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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去的时候父拉子论文写作 时间: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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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晒着一地陈年谷子,院子里并没有人,只有一群黑压压的麻雀.娘在灶房里擀面条,爹进屋里去找烟叶了.爹的任务是坐在院子里看谷子,每次淘洗完粮食,爹都要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上一整天.看谷子不是怕人偷,是怕鸟偷,那些躲在树梢枝叶间的鸟儿贼精贼精的,只要你稍不留神,它们就从树梢上俯冲下来,一霎时间落满一地,偷吃谷儿.有时候,看谷子的爹也打瞌睡,合上眼皮,四肢松垂,头颅向下一顿一顿的.这个时候,群鸟们仿佛吹响了集结号,呼啦啦成群而降,兴奋地叫着,在谷子间踱来踱去,用爪子扒拉着,挑自己最中意的那颗谷子吃.

  爹从堂屋里出来了.那些鸟张皇失措地飞起来.爹骂骂咧咧,用手指着高飞的远去的鸟.那些鸟其实并没飞远,只是躲在树枝里,用树叶遮蔽自己,滴溜溜的小眼珠时刻留意着院子里的动静,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爹取来了烟叶,是一整张烟叶.爹躺在竹椅上,把烟叶一点点捏碎.爹把捏碎的烟叶塞进烟锅里.那旱烟管是祖上传下来的,爹的爷爷是地主,据说那老地主用过这杆旱烟.这杆旱烟的烟管长长的,我看着很像一只瘦笛子.爹用火柴给自己点上,两缕青烟从他鼻孔中溢了出来.

  我在院门口观察着爹,我偷偷伸出半拉脑袋,观察着爹的一举一动.爹还没发现我.我闻到了东屋灶房里飘出的面条香味,里面掺杂着鸡蛋的馨香.娘是在做鸡蛋面.我肚子咕咕叫了一下,我发现我很饿.我闭上眼睛,使劲吸溜鼻子,想多闻一闻这香味.

  爹发现了我,爹“咦”了一声.

  爹拖拉着布鞋出来寻我,爹的布鞋常年拖拉着,从不提上.爹的布鞋上有补丁.

  娘从厨房的木窗里看到爹拖拉着鞋走出去了,就追问:“干啥去呀?”

  爹说:“我看看门口有没有人.”

  我听到爹拖拉布鞋的声音渐渐逼近,连忙慌张地躲在一棵老杨树后,这棵杨树有四五十年的树龄了,十分粗大,我躲在它背后爹就不能发现我.

  爹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观望了一会儿,什么人也没有.他怀疑自己看花眼了.看花眼也正常,爹到了看花眼的年龄了.爹比娘大好几岁,爹已经快五十岁了.庄稼人显老,爹看起来比真实岁数要老很多.我是爹的第一个孩子.娘嫁给我爹后,二十来年了,一直怀不上,正不抱什么希望呢,却在她三十五岁这一年,怀了我.娘成天说,我是她这二十年来一天不断地烧香的结果.

  我满月的那一天,村里摆了盛大的酒席.全村人拖家带小都参加了.爹很开心,那一天爹喝了很多酒,脸上红光满面.过了三四年,娘又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的时候,村里没任何动静.爹没敢搞出一点动静.娘怀弟弟的时候,一直闭门不出,生弟弟的时候,是外婆帮着接生的,娘一嗓子都没喊出来.怕,怕知道.这个时候兴起计划生育了,政策规定只生一个好,多了就罚钱.重重地罚.弟弟从出生后就偷偷地养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养在屋里.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村妇女主任带领着一批人,来到家里搜人,搜弟弟.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从衣柜里把弟弟翻出来了.弟弟躺在襁褓里,“哇哇”直哭.

