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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事件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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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的时候,天空时不时就飘起了雪花,雪下得很斯文,不像往年的雪那么张狂,年味也在这慵懒飘落的雪花中弥散开来.

王建乎

年关将近的时候,天空时不时就飘起了雪花,雪下得很斯文,不像往年的雪那么张狂,年味也在这慵懒飘落的雪花中弥散开来.金庙乡机关大院里显得很静谧,一只喜鹊在被薄雪覆盖的草地里慢条斯理地啄着什么,不时地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让它感觉陌生起来的老地方,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那些由开会的、办事的、的人们所制造出来的杂乱的图像和声音,在那个午后全然遁迹了.

寇明理窝在老板椅上,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一年到头他很少有这种姿势,平时办公室人来人往的,他总是保持着一种前倾的坐姿,这种坐姿非常便于他随时站起来发火,乡里那些狗屎连稻草的事总是让他火冒三丈.但今天他却显得很放松,这也是他当乡长四年来,第一次坐在办公室里生出了些安逸感.各类慰问都已经结束了,农民工工资总算是兑现了,几个老户也答应暂时停火了……更重要的是,过完年他就很可能要当乡党委书记了.前不久,书记岳达成调到县民政局当局长了,按惯例他将顺理成章地接替岳的位置.组织部昨天已经来推荐过了,就差考察了.住持改方丈,虽然级别差不多,但意义就不一样了.他想,总算在自己的家乡金庙要熬出头了.

美好的遐想正在脑海里泛滥着,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寇明理条件反射般地坐直身子,拿起手机一看,是岳达成打来的.接通后,就听岳达成说: “老伙计,在干吗呢?”

“老兄啊,我正在想你呢.”

“真的假的?我可马上就来!”

“那太好了,我正闲着呢.你过来有啥吩咐?我好事先有个准备.”

“吩咐个鬼呀,我过来是收拾一下办公室,好给你腾场子呢.”

“场子就别急着腾了,你还是过来喝杯酒吧,你调到县里,我们还没有给你饯行呢.”

“现在也不允许迎来送往,我看还是免了吧,我收拾完东西就走.”

“那哪行?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好!再说了你也算是下乡工作,总不能背着锅子下来吧!”

“那好吧,现在到了金庙就得听你的喽.”

通完话,寇明理赶紧打电话给党政办的项小乐,让他通知食堂准备晚饭.接下来,他又逐个给班子成员打电话,让他们晚上务必都去陪岳达成吃饭.

对于岳达成,寇明理是心存感激的.在过去的工作中,岳达成总是放手让他去干,而自己有些粗枝大叶的地方,老岳总是善意地提醒他.这次岳达成调走后,还一再在县委主要领导面前举荐他接任乡党委书记呢.

一切安排妥当后,寇明理给老婆舒兰兰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不回家吃饭了.舒兰兰有些失望,说: “我今天还特意给你煨了野猪肚子汤呢,那可是养胃的.你那破胃可是切除过的,再不能喝酒了.”舒兰兰在乡卫生院的药房工作,但对食疗比药疗更感兴趣.

寇明理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今晚就是把胃喝成筛子也要喝呀.

在这个飘雪的午后,浮想联翩的人远不止寇明理一个,项小乐也是其中之一.快到三十岁的项小乐是党政办副主任,而主任早在半年前就被提拔为副乡长了,留下的空缺他却始终没能顶上.他为此一度烦恼过,但性格内向的他一直把这事压在心底.好在岳达成在临走前好像是突然想起他的事,特意对乡长寇明理做了交代,这总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许是性格的原因,项小乐就像是大雪中的一片不起眼的雪花,没人注意其怎样飘落,是否融化.

其实,项小乐的文字功底还是不错的,偶有小块文章见诸报端.县委宣传部曾有意调他去,但他却出人意料地谢绝了.知道内情的人清楚,他是为了爱情才留下来的.

项小乐的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表现为一厢情愿的暗恋.他暗恋的对象就是和他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闵晓芸.闵晓芸就是本乡人,是机关的打字员兼收发员,人长得很甜,性格也很开朗,笑起来两个酒窝总是让项小乐心旌摇荡,就像是在他那口沉闷的井里投下了一枚小石子.项小乐表达感情的方式很谨慎,他是怕一旦窗户纸捅破后得不到回应,就无法面对闵晓芸了.最初他尝试着给闵晓芸带一些好吃的,比如说水果之类的,闵晓芸并没有拒绝,一般都会大大咧咧拿起来就吃.这种行为对他多少有些鼓励,他就开始试探着送她一些礼物,如果她能接受的话,下一步他就会考虑该如何请她吃饭了.但遗憾的是,闵晓芸对接受礼物很慎重,要么是婉言谢绝,要么是折价给钱.项小乐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因此气馁,他认为即便是闵晓芸不想接受他的礼物,但在这你来我往之间,他也和她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了.更何况感动一个漂亮女人,有时候是需要花费一定时间的.从这一点上看,项小乐又显露出另一种性格,和他平时给众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那是一种阴柔的执着.

项小乐的执着最终还是有了进展.就在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当他把一只限量版的泰迪熊手机挂件送给闵晓芸时,闵晓芸的眼睛里闪露出一份发自心底的光芒来.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而是立即就把它拴在了手机上,并给他扮了一个鬼脸.这两天,她只要一掏出手机来,那只憨态可掬的小棕熊就活泼地跳动着,使得项小乐的心跳得厉害起来.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那只喜鹊从窗前飞过,旁若无人地叫了一声.办公室只有项小乐一个人,闵晓芸到县里交换文件去了,他被喜鹊的叫声惊扰了一下,思绪便切换到现实的场景中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心中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一盆绿意盎然的吊兰如孔雀的尾巴一样从书柜顶上拖了下来,闵晓芸的办公桌上那盆水仙正热烈地开着,发出淡淡的清香,一本《知音》杂志正摊开在那里.项小乐忽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他沉浸在闵晓芸带给他的这份熨帖的感觉中.掏出手机来触摸了一下显示屏,一个秘密便显露出来——那是一张闵晓芸的背影照,她穿着一件红色修身长羽绒服走在雪地里,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脚印.这是他前些日子偷偷拍下来的,一个人的时候总喜欢翻出来欣赏,看着看着,脑海里就会幻想出自己和闵晓芸依偎而行的画面来……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乡长寇明理打来的,说岳书记要来吃晚饭,让他抓紧去安排.放下电话后,他就匆匆去食堂找厨师老钱了.

不一会,岳达成就来了.寇明理听到声音迎了出去,在走廊上就嚷开了: “哎呀,岳局长是给我们雪中送炭来了吧?”

“我看你小子安逸得很,还用得着我来送炭?”岳达成用指头点了点他.

“还不是托你的福,先过几天安稳日子再说呗.

进了寇明理的办公室,寒暄了几句,寇明理压低声音说: “老兄啊,我的事还劳你关心,不会出啥岔子吧?”

“应该不会的,只是对你的考察恐怕要等过完年再说了.”

“那你可晓得乡长的人选可有着落了?最好能在金庙内部产生呀.”

“明理啊,你先把自己的那头乱毛抹顺了吧,别的神不是你烦的.”

两人正说着话,乡党委副书记阮思春进来了,对岳达成说: “岳局长啊,你可来了,我和明理都快想死你了.”

“思春啊,你就是哄死人不偿命.”

“我说的可是掏心窝的话,你不来我还准备找你去呢.”

“找我干吗?”

“你也要像关心明理那样关心一下我呀,我们可都是你的老班底喽.”

岳达成一调走,位置就松动了,乡里很多人都有了想法,阮思春自然也不例外,正盯着乡长的位置呢.岳达成听出他的意思来,说: “你们当我是组织部长呢?我要是有那个权力,早就把帽子给你们捂到头上了.今天我只能以老哥的身份提醒你们一句,这段时间可千万别捅啥娄子啊.”

两人同时点点头.阮思春说: “放心吧,我保证做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岳达成突然感慨地说: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啊!”

说完就去收拾办公室了.寇明理则亲自去食堂查看晚餐的准备情况,为响应上面的号召,不动用公款吃喝,菜是寇明理叫自己堂兄准备的杀猪菜.临出门的时候,他从书柜下面翻出两坛金门高粱酒来.

晚餐的气氛很好,除了项小乐有些拘谨外,酒席上杯影交错,不一会就把寇明理带来的两坛酒喝得差不多了.寇明理从腰间取出钥匙递给项小乐,让他去自己的办公室把剩下的两坛酒再拿来.岳达成制止说: “我看还是算了吧,适可而止,再说你那胃也不能喝多.”寇明理说: “过去我一直都听你的,今个你就听我一次吧,我们就算是提前吃年夜饭了,难得呀.”大家热情高涨,齐声附和.

项小乐出了食堂,刚拐过弯来,就看到一楼自己办公室的灯亮着,走到窗前一看,闵晓芸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他上前敲了一下门,接着便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关切地问道: “晓芸,你刚从县里回来呀?”

“是呢,下雪了,路上不太好走.”

“你还没吃饭吧?到食堂吃点吧,正好岳书记也来了.”

“都是领导,我就不去了,把这几份文件登记完我就回家了.”

项小乐不好勉强,闲聊了几句就准备去取酒.这时候,闵小芸站起身从桌上的挎包里取出一只新水杯递给他,说:“喏,给你的.”

“给我的?”项小乐接过杯子,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印象中,闵晓芸还从来没送过他礼物.

“当然是给你的啦,你看你那玻璃杯也不保温呀.”

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就像电流一样陡然传遍项小乐的全身,他的嘴角颤抖了几下,一时竟然发不出声来.倒是闵晓芸提醒他: “傻站着干吗,还不快去伺候领导?”

项小乐拎着两坛酒乐颠颠地回到食堂的时候,寇明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说:“小乐子,你磨叽个鬼呀,我让你去讨酒,又不是让你去酿酒,你咋那么慢?”

项小乐嗫嚅道: “我刚才遇到了闵晓芸,和她说了几句话.”

岳达成打圆场: “可以理解嘛,小项也老大不小了,我看和小闵还真般配呢.”

阮思春说: “据我观察,最近俩人有些腻歪.这样吧小乐子,你也不要把小闵藏着掖着了,把她叫来敬岳书记一杯酒吧.”

“对呀,”寇明理看着项小乐说,“快去把小闵叫来,就说是我说的,老书记来了也不过来招呼一下,不像话.”

项小乐只好给闵晓芸打了个电话.不一会,闵晓芸就过来了,项小乐赶紧给她加了个座位.闵晓芸平时不喝酒,所以过来以后喝得很谨慎,除了敬了岳达成一小杯酒,就按兵不动了.寇明理对项小乐说: “小乐子,你和小闵共同敬一下岳书记吧,炸个璺子咋样?”项小乐看看闵晓芸,有些迟疑.寇明理又说, “机会难得哟,你俩要是把岳书记喝高兴了,说不定他会主动当你们的大媒人呢.”

