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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鸟相关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和孤鸟(短篇小说)方面自考开题报告范文

主题:孤鸟论文写作 时间:2024-03-20

孤鸟(短篇小说),该文是孤鸟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跟短篇小说和孤鸟方面自考开题报告范文.

孤鸟论文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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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观站在卧室的窗前.黄昏已经深了,远处的拉市山上还残留着几抹晚霞,靠南面,高耸的文笔峰,就像一个黑色的笔架.窗外是一个菜园子,四个角上长着苹果树.一只黄母鸡扑棱着翅羽穿过青菜畦,向墙根儿跑去.房东大爹养的小黑狗,摇着尾巴在后面追.墙角的鸡笼三天前搬到院里去了.黄母鸡飞上苹果树,又跳到院墙上,一路小跑着到了园门,唰地一声飞进了小院.小黑狗冲着园门汪汪一阵叫唤.谢观听见房东大爹从楼上走了下来,那是木楼梯,走得橐橐响.谢观卧室的门就挨着园门.大爹走到园门前,咳了一声,他梭开铁扣,把园门推开.小黑狗跃过门槛,在大爹*间打转,一把咬住大爹的衣摆不松嘴儿.大爹用脚碰碰小黑狗的肚子,“天黑啦!跟我进屋吧.”

谢观就站在门缝后面,他从窗边走到门后,又从门后走到窗前.他想喊一声大爹,但此时他又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他觉得累,说起话来,脑海就被搅浑,心也会被撞乱,他不想张嘴.他看见大爹领着小黑狗去关院门,去把院角的水井盖好,去把走廊的灯拉亮,转身一路走来,进了一楼的正厅.大爹忘了关鸡笼门.正厅的门开着,电视机的声音很快就流溢出来.二楼的邻居在炒菜,三楼依稀传来碰酒杯的声音,有个小女孩在楼梯口唱歌.萨那也住在一楼,靠最里边那间,她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每天回到小院,萨那都来跟谢观聊几句.

没有月光,外面黑透了.谢观合上窗,窗帘还开着,他就站在黑魆魆的这堵窗前,微闭着眼,身体就像在夜里的空间里漂浮,顷刻间,他的泪水就冒出来了,他使劲眨眼,想把眼泪滗回去.屋里黄澄澄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脚前的这把光滑的靠椅,蹲在书桌前,看上去冷冷的.窗台上有两个干涸的墨水瓶,有几粒圆石,是从巨甸乡的金沙江边捡回来的.石头是冰冷的,两条金鱼死了,鱼缸里剩半截脏水,应该养一棵水仙.他拉上窗帘,把椅子踢进桌底,衣柜旮旯里有一把木柄,他从墙上钉头扯下一块抹布,去擦拭管.这把真好使,他时常悄悄把带出去,到大东乡的山里打猎.已经用完了,现在他没有,这就玩不了,放在角落里,生了一层灰.擦完,他走到床边,也不脱鞋,横躺在床上.肉身沉重,也是他应付不了的.

他想起他还没吃晚饭,吃饭也是一件麻烦事儿,一日三顿,都要花时间去应付.心情郁闷,就没什么食欲,想着桌上还有一袋桔子,有两把核桃,晚一点肚子饿,就用它们对付一下.现在他不想动弹,前些天他没什么可写的,因为不能动笔,他着实苦恼了一段时间.后来这个问题就破了,他陆续写了十来篇短篇小说.现在他痛苦的是对自己的怀疑,对那些写出来的作品的怀疑,他觉得自己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写不出他理想中的那种小说,他写不出来,那仿佛是一种罪恶,立即就向他扑灌而来,弄得他心跳加快,手指颤抖;就是眼前的世界,他一琢磨,瞬间也觉得寡淡无味.

枕头底下有一本《萨朗波》,他摸出来读了几页.他一会儿要熄灯睡觉,他想:我会做一个什么梦呢?

这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门前停下.咚咚!有人敲门.谢观跳下床,这时门外萨那开口说话:“谢观,我是萨那,你不用开门,我来说一声就回屋了,今天好累.”

“好吧,你早点休息.”

“ 你屋里亮着灯, 你在读书, 还是写小说?”

“没有,我要躺下了.”

“好吧!”

“记得关好门窗.”

“好!晚安!”

“晚安!”

一夜无梦.醒来,脑海里空落落的.窗口的光是灰色的,玻璃上有响声.谢观半截身子从被窝里露出来,伸出胳膊把窗帘扯开一角.外面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条条水线像山体上的裂缝.他昂起头,看见苹果树在摇摆,菜叶儿在起伏,听不到雨打声.就在这顷刻间,雨突然下急了,哗啦啦铺下来,无数的水分子在玻璃窗上撞得粉碎,溅散开来,把玻璃洗得清亮.他把身体挪到床中间,后背靠着墙,被子掖到胸口,他就这样在床上温着,看着窗口.他把窗帘又扯开一点,这时,他看见窗檐下歇着一只蝙蝠.这只蝙蝠两只脚紧抓着窗棱露出的一截铁钉,身体蜷缩,两个长翅膀紧抱着身体,它的脑袋就缩在羽毛里.雨分子打湿了它的后背,爪尖儿在滴水,它不时抖动一下身体.远方,浓雾笼住了漫长的群山,看不清树,看不清山间的村舍.菜园外的那一片居民区,没有灯光,听不到马达声.世界还没醒来.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雨下小了,小院里也有了动静.房东大爹在院里支了三把大雨伞,小黑狗站在伞下,望着伞页滴水.大爹今早没生火堆,雨把廊檐下码着的劈柴打湿了.谢观穿好衣服,靸着凉拖鞋来到屋外.他看见萨那的屋门开着,萨那蹲在屋檐下不知在忙活着什么,谢观走上前,看见萨那在给五棵观音莲上土.门口有个小凳儿,谢观拿起小凳,在萨那身旁坐下来.萨那看着他笑,不说话.谢观也笑了一下,他看见萨那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有泥巴,她带着塑料手套,垂下的刘海尖上有一粒水珠.