妇女主任马金凤鼻子冲天一翘,用手拍了拍怀里的弟弟:“这是啥?这是人赃俱获!上次问你家的你咋了,成天不出门.你家的还撒谎说你害了大病,走不了路.昨天我来你屋里看你,你是装得像,瘫在床上,头发也不扎,就凌乱的散着,脸也不洗,黄瘦黄瘦,真像一只痨病鬼.好在我鼻子尖,闻到一股奶水气.我当时就有点怀疑了,但不太敢确定,你演戏演得太像了.后来我回去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你们肯定瞒我了.所以我今天专门来带人捉赃,怎么样,人赃俱获!”娘哭着扑过去夺弟弟.

  马金凤带的几个随从都是村里的恶霸,难惹的角色.他们围在马金凤左右,把扑上来的娘一把推开.知道强求无用,爹一直闷着头蹲着吸烟.这时爹站起来说:“娃已经生下来了,说啥也没用了,总不能把娃掐死、活埋吧!恁说咋办!”

马金凤说:“不用掐死,也不用活埋.——交钱放人.”

  爹说:“交多少?”

  马金凤笑着说:“也没多少,两万块.”

  爹把家里值钱的都卖了,加上家底一万多块,又给亲戚借了点,五天之后,总算是把弟弟赎回来了.这五天来,娘瘦了一大圈,爹的白头发又增添了.——这些事情都是娘后来讲给我听的,我那时候还不记事.

  爹没发现我.爹进了院门,回去看谷子了.我从树后面悄悄出来,又跑到院门口,伸着脑袋朝院子里张望.爹又躺在竹椅上,吸他的旱烟管.他前后摇晃着竹椅,竹椅咔滋咔滋作响.

  “哥,你在这干啥嘞?”弟弟在背后捅捅我,“你咋不进屋?”

  我把食指竖在嘴边,嘘声说:“小点声.”

  弟弟把挂在外面的鼻涕吸溜进去,悄悄说:“哥,你看咱爹吸烟嘞啊.”

  “嗯.”

  “看咱爹吸烟好玩吗?”

  “啥好玩不好玩,那是大人喜欢干的事.”

  “哥,你看我抓到泥鳅了.”

  弟弟从他裤兜里掏出两条泥鳅,那泥鳅因为缺水时间久,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弟弟把泥鳅捧给我看.脸上洋溢着得意和兴奋.他的裤管袖管都卷着,胳膊上和腿上都是泥巴,他下塘摸鱼了!他只有我的岁数一半大,才四岁,却整天跟着别人下塘摸鱼.我很担心他.

  “弟弟,你又下塘摸鱼了?”

  弟弟点点头.

  弟弟说:“哥,你要养泥鳅不要,我这有两条泥鳅,给你养一条.”

  “养个屁!”

  我一把打开弟弟捧着的双手,两条泥鳅掉在地上.弟弟嘴一撅,低下头,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还要哭!”我恼火了,“你这么小,淹死了怎么办!”

  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嘴巴.我的声音有点大.但爹已经听到了.院子里那张竹椅已经空了,爹走过来了.

  爹说:“你俩咋啦?”

  我说:“没咋.”

  爹说:“你弟弟咋哭啦?”

  我说:“沙子迷眼里了.”

  爹说:“瞎说.你欺负他了?”

  我不吭声.

  爹说:“小娃,你咋啦?”

  弟弟说:“没咋.”

  爹说:“没咋你咋哭啦?”

  弟弟说:“沙子迷眼里了.”

  弟弟说完,我笑了.

  弟弟把我逗笑了.

  弟弟也笑了.

  最后,爹也笑了.

  爹对我说:“娃蛋,你咋这么早回来了.这个点还不该放学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

  爹说:“咋啦?”

  我还是不吭声.

  爹拍拍我的头:“你说呀!咋啦?”

  我嗫嚅着说:“老师让我回来的.”

  爹说:“为啥让你回来?你犯错了?”

  我说:“没犯错.”

  爹说:“那为啥?”

  我说:“学杂费没交.”

  爹不吭声了.爹吸着他的旱烟管,不吭声了.

