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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姨的苦枣树论文写作 时间: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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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办公室,我让身子窝在转椅里,双脚搁到桌子上,样子不雅,人却很舒服,据说这种姿势还有利于脑部供血.当然这是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还得把门虚掩,有人来了,一敲门或一推门,那双臭脚赶紧放下还来得及,不给自己难堪,也是对别人尊重.我隔壁办公室的文化馆哈副馆长也有这个“嗜好”,不过他没有我“讲文明”,可能是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官,没顾忌了,有时见人来了,那双臭脚也不放下.有次我实在忍不下了,就说:哈馆长,你有高血压吧.他说是啊,老是下不来.我说,你这个坐相不行!你把脚抬高,血就倒流到你脑部,脑血管承受的压力就增大了…-.

他一惊,忙把双脚放下,眼睛瞪得像牛卵子:真的?我说,当然不是煮的,是蒸的(真的)!一个医生讲的.他弹弓般从座位上起来,伸出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谢谢!谢谢你的宝贵提醒!他忽呈沉思状,稍后口里念道:双脚搁桌上,全身蛮舒畅;赶紧放下来——健康!我面带微笑,心里却说,狗屁!他原在屠宰场工作,写过一些批判“”的曲艺作品,在宣传部工作的表姨父推荐他进了文化馆.

其实我是个本真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我叔叔指点迷津,写了几篇小说,变成了干部,夹紧尾巴做人都来不及,哪敢忽悠人?我是厌烦这位哈馆长,我厌烦他,主要是因为春妹子.春妹子只要一到我办公室,他就像猫闻见鱼腥气,屁颠屁颠来了,迈着八字步,进门就一连串的哈哈,让人出气不赢:哈哈!春妹子!哈哈,好久不见了,欢迎!哈哈……就是昨天见过面,他还是“好久不见”,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地思念.

春妹子没生育过,快四十的人了,看上去还像个二三十岁的妹子,腰是腰,胸是胸的,脸色光洁,面带桃花,人活泼,话语里不时夹几个潮词,人蛮起昧的,现在有好几个追她的男人,但她一律不理不睬.她所在的教育局离文化馆不远,没事时就喜欢到我这个“侄儿”处来坐坐,聊聊天.她烦着哈馆长,先是背后说他是个“哈宝”,后来当面也这么喊他,他倒若无其事,还蛮高兴:春妹子讲我是哈宝,我乐意,哈哈,我姓哈,我就是个哈宝,哈哈!他五十出头,两年前老婆病死了,他看上了春妹子,知道她是单身,就厚皮厚脸,想方设法来缠她.表面上,春妹子倒是像得了脑膜炎后遗症,见着他也嘻嘻哈哈.

看过我以前的小说就知道,春妹子的心己完全属于我叔叔了,虽然她并没有与我叔叔真正好过,虽然我叔叔已死了,但她一直没从我叔叔的影子里跳出来.以前我叔叔在世时,我故意喊她“婶婶”,她也故作生气说:安宝陀,你莫痞!现在我干脆喊她“春婶”,她居然答应得蹦脆的,其实她比我要小.我曾问她怎么接受这个称呼了,她说:我想明白了,你叔叔生时我不是他的人,他死后我就做他的“人”算哒!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莫乱讲、莫乱讲!你还要嫁人的,以后我给你介绍一个理想的对象!她把脑袋一撇:你莫痞!

有次哈馆长听我喊“春婶”,以为是“春笋”,就摇头晃脑说:好名字好名字!山中一春笋,长得挺拔拔,雨过天放晴——我来挖!

我一听,噗嗤一声,笑得把叼在嘴里的纸烟喷出去了.却不知这“三句半”惹发了春妹子哪根神经,她脸色立马变了,杏眼圆瞪,对着哈宝馆长就是一顿猛虎洗脸:挖你娘个脚转筋!你是猫尾巴吧,真是越摸越翘啊!给你铺了台阶你不晓得下,还想用轿子送你啵?一口想吃十二个包子,你好大的喉咙?你不要土地菩萨剃光头,鬼摸了脑…-

春妹子露出了乡下女子的“本色”,一串“连马珠”,生动形象地把哈宝馆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不晓得自己今天是起早了,还是吃错了么子药,惹得“姑奶奶”大发脾气.他怔怔地,面呈猪肝色,嘴唇嗫嚅,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必须要打圆场了,哈宝毕竟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就对春妹子说:哈馆长是在搞创作,他是才子,三句半、快板词什么的,常常脱口而出,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创作冲动么,误会误会!我马上又对哈馆长说:你真是太有才了!不过现在不要搞创作嘛,惹得我的春婶不高兴,是么?哈宝馆长居然连连点头:那是的、那是的!那神情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看来他还是个老实人.

我油皮炸筋、嬉皮笑脸地化解了一场尴尬,等哈宝一走,就对春妹子正版正经说:你今天怎么显得这么没涵养了?她说:姐我今天烦躁!烦躁!我看你们两个活宝,一个哈宝,一个安宝!你还记得吗?今天是你叔叔的忌日!说着就嘤嘤地哭了.

我心里一颤,好个痴情女子哟!望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我心生怜爱,却说着一些废话,比如人死不能复生呀,我叔叔已走了这么多年,你不要还陷在过去的情感里;比如你要珍惜青春年华,要面对现实呀;更愚蠢的是,我最后竟然说:俗话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样吧,以后我一定要替你物色一个比我叔叔强的……

我话没说完,她就脚一蹬,厉色道:物色你个脚转筋!天要下雨,姐我不嫁人,你要探闲事——讨骂!

我一见她发脾气了,赶紧在嘴巴上抹“油”:春婶,你也太有才了!你跟我们馆长还只见过几面,就镀到了真传,出口也是三句半,要是嫁给了他,那开口不就六句半了?

她终于掩口吃吃地笑了.

挨了春妹子这顿骂以后,哈宝馆长见着春妹子就不再纠缠了,打个招呼就避开.没想到的是,不久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姨勾引上了.

接着说那天,我正把脚跟搁到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是春妹子的.

我刚触动手机,那边就响起春妹子急切的声音:安宝,出大事了!你小姨杀人了!一听这话,我惊得挛心翻筋斗: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说,你小姨杀了人,人没死咯.我忙问她是不是因为那些苦枣树,她在那头叹口气,不因为苦枣树,还因为什么!

我也叹气:想不到会这样,真想不到!她说,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你去隔壁办公室看看,你们哈宝馆长在不在?我说,不用去看,好些天没看见他影子,可能请了创作假写“三句半”去了.她说,他写个脚转筋!他与你小姨“写”成一家人了!

我挛心又翻筋斗:这,这,怎么可能?她一顿抢白:你还没有老年痴呆吧,哈宝在你眼皮子下,勾你小姨上了手,你竟然梦酣梦醒的,半点风吹草动都不晓得,真是个宝!

我半天没做声.小姨很少来我们文化馆,与哈馆长根本不认识——哦,我记起来了,大概三个多月前,就是哈馆长被春妹子骂过后不久,小姨进城来,找我给她写封上告信.她给我打了电话,等她到文化馆时,我临时有个事外出了一会,她就在哈馆长办公室等我.未必是那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哈馆长就把她“勾引”上了?

小姨虽长期生活在农村,四十几的人了,因经年劳动,身段子还像少女;老于家的几个女儿,都说我大姨长得最好,其实小姨比她更漂亮,大眼睛,墨黑的,尤其那鼻子,纤巧俊俏,又笔挺生动,鼻翼像高手精心雕刻出来的,非常雅致,使人显得既生动,又温柔.我一个在国外待过多年的画家朋友,见到小姨;盯着她看了一阵,然后惊呼:Ah,how charming thenose(啊,多么迷人的鼻子)!吓得小姨连连后退,脚都拐了.她的肤色有些黑,脸上就显不出皱纹,却有光泽.哈,俗语不是说,油黑妹子爱死人么?

后来春妹子告诉了我哈馆长与小姨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春妹子现在与老于家的人走得比我这个真正老于家的人还近了,与小姨尤其贴近,可能两个单身女人,心更易沟通.虽说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农村,但过些天她们就要见面的.双休日,春妹子经常开着自己那辆红色到小姨那里,而小姨进城了,必定要去看春妹子,有时还会住上一两天.

那天小姨进城找我,敲我办公室的门,却把哈馆长敲出来了,他见到小姨,眼睛一亮,就让她到他办公室等我.

哈馆长递上茶,就和颜悦色地与小姨攀谈起来.小姨见门上钉有“副馆长”牌子,知道这是个官,她毕竟生活在农村,起先难免有些拘谨,但哈馆长几个“哈哈”下来,她就放松了,觉得这个官没有架子,小意,在与哈馆长有一句有一句的对话中,她居然把自己目前还单身的重要信息透露了.