萨那说:“你又不穿袜子.”

“不穿,反正也不冷.”

“我就觉得冷,晚上也冷,一下雨就更冷了,明天小雪.”

“明天有雪吗?”

“说不准,明天是小雪节气,应该会下一点,今天这场雨如果到了夜里才停,明早一定会下雪.”

“有什么根据呢,你说说看.”

“我就是这样感觉的.”

“你的感觉一直灵么?”

“灵,也不能全说是感觉,我也说不好,如果那种意念越来越清晰,那件事就会发生.”

“你喜欢下雪天?”

“你不喜欢么?”

“我,我说不上来,喜欢吧,下一场大雪,我们这座古城很多东西就会隐藏在雪里.下了雪,山上的麂子狍子就会暴露踪迹,你知道的,我喜欢打猎,这对我来说就是好事儿,那么,就下吧,最好明天就下.”

“就是说你喜欢下雪天?”

“我喜欢下雪天.”

“你的不是没了吗?”

“是,是没了,我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如何在山中踏着雪追击一只漂亮的麂子的.”

“你前些天不是不想说话么,今天怎么复活了?”

萨那故意打趣他,她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儿,那脸顷刻就红了,两只慌乱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可这回谢观气定神闲.他说:“昨晚睡得好,今早起来还没多久嘛!烦心的事儿还来不及想哩!”

“来不及想就好,最好就忘掉了不再想.”

“这事如今由不得我了.”

萨那放下手里的活儿,进屋去煮咖啡.谢观看见五棵观音莲都匀称地坐在绿瓷盆里,离盆沿有一寸的距离,像是从土里拱出的五朵绿色的小莲花.土是干的,萨那在屋里大声说:“谢观,别愣坐着,给观音莲浇点水吧.”谢观看见旁边的窗台上有个橙色小喷壶.他给观音莲浇水时,看见土里钻出一只黑色小甲虫,他用一根小棍把小甲虫挑出来,甩到院里潮湿的地上,小甲虫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慌忙向墙根逃窜.

萨那又从屋里喊道:“进来吧,咖啡快煮好啦!”

谢观在院里洗了手,快步进了屋.萨那站在最里边的一扇小窗前,那儿放了一张小巧的四方桌儿.她煮好了咖啡,端起来放到身后的茶几上.她说:“随便坐,床边有小凳,我还要弄一下.”

“不是煮好了么?”

“我还要煮一罐酥油茶,你喜欢喝呀,我放一点核桃仁和干红枣儿混着煮,要放一点红糖吗?”

“不用,喝原味的.”

“吃点什么?呵,我这儿只有饼干.”

“我屋里有一大块核桃糖,敲一些过来吃吧!”

“好吧.”

萨那这些天在准备一场个人的油画展.她默默地画了六年油画,去年她北京的一个朋友来旅游,来到她的卧室,看到她的那些油画作品,大为惊讶.这个朋友把这些油画作品用相机拍下来,在一个书画论坛刊发出来,很快就引起油画界名人的关注.这次的个人画展,就是那些在画坛有发言权的人促成的,他们联络了丽江书画协会,书画协会的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在黑龙潭门口的东巴博物馆门前,寻了一个好角落,安排萨那的画展就在那里举办.无论怎么说,这样的画展是随意又简陋的,萨那却很认真地做着准备工作.萨那说:这虽算不上是个好机会,但能把我的画作展出来,让一些人看到,也还不错,这只是开始.

谢观对此兴趣不大,既是萨那的画展,他当然要去捧场的.他知道萨那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只缺一个好机会.

萨那收拾好桌子,换了一块碎花的小桌布.她又从挂在墙上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在桌上.

谢观坐在桌边.他拿起书,发现是上个月才出版的新书:《乡村医生手记》,作者是他喜欢的布尔加科夫.谢观问:“你怎么弄到的?”

“ 买的.托昆明的一个朋友买的, 送给你.”

“不用送我,你先读,读完了借给我就是了.”

“我最近没什么时间读书,你读吧,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 我在读他的《最初的体验》, 不太好读.”

“说说你这几天的困惑吧!”

“不知道怎么说,是一种困扰吧,很深的困扰,扰得人心里稀巴烂.我这半年写了不少短篇小说,这些天我把它们通读了一遍,不是个滋味,很不好受,我在心里骂自己.总的来说,那是一种安逸的讨巧的写作,只求一时之快,都钻进了那个窠臼里,埋头营造,却不想迷失了方向.”

“为什么这样说?”

“事实就是如此.”

“也许你只是需要换一种思路.”

“你是说走小道,独辟蹊径?”

“可以这么说.”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可能被潮流裹挟,你也是这样的,你也没有随大众,我们都在寻找陌生之境,然后占山为王.”

“我只做我自己.这是我的信条.这一点大概也是我爱情一再失败的原因.爱情,艺术,时间的流逝,眼角的皱纹,褪色的画,斑驳的色彩,下了一夜的雨,唉,还有什么.”

“没有阳光的早晨.”

“黑夜的流淌,枕头底下的圣经.”

“我昨夜没有做梦.”

“我做了个梦,梦见姜正午在我的房间收拾他的行李,他摔了门走出去,在外头的巷子口,一个扎辫子的姑娘等着他,我跑到门口,看见姑娘挽着他的胳膊朝花马街走了.”

“你在梦里哭了?”

“哭了,我一哭,院里的外边巷子里的灯都熄了.”

