鹰巢,他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空中飘摇着,乌兰和少布在两侧跟随着保护着.

几天后,小鹰完全掌握了飞行的本领,少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飞出鹰巢的这一关上小鹰没有命丧山谷.但是,小鹰还是出现了问题,他捕捉不到食物.有一次,掌心被锋利的松针扎坏,是少布用嘴给他拔出来的.还有一次,他险些落入毒蛇设计好了的陷阱里面.幸亏少布及时赶到小鹰才捡了一条命.乌兰很是忧虑,小鹰将来怎么办?少布倒是并不担心,他想小鹰还是小,慢慢的就会掌握捕猎技术,就像儿童吃奶一样,凭着本能也饿不死.

有一天,小鹰独自捕到了一只小兔崽,虽然很小,但毕竟是小鹰的第一次捕猎成果.作为奖励,少布把整只小兔都给了小鹰.小鹰很高兴,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份战利品.他吃得很仔细,也很香甜.乌兰想把小鹰逐出鹰巢,开始他自己的新生活,但少布不同意,在这个险恶而又残酷的生存环境里,没有哪一只鹰会生存得容易.他们得躲避不怀好意的同类,躲避大型动物的攻击,躲避毒蛇和狐狸的诡计,躲避人类的陷阱和弹,还得躲避残酷的自然环境,比如风暴等的袭击.对于小鹰这样一个完全没有生存常识和自我保护能力的弱小动物来说,过早脱离爸爸妈妈就等于送死.乌兰也明白这些,可是小鹰不能总是在自己的翅膀下生长吧?不过,现在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是得过且过.

悲剧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天少布和乌兰捕食回来,没有见到小鹰,想他应该是出去捕食了,并没在意.不一会儿,他们看到小鹰歪歪斜斜地从远处飞回来,动作很缓慢,并且飞得上下起伏,一看就是捕猎时受伤了.他们本能地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起飞去迎接.但是已经晚了,他们看到一只体型硕大的鹰像猎豹一般飞扑过去,一瞬间小鹰就成为了他的爪下猎物.少布惊呆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他却无能为力,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他的眼里燃烧着怒火,他想,少布,你真是无能,为什么这样胸无大志?自从有了小鹰,你只贪恋这个小小的鹰巢,却失去了远大的志向,失去了对山神的追求.他在心里想,要么称神,要么战死.

从那以后,高山之巅就高傲地盘旋着一只求战之鹰,他飞赴了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他战败了一只又一只鹰,苍鹰、金雕、海东青、鹫,无数的凶猛的鹰成为了他的手下败将.他称霸了高原.当他带着乌兰在山巅之处飞翔的时候,其他的鹰都远远地避开,那时他心里盈满了骄傲,山是我的山,树是我的树,脚下掠过的是我的高原!

夜深了,老德成来到笼子前,看到少布把兔肉都吃光了,满意地点点头说,少布,你吃了,这就对了,你是山神,山神就得有山神的风范.你不能死,那是懦夫的表现.如果你只想死,那你就不配做山神,当初的山神也徒有虚名.老德成的话令少布浑身一震,在名望与生命的对比下,少布显然更看重名望,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名望的亵渎.老德成说,你老了,我也老了,谁都会老,谁都会失败,失败了就去死,这就是懦夫!少布的心被深深震撼了.老德成说,我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绝对真实的故事.

老德成原本不在深山,在平原的蒙古族草原,他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胡尔钦.“胡尔钦”是蒙古语,意为说书艺人,“胡尔钦”是“乌力格尔”也的一种,“乌力格尔”是蒙古语,意为“说书”.德成是用四胡伴奏说书的,他自拉自唱,走遍了科尔沁草原,几乎唱遍了科尔沁草原的每一个蒙古包.小小的年纪,他唱败了所有的胡尔钦,看到他到来,那些胡尔钦都主动躲到外地去.他的歌声就是百灵子飞过也得在空中盘旋两圈,听完歌后才能走.但是,他却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因为胡尔钦是下九流,是低贱的职业,王爷府的王爷和台吉(贵族)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了就赏他点零花钱,不高兴了连饭都吃不饱.那年他在东部科尔沁的杜尔伯特旗唱成套的曲子《格萨尔王》,唱了七七四十九天,王爷说唱得不好,不仅没给赏钱,还因为德成无意失手碰碎了王爷府的一个玉碗,结果被罚在王爷府唱两年曲,给玉碗顶账.德成和老王爷争辩了两句还挨了一顿打.无奈,德成只得留下来给王爷府唱曲.后来,德成喜欢上了王爷府的一个女奴隶叫刚来玛,两个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出两匹马,想趁机逃离草原,不想被王爷府的人发现,他们跑出不远就被抓了回来,那个女奴隶刚来玛被活活打死,打死奴隶是无罪的.而德成不是奴隶,王爷无权置他于死地,但是,他被吊在毡房的顶棚毒打一顿,放下来,要他继续唱胡尔钦.悲愤的德成想到刚来玛的死就决心不再给王爷府唱曲,他用琴箱把自己的左手砸伤,从此再也不能拉琴唱胡尔钦了.老王爷见他没用了就把他拖出王爷府扔在外面,随他去了.那一年他才16岁.

伤病的德成被一位路过此地的鹰把式莫桑老汉收留了.老汉把他的伤养好,领着他一路颠簸用了两年的时间来到了这深山里.莫桑老汉手把手地教他驯养鹰,熬鹰.几年后,德成成为了高原这一带有名的鹰把式.

老德成望着少布说,我原本在高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后来我只身逃进了这深山老林之处,你知道为什么吗?少布定定地望着他,等待着他说出原委.老德成却突然改变了话题说,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的入骨子里恶多,有的人善多.我的鹰笛不仅鹰能听懂,人也能听懂.他夸张地咧嘴笑着说,我是谁啊,我是最好的鹰把式,在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听懂鹰的话.少布疑惑地望着他,不相信他的话.老德成说,你别不相信,你叫一声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别的鹰叫我也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少布露出不屑的表情.老德成说,怎么说你也是不信.可事实证明我是能昕懂的,这次你来我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你还想干什么.少布微微闭上眼睛.老德成说,好吧,你养养神,听我接着说.