爹走在前面,我和弟弟跟在后面,进了院子.娘在灶房里下面条,爹进去帮着烧火.爹要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玩,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进屋.爹是要我们看谷子.弟弟在院子一角挖坑,说是添满水,就可以养泥鳅了.被我打掉地上的泥鳅又被他捡起来,揣在口袋里了.我坐在院子里爹的竹椅上,听到灶房里传出来的对话声,声音很小.

  娘说:“娃蛋这个点咋就跑回来了?”

  爹说:“老师撵的.”

  娘说:“娃咋啦?”

  爹说:“学杂费没交.”

  娘说:“嗯.”

  过了一会儿,娘又说:“不能再缓缓了?”

  爹说:“怕是不行吧.老师开学时不是说限七天内交上嘛.这期限是到了.”

  娘说:“要不我回娘家借点.”

  爹说:“别借了,咱对付的了.”

  娘说:“咋对付?”

  爹说:“赶明早我去卖一车瓜.”

  娘说:“瓜还没熟透,再长长压秤.”

  爹说:“不能等啦.娃上学要紧.”

  娘说:“上个小学二年级,有啥要紧嘞.”

  爹说:“你这是妇人见识.”

  娘笑着说:“是呐,我是妇人,我见识短.行啦吧?”

  爹哈哈一笑,手指着锅说:“行啦,行啦.”

  娘掀开锅盖,一股白色蒸汽冲天而起.娘用筷子搅一搅锅里的面条,爹在灶台上摆上四个白瓷碗.娘把面条盛到碗里.碗是一样的碗,都是白色大瓷碗.碗里的面条就不一样多了.是按由少到多的顺序盛的.最少的是弟弟的,他的只有小半碗,我的有半碗,母亲的是大半碗,爹的最多,是满满一整碗.吃面条的时候我和弟弟喜欢看爹吃,爹吃面条有声音,呼噜呼噜的吸面条的声音,很响.只见他挑起一团面条,吹一吹热,一口吸到嘴里,嘴巴咂动几下,就吃到肚里了.爹还喜欢就着葱吃,吃起来很香的样子.我和弟弟学着爹咬下一截葱,却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爹端着碗去门槛上坐了.我和弟弟也端着碗跟过去,留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看谷子.我坐在爹旁边,弟弟抱着碗坐在我旁边.

  爹一边吸溜面条,一边问我:“娃蛋,够吃不够,锅里还多呢.”

  我说:“够吃.”

  爹说:“不够还盛.”

  我说:“嗯.”

  爹对弟弟说:“小娃,好吃吗?”

  弟弟说:“好吃.”

  弟弟的嘴边溅满了面条汤,一截面条粘在他的下巴上.每次吃面条他都弄得自己面目狼藉.

  爹说:“好吃就多吃些,吃上两碗.”

  弟弟说:“爹,我能吃三碗.”说着,弟弟伸出三根手指.他虽然还没上学,但五以内的数字含义他是明白的,是我教给他的.

  爹说:“吃吧.”

  弟弟说:“嗯.”

  爹说:“吃完了让你妈盛.”

  弟弟说:“嗯.”

  我们三个坐在门槛上,埋头吃面条.一片呼噜呼噜吸溜面条的声音.爹的声音先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他的碗里已经空了.

  我说:“爹,你再去盛啊.”

  爹说:“不盛了,饱了.”

  爹看着我俩吃.爹说:“看看你俩谁先吃完.”

  我先吃完的,弟弟还剩一点没吃完.

  爹说:“明早我去城里卖瓜,娃蛋你跟我一块儿去.”

  弟弟嘟着小嘴说:“我也去.”

  爹说:“天不亮就要去,你起不来.”

  弟弟倔强道:“我起得来.”

  下午爹和娘去地里摘瓜,我和弟弟在家里看谷子.

  弟弟说:“哥哥.”

  我说:“咋啦?”

  弟弟忧心忡忡地说:“我明早上要是起不来咋办?”

  我说:“起不来就待在家里.”

  弟弟说:“我要是起不来你能帮我捎雪糕吗?”