这时哈馆长起身了,他打开柜子,拿出一包速溶咖啡,在一个小瓷杯里泡好,用亮晶晶的小勺边搅动边递过来说,你远道而来,喝杯咖啡提提神,哈哈!小姨有点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接咖啡,哈馆长按着她肩头:坐下,坐下,这咖啡好,我儿子从深圳寄来的,好咖啡,咖啡好哈!

说了咖啡好,他就开始说我“好”:你这个外甥,文笔好,表现好,为人好哈,虽说矮点胖点,但脸相长得好——他话头一转:我想,他这个脸模子是从哪里“盗”的版呢?哈,今天才晓得,原来是盗得他姨妈的,哈哈,外甥多像姨,有你这样的姨妈,他想长得丑都不行哈!我是知道你们的辈分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他妹妹呢,哈哈!

你看看,哈宝尽灌米汤,小姨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补药”?端着那个精致的瓷杯喝咖啡,她有些醉了.紧接着,哈馆长便使出“杀手铜”,用“三句半”跟进:安宝小姨黑牡丹,好比仙女下凡来,气煞城里发萌妹——一块无暇玉!

一阵子,小姨就被哈宝弄得脑壳晕乎乎的,找不到南北了,满脸绯红,只晓得说,哪里,哪里,我是个乡下人,乡下人.

其实,小姨并不是虚荣心重的人,在乡下说她漂亮的大有人在,她也听多了,根本不当回事,但听哈宝这么舍得夸,心里就水波荡漾起来.小姨文化程度不高,心气却高,跟我大姨一样,对文化人很是仰慕的.这个馆长,真有才,出口成章.加上哈宝长得高大,细肉白诤的,一脸笑容,和蔼可亲,稍微有点肚子,就有了官相.毕竟城里的男人夸,比乡下作田的汉子夸,感觉不一样.再说,小姨虽是小学毕业,但喜欢看文学作品,内心情感蛮丰富的,只是被生活的挫折压抑着.其实越压抑,越容易爆发,就像断水的闸门一旦打开,水流就汹涌激荡.

于是两人就这样对上了号.

春妹子在电话那头说,我还告诉你,你小姨杀人时,哈宝与她在一起,也幸亏他在那里.他也进了局子,但他没什么事,做个笔录,配合调查什么的.现在你别发呆了,赶紧想办法去看守所看看你小姨,再动用你所有关系,看如何把事情化小.

我怎么不发呆呢?脑子里乱糟糟,混混沌沌,搅了一桶浆糊似的.

我外婆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后,我外公还不死心,给小女儿于励起了个乳名,叫来弟.说也奇怪,来弟、来弟地喊了两三年,真的喊来个弟弟于勤,也就是我叔叔(我们乡下,舅舅也叫叔叔).我外公喜得嘴巴都笑歪了,这个歪,不是一过性的,是真破了相,留下歪嘴的残疾.

小姨生下来,尽管长得很灵醒,但在我外公外婆眼里,像个不该出生的“赔钱货”,等她招来了弟弟,还是不把她当回事.

可能是她招来的,我叔叔于勤自小就跟小姨亲.他睡摇窝、坐枷笼时,我外公收工回家后,总要去瞧他的心肝宝贝儿子,可于勤一见他那歪嘴相,就扯开喉咙哭,我外婆来抱他哄他,还是哭.我外婆就喊,来弟,勤满陀哭了!小姨不知从哪个旮旯弯屁颠屁颠跑来了,对着勤满陀轻轻拍拍手,勤满陀立马止了哭,还咧开小嘴笑起来,伸出双手,要小姨抱抱.我外公在旁边看了,怄得转身就走,坐到阶矶上吧唧吧唧抽旱烟壶去了.

小姨这时其实才三四岁,后来带弟弟就成了她的专职.吃饭时,她要先喂弟弟,几个姐姐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甩出几把“叉”,菜碗就空了.等弟弟吃饱了,她就把饭倒进菜碗,就着点残汤菜末,不声不响地吃着.勤满陀满周岁后,她牵着他的手学走路,经常两个人摔倒地上,勤满陀就哭,如果被我外公撞见,就要打她.

小姨上学晚,和我叔叔同在大队小学读初小,有一次,是冬天里,她光脚穿双露出脚趾的破鞋子,下课后去操场玩,我叔叔瞧见了,就脱下自己穿的袜子递给她,她不要,两个小孩儿在推推让让的.旁边同学就嘲笑他们,我叔叔嘴巴子不放让,反唇相讥,惹得一个同学挥舞拳头就来打我叔叔.这时小姨像母鸡护小鸡似的,赶前一步,张开双臂拦在我叔叔前面,咬着嘴唇说:你敢!接着她把冻得直流的鼻涕用手指一抓,往衣服上一抹,一副不要命的样子,那同学一下被镇住了.此刻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做鸟兽散,我叔叔把袜子往她手上一塞,也跑了.

小姨当然没有那么蠢,回到教室,悄悄把袜子穿上.放学回家,我外公看见宝贝儿子没穿袜子,一双脚冻得通红,再一看,袜子居然在来弟脚上,就发火了,骂道:你是姐姐,不晓得痛惜自己的弟弟!随手拿起竹烟杆来打小姨,她没有脚底揩油,可能觉得自己真做错了事,站着不动,只在嘴里辩解:是勤满陀硬要我穿的!我叔叔赶紧站到小姨面前,伸开双臂:是我要她穿的!你打嘞!那竹烟杆在他们的头顶上颤了颤,落不下来.

这样一起长大,他们姐弟俩的感情最深.在我叔叔的追悼会上,有两个女人哭得最伤心伤意,肝肠寸断般,一个是小姨,一个是春妹子.她们两人就是在追悼会上认识的,此后,她俩仿佛亲姐妹.

小姨父是个独生子,老实巴交的,父亲死了,母亲常年病恹恹,家里很穷,那时很多人家都掀掉茅屋盖砖房了,他们家还是土砖泥墙茅草顶.我外婆当年对这门亲事是反对的,说来弟嫁到这样的人家,又会受苦.但我外公认为,来弟老实,假如嫁个调皮油滑后生子,日子会更不好过.我外公并不嫌贫爱富,他说,那时节,我家也穷,你来以后,我们男主外女主内,崽女一路,日子过得也不比别人差,是么?我外公喝着小酒,脸红脖子红,蛮得意的样子.

我外公是有眼光的.小姨父身强力壮,舍得出力,忙完田里,又忙土里,整天只晓得干活做事,小姨也勤快,会盘算,家里养着几头肥猪和一群鸡鸭.小两口恩恩爱爱,齐心崭力,努力攒钱盖新房子.两年后,小宝宝出生了,是个伢子,圆墩大脸,虎头虎脑的,干脆就叫他虎头.一下子,茅草屋里阳光明媚,笑声不断了.

小姨的家娘病了,到县里医院检查,检查出了尿毒症.医生告诉他们,治疗这个病,要换肾,或者透析,还说了大致费用.

小姨父不知所措了.小姨气派派地说,先搞透析,再换肾!

医生说,我知道你们是农村的,条件不好,实话讲吧,病人还有多种慢性病,体质很差,弄不好,人财两空.

小姨父望望小姨,小姨果断说,人财两空就人财两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出来后,小姨父说,又是透析,又是换肾,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小姨说,先用起屋的钱搞透析,再慢慢地筹钱,等钱足了,就换肾.老人家这辈子吃了好多苦,日子刚刚好过点,还要让她享几天福么.

结果,把起屋的钱用个干净,家娘就走了.

忙过了家娘的丧事,小姨就经常抱着儿子虎头去村里村外转悠,小姨父问她去做什么,她只笑笑:看看嘛.过了一些天,吃晚饭时,她对小姨父说,屋后的那块山不是分给了我们么,我想种上苦枣树.小姨父觉得奇怪,苦枣树到处有,塘前屋后路边,不时可见到一两棵,可集中种植的却没有.小姨就笑笑,大家不这样种,我就要这样种,这种树,好养,不怕旱,也不怕涝.小姨父说,苦枣树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小姨说,苦枣树用处可多哩,它的材质比杉树好,我们这地方树少,这些年大家都在起屋,还怕没人要?它结的苦枣子,有毒,吃不得,可它是一味中药.我们要起屋,你以为作几亩田,喂几头猪,能行?小姨父喉咙里咽着饭,含含混混说,那,那你说栽就栽么,只是一时从哪里弄树苗来?小姨又笑笑:这你不要担心,最近我在周围几个村子转了一个圈,记了个数,苦枣树有一百多棵.大部分人家都愿意把那些小的卖给我,价钱都谈好了,有的还说,这树你要,挖去就是,什么钱不钱的.