德成原本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他学来了一手叫绝的驯鹰本领,但不久,师父莫桑就死了.镇守要调他去府里,他不敢不去.去了后他才知道,镇守网罗了一大伙人,每天研究捕鹰、熬鹰,他是一个鹰皮子,天生酷爱鹰.德成原本以为碰到了知音.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错了,镇守的府里简直就是一个大的鹰工厂.他把各路捕来的鹰分类处理,有的驯养,有的熬鹰,有的变卖,还有的敬奉给了朝廷,更可怕的是有的鹰被他屠杀了,喝鹰血,吃鹰肉.有时德成觉得他是鹰的朋友,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是鹰的敌人.德成曾经为镇守熬过鹰,镇守把鹰架在肩上,到处招摇,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德成说鹰把式首先得爱鹰,他是鹰最贴心的朋友,而且得视鹰如同自己的生命.尽管鹰把式在熬鹰的时候心是狠的、硬的,但那也是对鹰的爱护,因为他要把鹰驯养成为第一流的猎手.但平时鹰把式与鹰就是休戚与共的朋友、知己.可是和镇守接触后他才知道,镇守的所谓爱鹰不过是表面,他爱的是金钱、地位、名利和虚荣.很多次,镇守带着德成与他的那些打手们一起去捕鹰,他们什么手段都使,挖陷阱、下网、下套、用箭射、用打,甚至下铁夹子不惜把鹰打残.好的鹰他就驯养、上供、贩卖;残的鹰他就吃掉或是用做捕杀别的动物的诱饵.那天他们捕到了三只鹰,两只是打下来的,一只是铁夹子夹住的,三只鹰没有一只是活的.德成看到死去的鹰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他的心在流血,他想,自己在这里帮助这些恶魔驯鹰,简直等于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他决心离开这里.为此他一直寻找着时机,这时机终于来了.

那天镇守带着他们一起捕鹰,捕回来两只鹰,因为是用网罩住的,所以鹰都没有受到伤害.镇守命令手下把这两只鹰看好,等明天处理,并说,一只由德成驯养成猎鹰,另一只鹰送到北京去,通过朝廷里的熟人送给一位要员.那天镇守府里大摆筵席,上下欢庆,大多数人喝得酩酊大醉.德成见时机成熟了,他悄悄地把马牵出去,马背上带了早已准备好了的马肉干、马奶酒、水和炒米,然后他趁人不备,拎出两个笼子挂在马鞍上,解开缰绳,打马飞奔而去.他只拣荒僻没人走的小路,一路朝没有人烟的地方奔跑.骑马不能通过的地方他就牵着马慢慢地钻过去,实在不行就用刀砍开荆棘,新开出一条路.最终他就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山洞.如今,当年的那匹马早已经死去多年了,可是当年的情景却是历历在目.当他到达山洞的时候,立即被这里的环境所吸引了,这个山洞依山傍水,冬暖夏凉;既能躲避野兽的攻击,又能便于捕猎.特别是在高山脚下,他可以时时看到高空中盘旋的鹰.这让他的心里无比敞亮,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都离不开鹰,鹰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于是,他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讲到这里,老德成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水在里面流动.少布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心里也掀起了波澜,他原来固有的想法开始有些松动了.老德成接着说,刚开始我还是捕鹰,但我捕的鹰主要是用于驯养,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把我欣赏的、爱慕的、喜欢的鹰培养成高原第一流的捕猎杀手.我用我的鹰笛与鹰沟通、对话,我知道鹰听得懂我的鹰笛,不是吗?那一次,你和乌兰就是听到我的鹰笛声才从高处俯冲下来的,虽然第一次见我你的眼里满含着戒备,但我只一眼就看好了你,我知道你少布早晚会成为高原的主宰,会成为天上的英雄.所以后来才有了你的那段特殊的经历,虽然九死一生,但你少布却从此脱胎换骨,变成了山神与猎鹰结合的英灵.想到那段特殊的经历,少布的眼里蓄满了幽怨,那是每一个生灵都无法忍受、无法忘记的经历.老德成说,你是怨我用了那样的手段对不对,可是不是用那样的手段你肯就范吗?你是鹰中的精灵.我老德成驯鹰一辈子,从来就没见过你这么精明的鹰,我是爱惜极了才用的那个办法啊!

成为山神的少布领着乌兰在蓝天上翱翔,他心里盈满了快乐.有一天,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是那只鹰笛.他和乌兰降低高度,看到了坐在岩石上的老德成,不远处的山坡上放着一只笼子,里面的鸟儿在啾啾地欢叫.他看了一眼那个笼子,立即明白了老德成的用心,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老德成,突然提升高度,飞走了.后面还有熟悉的鹰笛,但少布和乌兰不再理会,飞向了高空.

少布知道那是老德成布下的陷阱,他不会那么容易就就范的.但很快,他又落入了老德成的新圈套.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少布和乌兰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尽管他们猜测到老德成是在打他们的主意,但那鹰笛的声音实在是太有魔力了,它像一个看不见的绳子一样牵引着少布和乌兰从高空飞下来.不过他们只是循着声音飞过来看一看,不会做其他事的.飞到低空后笛声没有了,他们刚要飞离,就见在一块开阔而又平坦的山谷上有一只鸽子在上下跳蹿,饥肠辘辘的乌兰鸣叫一声就俯冲下去,少布尖锐地呜叫一声,那是阻止乌兰不要下去.但被饥饿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乌兰不顾一切往下冲,情急之下的少布别无选择,他抢在前头俯冲下去,用身体把乌兰隔挡在了外面,而他却依惯力扑向了鸽子.在他身体刚刚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只听刷的一声一张大网落下来,把少布严实地罩在了里面.乌兰急得在上空不停地呜叫.少布也在网下叫,他是要乌兰不要管自己,马上飞走.但乌兰怎么可能离开少布自己飞走呢?少布看到乌兰焦急地在低空盘旋,发出声声哀鸣.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气恼乌兰为什么还不飞走,指不定狡诈的老德成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法子来诱捕乌兰呢.现在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那个过去曾经几次见到的老德成不慌不忙地向他走来,他的心里一阵紧张.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他一直是自由地在蓝天上飞翔,从来没有被人类和其他动物碰触过,现在,他就要被这个可恶的蒙古人抓在手上.老德成摘下头上的帽子,掀开网的一角,把手探进去,用帽子捂在少布的身上,少布感觉到世界变成了黑暗一片.