  我说:“看看咱爹买不买.”

  弟弟说:“咱爹要是买雪糕了,你帮我捎吗?”

  我说:“天热,捎回来都化了.”

  弟弟说:“化了也没事,我喝水.”

  第二天,天还没亮,窗外还黑洞洞的,爹就把我叫起来了.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爹说:“穿衣服.”

  我揉着眼说:“啥事?”

  爹说:“进城卖瓜.”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我要和爹去卖瓜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拉粮的老驾车,垒满了西瓜,爹拿着一张席子,罩在了西瓜上.我在压井边洗脸,看到爹给西瓜盖上席子,我不解地问:“爹,盖席子干啥?”

  爹说:“遮着点,省得晒坏了.”

  我扑哧一声就笑了.爹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上还有几颗星星,月亮隐匿在云层里.这个点,院子里如果不开灯,什么都看不清.爹竟然说,怕瓜晒坏了.

  娘从灶房里出来,用帕子包着几只鸡蛋.娘把鸡蛋交给我,说在路上饿了吃.爹说:“我不吃鸡蛋,你把昨晚剩的那两张饼给我带上.”

  娘说:“冷的,吃了不好.”

  爹说:“能有啥问题,庄稼人,哪有那些讲究.”

  娘说:“庄稼人命就贱啦?”

  爹说:“好好.雪芹,给我洗两棵葱.”

  娘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娘去灶房找葱,拿到院子里的压井边清洗.娘把葱夹在饼子里一卷,放进布袋里,把布袋挂进我的脖子里.娘说:“给你爹带上着.”

  爹说:“不忘啥吧?”

娘把草帽给爹戴上说:“不忘,都带齐了.”

  爹说:“娃蛋,上车走了.”

  我说:“爹,我跑着.”

  爹说:“你跑啥!”

  我说:“我怕把西瓜坐坏了.”

  爹说:“西瓜哪有恁弱,再有两个你,也坐不坏.”

  我爬上了车,坐在西瓜上.

  爹弓下腰,使一使劲,拉起驾车出了院门.

  娘在后面喊:“早去早回.”

  爹说:“晓得了.”

  娘说:“天黑之前要回来,别赶黑.”

  爹说:“晓得了.”

  娘说:“天黑别走黄茂坡.”

  爹说:“晓得了.”

  娘进了院门之后,爹嘟囔道:“婆娘家心细,俩大老爷们儿,能有啥事!”

  乡下都是土路,坑坑洼洼,加上天黑,很不好走.

  爹拉着车走得很吃力.车子一会儿左斜一会儿右斜,碰到路沟车轮就陷进去了.爹拉着几百斤的西瓜,每一次陷进路沟里,爹都要像猫一样弓着身子,奋力地往上拉,额头和脖子里的青筋条条地绽出来.我想下车帮爹推一把,爹却说,你力气小,推不动.老实在车上待着.我们村离县城有七十里路,这种很坏的路要占到一半以上.

  我们摸着夜里,走过一道道石桥,一条条小河,走过一片片农田,也走过一座座村子,一户户还在睡梦中的人家.每到一个陌生的村子,都能引起一连串狗叫声,甚至还有些凶猛的狗追着我们咬叫.爹捡了一段树枝,每有凶狗追来时,爹就拿着树枝驱退它们.走到黄茂坡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黄茂坡长着冲天高的玉米林,玉米都出缨了,再过十来天就是要熟了.风一吹,玉米林就波浪一样随风摇摆,窸窸窣窣.穿过黄茂坡有一条必经之路,路很窄小,很少有人走.都说黄茂坡一带有劫匪,晚上活动,白天隐藏在路两旁茂密的玉米林里,晚上专劫落单的路人.爹不怕,爹说,“俺行得正走得直,有啥可怕的?”爹还说:“他两只手,咱两只手,有啥可怕的?”爹不怕.爹不怕我也不怕.有爹在,我啥也不怕.