小姨父端着碗,呆呆地望着小姨,像不认识她似的,突然他站了起来,撮起油渍渍的嘴巴去亲她.小姨伸出筷子敲他的嘴:不正经!这时坐在饭桌前伽笼里的虎头咯咯咯笑了,小姨羞红了脸,连忙放下碗筷来亲虎头,虎头挥着小手去挡,还仿照着在那凑近的嘴巴上敲了一下,咯咯咯笑得更厉害了.

两个大人也笑得哈哈连滚,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姨说干就干,先和小姨父忙了几天,把屋后山坡清理出来.然后选了个日子,喊来小姨父的几个堂兄堂弟,租了一部手扶拖拉机运送挖来的苦枣树,还请来乡农技站的一位技术员做现场指导.这技术员是我联系的,那时我在乡文化站当“吃背米”的文化辅导员,小姨有天到我这里,谈了她的想法,要我去县城时给她买几本苗木栽培的书籍.我觉得她脑子蛮活泛的,只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集中种植苦枣树,我问:苦枣树都是散栽的,你怎么想到集中栽呢?

她说:苦枣树结的苦枣子是苦的,苦的聚一起,可能就变甜了.

我心里一动,叫起来:小姨嘞,你太哲学了!

小姨就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的,两个嘴角微微一翘,那漂亮的鼻子便耸动一下,像颗精致的糖粒子也在甜甜地笑,她说:哲学不哲学的,我不懂,我只觉得,苦的多了,总会尝出甜来.

小姨和小姨父花了半个多月时间,把村里村外的那些苦枣树移栽到了后山,他们起早贪黑,累得像大病一场.为买树,他们把猪卖了,钱还是不够,就赊着.我叔叔勤满知道了,给了一笔钱,他们把赊账还清了一部分.那段时间,虎头也放到我外婆那里带,虎头有一两岁了,好带的,聪明伶俐,爱笑,走路还不太稳,经常摔倒了,也不哭,自己很快就爬了起来.这性格像小姨,乐观而坚毅.

小姨婆家这地方,处于滨湖边缘,每家每户屋后 几乎都有个后山.说后山是习惯说法,其实就是比屋基地高那么一点,有个弧形坡度,多是自家菜园,菜园外的地方任其长些杂七杂八的茅草、灌木,就称为山.

小姨的后山有好几亩,栽了近七十株苦枣树,却不能多栽了,因为树冠大,太密集,树长不好的.苦枣树虽然贱,却有个毛病,树皮容易开裂,入冬后,树叶落光了,树干上就裂开一道道口子,口子里有些湿润.虎头见了,就对小姨说,树树在哭嘞.小姨就心疼,大冷天的,挖来泥土,和水拌了,糊到树干上,一双手也冻得像裂口的树皮.虎头在旁边拍着手说:树干干穿衣服了,不哭了!小姨说:虎头,你长大了,要给树干干穿衣呢.虎头像个大人似的,点着头,然后又问:妈妈,树干千长大了,做么子?小姨说:树干干长大了,就卖了,我们起新屋屋.虎头又问:起新屋屋做么子?小姨笑了笑说:起新屋屋给虎头讨个婆姐来.虎头再问:婆姐是么子?小姨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婆姐,婆姐就是另外一个陪你睡觉的女人.虎头哭了起来:虎头不要婆姐,只要妈妈!只要妈妈!小姨眼眶一热,连忙把手上的稀泥甩掉,用手臂抱着虎头:虎头有妈妈,我们不要婆姐!虎头立即破涕而笑,手臂围着小姨的脖子,小脸蛋在小姨的脸上左一摩挲,右一摩挲的.

小姨紧紧搂着虎头,泪水涟涟.

小姨一心扑在苦枣林里,有空就去后山,给树蔸培土呀,给小树修枝呀,还把树旁的杂草扯得千干净净;树一集中了,就容易出现病虫害,就像人多的地方,传染病容易传播,还要喷洒农药.吃饭时,她也常端着饭碗去林子里转悠,虎头也端着塑料碗在后面屁颠屁颠跟着.小姨父说:你是没事找事,别人的苦枣树,栽了就不管了,哪像你,像伺候祖宗一样.小姨撒娇地说:你不懂的.这时虎头歪着头,也奶声奶气说:你不懂懂的.小姨父嘿嘿嘿笑了.

后山的土是肥沃的,加上小姨的精心打理,苦枣树一年一年粗壮了,林子青青郁郁的.苦枣树干虽没有杉树那么爽直,却也直挺挺往上蹿,下面的枝杈被小姨剪去了,上面的枝桠就形成一个浓密的树冠,鸟们就开始在那里筑窝,好多树上都有那褐色的鸟巢.有人进了林子,弄出声响,受惊吓的鸟就扑楞扑楞飞了出来,在林子里飞来飞去.虎头最爱看鸟儿飞翔,有时他一个人跑了去,但鸟儿并不飞出来.小姨来寻他,他就问小姨:乌鸟怎么不出来看我?小姨说:虎头人太小,鸟鸟不怕你.虎头抬头望着鸟窝,眨巴眼睛,想了想,然后转身往家里跑.一会,他扛来一根细竹条,举起往鸟窝上捅,却够不着.小姨制止他:鸟窝窝是鸟鸟的屋呢,弄垮了,鸟鸟就没地方住了.虎头就把竹条放下来,说,鸟鸟没钱,新屋屋起不了.

小姨鼻子一酸.

苦枣树到了冬天,树叶就开始飘落,枝头上的苦枣子就显露出来,黄黄的,却有光泽,像一簇簇紧密团聚的小灯笼.这时节,小姨去摘苦枣子.虎头见了,要吃黄粒粒,妈妈说:黄粒粒有毒毒,吃了肚肚痛,我们去卖了,就有钱起新屋屋.虎头就说:有毒毒,虎头不吃,妈妈也不吃,起新屋屋.

春天一来,光秃秃的枝条上就绽出嫩嫩的新芽,一两天,绿芽就张开了,很快变成卵形的叶片儿,叶边边像锯齿,色泽也由绿慢慢转青.入夏后,天热了,苦枣树的花也开了.花是白色的,却洇晕出淡淡的紫色,小巧而繁密,像田里的紫云英长到了树梢.有风吹进林子时,枝条乱颤,紫白色的花瓣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像下着一场花雨.花雨里氤氲淡淡的香气,让人心醉,迷离.

没事时,小姨就带着虎头到林子里玩耍.虎头要玩藏猫猫游戏,他躲到树后,却露出了半边身子,要小姨来找他.小姨故意找不到,围着一棵一棵树转.虎头高兴了,说妈妈找不到了,虎头回家家了.小姨就走近这棵树,把树干一摇,花瓣落满虎头和小姨一身.小姨说:我的虎头好乖好乖的哟!虎头咯咯咯笑得欢了,也说:妈妈也好乖乖哟,是个仙女女.

后山的苦枣林哦,生长着小姨的欢乐与希望.

那年,上面布置搞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乡文化站给我配了一部120胶卷相机.一天,我去小姨邻村采访一位民歌手,顺便到了小姨家,她们一家人都在.当时的农村,相机还较为稀罕.虎头已经四五岁了,长得结结实实,一个板栗脑壳,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的.这个聪明的小家伙,知道我胸前挂着的黑盒子,就是城里照相馆的那种机器——他三岁时曾到城里照过相——就缠着我“安宝哥哥、安宝哥哥”嘁得浸甜的.可相机里只剩两张胶卷了,我给他照了一张,我准备给他们照张全家福.这时,小姨说:我们去后山照!她立即吩咐小姨父去洗脸,自己牵着虎头去了里间房.窸窸窣窣了一阵,她和虎头出来了,都换上新衣服.我说:小姨,你收拾一下,还是个大美人啊!她羞红了脸,说你小姨老了,还么子美不美的!她把虎头推到我面前:你看看,我们虎头乖不乖?虎头神气地挺起胸,我摸着他的头说:好乖的!虎头长大了一定是个大帅哥!他说:长大了我要做大帅哥!我要做大帅哥!

时值仲秋,林子里已落了一地树叶,但树上还存留着不少叶子,仍是青翠翠的,那苦枣子由青转黄了,在枝叶中探头探脑,树上青黄相间,阳光从已经稀疏的树冠中漏下,地上光斑处处,林子里光线很充足.

我们几个人一进林子,也把鸟儿惊动了,倏忽间,有几只灰色的鸟从树上飞出来,扇动翅膀,在林中蹿来蹿去.