当少布再见到光亮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被老德成穿上了“鹰紧子”,只露出了头和爪子.他被带到了老德成住的山洞,老德成把他抓在手里把玩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少布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鹰高贵的血统和傲慢的秉性驱使他绝不肯低头!他努力伸出脖颈做出攻击的姿势,但早有防范的老德成根本不给他进攻的机会.他想自残,但也碰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看到乌兰远远地在山洞外向里面张望.他的心里满是疼痛,他不怪乌兰,她是一个单纯而又快乐的鹰,在她的心里就是一座高山或是一块草地,根本不知道这个凶险的世界到处都掩藏着危机.他瞪视着老德成,老德成却并不在意他的瞪视,说,你是一只神鹰,就叫少布吧,那只陪伴你的鹰翅膀尖处有一抹红,就叫乌兰(蒙古语,红色)吧.说完,他来到供桌前,把马奶酒洒在地上,燃起三炷香,一边作揖一边口诵:

神鹰神鹰你在天,我拜神鹰把灵显,

今日请鹰到我家,神鹰助我把事办.

来年今日这一天,定当放你把家还,

祭你台前三两肉,神鹰圣灵美名传.

诵罢,老德成把少布身上的“鹰紧子”脱下来,把他扔进了笼子里.少布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他本能地想到这可能就是人类所说的熬鹰,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倒宁肯去死!老德成说,你知道刚才你是怎么被捕的吗?那是我用了上好的饵鸽,那只饵鸽是骑过鹰(捕过鹰的饵鸽叫骑鹰)的鸽,鹰把式用饵鸽诱摘鹰叫拉鹰,等待诱捕的过程叫蹲鹰.看到老德成得意洋洋的样子,少布把头用力往笼子上撞,只两下他就昏倒在地.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乌兰的叫声,凄厉、哀痛,像呜咽.少布醒过来了,他首先寻找乌兰,他看到乌兰在洞口的一棵树上焦急地观望着他,见他醒来,乌兰的翅膀雀跃着扇动起来.他再看老德成,老德成正用嘲讽的眼神望着他,似乎为他没有直接死去而羞臊.少布再次挣扎着撞向笼子,他再次昏迷了.冥冥之中他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满是奇花异草,花香袭人,草的气息也沁人心脾,他和乌兰飞翔在这花草之中,不一会儿,有蝴蝶飞过,有鸟儿飞过,还有小兔子在草丛中静静地吃草……奇怪,他和乌兰都不想捕捉小兔子,也不想吃那些弱小的鸟,他们和那些动物昆虫和平相处.

少布再次醒来,头胀胀地疼痛,右眼被什么蒙住了,影响视线,他想可能是头被撞出了血.他很想再去撞笼子,但撞之前他希望老德成会阻止他,哪怕他仍然去撞,心里也会舒服一些,但老德成并不理睬他.他一跃而起,就在他要撞出去的一瞬间,耳边听到乌兰的呜咽声,他像被抽断了筋骨一样,浑身失去了力气.

两天的时间过去了,老德成每天都吃饱喝足,马肉干的香味在整个山洞里弥漫.已经两天什么都没吃的少布此时饥肠辘辘,饥渴比饥饿更加让他难以忍受.这期间,乌兰叼着食物几次想进来把东西抛给少布,但都被老德成给阻挡住了,乌兰想,老德成这个恶魔是想把少布活活饿死!少布初始的傲气没有了,生生不得,死死不了.饥渴和羞辱让少布抬不起头来,他垂着头蹲在笼子里,没有声音,没有气息.乌兰观察着,如果今天晚上老德成再不给少布食物的话她就会扑进去,和他拼了.天刚擦黑的时候,少布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叫声,接下来又是两声,一声比一声嘹亮.乌兰浑身一震,自打她与少布相识以来,从来没有听见少布以这样嘹亮的声音叫过.她的心情敞亮了一些.这时只听醉卧在地上的老德成听到少布的叫声一跃而起,大叫,好鹰啊,好鹰!他把一块牛肉丢进笼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到里面去了.尽管很饿,但少布放不下架子,他坚持着不吃那肉,也不看那肉.饥饿再一次笼罩了他.乌兰飞进来,落在笼子旁,心疼地看着少布说,少布,你就吃一点吧,为了我你也该吃一点,绝不能饿死啊,如果你饿死了,我该怎么办啊?少布不做声,低头闭着眼睛.乌兰说,都怪我,当初如果不急着去捕那只鸽子你就不会被他抓住,你是为我才被抓住的,我好后悔啊!少布还是不做声,低头闭眼.乌兰说,少布,你一定要吃,为了我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了?

老德成用手指隔着笼子逗弄着少布,少布用喙狠狠地去啄,但老德成的手指很灵敏,根本啄不到.气急败坏的少布啄自己的爪子.老德成高兴了,说,少布,我就喜欢你的个性,没有个性的鹰就是鸟.你终于吃食了,虽然只是一块肉,可你是熬不住了,你知道吗?熬鹰还没有开始.少布愤恨地瞪着他,他不知道熬鹰为什么还没开始,他不已经熬了两天两夜了吗?老德成说,之前仅仅是要熬掉你的傲气、锐气和野性,还有你的稚气.现在好了,真正的熬鹰开始了,我现在开始和你一样,比意志.

老德成找来了一个鹰杵子,他把少布从笼子里抓出来,用绳子把少布的腿绑在鹰杵子上说,这是黄菠萝树木做成的,这种树木质软还暖,不伤爪子,要知道你的爪子是你的本钱啊,伤什么我都舍不得伤你的爪子,一只鹰如果爪子失去了力量那他就是一个废材了.少布不想听他絮叨,他站在杵子上,那杵子在少布身体力量的作用下摇来摆去,少布站不稳,就不断地努力平衡,老德成就坐在他的对面,不说话,也不动.

一场人与鹰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起初少布站不住,不断地从上面掉下来,每次掉下来老德成都会殷勤地把他再放上去,掉一次放一次,不厌其烦.最后,少布晕倒了.老德成满意地笑着说,好了,旧的灵魂已经走了,新的灵魂已经来了,你将重生.说罢,嘴里含着一口水,噗的一下喷在了少布的头上,少布一激灵,醒了.老德成不放过少布,把他拿起来,放在桌上,用手摆弄少布的头,少布想啄他,但毫无力气,只好任他摆布.老德成把少布的翅膀收拢,用细绳绑上.他把自己的胳膊上缠上一块白布,把少布放在胳膊上.少布怕掉下来,不停地找着平衡.有时少布困了,刚一打盹,老德成立即用木棍捅一下,让他再精神起来.

兰天的时间过去了,少布没有吃食,老德成也不吃不喝,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和少布的眼睛一样,但他的精神却很饱满.少布几次昏迷都被老德成用冷水喷醒,他的胃里抽搐,疼痛,再抽搐,再疼痛.那天晚上,少布突然感觉到身上少有的轻松,极限过去后的轻松,他用力大叫了一声,那声音的嘹亮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对面昏昏欲睡的老德成猛地跳起来说,少布,你这个英雄,可以开食了!他把牛肉给了少布.少布以为熬鹰已经结束,磨难就要过去,却没想到更大的磨难还在后头.