  我们抄近路,走了黄茂坡.出了坡口,火红的太阳已经冉冉升起了.县城在东边,我们向着太阳的方向进发.太阳出来后,爹的后背开始出汗,汗水很快把他的蓝色背心打湿了.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爹不住地用毛巾抹脸.毛巾也被汗水浸湿了.爹的呼吸很重,已经张开嘴巴呼吸了.我看爹是累了.

  我说:“爹,我下来跑一会儿吧?”

  爹说:“我娃,爹没事,爹能行.”

  我撒了个谎说:“爹,我坐麻了.想下去跑跑.”

  爹说:“那行.”

  爹停下车,把我从西瓜上抱下来.

  爹说:“娃蛋,累了给爹说,爹再把你抱上去.”

  我说:“嗯.”

  爹弯腰拉着架子车走上了,我跟在爹旁边.

  爹说:“娃蛋,老师讲的你都能听懂吧?”

  我说:“嗯.”

  爹又说:“娃蛋,你要争气啊.”

  我说:“嗯.”

  爹说:“爹和你娘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都是为了你们弟兄俩啊.你们兄弟俩要团结,要上进,要给爹和娘扬眉吐气.要让别人瞧得起咱们.你要让着点弟弟,弟弟小,不懂事.大了就好了.”

  爹说着,我“嗯”着.爹的话今天特别多.

  后来爹说:“娃蛋,你饿了吗?”

  我摇摇头.

  爹说:“你渴了吗?”

  我又摇摇头.

  爹说:“你累了吗?”

  这次,我没摇头也没点头.我的腿是有点酸了.

  爹说:“你走累了.”

  爹又把我抱上车了.

  爹看我的脑门上有汗,就把草帽摘下来扣在我头上.

  我说:“爹.”

  爹说:“啥事?”

  我说:“咋不给马三爷借辆牛车,那样就不费力了.”

  爹说:“表面是借牛车,实际是借情面.情面借了就要还啊.不到万不得已,使不得.”

  我不太懂,但还是点点头.

  路上碰上一群唢呐班子,吹着百鸟朝凤的曲子.唢呐班子后面是一群身着白色孝衣的孝子孝女,哀鸣不已,哭天抢地.

  我说:“爹,这是咋啦?”

  爹说:“死人啦.”

  我说:“人都会死吗?”

  爹说:“活到岁数了,都会死的.”

  随葬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人,摆手打招呼.爹埋头拉着车,没听见.

  我说:“爹,有人喊.”

  爹说:“这地儿谁也不认识,咋会有人喊.”

  我手一指,爹顺势看去.确实走过来两个人.

  两人开口问:“瓜咋卖?”

  爹说:“三毛五一斤.”

  其中一人说:“能少点不?”

  爹说:“少是不能少了,没多要.瓜好,你拍拍看.”

  那人抱起一只硕圆的大瓜,放到耳边,轻拍了三下.点点头,又抱起另一只瓜,又拍三下,点点头.看来对瓜挺满意.爹的嘴角露出笑容.

  那人说:“行,来两只.”

  爹取秤给他称,两只瓜一共二十五斤.

  爹说:“八块七毛五.”

  那人说:“再少点.”

  爹说:“八块五.”

  那人说:“八块钱.”

  爹说:“那不能,微本薄利,本来我就赚不多.”

  那人说:“行吧,要着.”

  另一个人说:“两只瓜,够分不?”说时拿眼瞄了一眼远去的葬礼人群.

  那人说:“够分,一人一小牙.”

  后来在路上我们又卖出了几只瓜,车载没那么重了,爹的负担小了些.

  我们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偏晌午了.

  我们在县城的大街上摆起了西瓜车.爹把西瓜车上的席子取下,绿油油的西瓜还带着青翠的藤蔓,看起来很乖很新鲜.爹把马扎子取下来,打开,我们俩一人坐一只.并排坐在瓜车边.我把草帽摘下来戴在爹的头上.遮住他头上黑白夹杂的头发和汗水.