“为啥?”

“我也不知道.”

“姜正午心里有你,他好好打算过,他跟我说,他要埋头奋斗两年,生活好一点了就娶你.”

“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他以为我提出分手,是因为他穷.他能这样想,我就懒得向他解释,说什么都是无益的,倒不如不说,经过前前后后的那些变故,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你倒干净利落了,姜正午可愁坏了,他觉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好好的,你们还喝了一顿酒,一夜过去,你就提出分手,他自然接受不了,而且你一提出分手,就决定再不跟他见面,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都不理,他还想着能有挽回的余地,看看你这表情,就知道彻底没戏.”

“姜正午哪儿都好,他对我也用心,我心里有数.但他太多情,不专一,拿得起放得下.”

“我听说过一点.”

“怎么说呢,我是那种孤独至极的人,他解救不了我,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抚慰不了我,我看不到一点儿温暖的曙光,这样一来,我还求什么呢,你说我们还怎么恋爱下去?”

“要我说,你也挺自私的.”

“也许吧,女人对待爱情都是偏执的,为了能爱上别人,先要学会爱惜自己,你说呢?”

“ 我说不好, 总之, 我看姜正午挺伤心的.”

“那是短暂的,既然看不到未来,就不应该拖延.”

“你说他要是来找你呢?”

“他不打招呼就来,我是不会让他进屋的.再说了,你知道的,他身边向来不缺女孩儿.”

谢观歪着头看着萨那,咧嘴一笑,萨那问:

“怎么了?”

“ 萨那姐姐, 你看我这样的男子适合你不?”

“你呀?我还没想过哩.”

“你现在认真想一下嘛.”

“好吧,我过些天考虑一下.”

萨那说完,捂嘴大笑.

“别笑啊你,干嘛要过些天再考虑呢?”

“这些天忙呀.”

“那我这属于是打扰到您了呗.”

“没有,你看书呗,我忙我的.”

“我还是回屋读书吧.”

萨那又笑.谢观回头来看她,她又笑.谢观说:

“你乐吧,我回屋.”

天气寒冷.小巷两旁的银杏树,抖光了最后几片叶子.夜里从小巷穿过,路灯就比先前亮一些.刚入夜,寒气就下来了,小雨就没断过,但雪一直没下来.玉龙雪山上下雪了,站在城里的任何一块空地上,往北望,都能看到玉龙雪山.谢观每天都会看一眼雪山,每天看到雪山呈现的景象都不一样.他的朋友王玄坚持每天拍一张雪山,他是从初夏开始拍的,拍了半年了,说拍到元旦那天,他就把图拿来给谢观看.城里没下雪,早晚奇冷,晾在屋外的毛巾,早上起来一拉,像一根枯干的木棍.白天很暖和,阳光很好.萨那昨晚接到电话,被告知画展要往后延期,谢观以为她会不高兴,她说延期也好,她正好有时间能准备得更充分些.谢观想劝她,发现这样做不合适.

这一天夜里,谢观正温在床上校对小说手稿,听见窗外有声响,风摔打着树枝,不知把什么吹来,哧哧喳喳,又窸窸窣窣,润打着窗户.从窗帘缝里看去,呼啦的风在菜园里乱窜,墙角边上的路灯,左右摆动,光影也乱了.咚咚咚,有人敲门,是萨那,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她说:

“谢观,你往外看看,下雪啦!”

雪终于来了,洋洋洒洒,落在菜园里,沙沙响,像一晒簸的蚕在啃食桑叶.谢观心里很静,耳朵也听得很清,屋子里不冷,他睡进被里,很暖和,桌上浓黄的台灯亮着,他睡觉时习惯开着台灯.他心里很静,他听见了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风从窗缝漏了一点进来,窗帘的一个边角在鼓翻,轻微的,摩挲着墙壁.谢观滑进被里,睁着眼,不一会儿又把头露出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雪夜,三十六年来,谢观在很多个落雪的夜晚,躺在床上听雪声.他想起在他八岁那年,也是一个雪夜,他和弟弟睡在后厅的一间小房里.这间小房的唯一一扇窗户朝北开,窗外是院子,院子的北边是猪圈和牛栏.那是一扇很小的窗,没有安玻璃,用一块白色油布蒙着,一起风,那油布就嚯啦啦响,像是有人张着油布在用力呼甩.一落雪,猪都不老实了,在圈里睡一会儿哼一会儿,母亲大概忘了换垫猪圈的稻草,那些稻草湿了,猪们睡得不巴适;牛隔一会儿喷一下鼻,平时夜里也这样.窗户老这么响,怪吓人的,谢观不敢下床,就蹬了弟弟一脚,指使他去把油布铺开掖好,弟弟的胆子大,他打小就敢一个人睡觉.那时怕归怕,但觉得很快活,外面在下雪,外面风在呼啸,但他俩睡在暖和的被窝里,他们的床下垫了厚厚一层今年的新鲜稻草,贴着床单往下闻,能闻到稻穗的秸秆的清香味儿,他们就能听着风雪入睡.小时候总是很快就睡着了,哪有失眠啊辗转反侧这一说,人长大了毛病就多了.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后堂门推不开,发现雪堵门了.整个村庄都被大雪覆盖,特别宁静,一些烟囱里冒出白烟,不一会儿黑色的瓦就露出来了.来到后院,发现院墙倒了一截,露出一个大豁口.母亲很生气,父亲一声不吭扫了雪,去捡砖头,把豁口堵上.母亲脸上不悦,却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帮父亲砌墙.谢观那时不算大,那天清晨,他看着父母在雪地忙碌的身影,突然就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锅里正煮着饭,他拉着弟弟坐到灶膛口,往灶里添柴火.打那天开始,只要母亲做饭,谢观就帮忙添柴火.