乌兰在洞口大叫着,像是在控诉老德成的暴行,又像是鼓励少布获得了新生.

老德成来到笼子前,看着少布说,少布,你太胖了,该瘦瘦身了,否则怎么会成为一只好的猎鹰啊?他把一瓶水打开,对着少布的嘴倒,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喝水的少布早已渴得要命,他贪婪地喝着,直到喝得肚子鼓胀.喝饱了水的少布格外精神,他想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老德成把一种黄里透白的东西放在手里揉,揉碎后用水和成团,递给少布,少布马上就闻到了一股新鲜的少有的既清新又浓烈的香味,饥饿已极的他大口吞咽下去.老德成打开皮囊,大口大口地喝着,少布闻到了一股马奶酒的味道.老德成的脸上布满了卑鄙而残忍的笑,这笑容让少布十分痛恨.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在他面前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啄死他.老德成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他.少布的胃开始翻江倒海折腾起来.他突然明白了,刚才的东西是老德成阴谋的一部分.然而,已经晚了,他开始恶心,想呕吐,但干呕就是吐不出来.少布用眼神问老德成,你刚才给我吃了什么?老德成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得意地说,是新鲜的芦苇花.这东西刺激胃,可以把你肠胃里的脂肪都刮出来.少布用眼神说,老德成,你太卑鄙了!老德成不以为然地笑了.少布突然全身颤抖不停,他双翅无力地垂下来,实在支撑不住,趴在了桌子上.他抖动着,呕吐着,一团又一团黄白色的物体丝丝缕缕地由他的嘴里出来了,夹带着白色的和红色的,白色的是脂肪,红色的是血迹.间歇的时候,少布发出了喑哑的嘶叫,有气无力.最后少布瘫软在了桌子上……

自始至终,老德成都带着微笑,看到少布历经磨难他却心安理得,仿佛这一切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般.看到少布昏迷,乌兰飞扑进来,朝老德成的头上狠狠地啄去.机灵鬼一般的老德成轻轻一闪就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乌兰再扑过来依然是扑空,几次三番之后,最后只好退回到洞外.

少布的噩梦并没有结束.老德成把牛肉切碎,用皮革包成小包,放在少布的面前.有了上次的教训,少布迟疑着不敢吃.老德成并不着急,他有足够的耐心,他等待着少布就范.疲劳加饥饿的少布终究是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当他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只好把那个肉团吃下去了.几个时辰后,肉包在少布的胃里发作了,他疼痛得满地打滚,翻来覆去,那个坚硬的皮革包着的东西在胃里根本无法消化.但这一次却不同于吃芦苇花,吃芦苇花干呕几下就能吐出来,可是皮革包却干呕吐不出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一阵又一阵的干呕,折腾得少布死去活来,那时他想,如果能就此死去了也算是解脱了,他不知道这个世间还有这样痛苦的事情在等待着他.终于,在少布无力支撑的时候他开始正式呕吐了,一团团、一摊摊,的、黑色的,黏黏的、腻腻的,还夹杂着乳白色和黑红色,乳白色是残余的脂肪,黑红色是血……少布本能地叫着,声音由大到小,越来越微弱,气若游丝,最后没声了,少布昏迷过去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老德成回转身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个黑色的精灵嗖的一声向他射来,他本能地闪身躲避,只听砰的一声,一个物体撞在了岩壁上,随后落在地上.老德成惊呆了,乌兰以自杀式的方式完成了她的生命了结,也完成了她对少布的爱的转化.也许,乌兰以为少布已经死去.死去的少布也带走了她的灵魂,她也不会苟活于世.老德成张大嘴巴闭不上,他这样的老鹰把式经历的阵势无数,却被这样的场面惊果了,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正在这时,他看到少布醒过来,少布的眼睛异常的明亮,放射着奇异的光芒,他的喉咙脱离了嘶哑,变得清晰无比,他似乎摆脱了死亡的威胁,重新回到了世间,他无比嘹亮地啸叫着,一声又一声,向世间宣告他的重生.老德成知道少布成功了,他重生了,旧的少布已经死亡,新的少布已经再生.但他却一点成功的喜悦都没有.

老德成在山洞前厚葬了乌兰,他敬佩乌兰,也为乌兰感到深深的遗憾.

少布被驯养成了高超的猎鹰,那以后,老德成每天出来,肩膀上都架着一只鹰,这只鹰不是一只普通的猎鹰,他是山神转化成的猎鹰,上天可捕天鹅,下地能捕数十公斤的岩羊.他不是鹰,他是神.

又一个黎明,老德成给少布放好了食物,是切碎的鸡肉,他看着少布吃下去,亲昵地拍拍笼子说,我看出来了,你想通了,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我放你走,走吧,别让我失望,你是山的神,也是我的神,上次是我让你脱胎换骨,这次你要自己脱胎换骨,你必须重生,再做30年山神.少布默默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理解.老德成把笼门打开,把少布拿融来,放在自己的肩上,他带着少布从山洞里走出来,清晨的阳光很充足,把山林点染得一派金黄,像一幅油画.老德成指了指长生天没有说话,他拿出那支用悍将的腔骨做成的鹰笛吹起来,声音尖锐而高亢,从一座岭到又一座岭,在山谷间环绕,经久不息.少布浑身一震,这是他的魂灵之音,他就跟随着这魂灵之音从老德成的肩膀上飞起来,一路扶摇,飞向青空.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高山,回到了那高不可及的山峰.几天前,他还想对自己做一个了结,但现在想法不同了,不是为了老德成,是为了乌兰,为了自己一生的夙愿.原来的山峰不能去了,他向着另一座山峰飞去.

在另一座山峰,少布选择了一块平坦的山岩,他落下来,这里就是他的重生之地.

天空何其辽远,生命如此微茫.

少布选择重生,同时也是选择死亡.在重生过程中也冒着死亡的危险,但他不怕,为了重生,他可以付出一切.少布首先要在体内补充充足的食物和水,然后他选择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将又弯又长又硬的喙在上面反复地抵擦,左一下右一下,头随着喙的摩擦摆来摆去.开始并没有仕么明显的感觉,但渐渐地疼痛开始了,从隐隐的痛到尖锐的痛.他几次想停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停,他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了.不停地摩擦,坚硬的外壳慢慢地松动了,从里面渗出了一滴滴血.有几次他倒在了地上,但很快他又挣扎着起来,继续摩擦嘴巴.