  爹说:“咋不戴了?”

  我说:“闷得慌.”

  爹说:“太阳晒.”

  我说:“爹都给我挡住了,晒不到.”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很密集.车辆的喇叭声也很响.

  我有些不适应,坐着一动也不动.

  爹掏出旱烟抽了起来.爹抽了几口,然后说:“这县城好不好?”

我没吭声.

  爹接着说:“好.你看这车辆,这街市,这房子,都好.起码要比咱们村里好.咱们村里有啥?除了庄稼,啥都没有.”

  爹自言自语:“爹这辈子是不行啦.你行,你好好上学,学的好了,就能来这县城过日子了.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重复爹的路子,种一辈子庄稼,到头来,箱底一点瞧病钱都没有.”

  一辆警车鸣着笛呼啸而过.

  爹指着远去的警车说:“娃蛋,你知道那车叫啥名字不?”

  我说:“叫‘汽车’.”

  爹说:“不对.”

  我说:“叫‘小汽车’.”

  爹说:“也不对.”

  我仰着脑袋问:“那叫啥?”

  爹说:“叫‘警车’.”

  我说:“警车啊.”

  爹说:“你知道是什么人开的?”

  我说:“开的.”

  爹一笑,说:“这回说对了.”

  有人来买瓜,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汗衫,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他上来就问:“老农,瓜咋卖?”

  他叫爹“老农”,我不高兴.在我心里,爹没那么老.

  爹坐起来,笑着迎上去:“三毛五一斤.”

  那人说:“贵了.”

  爹抱起一只瓜说:“公道价,这瓜值这价.”

  那人说:“还是贵了.”然后摇摇头走了.

  爹把瓜放下,又坐回马扎子上.

  爹说:“娃蛋,你饿吗?”

  我说:“有一点.”

  爹说:“该饿了.吃吧.”

  爹从我脖子里取下口粮布袋,先掏出手帕包裹的鸡蛋.爹给我剥鸡蛋,一个接一个,我吃完一个他就塞给我一个.当爹再一次把鸡蛋塞我手里时,我没接,我说:“爹,你也吃.”

  爹说:“我不吃,我有饼子.”

  我吃完后,爹找水给我喝.我抱着水壶喝水,爹这时才掏出他的饼子,卷着葱,大口大口地吃.爹吃起东西来,像一只饿狼.

  正吃着呢,又有人来问瓜.

  爹把卷饼塞布袋里,起身去谈价.

  这次运气好,卖掉三只瓜,爹再坐回来吃卷饼时,口张得更大了,嚼得更香了.爹吃完卷饼,抹一抹嘴,把水壶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了.爹出汗多,爹渴了.

  路对面来了一个卖雪糕的,骑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有个保温箱.他边骑边吆喝:“雪糕,雪糕,三角钱一个.”有人把他喊停了.他下车把车子立起来,扎稳.然后掀开保温箱,去取雪糕.爹看我一直盯着卖雪糕的,以为我渴了.

  爹说:“你渴了?”

  我说:“嗯.”

  爹说:“爹卖着瓜,咋能渴了儿子.”

  爹起身拿刀去切瓜.

  我说:“爹,我不吃瓜.”

  爹说:“你不渴了?”

  我说:“渴.”

  爹说:“那你咋不让爹切瓜?”

  我说:“我不想吃瓜.”

  爹说:“那你想吃啥?”

  我指了指对面.

  爹说:“你想吃雪糕?”

  我咬着嘴唇,看着爹点点头.

  爹看了一眼还没怎么卖出去的西瓜,犹豫了一下.我知道爹想省下这三角钱,多买一包盐.爹答应过我和弟弟,热天里,每个月都让我们吃上一次雪糕.有个前几天卖雪糕的去乡下,我和弟弟已经把这个月该吃的吃过了.现在我又提出吃雪糕,这已经在爹的规划之外了.我有些后悔,不该提出这种要求.我不再看爹,我把视线移到地上,希望爹尽快忘了我刚才的话.