这些回忆都藏在谢观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想着这些往事,听着窗外的雪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谢观出门去邮局投递了两份小说手稿,又去古城区人才交流中心咨询了工作的事情,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十点.谢观进了院,发现房东大爹都把院里的雪清扫干净了,地上的水迹也被风吹干了.走上台阶,谢观朝萨那房间看了一眼,门上有把锁.他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门口的一根圆形立柱背后,他看见李婧背靠立柱站在那儿.

他很惊讶,浑身一颤,说:“小婧,你怎么来了?”

李婧转过身来看着他,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她上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脚穿深棕色长靴,辫上扎了一个粉色的纱布发卡,她美得像个食人间烟火的天使.“我怎么不能来看看你呢?”粗长的眉毛下是两湾清澈的泉水,她一开口说话,唇线展开,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

说完,她有点窘.当初她哭了一场,是负气走了,谢观呢,也说了一些很难听的伤人心的话.过了俩月,他们第一次通了电话,李婧那时已经冷静下来,谢观没提让李婧回来的话,李婧也没问,他们也没说分手的话,也没说和好的话.李婧走后,就像谢观说的那句狠话,她真就没有回来.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她没有回来,他没有要求,这段感情其实就算结束了.

现在她来了,能说明什么呢?谢观内心一潭死水,他在心里放弃过她,是的,放弃过她,又熬了这么久,他热不起来了.李婧是怎么想的呢,他不知道,李婧就像一丛蔷薇,到哪里都能开出一簇好花.她就是一块玉,到哪里都能发光.谢观暗自想过,天地间能生出她这样的女孩,真真是天地之幸.

谢观开了门,屋里乱糟糟的,没来得及收拾,李婧也进了屋.她把包放在桌上,在床边坐下.谢观换鞋,看见鞋架底下那双紫色棉拖鞋还卧在原来的位置上,这是他们同居时李婧穿过的.谢观问:“你要换拖鞋吗?”李婧说:“换.”谢观只得把那双紫拖鞋拿给她,她接过拖鞋,没什么犹豫,直接脱了长靴,抚了一下袜子,把脚拢进鞋.

谢观说:“不知道你要来,屋里太乱了.”

“没事儿,你去烧点水,家里我来收拾.”

谢观从院里打了水来,在门边上的一间公共厨房里烧水.他摸裤兜,兜里还有些零钱,他就到巷子口的水果摊买了点桔子和芒果.他知道李婧喜欢吃芒果,她还喜欢吃菠萝,可惜一溜儿的水果摊上都没有菠萝卖,有点遗憾,他提溜着两个小袋往回走.有个搞民谣创作的朋友,从路边小吃店钻出来,一把拉住谢观,他也住在花马街,他问谢观找到工作没有,谢观说没有,还在等消息.朋友就拉着谢观的胳膊往小吃店里钻,说花马街上玩音乐的一群朋友正聚在里头喝大酒呢,他要谢观进去凑热闹.谢观犟了一下,说今天不行,改日吧.朋友说干嘛要改日,正好撞上了嘛,就进去吧.谢观说我宿舍有人,是我朋友,正等着我哩!民谣青年这才松了手,说行吧,改天再约.又说你要是半个月后还没工作,就来找我们.谢观说可我不懂音乐啊!这民谣青年说:你搞写作,我们需要一个搞写作的.说完放下手里的布帘,就进去了.谢观继续往回走.

这一会儿工夫,李婧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又整洁,关上门,打开灯,就是一个温暖的小家.谢观心里生出一丝欣悦,他站在屋子的,转圈看了一遍,手里的两个小袋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李婧说:“你去买啥啦?”

谢观一笑,说:“一点水果.”

“在哪买的?”

“巷口的小摊.”他俩几乎同时说了出来.

“我喜欢吃那里的.”

“累了吧?收拾这间屋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不累.可不是, 你就不知道对自己好点?”

“我该坐在哪里呢?”

“坐床上吧!”

谢观坐在床沿边,把两袋水果放在腿上.

“水果放桌子上,你怕我吃了呀?!”

“本来就给你买的.”

“你坐一会儿吧,要不打开电视看看,我去洗几件衣服.”

“你别洗了,我自己能洗.”

“你能洗,可就是洗不干净是吧.”

李婧把床尾的椅背上搭着的脏衣服抱到门外的洗衣间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把衣柜里的几件衣服捋下来,拿到洗衣间去.谢观说:“衣柜里挂着的衣服是洗过的.”

“我看过了,没洗干净.”

洗衣间很快传来水流声,过了一会儿,响起手搓衣服的声音.谢观没有买洗衣机,他们同居时也是手洗衣服.

谢观剥了个桔子,走到洗衣间.他看见李婧坐在小凳上,脚间就是那盆衣服,都泡了水,谢观这才想到那是一盆冰冷的水,是从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李婧把呢子大衣的两个衣摆撩起来,塞在大腿缝里.她的两只纤纤玉手,浸在冷水里来回搓洗着衣裳.

“别洗了,”谢观蹲下来说,“放着一会儿我自己洗.”

“别逞能了,我都洗上了.”李婧歪头一笑,“你是心疼我手冷吧,干别的手也许冷,洗衣服手可不冷,你看我这手,来来回回,搓着揉着,怎么会冷呢!”

“可这衣服太多了,我可以烧热水洗.”

“洗一件就少一件,一会儿就洗好了,你别管了.”李婧看了一眼谢观的手,“桔子是剥给我吃的?”

“是啊!怎么吃?”

“喂我呗!我的手又空不出来.”

谢观就剥开桔子,一瓣一瓣儿地喂到李婧嘴里.

“真甜啊!冰冰的,又冰又甜,太爽了.”