我要他们三人伴着一株树站好,我调整着相机的焦距光圈,虎头忽地爬上了树,双手搂着树干,将那好看的板栗脑壳从他妈妈爸爸的肩膀中间伸出来,笑得龇牙咧嘴.小姨父掉头喝斥他:快下来!新衣服会磨坏!小姨白了他一眼:你爱管!随他,随他!

我觉得虎头好可爱的,对他伸出两根指头,他马上腾出一只手,照着我的样子也伸出两根指头.我选好角度,按下了快门.

说实话,我照相不专业,给虎头在屋里照的那张,因光线不足,冲洗出来后,相片黑糊糊的,而这张,照得太让我满意了,主要是景取得好.他们三人安排在一侧,我做了个小特写,清晰而生动,小姨笑得很甜,连不爱笑的小姨父也在抿嘴微笑,尤其是小虎头,伸着两根手指,咧嘴大笑,双眼溜圆,天真浪漫.另一侧是苦枣树,当然不可能是全树,却见直直的树干排列着伸向远处,我采用的是小景深,背景模糊,林子就显得阔大、深幽.

我洗了两张,给他们送去.虎头拿着相片,左看右看,说妈妈好乖哟,爸爸也好看,然后他仰起头得意地望着我,我马上伸出大拇指:虎头最乖,是小帅哥!虎头喜得一下蹦了起来,跑进房里,旋即又出来了,小手往我手掌里一塞,是一粒软不拉叽的小白兔奶糖,他说:安宝哥哥吃糖!

小姨乐得合不拢嘴,立即取下挂在墙上的大相框,放了一张照片进去,另一张像宝贝似的藏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接到我叔叔勤满的电话,他急切地说;你马上赶到你小姨家去!我问有么子事,他重重叹了口气,沉默着,我急了,追问:小姨怎么了?他气息很弱:小虎头死了.

我惊恐得身子发软.

晚稻正在收割,这天,小姨和小姨父到田里忙活去了,虎头一个人在家.他在家里待不住,就跑到后山苦枣林去玩,见有些树干上裂开了细细的口子,认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帮妈妈做事了.于是他跑回家去,拿个塑料脸盆,盛了点水,带上镰刀,到林子里刨了些泥土,和了,像妈妈那样糊到树干上,给树树穿上衣服.泥糊糊很快糊完了,他端着脸盆去盛水,他没有回家去,却跑到林子外,因为那里有口塘,比家里还近些.第一次去没事,端着一点水回到林子,很快又糊完了.第二次去时,他想多盛些水,盆里水盛多了,他端不起,一用劲,身子就失去重心往前面一扑,人就到了塘里.塘边有户人家,一个老婆婆来洗菜,看见了,就大嘁大叫起来,等田里扮禾的男人赶来,已经迟了.

虎头的死,对小姨是个致命打击.那些日子,她简直脱了人形,蓬头乱发,形容憔悴,神情也是呆滞的,见人就说:我怎么要他长大了给树树穿衣服呢,我怎么要他……有点像祥林嫂了.我叔叔果断,赶紧把她送进县里安定医院,医生说这是应激性精神反应,一过性的.吃了点药,经过一段时间调理,神智就恢复了正常.

小姨父也悲痛得不行,在农村,一个男孩,那是传宗接代的香火,是一顶一的正劳力.不过,他毕竟是男人,承受力要强些.生了虎头,不知怎么,小姨和小姨父就没再生育了.小姨病好了以后,常常去后山的苦枣林里,一去就是大半天,那里,有虎头的坟茔,在照相的那株苦枣树旁.

虎头死后,小姨父要把他葬到祖坟山里,说虎头已经成人了,可以进祖坟的.在我们乡下,小孩没满三岁死了,叫夭折,是不能进祖坟的,能进祖坟,那是一种待遇,是可以载入家谱的.可小姨坚持要葬到苦枣林,横蛮不讲理的,大吵大闹的,说虎头是属于苦枣林的,是一棵苦枣树.小姨父没办法,也就随她了.

过了好些日子,我叔叔来看他们,带来一笔钱,要他们把房子建好.小姨父没有心思起建房,也怕负债.小姨先是没做声,默了会神就说:起!我们要起新屋!虎头那时也是望着起新屋的.勤满,这钱是我们借你的,以后一定还给你.

建房时,小姨和小姨父又产生了矛盾.小姨父觉得苦枣树有的已经成材了,可以砍下做木料,小姨坚决不同意,说后山的树一棵也不能砍,那是虎头的林子,我要让它们永远长下去!小姨父奈她不何,就到乡文化站找我,要我去劝劝小姨.我去了,她对我说:用自己的木料,是省点钱,但我们不靠着省这点钱,勤满也不会逼我们还钱.小姨父给她算账:砖多少钱、瓦多少钱、水泥多少钱、木料多少钱、石灰多少钱、运输费多少、工钱多少,连每天的伙食、烟酒开支都一五一十道来,我叔叔给的那笔钱当然不够.算得小姨来火了:算个脚转筋!你是东岳庙里的胡琴,鬼扯!我搅动三寸油滑之舌,也说服不了她.夫妻俩像乌眼鸡似的,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都出粗气.那天我正好领了一笔稿费,我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小姨,火烧牛皮自转弯地说:我也不相信不砍树,新屋就未必树不起?你们再去亲戚家借点,木料钱就够了的,是啵?边说边对小姨父使眼色.小姨说:钱我收了,我们打张借条.我说:你们打借条,干脆打我就是!夫妻俩都笑了.

房子建好了,小姨托口信来,要我有空带着相机去一趟.我去了,原来她要我给新房照相.当时乡下,除少数“先富起来”的人家建楼房,大都是建平房.小姨的新平房是红砖清水墙,里面粉着纸筋石灰,四缝三间,东头一横屋.横屋隔开了,前面大间是夫妻卧室,后面小间是“留”给虎头的.我把新房里里外外拍了照.相片洗好了,我送了去.小姨拿着相片,大哭起来,然后默默地出了门.小姨父示意我快跟着去,我随她走向后山,进了苦枣林.她来到虎头坟前,蹲下来,掏出火柴,把相片一张张点燃,烧了.她哽咽着:虎头,我们的新屋起好了,起好了…

新房建好后,小姨不再悲悲戚戚,经常有说有笑的,乐观情绪在她身上又复原了.夫妻俩扎紧膀子攒钱还债,老屋剩下一间没拆,就改为猪圈,养了十几头良种猪,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农闲时,小姨父就去邻村一个砖厂烧砖.砖厂的活很累人,收入却可观.

过了正月十五,小姨父就去砖厂上工.同村有个叫德满猩的也在砖厂做事,他有部摩托,小姨父经常坐他的便车.这天,小姨父就搭德满猩的摩托去上工,快到砖厂了,路上迎面来了一部装着砖瓦的拖拉机,德满猩想避让,可能昨天喝的酒还没有醒,动作显得犹豫,显得慌乱,握着龙头几拐几拐,还是一头撞向了拖拉机,小姨父和德满猩都被抛出了好几米远.两人都负了重伤,可小姨父伤势更加严重.抬进医院,还躺在走廊里,他就只剩一口气了.这时,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小姨,吃力地伸出手指对着她的胸部,小姨一下明白了,赶紧从里面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那张一家三口在苦枣林里的全家福——送到他眼前.小姨父眯起眼睛看着,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然后他用手指指着那一排排树干,再努力把五指慢慢弯曲,只握成半拳就断气了.

后来小姨泣不成声告诉我:我原以为他不在乎苦枣林,其实他心里看得很重呢,我怎么那么蠢咯,不晓得他的心思.他断气前手指握拳,是告诉我,要好好守护苦枣林!

小姨父死后,小姨也没让他进祖坟山,将他葬在后山苦枣林,伴着虎头而眠.

小姨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因为小姨父不是在上班时间出的事,砖厂仅给了点抚慰金,而拖拉机没有责任.我对她说,你可以要求德满猩补偿.她觉得奇怪,你搭人家的便车,是要感谢人家的,还要他补偿?我说,他既然同意搭便车,就形成了一种契约关系,那就要对坐车人的安全负责,出了事,他应该在经济上赔偿你,他家里经济条件好,也有能力赔偿.她说,德满猩自己还躺在医院,钱像水一样流了,哪个还好意思去提?我强调说,按照法律,他是要赔偿的,她瞟了我一眼,我只按自己的良心!