项小乐受到鼓动,端着分酒器就站了起来,但闵晓芸还坐在那里没动,阮思春几个就跟着起哄.闵晓芸只好勉强站了起来,却不肯端分酒器.项小乐向岳达成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一仰脖子把足足二两酒喝了下去,五十八度的酒顿时就像一瓢烧红的铁水灌进了肚子.尽管难受,当他看闵晓芸面露难色的样子,还是想去给她代酒.闵晓芸看了他一眼,挡住他伸过来的手,一咬牙,端起面前的分酒器也是一饮而尽,桌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闵晓芸喝完酒不久,脸色就变得煞白了,寇明理见状就让项小乐赶紧送她回家.项小乐向老钱借了只手电筒,就送她往回走.

闵晓芸的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离乡政府大约两里多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项小乐想去搀她,却又不敢贸然伸手,就说: “晓芸,喝多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呀.”闵晓芸硬着舌头说, “我要是喝、喝出个好歹来,看、看你咋办?”

“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

闵晓芸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收住脚步停在那儿,喘着粗气说: “还不快来扶我一下?还说负责到、到底呢,我看你现在就不想负责.”

项小乐赶紧上前把手伸了过去,闵晓芸一把吊住他的胳膊顺势偎了过来.闵晓芸因为有了依靠,步子就任性起来,把项小乐也带得东倒西歪了.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晃动着,细细的雪花精灵般地在光线中飘舞着.项小乐的心里麻酥酥的,生出一种幸福的迷乱来,他希望闵晓芸回家的路能够更长一些,他甚至有些庆幸今晚的这场酒了.

闵晓芸的手机响了,她从羽绒衫口袋里往外掏的时候,手机却滑掉在了雪地上.项小乐帮她捡起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上还闪动着“老爸”的字样.项小乐知道,闵晓芸母亲死得早,哥哥在城里做保安,平时家里只有她和父亲.她父亲的腿有些残疾,日子虽然过得不太舒展,但女儿却像是他生活中的一盏灯,照得他眼前亮堂堂的.

闵晓芸从项小乐手里接过手机,对父亲说声快到家了,就挂了.但通完电话后,她并没有马上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而是晃了晃手机上的挂件,对项小乐说:“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

“为啥?说来听听.”

“以后再告诉你吧.”

项小乐还想再问下去,闵晓芸突然捂着肚子蹲到路旁呕了起来,但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项小乐心疼地在她背上轻拍着.

项小乐把闵晓芸送到家门口后,看着她进了家,又在门口停了一会,看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方才离开.

在回乡政府宿舍的路上,他感觉自己的酒劲也蹿上来了,借着酒劲他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来:

北风呼呼地刮,

雪花飘飘洒洒,

突然传来一声响,

这匹狼它受了重伤……

第二天清晨,项小乐还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睡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懵里懵懂地起身开了门,就见阮思春慌慌张张地闪了进来,说: “小乐子,不好了,出大事啦!”

项小乐一惊,睡意顿消,说: “啥事?”

“闵晓芸她、她死啦!死在雪地里了.”

项小乐的大脑顿时变成了一个空壳,他后退几步,重重地跌坐在床上,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不会的,不会的,我昨天亲眼看着她回家的……阮书记,这大过年的,你可别瞎说!”

“我瞎说?你快去看看,的人都到了呢.”

项小乐顾不上穿好衣服,披了件值班的军大衣就往外跑.阮思春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提醒他: “小乐,你可千万别说昨晚喝酒的事呀!”项小乐不回应,黑着脸往前狂奔.

出事地点就在离闵晓芸家不远的路旁,项小乐赶去的时候,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周围布满了围观群众.闵晓芸的父亲鼻涕拉乎地坐在雪地上嚎哭,在他不远的坡下面,闵晓芸蜷曲在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只的塑料手电筒.项小乐一看,头顶上顿时响起一片炸雷,炸得他魂飞魄散,他几次想冲过警戒线,都被勘查现场的给挡住了……

上午,寇明理到乡派出所去了一趟,一回乡政府就通知昨晚参加吃饭的人来开会.很快,几个班子成员都到了,只有项小乐没来.寇明理一问才知道,他从事发现场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了.寇明理叹了一口气,宣布开会,便直接切入到那个让人纠结的话题: “闵晓芸死了,昨天晚上她毕竟是和我们在一起喝酒的,大家看咋办哪?”

宣传委员老韩哭丧着脸说: “还有年把我就要退二线了,咋就摊上这种事呢?按照在网上看到的案例来说,参加吃饭的人可都要受处分的.早晓得这样,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也不去吃了.”

阮思春说: “别说那没用的了,闵晓芸又不是当场出事的,也不是在家里出事的,她是夜里出来冻死在路上的.”

寇明理说: “是小乐子送她回家的,他就没发现一点异常?”

阮思春说: “小项说亲眼看见她走进家门的,不知咋地,她夜里又出来了.”

老韩说: “还不是因为酒喝多了嘛,我喝多了酒也喜欢乱跑.”

阮思春瞪了他一眼,说: “老韩,你不把自己绕进去就不甘心是吧?”

老韩说: “我才不想绕进去呢,我是担心在场的人终究脱不了干系呀.”

寇明理说: “你们都别说了,派出所的人初步认定,闵晓芸是夜里出门不小心摔倒后,出现了意识障碍,最后被冻死的.”

老韩问: “那她干吗夜里出门呢?”

寇明理说: “这个还不是很清楚,派出所的人我她父亲了解后,只是听说她是出去找什么东西.”

阮思春说: “这不已经结了嘛,人家压根就没提到喝酒的事呀!”

寇明理心事重重地说: “我是在想,闵晓芸要是不喝酒,会不会出门呢?即便是出门摔倒了,会不会被冻死呢?就怕这事兜不住呀!”

“你放心吧,”阮思春的目光从寇明理身上移开,扫视了一圈,说,“我们大家是不会把屎往脸上糊的.昨天吃饭,小闵就过来敬了一下酒,其他的啥也没有啊.”

寇明理说: “我还是觉得多少有些对不住人家小姑娘啊!毕竟酒桌上这么多男人,就她一个女的,传出去不好听呀.”

阮思春劝道: “不传出去就是了.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混到今天也不容易呀,拖儿带女的,不能因为一杯小酒就全军覆没了吧,再说金庙的工作还得靠大家去做啊!”

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频频点头.

寇明理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一看是岳达成的电话,赶紧接通了.岳达成说: “明理啊,小闵的事我知道了,你们可得妥善处理好啊,千万别出岔子!这段时间对你很关键……”

一番话说得寇明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尽管派出所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但关于闵晓芸的死还是传出了许多版本.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说她被鬼缠住了,被勾了魂魄夜里四处游荡,最后被索去了性命;另一种是说她夜里出门是去会一个男人,当然了,这个男人很有可能是个有妇之夫……一个网名叫金爪的小报记者闻讯赶来,找到寇明理,想围绕一个*死在雪地里情节,挖掘出更多的噱头来.寇明理先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陪他聊了一会,接着就陪他一通吃喝,临走的时候还给他带了几只金庙土鳖,才算暂时把他给打发了.

金爪一走,寇明理感到有些后怕,他担心闵晓芸的事传来传去,会把喝酒的事给传出去.他把阮思春叫到办公室,想商量一下怎么把事态控制住,不让它发酵.阮思春分析,之所以有这么多传闻,和闵晓芸的尸体还没火化有很大关系,按说人死后连头带尾三天就要火化,但闵晓芸还在殡仪馆的柜子里躺着呢.寇明理问:“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怎么还不火化呢?”

阮思春说: “问题就出在闵晓芸哥哥闵晓军身上,本来她父亲是想早点让女儿人土为安的,但闵晓军却坚持认为,妹妹死得不明不白,要查出个来龙去脉才肯让妹妹火化.这几天,他天天到派出所去讨说法呢.”

寇明理回他: “思春啊,你是咱金庙乡的定海神针,在这件事上你可得多花点心思呀.”

两人正商量着,听到楼下突然嘈杂起来,不一会走廊上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阮思春刚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几个人就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闵晓军.闵晓军开口就说: “寇乡长,我妹子一个大活人,没病没痛的,怎么轻易就被冻死了呢?你们要给个说法啊!”

寇明理说: “晓军啊,晓芸的事我们也很痛心,但是给了结论的,要面对现实!”

阮思春说: “今年冷得出奇呀,就连美国和欧洲都冻死不少人,生命有时候是很脆弱的!”

闵晓军说: “就算老天能冻死人,可我就是想不通,我妹子干吗深更半夜往外跑呢?”

阮思春说: “这我们哪知道呢?人都死了,还想那么多干吗?人土为安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啊.”

寇明理掏出散了一圈,说: “是呀,赶紧把晓芸的后事处理好吧,家里有啥困难,乡里会尽力帮忙的.”

闵晓军点着,猛吸了几口.寇明理以为他已经钻出牛角尖了,没想到他把半截往地上一砸,说: “反正我要弄个水落石出,不然我是绝不会罢休的!”说完,手一挥,带着几个人走了.

看着院子里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寇明理的心里乱糟糟的.

当天下午,阮思春来到了闵家.闵晓军出去了,家里只有他父亲.老闵坐在一只破藤椅上,眼神有些恍惚,阮思春的到来没有让他的表情有丝毫的变动.对于阮思春问起的那天晚上闵晓芸回家后的事,他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 “的人都来问过了,晓芸那天晚上好像要出去找什么东西,后来我就睡着了……我咋就睡得像一头死猪呢?按说我这个年龄的人不该睡那么死呀!”说完兀自哭了起来.阮思春劝了半天,让他再好好想想那天晚上的细节,可是老闵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回忆很久远的事一样,合着眼睛,好半天才睁开.他说:“那天晚上,我有些感冒,晓芸回来时我已经上了床,听她房门关上了,我就关灯睡觉了.可刚睡一会,她的房门就开了,堂层就传来一些声响.我问她做什么,她说是找东西.我又问她找啥,她就说是找啥‘件’.后来我就睡着了,根本就不知道她出门哪!”

阮思春问: “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啥‘件’?挂件、零件还是文件?”

老闵再次合上眼睛,痛苦地摇摇头,眼角掉下两根泪线来.

就在这时,闵晓军回来了,看见阮思春后,冷冷地说:“你来干吗?”

“我来看看你爸.”

“我爸不需要看,有这闲工夫你们还是过问一下晓芸的事吧,现在人家都在云里雾里地瞎传,晓芸死不瞑目啊!”

“晓军啊,我今天来还真有收获.刚才你爸说晓芸是出去找啥‘件’的,我就在想,是不是去找文件呢?对了,晓芸在乡里就是管文件的.”阮思春边说边背着手在屋里转起了圈子.

闵晓军瞪大眼睛看着他说: “照这么说,我妹子算是因公了?”

“也不完全是,因为并没有领导让她夜里去找文件,她这属于个人行为.”

“那我妹子的这条命不就白丢了?”

“你别激动,我想不管怎么认定,晓芸的死还是有因公的成分嘛,乡里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关心的.但前提是你们要好好配合,把晓芸的后事办了吧,否则传闻是不会停止的.”