“还吃不?”

“你还剥不?你还剥,我就还吃.”

谢观回到屋又拿了三个桔子过来,剥开了喂给李婧吃.

“你今天表现不错嘛!”李婧说,“我这衣服没白洗,对不?”

“你说了算.”

衣服洗好了,晾在院子里的一根绳上;屋里也收拾好了;厨房也打扫了;谢观从萨那屋前端了两盆茶花放在窗台上.时间到了中午,谢观为怎么准备午饭在心里暗暗纠结了老半天,他想带李婧到外面吃,就去那家他俩从前常去吃的老店.李婧拿眼晃了一下,就看出了谢观的心思.

李婧说:“别琢磨了,我们去象山市场买菜,买回来在家里做饭.”

谢观无法辩驳,只得应允.他看得出来,小婧虽不有意避讳什么,但从她看似平静沉着的表情里,依然能觉察到一丝慌张和忐忑,她对这房间里的一切,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想些什么呢,她在换上那双曾经穿过的紫色拖鞋时,就没有一丝颤抖?谢观不去想,他觉得这样想下去有点无耻,在这件事上,永远要愧疚的人是他.

他们像过去那样去买菜.他们过去常去买菜,他们过去习惯在家里做饭,他们熟悉菜市场.李婧知道在菜场里,哪些摊位的菜最新鲜;哪家摊位的菜要比别的摊位便宜几角钱;哪家摊主好说话;哪家摊主爱缺斤少两,她俨然是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她就是这样的,她在俗世生活里,可以质朴贤惠;换了场合,她也能立刻呈现出高贵端庄的气质.她的内心纯善、慈悲、素净,从未改变过.

电饭煲不再呼呼响,冒出一缕白气,饭已经煮熟了,屋子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儿.李婧在炒最后一盘菜:腊肉炒蒜苗.谢观在一旁打下手,他正在剥大蒜果.李婧穿着谢观的一件旧夹克,外面系了条围兜,她的厨艺很好.锅里正滋滋响.李婧说:

“你很长时间没好好做顿饭了吧!橱柜里就一个盘是干净的,其他的盘摞在角落都沾灰了.这口锅不好用,太重了,原来那口锅呢?”

“破了,我丢了.”

“肚子饿了没?”

“你呢?”

“我有点儿.”

“我也是.”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你说什么是爱情呢?”

“你说啥?”

“我说我很满足,也很开心.”

“哦!”

“你说什么是快乐呢?”

“你说呢?”

“我觉得吧,快乐就是我在炒菜的时候,你在一旁安静地剥大蒜.”

“也许吧.”

谢观犹豫了几秒钟说.

“我就是这样想的.”

“好吧.”他看了一眼灶台,“菜可以起锅了.”

这顿午饭吃得很开心,家里要是有酒,李婧一定会喝个痛快,这女孩儿豪爽起来像条好汉,一点不拘小节.

太阳已经出来了,屋里很亮堂.打开门,看见小院暖滋滋的:那堵照壁上,对边的檐角上,墙根的花盆里,光滑的台阶上,都盛满了阳光.房东老太坐在廊檐里打盹儿,那只花猫睡在她怀里.窗外的菜地乍一瞧很刺眼,厚雪还盖铺着菜园,太阳一冒出来就跳过了院墙,满眼的雪粒子闪着金光.窗角的那只蝙蝠已经飞走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黑龙潭,花马街,或者大研古城,你说去哪儿都行.”

“不去,外面太冷了.”

“太阳出来了,你再加件衣服,围巾手套都戴上,怎么会冷呢.”

“我怕冷.”

谢观把刚系在脖上的围巾解下来.

“我们就在屋里吧,一会儿还能到院里晒太阳.”

李婧坐在床沿上,看着站在角落里的谢观.谢观换了个站姿,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书桌旁坐下,眼前三丈远就是窗台,茶花枝上有七八个小花苞,有两个花苞醒了,露出几条血丝样的嫩瓣儿.

“过来坐吧!”

谢观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李婧身旁.李婧挪动身子紧挨着谢观,她把手放在谢观手里,把头靠在谢观肩上.他们老半天没说话.李婧把两条腿抬起来放在床上,把头枕进谢观怀里,谢观就用手摸着李婧的脸.恍若如梦,大半年的时光,像树梢的风,一呼而过.

谢观说:“晚饭你想吃什么?”

“我俩包饺子吧.”

“肉馅家里倒是有,可饺子皮这会儿菜场可没卖的了.”

“我见橱柜里还有半袋子面粉,我自个儿擀面皮儿,你帮我剁肉馅.”

“好啊!咱俩吃饺子.”

下午六点半,他们煮了一锅饺子,他们晚饭就吃饺子.

天已经黑透了,李婧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收拾完桌子,就坐在床边看电视.谢观把床头那本《萨朗波》摸出来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李婧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你还喝茶么?茶水冷了.”

“我烧一壶去.”

“你坐着吧,我去烧.”

李婧重新泡了两杯普洱茶.

谢观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九点三十分.夜凉透了,谢观去检查了一下门,把窗帘拉上.萨那还没回来.

“不早了,睡觉吧!”李婧说.

李婧坐在床上,把自己脱得精光,那身子很好看,屋子里蒸满她的体香.她钻进被窝里,脸贴着枕头,喜滋滋地看着谢观.

谢观关了吊灯,只开着桌上的台灯,他也脱光了自己,钻进被窝里,他真想把她抱着一口吞了.李婧说:

“快把台灯关了.”

“等一下关.”

“好刺眼.”

“让我先看看你.”

窗外又刮起风,雪粒子又轻轻敲打着窗户.菜园门忘了关,不时咵啦响两声,光秃的树枝抽打着屋檐.瓦楞上的几片落叶飞快地跑动着,更多的叶子被雪堵在瓦缝里.