也许虎头的死给的伤害太大,心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小姨父走后,小姨至少表面上没有那么悲切,但话语少了,她整天埋头做事,作田,喂猪,侍弄菜园,打理林子.入秋后,我母亲接她来我家散散心,睡两晚,可她待了半天就要回去,说苦枣子要打了.我母亲嗔笑道,几粒苦枣子,又不是崽女,操那么多心做么子?小姨说,我就只有这个林子了!不守着它,我睡不着.

不久就有人不断来说媒,小姨总是说,缓段时间再讲.有次是小姨父的叔伯嫂子作介绍,对方是一个基建小包头,家里富裕,她也是说,缓段时间再讲.这么一缓两缓的,几年过去了.这时,我叔叔出面了,介绍的对象是文化局下属文物队的一个干部.事先,我叔叔苦口婆心做了好多工作,小姨终于同意见面.文物队干部为人厚道,长相对得起观众,收入也过得去,有个女儿,判给了他前妻——要不,我叔叔是不会牵线搭桥的——就是年纪大了点.年纪大点也不是坏事,还疼人些.那天,见面地点在一个茶馆.小姨特意打扮了,真还风韵动人.两人对上了眼,过一会,他们就有话说了,说得蛮开心的.这时,我叔叔就找借口出去了,等他回茶馆来点菜吃饭时,发现不对头了,两个人一声不吭的,都闷闷坐着.一问,才知道,文物队干部要小姨以后搬到城里来住,文物队经常有考古挖掘的任务,人手不够,就在外面请临时工,小姨当然可以当临时工,说不定还能签上长期合同.小姨却不想离开农村,说她们那里是近郊,已经通公交车了,她进城,或他下乡,都很方便.文物队干部不解,现在农民纷纷进城,有机会还守在乡里做什么?小姨说舍不得乡下的苦枣树.文物队干部就哈哈笑了,把苦枣树卖了就是!哪知小姨淡淡地回答一句:那把我也卖了就是.

你看看,小姨在林子问题上根本不通情理,这桩好事就这样黄了.

黄了就黄了呗,小姨干脆不再理会“个人问题”了,一心守护着她的苦枣林.她在林子周边插上“懒夹条”(一种灌木),一两年过去,整个林子就有了一道密织的篱笆,半人多高,小孩子是进不来的.闲着没事时,她就学着刺绣,那种简单的“一字绣”,先是绣字,“福”字,“寿”字,“喜’字等,后来就能绣猪,绣狗,绣房屋了.她绣得最多的是苦枣树,一株,或者三两株,后来把整个林子也绣了进来.一字绣的针法粗简,不细腻,小姨心灵手巧,因针就线,再加变化,她绣的那些图像,就有了一种笨拙美、变形美.她那幅有书桌桌面大的《苦枣林图>,绣了一二十株树,深褐色树干直直的,旁逸的枝条用两三排大斜针抽象表现,树叶有青有绿,有的椭圆,有的长方,中间还挂着一咕噜一咕噜黄黄的苦枣子,细看,每株树又不尽相同.

小姨的一字绣出了名,四邻八舍都来讨要,她很乐意相送.镇上有家贸易公司看了她的一字绣,提出可以收购她的绣品,她拒绝了,说拿去卖钱?那我做不了.村里村外的一些嫂子妹子前来讨教,她欢喜练了,还泡上芝麻豆子姜盐茶招待.堂屋里经常客人盈座,笑语喧天,小姨过得还不太寂寞.

日子就像苦枣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在飘落,转眼间,好些个年头就过去了.

这期间,我从乡文化站调到了县文化馆,因写小说有了点小名气,就被送到鲁迅文学院学习,这期间,我叔叔查出了绝症.他病重住院时,是春妹子在病床前服侍他.在我叔叔追悼会上,她和春妹子抱头痛哭,两个女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我叔叔是小姨当时最舍不得的亲人,他的离去,使她伤心欲绝,不过一段时间后,她也平静了下来.逝者长己矣,生者还要活,还要操心着油盐柴米,操心着鸡鸭菜园,这个道理她是懂的.

日子便重复着,小姨的生活像后山下面的那眼塘水,没有波澜,只有偶尔泛起的涟漪,就不多说了.

却突然刮起一股风,湘北一带开始遍栽速生杨,这种树生长快,来钱快.据说领导重视这事,有布置,有任务,就形成了“工程”.一两年里,洞庭湖区满目都是树干直直的,叶子绿绿的速生杨,而且是成片栽种,几百亩,上千亩地,说是一道风景也没错.

我老家那里,没有大面积的湖州湖滩好种速生杨,有也只是小块的河滩,还有就是已经分给农户的坡地,一些村民就栽了几株橘子树和杂树.橘子树品种不好,结出的橘子酸掉牙齿,而那些杂树,则可以蓄点烧柴.乡领导种植速生杨的热情高,说这是建设新农村的重大举措,也是农民致富的一条捷径.如今植树,己不是各家各户搞散兵作战,而是现代化的公司运作.乡里从深圳请来一位从这里走出去的大老板,大老板回家乡转了一个圈以后说:我们因地制宜,就在房前屋后栽,到时,家家都有一座林子,也是一道风景嘛.村民们听说要砍去自家的树去栽速生杨,都不同意,可大老板后来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大老板答应:原有的树,砍了卖了,钱归各户,公司还有高额补偿;土地也不白给公司,算入股,能分红;另外,植树后,需要人打理,施肥打农药什么的,就请各户负责,每年年终发工钱.大老板说,他是回报乡亲,造福乡梓.

我也知道了这事,我有很多亲戚住在那块地方.说实话,我觉得这是个双赢的好事,这个老板有头脑,有气魄.

村民们陆陆续续与公司签订了合同,各个村子响起了砍伐声,路上的拖拉机也跑不赢.但公司遇到了一个顽固的“钉子户”,好说歹说就是不同意签合同,这个“钉子户”自然是小姨.

她对公司的人说,你们的树是树,我的树也是树,你们的是新栽树,我的是已栽树,砍老树栽新树,毁林造林,是劳民伤财.她说的像绕口令,对方听得眼睛直翻.她说,这片后山的使用权属于我,栽什么树,怎么栽树,是我说了算,你们要强迫,那你们就违法!小姨是个胆小的人,这时不知怎么变大胆了,说的也蛮有道道,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把我抓了去,我也不会签这个字!

那次她来文化馆找我,就是要我给她写封“上告信”.我泡上茶,便劝她,这个事对个人来说,还是有好处的.她端着茶杯望着我,不做声,让我有些莫名的紧张.我说,小姨,老百姓是犟不赢的.她把茶杯往我书桌上重重一放,茶水溅起老高,说他们要我砍,还说得过去,你未必也不了解我啊?安宝陀,我再问你一次,你写不写?我发现近几年她的脾气变了,变大了,连忙说,我写,我写!

她要我写的“告状信”中,不仅有劳民伤财,强砍违法的责问,还有不从实际出发,不因地制宜,大面积盲目种植速生杨产生的后果.植物界也是有“生物链”的,一个地方,如果人为地种植单一的树种,会破坏树种之间的平衡,是违背自然规律的.速生杨因为生长快,见效快,收益可观,就不去想想,这种杨树,需要大量养分,土壤会越来越瘠薄;它的叶子又大又多,水分蒸发量大,致使地下水也被大量蒸发,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抽水机”.

小姨为种好苦枣树,看了不少有关树木栽培的书籍,俨然半个“专家”了.我把小姨说的,进行了梳理,逻辑性也强了,再一看,还真有理有据,有说服力.听我念完.小姨笑了,夸奖我:还算个作家!

小姨将“上告信”寄给了市、县、乡有关部门,却如泥牛过海,音信杳无.

过了一阵,我突然接到我原工作过的乡政府乡长的电话,那时他与我相处得较好,我从临聘人员转为国家干部,他是帮了大忙的.乡长先还平声静气:安宝作家,你小姨写了封告状信,你晓得吧.我说,我不晓得——不,我是先不晓得,后来听她讲了.乡长问,信是你写的吧?我忙说,那不是的,您晓得的,我只会写那种破小说.乡长说,信还是写得好……我赶紧插话:乡长,您看她的那几棵树,就不砍算了……他打断我,声调提高了,安宝,你也是国家公职人员,怎么这样没有政治敏感性?我说,乡长,我脑壳里就是缺这根筋,您看看,我革命多年了,连个股级干部都不是,我家水牛婆总是怪我没出息,说明年还不进步,小心分灶吃饭……乡长打断我的唠叨,说这事莫给我讲,给你领导去讲!安宝,我算对得起你吧?我说,那是那是,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但您这样的领导太少了……乡长不听我这一套,你少给我灌米汤,不要岔开话题——你小姨,我们和公司都做了不少工作,我们算是仁至义尽了,但她还不通窍.说实话,她那几棵树,砍不砍都是无所谓的,但这是上级下达的任务,能不去做?你想进步,未必我不想进步?再说,你小姨做出了样,大家以后都去学她,那我们的政令如何贯彻执行?我们政府的权威又在哪里?我说,那是那是,其实呢,小姨其他都好,就是性格犟一点,我也给她做过工作,要她服从大局,一切以大局为重,大局是浩瀚海洋,个人是一滴水,没有海洋,哪来滴水……乡长不耐烦了,说安宝,你告诉她两个意思:一是错过这村就没这个店;二是不要请酒不成吃罚酒!