劲风从遥远的高天吹来,带来了宇宙渺远而神秘的气息,白云在脚下悠悠飘过,缠绕着宫阙般的山岚.少布感到骄傲,山峰之巅只有我们鹰的家族才能抵达,这是我们的高原!为了这份骄傲,少布也不能停下来.

繁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幕,像一块深蓝色的绒布上洒满了晶莹的宝石.少布的喙坚硬的外壳就要脱离它的母体了.他聚集了最后的力量,奋力一击,砰的一声,外壳离他而去,血流不止,少布倒在地上.冥冥中似乎他又回到了那个混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漆黑的.黑暗的涡流之中,隐隐地看到一线光明,很微弱.他向着那线光明奔去,但他遇到了阻隔,出于本能,他用还不坚硬的喙用力啄那线光明处,一下、两下、三下……一股暖流刺破了黑暗,他用力扩大,扩大……他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的世界,他摆脱了那个铁青色的屋宇,颤栗着往前挪移,每一小步都伴随着晕眩……生命又回到了出生时的从前.

少布醒过来了.嘴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嫩肉,疼痛让他浑身战栗,他就像刚刚出生时那样,蹒跚学步,不能进食,连雏鹰都不如.他清楚,这种状况他要熬上一个月甚至几个月,不能捕猎也不能进食,他或许会熬过去直到喙长出新的外壳,也许他熬不过去就这样死去了.但正如老德成说的那样,那是他的宿命,他是鹰,是山神,为了荣誉和尊严,他永远要走在生和死的边缘.往后一小步,惨烈地死去;往前一大步,壮烈地再生.现在,他静静地躺在这高山之巅,等待着命运对他的审判.

他回忆起与老德成之间的恩恩怨怨.

“熬鹰”发生之后,少布把老德成视为了敌人.他一直在寻找着机会逃跑,但老德成时刻警惕着,不给少布任何机会.刚开始时,老德成带着他去狩猎,当一只山鸡出现的时候,老德成适时地放出了鹰,少布觉得时机已到,就腾空飞起,他并没有去抓捕山鸡,而是奔高空而去,然而,后面长长的绳子束缚了他,他被拉了回来.他才知道,他仍然在老德成的掌控之中.那以后,他就学乖了,一切行动听从老德成的指挥.每次少布捕捉到猎物的时候,老德成都很高兴,把猎物拿走,都不忘割下一块肉给少布作为奖励.少布学着很乖的样子老实地接受奖励,其实他的心里充满了屈辱,猎物是他捕获的,去口要接受老德成的恩典.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卧薪尝胆,等待逃生,伺机一定要为乌兰报仇.而每次给完奖励,老德成都会说,少布,你跟着我好好做吧,我会把你培养成高原第一流的猎手.他想对老德成说,我不想成为什么猎手.但他不能说.不过老德成还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就说,我知道,你不想当猎手,可是你已经脱胎换骨一次了,总不能这样完结吧,总要有一段捕猎经历.我保证,一年后我把你重新放回蓝天,这总可以了吧?少布不相信老德成的话,可他无计可施,只能等待机会.后来又有几次,少布伺机逃跑,都没有成功.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了.就在少布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一年的时间眨眼之间就到了.老德成信守诺言,决定放归少布于蓝天.

那天老德成用猎刀把镶嵌在少布腿上的金属环打开,解下绳索,他把少布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少布,我们过去是对手,我希望今后我们不再是对手,是朋友.说罢,张开双手,少布腾空而起,竟连~丝留恋都没有,越飞越远.

少布回到了他的高山之巅,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适应过来,仿佛还在那个囚笼里锁着.一年的时间,几乎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性.失去了乌兰,他也失去了另一半世界,从此,他将独自遨游在高空.偶尔,他也能听到那熟悉的鹰笛之音,那时他就飞下去,就会看到那个在他心中成为恶魔的老德成,坐在高高的岩石上,一边吹奏着鹰笛,一边观望着高空.他知道,那是老德成在叫他,每次叫他他都到,不是多么想见老德成,而是想伺机报复他.老德成似乎没有看出来,每次看到少布都流露出慈祥的目光.有一次少布飞下来的时候突然向老德成发起进攻,老德成本能地闪躲,结果他的帽子被少布抓走,撕得粉碎,头也被抓出了一条伤痕.从那以后,老德成就戒备了许多.还有一次,少布的利爪划破了老德成的肩膀,老德成本能地举起了,那时少布刚刚俯冲下来,马上想提升高度很难.当时他想,以老德成神的法,也许今天他将命丧老德成的下.但迟迟没响,他看到老德成举着向他瞄准,而后又慢慢地放下.让他疑惑不解的是,无数次面对少布的袭击,老德成却只躲闪,并不反击,也不悔改,一段时间见不到少布的话依然会再次吹响鹰笛,少布也依然会再次下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

终于有一次,少布给了老德成一个小小的报复.那天老德成吹罢鹰笛后把鹰笛放在岩石上,然后回身进山洞里去取东西,少布抓住这难得的机遇,他抓起老德成留在岩石上的鹰笛飞向高空,当飞到一定高度的时候突然撒开利爪,鹰笛从高空坠落了,少布想象得到那个跌落山谷的鹰笛粉身碎骨的样子.

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山谷里再也没有出现鹰笛的声音.又过了很久,鹰笛的声音才又在山谷中响起.

那是一个对少布来说绝对黑暗的日子.少布听到了他久违了的鹰笛的声音,他循着声音飞下来,在离笛音很近的地方他看到了猎物,当时他正饥饿难当,他太心急了,以至于没有看清猎物.少布猛扑下去,猎物遭到了他突然而猛烈的袭击,后背被撕裂开一道口子,猎物负痛狂奔,少布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他继续对猎物展开攻击.狗急跳墙的猎物猛地反转身一口狠狠地咬住少布的小腿,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像电流一样袭遍少布的全身,他想很快挣脱开,但对手却死死咬住不放.少布危在旦夕,恰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是响,猎物被击中,倒地的同时松开了死死咬住的嘴.少布落在地上,已经飞不起来了.这时他才看清,刚才他直扑下来袭击的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黄羊,而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野豺,野豺原本不想招惹天上飞的少布,只是少布紧追不放,要置对手于死地,无奈野豺才以死相拼.现在野豺并没有死,还要对少布反扑.受伤的少布离开了天空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时只见老德成挥舞着猎刀冲上来,刚才鹰豺大战的时候他怕伤到少布,才没敢开打豺的要害部位,豺只是受了轻伤,加上后背少布的抓伤也不足以失去攻击力.正扑向少布的豺被老德成一刀削掉了半只耳朵,负痛的豺穷凶极恶地调转方向朝老德成扑去.人与豺距离太近,躲避已经来不及了,老德成的左臂被豺狠狠咬住.血流如注,命悬一线的时候老德成顾不得疼痛,他把猎刀弯回来,对准豺的肚子猛刺进去.豺发出了尖厉的哀叫.