闵晓军看了一眼父亲,然后目光又转向阮思春,犹疑了一会,终于露出默许的表情来.

阮思春回到乡政府后,把去闵家的情况向寇明理做了汇报.寇明理还是心存疑虑,说: “你凭啥从老闵嘴里说的一个‘件’字,就推断闵晓芸是出去找文件的呢?”

“我这分析也是合情合理呀,关键是这样一说闵家人也就气顺了嘛.”

“顺是顺了,就怕人家要求认定工伤呀,这可不是儿,闹不好要出大笑话的.”

“你放心,我已经和闵家人明确表示,虽然闵晓芸是为了找文件冻死的,但她这是个人行为.不过,乡里在经济上还是要表示一点的.”

寇明理点点头,说: “闵晓芸这一死,闵家的日子确实够戗啊!”

当天晚上,寇明理又在乡里召开了一次特殊的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是那天喝酒的几个人.项小乐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没有来开会.阮思春会前对寇明理解释说:“这小子受的打击太大了,眼看和小闵有了一些眉目,结果婚礼没盼到,却等来了葬礼.”寇明理听说,不由得“唉”了一声.

阮思春把闵晓芸事件的进展情况向大家做了通报,并一再强调,闵晓芸夜里出门是为了找一份刚刚从县里取回来的涉密文件,希望大家能统一口径,以正视听.听他说完,大家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但接下来,寇明理的话又让大家纠结起来.他说虽然小闵不算是因公亡故,但毕竟还是有为了工作的一部分原因,经济上应该得到相应的补偿,不然说不过去啊!但是现在乡里经费很紧张,而即便是有钱,也不能拿给闵家,这是会有“后遗症”的……

大家一时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老韩开口问道: “那从哪儿能变出钱来呀?”

寇明理说: “这么说吧,钱只能从我们自己的口袋里出来.这样,我们一人掏一万.那天吃饭的总共十个人,岳书记和小项就不让他们出钱了,我来替他们出,我拿三万.”

老韩还没等他说完就倒起了苦水:“寇乡长,你让我去偷呀?我老婆不挣钱,儿子也不争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小会议室一下子就混乱了起来.

寇明理用茶杯盖敲了一下桌子,说:“大家一定要算大账,不要算小账.因为几个钱把闵家人弄得到处,对我们有啥好处?老韩啊,你一辈子兢兢业业,总不想背个处分回家吧,赶紧回去把藏在旧皮鞋里的私房钱拿出来吧.”

大家听他这么一说,火气彻底熄了下去.老韩自认倒霉地嘀咕道: “唉,这叫祸从口入啊,就是喝宫廷玉液也没这么贵哟,这张破嘴欠揍.”说完对着自己的嘴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

寇明理一回家就在鞋柜里翻了起来,其实他自己的私房钱就藏在那双旧的军皮鞋里了.舒兰兰已经在房间里睡了,听到他翻动的声音就迷迷糊糊地问: “这大半夜的,你翻箱倒柜找啥呢?”

“快过年了,我把家里的东西顺一顺.”

“你不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等到你来顺东西,家里还不乱成猪窝?”

就在说话的工夫,寇明理已经找到了那双皮鞋,他从散发着霉味的鞋筒里掏出了两卷钞票,这是他长期以来发扬田鼠藏粮的精神积攒的.望着空空的鞋筒,他多少有些遗憾,但已来不及细想了,赶紧钻进书房数起钱来.他连数两遍,最后的数字都是一万八千三百元,这意味着还差将近一万二千块钱.寇明理急得猫抓心似的,明天一早就要交钱,他又不想为这事向别人去借钱.

书房的门开了,舒兰兰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靠在门框上,像个老练的猎手一样看着他.寇明理吓了一跳,说: “你这不声不响的,咋就像个冤魂呢?”

“寇明理,我就是要像冤魂一样盯着你,学会藏私房钱了,还深更半夜地数钱,你说你到底要干吗?”

“这不是春节到了嘛,我想给几个困难户送点温暖.”寇明理故作镇静.

“你糊鬼去!是给哪个小妖精去送温暖吧?你说,是不是你们乡政府的?”

“怎么会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寇明理有些慌不择言.

“好啊姓寇的,终于露馅了吧,那你吃的是哪儿的草?”

“我啥草也没吃,被你这醋味就熏饱了.”

两人吵了半天,舒兰兰把手一伸,说: “先把钱交来,明天我再和你慢慢计较.”

寇明理说: “这钱我真的有急用,还不够呢,我想向你再拿点.”

舒兰兰奋力“呸”了一声,战火重新旺了起来.

耳听着外面的公鸡就叫了,寇明理终于坚持不住,和盘托出了事情的原委.

舒兰兰傻了,说: “你干吗不早说呢?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女人哪.”

“这事能瞎说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你那破嘴,万一要是给散布出去了,我们就全军覆没了,现在上面抓得多紧哪!”

舒兰兰没再吱声.找出一个存折本交给了丈夫.两人上床后,她可能是心疼那些钱,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终于说出一句心里话来: “明理呀,我跟你这么多年了,啥时候享过福啊?我不享福就算了,儿子刚参加工作,总得帮他在市里买套房吧.我不希望你贪钱回来,可你总不能倒贴吧.”

寇明理安慰她说: “这是特殊情况嘛.过过年来,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就要当书记了,到时候你可就成咱金庙乡的‘第一夫人’喽,这可是花钱买不来的.”

舒兰兰转过身来,眼睛盯着丈夫看了一会,然后拿过他的一只手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腊月二十九日上午,阮思春带着十万块钱来到闵家,当着闵晓军的面交给了他的父亲.阮思春在对这笔钱做出说明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他要让闵家人感觉到这钱不是必须给的,是乡里出于人道主义想方设法筹集来的,而收下钱后是千万不能对外说的,否则的话,将来有其他人发生了意外也都往公家赖,乡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闵家父子千恩万谢.

闵晓芸的遗体是年初二火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乡机关去了不少人,当然了,那天参与喝酒的几个人也都去了,而独独没见到项小乐.岳达成也去了,作为民政局长他还向殡仪馆打了招呼,帮闵家免了不少费用.

仪式结束后,岳达成把寇明理拽到一旁,问:“明理啊,项小乐咋没来?”

“这小子好像受刺激了,整天像个闷葫芦,也不知他在干吗.”

“小项喜欢钻牛角尖哪,你们可得多关注他.”

寇明理盲目地点点头,一时没明白岳达成为何在这种场合会提到项小乐.

自从闵晓芸死后,项小乐感觉自己就像处于一种失重状态,走路的时候人飘在路上,怎么也使不上劲;睡觉的时候人飘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踏实;最后就连周围的景物都飘了起来,变得模糊而空虚.

那天早上,他从事故现场回来后,就闷在了宿舍里,满脑子想着头天晚上送闵晓芸的情景.那是闵晓芸第一次对他表示出亲昵,他当时就产生了想吻她的冲动,但后来还是忍住了,他想,这个吻应该在她清醒的时候进行,而不是在她喝多了酒的时候.闵晓芸依偎着他行走的时候,他感觉那条风雪弥漫的路上已经铺上了爱情的红地毯了.

可万万没想到,仅仅几个小时过后,这条路就成了闵晓芸的不归路.

阮思春来喊他开会,他没开门;有人喊他去食堂吃饭,他也没开门.夜半时分,项小乐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他在梦中看见闵晓芸走在雪地里的背影,情形和自己手机里的照片一模一样,他跟在后面拼命地喊她,但声音很快被呼啸的北风淹没了.他继续跟在她后面走,前面的路突然就到了尽头,闵晓芸突然转过身来,惨白的脸上挂着斑斑血迹,她用手做酒杯状,对他说: “小乐,咱们再炸个晷子吧.”

项小乐一下惊醒了.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梦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令他惊恐不已.

项小乐和大家想到了一个同样的问题:闵晓芸为什么回家后还要再次出门呢?接连几天,项小乐每天都要在那条路上走上一两趟,他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腊月二十八日中午,太阳终于出来了,天空变得疏朗起来,村庄和大地也仿佛从昏睡中醒来了.下午,路面的积雪开始融化了,项小乐再次上路,当他走到离闵晓芸出事地点不远处时,突然发现路旁有一个黑点,走到近前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闵晓芸手机上的那只泰迪熊.在污渍的雪水里,湿漉漉的泰迪熊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项小乐蹲下身来一把捧起它,心跟着就颤动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原来闵晓芸那天晚上不小心把手机上的泰迪熊丢了,回家后发现不在就出去寻找了.他的耳旁忽然想起闵晓芸的话: “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项小乐悲哀地想,也许这个问题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闵晓芸夜晚出门的原因找到后,项小乐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那天在酒桌上他不说遇到了闵晓芸、不炸那个晷子,或者说不送那只泰迪熊,闵晓芸就不会出现意外的.

也正是在他找到那只泰迪熊的当天晚上,阮思春散会后特意到宿舍来告诉他,闵晓芸深夜出门是为了找文件,还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个结论.项小乐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傻了.

闵晓芸的遗体告别仪式项小乐没敢参加,他无法面对一副被自己葬送了生命的冰冷躯体,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魁祸首.

过完年一上班,县委组织部就来金庙乡考察党委书记人选了.按照年前推荐的结果,被考察的人毫无悬念地就是寇明理了.

阮思春在和考察组的人谈完话后,拐进寇明理的办公室,对正在看文件的寇明理说:“寇书记,祝贺你呀!”

寇明理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现在喊书记还早了一点吧.”

“你早点当书记,我也有盼头喽.明理啊,你上去了可得拉兄弟一把,我会尽力配合你工作的.”

“思春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呀,不过关键还是在上头,你也不能守株待兔.”

“我这当副职的,对上是两眼一抹黑啊.是孬是好,就靠你了!”

“思春啊,前段时间辛苦你了.”寇明理转了个话题.

“应该的、应该的.”

阮思春走后,寇明理就想,都说阮思春心思活络,个人的小算盘打得很顺溜,这次闵晓芸的事还真多亏了他.

考察组回去没两天,寇明理提拔的公示就贴在了乡政府一楼的大厅里了.寇明理上班经过大厅的时候,很想停下来看看公示牌上的字,但又不好意思.尽管他的表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内心却是春雷激荡,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就要实现了.