我心一紧,娘个脚转筋,让我白白说了一皮箩废话.

这事我很纠结.我知道苦枣林对小姨的重要性,那里融进了她生命的太多内容,而改种速生杨是有来头的,你一个农妇抗拒得了?小姨的工作我知道自己是做不通的,我也不敢去,但有恩于我的乡长来“求”我,我总得有个交代吧?我想到,春妹子与小姨那么“铁”,请她去做工作,也许还有点希望.

我给春妹子打了电话,请她喝茶.我在茶馆里坐了一会,春妹子袅袅婷婷来了.她把手包往沙发上一扔,说安宝陀,你也舍得破费啊?我嘿嘿笑着,喊来服务员,点了一壶桂圆红枣养颜茶,她故作惊讶,哎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请春婶喝茶是侄儿应尽的义务,以前孝敬不够,请多多包涵.你少油嘴!她说,该不是又写了什么“报告文学”,得了个大红包吧?我说,春婶真是火眼金睛,我看啊,你应该去干,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呵呵笑了,说你请喝茶,我想肯定有要紧事.我嗫嗫嚅嚅的不知怎么开口,她把茶一口喝了,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我是从办公室开溜出来的.说着,拿起手包就起身.

我赶紧给她把茶斟满,你坐下,坐下.哎,春妹子,真有个事要请你帮忙.于是我认真地把乡长的电话,以及我的想法说了.她毫不迟疑地说,你小姨的工作是做不通的,我也不会去做,因为我支持她!

尽管春妹子是这种态度,我还是没有放弃,就给她做工作:其实呢,我是理解小姨的,那个林子,她付出了大量汗水、心血,有了很深的感情,像自己的孩子了;无论谁,将自己的孩子去换别人的孩子,都是不会干的.但这事又毕竟不是换孩子.至于感情嘛,说它实也实,譬如恋爱,因为某种无奈,相爱的两人分手了,当然会痛苦,甚至一段时间里痛不堪言,痛感就是实;说它虚也虚,时间一过,痛感就会慢慢消散,寻死觅活的双方不都另外嫁人娶妻了?要劝劝小姨转个弯来想想,改种后可得到实惠,苦枣树卖了能得钱,还有补偿,她现在背一身债,正好还了债,轻轻松松过日子,从头再来,岂不是好事?那情感上的牵连,毕竟是个虚,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反正犟人家不赢,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春妹子一直在默默地听,时而眉头稍蹙,时而瞪眼看我,时而小口小口地啜茶.她放下茶杯,说完了?我点点头.她说,那我也讲几句.我知道你是好意,替你小姨考虑得很实际,但你并不真正了解、理解她,你是根据自己的认知、经验来考虑这事的.那个林子,你小姨打理十几年了,那里不仅倾注了她的汗水心血,还聚集着她生活中的悲欢忧乐,你说感情深,说对了,感情上的事,也是可以过去的,虎头和你小姨父死了,她不也挺过来了?但还不只是这些,你想想.

我愣住了,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她平和地说,你也应该看得出,你小姨虽是农村妇女,却一点也不俗气,她的精神层次是高的,要不,我能与她走得这么近?那些苦枣树,对她来说,不只是树了,她常说,我就只有这个林子了.我肯定,就是死,她也是不会同意砍伐苦枣林的.你说是不是,安宝作家?

我点了点头.她又说,你知道哈宝是如何获得你小姨芳心的?我摇摇头:这事我一直不明白.她说,你小姨愿意与哈宝相好,是哈宝同意她住在乡下,说过两三年他退线了,也住到乡下去,和她一起去打理苦枣林,还说是什么回归精神家园.这话一说,你小姨就认定他了.

我“哦”了一声:真还看他不出,这么懂小姨的.她说,你小姨独身这么久,能遇到哈宝,是她不幸人生中的幸事.我说是啊,人生难得一知己.

春妹子没有接话了,低着头默默喝茶,显出有心事的样子,然后她把眼光转向窗外,窗外是县城商业街,汽车川流不息,红男绿女相携而行.我想,她一定是因小姨而想到了自己,我就宝里宝气地说,春妹子,我相信你也会……

这时她把脸扭了过来,望着我,还是不做声.我心想,拐了场!惹她生气了.我准备迎接她兜头泼脑的一顿好骂,她却给我空了的杯子倒满茶,语气缓缓地说,安宝陀,平时你老是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知道你也是好意,现在追我的人还是有的,但我不想.一是真没有遇到所谓的知己,二就是我还不想从过去走出来.有人说,爱情与婚姻或者性事是可以分开的,我也不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没有道理.我不想走出来,是因为我对你叔叔的单相恋,我觉得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纯粹的情愫,那时我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以后却不可能复制了;这也是我的精神家园.

我觉得,对春妹子和小姨这两个女人,我好像才刚刚开始认识.

过几天,乡长又来电话,问我工作做得怎样了.我支吾着:工作我做了的,您的指示我不贯彻行吗?但小姨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乡长,您别急……可我话没说完,那头就把电话掐断了.

很快,小姨就接到公司的“最后通牒”:为了赶上工程进度,请树主在五日之内自行砍伐原有树木,如到期没有砍伐,公司将派人前来协助处理.

小姨当然紧张,也有点害怕,过了两天,她给哈宝打了电话,哈宝很干脆,说不要怕,我来陪你!他便请了“创作假”,来到乡下.

这次哈宝来,小姨对他很体贴,很温柔,让这个好久没享用过女人温情的男人激动不已.小姨对他说,这个林子以后也属于你了,你要用心打理哦.他回答:哈哈,林子属你也属我,两人共同来浇灌,来弟再生小来弟——苦枣变甜枣.他也真有点宝气,听不出她话里有话,还厚着脸皮说“三句半”,小姨笑了,是苦涩的笑.

过了“通牒”中的期限,那天,小姨早早起床了,吃过早饭,她把房间整理一番,然后提着一个塑料袋,带着哈宝一起去后山.林子他来过多次了,苦枣树己长得杆肥叶茂,树冠几乎把天空遮蔽了,抬头看去,满目青绿;从东边树叶缝隙中斜穿进来的阳光,像金色绣线,丝丝缕缕地悬在林间;树皮上可见灰白色的斑痕,好像一滴滴眼泪.哈宝在心里不由得感慨,这位走在自己身旁的妇人,历尽了生活的不幸,却不知她是靠什么支撑着,艰难走过来的?

小姨来到小姨父和虎头坟前,从塑料袋里拿出香蜡钱纸,分别在两个坟头点燃,焚烧,低头默默地站立了好久,然后猛地转身,手一甩,像是斩断什么似的,对哈宝说,我们走吧!

回去路上,她反复对哈宝交代着培育苦枣树要注意的事情,哈宝几个哈哈打了,说以后你想撒手不管了?她说,今天公司会来人强行砍树,我不答应,他们会抓我走的.他气鼓鼓地说,那简直无法无天,那是违法的!小姨抓起他的手说,不管出了么子事,这个林子你一定要给我管好!他摩挲着她的手,你不要怕,有我在!

小姨进屋洗了把脸,梳梳头,换了一身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衣服,走到哈宝面前.哈宝眼睛发亮,来弟,哈哈,这套衣服太合身了,太漂亮了!嗯嗯,以前你怎不穿给我看咯!这个老男人,居然撒娇了.她苦笑着,现在不是穿给你看么.她嘱咐他,公司的人来了,你待在房里不要出来,他们都晓得我是寡妇.他说,如今还怕别人说这些?小姨生气了,我要你不出来,你就不要出来!哈宝说,好、好,不出来就不出来.

把一应事情安排好了,小姨就搬条椅子坐到屋前的禾场右侧,那里是通往后山的路口,后山其他几个方向,都没有大路可进.现在村村户户都通了公路,小姨家前面一二十米就是条窄窄的水泥路.

不久,公路上响起汽车喇叭声,小姨嚯地站起来,右手放在背后,神情有些紧张.来了两部车,停在水泥路上,一部面包,一部皮卡,皮卡车厢里放满了两人大锯和手持电动锯,面包车上下来七八个人,从皮卡上取下锯子,其中一个领队模样的人,手持扩音喇叭喊道:请于励听好了,我们是**公司前来协助砍树的,请你配合!然后一群人快步往禾场走来.