  没想到爹竟然答应了.

  爹说:“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

  爹横过马路,去买雪糕了.爹没有立即付钱,他站在那里和那人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到.可是从爹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爹在和他讲价钱.

  爹买回来雪糕,脸色很差.爹说那个卖雪糕的人太死板,做生意不知道变通.

但是爹把雪糕递给我时,脸上又充满笑意了.我拿着雪糕,并不吃.

  爹说:“你咋不吃,快些吃,过一会儿都化了.”

  我说:“给弟弟吃.”

  爹说:“弟弟又不在.”

  我说:“我给他带回去.”

  爹说:“带回去都化成水子了.”

  我说:“弟弟说,水子也喝.”

  爹说:“你咋给他带回去?”

  我说:“用水壶.塞水壶里.”

  爹说:“你能想着弟弟,爹很开心.你想不想吃?”

  我摇摇头说:“不想.”

  爹说:“你撒谎.”

  我不吭声.

  爹起身追了出去.

  我一惊,问:“爹,你干啥去?”

  爹说:“我再给你买一个.”

  卖雪糕的已经骑上车子走了,爹在后面追着喊着,要他停一停.他回过头一看,见是刚才那个买家,气不打一处来,骑得更快了.爹也没有放弃的意思,在后面紧追不舍.为了把爹甩掉,他狠狠骑着,但渐渐力不从心,慢了下来.爹终于追上了他,买了第二个雪糕.他估计终身难忘,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怎么有力量、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徒步追上一个骑车的人.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最后一只西瓜终于卖掉了.爹数着一沓子零碎的钞票,笑道:“有着落了,有着落了.你的学杂费有着落了!”爹一下把我抱起来,举起来抛到空中,接住,再举起来抛起来.最后他把我丢到空荡荡的架子车上,拉起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爹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了.回来的速度比去的时候快很多,因为车子变得很轻,爹的心里也变得很轻.爹的脚步快速而轻捷,我坐在驾车上,就像坐在波浪里一样.我们在给时间赛跑,希望在天黑以前,赶到家里.

  走到分叉路口时,爹说:“咱们要走快一点,天黑了你娘担心.”

  我望着前面两个路口说:“爹,咱走哪条路?”

  爹说:“抄近路.”

  我说:“娘说了,天黑不能走黄茂坡.”

  爹拐上了小路.爹说:“你怕啥,来的时候不就是从这条路来的嘛!”

  我说:“那时候天亮了.”

  爹说:“都说黄茂坡有劫匪,可是,有谁见过劫匪?十里八村,有谁被劫过?依我说,那都是别人瞎说的,吓唬人的.”

  我说:“爹,那也要小心.”

  爹说:“放心,爹有防备.”

  爹笑着把裤腰上挂着的西瓜刀冲我亮一亮,我的心才定下来.

  走到黄茂坡,天已经麻麻黑了.一丝风都没有,两边的玉米林岿然不动.蛐蛐路边草地中鸣叫,月亮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已经升起来了.

  爹问:“你给弟弟带的雪糕咋样了?”

  我摇摇水壶,壶中是水撞击壶壁的声音:“都化成水了.”

  爹又问:“你怕吗?”

  我说:“有爹在,不怕.”

  爹说:“爹不在呢?”

  我说:“怕.”

  爹笑着说:“爹不可能一直都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要学会自己面对的.”

  我说:“那是哪一天?”

  爹说:“等你长大的那一天.”

  我说:“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爹说:“等你娶了媳妇.”

  我说:“我啥时候能娶媳妇?”

  爹说:“等你长大.”

  我和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突然,就听到前面有女人在叫.仔细一听,是在叫救命,救命.这求救声在这荒无人迹的半道上显得格外瘆人.我缩起脖子,浑身哆嗦.

  爹说:“娃蛋,你听,前面是不是在叫‘救命’.”

  我颤声说:“是的,爹.咱们还是调头吧!”