上小学的时候,寇明理最怕的人就是长着鹰钩鼻子的校长.校长很少笑,整天像人家欠了他八斗米似的板着脸,训起人来喉咙里总是好像滚动着浓痰,你会担心他随时把那口痰吐到自己身上.有一次学校搞“六一”文艺演出,寇明理因为和同学嬉闹,把演出队的一面鼓弄到学校边上的水沟里去了,校长发现后,硬是让他用头顶着湿了的鼓在太阳底下晒着,直到演出快开始了,寇明理才被结束了惩罚.他赶到学校操场的时候,上面正好来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只见校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双手握住其中一个高个男人的手,腰弓得就像个大虾米.而高个男人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迅速把手抽了回去,握住了旁边一个漂亮女教师的手.寇明理一问旁边的同学才知道,高个男人就是公社书记.看着鹰钩鼻子校长从恶霸地主突然变成了卑微的佃户,寇明理由衷地高兴,同时他也确认公社书记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了.从那时起,寇明理的梦想就是当公社书记,尽管这些年乡镇党委书记的威严不能与当年的公社书记同日而语了,但毕竟还是一方大员啊.如今眼看着就要接近当年的梦想了,他开始盘点这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他流过汗,流过泪,也流过血,该流的都流过了,以至于把胃都喝坏了……

寇明理一路想着就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来不久,座机就响了,是小报记者金爪打来的.金爪用夸张的声音向他表示着祝贺,还说要来采访他,不过请他放心,这次是准备从正面来报道了.寇明理客套地应付着,表示忙完这阵子一定会主动请他过来.

正聊着,楼下的办公室里传出“砰”的一声.他好不容易结束了和金爪的通话,就想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刚挪开步子,阮思春来了.阮思春告诉他,项小乐在办公室朝刚来实习的大学生小刘发火,还把水瓶给砸了,寇明理又问了一下细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闵晓芸虽然不在了,但办公室里的东西还是按她生前的样子摆放.那盆水仙花已经完全枯萎了,曾经青翠笔直的茎秆都已枯黄并倒伏在盆子里了.小刘出于好意,一早打扫卫生的时候将残茎枯根扔进了垃圾桶,并把盆子洗干净放在了柜顶上了.项小乐一发现这个情况就大发雷霆,非让小刘给他还原不可,小刘说重新给他弄盆花来,他还是不依不饶.

阮思春最后说: “明理啊,你不知道这小子眼光多凶哟,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寇明理把桌子一拍,说: “太不像话了,你给我把他叫来.”

阮思春刚刚转过身来,项小乐却不请自到了,对他说: “阮书记,我有事想找寇乡长单独谈谈.”

阮思春一走,寇明理就气呼呼地给了他一梭子: “有啥事呀?想恶人先告状是吧?大清早就吃了药?”

“我发火是不应该,可我心里憋得难受呀!”项小乐涨红了脸.

“你有啥憋屈的?是谁冤枉了你,还是迫害了你呀?”

“反正我憋不住了,要把该说的都说出去了.”项小乐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

“你到底想说些啥?”

“晓芸那天晚上不是找文件的,是找它的.”项小乐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泰迪熊来.

寇明理接过泰迪熊正想开口问他,项小乐却自顾自继续说着:“还有,晓芸要是不喝酒的话是绝对不会冻死的,这都怪我啊!”

“项小乐,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咋又翻出来说呢?”

“不说不行啊,晓芸她天天夜里来找我,说她死得糊涂啊!”

“你这话怎么那么吓人呢?你到底要和谁去说?”

“我要向组织上说,向晓芸的家人说,向所有想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说.” 寇明理紧张起来了,起身把门关好,推心置腹地说: “小乐子啊,你想过没有,你这一说倒是痛快了,我们大家,当然了也包括你,都要跟着受累啊!更重要的是,金庙的形象会受到严重影响啊!”

“你放心,我只说我自己,不会牵涉别人的.”

“你如果只是说这小熊的事倒和大家没啥关系,问题是只要开了头最后肯定要涉及到喝酒的事.我也不是不敢担责任的人,问题是我也有难处,如果你说了能让小闵活过来,那你就说吧.”

“寇乡长,我该怎么办呢?”项小乐突然埋头哭了起来,坐在那里肩膀一颤一颤的.

寇明理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劝走了.冷静了片刻,寇明理赶紧拨通了岳达成的电话,把刚才和项小乐的谈话归纳起来向他通报了一下.岳达成说: “我早就说了,这小子喜欢钻牛角尖,你们可得小心.明理啊,我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一旦有个什么闪失就没翻本的机会喽.”

寇明理接着又把阮思春叫来,和他商量起来.阮思春说:“你的公示日还有两天,最起码这两天不能出岔子.”

“你有啥法子吗?”

“这小子喜欢摄影,不行我就带他上一趟黄山,一来把这两天耗过去,二来也让他散散心.”

寇明理无奈答道: “我看也只有这样了.”

当天下午,阮思春开着一辆借来的车子,带着项小乐直奔黄山.他给项小乐的理由是请他去拍一张关于黄山的风景照,主要用于乡里新会议室的布置.去黄山摄影一直是项小乐的一个心愿,他上过两次黄山,但都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拍到像样的照片,所以没有多想就上了阮思春的车.

到黄山也就两百多公里,天擦黑的时候就到了山下,两人住进了一个农家旅社.吃完饭,阮思春找项小乐扯了一会闲篇,就觉得有些困乏,早早睡了.夜里,他被一泡尿憋醒了,正准备起夜,却发现项小乐的床上有亮光,眨眨眼睛再看,发现项小乐正靠在床上看手机,屏幕发出的幽光把他的脸映得陌生而诡异.阮思春吓出一身冷汗,平静了一会,他故意咳嗽了几声,光亮不见了,黑暗中传出一声轻叹.阮思春撒完尿,就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上了山.项小乐刚开始拿着照相机倒也神气活现的,到了鲫鱼背的时候就开始显得有些疲惫了,他看着万丈深渊对阮思春说: “这要是掉下去,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有多长?”阮思春一听腿就软了,抓紧身旁的铁链子迟迟不敢迈步.

到了天都峰,山上一下子变得风起云涌,项小乐赶紧拍起照来.拍着拍着,他突然指着一团白云对阮思春说: “阮书记你看,这云真像一只泰迪熊啊!”阮思春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是熊的模样.项小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晓芸最喜欢泰迪熊了,可是我不知道她究竟为啥喜欢呢?”他的表情随之黯然如铅云.

阮思春带着项小乐在外面转了三天,回来后,寇明理的正式任命已经下来了.寇明理见到阮思春后,再次向他表示出感激之意.阮思春说: “书记大人,我这趟真是折阳寿啦,项小乐神神道道的差点把我魂都吓飞了,下次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寇明理就任党委书记后,在召开的第一次党政联席会上,就提议将项小乐党政办副主任的“副”字去掉,得到了与会同志的一致赞同.

转眼就到了春播时节,农户们都忙着栽秧了.这些天,不断有农户为用水的问题闹到乡里来,寇明理决定亲自下去看看,他带着县农委下来挂职的副乡长侯亮走向了田间地头.

走在离乡政府不远处的一段田埂上,他看见一个农夫正在水田里栽秧,身子一歪一歪的,栽出的秧苗也是歪歪斜斜的.走近了一看,发现是闵晓芸的父亲,就主动打起招呼来: “老闵啊,你看你这腿脚不方便还要下田,晓军咋不回来帮忙啊?”

老闵抬起头来看了看,说: “是乡长呀,晓军在城里瞎忙,回不来.”

“那你干吗不请几个人呢?”

“家家都忙着呢,再说请人也得花钱啊.”

寇明理看到这个失去女儿的汉子这几个月竟然老了那么多,心里突然感觉不忍,二话没说,脱了鞋子卷起裤管就下了田.侯亮一看,也跟着下去了.寇明理已经好多年没栽过秧了,几行栽下来腰酸背痛的,他站起身来,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几朵白云在蓝天上悠闲地飘着,当他再弯下腰来的时候,白云清晰地倒映在水田里,就感觉自己是踩着云朵在栽秧,头有些晕乎乎的,但他始终没有停下来.

寇明理下田栽秧的事不知怎么一下子传开了,村里几个干部知道了,慌忙赶过来也下到了田里,就连休息在家的班子成员也都赶了过来,纷纷加入栽秧的行列.两个小时不到,两亩田的秧就栽好了,老闵激动得搓着满是泥水的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有几个老农在热情地议论,好多年没看到干部这个样子了.

金爪不知道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乡里,采访了一圈后,最后找到了寇明理.寇明理再三恳求他不要报道,还像上次一样,东拉西扯了一番后就请他吃饭,吃完饭又送了他几只土鳖.金爪临走的时候说: “寇书记啊,上次我是来挑刺的你不让,我也就理解了,这次我可是来栽花的,你咋又不让写?”

寇明理笑笑说: “人怕出名猪怕壮,不管是恶名还是美名,最好都别沾;”

“这次我可不能听你的了,这也太违背我的职业道德了,这样的稿子再不写,我还不得失业啊?”

几天后,市报还真的登出了金爪的报道.文*绍了一个残疾人在失去女儿后,怎么得到金庙乡党政干部的关心的,残疾人又是如何鼓起生活勇气的,报社还特别配了一篇评论叫《与群众的最后一公里是怎样消除的》.寇明理看了报道和评论后,却高兴不起来,隐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而就在这时,县委端木书记打来了电话: “明理啊,我刚看了报纸,你们做得不错呀,希望今后能把更多的群众都放在心里呀……”寇明理连声答应着,心里却慌得要命.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他说不出滋味了.就在当天中午,寇明理正站在乡机关院子里和人说话,大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回头一看,老闵举着面锦旗一瘸一拐地向他走过来了,锦旗上写着“为困难群众解忧,替不幸家庭排难”几个字.寇明理傻了,不知道是不是要上前接过锦旗.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老闵走到他面前,突然就要下跪,寇明理赶紧一把抱住了他.

老闵走后,寇明理心里五味杂陈,想了想,决定给岳达成打了个电话,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向他说了一下,并将心里的纠结也倾诉出来.岳达成安慰他: “明理,老闵失去女儿后,我们都希望他能从不幸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事实上,在你们的关心下,他确实是慢慢走了出来,这有啥不好?至于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

寇明理说: “达成啊,我咋老觉得心有点虚呢?”

项小乐的副主任帽子扶正后,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兴奋,尽管他过去一度对此很在乎.阮思春看出了问题的端倪,为了激发他的成就感和兴奋感,不失时机地向他说起了党政办主任的重要性,还举出不少很有说服力的例子来,比如说岳达成,甚至还有一位县领导就是从这个位置提起来的等等.项小乐对他的话有些漫不经心,还戗头戗脑地冒出一句: “好多领导还当过大队书记呢.”阮思春被他噎得掉头就走了.

项小乐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次提拔和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闵晓芸依然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现在又多出一个画面来,除了要和他炸晷子,她还抱着个硕大的泰迪熊让他猜各种各样的问题.闵小芸的影子无处不在.项小乐现在喝水的杯子是闵晓芸送他的,有一天他在喝水的时候,大脑里“嗡”的一声,恍惚中就感觉那杯子就像是一口井,伸头往里面看了一下,井底里露出一张脸来——那是闵晓芸充满哀怨的脸.

清明节前一天,项小乐悄悄来到闵晓芸的墓前,给她烧了不少纸钱.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看着闵晓芸镶在墓碑上的照片,嘴里念念有词: “晓芸啊,你不明不白地走了,我还不明不白地活着,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我想把你走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可他们都不愿让我说呀……晓芸,你是什么态度呢?你如果希望我说真话,就眨眨眼睛吧.”