小姨高声说:站住!合同我没签字,你们不能强砍!领队说,我们是执行公司指令,这由不得你!

小姨把背在后面的右手向前一甩,亮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对着自己的脖子:你们要强砍,今天我就死在这里!

那群人停步了,有些小小的骚动,一会,扩音喇叭又响起来,领队在宣读什么文件,宣读公司的优惠条件.小姨站着一动不动.

这时,从禾场右侧“懒夹条”篱笆外突然蹿出一个人,速度极快,几步就到了小姨身边,来不及反应,她持刀的右手就被那人猛然扳了下来,刀尖已对向前方.也许速度太快,用力过猛,那人稳不住重心,身体就往前一扑,腹部撞向了刀尖——那天天气热,穿的衣服单薄——小姨本能地往左边一闪,听得一声惨叫,那人就像个沉沉的麻袋,摔在地上……

在水果刀刺入那人身体后,小姨的手松开了刀把,她看见了那人流出来的血,惊恐得后退几步,甩着右手,嘴唇抖动着:我杀人了,杀人了……

那群人中有人高喊:杀人啦!杀人啦!人就蜂拥着围了上来,小姨吓呆了,有人将她推搡着.

这时响起一声大喝:不要乱来!原来是哈宝,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已站在小姨身边,扶着快要倒了的她,高声说:大家不要乱动!保持好现场!等来了处理,快拨打120、110!那个领队厉声问:你是什么人?哈宝说:我是县里来的!领队看了看,觉得他那派头像个县里的领导,就没吱声了,心里却在嘀咕:难怪这女人这么顽固,原来她县里有人!

乡派出所的吉普车早己停在村口,很快就来了,把现场围护起来,要铐小姨,哈宝派头十足地说,急什么?她又不会跑,跑了我负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县人民政府工作证,瞟了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也就收起了.哈宝不管不顾地将小姨扶到那把矮椅子上坐下,像个保镖似的立在旁边.

伤者被人抬下去了,正好镇卫生院的救护车也来了.

简单地问过几句,就带走了小姨,以及哈宝和领队几个人.

春妹子在电话里强调,一定要快点去看守所看看小姨,她遇到这么大的事,一定吓坏了,一定惶然无措,要安慰安慰她.可去看守所探望,容易么?案子结案前,涉案人员是不能会见外人的.我猛然想起看守所有位作者,笔名宾歌,诗写得很好,好像还是所长,见过几次面,交道却不多,但感觉他为人爽直,我心情一振,急忙赶了过去.

宾歌见到我,很热情,装烟,筛茶,互相问过几句关于工作、创作的话后,他说,安宝老师难得来我这里,今天有什么事?我就说了来的目的.

他说,没想到于励还是老师的小姨,这事在县里反响蛮大的,各种说法都有.你想见见你小姨,安慰一下,这我能理解——嗯,你小姨这个案子不复杂,牵涉面不宽,见个面没什么问题的,我就破次例.

在会见室,见到小姨从外面由一名女陪着进来,我起身喊了声“小姨”,她望着我,突然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她脸色很不好看,人显得憔悴.没等我开口,她急切地问我,那个伤者情况怎样了?苦枣树砍了没有?哈宝有没有事?接着,像是自言自语地:我怎么杀人了?那把刀我是准备自杀的,我只想自己死,怎么就刺了别人?他怎么撞到刀口上了……

我告诉她,那个伤者没有生命危险;苦枣树一棵也没砍,以后也不会砍了(这是我安慰她的);哈宝没事,已经回家了.我说,你是过失伤人,不是故意的,是那个人自己不小心撞到刀口上,你不会有大事的.

她说,我跟他不认识,无冤无仇的,我怎么会杀他呢?我想自杀,苦枣树砍了,我也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了……见她开始唠叨了,我就说,小姨,你放宽心,法律是公平公正的,是实事求是的,你就不要太焦急,太担忧.她说,讲不过呢,那个人是因为我的那把刀受的伤,我脱不了责的.哎,他也可怜呢,为公司砍树,还不是图几个工钱,家里情况肯定也不好——安宝陀,你告诉哈馆长,我那个大柜子抽屉里有个存折,有两千块钱,是我的生日,再向他借八千,凑齐一万,你替我给那个人送去,先给这点,以后我再慢慢来补偿.

我鼻子酸酸的了,拼命忍住眼泪,说小姨,这些事你就不要记着了,我和春妹子,还有哈馆长,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千万不要把身体急坏了.

她说,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相信你们.

从会见室出来,我又找到宾歌,说小姨的身体状况不好,请他多多关照.他说,这个你放心,但其他方面我帮不上忙,我们只是看守,怎么判那是法院的事.他告诉我,这类案子,如果能取得受害方的谅解,并且积极赔偿,是可以从轻判决的.接着我又问了一些有关情况,宾歌把知道的、能告诉我的,都说了.

在路上,我就给春妹子打电话,把到看守所的情况给她说了.她说,那我们马上先凑十万给伤者送去,我出五万,你困难点,就出两万,剩下的三万归哈宝出.我说,要取得谅解,还涉及到那家深圳公司,因为这是公司行为.她说,这就难了的,那个鬼公司一点也不熟.我说,我打听过了,公司老板是你老家那边的人,年龄比你大,但与你应该还算同辈人.她便问,老板叫什么?我说叫牛步思,她说娘个脚转筋!牛步思?鬼里鬼气的名字!我们那地方姓牛的人确实蛮多,但这个“牛不死”不认得.我说,他还有个小名叫牛脚筋.小名牛脚筋?!她在电话里高声叫起来.我说你认得?牛脚筋我当然认得,她说,他和我初中同校,后来与我同班,他是降了级的,他发蒙晚,那时我们都未成年,他却像个大男人了.他以前名字是牛学进,大家就叫他牛脚筋.我呵呵笑了,那我们一起去找他!她停顿了一下,说这个牛脚筋,我真不想再见到他.我忙问,你们之间……她说,你不要歪想!那时,他家里很穷,他老爸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名声很臭.他呢,其实人还聪明,长得也不错,就是不学好样,流里流气的,聪明也不用在学习上,老是给女同学写情书,班上的女同学,几乎都收到过他的情书,写得肉麻死了,我也收到过好几封.好多女同学都把情书交给了老师,我没有交,我觉得还要给他留点面子,平时总是有意躲开他.可在外面遇到,好几次,他竟然对我动手动脚,有次还被我打了个耳光.初中毕业后,就不见他了,听说是到广东那边去了.没想到,这样的货色居然成了大老板!

我说,那是过去了的事么,年纪小,不谙事的.春妹子顿了顿说,好吧,我们一起去找牛脚筋!

春妹子通过老同学,转了几个弯,问到了牛脚筋的电话,然后在电话里与他约好了见面时间.为了种植速生杨,牛脚筋特意在县里注册了家分公司,在一栋写字楼里租了好几间办公室.

牛脚筋在办公室等我们,一见我们进来,他就从那张阔大的老板桌前站起,迎过来,一把紧紧握住春妹子的手,握住了就不想放,对我就是点点头.

他对春妹子说,春妹,可以说几十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春妹子嘴一撇:我又没有死!他握她的手似乎抓得更紧了:你真是越亮了,二十几了?她故意夸张地扑哧一笑,今年十八,明年十七!他左手在春妹的手背上轻轻拍拍,春妹还是这么可爱哟.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牛脚筋从老板桌上端起一个大瓷杯,也坐到了春妹子旁边.

这个牛脚筋,说实话,初一见,真还一表人才的样子,个子高,身杆直,没发胖,不像有些老板,挺个大肚子,肥头大耳,他那套西装很合身,显出一点气质.不过,他上眼皮有点下垂,半个眼球从皮下凸出,眼袋也有了,就露出了败相,露出了老相,其实,他还是中年人.

他不问我们来意,只专注与春妹子叙旧,好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偏着头,对她说,春妹,我好久没回家乡了,这次来,没与你联系,很忙的,还怕你不理我,想起小时候的事,那真是荒唐,荒唐!你知道么,你一直在我心里呢,你是我的初恋情人嘛.

春妹子手里握着茶杯,微笑着听他表白,这时转过脸对着他,笑眯眯地说,那时,你的初恋情人恐怕不止一二十个吧.他笑起来,想不到春妹的嘴巴也这么辣,你知道么,当年你那一巴掌,让我脸上火辣了好几天,呵呵!你说那情书的事,你揭我的短呢,嘿嘿,我那是图热闹,就只有你才真正是我的初恋,我知道,只有你没把情书交给老师,是不?春妹对我就是不一般!