台灯早就关了.李婧在黑暗中说:

“天亮了,我能留下来吗?”

谢观没做声,他平平展展地躺着,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他伸出右手,把李婧身外的被子重新往里掖了一遍.李婧没有动,她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捉着他的左手.谢观没有挣开,他也没有动,两个人都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听不到眼珠转动的声音,他们都闭了眼,心跳声也听不到,外面风雪声紧,只有彼此的热量,通过十根交叉的手指,通过贴在一起的肌肤,细流般的穿透流淌着.好吧,他们曾心心相连不分你我,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也许是短暂的,是的,短暂的,这也不赖,他想,虽然她不这么想,女人要的是永恒,而他,较真的是细节和绝对的忠诚.

大清早醒来,李婧不在屋里,屋外也没有声响,窗外还在飘雪.紫色棉拖鞋在床下,她放在床头桌上的包不见了,挂在椅靠上的围巾也没了,她走了,她已经走了.

谢观拿手机给她发信息:你在哪?

李婧回了:在回家的路上.煎了二十个饺子,放在灶台上的保温壶里,赶快吃.

谢观打了一行字:哦!你下午还回来吗?他打完,又删除了.

李婧又回信: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回复:说.

她就问:你是因为孤独而选择写作,还是因为写作选择了孤独?

他抬头闭着眼思考片刻,回复她:也许是,因为写作,习惯了孤独.

过了好半天,她回了信息:谢观,我心里爱着你,爱到骨肉里,爱到灵魂里,我会等你.谢观最后回了一条:我一直知道.

他打开门,想到厨房去端那盘饺子吃,才走出来,他听到左边传来歌声,萨那的屋门半开着,屋里放着音乐,是兰卡的一首新歌.天空还在飘雪,远处的屋顶消失了,院里的伞顶上都是雪,台阶的边沿上留下许多杂乱的鸡爪印,房东大爹估计昨晚忘了关鸡笼门,这些鸡怎么就不怕冷,大清早就钻出来寻食.这时,谢观看见萨那提了个火盆走出门来,手里拿着好几根松明.

“咦!你起来啦?”

“你要生一盆火呀!”

“对啊!生一盆火,我要画画.”

谢观用手带上门,向萨那走去.

“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点半.”

“太晚了.”

“在安香宿舍坐了会儿.”

“她怎么样?”

“她想去宁蒗那边的小山村支教.”

“她不是负责省作协的一本诗刊编辑工作么?”

“是啊,前天她还在编辑诗稿呢,昨天就被人挤下来了.”

“是个什么人?”

“听说是个偶尔写写随笔的,有作协领导撑腰呗,他是干什么还重要么?!”

“那倒也是.”

“我赞成她去支教,她是个诗人,她就应该回到生活里去.”

“是的,早就应该离开那个群魔组织.”

他俩生燃这盆火,端到屋里,又从院角的杂物间里取了七八根劈柴,架在火盆上.他俩在火盆边坐着,看着火一点点旺起来.谢观去厨房端来煎饺和萨那一起吃,萨那问要不要煮一碗米线,谢观说你要吃就煮吧,我没啥胃口.萨那说那算了,我就煮点酥油茶.萨那就去煮酥油茶,煮好了俩人都喝了一杯.

萨那架起画板准备画画,谢观回到自己的房间,修改小说稿.

中午时,谢观接到村里伙伴七山虎的电话,七山虎用很急迫的语气告诉他:“中原的爸爸从悬崖上跌下去了!”

“怎么跌下去的?现在人怎么样?”

七山虎说:“他们吃了早饭去伐木,伐了木,就要往山外拖,中原爸在拖木时一脚踩空了,整个人就滚下去了,到现在人还没找到.”

“中原呢?他回村没?”

“中原接到他叔的电话就回来了,现在正跟村里人到悬崖底下去了.”

“你怎么不一起去帮忙呢?”

“他们安排我在山口等镇上的救援队,我负责给救援队带路.”

“好吧,我现在先不给中原打电话,你那边有什么进展,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行,我挂了.”

天还没黑,谢观从黑龙潭读书协会领了一份东巴教的资料回来,刚打开门,七山虎的电话就打来了.

七山虎说:“中原的爸爸已经找到了,就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背后,不在崖底下.”谢观一惊.七山虎很快就补了一句:“人已经走了.”

“啊!”

稍顿了一会,七山虎说:“你明天尽早赶回来吧!”

“中原现在怎么样?”

“他哭晕了两回.”

李婧夜里没有来.

谢观睡不着,半夜里又爬起来读书,他看了两篇《史记》,又翻《红楼梦》.他想今夜中原是不会睡的,他的心一定灰了,他的魂一定在被烈焰炙烤.他十岁时,母亲跟父亲吵了一架,赌气喝农药死掉了;他今年三十岁,他的父亲又失足摔死了.他心里一定很恐慌,他一定有怨恨.这些年,在村里,谢观和中原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读书,一块儿长大,长大了他俩就到省城念大学,毕了业他俩就在城里闯荡.可今天他父亲死掉了,他亲娘也不在了,他应该在他身边的.

中原的母亲去世时,中原上小学三年级.记得有一次在放学路上,他和邻村的孩子打架,那些孩子打不过,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冲他喊:“你凶什么凶!你没有妈叫!你没有妈叫!”他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儿,他就低下了头,他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句话.是的,他打赢了那些孩子,可他没有妈叫,别的孩子都有妈叫,他们打输了,他们叫妈,有人答应,他打赢了又怎样呢?他叫妈,妈不应他,他叫不出口,他妈妈已经死掉了,已经被村里人埋到村南的山坳里了,他们给妈妈做了纸屋纸车纸马,拿到坟地那儿烧掉了,烧给妈妈的.他叫不出口,他不能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嘤嘤地哭.中原后来就长大了,他有了个后妈,他叫后妈“妈”,他叫了“妈”,不是死去的妈妈,但他有妈叫了,后来又长大些,他就不叫后妈“妈”了,他不知道应该叫什么,他又不想叫她“妈”,索性就省了称呼,说:“哎!”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哎”如何如何.