  爹说:“有人在求救,你没听见吗?”

  我说:“听见了.”

  爹说:“别人喊救命,咱能听到就调头吗?”爹拉着驾车飞快地往前赶.

  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蓝色摩托车,地上倒着一辆自行车.还看见两个剪平头脖子里有纹身的青壮年男人,劫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的上衣已经被撕碎了.两人正把那女的往玉米林里拖.边拖边撕扯她的衣服.爹大叫一声:“住手!”丢下驾车跑出去.那两人愣了一愣,那两个人我不认识,爹也不认识.其中一个人制伏着那个女的,把那女的按在地上.另一个人一脸狰狞地晃着手中锋利的长条刀,冲爹走去.爹从腰带上解下西瓜刀,扬着刀与他对峙.他看爹并不示弱,突然把刀锋指向我:“还想活吗?”

  过了半晌,爹扬着刀的右手垂了下来.

  我后来就在想,这一刻,爹心里一定挣扎得特别激烈吧.爹退了回来.

那人冲着我们晃着手中的刀子,刀子在夜色的笼罩下泛着清冷的寒光,他嘴里凶巴巴地威慑道:“快滚!想活命的快滚!”

  爹的脸色很灰暗,垂着双手,步履也很滞重,走到架子车前.爹把绳带挂在肩上,弯一弯腰,拉起驾车,继续走了起来.

  我悄声说:“爹,咱去喊人吧!”

  爹说:“前不见村,后不着店,上哪喊人去!”

  我不吭声了.

  我们渐渐走远了.

  我的视线尽头,是那两个劫匪拖着那个女人,拖进了浩如烟海的玉米林.

  爹忽然停下了.

  爹转过身看向我,表情有些复杂和沉重:“娃蛋,你跑吧!”

  我不解地说:“那爹呢?!”

  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爹要回去!”

  我知道爹是要回去救那个女人.

  我说:“爹,他有刀啊!”

  爹说:“有刀也不能不管啊.”

  我说:“爹——”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颤栗还有些撕裂.

  爹把我从驾车上抱下来,放到地上,把我的头紧紧按在怀里.良久,爹才推开我.

  爹说:“娃蛋,听话.你先跑,别回头,一直跑.”

  我不跑.我动也不动.

  爹说:“娃,快跑哇!”

  我还是不动,我伸手拽住爹的衣角.

  爹一把打掉我的手,在我的屁股上使劲一拧,我“哇”地一声,大叫着跑开了.

  我边哭边跑,边哭边跑.我跑累了,跑不动了.我停了下来,弯腰喘息,我扭过头看向身后,昏暗的夜色下一条田间小路寂寂静静,空空荡荡.路上已经没了爹的身影.爹进了玉米林里了.我不想撇下爹自己跑掉,爹会回来的,我要等他.我钻进了路边的玉米林里,趴在地上,耳朵和眼睛时刻警觉着周围的动静.除了此起彼伏的蛐蛐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庄稼静,土地静,空气也是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趴伏在地上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有多久,远处传来了搏斗声、辱骂声、嘶吼声,还有女人的哭声和尖叫声.

  片刻,一切又沉寂下来.

  接着,一个女人的哭泣声由远到近逐渐传来.是那个被劫持的女人,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一边张皇失措地跑着一边用手捂着嘴巴啜泣.我看到她从我眼前跑过.当她跑过之后,没隔多久,又响起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那嘶嘶哑哑的声音朝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我等着爹,等他喊我,我再出去.

  爹会喊我的,爹会喊:“娃蛋,娃蛋,你出来吧.”

  爹会喊:“娃蛋,你出来,跟爹回家.你娘该给咱做好饭了,咱得尽快赶回去,不能让你娘等急了.你娘性子急,咱回去的晚了,你娘会唠叨咱.”

  爹一直没喊我,我一直没等到.

  除了此起彼伏的蛐蛐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庄稼静,土地静,空气也是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趴伏在地上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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