项小乐恍惚看见,闵晓芸果真眨了一下眼睛,他赶紧把头凑近照片,想看她再眨一下眼睛,但闵晓芸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项小乐在说与不说中备受煎熬,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就像一头饿得随时要发狂的狼.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犹豫了.

这一天正是金爪的文章见报的那一天,也就是老闵送锦旗的那一天.当项小乐透过办公室窗户看到老闵准备向寇明理跪下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坚定的想法——这个错误不能再让它延续下去了.

当天晚上,项小乐去了闵家.老闵正准备就着一杯温水吞药丸,看见他来,放下水杯问: “项同志,你晚上来有啥事呀?”

“闵叔,有些话我憋了好多天了,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说吧,我知道你和芸儿是在一个办公室的,过去你对她没少照顾.”

“晓芸那天晚上出去根本就不是找什么文件,是找它的.”项小乐掏出那只泰迪熊,继续说,“而且她还喝了酒,这全都是因为我呀!”

老闵的眼珠子差点就挤了出来,嘴角抽搐了一会,终于迸发出一种很怪的声音:“姓项的,你可不能乱说呀!我家晓芸可是个乖女孩,从来就不会跟人家乱喝酒的!”

“我说的全是实话呀!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晓芸死得不明不白吗?”

“滚、你给我马上滚!”老闵用颤抖的手指着他说, “你再糟蹋我女儿的名声我跟你拼了!”

项小乐没想到老闵的反应会这么强烈,灰头土脸地离去了.

隔一天,闵晓军回来了,老闵把项小乐来家的事告诉了儿子,闵晓军一听也很生气.父子俩正同仇敌忾地发着火,项小乐再次上了门.闵晓军没等他开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 “你坏我妹子的名声对你有啥好处?”

“我没有想坏她的名声,我只是不想她死得不清不楚,也不想自己一辈子背着块大石头活在世上.”

“神经病,有哪个人能证明你说的话?”

“事实是不需要人证明的,就像晓芸是你妹妹一样,还需要证明吗?”

“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讲清楚,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那好,我今天就给你说个明明白白.”项小乐一冲动,就把那天晚上的情形还原了一遍,其中自然也涉及到他本来不想提及的寇明理等人.

老闵还没等他说完,气愤地打断他:“你、你放屁,你还敢把寇书记拉进来,他是多好的人哪!晓芸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念叨他的好.”

闵晓军说: “只知道你狗日的文屁冲天,会写点小文章,没想到你还会胡编乱造.”说完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项小乐的嘴角钻出了一条血蚯蚓,但他并没有退却,异常平静地说: “打吧,最好能打死我,我本来就应该为晓芸的死承担责任的.”

闵晓军再次挥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寇明理一回家,舒兰兰就看出他脸色不对,眉眼间透着晦暗,赶紧接过他的公文包,安顿他坐了下来.她转身来到厨房,端出一碗汤来,说: “这是山药猪肚汤,虽然不是野猪肚子,但也是补胃的,快吃了吧.”

寇明理用勺子搅了一下,皱着眉头说: “你下次就别费事了,我真的吃不下这些玩意.”

“总比吃药好吧.你看你胃都割了一块了,还这样喝酒,再不补补咋中?”

“喝个鬼呀,我已经快半年没喝酒了.”自从闵晓芸死后,寇明理确实不敢端酒杯了.

“那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唉,都是让项小乐这小子给搅和的.”寇明理把项小乐最近到闵家的事说了一遍.

“小乐子看上去不是蛮好的嘛,咋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我咋知道?他就像是吃错了药了.”

“那怎么办?千万可别让他把你们喝酒的事带出来啊.”

“我有啥法子?好话坏话讲了几箩筐了,还给他提了主任,没用.”

“让我试试,我就不信开不了他这把锁!”

第二天中午,项小乐刚从食堂吃完饭回到宿舍,舒兰兰就来了.项小乐一愣,说: “舒大姐,你来有啥事吗?”

舒兰兰笑笑,说: “小乐子,大姐就不绕弯子了.晓芸走了那么长时间了,你还念叨着她的事,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有些事该放还得放下来啊,就是一时放不下来,也要考虑考虑是不是会影响到别人.林黛玉死后,贾宝玉也是很痛苦的,但他并没有到处去说什么呀,他选择去出家了.当然了,大姐并不是劝你去当和尚.你完全能找一个好姑娘,开始新的生活嘛……”

“大姐,说不说是我自己的事,我可没想给寇书记他们添麻烦呀!”

“咋能不添麻烦呢?你现在和老寇他们就像是连体兄弟了,你孬哄哄地往自己身上扎一刀,他们能不跟着疼吗?我家老寇容易吗?他这个书记也是一点点从土里拱出来的,胃都割了一大块了,你再这样闹下去,不是又要割他的心吗?”

舒兰兰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项小乐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舒兰兰走后,项小乐感到手脚冰凉,他意识到自己又要感冒了.这段时间,他动不动就感冒,回县城找医生看了一下,人家说他精神压力大了,导致免疫力下降.项小乐吃了一颗感冒药,很快就昏昏欲睡了.他梦见很多人在追他,他跑进一条阴森森的巷子里,两边长满苔藓的老墙挤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跑到巷子口,却发现闵晓芸正端着个酒杯似笑非笑地在等着他,一晃神他向后退了几步,没想到却掉进一口老井里,那井就像洗衣机的滚筒一样突然滚动起来,转得他五脏六腑都想吐出来了……

项小乐开始发烧了,刚开始他还想勉强挺下去,但体温却越来越高,只好去乡卫生院挂水.舒兰兰看到他,赶紧忙前忙后地替他张罗起来,还特意找来一个漂亮的小护士给他挂水.小护士不但人长得好,技术也不错,和项小乐聊着天就把针头轻轻推进了他的血管.

两天下来,项小乐的烧基本上退了下来,但医生说还得再挂两天巩固一下.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舒兰兰充分发挥一个婚介爱好者的作用,给项小乐和小护士牵起线来.小护士一看项小乐条件还不错,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了.而项小乐却不置可否,眼睛里露着目及远山的玄奥.舒兰兰认为他不过是一种读书人惯有的矜持,就鼓励小护士主动出击,小护士被她煽动得就像只花蝴蝶,围在项小乐的旁边飞来飞去.在最后一次挂水的时候,小护士捏着针头对他说: “秀才,你好像有心事呀,想啥呢?”

“我在想熊的事,”项小乐脱口说道, “你喜欢泰迪熊吗?”

“我不喜欢熊,只喜欢小猴.”小护士开始寻找他的血管.

“那闵晓芸干吗喜欢泰迪熊呢?”

小护士的手抖了一下,一针扎偏了,项小乐的胳膊上冒出了血珠.

舒兰兰的煞费苦心并没有奏效,项小乐还是走上了他想走的路.

项小乐找到县委组织部,把自己在闵晓芸事件上的过失阐述了一遍,完了如释重负地把部长递给他的一瓶矿泉水喝了个精光.部长耐心地看他喝完最后一口水,说: “小项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好像和喝酒有关,这是纪委管的事.”

项小乐又来到县纪委,把在组织部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纪委分管案件的副书记说: “你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可嘉,但凡事都得有证据,闵晓芸的事已经有结论了,的确是个意外啊.”

“人是冻死的不假,但是有前因后果呀!乡里的领导都是知道的.”项小乐不得不说出和大家有关的一些细节.

县纪委不敢马虎,第二天就派人下来核实情况.核实的结果是,那天晚上确实是喝酒了,但并不属于公款吃喝性质,因为酒和菜都是寇明理自己带去的,并没违反规定.

当纪委的人将核实的情况向项小乐反馈后,项小乐有些失望,自言自语地说:“咋认个错就那么难呢?”

项小乐没有气馁,接下来开始跑县信访局.局长是个和蔼的中年妇女,亲自接待了他,问:“你有什么诉求吗?”

“我是来的.”

“谁?”

“我自己.”

“啥?”局长和蔼的脸上掺进了吃惊的成分, “我在信访局待了二十年了,从来也没听说过自己告自己的,你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不为啥,就是图个心里没鬼.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和蔼的表情完全退出了女局长那张保养良好的脸,但项小乐并没有顾及到她表情的变化,一口气把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女局长一听这事早已有了结论,就劝他: “项小乐同志,你还是回去好好冷静冷静吧.”

项小乐就开始发火了,说: “你让我怎么冷静?现在广大人民群众都是一访一个准,我咋就被拒访了呢?你们是什么态度?”

女局长很职业化地笑了一下,说:“小伙子,你要是真的想自己告自己的话,恐怕是走错了地方,那得去教堂找牧师才对啊.”

项小乐看在县里访不出什么结果,就一根筋扯到底,开始往了,他先后几次去了市里和省里.他的行为终于引起了县委主要领导的重视,端木书记打电话给寇明理: “明理啊,前两天我刚刚表扬了你们,怎么突然冒出个项小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小项他好像是有点心理障碍.”

“你们不能这样过早地下结论啊,真正无缘无故的人是极少的.”

“书记,是我们工作没做好,给您和县里添麻烦了,我们一定会认真对待的.” 寇明理边说边下意识地揪自己的头发,本来就稀疏的头发被他揪下了好几根.通完电话后,看着手上黑白相间的那些头发,心里掠过一阵凄惶.项小乐的折腾让他身心疲惫.前一阵子,乡里就有传闻,说项小乐这样做其实隐藏着很大的玄机,他就是要搞自杀式袭击,以自己的牺牲带动大家共同牺牲,喝没喝酒只是个由头,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上面的目光引到金庙来.还有人说得更具体,说项小乐之所以这样做,和一场争风吃醋有关.当然绝大多数人对项小乐的做法还是很茫然的,他们认为他要是对谁有意见直接就行了,干吗非要把自己绕进去不可呢?有好事者就很玄乎地解释,这正是项小乐的高明之处,这就叫用小钱换大钱.不管这些传闻有没有生命力,对寇明理来说都是如临大敌一般.他知道那场酒的味道不但没有散去,酒精味还在渐渐聚拢,到了一定的时候有可能一点就着.

寇明理带着乱糟糟的心情走进了阮思春的办公室.阮思春现在是代乡长了,这段时间热情高涨.但他在听完寇明理传达完端木书记的讲话后,立马就急了,当即就要去找项小乐.寇明理说: “你找他有啥用?这小子现在是油盐不进.”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把火殃及到一大池子鱼吧?明理啊,我这代乡长的帽子还没戴稳,还得参加选举呢.”

“这阵风要是被他搅和起来了,恐怕我的帽子同样要变成风筝喽.”

“那咋办?”

“我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找他的家人来做做工作.”

“对呀,”阮思春拍了一下大腿说,“我这就去找他爸,老项看上去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寇明理一大早就和阮思春一起赶往县城.

项小乐的父亲在自家小区门口开了一间书报亭,见到儿子的两位领导,赶紧从挂在那儿的一圈花花绿绿的书刊中伸出手来握了握.

阮思春把事情拣紧要的说了一下.老项一听就慌了神,说: “难怪这小子这些天失魂落魄的,竟然干出了这种没来由的事,荒唐啊!”