而现在,他还能叫声“爸”,爸爸就躺在他面前,那是爸,他叫他“爸”,爸无法答应他了,可过了明天后天,爸爸也将埋到山坳里,他连爸爸也没有叫的了.

谢观辗转反侧,他为中原揪心.一直到窗户口露出蒙蒙亮时,他才眯着一会儿.

他搭第一班车回到村子.

中原家里有很多人,村里的人,邻村的人,他们忙进忙出,正在筹办丧事.中原的父亲被放置在正屋旁的一间小耳房里,中原和他的几个堂兄弟跪在地上,往一只火盆里烧纸.他父亲死了,躺在一面拆下来的大门板上.

谢观走过去,跪在中原身旁,也往火盆里烧纸.中原满脸的泪,口里不停地念叨着:爸,你挂在崖壁上,你喊救命,你怎么不喊我的名字,你喊我啊,你喊我,我就能来救你!你喊我啊,你喊中原,我是中原,你喊中原,中原就能来救你!中原能来救你!……

村里的奶奶们就劝他:中原娃儿不哭!你伤心,我们都心疼娃儿你……

他继母被村里的妇女搀扶着,继母在哭,呜呜地哭,她蓬头垢面,已经哭不出声来.歇了一阵,她就哭一句:狠心的人呐!丢下我一个!歇了一会儿,又哭一句:我命苦啊!刚刚熬出点头!狠心的人呐!

村里的婶婶们就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孩子们都回来了,你哭一天了,你别再把身体弄垮了……

谢观什么也不能做,他就挨着中原跪着.七山虎见谢观跪着,他也走上前,在谢观旁边跪着.中原扭头看着他俩,眼泪就直往外垮.夜里一个大婶子把他们扶到厨房,让他们一人喝了一碗米汤.谢观和七山虎陪着中原守了一夜灵.

第二天下午,中原的大伯吩咐谢观和七山虎去请村里的阴阳先生向能爹.向能爹是个能人儿,住在村最东头的一间破旧的粮仓里,据说通晓阴阳两道的事儿.一路上,他俩说着话儿.七山虎说:

“中原的心里话不敢哭出来,听得我心里难受.”

“什么心里话?”

“村里那些大叔大婶来看他爸最后一眼,中原就哭说:‘叔啊,婶啊,我爹没了,我爹和妈都……’中原说到这儿,看了后边坐着的继母一眼,后面的话没哭出来.他现在爹和妈都没了.”

“中原要哭什么,村里人都懂.”

“哎!你知道为啥要把中原爸的尸身停放在耳房么?”

“我正觉得奇怪呢.”

“我听村里人悄悄叨咕过,就说,如果人是死于非命的话,不能停尸在正屋,要在偏房、耳房或后院里停放.”

“我以前好像也听说过一点儿.”

“你还记得中原二十年前死去的亲妈吗?”

“当然记得.”

“她亲妈当年死后,也是停放在那间耳房,在同一个位置.”

“你昨天跪在那儿害怕么?”

“大白天我怕什么,你们都在旁边.要是在夜里,我一个人不敢去那儿,我要经过那间屋子,我宁可绕道走.”

谢观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念一想,要是换作他,他也不敢去.他又看了七山虎一眼,心里有点愧疚.说:

“这话可千万别跟中原说,他心里多难受啊!我还不如你,我怕黑,天黑了我就不敢出门了.”

“你从小就胆小,这村里谁都知道,可你长大了怎么还怕黑呢.”

“我‘火焰’低嘛,向能爹都说过,再说了我小时候被北村缠脚婆婆的鬼魂抓到过嘛.”

“你尾椎的黑毛不是拔干净了么?”

谢观那时才三个月大,村里人那天聚在村东头一户人家吃酒席,村北的一个小脚婆婆拄着拐棍来酒席现场找她女儿海清.谢观的母亲正在坐酒席,她一只手抱着谢观,一只手在夹菜吃.这小脚婆婆笑呵呵地抻着脑袋,看了谢观一眼.谢观哇啦啦大哭起来,母亲哄他,怎么哄都不行,他母亲就丢了筷子,把他抱到房里喂奶,这奶就吞不进去了,吮一点吐一点,没过多久哭声也萎了,软蔫蔫的,只有两只小手儿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衫.母亲急得满头大汗,村里的媳妇儿们都围过来了,七嘴八舌的,出了很多主意,都不顶用.二发娘在院里帮忙择菜,小脚婆婆一来到酒席场她就看见了,她留了个心眼,她知道小脚婆婆的魂早脱离了肉身,在外面四处游荡,这小脚婆婆今年九十八岁了.她听到哭声,慌忙跑出来,看见小谢观奄奄一息的样儿,就明白了分.她指责谢观娘大意,叫她不要哭了,她有办法.二发娘就吩咐人去找来三个鸡蛋,把鸡蛋打破,只滗出蛋清.她捋开小谢观腰上的衣服,把蛋清倒在手掌心,用掌心使劲揉小谢观的尾椎,揉了十来下,七八根指甲长的小黑毛就从皮里冒出来了,她接着又揉了一会儿,一寸多长的黑毛,全从尾椎那儿挤出来了.她用剃猪毛的夹子把这些黑毛一根根拔出来.围观的人都用手拈起这些黑毛看过,说硬如铁丝.