我被晾在一旁,转动着茶杯作陪听.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厚脸皮,恬不知耻,一堆狗屎,挑开来臭,还自鸣得意,也不回避我这个生人.但看得出,他对春妹子还是有些上心的,总会要给点面子的,那么,我小姨的事也许还有希望.当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给春妹子递了个眼色.

春妹子就说,那些事,过去这么久了,那时我们都小,都是闹着玩呗.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牛总,我今天来,也可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求你帮个忙的.他说,春妹求我,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嘛,直说,遇到什么困难了?她说,是关于于励的事.

这时,牛脚筋脸色陡然一变,整张脸都垮下了,于励是你什么人?春妹子稍微停顿了一下,是,是我爱人的姐姐.那他——牛脚筋翘起下巴对着我.是于励的侄儿,也是我的侄儿!她镇定下来,强调了语气.牛脚筋鼻子哼了一下,其他事你只管开口,没钱用,要多少,我就去提!于励的事,免谈!

春妹子却细声细气说,牛总,你是有修养的人嘛,你总得让我把话说完.他板起脸,你说,你说.

春妹子就把小姨的情况说了,关于她的不幸遭遇,她的家庭状况,她的苦枣树,她的过失伤人,并告诉他,对受害者个人,我们已经赔付了一部分,同时,希望公司能够给予谅解.她说得很动情,快流泪了,如果是其他人,此时肯定会生发恻隐之心.但牛脚筋却无动于衷,冷冷地回复:要我谅解?不可能!她已经触犯了法律,法院会有公正的判决.我告诉你们,我还请求法院对这种违抗政令,阻碍新农村建设的刁民,从严处罚!

我牙巴骨紧咬,拳头捏得出了水,实在忍不住了,我高声说,牛总!于励是个老实的农村妇女,她是因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才过失伤人的,你说她是刁民,那我看你是奸商!

哈哈哈!牛脚筋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我就是奸商,我不是奸商,就赚不了这么多钱!现在我有的是钱,所以我回来了!我投领导所好,种植速生杨,说什么不忘乡情,造福乡梓,那是糊弄人的,我要证明的是:当年被人瞧不起的牛脚筋,今天成了大家的财神菩萨!种植速生杨,我做的是亏本生意,亏大了,但我不在乎钱.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只有花它的时候,它才能体现价值,也只有花它的时候,我牛脚筋的价值才能体现!所以我回来了,回来就是为了花钱!

娘个脚转筋!我冲动地站了起来,想再刺他几句,这时春妹子对我直眨眼,我只好又坐下.

他还在滔滔不绝:于励那几株树,砍不砍,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的态度,那是对我的挑战!她一个农妇,居然敢与我叫板?告诉你们,我牛脚筋现在想做的事,都要做成,即使以前想做但没做成的事,现在也要一了心愿!都说我是成功人士,什么叫成功?这就叫成功!

简直是条发了癫的狗!我在心里咒骂着,烦躁得坐立不安.

这时,春妹子开口了,她说牛总呀,你是成功人士嘛,怎么也容易上气咯?乡亲们都说,牛总是菩萨心肠昵,发了财还不忘埋包衣罐的地方;又说牛总本领大得很呢,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还说牛总从小就聪明,乖乖唧唧的一个伢予,只是有点顽皮,可不顽点皮,能发财,能成功?是啵,牛总!

春妹子真会说话,几句话就让牛脚筋脸色转好了,他说还是春妹懂得我.她说,我们是发小嘛.那是,那是,他点着头.她紧接着说,那,于励的事,还得请你考虑考虑.他没做声,她就说,牛总,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可从来没求你帮过忙的啊,事情已经发生了,于励就是杀了她,也没有多少血的,你是菩萨心肠嘛,也要给我点面子啵!他沉默了一会说,既然是你春妹求我,我可以考虑,可以再谈,不过今天没心情了,改日再谈.谈时就你一个人来吧,你这位侄儿,脾气太冲,他来谈不好……

我气鼓鼓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回去路上,我坐在车里对春妹子说,这个牛脚筋简直是个混蛋!她说,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他,可为了你小姨,没办法,还得奉承他,其实我心里在作呕.我说,他约你谈,你还是要去的啊.她说,我想过,我不能去了,他没安好心的.那小姨真要坐几年牢了!我急了就说你想想,除了坐牢,小姨还要负担伤者的治疗,是重伤呢,在医院里要躺几个月,医药费就是巨款,还有什么后续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护理费、抚养费、精神抚慰费等等,那是个天文数字,你我,还把哈宝算进来,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有这么多钱.牛脚筋不是炫耀有钱么?除了那十万,我们再凑点钱,其余的就由公司出,人是公司请的,公司也应该负责,这些费用,到了牛脚筋那里,就不算什么钱了.

她双手握着方向盘,摇摇头,我都想了,但他那里我还是去不得的.我这人反应迟钝,没去问为什么,只自顾自说下去,你也知道,虎头死后,小姨精神上是出过毛病的,假如她真坐几年牢,旧病复发,那就不是一过性的了,她这辈子不就毁了?她无儿无女,晚年怎么过?你说她遇到哈宝是不幸中的幸运,可你能保证哈宝还会等她?那小姨这辈子就永远不幸了啊!

车速减慢了,她盯着前方,我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下来,她喃喃地,你小姨的命怎么这般苦哦.我继续说,我叔叔与小姨感情最深,我叔叔最牵挂的也是小姨,假如小姨这辈子就这么毁了,九泉之下,我叔叔将会怎样痛苦……

车子突然往路边一拐,春妹子踩了刹车,车停了,她泪水一喷,伏在方向盘上号啕大哭……

十一

两天后的晚上,大约十点来钟了,我接到春妹子的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我奇怪,就问,怎么啦?谈了?她“嗯”了一声,我着急地,结果如何?妥了,她突然大声地:我想喝酒!喝酒!我说,那好!

到了约好的“曼陀罗”小酒吧,我刚坐下,就看见她进来了,对她招手,酒吧光线暗淡,她没看到,我便起身迎上去,急切地问,具体情况怎样?她脸色不好看,像背书似的:公司愿意谅解;医药费和其他费用由公司负责;苦枣树不改栽速生杨.

我心里一喜,嘴里便说,春婶,你太有才了!你要不是我婶婶,我要抱你打个啵(吻)!

她手一挥,你莫痞!懒懒地往沙发上一坐,酒呢?

我马上叫来一支干红,侍应生小心地倒着酒,她一把夺过酒瓶,自己倒,咕噜咕噜地,高脚大酒杯满溢了,然后端起,一饮而尽.

我说春妹子,你不会喝酒的,慢慢喝,慢慢喝.

她似乎没听见,又独自倒满酒,端起,又一饮而尽,然后再把杯子倒满.

我的心猛然一沉……我没有再去阻止,百感交集着,看她把酒倒进了嘴里.

在晦暗的彩色灯光下,她一脸暗红,神情漠然地对着我,也不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说.沉默了片刻,她身子突然晃了两下,便倒在了沙发上.我连忙起身,轻声喊:春妹子,春妹子!没有反应,摇她的手臂,也没反应.

我慌了,我一个男人,怎么把她弄回家呢?想了想,就一个电话把我老婆水牛婆喊来,我拿了春妹子手包,在酒吧外找到她的那辆红色,这时水牛婆背着春妹子出来了.我开车去送,春妹子住在四层,又是水牛婆背她上去.进了房,把春妹子刚放到床上,她“哇”地一声,呕了.水牛婆忙从开水瓶里倒了热水,给她揩擦,见我痴宝一样站着,就说,你回去,回去!我还要打扫,就陪她睡这里了.我说,她要是还不醒来,给我电话,要送医院的.她说,呕了就好了.

是的,呕了就好了.

半个多月后,小姨的案子开庭了,法院宣判的结果是:于励因过失致人重伤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也就是我们平时讲的,判一缓一,小姨可以回家了.

很快就接到法院电话,要我们第二天上午去看守所领人回家.

第二天,我和春妹子、哈宝早早去了看守所,宾歌不在,我们就在所里第二道门外等.

等了好一阵,远远地看见小姨向门口走来了,提着袋子,走得很快.哈宝一步跨到我们前面,对着门,很激动的样子,大声说:来弟来弟出来了!苦枣树长得很好的,认真改造从头越——我等你!

见他这个宝相,送小姨出来的女忍俊不禁,扑哧一声.春妹子在他手臂上一拍:等个脚转筋!她不出来了?还不快去提包!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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