一切都结束了,老德成用绳索把野豺捆绑好,另一端系在他的腰上,他用尚好的右手把少布抱在怀里,拖着猎物向山洞走去.

老德成找出急救包,把药涂在自己的伤口处,用白布把伤口包扎好.然后他用烈酒给少布的伤口消毒,少布挣扎着,拒绝着,他不是怕疼,而是有一种深深的绝望般的失败感,他怕自己因伤而失去了捕猎的能力,一只鹰失去了捕猎的能力那他还算什么鹰呢?强烈的自尊心告诉他,自己只能是强者,或者捕猎,或者死亡.老德成耐心地抚摸着他的脊背说,少布,你别灰心,你的伤不在要害部位,不是嘴,不是爪子,你要养好伤,以后可以继续捕猎.少布用不相信的眼神望着他.老德成又说,真的,你以后照样会像从前那样,在蓝天飞翔,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你也依然会像从前那样捕猎,但现在要先治好伤,我有特效药,会帮你治好的.只是你的伤在腿上,需要时间静养,暂时‘不能捕猎,我会给你提供食物的.你看.说着老德成指指地上的野豺的尸体.少布闭上眼静默着.老德成在少布伤口上涂上药,给他包扎好.

有多少次少布都在悄悄地报复着眼前的这个人,但每次换来的都是他温情的回报,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想到自己的伤,想到今后可能会失去捕猎能力,少布就万念俱灰.他用嘴撕扯开包扎伤口的布带,在伤口处狠狠地啄,虽然疼得撕心裂肺,但他的心里却轻松异常.他宁肯壮烈地死去,也不能苟且地活着.老德成猛地扑过来,抱住少布的身体,颤声说,不,不,少布你不能这样,为了你,为了我,为了这高山,为了白云,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你得像山神那样活着,不能像孬种那样死去.你不能放弃自己的尊严.说着,老德成潸然泪下.少布被震撼了,眼前的这个曾经被自己看作恶魔的人竟软弱地哭了,在自己的心目中,老德成一直是一条硬汉,在困难和死亡面前都绝不低头,今天却面对他哭了.少布这个自称为冷酷和坚硬的鹰眼里也潮润了.老德成看到了他眼里的潮雾,他重新为少布包扎好伤口,说,你是山神,我是猎神,不管有多少艰险,我们都必须要活下去.活着就是最大的尊严.少布点点头.

那以后,在老德成的精心照顾下,少布和老德成的伤口都渐渐好转了,伤愈的时候少布想飞走,老德成不同意,他让他试着锻炼腿部的肌肉,做恢复性康复运动,不能急于求成.比如走、跳、飞,但不能过于激烈.这样彻底恢复后才不影响今后的捕猎.这是一个老鹰把式必备的常识.

一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高原的冬季又漫长又寒冷.天像被戳破了一个漏洞一样,寒风不停地从那个漏洞里窜出来,扑向山顶.高处不胜寒.又厚又大的雪片时不时地从那个漏洞里飞出来,被狂风抽打着,在山巅上打着旋,像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对手却又找不到那样,最后无处去就凝固在冰冷的岩壁上.这个寒冷的冬天少布躲在一个破旧的山洞里,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新的喙的外壳生长,同时也是在等待着新的生命或是死亡.他不知道时间的推移和转换,也不知道季节的变更和交替,多少次气若游丝的他在冥冥茫茫中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和魂灵已经分离,变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了山洞,另一部分随着鹰笛的声音飞到了山谷下.

当春天温暖的风与冬的严寒完成新老更替的时候,山谷里小河的冰雪开始融化了,小草嫩芽拱破了地皮,树枝枝头绽出了一抹淡淡的浅绿,鸟的叫声有了生气,蓝天和白云变得更高远了.高原在僵死中复苏.当然,高山之巅仍然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只是风失去了摧折万物的威力.少布没有死,他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了很久,似乎理性占了上风,他向前跨越了一大步,走过了死亡线.新的喙生成了,这是一个较之原来更短更薄而又更坚硬的喙.他重新回到了蓝天,也开始重新捕食猎物.当他以新生命的姿态捕捉到第一件猎物的时候,他的耳边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生命之音.他循着声音飞去,看到了苍老异常的老德成,他没有停留,老德成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留恋,彼此心照不宣地对望一下少布就飞走了.

两个月后,高原呈现出了黛绿色,高天吹来的风像灌注了烈酒让人醺醺欲醉,鹰开始了他们新的旅程,他们在高天上旁若无人地翱翔,把大气流和白云尽情地踩在脚下.完全恢复了体力的少布开始了他重生的又一个生死攸关的举动.他的趾甲老化严重,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捕猎和争斗;他双爪外皮粗糙干裂,像沙丘上久旱的老榆树皮,看不到水分,也看不到生命的痕迹.要重生就要和以往告别,尽管告别是剧痛的和难以忍受的.少布用他新生长出的尖厉的喙猛啄两个爪子的外皮,外皮被一块块撕扯下来,露出里面的鲜肉,整个双爪变得鲜血淋淋,疼痛对于他来说早已是一种麻木的记忆,心里唯有一个目标,一个信念.他开始啄爪子上的趾甲,那趾甲早已苍老、干燥,缺少坚韧度和角质感.趾甲的尖部已经磨蚀得光秃秃的,不要说抓猎物,就是抓牢一根树枝也显得力不从心.但趾甲可不像双爪的外皮那么好脱落,像曾经摩擦自己的坚硬的喙那样,少布不遗余力地用嘴啄,用岩石擦磨.几次过度劳累使他倒地,他双眼淡定地看着辽远的苍天和天边的几抹流云,心底生出的是淡淡的落寞.他再起来,继续啄,继续擦磨.几次疼痛过度他昏迷了,飘飘渺渺之中他来到了高天之上,那里有一座辉煌的宫阙,他看到乌兰身披金光四射的羽衣彩虹在那里等待他,她说我等待了你许多年,你怎么才来啊?少布刚要说什么富阙就不见了.眼前依然是高山和陡壁.醒过来的他继续啄,继续擦磨.

奄奄一息的少布躺在他等待重生的山洞里,现在.他不能走路,不能飞翔,更不能捕猎.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待,等待长生天给他的裁断.

少布再次行走在生与死的交界处.