二发娘后来还是透露了她认为的真相,说海清娘的魂魄在小谢观的乌龟尾巴根儿上摸了一下,那些黑毛就种下了,小谢观才哇哇哭不止.七山虎说的是这段旧事.

见谢观不言语,七山虎扭身一把捉住谢观的头,用手掌在谢观的额头上捋了三下.谢观用胳膊一挡,说:“你又学的什么怪招?!”

“老人们说的,摸三下你就不怕鬼了!”

“这又不是大晚上!走吧,别说了,去请向能爹.”

第二天晚上,谢观是回村里他自己家睡的,他父母住在后堂里,他哥嫂和侄子侄女住在东厢房,他的卧室在西厢房.他们一家人在院里坐着聊了会儿天,就都回房睡了.

中原安葬了父亲.谢观问中原今后有什么打算.中原很沮丧,心里还是有恨的.他说:“先把父亲的事办好,完了再作一些计划.”

“叔不在了,你是打算留在村里,还是回城去?”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中原低吼了一句.他说“这里”,没说“村里”.

谢观抿着嘴点点头,走上前,把胳膊搭在中原肩上.

“ 这个村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你告诉我!”

中原说着,泪水扑簌簌往脸上淌.

“我知道.”隔了一会儿,谢观说:“你心里总要过去的.”

中原一撇嘴,泪水就从下巴那儿滴到地下,他点点头.

“我谁都不怪!”他说.

谢观在家里住了八天,白天他跟着哥嫂到地里干活,夜晚就在房间里枯坐着,也不开灯.不用干活时,他就一个人到山林子里去,他带着,可看到麂子,看到野兔,他不开,他没有那种了,他不再有开的冲动,他讨厌看到鲜血.这个季节,玉龙雪山只有在太阳出来时才看得清,旁的时候,它就隐在云雾中,像在酣睡.他坐在山坡上,往西北方面眺望,等着太阳能从云里挤出来.太阳偶尔射下五六条光柱,打在山顶上.他想,如果太阳里有个神仙老儿,他要下到凡间来,那他一定会溜着这些光柱,就像小孩玩滑滑梯似的,溜到地上来.他就等在那里,山风很冷,他就躲到一棵松树背后,直到天黑,太阳都没洇出来,它沉下去,天就黑了.

父亲看不惯,就说:“你整天往树林子跑什么?”

他说:“没事儿,四处走走看看.”

“什么走走看看,你一个人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以为我不知道?村里放羊的伐木的都看见了.”

“我坐在山坡上也没碍着谁啊!”

“你手里拿着绳吧?”

“他们瞎传什么!”

母亲拦住父亲,说:“观儿,你没事别到处跑,林子里有大熊.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在家多歇歇吧.”

“妈,我没事.”

“你整天扛着,太扎眼了,虽说是土,政府也是不允许随便使的.”

“爸,我知道了,我不玩了.”

这天夜里,谢观躺在床上,听见老鼠在窗台上跑来跑去.外面冷风呼啸,吹得门板儿咯咯响.他发现他没法融入家庭生活,没法适应那些热闹的环境,他孤独得太久了,就像一只受伤的狼落了群.他又想,这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对新的环境,他会恐慌,如果生活一段时间,他还是会适应的,他这样安慰自己.他可以这么去做,可时间已不允许他在徘徊里寻觅.他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交叉,他已经启程了,没办法停下来.母亲说:“再过半个月家里就杀年猪了,你晚一些天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你稀里糊涂忙个啥?家里怎么就留不住你呢?”父亲不知何时也站在门外,看着他收拾背包.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城里过得也不容易,我早晚要混出个人样来.年根儿家里没什么农活,我走得开,小年一过我就回来.”母亲闷不声抹眼泪.

“你妈担心你.”父亲说.

“我知道.”谢观说.

谢观回到丽江城.

萨那的画展已在三天前举办了,谢观没能参加.萨那说画展是办了,场面很冷清,没几个人来看,只做了半天,书画协会的人提前走了,画展就这么草草收了场.萨那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她正在装裱一幅人物画.谢观就靠着门柱,抱着胳膊歪身站着.萨那说你进来坐吧,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原来王玄在策划出版一套丛书,前些天王玄和东君来了一趟,谢观不在家,萨那说明了情况,王玄就让萨那带话,问谢观愿不愿意参与进来,出一本小说集.萨那的画册不在这套丛书之列,他们约定好了,下一套丛书留给萨那一个名额.

“我怎么没听他们提过?出版社是怎么回事?”

“你要办事,我没让他俩给你打电话,说是他们有个赞助商朋友,承包了一家出版社的业务,王玄是主要编辑.”

“听起来不错,这是好事嘛,我们这些落魄的写作者,呕心沥血写了几百万字,这些抽屉稿,看来有希望见到阳光啦!”

“真是好事儿,你答应啦?”

“我答应.”

“明天我俩去找他们吧.”

“好.”

谢观喝完手里的一杯热茶,这才看见床头那边的空地上,架着两个画夹.左边一幅画:一个高大静穆的城堡,像卡夫卡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城墙下有个黑色背影的男人,戴圆顶帽,右手紧握一支胳膊长的钢笔,狠命地戳向城墙.谢观就问:这幅画叫什么?

“打倒城堡.”萨那说.

右边这幅画:灰色的房间,最里边的角落放着一张单人床,靠墙有个大书架,是空的,架上没有书,正前方,也就是主体部分,是一扇透光的窗,黑色的窗台上蹲着一只黑色的鸟.谢观又问:这幅画起了什么名?

“孤鸟.”萨那说.

“说好了明天去找他俩哟!”

“说好了.”

“不许变卦!”

“当然.”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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