寇明理强调说: “他这样做对自己很危险,弄不好最后会把饭碗砸了.”

老项更加着急了,让旁边炕烧饼的老头帮他照看一下亭子,带着他们就往家里赶.到了门口,老项敲了半天门,项小乐顶着一头乱麻一样的头发开了门.看见乡里的两位领导后,并没感到惊讶,礼节性地把他们让进了门,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了.

刚坐下来,老项就迫不及待地对儿子说:“项小乐,你干的好事呀!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现在人家有事都想撇清了,你倒好,偏偏主动要往浑水里跳,你当你是抗洪抢险的英雄啊?”

“我可不想当啥英雄,只是想把自己该担的那份责任担下来.”

“你能担啥责任?从小到大你能扛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我看要不是两位领导替你扛着,你早就压成扁渣渣了.”

“我的事任何人也扛不了.”

寇明理插话说: “小乐啊,今天我们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当着你爸的面把话说开了,你还年轻,路长着呢,千万不能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了.”

阮思春也感慨道: “青春不败,你一定要珍惜呀!”

项小乐说: “年轻又怎样,晓芸不是死了吗?”

老项说: “闵晓芸死了,你也跟着去死?她死了,同情是应该的,可你不能把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哪.退一万步说,就是像你说的那样,那也绕了几个弯子了,又不是你直接害死了她.”

“反正我是有责任的.”项小乐又绕回到原点.

老项恼羞成怒地说: “照你这么说,老子也有责任了?老子要是不生下你,你就不会认识闵晓芸的,她怎么会死呢?”

寇明理看父子俩顶了起来,劝了几句,只好和阮思春告辞了.一出门,阮思春就说: “这老项倒是懂得人情世故,生个儿子咋就一根筋呢?”

寇明理没吱声,闷着头往前走.

项小乐的事牵涉了寇明理的很多精力,除了节假日,他几乎每天都要安排一名班子成员找项小乐谈话.项小乐要是偶尔请个假,他就会紧张起来,生怕他往上面乱跑.项小乐这个过去在乡机关大院里默默无闻的人,一下子就成了舞台上被追光灯追着跑的明星了.

有一天下午,乡里临时召开乡村两级干部会议,传达县里的维稳紧急会议精神,但会场上却迟迟没有见着项小乐.主持会议的阮思春看时间到了,就征求寇明理的意见是不是马上开会,寇明理收住搜寻的目光,说: “项小乐不来,这个会开得还有什么意义吗?”他是怕这边开着维稳会,那边项小乐却制造不稳定去了.很快,就有人来向他汇报,项小乐不知去向.寇明理冒出一身冷汗,只好一边安排人去找,一边缩短了自己在会上的讲话.会议一结束,寇明理就亲自过问起项小乐的下落来.他的办公室好像成了搜寻指挥部,人员进进出出,手机和座机经常会同时响起,但反馈过来的消息都是连项小乐的影子也没发现.寇明理一遍遍拨打着项小乐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就是没人接电话.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项小乐的种种骇人举止,残缺不全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傍晚时分,项小乐竟然主动回来了.当他浑身脏兮兮地出现在机关大院时,寇明理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飞快地迎了上去.其他几个领导也跟着围了上去,还没等大家开口,项小乐木然地说:“你们别花心思找我了,我不会再乱跑的.”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

项小乐确实没再乱跑,可他却以“水仙依旧”的网名开通了博客,在网上神游起来.他在自己的第一篇博文中写道:“昨天我又梦见晓芸了,晓芸对我说,小乐啊,我是因为你死的,你咋就不能说句实话呢?人生下来是不需要理由的,可死了总归有个说法呀!’夜里惊醒,浑身湿透.早上起床,忽然想到今天是晓芸的生日,下午趁着有些空闲就去了一趟晓芸的墓.面对墓碑上晓芸生动的照片.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晓芸啊,我不是不说实话,可我说了没人相信哪!人家现在还说我是存心失火带累邻居呢……他们整天就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呢,这不我刚到你墓上去了一下,就到处有人找我呢……”

项小乐的第一篇博文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但他接下来的那篇却是石破天惊.在那篇叫《一个少女的死亡真相》的博文里,项小乐不管不顾,一吐为快.此文一发,项小乐博客的点击率迅速攀升,有网民佩服项小乐的勇气,当然也有骂他傻鳖的,还有人对闵晓芸的死提出了更深的质疑……

寇明理知道这篇博文,还是县委宣传部一位负责舆情管理的副部长打电话告诉他的.他看了这篇博文后如坐针毡,虽然项小乐的字里行间更多的是流露出自己的忏悔,但细心的人多少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寇明理赶紧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对策.会上,有人提出最好能找到网站把项小乐的博文给删了.寇明理说: “这有屁用,韭菜割了一茬还会长出来的.”还有人说,最好能在网上发帖子声明一下.寇明理又说: “这不是越描越黑吗?此地无银三百两.”研究到最后,寇明理采纳了一条最为艰难的对策——想办法让项小乐自己把文章删了.阮思春还是有些担心,说: “这不是与虎谋皮吗?”寇明理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是发动人海战术也要把项小乐这张怪虎皮谋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项小乐开始被无数张嘴包围了.在单位,领导同事对着他不厌其烦地说着;在家里,父母亲朋对着他苦口婆心地说着;在电话里,老师同学对着他语重心长地说着.其中有两个来劝他的人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是他的接生婆,另一个是他父亲书报亭边上炕烧饼的老头.接生婆是先来的,见了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小乐啊,你出生的时候真是太突然了,你妈来不及到医院,是我把你给接出来的呀.你生下来后无声无息的,脸色比紫茄子还难看,我倒拎着你的双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地在你屁股上连拍三下,你才缓过气来了……你不要嫌我话多,我说这些就是想说明,你当时能活下来不容易呀,你得珍惜,千万别做傻事,人活着最大的事就是乐呵,乐呵你懂吗?”

接生婆一走,炕烧饼的老头就来了.他见到项小乐后,就掏出几块烧饼来要让他吃,项小乐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老头说: “不瞒你说,连我这个炕烧饼的都不想老是吃它,可你知道吗,你爸就经常在报亭子里啃烧饼啊.我问他为啥不去吃饭?他说啃烧饼省事又省钱.你说他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今后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吗?他和你妈就指望你了,你倒好,整天想法子糟践自己,你对得起父母吗?”

凭良心说,大家的话说得不无道理,项小乐有时候也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甚至会“咯噔”一声,但每次“咯噔”后却莫名其妙地换来更为强烈的逆反.他的心中就像是装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几滴云头上的雨反而更加唤醒了它的干涸和.现在无数张嘴盘旋在这沙漠的上空,一场狂野的沙尘暴就将被吹起.

事情的发生似乎没有任何征兆.那天上午,项小乐在办公室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对他好言相劝的人,这些人都转弯抹角地劝他把那篇博文给删了.先是老韩来了,可怜巴巴地说: “小乐啊,我这辈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就收收金口,让我把这‘无过’的记录保持下去吧.”

项小乐不吱声.

接着侯亮也来了,套着近乎说: “兄弟,咱俩可是一中的校友啊,我到金庙来挂职,和你一个锅里搅饭勺更是缘分哪,还有半年我就要走了,你可得替老哥想想,我挂来挂去总不能挂出什么污点来吧?”

项小乐还是不吱声.

项小乐始终一言不发,就像是一尊面对芸芸众生的佛像.最后一拨来的是乡妇女主任吉红霞和计生办主任陈苒苒.她们两人可以算金庙乡嘴皮子最利索的女人了,很多寻死觅活的女人都被她们劝得心平气和,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这次她俩联手去找项小乐,可以说是压轴上阵了.两个女人一进门,就开始轮番对项小乐施展起嘴功,项小乐却依然一言不发,任凭两个女人嘴角说得起了白沫.快到下班的时候,两个口若悬河的女人终于绝望了,尝到了刀不入的滋味.吉红霞在出门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真是死人一个.”陈苒苒附和道: “就是,真不晓得小闵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吉红霞继续说:“看上个鬼,还不是他自作多情.”她俩边走边说,压根就没想到项小乐正血红着双眼尾随着她们,而且把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一个清洁工正拎着一桶脏水过来,项小乐突然夺过水桶,举起来就向前面并排走着的两个女人倒了下去.两个变成落汤鸡的女人回头一看,发现了项小乐那张极其狰狞的脸,吓得大叫一声跑了起来.项小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人慌忙躲进旁边的女厕所,把门关了起来.项小乐仍不罢休,飞起无影脚将女厕所的门踹倒了.厕所里还有一个正在解手的女人,裤子还没顾上拎,三个女人齐声号叫起来,声音十分惨烈.项小乐拿起旁边的一个拖把捅了过去,嘴里还吼叫着: “看你们还敢嘴贱,老子就是要堵住你们的那张破嘴.”闻讯赶来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了.

慌乱中有人报了警,派出所的人很快就赶来了,却不见了项小乐的身影.寇明理知道后,赶紧让人去找.不一会,有人发现项小乐爬到乡政府后面那座移动信号塔上去了.寇明理带着大家赶了过去,项小乐看到有人过来,继续向铁塔上攀爬.派出所所长老夏冲他喊: “小项,有话下来好好说,千万别冲动啊!”

项小乐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是杀人犯,是我杀了闵晓芸,你们开吧!”

寇明理也喊: “小乐子,你死都不怕,干吗就不能面对现实呢?”

“我就是想死,死了就能当面向晓芸说清楚了,死了就能当面问问她为啥喜欢泰迪熊了……”项小乐嚎哭起来.

劝了两个多小时,项小乐还是不肯下来.他的思维一会子正常,一会子混乱,而他的身体已经极度疲惫,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从县里赶来的消防官兵已经铺好了充气垫,但项小乐的身体却在塔上不停地游移着.

就在这时,项小乐的父亲赶来了.老项用沙哑的声音冲儿子喊: “小乐子,你咋就这么认死理呢?下来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哪!”

“爸,你也别来劝我了,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让我过这个坎,我有什么办法呀?我只有躲了,躲到天上去,看他们怎么去找我,哈哈哈……”项小乐笑完后又接着唱了起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它们相互搀扶去远方……”

歌声还在空中飘着,项小乐人就掉了下来.消防官兵迅速把气垫的位置调整了一下,他的身体重重地摔砸在了垫子上.

项小乐被送往县医院后,很快就从昏迷中醒来,经过诊断并无大碍,只是需要留院观察.此时,已经知道事情经过的老项开始有了另外的担心,他把还守在医院的夏所长叫到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夏所长咂了一下嘴,说: “项小乐今天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砸女厕所、爬铁塔、当众散布谣言,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了.”

“这不真的就要把饭碗给砸了?”

“很难说.”

“这小子可能脑子出毛病了,不然咋会干出那些事来呢?”

“老项啊,你不提我还真不好说的,项小乐可能真的受刺激了.”夏所长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老项呢喃着: “这小子咋的了?我老项家祖宗八代都没人得过这毛病哩.”