山洞里只剩下了少布的一具气若游丝的躯壳,但他的魂灵却飞升起来,飞到那个发出灵魂之音的地方……

少布险些命丧野豺的爪下,是老德成救了他,而且给他涂药、喂食,帮助他恢复锻炼,他重新飞回了高空.那以后,他不再报复老德成了,但也不想和他亲近.每当他听到那熟悉的笛音的时候,他很快就会飞下去,老德成总是坐在那块岩石上,一边吹笛,一边静静地望着他.每次他下去,他们既不说话,又不交流,只是彼此看一眼,少布就匆匆离去.这笛声似乎就是他们彼此牵绊的道具.

有时少布想,如果没有笛声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和老德成有任何接触了.

又一个晴朗的早晨,少布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他感觉有些奇异,以往,老德成吹响鹰笛一般都是在接近晌午或下午,却从来没有这么早吹起的.他飞向山谷,很快看到了老德成,但不是在老德成居住的山洞旁,而是在一个幽静的峡谷,老德成也全然不是以往的衣衫整洁、神态自若的样子,他衣衫不整,形容枯槁,他把那把自制的拄在手下当手杖.少布落在了他的面前,定定地望着他.老德成见了他突然精神焕发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他说,少布,你可来了,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能带我出去吗?少布点点头,但目光里却满是不解.老德成说,你一定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迷路是吗?当年我偷出马带着笼子放走鹰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当年的镇守如今已经升任总兵了,但他还是喜欢玩鹰,他当年的部下一位把总现在是新镇守,新镇守为了给总兵捕鹰就带着人悄悄地进了高原深处.那天我正从外面捕猎回来往山洞走,迎面遇到了他们,尽管几十年不见,他们还是很快认出了我,把我抓住,给我讲了这一切.他们听说我用鹰笛可以唤来鹰,就逼迫我为他们捕鹰.我不敢回山洞,那样我的住处就暴露了,我带着他们在山里瞎转悠,晚上趁他们不留神就跑掉了,可是我虽然摆脱了他们,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少布静静地听着,老德成说,你带我回到原来的住地吧.少布起飞,在低空飞行着,对于高原,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峡谷,甚至每一棵树和每一块石头.老德成拄着那支他自做的紧随其后,他的步子缓慢又沉重,少布想象着也许他迷路后一个人走了一夜,也许走了几天几夜,才会这样困顿.想到以往老德成对自己的好处他的心软了,他要把老德成带出这死亡之地——这里狼豺虎豹满山,毒蛇虫蟒遍地,在老德成一没二没食物的情况下,不被动物吃掉也会活活饿死.晌午时分,骄阳格外毒烈,山顶与山谷的温差相当巨大,老德成坐下来不走了,少布想象到他可能是饥渴加疲累实在走不动了.少布呜叫着,意思是让他在这里等待,自己出去捕猎.老德成明白少布的意思,坐下来靠在山石上不动.不一会儿,少布叼回来一只体型偏小的雀鹰,丢在了老德成的脚下.老德成抓起奄奄一息的雀鹰,用刀割开它的脖颈,贪婪地喝着鹰的血,稍稍缓解了饥渴之后,老德成割下鹰的一只腿扔给少布,然后他点燃柴火,用刀挑着鹰在火上烧烤,很快山谷里弥漫着一股肉的焦香味.也许老德成太饥饿了,还没有烤熟他就用牙齿用力撕扯起那只鹰来,顺着他的嘴角,流出了黑红的血渍.少布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吃老德成丢给他的那只鹰的腿,尽管他也很饿.

翻过这座山坡他们继续前行,老德成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有时他不看上空飞行着的少布,独自选定方向行走.少布时不时地啸叫着为他修正方向.也许他归心似箭,也许他急于求成,结果反而忽视了方向,有时方向偏离了,有时虽然方向没有偏离,但路却错了.少布不得不为他引路,因为他比老德成更清楚这崇山峻岭里哪里深藏着凶险.正行走间,少布看到树丛里突然蹿出一条颜色鲜艳的花蛇,高高扬起头,喷吐着长长的信子向老德成发起了进攻,老德成急于赶路并未注意,待他看清后急忙挥起托猛扫过去,花蛇灵巧地躲闪过去,继续向老德成进攻.老德成来不及再躲避了,眼看着蛇头就要触到老德成了;少布一个鹞子翻身,反向俯冲下来的同时向蛇的颈部发起了致命的一啄,蛇的信子还伸在外面,身子已经瘫软了.一场虚惊,老德成出了一身的冷汗,真是死里逃生,是少布救了他.他看着少布笑了,说,咱们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少布一直把老德成送到了他居住的山洞,要告别老德成了,他在山洞前的岩石上望着老德成发出依依不舍的嘶鸣,老德成泪眼婆娑向他挥手.往次少布走老德成都是目送着他飞远飞高,这次老德成却是吹响鹰笛为他送行.那尖锐、高亢的笛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少布飞到高空后还能听到那嘹亮的声音.

那晚睡在鹰巢里的少布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被毒蛇咬成了重伤,弥留之际老德成来到他的身边,少布说我要死了,以后你再吹响鹰笛我也听不到了.老德成眼圈红着说,少布你别胡说,你不会死的,我这里有解药,涂在伤口上就会好的.少布说,不必了,我自己清楚,这次什么解药都没用了,我真的得去了,我去了后你用我的骨头做一只漂亮的鹰笛吧,你看到鹰笛、吹起鹰笛的时候就会想起我.老德成泪流满面,他像个孩子那样泣不成声,好久才说,好吧,我用你的腔骨做一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鹰笛,平时我把它像护身符那样佩戴在脖子上,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吹响,那时你的灵魂就从高天和白云间来了.少布刚想说什么,一下子醒了.

酷热的盛夏把高原点染成了玫瑰色,从峰顶看远山层林尽染,那起起伏伏的山峦横成岭侧成峰,树木花草溪流点缀其间立即就变得像油画那样五颜六色,一条条、一片片、一缕缕,色彩绚烂又层次分明,

这真是一个生命旺盛的季节.少布终于关闭了地狱之门走进了天堂.新的爪子长出来了,那趾甲,尖尖的硬硬的,带着剑的锋利和刀的冷峻,像武生身上的暗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出去,而一旦发出去就是夺命的利器.少布获得重生了吗?还没有,至少还不完全是.还有最后的一关.