夏所长安慰说: “他这个毛病可能是突发性的,稍加治疗就会好起来的.”

老项的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项小乐出了县医院,又被送到了另一家医院——市精神病医院.

项小乐一路大呼小叫,说自己没病,一直到被关进病区的铁门里面还在拼命地喊着.老项隔着铁门上的方孔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这时候,一位老医生过来劝他: “刚进来的病人都是这样,过一段时间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医生把老项叫去,询问起项小乐的症状和病因,老项就一五一十地把儿子的情况说了一遍.医生沉吟了一番,说:“这是典型的精神自虐症.”

老项机械地点了点头.

市精神病院里,项小乐的叫喊声引来了不少病人的围观,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有个病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 “嘘——,别叫啦,我们现在都躲在防空洞里,你把敌人的飞机叫来咋办?”

面对一张张怪异的脸,项小乐忽然恐惧起来.而正是这种恐惧让他有些清醒起来,自己怎么突然就落到这一步了呢?他又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了,那天在铁塔上,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否是有意往下跳的,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掉下来的.总之,在迷糊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莲花宝座托了起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医院醒来后,他才意识到托起他的是安全气垫,如果没有这垫子,自己一定会脑浆迸裂的,现在想来,他还是有点后怕的.

老医生带着一个胖护士进来了,他喝退了围观的病人,对护士说: “把新来的病人放在九号病房吧,他们的症状差不多.”项小乐跟着胖护士往九号病房走的时候,突然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大眼睛护士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就下意识地把脸偏了过去.

九号病房共有六张床,项小乐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五个病人,其中刚才那个做噤声动作的人也在.坐在一号床上的一个秃顶男人站起来走到项小乐身边,就像鉴定文物一样打量着他,突然大声说:“小老板不简单啊,能调到我们这样的保密单位来,没开后门吧?” 胖护士笑着说: “李老大,这不是给你们充实力量了吗?”

“我们这儿可得要真才实学,你们进人的时候可得严格把关啊!总共就六个编制,他一来可就满编了.”

胖护士一走,李老大又对项小乐说:“我们这儿可是有试用期的,到时候过不了关可别怪别人,你也不要拎着东西到处跑了,一切都是制度说了算.” 项小乐点点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应聘,心中开始有了好奇.

不一会,胖护士喊他去体检,她领着他来到对面的一间屋里,把他交给了那个大眼睛护士.再次面对那双大眼睛时,项小乐突然想起她竟然是自己的小学同学薛燕.薛燕看他愣在那里,主动说:“项小乐,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呀.”

“他们都说我得了那种病,你相信吗?”项小乐有些激动.

“就我看来,你还不至于到这儿来.因为你刚才在走廊上见了我就把脸偏了过去,这应该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具备的反应.”

项小乐鼻子一酸,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说:“谢谢你,薛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的行为也难免让人产生这种看法.项小乐啊,你就是太较真了,我记得以前上学时,你就经常弄得老师下不了台.唉,我说你较个什么劲呢?”薛燕显然对他的情况很清楚.

“那我现在该咋办?”

“你先在这儿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吧,医生可能还要对你进行进一步的观察.”

薛燕在给项小乐做完测体重、量血压等简单的体检后,就开始和他说起了九号病房的事,把几个病人的情况都说了一下,并强调这几个病例都是院里重点研究的对象.项小乐问九号病房里的人有什么特殊,她感慨地说: “你那个病房里的人哪,过去可都是聪明人,但最后都被一个个秘密击垮喽.这个世界由无数个秘密组成,有些秘密让人幸福,而有些秘密却让人崩溃呀!”薛燕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个哲人.

项小乐忽然记起先前老医生说的那句“他们的症状差不多”,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不也是一个正在被秘密折磨的人吗?

项小乐回病房时正值中午开饭的时候,门一推,李老大他们几个都捧着饭盒对着墙在唱着一首老歌:

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

从没有再提起,

这秘密留在我心里,

永远变成回忆.

唱完后,李老大转过身来对站在门口的项小乐说: “刚才唱的就是咱们的室歌,记住了,每次吃饭前都要唱.”

项小乐刚要去打饭,李老大附在他耳根上说: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那个姓张的医生只有一个睾丸,另一个被老鼠钻进裤裆里吃了,嘿嘿,这下你知道秘密了吧,想躲也躲不掉喽……”

项小乐目瞪口呆.

下午,那个姓张的老医生过来把项小乐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进行了测试,所谓测试就是提出几个问题让他回答.张医生总共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活着?项小乐回答,因为我不由自主地被生下来了;第二个问题是:你认为我们这样的医院和其他医院在硬件上有什么区别?项小乐答,其他医院没有大铁门,这儿有;第三个问题是:你觉得在这儿和在外面最大的差别是什么?项小乐答,在外面领导天天让你开会,在这儿医生天天让你吃药.

测试完毕后,项小乐觉得有些拿不准,就找到薛燕,想听听她的意见.薛燕听完他的表述,就说: “你第一个问题应该说回答的还不错,因为‘人为什么活着’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的.不过你对第二和第三个问题的回答就有些毛病了,有些传染病医院也是有大铁门的,至于你把开会和吃药说成是内外最大的差别我也不敢苟同,我倒认为开会和吃药有着内在的共同点,都是一种管理方式嘛.”

“那你说应该怎么回答?”

“我一时也没想好,不过你放心,这种测试只是作为医生的一种参考.”

尽管薛燕并没有说出这几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项小乐对她也还是很佩服,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她还像小时候那样伶牙俐齿,而且现在说起话来老到而富有哲理.项小乐忽然想起她过去喜欢写诗,就说: “薛燕,你看问题还挺深的嘛,不愧是个诗人,现在还写诗吗?”

薛燕说: “我早就不写喽,再写下去我到这儿来就不是当护士,而是当病人啦.”

因为薛燕的存在,项小乐感到了一丝安慰.

星期五早晨,唱完室歌、吃完早饭后,李老大就喊着要开会.项小乐问开啥会,李老大说: “每周五的例会嘛,今后大家要自觉呀,不要每次都让我喊.”

大家围坐到李老大的旁边,先听他点名,这里的姓名是按照姓氏加床位来叫的:李老大、张老二、周老三、孙老四、左老五、项老六.点完名,李老大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说出心中的秘密’,希望大家能够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李老大自己带头举起手来,然后说: “还是我来抛砖引玉吧.不瞒你们说,我最大的秘密就是我有丙肝呀.”

周老三不屑地说: “你天天嚷嚷你有饼干,又不给我们吃,小气鬼.”

“你不知道丙肝的厉害,我躲都躲不掉,你还想吃它?你听我讲完了,看你还敢吃它……”李老大痛心疾首地讲了起来.

项小乐听薛燕说过李老大的事.李老大是一个公司的科长,本来是很有希望提拔的,但他在一次例行健康检查时,发现自己竟然得了丙肝.李老大拿到体检报告后就蒙了,赶紧去找医生咨询.医生说这种病有两种传播渠道:输血感染或者是性生活感染.李老大从未输过血,只有一次喝多了酒去洗脚,结果洗了不该洗的地方.李老大从此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在家里他不敢让老婆知道,现在的老婆是他的二婚,比他年轻许多,他怕她知道后会离开他;在公司他不敢让领导同事知道,因为一旦泄露消息,他的提拔就会泡汤,甚至面临着被解聘的危险.李老大独自扛着这个秘密度日如年,绞尽脑汁地应付着随时出现的危机.他要向老婆解释为什么对夫妻生活突然失去兴趣了,而且在为数不多的床上活动时,面对上过绝育环的老婆,他却总要带上安全套.他要向公司领导解释为什么现在不喝酒了,他还要向牌友们解释为什么不再熬夜打牌了.到后来,恐惧和担忧充斥着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次去药店买药他都担心被人发现,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就像做贼似的.每次参加聚餐,他都生怕传染了别人,自觉使用公筷.他还担心洗脚房的那个小姐会把病传染给更多的人,悄悄去了一次那家洗脚房,结果发现那个小姐已经走了.李老大就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心愿:小姐啊,你要走就索性走远点吧,最好别再干这行,祸害别人了……李老大严重失眠了,因为他每天睡到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自己肮脏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的声音.

李老大的秘密最终还是面临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公司为了回报社会,设立了一个“爱心日”.在这一天就要到来的时候,董事长号召公司所有中层以上员工无偿献血.李老大一听就慌了,找到董事长解释说自己严重“三高”,血连蚊子都不愿吸,肯定是不能用的.董事长说:“能不能用验一下不就知道了?你别怕,我年纪比你大多了,还不照样去撸袖子嘛.”李老大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写下他在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世界末日还是来临了.

李老大那天晚上没有回家,一直呆呆地坐到天亮.当献血车开进公司大院的时候,他突然窜出办公室,楼上楼下地疯跑起来,逢人就说:“我有丙肝,不是饼干的饼干,而是丙肝啊……洗脚房的小姐害死人啦,我和她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呀……”

李老大就这样把自己刻意保守了大半年的秘密主动说了出来,当然他也很快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令人惊讶的是,医院在对李老大进行人院体检时,却没有发现他身体携带丙肝病毒.经过排查,初步认定当初那次在市人民医院的体检,极有可能是医院把血样搞混了.而当有人把这个消息通报给李老大时,他已经在另一种精神世界里尽情遨游,再也回不了头了.

李老大讲完后,张老二接着讲.张老二当过局长的秘书,局长对他很好,把他当干儿子看.张老二也把局长当成自己的偶像和靠山了,当成偶像是因为局长做人做事都没话说,当成靠山是因为局长的仕途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他坚信这座靠山比泰山还稳固.可就在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当张老二和司机把局长送回家后,却发现局长的手机落在车上了.张老二在返回来给局长送手机时,在车子后排无意中摆弄了一下那只手机,发现手机设了,他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局长专车的车牌号,结果竟然打开了手机.可能是酒精助长了他的好奇,他开始翻动局长手机里的图片来,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局长的手机里竟然藏着他和多位女性的艳照.

张老二从此过上了惊魂不定的日子,整天胡思乱想的.他想,局长养了那么多女人肯定需要钱,这钱从哪来呢?肯定少不了贪污受贿,一贪污受贿肯定是要坐牢的,而局长做了牢,自己靠谁去呢?他还想,局长即使不坐牢,身体吃得消吗?万一突然死在哪个女人的怀里怎么办?

直到现在,那位违纪的局长早已身陷囹圄,张老二仍在伤心地哭诉着: “局长啊,他们都说你用贪来的钱多装了一颗腰子,即便你比我们多出一颗腰子,但你那身子骨也不行哟,就相当于国产车装上了飞机发动机呀.你现在看上去身体确实能飞起来,但我担心你迟早会血肉横飞的,到那时候,你没有了血,没有了肉,甚至连肋巴骨都没有了,只剩下三颗腰子在飞,有啥用呢?”

周老三的发言是从自言自语中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真的不想去看那场演出啊,是他们硬拽着我去的,谁知道一台的女人都是光屁股呢?”

周老三是农科院的一名研究人员,去年在和院里的同事去泰国考察农业项目时,被同事们拉到芭提雅去看了一场表演.回国后,他在网上看到一则国家工作人员因为在境外看类似的表演被处分的消息,就开始紧张起来,和那些一道出门同事一说,大家赶紧聚在一起定下攻守同盟——就是打死也不能把那事说出去.攻守同盟定下后,同事们的生活很快归于平静,但周老三还是惴惴不安,整天担心东窗事发.有一天晚上,他在床上说起了梦话: “你们别问我,我视力不好,啥也看不清……那些大屁股晃来晃去的我还以为是电风扇在摇头呢……”老婆“啪”地一巴掌把他打醒了,逼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老三只好如实交代.他老婆倒也宽宏大量,说: “你要是光看看没动手那也没啥,谅你有贼心没贼胆,何况你那双贼眼也确实质量不太好.”

这件事让自己老婆知道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女人偏偏有点二货,她在桌上和麻友说了起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事就传出去了,有好事者就给上面写了一封信.结果,一起去泰国的人全军覆没,个个背了处分,带队的副院长还被撤销了职务.

时间不长,那几个人还是知道了大家共同的秘密是被周老三给捅破的,就把气撒在了他头上,对他冷嘲热讽,甚至连他们的家属也找上门来谩骂和威胁他.周老三彻底被孤立了,院里新成立的各个项目研究小组在双向选择时,无一例外地将他拒之门外……周老三在一个PM2.5严重超标的早晨,戴着五个口罩出现在单位里,逢人就说: “我的嘴都捂成这样了,这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吧.”几乎没有人能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但那一天大家都好像对他礼待有加.

周老三刚刚说完,孙老四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嗓门说: “大家小点声,特务的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孙老四在住院前,痴迷于看谍战片,看着看着就入了戏,而且入戏很深,不能自拔.他把家当成了地下交通站,每次回家都试图用暗语和老婆交流.什么“老舅病了,让你进城去给他抓点药”,老婆不懂,他就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出了叛徒,必须立即锄奸.老婆知道他家族中有精神病史,只好顺着她说: “山鹰已经起飞,兔子不会跑远.”孙老四这才感到心满意足.

有一天,孙老四忽然感觉小区里那个拾垃圾的老头很可疑,就在傍晚的时候悄悄跟踪他,一直跟到城乡接合部,当老头把一袋东西交给一家废品收购站时,他突然跳出来,用手比划成对着人家说:“不许动,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狗特务了,赶快把情报交出来吧!”老头有些耳背,没听懂他说什么,自然就没搭理他,他扑上去就把人家给打了.最后还是废品站的人打电话报了警,赶来后把他给带走了.他老婆知道后赶到派出所好说歹说,交了钱才把他领了回来.孙老四一进家门就说: “起风了,赶紧要把门窗关好.”老婆一看窗外风和日丽,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在丈夫的一再提醒下才知道其中的含义:地下交通站已经被特务盯上了,必须赶紧转移.老婆原以为他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孙老四整天吵着要搬家,把家里的报纸当成秘密文件烧个精光.老婆无奈,只好叫来丈夫的哥哥和妹妹,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

左老五是住院时间最长的了,他是某大学天文学院的副教授,说话有些高深莫测.据说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预测到一颗体积庞大的小行星要和地球相撞.他立即把自己的预测向有关方面做了汇报,有关方面在组织专家论证后,推翻了他的预测.他不死心,举出了唐山大地震的例子,说当时要是相信了少数人的预测,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并警告他不要危言耸听.离他预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全世界人好像都浑然不知,只有左副教授生活在恐惧当中.当然,除了担心自己的生命会灰飞烟灭,他更担心人类共同被毁灭.没办法,他只好四处奔波,向大家说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有关方面知道后,取消了他申报教授的资格,并和他的家人齐心协力地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左老五在说完自己的故事后,继续愤然陈辞: “之所以我们这样的人会被称之为疯子,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够多、不够团结,如果全世界七十亿人当中有六十亿像我们这样,而且能抱成一团的话,那被关进笼子里的人就将是另一类少数人了……”

他还没说完,李老大就带头鼓起掌来.

项小乐大约是受了气氛的影响,也竹筒倒豆倒出了自己的心事.看到自己面前的那几张脸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他有些感动了,眼圈不知不觉又红了起来.在说到闵晓芸为了找泰迪熊死在雪地里时,几个病友都哭成了一团……

李老大在大家都说完后,总结性地发言:“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啊,孙老四,你赶紧给上级发报吧.”

李老大说完就往床上一趴,项小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孙老四走到李老大的床前,马步一蹲,就在他背上发起报来.

自从项小乐住进精神病院后,金庙乡机关大院就恢复了过去的常态,时间似乎也渐渐覆盖了那场醉酒事件,几个当事人心中被项小乐搅起的波澜也渐渐平复了.也许是有了共同的秘密,金庙乡的班子空前地团结,为人做事也变得谨慎低调起来,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把酒也戒了,实事却是越干越多,这些都使得他们在当地群众中的口碑越来越好.

但寇明理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条暗流,这条暗流里涌动着他不为人知的心理体验,一个更大的秘密在他心中开始累积.他变得敏感紧张、顾虑重重,甚至有时候会多愁善感.每次从闲置着的项小乐办公室门口经过的时候,他仿佛都能听见两个年轻人的说笑声,再看看窗台上的那只空花盆,他的心就会陡然往下一沉,两张鲜活的脸已经远去——一张已经被彻底撕碎了,另一张也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他自己办公室的后窗正好对着那座铁塔,每次站到窗前,眼前就会重复项小乐坠落的场景.

他知道,自从项小乐进了精神病院,老项老婆的身体就垮了,老项在家服侍她,已经把书报亭子转让出去了.

寇明理特意买了一个水果篮来到了项家.一开门,老项系着个油腻的花围裙站在那儿,样子显得很滑稽.但寇明理却笑不出来,因为仅仅才过去一个多月,老项的头发全都白了,身体也佝偻起来了,就像是一只风干的大虾.老项的老伴躺在床上,脖子上围着毛巾,口水不由自主地顺着嘴角往外流.这个场景让寇明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简单地问候了几句,就把水果篮放在了床头柜上,又从身上掏出一千块钱来压在下面.老项激动得不停地向他鞠躬,他的老伴也咿咿呀呀努力想表达出谢意来.寇明理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项家,一路上心绪难平,突然又想到闵晓芸的父亲给他送锦旗时要下跪的样子来,自己凭什么让这些穷苦而善良的人感恩戴德呢?他们遭受的打击当真就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吗?当某种带有赎罪意味的行为被人当成义举时,寇明理的心中其实是苦不堪言的.

这段时间,他的胃病又犯了,胃里就像是被一团文火慢慢炙烤着,去医院做了个胃镜,又查出了新的溃疡.舒兰兰赶紧陪他去看一位老中医,老中医搭了他的脉,又看了他的舌苔,然后说: “毛病不轻啊,你是当领导的吧,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

舒兰兰在一旁说: “他早就戒酒啦.”

老中医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说:“这么看来你现在这胃的毛病是脾伤所致,脾气郁积,气积则胃呆啊.”

舒兰兰又抢着说: “那他的脾咋就被伤着了呢?”

老中医说: “古人云‘苦思难释则伤脾’嘛,一定要想开点,仕途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呀!”

寇明理回到家里后,突然对舒兰兰说: “老婆,我要是有啥情况,你可得挺住啊!”

舒兰兰一惊,说: “你胡说个啥?”

“兰兰,我就觉得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

“明理啊,医生说胃病和情绪很有关系,你整天想些啥呢?不会还是在想小闵和小项的事吧?”舒兰兰的目光警觉起来.

“唉,他们毕竟是刚升起的太阳啊,那光亮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明理啊,你咋就像项小乐那样钻起了牛角尖呢?”

“我就是觉得心里有点怄.”寇明理胃里泛起酸水,接连着暖起气来.

“你可不能怄坏身子,我们娘俩还都指靠你呢.”

“你说我这胃咋就那么不争气呢?恐怕是好不了了……”

“你就是思想负担太重了,明理啊,只要你觉得能轻松起来,从现在起,你想说啥说啥,想做啥做啥,大不了不做这个烦心的官了!”舒兰兰说着,就泪光闪闪了.

几天后,阮思春来到寇明理办公室,告诉他项小乐就要出院了.寇明理脱口说了一句:“好啊,小乐子总算能重见阳光了.”

“他倒是重见阳光了,我们可能都要被赶进黑巷子喽,那件事恐怕终究是包不住了呀!”阮思春忧心忡忡.

“唉,我已经想开了,是祸躲不过,倒不如主动把那盖头掀起来……”寇明理的脸上露出令人感到陌生的表情.

阮思春吃惊地看着他.

说来真怪,在精神病院待了两个月后,项小乐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尽管闵晓芸还是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但她的眼睛里的寒光已经收敛了许多.更多的时候,两人就像平常那样交流着.

张医生对这样的治疗效果也感到比较满意,但他却不知道项小乐根本就没吃他开的药.每次吃药的时候,他就像电影《追捕》里的杜丘一样做做样子.

在薛燕的帮助下,张医生终于同意对项小乐进行出院前的最后一次测试.测试题目是第一次测试时的后两个问题.张医生问:你认为我们这样的医院和其他医院在硬件上有什么区别?项小乐答道,别的医院有太平间,这儿没有.张医生又问:你觉得在这儿和在外面最大的差别是什么?项小乐回答,在这儿身体很不自由,但说话却特别自由,而外面正好相反.张医生突然站起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小项同志,恭喜你完全康复了!”

项小乐回病房收拾东西的时候,病友们对他依依不舍,李老大带头唱起了室歌: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

匆匆地与你相遇,

对你有无限依恋,

那正是我的秘密.

孙老四握着他的手异常凝重地说:“项老六同志,我们的电台让敌人破坏了,你出去后一定要把情报带到延安哪.”

薛燕在陪项小乐去医务室取他住院时寄存在那里的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那只泰迪熊,就说:“你一个大男人还喜欢这个哪?”

项小乐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泰迪熊吗?”

薛燕摇头,眼睛里流露出好奇来.

项小乐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项小乐的父亲带着几个亲朋过来了,他和薛燕打了声招呼就迎了上去.

项小乐随着父亲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病区,忽然有了一种不舍的感觉.这座医院的主楼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援建的,楼不高,但占地面积很大.它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就像是一座迷宫.

项小乐走出这座迷宫的时候,一下子就被耀眼的阳光给吞没了.

当天晚上,他收到了薛燕的信息:一头可爱的小熊被捆绑在那儿,等待着灾难的降临,一个叫泰迪的男人突然良心发现,亲手给它解开了绳索……

第二天,项小乐来到闵晓芸的墓前,给她烧了不少纸钱,这一次,连同烧掉的还有那只泰迪熊.项小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晓芸啊,还是让泰迪熊去陪陪你吧,这恐怕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项小乐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又到了年关了.

责任编辑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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