少布又回到了他重生的地方——那个山洞,他还要完成最后一道使命.现在,他的喙很尖厉,爪子上粗糙的硬皮也换成了新的外皮,他的双爪异常锋利,像出鞘的快剑,随时会斩杀对手于刹那.但是,他身上的羽毛真的是太臃肿了,影响到了他的行动,脱胎换骨必须完全彻底,他才能获得重生.他用尖厉的喙啄身上的又长又密的羽毛,他用爪子拔又长又密的羽毛.少布再次遍体鳞伤,鲜血从每一个粗的细的毛孔里往出渗透,他像风中的树叶那样抖个不停,不过,同此前的两次重生相比,这次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当秋风吹过高原的时候,山谷变成了墨绿色和棕.草木焦枯,树叶凋落,少布“瘦身”成功了.他的身体上结了痂,又褪掉了.现在,他度过了所有的难关.旧的少布已经死去,新的少布已经重生.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布了,他是一个更加年轻的少布,还将再做30年的山神.他要抽时间下山去看望老德成,把自己浴火重生的经历讲给他,还要告诉他,自己将要重新返回他曾经称神的山峰,他要去与那个叫鹰拉的狂妄的家伙再进行一次决斗.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了.

那天,他终于又听到了那久违了的声音,他激动异常,但很快,他的兴奋就降到了最低点.因为那笛音不似往常那样尖锐、高亢,还带着深深的眷恋,在悠远的山谷间回荡,今天的笛音沉闷、杂沓,夹杂着嘶哑的低鸣,并且时断时续,呜呜咽咽,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少布一颤,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不管怎么样少布都要去见老德成!

少布循着这杂乱的笛音飞下去,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见到老德成.为了这一天,他整整准备了一年,其间,经历了几次生死未卜的较量.他曾经想过,如果在重生的路上他倒下了,那么他愿意永远生活在老德成的记忆里;如果他得以重生,那么他第一个就想把这喜悦送给老德成,与老德成一起分享.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当然不忘曾经的意愿.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重生后与老德成见面的情景,老德成会用鹰笛为他吹奏出世间最美好最动听的音乐,他会陶醉其中,他会喜极而泣,他会与老德成一起走完余下的生命之旅.老德成会怎么样呢?也会喜极而泣,会把最好的兔肉送给他作为对他的祝福.老德成还会说,少布,你成功了,祝贺你!你说要和我一起走完余下的生命之旅.可我老了,余下的路不多了,不像你,现在你又焕发了青春,你余下的路很长,你要珍惜,你要好好走,有天大的艰险都不能放弃.没有我的日子你也要一样珍惜,好好地走下去.那时他就会说,不会的,你会活到120岁,成为世界上最长寿的老人.那时你打不动猎了我就为你捕猎,我来照顾你的生活.老德成一准儿会咧嘴笑,就像他平时那样.他还设想过与老德成见面的其他场景,虽然每个场景都不同,但都是温馨的,难忘的.

少布飞到了山底,他设想了无数次的见面情景没有出现,一个也没有出现.他的眼前出现了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老德成被绳索捆绑着站在岩石上,两边各有两个年轻人看守着他,另一位中年人拿着老德成的鹰笛正在吹奏.少布猜测他可能是一个鹰把式,但绝不可能是老德成那样优秀的鹰把式,他的举止,他的神态,他的眼神,包括他吹奏鹰笛的动作和声音都与老德成相差甚远,他连给老德成做徒弟的资格都不够!老德成的身后站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年龄和老德成相仿,他穿着官服,大声说,老德成,你果然有本事,鹰笛一响这么好的神鹰就飞下来了,你把他收下来,总兵大人会给你重赏的.老德成怒目圆睁,大声叫着,做梦吧,你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得到神鹰!少布猜测他也许就是老德成说的新镇守.新镇守并不恼怒,和气地说,这果然是一只好鹰啊!如果总兵大人得到了,指不定会怎么高兴呢.老德成转而对少布说,少布,别在这里盘旋,你快走,他们没安好心.新镇守说,他飞走了可以,那我可就拿你的命来顶了.正说着,一位随从突然举朝少布开了,没有打中,少布急忙升高高度.只听新镇守怒骂道,混蛋的东西,谁让你开的?如果打死了鹰,用什么敬献给总兵大人?说着,他夺下那个鹰把式手中的鹰笛,塞给老德成说,快吹,一定要他飞下来.老德成拿笛在手,就是不吹.新镇守恼怒异常,他对着老德成的左臂开了.老德成痛叫一声,倒在岩石上.两边的人把老德成再次拉起来.老德成肩臂上流出的血渗透了衣衫,他表情痛苦不堪.新镇守再次举起了.少布撑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德成被他们打死,他飞扑下来,用利爪猛地向新镇守抓去.新镇守虽然年龄大但反应还算敏捷,迅速蹲下身子,他头上的帽子被抓掉,头皮被抓掉了一大块,鲜血流下来.他恼羞成怒,大叫,快开.一位随从举起刚要开,少布闪电般冲过去,猛啄他的头,那位随从惨叫着倒地,也摔出好远.老德成大叫,少布,别管我,快走.新镇守照老德成的胸口开了.老德成前胸中弹,鲜血喷涌,他的目光慢慢地变淡,最后以一种淡淡的表情凝固了.他手上攥着的那个鹰笛已经被鲜血浸泡成了红色.少布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人扯断了那般的疼痛.他猛地一个俯冲,利爪伸向新镇守,新镇守的脸上开了花,像一朵红色的牡丹.他在倒地前朝少布开了.少布中弹了,他歪歪斜斜地飞上高空.翅膀不灵敏,身体也不听使唤,他努力调整着方向,但总是不能按照他预想的方向飞行.他知道此前一切的重生的努力都没有用了,这次他再次走在了生与死的边缘,不过他不会再像每次那么幸运了,很快他将跨出生的大门,迈进死亡的深渊.

头很沉,身子也很沉,沉沉地下坠.他坚持着,不能下坠,一定要上升,他要拼尽全部的力量,飞升到高山之巅,在那个人类不能企及,其他鸟类和动物也不能企及的地方,他才可以体体面面地了结.那时,他可以静静地望着蓝天,望着白云,望着苍茫的宇宙,然后看高空流云的舞蹈,看长风刺破云团,携带着惊雷和闪电,肆意地在苍穹中穿行……然而,他现在的体能达到了极限,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刻,但他一定要继续坚持,最终他会把身体留在高山之巅,而灵魂将追随长风和雷电融化在蓝天白云之间……

再见了鹰拉,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找你决战的.

冥冥中,少布听到了鹰笛的声音,尖锐的,悠长的,呜呜咽咽地发出颤音,如泣如诉,如歌如悲…… 那真是呼唤灵魂的魔音啊!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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